贝塔镇,北区。
长夜漫漫,月色暗淡。
当郑清与蒋玉遭遇黑巫师拦路,双方发生冲突的一瞬间,便触发了科尔玛新近布置在北区的监控法阵。
只消一个念头扫过,她便知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外来的黑巫师在北区掳人这件事,她知道,而且也听北区巫师报告过。但一方面,地头蛇压不住强龙,另一方面,对方作风也非常谨慎,挑选的大多是不符合北区巫师选拔标准的戏法师。
这种事情过去一直有,那些黑巫师的契约对许多处于绝境中的戏法师而言不啻于最后一根稻草。早已习惯这种残酷现实的科尔玛对此并无太激烈的反应,听之任之。
只要他们不越界。
然而眼下,他们肯定是越界了。
且不论那两位年轻巫师与她的关系,或者那两个年轻人恐怖的背景,就算两个普通的第一大学学生,也不应该遇到这种事情。
这里是布吉岛,是第一大学的布吉岛。竟然有黑巫师胆大包天在北区打劫第一大学的学生——这种行为同时挑衅了她身为北区大贤者的威望以及第一大学的威望。
科尔玛没有丝毫犹豫,在念头扫过的同时,便站起身,在一众北区巫师惊讶的目光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的想法很简单,决不能让这起突如其来的事故败坏北区在第一大学或者某些圈子里的口碑。所以她会以最快的速度解决这桩麻烦。
但当她跨过虚空,站稳身子之后,却吃惊的发现自己并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出现在两个年轻人与两个黑巫师之间。
而是站在了他们头顶。
准确说,是那一小片战场头顶的虚空之中。
一只黄花狸比她来的更早,就蹲在几步之外,低着脑袋,看着下面冲突双方。
“来啦。”黄花狸没有回头,只是竖起尾巴,冲女巫打了个招呼:“……下次你应该来的更早一点,这里到底是你的地盘。”
科尔玛看着它的背影,然后再看看下面两个紧张兮兮的年轻人,神色有些复杂。
她没有愚蠢的询问诸如‘不需要我们干涉吗’或者‘让我把那两个黑巫师抓走’之类的废话。很显然,眼前这只她不知底细的花猫掌控了一切,似乎打算磨砺磨砺那两个年轻人。
“下次我会注意的。”科尔玛轻声回答道。
“只是个老家伙的建议,不要在意。”黄花狸终于回过头,侧脸看了女巫一眼,然后抖了抖胡须,似乎笑了笑,抬爪点了点下面的场景:“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黄花狸没有明确‘他们’到底是指谁。
这并不影响女巫回答。
“他们眼光很差。”科尔玛一语双关的回答道——她既是在说两个黑巫师眼光极差,只会用袍色分辨人,误将两个第一大学学生当成了戏法师;也是在说郑清与蒋玉经验不足,在与黑巫师对峙半晌,都还不确定对方是什么货色。
“到底是经验不足呐。”黄花狸叹口气,嘴角的胡须一抖一抖。
说话间,场间形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郑清等人亮出身份,两个黑巫师齐刷刷举起手,表示无意作对。
“就这么结束也可以。”黄花狸撇撇嘴,有些意兴阑珊,转头看向科尔玛:“这两天见过那两只老鼠吗?肥瑞或者鼠仙人,见过哪个都行。”
“看上去郑清不打算就这么放过那两个家伙。”科尔玛避而不答黄花狸的问题。
花猫重新低下头。
“啧,蠢货。”它听着年轻巫师与黑巫师之间的对话,气的嘴角胡须扬的老高:“已经知道是误会,互相打个招呼挥挥手告别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自找麻烦!”
它是指郑清打算将两个黑巫师绑了交给执法部门这个选择。
“学校教育的好,年轻人多一点正义感是很必要的。”科尔玛委婉的说道。
“书呆子的教育。”黄花狸老气横秋哼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在下方的对峙上,停了几秒,才改了口风:“话说回来,那两个黑巫师也很有眼力见,能屈能伸……”
然后就听的下面高个儿巫师说什么‘山羊’‘野猪’‘花姑娘’之类的浑话,把蒋家那小姑娘气的当场放了一道弱化版天罚咒。
花猫张口结舌。
舌头还没收回来,便见黑巫师棋高一着,率先用了强制变形咒,把蒋家那小姑娘变成了一只猫——也幸亏强制变形咒的强大恢复性,中和了那道弱化版天罚咒的反噬。
“您觉得那两个黑巫师的做法可以被容忍吗?”科尔玛适时开口,化解了黄花狸的小尴尬。
“当然,当然。”花猫嘟囔着,尾巴垂落下来,向两侧扫了扫:“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谁都有谁的活法。黑巫师,白巫师,灰巫师,都是巫师。”
“我们要不要搭把手,”女巫看着郑清一人面对两个黑巫师,稍稍有点担心:“郑清现在情况似乎有点困难。”
“这都是小意思!”黄花狸爪子一挥,拒绝了女巫的提议,指着郑清说道:“那小子见过的大场面多了去了,远的不说,就前段时间,他跟你在那处小世界里对战撒托古亚,表现就可以了……区区两个黑巫师,连注册巫师都不是,他随便丢出几道咒语就能把他们俘虏。”
“但是……”科尔玛委婉的开口——她想说,郑清当时是一只能变大的黑猫,而且他最后炸掉了。而且她觉得以北区黑巫师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学校里的学生不一定能搞定。
还没等她开口,黄花狸就气势十足的举起爪子,补充道:“没有人比我更懂老头……老头前两天给这小子开小灶儿,肯定教了他一堆厉害的魔法……唔,挺有趣的符箓……相信我,就凭那张符纸,就能把那两个黑巫师重创!”
它看到郑清悄悄落在地上的符纸了。
科尔玛张了张嘴,最终闭上了——她想提醒一下黄花狸那两个黑巫师在悄悄放药,这是混迹北区的黑巫师们最常用的下三滥手段。
但既然花猫没有开口,想来郑清身上应该有辟毒的护符吧。
这个念头还没从她脑海消失,脚下,正勇敢与黑巫师对峙的年轻公费生便干脆利落的扑倒在地上。
科尔玛明显感到身前黄花狸身形僵硬了一下。
她悄悄垂下脑袋,假装没有看到这一幕。
“废话太多。”
“嗯,主要是废话太多……打架就干脆利落的打架,说那么多废话有什么用?平白被人下了迷药。这是教训!”
“不过我还是坚持刚才的观点,那道符很厉害,足够把那个黑巫师重伤……”
黄花狸絮絮叨叨着,努力维护着自己的权威。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张被郑清与黄花狸抱了巨大希望的‘五火球符’炸碎了矮个儿巫师的一个纸分身。
甚至都不是炼金人偶。
只是一个便宜的、用猪皮纸做出的纸分身。
猪皮纸被烧焦后的臭气随着热风飘入两位旁观者的鼻子里。
黄花狸抬起爪子,挠了挠下巴,尾巴塞回两条后腿之间,两只前腿撑直,坐在半空中,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名为‘尴尬’的气息。
“这就是我今天晚上想强调的内容,”花猫扭过头,看着垂下眼皮的科尔玛,挥舞着爪子,态度出现了一百八十度转弯:“……年轻人,总以为掌握了几个符箓、几道有趣的魔法,就敢小觑天下英雄,随随便便跟黑巫师作对……这是不对的。”
“总要让他们吃点苦头才能记住这些教训。”
听到这里,科尔玛终于忍不住开口确认道:“您的意思是,让那两个黑巫师带走郑清与蒋玉吗?”
“为什么不呢?”花猫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反正那两个家伙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而且,一次惨败带给人的印象更深刻不是吗……”
它最后一个‘吗’字的余音还在嘴边缭绕,便看见下方矮个子黑巫师脑袋后面顶了一柄符枪。一柄凭空出现、颜色幽蓝的符枪。
隔着几步远,科尔玛几乎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黄花狸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怨念。
……
……
郑清并不知晓头顶上方,一只猫与一位女巫正专注的盯着自己。
他现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脑海中那柄符枪上,即便可以分出一点点多余的念头,也要维持对外反应。再无余力关注周围的环境。
黑巫师们倒是还有足够的精力警惕四周的环境,却也仅此而已。他们毕竟只是两个普通的黑巫师,连注册巫师的考核都没有通过,自然发现不了隐匿在半空中的大巫师。
场间的僵持仅仅持续了一秒钟。
矮个儿巫师自忖己方有两个完整战力,而对面两个学生一只变成了猫,另一只中了迷药瘫软在地上,虽然有一点点意外,但也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放弃。
那样他会被同行们笑死的。
而郑清经过刚刚那番短促激烈、跌宕起伏的交手后,也对眼前两个黑巫师的人品丧失了信心。他不觉得仅仅凭借一支符枪的威慑,就能让对方乖乖退走。
“砰!”
一抹红光从枪口闪过。
矮个子巫师的手指已经捏到了灰布袋的一角,准备扯开那条暗黄色的封口线,就在这个时候,那抹红光刺破他的颅骨,在他身体中炸开。
只是一瞬间,红光便从矮个巫师的脑袋蔓延到他的肩膀、胳膊、最后是指尖。
矮巫师瞬息间便化作了一蓬黑灰,一股猪皮纸烧焦后特有的腥臭味儿随即扩散开来。被丢掉一旁的小白猫捂着鼻子,小脸儿上皱出厌恶的表情。
倘若郑清现在舌头听使唤,他一定会忍不住吐槽这位矮巫师的谨慎——从开始到现在,这厮已经用掉了两张替身符,谁知道他还有没有第三张?
半空中。
两位旁观者,也有各自的看法。
“真厉害,”科尔玛由衷的称赞了郑清一句:“……连我都没有察觉到那柄符枪被藏在什么地方。看上去不需要我们插手了。”
“难说。”黄花狸轻哼一声:“那两个黑巫师本事虽然不大,却经验丰富,郑清那小子仅凭那柄刚刚观想出的符枪,恐怕赢不了对手。”
“完全可以预料到……一个毛头小子对两个狡诈的黑巫师……倘若我们不插手,他们两个免不了大吃苦头……”
砰!砰!砰!砰!砰!
花猫话音未落!
就看见下方那柄幽蓝色的符枪调转枪口,五道深红色的火光喷涌而出,刺破夜色,裹挟着轰破一切的气势,劈头盖脸向刚刚显露身形的矮个子巫师以及一直呆在旁边的高个子巫师砸去。
符弹混杂了爆炸与破魔的效果,连续贯穿多道黑色的身影。
夜色下洒落一片纷纷扬扬的纸屑,那是两位黑巫师预先备好的纸分身。只不过他们的准备终究有限,在接连用尽纸分身之后,符弹最终还是轰在了他们的真身上。
夜幕中传来两声短促刺耳的惨叫声。
隐约可以看到几抹血色落地。
半空的观众沉默无声。
科尔玛眼观鼻,鼻观心,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身侧的花猫。
黄花狸略微沉默了一刻。
“到底是教了一辈子学生,”此刻,它毫不吝惜自己对老头子的赞美:“老头子最懂得什么是因材施教了。便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都能跟两个混迹江湖已久的黑巫师打的有声有色。”
“但也仅此而已。”
“柯尔特蟒蛇的弹匣只有六颗子弹的容量。郑清已经用掉了六颗子弹。而两个黑巫师只受到一点轻微的伤害……这反而会刺激他们凶性大发……如果两个小家伙没有准备好的脱身办法,说不得我们现在就得出手了。”
啪!
幽蓝色的转轮枪打开弹匣,掉落六枚弹壳的虚影。那些虚影还没坠落到地面,便化作点点星光,消逝一空。
旋即‘咔咔’声再起。
凭空又浮现出六枚符弹,咔咔着塞进了弹匣之中。
片刻之间,一阵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之后,虚浮半空中的那柄符枪便再次‘砰砰’着叫嚣起来。
这一次,郑清使用的不再是爆炸符弹与破魔符弹。
而是混杂了软腿咒语束缚咒的符弹。
土黄色与绿色的光晕布满狭小的街道,两个黑巫师措手不及,被这漫天落下的咒语连续击中。
当符弹魔力的光晕褪去。
场间只剩下两个被藤蔓牢牢困住晕死过去的黑巫师、一个中了迷药瘫软在地的年轻男巫,以及一只眨巴着眼睛、蹲在一旁看戏的小白猫。
半空中陷入诡异的沉默。
黄花狸终于不再发表评论,一甩尾巴,转身消失在灿烂的星光之中。
科尔玛也终于不再小心翼翼,嘴角微勾,无声的笑了笑。
“这是什么?”
“两个黑巫师。”
“我知道……我是说,为什么你会捉到两个黑巫师?”
“他们打劫我。”
“打劫你?在哪里?第一大学?”
“学校外面……我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直接把他俩拷进黑狱不就行了吗?”郑清有些不耐烦的反问了一句——之前那场战斗耗费了他大量精神,他现在非常需要休息——怀里的小白猫伸出爪子拍了拍男巫的胳膊,示意他镇静点。
郑清深深的叹了口气。
这里是三叉剑驻贝塔镇的办事机构。
之前那场短暂却激烈的战斗之后,郑清身上的迷药便莫名失效——男巫将其归结为劣质品药效差——而小白猫还没恢复原状。
面对两个被捆的结结实实、失去意识的黑巫师,郑清仅仅犹豫了几秒钟,便决定将他们交给三叉剑,而不是学校。
但他显然低估了‘正规执法机构’面对这种事情时的谨慎与流程复杂程度。在把两个黑巫师交给三叉剑之后,他便被带进了这间办公室,开始回答各种无聊枯燥的问题。
已经持续了大半个小时了。
这让男生原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渐渐消失殆尽。他原本以为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抓到坏人,交到派出所,说清楚情况走人——但魔法的存在让许多事情简便化的同时,也让许多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比如,三叉剑的工作人员需要使用某些温和的手段确保男生没有说谎,需要核查男生在战斗时使用的咒语有没有违规,还需要用占卜术测定那两个黑巫师的身份以及派遣相应的调查员去现场交叉查验。
这都需要时间。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三叉剑调查员瞥了一眼男巫怀里的小白猫,伸手把茶杯向男巫面前推了推:“喝茶喝茶……年轻人,性子不要那么急躁。这都是规矩。而且仅仅两个普通的黑巫师,是没有资格进黑狱的。”
真是见鬼的规矩。
郑清心底咕哝着,端起白瓷小茶杯,吹口气,抿了一口清澈的茶水,然后耐着性子,继续回答对面调查问卷上各种枯燥无趣的问题。
“……你之前提到你是第一大学的学生,为什么穿的是一件灰袍子?”
“那样在北区显得更低调点。”
“你说你是一年级学生?”
“九有学院天文08-1班,郑清,关耳郑,三清天尊的清。”
“唔……一年级学生就能够打败两个黑巫师?很厉害啊……”
“我是公费生,还拿过梅林勋章。”郑清干巴巴的回答着,意外发现他现在说这种带几分自夸性质的话时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不安与尴尬的情绪。
“厉害,真厉害……我记得你在前面说过,用符枪打败了这两个黑巫师,你有持枪证吗?”
符枪还需要持枪证?郑清从来没听说过。
他正琢磨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圆脸女巫抱着一个大纸箱走了进来,她的胸口也挂着三叉剑的标志。
“这是现场调查员与那两个黑巫师空间袋里搜出的赃物,你签个字,我要把它们塞进仓库里了。”女巫将那个大纸箱‘砰’的一声撂在了询问者面前。
郑清注意到纸箱最上面的一条他很眼熟的女式灰色长袍。
“那些东西不还给受害人吗?”他忍不住问道。
“按照规定,这些赃物我们要没收。”圆脸女巫很有耐心的转头回答道:“……如果有受害者提出申请,在确认无误后,可以发还原主。”
“等等,那些不是赃物,那些是我的东西!”郑清眼瞅着三叉剑的调查员正打算将蒋玉的护符、长袍、法书等东西全部拿走,立刻提醒了一句。
“你的东西?”调查员看了一眼那件长袍,然后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男巫,语气有些不确定:“女装?唔,真是……失敬失敬。”
失敬个鬼啊!(╯‵□′)╯︵┻━┻
郑清险些将手中的茶杯摔在调查员那张圆乎乎的胖脸上。
“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年轻嘛,都能理解。”调查员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拍了拍年轻公费生的肩膀:“正是爱玩儿的年纪。”
“那不是我的,是她的!”郑清脸上挤出略显扭曲的笑容,举起手中那只小白猫:“我是跟她一起上街的……”
三叉剑那位调查员眼神飞快的瞄了一眼小白猫的尾巴。
小白猫凶狠的瞪了他一眼,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嗷呜声。
“唔……使用变形术的女巫?在巫师联盟登记过吗?”调查员很快恢复了之前一本正经的模样,拿起羽毛笔继续问道。
“现在的年轻人玩儿的真厉害。”郑清隐隐听到办公室另一个角落,有人小声说着什么。
他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了。
“砰!”
办公室的门再一次被粗暴的推开。
办公桌后的调查员怫然不悦,抬头看了一眼来者。
“你们可以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郑清耳边响起,他回过头,是之前打过几次交道的安德鲁,三叉剑那个矮胖巫师安德鲁。
“他们还没完成询问笔录。”办公桌后的调查员高声抗议道。
“有目击者提供了有效证词,证明他们的供述。”刚刚进门的安德鲁没有废话,将一份卷宗丢到办公桌上。
调查员接过卷宗,扫了一眼,然后抬头惊讶的看了郑清一眼。
“既然这样,”他胖脸上的不快迅速消散,流畅的挤出一个灿烂的微笑:“那你们可以先回学校了……如果想到什么其他细节,可以随时告诉我们。”
说着,他示意那位圆脸女巫:“把这位同学的物品规整一下,还给人家……我们不能让战胜黑巫师的英雄流血流汗又流泪,对吧……哈哈哈。”
说话间,他还热心的跑出办公桌后,翻着箱子里的每一件收缴物,一件件让郑清与小白猫辨析——绝口不提持枪证与非法变形的事情——末了,还塞给郑清几道求救符,声称遇到危险可以随时获得三叉剑的帮助,这是每个巫师都能获得的待遇。
郑清狐疑的接过一大堆东西,稀里糊涂离开了三叉剑的办事处。
他的身后。
仍是那间办公室。
圆脸女巫瞄了一眼安德鲁之前塞给调查员的那份卷宗,用大惊小怪的语气嚷嚷道:“竟然是一个大巫师出具的证明材料……现在的公费生都这么有牌面吗?”
“不是一位,是两位。”调查员指了指卷宗末尾一串细长的签字以及一个猫爪,想到之前聊天时的随意,脸上难掩不安:“……你说,他会不会投诉我们?”
“难说。毕竟你那么爱说浑话。”
“或许我们可以给他发个锦旗,表彰‘一位热心市民维护社会和谐’的贡献?”调查员绞着手指,在办公桌后走来走去:“他领了锦旗总不会再说我们坏话吧。”
郑清并不知道三叉剑的某些职员正在筹划给他颁发一道锦旗。
周日晚上的遭遇,他与蒋玉没有对学校里任何人提起过。
一方面,这件事的部分内容终究有些丢人。两位第一大学的优秀学生,被校外的黑巫师用下三滥的手段放倒,一只变成了猫,另一只口歪眼斜流口水,险些被掳去摘了器官。
想想就让人沮丧。
另一方面,他们也不想给科尔玛带来新的麻烦——郑清并不知晓科尔玛旁观了他的战斗过程——在年轻公费生狭隘但又颇具见识的认知里,因为献祭魔法的缘故,贝塔镇北区现在的情况原本就很敏感,倘若让第一大学或者巫师联盟的人以‘搜捕黑巫师’为借口闹得沸沸扬扬,与北区巫师们产生新的更大的冲突,那就罪莫大焉。
所以这件事在两位年轻巫师心照不宣的沉默中,悄然过去了。
当然,出于风险与道义的考量,回到学校后,郑清还是给科尔玛学姐飞了一只纸鹤,向她简单描述了晚上的遭遇,提醒她注意清理一下北区最近稍显泛滥的黑巫师们。
只不过科尔玛学姐的回复让年轻公费生有点摸不着头脑:
“已收到,谢谢!”
“出猫意料的表现……非常棒!”
两行字,两句回答。
第一排字迹清晰、工整,看上去仿佛印刷上去的一般。这句话语义通顺,含义清晰,让人看了一目了然。
但第二句就有些奇怪了。除了内容有些莫名其妙之外,字迹也有些潦草,仿佛是某位女巫一时兴起留下的痕迹。
如果不是上下两句话的字迹在墨色、连笔、以及部分弯折处的细节一致,而且回信魔法印戳清晰的话,郑清简直怀疑这封信是两个人写的。
“出猫意料?”
男生捏着光滑的下巴,皱着眉,反复思量着这句话的意思——学姐是说我的表现超过蒋玉了吗?但她怎么知道?还是说,她觉得我打败两个黑巫师出乎她的意料?但她也不是猫啊?还有那串省略号,颇有点意味深长的感觉。
非常棒着三个字倒没有歧义,是夸我的。
棕黄色的羊皮纸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淡淡的纸腥气,仿佛能让人嗅到文化与历史的厚重感。郑清盯着科尔玛学姐第二行那斜斜的花体字——有些潦草,却非常好看。
他非常怀疑学姐是回错信了,把给其他人的回信一起发给了自己。
不然为什么那句话怎么理解都不通顺呢?
“你在看什么?盯着那张纸呆了十分钟了。”胖子油腻的气息与声音一起挤了过来,年轻的公费生顿时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离我远点!”郑清一巴掌按在胖子的圆脸上,制止他进一步靠近的打算,含糊着回答道:“只是一份投诉的回函……我有点读不明白。”
“投诉?你投诉谁?还是校工委吗?”萧笑闻言,也把目光从他的笔记本上移开。
前不久,林果的黑山羊丢失,郑清曾经陪着小男巫一起去校工委申请协助找羊,却被一番充斥着官僚主义与形式主义的回答敷衍了回来。
这不是第一次。
恼火之下,郑清便在上次宥罪猎队会议中,要求萧笑提交‘羊奶调查报告’的同时,附议了一份投诉,建议校工委改善工作作风。
不出意外,那份投诉如石沉大海,毫无反响。
所以萧笑以为郑清锲而不舍进行了第二次投诉。
年轻公费生立刻意识到博士话里的含义,不由翻了个白眼:“投诉他们?呵……除了浪费我宝贵的时间与墨水,还有什么作用呢?”
“还会浪费口水。”辛胖子煞有介事的补充道。
郑清将科尔玛的回信卷了卷,收好,小心的塞进灰布袋深处,同时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坐在教室第一排的蒋玉。
她似乎正在给李萌讲卷子。
旁边传来辛胖子响亮的咳嗽声。
郑清回头看了一眼,胖子脸上努力挤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只不过那份虚假的厌恶之外,还藏着满满的羡慕与兴奋。
“渣男。”他捏着兰花指点了点郑清,掐着嗓子骂了一句。
“渣……我?”郑清指着自己鼻尖,感觉莫名其妙:“大早上你又抽什么疯?”
萧笑慢条斯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解释了胖子的指责:“他是在说,伊莲娜休学还不到半个月,你就打算把备胎转正……这种行为很不好,非常不好……会让学府里其他女生认为天文08-1班的男生都是花心大萝卜。”
因为某些不可明说的缘故,伊莲娜的事故校方并未通报全员,大家只知道她因为身体原因暂时休学一段时间——虽然有点突然,但这种事情历史并非没有发生过。
听了萧笑的解释,郑清脸色顿时涨成紫红色——几乎可以当张季信的堂兄弟了——他毫不犹豫的抽出一沓镇压符,拍在了课桌上。
“我允许你们重新组织语言。”年轻公费生有些色厉内荏,把课桌拍的砰砰响。
这引起班上其他人的注意,尤其是坐在前排的蒋玉,也把目光投了过来。这让男生拍桌子的力度立刻降低了几分,脸上的热气更重了几分。
萧笑果断举起双手,示意投降。
胖子也收起了之前娘炮的模样,脸上露出一副宽厚的笑容,在众目睽睽之下拍了拍郑清肩膀,小声说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跟蒋玉一起去贝塔镇了?”
“那是公务!”郑清急赤白脸的辩解道。
“我懂,都懂……刚开始不都需要这种借口嘛……”
胖子的话没有说完。
仿佛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骤然失去了声音。
与他相似的,原本热闹喧嚣的天文08-1班也在同一时间变得安静起来。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想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这种压抑与安静的气氛,反而让一切都显得格外反常。
反常的缘故很简单。
因为刘菲菲陪着尼古拉斯走进了教室。
门后的简笔画小人难得没有挖苦快迟到的两位年轻巫师,只是趴在地上,拄着腮帮子,脸上露出一副好玩儿的神态——作为学校消息最灵通的几个家伙之一,显然,它也知道尼古拉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时隔一周,尼古拉斯再一次出现在天文08-1班的教室里。
与众人预料中的一样,他的脸色苍白,神情有些萎靡。这是所有大病初愈者共同的状态。但在众人预料之外的,是这位老生周身缭绕的魔力波动。
同学们看着尼古拉斯额间那枚黑色的咒印,窃窃私语着。许多人已经听说了北区巫师,也听说了尼古拉斯拔出狼人血脉之后,魔法天赋大幅度衰退,但大多数人第一次知道他选择进入基尼小屋,成为一名北区巫师。
对于骄傲的第一大学学生来说,这种选择不啻于社会性自杀。
但对尼古拉斯而言,他已经在学校里被闲言碎语的钝刀子杀了两年多,而且前不久在临钟湖畔还‘魔法意义上’自杀了一次,倒也不在乎多‘被杀’一遍。
就像科尔玛大贤者告诉他的那样,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一个杀来杀去的世界。你杀我,我杀他,循环往复,没有休止。
别人‘杀’他,他也需要杀‘其他’。
比如青蛙。
尼古拉斯紧了紧手中拎着的网袋,袋子里装着十几只活蹦乱跳的小青蛙。这是他今天一天的消耗量。
郑清没有关注尼古拉斯,而是将注意力着重放在班上同学们的反应上——这是昨天蒋玉给他安排的一项工作,她需要收集信息,向教授们反馈班上同学对北区戏法师们的反应,为学校的大型占卜做前置准备工作。
观察许久,郑清心底莫名松了一口气。
到底这里是九有学院,对于巫师们的天赋并不那么看重。大多数学生看向尼古拉斯的眼神都是怜悯夹杂着好奇,而且目光非常克制,似乎唯恐多看两眼让他不自在。
就这样,尼古拉斯在一片寂静与沉默中走向他在教室角落的位置。
刘菲菲今天没有坐在前排,而是选择坐在尼古拉斯身旁的空位上,没有人因此讥笑她,相反,许多男巫与女巫眼中都流露出一丝丝的羡慕与憧憬。
上课的铃声骤然响起。
在一片安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姚教授的身影倏然出现在讲台上。
他的怀里抱着讲义,手中拿着烟斗,眼中闪烁着恶作剧的神色,似乎想用这种突袭的方式打大家一个措手不及——但班上安静而有序的环境显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教授放下讲义,搓了搓手,活像一只准备进食的大苍蝇。
但这个举动也让他的身影稍稍有了一丝失帧的卡顿。
不止郑清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很快,教室里许多人的目光从尼古拉斯身上转移到教授身上。大家都很在意为什么教授今天会选择用一道‘投影’来上课。
这不符合学校规定的教师道德规范。
与同学们一样,姚教授也很在意今天班上的反常:
“今天班上秩序怎么这么好?吓了我一跳。”
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惊讶。
随即,他注意到许多同学探头探脑看向教室后排的目光,然后看到了那位额间烙了黑色咒印的男巫的身影。
教授恍然大悟。
他清了清嗓子,把左手的烟斗换到右手。
“上课前,我先说几件事。”姚教授用烟斗敲了敲讲桌——虽然只是一道投影,但烟斗敲在讲桌上却发出砰砰的响声,惊掉一群年轻巫师的眼珠。
老姚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首先,就像你们看到的……最近一段时间,我可能会比较忙,上课的时候大概率会使用投影。但这不会影响正常的教学安排。”
“这是在教授联席会议上报备过的事情,如果有计划打小报告的同学,可以省省你们的墨水了。”
听到这句略显俏皮的挖苦,教室里终于有了几道笑声,多了几分活泼的气氛。
姚教授笑着点点头,停了停,才继续说道:
“……事实上,这一学年的魔咒课教学基本已经结束了。在期末考试前剩下的四个星期里,我们将着重复习整个学年学过的各种与魔咒有关的知识、要点,同时加强部分理论知识的梳理与学习。”
“比如让你们思考了一整年的‘元辰守护’这道咒语。”
提及‘元辰守护’,班上最后一点跑神的同学也终于打起精神,将注意力集中到教授的课堂中。
在入校第一节魔咒课上,姚教授就写了‘元辰守护’四个字,但终其一整年,他都没有对这四个字做过多的解释。
包括高年级学生、其他教授们、甚至校外的家长们,对这四个字都讳莫如深,没人能够给出准确清晰的说法。而图书馆里涉及相关内容的书籍,又都存放在图书馆最深处,想要借阅需要学院院长签发的条子。
几乎每个月,都有人提出相关话题,却一直无人解答。
现在,持续了近一年的困惑就要得到答案了。
每个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姚教授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皱纹笑的愈发深切了一些:
“第二件事,与安全有关。早上接到学校通知,因为某些特殊威胁,学校决定最近一段时间实施宵禁。时间从晚上落日起至第二天日出止。期间禁止任何未经许可的出校行为。”
“当然,申请之后,大家还是能够去图书馆、自习室的。”
“哦,还有,即日起,学校不再供应羊奶,有需要的同学可以向学校提出书面申请……嗯,通知书上明确由李奇黄教授与校医院共同负责相关申请的审核工作。”
听到第二个通知,坐在教室后排的几位宥罪猎队队员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眼神中有惊讶、兴奋,也有不安。
惊讶与兴奋在于,他们向学校提出的建议显然引起了重视。
不安在于,从学校的反应来看,这显然不是一件小事——尤其是负责审核的人选,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能从中嗅到危险的讯号。
“教授,临钟湖的鱼人呢?它们有宵禁吗?”堂下一个学生大声嚷嚷起来,打断大家对羊奶的注意力,也引得众人轰然大笑。
临钟湖鱼人最近一段时间隔三差五就要闹腾一阵子,已经引得许多人不耐烦了。
“很有价值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姚教授没有笑,反而有些严肃:“如果临钟湖部落的鱼人认为它们有义务服从学校的管理,那么它们也应该执行宵禁。如果鱼人们认为它们独立于学校之外,那它们可以试着挑战一下学校的禁令。”
这个回答,让许多人若有所思。
最后,欢迎尼古拉斯同学重新回到我的课堂。”
“你拉下的功课不多,有刘菲菲同学的帮助,完全能够补上。当然,借着这个机会,我也想让大家明白一点——魔法的道路浩如繁星,并非千篇一律,只有一条正途。但殊途同归,所有的道路都需要你们自己去走。”
“属于自己的路,才是最合适、最好的‘道’。”
教室里沉默了片刻,继而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沉默是思索姚教授最好一句话的深意,掌声则是献给从深渊中重新爬出来的尼古拉斯。大家终于可以毫不掩饰的打量坐在教室后排的男巫,看着坐在尼古拉斯身旁的刘菲菲,看着两个人一同羞红了脸、一同勇敢的抬着头,许多人吹起了口哨,还有人用魔法洒落漫天花瓣、召唤出弹竖琴的的粉红色小精灵。
姚教授不得不严厉制止了后面几种行为。
当课堂重新回到正轨,已经是五分钟之后的事情了——穿着灰色制服的小精灵们收拾那些落在地上的花瓣用了不少时间。
“今天是一堂魔咒理论课,就像我之前提到的,今天主讲内容是‘元辰守护咒’。”姚教授看着台下一片专注的眼睛,满意的点点头,举起手中的烟斗:
“首先,让我来确认一下……班上有谁施展出了元辰守护?”
郑清矜持而又骄傲的举起胳膊示意。
然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矜持是有道理的——包括他在内,整个天文08-1班只有四个人举起胳膊。
另外三个人分别是刘菲菲、蒋玉以及马修。
这让他大为诧异。
虽然想到班上掌握这道咒语的人不多,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差至如此地步。张季信没有学会,郑清可以理解,毕竟长老脑袋里肌肉比重过高。但萧笑、唐顿等几位成绩优异的学生也没有掌握元辰守护咒,就让人有些费解了。
“你竟然也没施展成功过?”郑清稍稍有些嘚瑟的向博士确认道:“我以为你会向司马先生讨教这道咒语的。”
萧笑瞄了他一眼。
“听课。”博士手中的羽毛笔尖戳了戳面前的笔记本,面无表情。
郑清有些无趣的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施展出这道咒语的同学,有谁领会了这道咒语的含义?”讲台上,教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同时目光从四位同学脸上一一滑过。
这一次,只剩下两个人举手了。
蒋玉与马修·卡伦。
郑清上一次施展成功元辰守护,完全是一次意外之喜——伊莲娜意外同意他冒失的约会请求——然后在某一个瞬间,男巫福至心灵,突兀的掌握了这道咒语。
可以说成功的稀里糊涂。
自然不会有什么深刻的心得体会。
“不出所料。”姚教授看着剩下的两位同学,点点头,把烟斗塞进嘴里,旋即他意识到现在是上课,这个动作不太合适,又把烟斗从嘴里拿了出来,用斗柄点了点面前的同学:
“就像这道咒语所代表的‘道标’一样,已经拥有清晰‘道标’与‘引路人’的同学,总能更快的掌握这道咒语。”
说话间,他转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留下‘道标’两个字。
“这两个字是理解这道咒语的关键。”
“我们每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与头顶的星空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这份联系的及其隐秘、但真实不虚的。”
“或许是某颗恒星、或许是某个星座、或许是某片星空……每个人与星空的联系程度各不相同。换句话说,你能在魔法的道路上走多远,你与星空的联系就有多么深刻。”
“回归这道咒语的名字。”
“听到‘元辰守护’四个字,大部分同学在思路上可能就会跑偏。如果你在思考这道咒语的时候,从‘术数’角度,按‘大耗元辰’来理解,能够解释‘守护’两个字的含义,却与这道咒语彻底无关了。”
“在这道咒语中,‘元辰’更倾向于‘生肖’‘良辰’‘原始(元旦)’的意思。”
所谓‘大耗元辰’是命理学中的一种说辞,在古典神秘学中拥有很大的市场,持有这种理论的人认为命带元辰‘生旺则落魄大度;死绝则寒酸薄劣;与官符并,多招无辜之扰;带劫煞,不循细行;遇合大吉,但流年难有大运’。
简单说,元辰是八字神煞上百种‘命’中很差的一种命。
“有谁来给我们复习一下现在流行的巫师阶位划分?”教授再次提问,然后随手点了郑清起来回答问题。
这是一道送分题,郑清在站起身的时候这样想着。
然后他毫不犹豫的回答道:“未注册巫师、注册巫师、大巫师、传奇巫师、古代巫师……”
“可以了,可以了。”姚教授忙不迭打断年轻公费生的回答,示意他闭嘴坐下,同时飞快的岔开回答:“当然,现在联盟也流行把注册巫师再细分一下,分成低阶注册巫师、中阶注册巫师、高阶注册巫师,等等……我想说的是,在这一系列阶位的背后,我们都能看看到一条清晰的、被前人确立了方向的‘道路’。”
“但这条‘道路’过于宽阔,我们走着走着,可能原地转圈或者斜来斜去而不自知。正所谓‘望川跑死马’,一望无际的平地上,看着很近的距离,走很远,都没有任何前进的感觉。这种时候,我们难免会产生自我怀疑的情绪。”
“这种情绪对学习与研究非常有害。”
“所以这个时候,我们就需要一个明确的‘道标’,自上而下、高屋建瓴,能够看到我们是在原地踏步,还是在继续前行。”
听到这里,班上大多数人还是一种晕晕乎乎、不知所云的表情。尤其张大长老,更是抓耳挠腮,一脸茫然,不知教授讲的重点在哪里。
但郑清却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元辰守护’是怎么一回事了——在他身上,最清晰、最深刻的道路是遵循‘禁咒’的方向前进的道路。
他的禁咒种子是‘秩序’。
而禁咒的本质则是毁灭,代表了死亡。
从这个角度出发,代表‘死亡世界秩序’的死神使者,作为他的守护元辰,便可以理解了。至于为什么不是‘死神’而仅仅是一个使者,男巫觉得可能与禁咒只是一枚种子,还未成型有关。
进入第十三周后,气温回升愈发快了,这份燥热影响着学校里的气氛,人心浮动,处处都流露出不安。
自从学校食堂不再提供羊奶之后,向学校提出‘喝羊奶’申请的人数与日俱增,申请书雪花般飞向李奇黄教授与校医院的办公室——就连李教授上课的时候,都时不时有几只纸鹤飞进教室,绕着他的脑袋使劲儿转圈。
于是教授特意调配了一种羊奶替代品,供那些‘被断奶’的学生们使用。
那是一种带着柠檬黄的奶制品,喝起来口感、味道与真正的羊奶极为相似。
虽然喝了这种羊奶的替代品之后,学生们身上会出现羊的某些特征——比如羊角、羊蹄或者羊尾巴——但这反而激起更多人的兴趣。
对于没有使用过变形咒的学生们来说,这种经历是新奇而有趣的。许多原本对喝羊奶不感兴趣的学生,也会尝试一下这种替代品,看看自己身上会长出什么东西。
萧笑就长出一簇翘挺的山羊胡须,这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成熟多了。
总之,除了满教室的学生都变‘羊’之外,期末前的课堂上乏善可陈。
大部分教授都结束了新课程,将主要精力集中到复习与巩固整个学年教学内容上。相应的,他们给学生留的课后作业也在成倍增加。
尤其是周二的占卜课与天文课。
占卜课的易教授要求同学们将原本以‘日’为单位的罫线图细化成‘半日’,这相当于增加了一倍的工作量;而天文的课的爱玛教授更是给大家布置了三篇魔文撰写的‘范文’,要求每个人都熟悉到可以默写的程度。
“第一大学马上就要变成一座‘羊羊大学’了。”
周三下午的魔法哲学课后,郑清看着教室里那些顶着羊角走来走去学生,忍不住吐槽道:“难道没人觉得这件事很诡异吗?”
“看开点,魔法的世界哪有什么正常可言。”辛胖子安慰的拍了拍年轻公费生的肩膀:“那你就当今年的万圣节提前了吧。”
郑清看着胖子额头上弯曲的粗大羊角,以及他挂在羊角上的笔记本及羽毛笔,有一肚子槽想吐,却不知从何吐起。
他只能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泉客来’圩市今天晚上开放,一会儿你不要乱跑,我们吃过晚饭准备准备就该去了。”他叮嘱道。
“哦,那场湿漉漉的小聚会吗?”胖子摸了摸头上的羊角,脸上露出一丝为难:“今天恐怕不行……我周二的作业还没写完呢。”
“这可不像你。”郑清扬起眉毛。
“新闻什么时候都有,但期末考试只有一次。”胖子嘟囔着,把挂在羊角上的笔记本转到脑袋后面去,眼不见心不烦——尼古拉斯的存在让整个天文08-1班的同学都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危机感。没人想像他一样,成为学府中的‘特殊’人物。
“如果你觉得无聊,我可以陪你去。”萧笑忽然插嘴道。
“你?”郑清还没来得及回答,胖子脸上就露出恶意的笑容:“司马先生呢?你不是说让她带你去吗?”
郑清吧嗒了一下嘴巴,选择安静。
萧笑捻了捻自己的山羊胡,瞟了胖子一眼:“学校临时给司马安排了任务,她最近都没时间。”
“什么任务?”
“我会告诉你吗?”
“你肯定也不知道!”
“呵,愚蠢的激将法……你就当我不知道吧。”
“你其实就是不知道,假装知道罢了!”
听着两位同伴幼稚而富有攻击性的对话,郑清扯了扯嘴角,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便在这时,他感到身后有人扯了扯他的袍子。
回过头,扯他的是李萌。
但郑清知道,找他的是站在李萌身后的蒋玉。
“班长大人找你!”李萌趾高气扬的昂起脑袋,通报完毕后,转身就跑到蒋玉身边,抱起她的胳膊。
郑清注意到小女巫身后挂了一簇毛茸茸的小羊尾巴,这让他暗暗发笑。
蒋玉一如既往,周身散发着一股让人很难开玩笑的气场。
她是班上少数几个没有喝过羊奶替代品的学生。
郑清倒是喝过,但他身上连根羊毛都没长出来——年轻公费生心知肚明,应该又是‘禁咒’的例外原则在捣鬼,但这种事情却没办法向同伴们解释,索性含糊了过去。
“泉客来那件事是今天,对吗?”蒋玉将脸侧的长发向耳朵后面撩了撩,径直开口确认道。
郑清立刻感到旁边投过来两道富有深意的目光。
他假装没有察觉,微微点头,努力用一种平淡而随意的语气说道:“对,今天……大概晚上八点钟就开始了。”
“那我们……”女巫示意的看着他。
郑清摸出怀表,装模作样的看了看时间,然后飞快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计划:“圩市地点在寂静河口的海底,距离学校有一段距离,我们最少需要提前半小时出发。七点一刻,我会带着波塞冬在学府门口等你。”
“学校的宵禁呢?”
“我向学校确认过了,泉客来的邀请函属于特殊情况,不在宵禁范围之内。”
蒋玉满意的点点头,挽着李萌施施然离去。
远远的,郑清还能听到李萌在向她的表姐撒娇:“……我已经把作业写完了!你说过要带我去骑海豚的……海龟也行,我不介意!我练了好几天泡头咒,不会有麻烦哒!”
“你没有把爱玛教授布置的范文背会……不能去!”
后面的话,郑清没有办法继续听了。
因为辛胖子正抓着他的两个肩膀,把郑清的身子强行扳向他的方向。
“这是真的?”胖子脸上满满的八卦表情,语气有些扭曲的激动:“你真的搞定蒋大班长了?能不能帮个忙,帮我把李萌约出来……蒋玉把她看的太死了!”
“我看你是在找死。”郑清憋红了脸,使足劲才把胖子的爪子从自己肩头掰下来,没好气道:“她还是个孩子!”
“长尾巴的孩子!”胖子一脸神往。
“噫……hentai。”年轻公费生向后退了一步,拉开自己与胖子之间的距离。
但想到胖子之前那些话,郑清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一下:“我们真的只是朋友关系!她想买几瓶新鲜的蛟血墨水……还有比泉客们带来的货更新鲜的吗?”
胖子冷笑一声,以示鄙夷。
郑清叹口气,转头看向萧大博士。
博士也有话说。
“你刚刚的邀请还有效吗?”萧笑捻着胡须问道——他是在问之前郑清邀请他参加泉客来的事情。
“有效,当然有效。”郑清巴不得多个人做证,自己与蒋玉之间是清清白白的关系,忙不迭答应下来:“邀请函允许携带一位女伴、一个宠物以及几位随从……你完全可以充当我随从。”
波塞冬现在大部分时候都呆在青丘公馆。
郑清去接这个小家伙的时候,在贝塔镇西区五十四号院的花园里,看到正在忙着给西瓜除杂草的苏芽。
阳光、雨水与魔法共同滋润着这座小花园,花园里的西瓜一个个长势喜人,不比霍比特人的房子小多少。说是除草,但郑清觉得苏芽就是在找借口玩耍,她用五颜六色的绒线与花瓣给每一只她能捉到的草精量身定制一套衣服。
草精们像死尸般躺在小狐女仆的手中,任她摆弄。
“你这是在扼杀它们的天性,”年轻公费生站在篱笆外,好心的劝了一句:“书上说,草精们喜欢穿蒲草与桐叶织就的衣服……而不是花瓣。”
苏芽立刻将手中的‘小玩具’藏在身后,站起身,满脸警惕的看着来客:“不管你事……你来干什么?”
因为起身速度稍快了一点,她的大尾巴不小心掉出裙摆,露出一截毛茸茸的尾巴尖。
注意到男巫的目光后,小狐女尖叫一声,甩手把草精向郑清丢来,同时撒腿就向公馆里跑去,一边跑,一边嚎:“非礼哇!!”
郑清感觉自己满头黑线。
被丢出的草精在半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砸在年轻公费生的身上。
它探出细长的指甲,灵巧的勾住男巫袍子上的缝隙,稳稳的落在他的肩膀上。还未站稳身子,便三下五除二撤掉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花瓣绒线——全然没有了十几秒前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然后顺着男巫长袍的衣缝,一溜烟跑掉了。
赤身裸体的。
郑清目光追着草精看了半晌,回过头,恰好看见萧笑询问的眼神。
“我记得书上说草精属于无性生物,所以有点好奇。”年轻的公费生耸耸肩:“刚刚看了一下,确实跟我们不一样……”
这一次,换做萧笑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了。
“砰!”
青丘公馆前厅大门发出响亮的声音,继而一道白色的影子闪过花园,跃过篱笆,蹿进郑清的怀里,把他撞了个趔趄。
“谋杀啊!”男巫感觉胸口一阵憋闷,又瞅见小狐狸嘴角沾着几块蛋糕屑,顿时大叫一声:“告诉你多少次了,少吃蛋糕,多运动,你怎么就不听呢?淑女就应该瘦瘦的!”
波塞冬一尾巴甩在男巫的脸上,让他不由眯了眼。
等他重新睁开眼的时候,小狐狸嘴角的蛋糕屑已经被舔的干干净净,毫无痕迹了。同时它努力吸着气,让自己的小腰显得更细长一点。
呵,自欺欺人的笨蛋。
紧随小狐狸出现在门口的,是青丘公馆的女仆长苏蔓。苏芽躲在她的身后,露出小脑袋,咬牙切齿的看着郑清。
“小姐已经知道您的来意。”女仆长穿着素净长袍,双手抱在腹前,微微低了一下头:“她让咚咚早去早回,注意安全……还有不准吃人鱼们卖的活蛆乳酪或者蓝纹奶酪。”
郑清老老实实点点头。
女仆长再次微微鞠躬,然后拎着身后的小狐女悄悄退了下去。
男巫转头看向自己同伴,吐槽道:“谁会吃蛆?”
“活蛆乳酪,风味非常独特的人鱼美食。而且蛆的口感比青蛙内脏好多了。”博士耐心分析道:“你不喜欢吃,不代表狐狸没有这种偏好呐……话说回来,你有没有觉得青丘公馆对你的小狐狸很感兴趣?”
郑清心底一紧,打着哈哈,把这个话题糊弄了过去。
……
……
泉客来圩市的举办地在寂静河入海口侧面,一处安静的小水湾中。
水湾没有名字,因为要举办泉客来的圩市,所以被临时起名‘客来湾’。
湾浅水清,岸边是嶙峋的礁石,光秃秃没有一丛灌木,藏不住任何魔法痕迹——不论是岸上来的客人,还是水中来的游商,看着这样的环境,都会感到心安。
郑清与蒋玉约定的会面地点就在客来湾的入口。
时间还早。
郑清特意选择早来了一会儿。他打算在女巫到来之前,先摸清楚进出圩市的流程,免得一会儿众目睽睽之下露了怯。
这件事并不困难,男生只消浪费一点时间,站在客来湾入口观察一会儿,便看到一位位披着斗篷、穿着各色长袍的巫师从布吉岛各个方向赶来,钻进水湾尽头一株朽坏橡木的树洞里——部分人与郑清一样,是通过第一广场的快捷通道赶来的;但也有许多巫师是骑着扫帚、坐着魔毯、甚至驾驭巨鹰与飞马赶来的。
他们将交通工具随意的丢放在那株橡木外的空地上。
扫帚或者魔毯还好,毕竟属于炼金产品,缺乏自主意识,被主人丢在空地后,也只会老老实实呆在原地。但那些巨鹰与飞马,在主人们钻进树洞后,就撒了欢。
短短十多分钟,郑清已经目睹了三起动物打架的事故。
“学校难道不管吗?”男巫看着这幅混乱的景象,有些不安。
“为什么管?怎么管?”萧笑把玩儿着他的山羊胡,反问了一句:“学校管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难道连动物打架也要管吗?”
“吱吱!”波塞冬赞同的叫了两声。
郑清挠了挠它的耳朵,放过了这个话题,从灰布袋里摸出加西亚教授送给他的那张邀请函。邀请函的封面上,有一株银线嵌的橡木标记,与刚刚那些巫师钻进树洞的橡木几乎一模一样。
“就是这里,”他仿佛给自己打气般重复了一遍:“没错,就是这里。”
那株朽坏的橡木树洞从外面看,并不大,钻进洞里后,另有一番洞天。一口方圆里许的池塘占据了树洞里大半的空间,池塘上方,雾霭沉沉,隐隐可以看到许多鱼状灵体在其间浮沉。
“泡头咒来一发吗?先生!”一个热情的声音打断客人的思考。
郑清回过头,一头鼓着眼睛的大金鱼正用尾巴撑着身子看着他,鱼嘴巴一开一合,水族的热情扑面而来:“五个铜子儿一晚上,童叟无欺……虽然圩市上不需要泡头咒,但圩市外面的散货摊位却都在水里,没有泡头咒绝对不行的。来一发吗,先生?”
郑清委婉的拒绝了金鱼的兜售。
那头金鱼神情中洋溢的热情陡然一散,语气顿时冷淡了许多:“既然这样……请问您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参加泉客来的圩市。”男巫谨慎回答道。
“请出示您的邀请函,并说明您的介绍人。”金鱼一本正经要求道。
“这……”郑清看着面前这头大金鱼,有些犹豫要不要给它看自己的邀请函。
“我是圩市入口管理员。”金鱼甩了甩尾巴——让鱼鳍上的魔法戳记更显眼一点——语气颇为自豪:“……所有想进去的客人都需要我验证!”
如果你刚刚没有兼职小贩的话,说服力可能更高一点。
年轻的公费生心底暗自吐槽,同时感慨,看来水族确实没落了,它们原本可以找到更像样的门卫,比如真正的鲛人或者塞壬。
“是加西亚教授邀请我们的……他是临钟湖鱼人部落的长老,在第一大学担任鱼人语教授。”郑清解释着,将自己的邀请函递了过去。
然后他意识到面前是一只金鱼,并没有胳膊。
金鱼吐出一个大大的水泡。
“您可以将邀请函塞进去。”它说道。
郑清依言招办。
邀请函被塞进去后,水泡骤然亮起显眼的绿色光芒。
“合格的客人。”金鱼语气中似乎有一点点失望,但它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按照规定,您可以携带一只宠物、一位女伴或者男伴,以及不多于四人的仆役……他是您的男伴吗?”
金鱼扬起一只鱼鳍,指了指站在男巫身侧的萧博士。
“仆人。”郑清板着脸,用冷硬的声音回答道。
“好的,持邀请函客人,携带宠物一只,仆人一头。”金鱼用极富唱腔的声音念着,同时再次热情咨询:“请问您需要办理包裹寄存服务吗?一晚上只需要一个银角子,童叟无欺!”
“不,谢谢了。”郑清微笑着拒绝。
然后扭头与萧笑咬起耳朵:“……它是不是只知道那一个成语?”
“或许吧。”萧笑对自己‘一头仆人’的身份耿耿于怀,回答也相当敷衍。
“可以稍晚一点再入场吗?”郑清回头看向金鱼守卫,非常客气的询问道:“我们还有一位同伴在路上。”
“或许吧。”金鱼显得有些意兴阑珊——郑清很怀疑它刚刚听到了自己与萧笑之间的对话——摆了摆腹部的鱼鳍:“这种事情由你们巫师大人自己决定就好……毕竟我只是一条鱼。”
气氛稍稍有些尴尬。
金鱼一甩尾巴,跳回那口池塘补水去了。
郑清悄悄松了一口气。
刚刚他非常担心那只金鱼开口质疑自己的失礼,那会变得非常狼狈。
“我们是出去等,还是就在这里面等?”郑清抱着波塞冬,一边给它梳毛,一边咨询自家博士的意见:“我倾向于在这里等……外面那头金雕跟夜骐打的很凶,出去会很麻烦。”
“你说了算。”博士仍旧闷闷不乐中:“毕竟我只是一头仆人。”
郑清感觉有些牙疼。
“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好吗?”他抱怨着,目光在萧笑下巴颏上的山羊胡停留片刻,最终选择换个话题:“……你脸上的胡子还要持续多久?为什么不直接把它剪掉呢?你不觉得这个样子很蠢嘛。”
“不,我觉得很有趣。”萧笑扶了扶脸上的眼镜,抬起下巴,山羊胡一翘一翘的,意外有些骄傲的模样:“剪掉它并不能让我变得更聪明……至于它持续的时间,李教授说过,停止服用羊奶替代品后,十二个小时之内,身上‘羊类特征’就会消失。当然,届时还需要去校医院做一遍复查,确认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
说话间,橡木树洞的洞口处涌进一股新鲜的空气。
蒋玉挎着一个珍珠色的小手包,钻了进来。
她已经换掉了白天那套红色的院袍,穿了一条淡红色的曲裾,脑后绾着发髻,上面插着一支玉笄。两绺发丝在脸颊两侧垂落,中间夹杂了一些毛茸茸的装饰。
与平日相比,今天她的妆扮在端庄中多了一丝俏皮。
进洞后,她抬头左右张望一番,立刻看到站在池塘边的两位男巫,高兴的挥挥手,小碎步向他们跑了过来。
“这里的环境比我想象的更隐秘。”来到男巫身边后,蒋玉委婉的抱怨着,抬手撩了一下耳边的发丝,用手扇着风:“……如果知道要钻树洞,我可能会换一件更方便的衣服。”
怀里的小狐狸轻声叫了一下。
男巫终于从片刻的失神中回过神,张了张嘴,才磕磕巴巴回答道:“哦,对……我也,我也是来了以后才知道。这里,这里的环境,确实有点糟心。”
萧笑面无表情的转身,看向池塘。
女巫抿嘴笑了笑。
池塘里的水哗啦一声响,金鱼守卫再次精神饱满的出现在几人面前。
“泡头咒来一发吗?先生……以及女士。”它用热情的声音招呼道:“五个铜子儿一晚上,童叟无欺……虽然圩市上不需要泡头咒,但圩市外面的散货摊位却都在水里,没有泡头咒绝对不行的。来一发吗,先生?”
郑清眨了眨眼睛。
这番话与之前一模一样。
“不,我们不需要,之前已经说过了。”男巫这次拒绝的很干脆。
“既然这样……请问您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呢?”
“参加圩市。”
“请出示您的邀请函,并说明您的介绍人。”
郑清轻轻吸了一口气。
“我们之前已经查验过邀请函了,”男巫斟酌着,有些不太确定这只金鱼是不是之前那只:“……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或者是您的同事帮我们查验的?”
“不可能,圩市入口管理员只有我一条鱼!”金鱼断然否认,同时向后退了一步,一脸严肃的用鱼鳍按住腰间一块蚀刻了符文的鳞甲上,满眼警惕:“请说明你们的身份,陌生人……这里不欢迎没有受到邀请的客人!”
与郑清相比,新来的女巫似乎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女巫小声在公费生耳边提醒道:“当然,魔法金鱼的记忆力或许会稍强一点,但你也不要抱太高的希望。”
“十分钟!”对面的金鱼——郑清终于确认它的听力很好——有些恼火的高声叫道:“我的记忆力不止七秒!”
恼人的检查并没有持续太久。
金鱼守卫虽然记忆力不好,但却足够尽责。在确认几位客人的身份后,便吐出一个大大的水泡,让几人钻进水泡里,然后它用尾巴把水泡推进池塘中。
在外面看时,池塘水清且浅。
但水泡落入池塘后,郑清却有种进入高速电梯的感觉——透明的泡壁外,光影快速闪过,细长的游鱼、椭圆的扇贝、横行的螃蟹,等等,水生生物们身上闪烁着各色魔法光晕,直晃的人眼晕,让人不由闭了眼。
当郑清感觉水泡震动了一下,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已经是一片深蓝色的世界。
仿佛身处极深的海底,抬头却又能看到天空灿烂的星河。
这种矛盾的新奇感觉让几位年轻巫师一时呆在了原地,只顾仰着脖子,欣赏这大自然瑰丽神奇的景色。
“泉客来欢迎您的到来。”一头青黑色的大螃蟹挥舞着巨大的钳子,钳子上夹着两捧魔法花束,它的声音像毛刷子擦木头,沙而低哑:“……新来的客人们,不要站着门口,会挡住其他客人的路。”
郑清倏然惊醒,拽着女巫,连忙离开了那里。
与回字集、四季坊或者贝塔镇的步行街不同,泉客来的圩市位于水下,这导致它有两个非常鲜明的特点——水汽重、光线暗。
虽然举办者用一个巨大的类似水泡的屏障隔绝了圩市与海水的亲密接触,创造了一片充满空气的世界,让陆地来的客人们能够安心惬意的在圩市中采购,但这里终究是水族的世界。为了水族们的健康着想,圩市中的湿度特别高。
郑清感觉自己每一口呼吸,都像鲸鱼一样在喷水。
至于光线暗,圩市举办者用大量魔法光取代自然光,很好的弥补了这个缺陷。
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被嵌在四周的珊瑚树上,熠熠生辉;发光的八爪鱼在水泡壁上随意攀爬,周身根据水温与心情的不同,洒下或橙或白的光芒;还有街道两侧的石头店铺里,店主们点着蜡烛、油灯,招徕每一位路过的客人。
水族们使用的油灯与地面巫师们不同。
岸上的巫师们喜欢用鲸油、鲛油、蛟油这类珍贵的海族油膏作为燃料,水下的神奇生命们则针锋相对,用猪油、猴油、巨人油这类同样珍贵的油膏做燃料。
做工粗糙的黑色蜡烛在低矮的石头屋子里努力燃烧,烛火是鲜红色的,不时蹦出一两朵金色的火花,发出轻微的、哔哔啵啵的爆裂声。
每个人的脸上都像蒙着一层细细的黑纱,无端增加了几分神秘的感觉。
同样与喧闹嘈杂的地面坊市不同,水下的圩市更像是传说中的鬼市,安静的让人心底发毛。郑清感觉他们每一步,都像往淤泥更深处走去一样,水汽与沉默压迫的人喘不过气来。
“这里不可能永远这么安静,对吗?”他嘴唇微动,用蚊讷般的声音询问自己的两位同伴——然后他看见两个生意人正用‘袖手捏指头’的远古方式做交易。
蒋玉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狐狸在郑清怀里用力挣扎,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去外面撒欢儿。年轻公费生不得不找了根绳子把它跟自己手腕捆在一起,免得一时不注意被它偷偷溜走。
“老实点!”男巫有些恼火的压低声音教训道:“这里不是学校……小心被蜒人们抓去做了狐皮大衣!”
“它的体积太小,做不了狐皮大衣……最多做个帽子。”萧笑非常好心的纠正了一下。
这些可怕的说辞终于让波塞冬稍微安分了一点。
当然,更有可能让它安静下来的,是它爪子里那只小小的八爪章鱼。
刚刚路过一株珊瑚树时,郑清看见这只发光的八爪章鱼正攀着树枝向上爬,便将它摘了下来,塞给小狐狸当玩具。
小狐狸玩的兴高采烈,章鱼先生却很恼火——它脑袋发出的光已经从乳白色变成了鲜红色,仿佛一汪流淌的岩浆。
岩浆的红光照亮最近的一家店铺,石头门楣上挂着一块新鲜的绿毛龟甲,细长的绿色绒毛在湿润的空气中缓缓起伏,像是还活着。
郑清探着脑袋进去看了一眼,这是一家专司卖龟壳的店铺。
只是搭眼一瞅,他就看到有寿龟、海龟、泥龟、老鳖、鳄龟、潮龟、棱皮龟等诸多特色鲜明的龟甲,一堆堆摆放在店里。一头高大的鱼人正苦恼的看着手中一杆大秤。
见有客人露头,那头鱼人眼中顿时闪过一丝喜色,将手中秤砣一丢,嘶嘶叫道:“需要来点龟甲吗?占卜、入药、刻阵,各种品类齐全,按个计价,童叟无欺!最便宜的一个铜子儿一个!”
年轻公费生抱歉的干笑两下,嗖的一声把脑袋缩了回去。
“博士可以买一点,”郑清看了一眼一直跟着旁边的萧笑,建议道:“这里面龟甲的价格都很便宜……你平常占卜的时候不是最喜欢用龟甲吗?”
“家里,免费。”萧笑下巴的山羊胡翘了翘,回答异常简洁。
郑清‘哦’了一声,眼睛已经被下一家店铺吸引过去了。他怀着浓厚的兴趣打量着这与地面截然不同的一切。
一个矮小的干瘪老巫师跳着脚在一位身材窈窕的鲛人前大叫:“……简直是抢劫!一尺鲛绡去年才三豆五角,今年怎么会变成五豆?”
鲛人抬手指了指铺子上挂着的一块黑板。
上面写着‘受拉尼娜现象影响,大洋东部海水异常变冷,08-09年度鲛绡产量大幅度降低。此次价格变动已经泉客来核验,无哄抬物价等行为。’
干瘪的老巫师眼珠子转了转,咕哝道:“那如果我买一百尺以上,能不能饶我十颗鲛珠?”
鲛珠据说是鲛人流泪化成的珍珠,在许多魔法药剂中都有广泛应用,价格是一般珍珠的一倍以上。
郑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会‘砍价’的客人,忍不住睁大眼睛。
鲛人们只是不经常与巫师打交道,并不代表她们笨。
“不能!”那位卖鲛绡的店主终于开口,语气坚定的拒绝道:“亏本!”
她的声音很清澈,有一种小鸟般婉转的动听。
“九颗?”
“八颗……七颗总行吧?!去年我买的时候你们还饶了我五颗呢,今年这么贵,多给两个也没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