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每个店铺都能遇到那位干瘪老巫师似的奇葩客人。
大部分时候,圩市里的交易还是在安静与沉默的气氛中进行的。但与这股气氛相反的,是圩市里五花八门的货物,直看的年轻巫师们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当然,作为九有学院的优秀学生,他们来圩市不会只单纯带着眼睛。三人一边参观,一边还互相提问、回答,复习着功课:
“珍珠粉的研磨要求?”
“凡用,以新完未经钻缀者,研如粉,方堪服用。不细,则伤人脏腑。”郑清先背了一遍课文,然后才解释道:“意思是说,珍珠粉一定要研磨极细才能入药。”
“珍珠粉功效?”
这一次是蒋玉抢答了:“做主药内服能安魂定魄,外用美容养颜。做辅药,可以养肝明目、解毒生肌、壮骨、降压。相关方剂有真珠丸,主治惊神;珠黄散,主祛火毒、惊风;油蜡膏,治一切诸毒疽疮。”
“还有珍珠翡翠白玉汤。”郑清一本正经补充道。
“珍珠翡翠白玉汤?”蒋玉脸上明显露出一丝迷茫:“三种性质相近,又都属石药,能互相搭配做汤吗?”
男巫忍住大笑的冲突,指向另一个方向:
“那就是蜒人吗?”
女巫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哇……真的诶,我第一次见到。”
“我也是!”难得有萧笑也没见过的。
“好大的珊瑚树啊……比李教授办公室里那株还高!”
年轻巫师们叹息着,直看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除了普通的龟甲、珍珠、珊瑚、海藻之外,他们还看到了许多珍稀的魔法生物与魔法材料。
比如鱼头蛇身,长有六只脚的冉遗鱼,据说它的眼珠可以辟邪,肉吃了可以抵御梦魇侵袭,郑清很想买一点,但看着那令人咋舌的价格,最终悻悻然放弃。
再比如长了人脸的赤鱬,叫起来像呀呀的小孩儿,倘若它只露出脑袋在水柜外面,没人会认为那是一条鱼。
还有贩卖魔法生物幼崽的。
其中最贵的,是一条虎蛟的小崽子,鸟头鱼身蛇尾,标价二十枚玉币,概不还价。围观的巫师们都说这是有蛟族血脉的贵种,除了泉客来圩市外,没听说其他地方有卖的,言之凿凿,令人深切怀疑他们都是托。
此外,郑清也终于见到了苏施君提及的所谓‘活蛆乳酪’。
那是一种羊奶乳酪,在撒丁尼亚很流行,当地人称其为‘卡苏马苏’。白色的乳酪上一层淡黄色仿佛奶油般的发酵物,其中翻滚着无数细小的白色蛆虫。一位面容枯瘦仿佛核桃般的老巫师,用银制小刀切下一小块带着虫子的奶酪,然后塞进嘴里,表情沉醉的咀嚼着。
几点粘稠的白浆溅在他的嘴角,隐约还能看到一条蠕动尖细的尾巴。
郑清感觉自己胃中的食物在剧烈翻滚。
他迅速移开目光,打定主意再也不看那个方向。同时竭力拧过小狐狸的脑袋。它一直眼巴巴的瞅着那块乳酪,嘴角留下的涎水沾湿了男巫的袍袖。
“我觉得羊奶禁令应该囊括所有羊奶制品,以及学校所有生物,包括波塞冬。”郑清嘟囔着,抽出手帕给小狐狸擦口水,同时塞给它一条辣味牛肉干。
小狐狸的注意力立刻从那臭烘烘的卡苏马苏上挪走,开始津津有味的啃其嘴边的美味。
“或许吧。”萧笑心不在焉的回答着。
他正在听旁边几头鱼人之间的谈话。
它们与一位塞壬讨论第一大学最近的宵禁令。塞壬是一位美丽的女妖,而那几头鱼人都是雄性,鱼鳍上挂着各种闪亮的饰品,嘴里满是吓人的獠牙。
“绝对是越权……嘶嘶!第一大学没有权力限制临钟湖鱼人部落的自由!”一位雄性鱼人嘶嘶叫着,同时向塞壬展示自己强壮的肱二头肌。
“你也说了是临钟湖的鱼人……临钟湖是第一大学的湖。”那位塞壬似乎很享受众星捧月的感觉,并不介意面前这些鱼人讨论某些过线的话题。
另一头稍微明智些的鱼人重重叹了口气:
“嘶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听到这个回答,郑清暗暗发笑。
没有比这更应景的回答了——它们确实是鱼肉。至于第一大学的巫师们有没有兴趣当砧板与剁肉的刀子,那是一个更复杂的话题。
“你有没有觉得大家喜欢喝羊奶,跟那天晚上那个东西有关?”蒋玉自从看到波塞冬对卡苏马苏的兴趣之后,就变得有些心神不安,她悄悄扯了扯郑清的袍子,在他耳边轻声说道。
郑清微微摇摇头。
“这件事交给学校就好,跟我们没有关系。”他轻声说道。蒋玉提及的‘那个东西’是上上周,郑清毁掉一整条街时遭遇的那道外神虚影。
那件事一直像块石头一样,垒在两位年轻巫师心中。
另一侧的萧笑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正在说悄悄话的男女巫师,目光中满满的戏谑,看的郑清心头发慌。
情急之下,恰好看到几步外一处新摊位,顿时喜上眉梢,扯着蒋玉问道:“那是蛟血墨水对吧?你之前想买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大,似乎想告诉萧笑同学他与蒋玉之间是非常纯洁的朋友关系。
萧笑明显愣了一秒钟,继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笑。
蒋玉也没料到郑清的话题跳跃如此迅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才欣然点点头:“是了,小萌说画符用松墨没劲儿,想用点力气更大的墨汁。”
郑清画了十几年符,从来不知道墨汁还分力气大小,但他不会蠢到在这件事上与女巫分辨。或许是因为灵巫心思敏感,更能分辨出不同墨汁之间的细微差异吧,他在心底这样安慰着自己。
“哟?小清清?你们也来了吗?”
一个有些大咧咧的熟悉声音在几位年轻巫师背后响起,郑清感觉浑身都僵硬了一下。
很少有人这么叫他。
这让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回过头,科尔玛学姐正带着两个北区巫师,笑容满面冲他打着招呼。两位北区巫师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切,仿佛刚刚那句话不是自家大贤者说出口似的。
科尔玛今天到泉客来圩市是为了谈一笔大生意。
数万只青蛙的大生意。
整个布吉岛,或者说,整个巫师世界,能够一次性为北区巫师提供数万只活蹦乱跳青蛙的客商并不多,更不要说长期提供了。
而其中有资格的,大都是水族的商人们。
毕竟在以前,巫师界对活青蛙需求最大的群体就是散落在世界各个区域的鱼人部落们。它们有吃盐渍青蛙的习惯,很多小鱼人们还会将青蛙当做零嘴或者宠物。
衔尾蛇猎队的那头年轻鱼人伊势尼,就养了一只会飞的小青蛙当宠物,去年猎赛的时候,郑清还见过它。
不知道现在死了没有。
宠物与美味重合的时候就有这么一点不好。活着的时候可爱,死掉之后可口。科科。
“我只想要一些普通的绿皮青蛙……当然,黄皮的也行。”科尔玛向几位年轻巫师抱怨着,指了指身旁一位老鱼人:“但是它却拿雪蛤来坑我!”
雪蛤就是蛤士蟆,主要产于长白山与兴安岭地区,它的肉质鲜美,全蛙也可入药,蛤蟆油还是治疗虚症的佳品。郑清小时候就吃过这种东西。
“雪蛤不是比青蛙更珍贵的品种吗?怎么算坑人?”郑清脑子乱糟糟,随口问道。
“这位小少爷明鉴呐!”那位老鱼人意外获得支持后,大喜过望,立刻叫起撞天屈来:“那些雪蛤进货时单价每只三枚银角五个铜子儿,我卖给您只收三枚银角六个铜子儿……整个巫师界都没有比我更忠厚的要价了!”
科尔玛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明明可以买一个铜子三只的青蛙,为什么要去买三枚银角一只的雪蛤?”她甩了甩脑后雪白的马尾,撇撇嘴:“不要把我跟那些高高在上,整天躲在巫师塔里做实验的大巫师相提并论……我小时候可是闯过黑森林,抓过食尸甲虫的北区人!”
她身后跟着的两位北区巫师顿时挺了挺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郑清觉得在那个瞬间,她们脸上几乎都要发光了。
“您可以再考虑考虑?”那位老鱼人锲而不舍:“我可以把价格再压低半个铜子……这真的不是在做生意。漂亮的小姑娘如果使用魔法的时候,手里抓着一只丑陋的绿皮青蛙,那该多么难看。雪蛤才是她们适合携带的蛙。”
“如果不是做生意,您大可把这批雪蛤送给我。”
“虽然不是做生意,但也没道理让我亏本呐!”
“还是诚意不足!”女巫最终下了这么一个结论,丝毫不肯让步。
那位老鱼人唉声叹气着,摇着头走开了。
“我有点看不太明白……它到底想干什么呢?”郑清盯着老鱼人离开的背影问道。
科尔玛没有回答。
回答他的,是宥罪猎队的智囊萧大博士:“鱼人们想交好新晋的大巫师,为部落寻找盟友,却又畏手畏脚。手笔大了,担心巫师联盟不乐意……一群被圈禁的魔法生物,肆意交往联盟的大巫师,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但手笔小了,又显得斤斤计较,过于小家子气。”郑清也回过味来,点点头:“就像刚刚那个老鱼人。”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
“想要把握市侩与精明之间细微的差异,对鱼人来说,实在是太难了。”男巫想到鱼类的小脑仁儿,叹口气:“它们明明可以活的更轻松一点。”
“没人想像猪一样被圈养……过于轻松的生活对鱼人们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在这种事情上,你完全不需要为它们担心。”科尔玛打发她的两个跟班去找新的货源,听到男巫们的对话后,插嘴补充道:“一个种族的脆弱与坚强都超乎想象。有的时候,一句话就会让种族陷入崩溃。但有的时候,一个种族可以在黑暗与绝望中坚持漫长的岁月。”
郑清听最后一句话有的耳熟,他记得莫泊桑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但眼下,他没有更多心思去回忆小时候看过的书了。
因为科尔玛学姐大大咧咧的走在他与蒋玉之间,正一手搭在他的肩头,另一手搭在蒋玉的肩头,把他搂的很紧。
夏日的衣袍都很淡薄,郑清可以清晰的感触到两层织物下那清凉与丰盈。
他整个人都变得有些僵硬。
蒋玉似乎也有些吃惊,走路的步伐变得笨拙起来。
萧笑略感无语,双手抱着脑袋,仰头望天,踢踢踏踏着,无聊的跟在三人身后。
科尔玛学姐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左右男女巫师的不自在。
她显得极为放松,因为没有了跟班,说话更少了几分顾忌:
“其实要我说,用癞蛤蟆当献祭物也不差,价格更便宜。但大家都说那样缺少一种神秘感,显得北区巫师很丑陋。”
“……许多时候,你必须学会妥协。在毫无用处与没那么有用之间做出选择。我已经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用兔子当献祭品了。”
“因为兔子是《巫师法典》规定的保护种类之一,”男巫语气微弱的回答道:“随意杀死兔子是犯罪行为。”
科尔玛大笑着,用力拍了拍男巫的肩膀。
“你比看上去老实多了!”她如此评价道。
男巫对这个评价表示反对。
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
“我听人说,刚刚晋级的大巫师需要小心稳固境界,凝练真身。你现在这么随意在外面溜达,真的好吗?”
万一被某个黑巫师偷袭呢?他在心底补充了一句。
“这是义身。”科尔玛说着,把郑清脑袋用力向自己勒了勒,调侃道:“难道你分辨不出真与假的区别吗?”
虽然触及的丰盈感更强了,但不知为何,郑清心底却重重的松了口气。原本僵硬的身子也舒缓了许多。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天没有从科尔玛学姐身上感受到那天晚上见识过的‘大巫师的气势’。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敏锐的感觉到‘隔壁’的蒋玉也悄悄松了口气。
没有了这丝压力,后面的参观就变得很愉快了。
与四季坊相比,泉客来的圩市规模要小许多——甚至比回字集还小。
三人绕着整个圩市走了一圈,倒是碰到不少熟人。
比如魔药课的李教授、校工委的司汤达大叔、校医院的贝拉夫人、还有D&K对面的邻居,那位流浪吧的主人。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学生。
比如瑟普拉诺。
郑清敢打赌,瑟普拉诺肯定是来跟鱼人们谈走私与非法交易的勾当。
因为这是为数不多,可以光明正大与鱼人部落聊天的机会——瑟普拉诺几乎已经被确认为血友会的下一任奥古斯都了,身边环绕的巫师很明显多了许多。
比较令郑清感到意外的是张季信,他陪他哥哥一起出现的。
文学馆
郑清看见张季信的时候,他正与另外三位巫师围成一个小圈儿,仿佛在欣赏什么艺术品。他的左侧是同样红脸膛、但是体型精瘦的张叔智;右侧则是粗壮结实的瑟普拉诺;对面站着的巫师郑清也很熟悉,是衔尾蛇猎队的队长安德鲁。
张叔智与瑟普拉诺手下其他的巫师,都聚集在那个小圈不远的地方,形成泾渭分明的两个团体。
两个红袍子,两个白袍子,凑在一起,很难让人不好奇他们在干什么。
科尔玛学姐在距离那四位男巫很远的地方便停下了脚步。
“我们要去买一些女生用品了,你要跟着一起去吗?”她笑眯眯的看着男巫。
郑清觉得她是故意的。
只不过现在的男巫已经能够很好的应付这样的场面了。他不动声色的把自己的手从她胳膊中拽了出来,同样笑眯眯回答道:“恰好,我也要去买一些男生用品了……”
“好极了。”学姐扬起眉毛,伸手将波塞冬从男巫手中抱了过来,然后一偏头,对蒋玉说道:“我们走……回见。”
最后两个字是对郑清说的。
郑清犹豫了几秒,最终觉得小狐狸跟着一位大巫师可能会更安全一点。而且它似乎也更喜欢呆在女生怀里。
男巫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萧笑:“长老在那边,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好的,大人。”博士拉长声调,用一种极其不合格的仆人语气回答道。
张季信看到郑清向他走来后,抬起胳膊,似乎想打个招呼,又像是在阻止他靠近。但还没等郑清研究清楚他的手势到底什么意思,围观者中另外一位巫师已经冲他招了招手。
是瑟普拉诺。
张叔智也抬头看了郑清一眼,并未阻止。
郑清脚步停顿了一秒钟,最终选择走上前——之前他只想跟张季信打个招呼,问问他到泉客来干嘛。不论是瑟普拉诺还是张叔智,他虽然看见了,但也不觉得需要避着他们走。
“长老,你来这里干嘛?”年轻公费生隔着几步远,便开口询问道。
张季信还没来得及张嘴,瑟普拉诺便将一根粗短的食指竖到唇边,然后指了指几人中间的一个花盆,示意安静一点。
花盆中一株喇叭花刚刚挤出花骨朵,正在打开柔嫩的花瓣。
未几,伴随着一阵咝咝啦啦的杂音,一阵粗粝刺耳的鱼人语便从喇叭花里流淌出来,传入几位年轻巫师耳朵里。
“……萨尔蒙斯与昂科肯斯上周从丹哈格回来了。他们因为表现良好被提前释放。回来之前,他们在丹哈格夏尔路的酒馆里喝酒,结果看到几个猎手。”
“身上有铁十字、郁金香、盘龙、玄武的标志。”
“嘶……”
花朵中传来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学校正在召集新世界的猎手回校!”那个声音变得激动起来:“看看这些猎手,都是那些最著名的猎团!”
“召集他们回来干什么?”
“协防黑狱,普瑞勒。”另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安抚道:“那些猎团回校是协防黑狱的。在过去几年里,海妖们一直在试探第一大学的底线,听说今年它们要忍不住了。”
对面陷入一片沉默,喇叭花终于找到机会,舒展了一下绷紧的花瓣与蜷成一团的叶子。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那个激动的声音质疑道。
“我跟加西亚教授聊了聊。”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因为你们没有问过我们。”苍老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如果你们愿意跟族里老人聊天的话,就会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事情。”
“所以,海妖们想要做什么?”一个沙哑的声音嘶嘶着,岔开话题。
“据说黑狱里关押了许多海妖的大人物,而且还有妖魔的宝物。”对于具体缘由,那个苍老的声音并不确定,但他有几个猜测:“现在流浪吧里谣言四处乱飞……都说黑暗议会对海妖们的计划很感兴趣。我猜不久之后,学校会迎来一场大战。”
“……所以,那些猎手不会来骚扰我们,对吧。”沙哑的声音确认道。
“如果你们最近一段时间愿意安分一点,是的,我相信他们不会对一个小小的临钟湖鱼人部落动手。”苍老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但如果你们继续闹下去,相信我,他们会搂草打兔子——这次大战之后,黑狱肯定会空出许多地方。”
“我们不怕那些巫师!如果他们敢来招惹我们,我会把他们扯的粉碎!”
“是的,是的,没人怕那些巫师。但我们没必要与他们斤斤计较。”
……
聊天到此告一段落,后面的对话变得更加嘈杂,也更加粗俗。很快,喇叭花便彻底安静了下来,须臾后,又蜷成个球,重新缩成一团。
瑟普拉诺收起花盆,看向张叔智。
“就像你听到的,”他眯着小眼睛,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临钟湖的鱼人们最近会消停一点。前提是,你们不要过多刺激它们了。”
“这件事跟阿尔法有什么关系?”张叔智盯着胖巫师,轻声问道。
瑟普拉诺嘿嘿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明白。”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瞥了郑清一眼,最终又补充了一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所有人都希望学校能够安静一些。”
郑清并不确认瑟普拉诺所谓‘关键时刻’是指社团选举的关键时刻,还是学校处理黑狱的关键时刻。
但这并不影响他领会刚刚听到的内容。
临钟湖鱼人部落打算退缩,阿尔法学院也不想节外生枝。前提是,九有学院不会揪着鱼人在图书馆墙上涂大粪、袭击巡逻队等事情不放。
很难说哪一方真正获益。
每一方都有损失,但也都能得到好处。
张叔智并未第一时间回答瑟普拉诺的要求。
他把目光从空中——也就是刚刚花盆所在的地方——挪开,先移到瑟普拉诺身上,冲他扯了扯帽檐,然后在郑清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远处那群白袍子身上:
“鱼人与我们之间的区别,就是有的时候,巫师的手段更残暴。”
“只不过鱼人做事不会遮掩罢了。”
“就像亚特拉斯那些家伙宣扬的那样,在最后审判日来临时,上帝会惩罚恶人。我们距离审判日并不遥远。所有的恶都会在审判中化为灰烬。”
郑清听的暗暗咂舌。
他从来不知道张季信的哥哥比他还激进。
瑟普拉诺显然习惯了张叔智的言辞,只是笑了笑:“那我就当你暂且答应了……顺便,我真心觉得你更适合亚特拉斯学院。学校现在的分院制度就是个笑话。”
这一次,张叔智没有搭理他,而是转头看向郑清:
“很高兴见到你,大阿卡纳的‘世界’……很抱歉,你的猎手我需要再借一阵子。有时间可以来天一公馆喝茶。”
天一公馆是张家在贝塔镇西区的驻地,距离青丘公馆并不远。只不过一直以来,郑清都没有去拜访过。
对于张叔智的邀请,郑清更多只是当做一种客气与寒暄。
于是他连连颔首,含糊着答应了下来。
张叔智最后冲瑟普拉诺点点头,便径直离开。张季信冲郑清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快步跟上了哥哥的脚步。
场间只剩下瑟普拉诺、安德鲁与郑清、萧笑四个人。
郑清不觉得自己与瑟普拉诺还有什么话可以聊,但基于礼貌,他觉得自己需要打个招呼再走。但还没等他的‘客气话’出口,瑟普拉诺便转头对安德鲁说道:
“伊势尼的货应该到了,带他们去接收一下……准备回校。”
安德鲁领命离去。
瑟普拉诺又看向萧笑。
“萧大博士,久仰久仰。”他脸上的横肉互相挤压,拧出一个笑脸:“听说你对占卜很有研究?刚刚路过十七号店铺的时候,看到里面的老板正在出售一本1904年版的《律法之书》,副本上有一篇阿莱斯特·克劳利亲手撰写的透特塔罗占卜要素论。或许你会感兴趣。现在去的话还不晚……很少有鱼人会对塔罗牌感兴趣。”
透特塔罗是塔罗牌的一种占卜技巧,而克劳利则是19世纪到20世纪巫师界非常著名的神秘学专家。《律法之书》更是传说中受‘神秘存在’启示后完成的著作。
萧笑扬起眉毛。
他确实对瑟普拉诺提到的那些东西感兴趣。
但面前这条衔尾蛇试图将他调开的想法也太明显——几乎是明示了。萧笑转头看了郑清一眼,寻求他的意见。
郑清也醒悟过来。
瑟普拉诺这是有话想私下对自己说?他环顾左右,几人所在的位置虽然比较隐秘,却也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前这个胖巫师就算想揍自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于是他一边在脑海努力观想自己的柯尔特蟒蛇,一边扯了扯嘴角,笑着对博士说道:“你先去看看……如果书合适的话,可以走D&K的账买下来。记得开发票。”
萧笑默默的点了点头,悄然离去。
瑟普拉诺赞许的看着两人。
“见微知著。”他费力的挤出一个笑脸:“能在小事上这么仔细的巫师,将来一定能做出大事情的。”
郑清被吓了一下。
见鬼,瑟普拉诺是在夸自己吗?
他下意识又看了看左右,周围没有人呐?他这幅作态是给谁看呢?难道他真心觉得自己刚刚做的很好?别开玩笑了!
在郑清看来在,自己与瑟普拉诺的关系从来算不上好。两人见面能互相点头打个招呼,已经是看着旁人的面子上,维持最低水平的同学关系了。
所以,当瑟普拉诺冷不丁夸自己这么一下后,郑清第一反应是他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您有什么事情吗?”男巫非常谨慎的问道。
瑟普拉诺垂下眼皮,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许久,他才开口,突兀的问道:
“你追猎过野妖吗?”
这个问题与之前的话题隔了十万八千里,郑清拿不准瑟普拉诺想说什么,含糊着回答:“逐猎会那种‘追猎’吗?宥罪倒是也训练过类似的科目……”
胖巫师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回答,自顾自慢慢说了起来:
“我追过,一头野狼妖。”
“那是一片有灌木丛、草甸、沼泽的猎场。野狼妖强度不高,大约只有注册巫师一半的实力吧。当时我是猎队的寻猎手,为了找到这头狼妖的族群,我没有立刻杀掉它,而是标记它之后,缀在它身后,跟了整整两天……”
郑清这时听的有些认真了——他暂时想不到学校有什么猎赛会有持续两天的寻猎活动,因此他猜测这是瑟普拉诺在校外参加的某个猎赛。
“……整整两天,”瑟普拉诺语气忽然多了一丝伤感:“那头老狼带着我在那片沼泽地里四处转悠,有好几次,险些把我带进一群格林迪洛的老巢。”
众所周知,单只的格林迪洛只是有点恶心的精怪,但成群结队的格林迪洛,尤其是带老巢的格林迪洛,则比奥古布古还可怕。
奥古布古是一种蛇状水怪,喜欢吞噬经过水面的动物,据说可以长到一百多米长。之前参观圩市的时候,郑清就看到有小贩在卖据说是奥古布古鳞片制成的护符。但他很怀疑那只是个噱头。
“……就这样,它跑,我追,它继续跑,我继续追……我猜它撑不了太久。然后忽然,在某个瞬间,它就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郑清扬起眉毛:“在你眼皮子底下?是幽灵狼吗?”
幽灵狼也属于狼妖的一种,以行踪诡秘,忽隐忽现著称,常常有猎手在追猎过程中丢掉幽灵狼的踪迹。
“对,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但不是幽灵狼,就是普通的鬼火狼。”瑟普拉诺抱着胳膊,目光落在远处嘈杂的人群中,轻声说道:“像雪花融化般,消失的无影无踪。足迹、气息、甚至我种在它身上的印记,都不见了踪影……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猎赛历史上并非没有先例……我以为它掉进了某个空间裂隙里,只能认倒霉,回了猎队。”
“因为少了一群狼妖,我们猎队最终输掉了那场猎赛。”
“猎赛结束后,我才知道,那头老狼因为没有办法摆脱我的追猎,为了保护族群,最终选择自沉到沼泽里。”
“沼泽水深泥重,隔绝了魔法印记。”
说到这里,瑟普拉诺轻轻吁了一口气,似乎在回味曾经狩猎时的感慨。而郑清则努力提取刚刚那个小故事里的要素,探寻故事背后他想表达的意思。
“我讲这个故事没有别的意思,”瑟普拉诺没有让男巫困惑太久,径直解释道:“只不过最近诸事繁杂,心生感慨。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其实是不对的。”
“善与恶都是非常复杂的概念。彼之蜜糖,我之砒霜,对它的善,或许是对我的恶。又怎能混为一谈呢。”
“小孩子才讲善恶,成年人都只看立场。”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文学馆
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所以为人处世不能单凭喜好。
麦克·金·瑟普拉诺在心底重复着这句话,同时抬起眼皮,认真打量面前那位被魔杖列入大阿卡纳的一年级公费生。
第一次听说郑清的名字,是四季坊事件,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被野妖攻击,蜕变成妖魔,然后被这个还没入学的年轻人用符箓镇压。
瑟普拉诺知道,那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不论起因,还是结果。
自己的弟弟虽然不成器,却也是一位正式巫师,不至于应付不了一头野妖,也不至于袭击后那么快转化;而巫师联盟的应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雷声大雨点小’,喊的口号震天,始终没有拿出什么实质性行动。
根据他事后私下调查,四季坊事件涉及了妖魔、黑暗议会、月下议会等多股力量,其中有单纯发泄搞破坏的妖魔,也有趁机捣乱的黑暗议会,还有借刀杀人的月下势力。
最少,袭击自己弟弟的那头妖魔,瑟普拉诺已经查到与卡伦家族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了。至于其中是不是弗里德曼那个蠢货的某个属下为了讨好他而擅自行动,瑟普拉诺并不关心。他只是把这笔账牢牢记在心底,会选择一个恰当的时候回报给对方。
郑清只是这盘复杂棋局上一颗乱入的棋子。
原本瑟普拉诺也不准备找这种‘小角色’的麻烦,但出于让幕后者安心的考量,他还是放出风声,会‘收拾收拾’某个不知轻重的一年级学生。
然后就有了那次夜间巡逻中的‘不期而遇’。
然后就有了他们之间关于校猎会新生赛的‘对赌协议’。
然后,郑清带领的猎队真的获得了冠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瑟普拉诺已经不想找‘棋子替罪羊’的麻烦了,相反,出于对某位年轻巫师的看好,他很想交好这位一年级生。
这会是一笔成功的投资。
但还没等他将筹码压进去,九有学院与阿尔法学院之间的矛盾就骤然爆发。从校猎赛、到寒假、然后又持续了整个第二学期。
而他与郑清之间的关系,也在一次次冲突中变得糟糕起来。尤其最近一次,郑清用符枪把自己轰成重伤,两人被舆论与立场裹挟,身不由己的站在了对立面。
这并不是瑟普拉诺自愿的。
能够白手起家创办出祥祺会,瑟普拉诺是个很精明的家伙。他知道,如果想要实现改造血友会、改造阿尔法的目的,就需要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不论是僵尸还是吸血鬼,亦或者混血狼人。
他也知道,在自己还没有成为奥古斯都之前,有些人是不能再招惹了。
比如某个随随便便能拿出‘大巫师裹的符弹’来处理校园矛盾的年轻巫师;比如某个与新晋北区大巫师有绯闻的年轻公费生;再比如,有两个大巫师跟着,随时可以出面作证的路人巫师。
很遗憾,以上三个‘比如’说的都是同一个人。
当他从三叉剑的线人报告中得知郑清又一次违反宵禁与治安管理条例,在北区重伤两名黑巫师,却被两位大巫师联名保走之后,这位祥祺会的创始人、即将成为奥古斯都的阿尔法公费生立刻下定决心,彻底解决这件事。
他绝不相信那两个出面作证的大巫师真的只是‘恰好路过’,看见了事情的经过,来证明郑清的清白。要知道,整个巫师世界,大巫师的数量也没有多少。
怎么可能恰好路过呢?
必须在一切还能挽回之前,重新与郑清搞好关系。
而这一次泉客来的圩市,就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根据瑟普拉诺与郑清前几次打交道的经验,他不认为这个年轻人是蠢货。
起码不像弗里德曼那样愚蠢。
……
……
小孩子才讲善恶,成年人都只看立场。
瑟普拉诺的这句话郑清听着格外耳熟,他用力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上一次他用符枪把瑟普拉诺轰成重伤的那个晚上,在对峙的时候,他曾经对李萌说过类似的话:
“小孩子才分好坏,成年人都只看利弊。”
眼下,瑟普拉诺把这句话稍作包装,还给了自己。
这就很有意思了。
对于瑟普拉诺的‘立场论’,郑清一个字眼儿都不信。
并不是说他不相信那句‘小孩子才讲善恶,成年人都看立场’这句话所隐含的真知灼见,他只是不相信瑟普拉诺会仅仅基于这个理论而向自己示好。
那不是这条‘衔尾蛇’的行事风格。
所以,一定有什么事情影响了瑟普拉诺,而自己没有注意到。
连续几次打交道,郑清对面前这个胖巫师有了更多了解。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粗鲁,相反,瑟普拉诺是一个非常‘滑溜’的对手。与大部分讲究面子的阿尔法人不同,瑟普拉诺并不惮于一时的丢面子来获取最后的胜利。
就像上次临钟湖冲突的时候。
在最初战斗中,瑟普拉诺也没有头脑发热与张季信、辛胖子肉搏,而是三番两次使用‘桃之夭夭’,避开宥罪猎队的纠缠,只为寻找最佳的施法时机。
倘若不是郑清运气爆表,用了一颗血符弹,那次冲突最后的胜利者是谁还未可知。
“既然只看立场,那我就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站在一起了。”郑清语气中难掩心底的困惑:“不论从九有与阿尔法的立场,还是尼古拉斯的事故,又或者你受伤那件事来看……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统一的立场。”
在听到‘受伤’两个字的时候,瑟普拉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沉默片刻,他才不动声色的回答道:“站在更大的立场上,我们都是第一大学的人。当学校面临外在风险的时候,所有人都应该站在一起。”
郑清微微眯起眼睛。
“这种事情,你应该向教授们反映。”他轻声说道。
“会的。”瑟普拉诺摆摆手,毫不拖泥带水的说道:“但我愿意让你感受到某种善意……听说你们一直在找某条装作宠物蛇最后逃走的无面魔?或许你们可以在临钟湖东边的泥塘里找找线索……听鱼人们说,泥塘的寿龟们最近变得有些不安。许多常年沉睡的老乌龟,最近都开始活动起来了。”
稍稍表达过一丝善意之后,瑟普拉诺便带着他的随从们离开了。
他前脚刚刚消失在街道拐弯处,萧笑后脚便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郑清身边,把年轻公费生唬了一跳。
“你速度怎么这么快?”郑清看着萧笑怀里那本《律法之书》,惊讶道:“我以为你还会在那家店里呆一阵子呢。”
“买书又不是挑老婆,那么仔细干嘛?”萧笑扶了扶眼镜,慢条斯理回答道:“进书店,看到书,拿走,付钱……原本就不是很复杂的事情。另外,并不是我用的时间短,而是你跟瑟普拉诺聊的时间有点长了。我从来不知道你俩还有那么多话要说。”
郑清重重的叹了口气。
然后简单向博士复述了瑟普拉诺之前的话,末了,总结道:“你觉得,他想要干嘛?想派人在湖东面埋伏我,把我推进泥塘吃两口黄泥?”
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方。
与他不同,萧笑的看法倒是更加客观与公正一点。
“或许他真的在释放善意。”博士将抱在怀里的那本书向上顶了顶,若有所思道:“刨除九有与阿尔法之间的矛盾,你俩并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再加上学校现在实行宵禁、血友会又换届在即,客观来说,少一桩麻烦对谁都有好处。”
“那你的意思,我们可以去泥塘附近查看一下?”
“为什么不去呢?那里是学府腹心,你又有一整支猎队可以调遣,就算瑟普拉诺想耍什么小手段,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顺着泉客来圩市的小街转了两个拐角。
然后郑清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他在鱼人语课上的教授,加西亚老先生。
想到自己进泉客来的邀请函还是这位老先生赠送的,郑清觉得自己有必要上前打个招呼,遂扯着萧笑走上前去。
萧笑翻了个白眼,终于停下分析瑟普拉诺的话题。
加西亚教授正在与一位宁芙讨价还价,想买一些海马干。
宁芙是水中的精灵,生活在遥远的北方,她们有着不亚于鲛人的美貌、不逊于塞壬的嗓音,此外她们还长着一双透明的、仿佛蜻蜓般的漂亮翅膀。
听说在阳光下,她们的翅膀会闪烁着七彩的光芒。
只不过现在是在水下,周围除了发光的珍珠与八爪鱼之外,便只有狼人们绿油油的眼珠子了。郑清很遗憾看不到宁芙们漂亮的翅膀。
去年校猎会的时候,学校倒是请过一些宁芙舞者。但因为距离太远,郑清除了能看到一群在半空中翩翩起舞的身影外,看不到更多细节。
加西亚教授面前的这位宁芙,长着一对漂亮的大眼睛,眼睫毛很长,皮肤白的发亮,几近透明。浑身上下笼在一层细纱中,上面魔纹紧凑,魔法光晕流转,让人看着眼晕。
“欢迎……欢迎客人光临。”她用沙哑而动听的声音招呼着两位年轻巫师:“你们需要点什么呢?这里有北海珍珠粉、海马干、蓬莱的石决明、墨鱼骨海螵蛸、以及新鲜牡蛎。”
一串话像唱歌般从她嘴里说了出来,雅而不俗。
郑清眼角的余光瞥见博士不知何时已经抽出笔记本及羽毛笔,似乎打算记录一下这位宁芙刚刚招呼客人时用的‘谱子’。
但他没时间提醒博士注意礼貌了。
因为加西亚教授已经注意到了年轻的公费生。
“郑清同学?!”老鱼人很高兴的挥了挥手,招呼道:“我刚刚还想你会在圩市的什么地方。”
“您找我有事吗?”郑清立刻领悟教授的言外之意。
“不急,不急。”老鱼人摆摆手,跳过这个话题:“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聊……让我先把眼前这桩买卖做完……五个银角零三个铜子一件怎么样?我买了也不是自己用,都是给后辈们用的。”
最后一句话显得有些刻意。
郑清回忆着海马干的功效,默默垂下了眼皮,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宁芙店主笑吟吟的答应着老鱼人的要求,加西亚教授像是得到了鼓励,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一代不如一代,真的……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悲伤的现实。”
“如果一百年前你对我说,临钟湖的鱼人小崽子们喜欢在鱼鳍上穿鱼钩、给脸上的鳞片抹油,我会嘲笑你中午喝的汤里加了太多的卡瓦根,或者花园种了太多曼陀罗花。”
“年轻的宁芙们也有她们的潮流。”店主温和的回答道:“我们活在我们的时代,她们活在她们的时代。这个世界很大,足够许多不同的时代共存。”
“话虽如此,但矛盾不就这么来的吗?”加西亚教授重重的叹了口气:“就像有人曾经说过,一旦人们见面的时候不再友好的互称‘先生’或者‘女士’,糟糕的事情就会接踵而来……而现在,湖里的小崽子们见到老人,已经没有往日的尊敬了。”
教授们总能把一个很小的事情,探讨到非常高深的地步。
郑清原本略带调侃的心态,在加西亚教授与宁芙店主的聊天中,也渐渐郑重起来,认真思考他们的每一句话。
不同时代之间可以产生代沟,不同文化之间也一样。只不过一个是纵向观测,一个则是横向比较。所以,年轻人与老人之间的冲突,同九有与阿尔法之间的冲突,本质上并无区别。
直到离开那爿小店。
加西亚教授才将话题转向他之前招呼郑清时想要说的事情。
“上周你让我帮你打听一下湖里最近有没有见过一头黑山羊?”老鱼人说话一如既往温吞,令人着急:“我回去问了问。”
它不提这件事,郑清险些都忘记了。
上周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比上上周少,社团联合会的剧变、先生的授课、还有上周末遭遇的两个贩卖戏法师的黑巫师,每件事都那么糟心。
以至于直到鱼人通用语的教授提起黑山羊,郑清才立刻醒悟这两天没有与林果沟通找羊的事情。这让他心底顿时堆满了愧疚,只想早点离开圩市,去找林果聊天。
他并没有指望真的从老鱼人这边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最近一周,宥罪骑士团用尽了各种方法,包括基尼小屋、青丘会馆、甚至学生会、天文08-1班、巡逻队等所有渠道,都没有找到那只大黑羊的踪迹。
郑清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但现实总喜欢在一个人绝望的时候给予他希望,就像罫线图,在砸破所有均线一路掉到最低点的时候,总会反弹一下,仿佛只有找到一个支撑点,才能让生活继续下去的样子。
“……湖畔有只寿龟说,前段时间,看到一只猫跟一只黑山羊打架,当时湖边还有很多人吵闹,它嫌烦,所以没有注意那只黑羊最后去了哪里……”
听到‘寿龟’两个字,郑清下意识与萧笑对视了一眼。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听到这个地方。
瑟普拉诺刚刚说过,刘菲菲那条疑似无面魔的眼镜蛇就消失在临钟湖东畔的寿龟泥塘中。而现在,加西亚教授也说那里的寿龟见到了黑羊踪迹。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想到这里,郑清离开圩市的想法愈发迫切。
但在离开之前,他需要找到蒋玉与波塞冬——他是没有胆量丢下波塞冬一个人回学校的。那样苏施君割掉的就不是他的影子了。
与加西亚教授告别后,郑清绕着圩市转了一大圈。
女巫们的踪迹很容易便找到了。
她们正站在圩市边缘的一顶鱼皮帐篷门口,向里面张望着。小狐狸躺在蒋玉怀里,无聊的玩着自己的尾巴,科尔玛则附在蒋玉耳边,小声说着什么,脸上挂着坏坏的笑容。
蒋玉脸颊有些发红,眼神亮晶晶的。
“你们在干嘛?”郑清远远便叫了起来。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圩市上非常显眼,引得周围一大片关注的目光。这股压力,顿时让男巫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科尔玛看见郑清后,微微叹口气,脸上闪过一丝失望的情绪。
“这是什么地方……占卜吗?”郑清走进后才看到鱼皮帐篷侧面伸出一根短短的鱼骨木,木头上挑着一面青色小旗,上面用墨色潦草的写了个‘卜’字。
“这是鱼人部落流传下的古代占卜术,非常古老非常古老的通灵占卜法。”科尔玛开口解释道:“只不过准确性不那么好……学校里大概只有研究古代占卜仪轨的巫师懂一点。”
听到与占卜术有关,萧笑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你们想占卜什么事情吗?”郑清好奇道。
蒋玉的原本已经恢复平静的脸色再次飘起一片红晕,语气急促的开口道:“羊,羊奶那件事……我们,我们想问一下学校里羊奶是怎么回事!”
郑清狐疑的看了她一眼。
科尔玛撇撇嘴,没有吱声。小狐狸则在蒋玉的怀里笑的直打跌,尾巴一抽一抽,仿佛随时都能笑的闭过气。蒋玉抿了抿嘴唇,手指熟练的在小狐狸耳朵后面、颈子间揉捏着,很快便让波塞冬舒服的打起了呼呼。
你是只狐狸,不是猫!
郑清腹诽了一句,然后才问道:“那你们占卜完了吗?”
这一次回答他的是科尔玛。
“如果占卜完了,我们就不会在门口站着了,不是吗?”她抱着胳膊,懒洋洋的站在一旁,似乎对后面的事情失去了兴趣。
“既然还没开始,那就一起去看看吧。”萧笑立刻接口,同时扶了扶他脸上的黑框眼镜:“我一直对通灵占卜很感兴趣……但因为这种魔法涉及许多不确定性与神秘污染,在外面很难找到熟悉相关仪轨的占卜师。”
郑清犹豫了一秒钟,最终答应了下来。
横竖就几十分钟,已经在圩市浪费这么久,早一点或者迟一点出去影响并不大。而且他也还没想好出去后找谁——是先去找林果,告诉小男巫黑山羊的事情有了一线希望;还是去书店找黄花狸,问问它那些寿龟呆的泥塘有没有忌讳;或者去找姚教授,请学校出手调查临钟湖东畔是不是藏着一头妖魔。
总之,任何一种方法都有利弊。
萧笑率先掀开那顶鱼皮帐篷的帘子走了进去。然后是蒋玉抱着波塞冬,然后是科尔玛。郑清是最后一个进去的。
一进帐篷,他就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帐子里充满了一股浓郁的烟气,仿佛有人在烧湿漉漉的松木,又像是数百个大汉一起抽着旱烟。青白色的烟气充斥着帐篷的每一个角落,几米之外就看不清人影了。
剧烈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持续了数十秒,咳嗽声渐渐停歇,帐子里的烟气也消散了不少,郑清终于能够看清同伴们的身影以及帐子里的装饰了——男巫很怀疑消散的烟气是被他们吸进肚子里了。这让他心情变得有些差劲。
“欢迎……嘶……欢迎。”
一个刺耳而沙哑的声音在帐篷尽头响起,那里摆放了一张长长的石头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头身子佝偻的老鱼人。
老鱼人已经非常老了,巨大的眼珠几乎占据了它脸上四分之一的面积,白色的眼翳、青灰色的眼珠,共同构成了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它背上的鱼鳍干枯而稀少,手上的鳞甲也脱落了许多,说话时,嘴角的鱼须微微颤抖,似乎声音稍微大一点,那几根脆弱的鱼须就会脱离它的下颌。
即便在第一大学,郑清也没见过这么老的鱼人。
加西亚教授与它相比,简直就是一头健壮的鱼人小伙子!
这是一头流浪鱼人,郑清第一反应就确认了这一事实。不仅仅因为这头老鱼人形象陌生,身上充满了岛外的气息,而且因为它的穿着打扮与临钟湖里的鱼人格格不入。
比如婴孩儿头骨串成的念珠,头上戴着的人皮帽子,用独角兽的毛与青鸾鸟的尾羽编织的斗篷——诸如此类含有大量违禁物的魔法品,布吉岛上的鱼人早已被改造的忘记它们的使用方法了。
只有外来的流浪鱼人,会保留这些古代鱼人的传统。
或许这也说明为何这头鱼人会使用古老的通灵占卜术。
与郑清关注那位鱼人老祭司不同,萧笑则着迷的打量着帐篷里的每一点装饰。他的目光从四周墙壁上挂着的巨大鹿角、干枯的熊皮、带着象牙的大象头骨、牛尾绞成的鞭子等一件件饰品上滑过,手中的羽毛笔在黑色笔记本上疯狂记录着一切。
一阵清脆而空灵的歌声骤然响起。
郑清蓦然回头,才注意到帐子里除了老鱼人之外,还坐了一排穿着兽皮袍子的小鱼人。它们是老祭司的唱诗班。
与成年鱼人狰狞的相貌、浑浊的气息不同。
幼年的小鱼人身上的气息非常干净,相貌也有些可爱。大大的眼睛、半透明的鳞片、干净而柔软的鱼鳍、还有那清脆动听的声音。
让人不由想起一句话。
‘一个是水做的骨肉,一个是泥涅的浊物’
“亚格涅格!亚格涅格!”
“神说。”
“我凭着我的永生起誓。”
“万膝必向我跪拜。”
“万口必向我承认。”
“神的光辉映照永古隐藏不言的奥秘。”
“坚固我们的心。”
“这奥秘如今显明出来。”
“而且按照永生,亚格涅格的命。”
“籍众先知的书指示万国的民,使他们信服。”
“直到永远。”
“亚格涅格!亚格涅格!”①
小鱼人们清脆而空灵的声音回荡在鱼皮帐篷内,营造出一种圣洁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下,即便大大咧咧如科尔玛学姐,也露出一丝严肃的表情。
郑清虽然对宗教研究不多,但因为涉及神秘学知识,平日也能接触不少。根据小鱼人们唱诵的赞美诗,他很容易便判断出这些流浪鱼人们崇拜的神灵名叫‘亚格涅格’。
老鱼人接下来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
“亚格涅格!我们的神!”
它用深沉的咏叹调赞了一声,然后声音恢复正常,向客人们介绍道:“当我们流浪时,祂庇佑我们不被妖魔追杀,不被巫师烦扰,不被蛟龙戏弄……但我们停下脚步,祂披着龙皮斗篷,坐在神龛之中小憩。”
“亚格涅格!我们的神!”小鱼人们齐刷刷唱了一声。
郑清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鱼人老祭司在两个小鱼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站起身,拄着一根骨杖,走到长案一侧。郑清这时才注意到,那条长案的旁边垒着一个一米多高的石台,上面罩着一条宽大厚重的斗篷,站在客人们的角度,他只能看到斗篷脚下露出的尺许石头基底。
男巫心底明悟,这大概就是刚刚老鱼人提到的‘神龛’了吧。那条斗篷应该就是龙皮斗篷,而‘亚格涅格’就在斗篷之下。
鱼人祭祀走到石台前,撩起身上破旧的袍子,露出两个瘦骨嶙峋的赤裸膝盖。膝盖周围已经没有什么肉了,只能看见皱皱巴巴的青黑色皮肤。
老鱼人丢下骨杖,推开搀扶它的小鱼人,费力的跪下,在石台前叩了几个头。
然后抓起骨杖,缓慢而坚定的站起身。
在这个过程中,两个小鱼人始终安安静静的站在它的身后,不出一声,也没有上前搀扶,仿佛两个石制雕塑一般。
“神圣的龙皮斗篷!”老祭司慢慢走到石台旁,手抚那条斗篷,咏叹道:“神之密的守护者!阻挡亵渎的目光!等待圣洁的到来!”
唱完,它挥舞着骨杖,挑起龙皮斗篷,露出下方的石台。
说是石台,实际上是一张石制扶手椅——石头呈青灰色、石头表面粗糙,边缘隐约还可以看到黄绿色的苔藓与水蚀斑纹,郑清非常怀疑这张椅子是这些流浪鱼人来到圩市后临时搭建的。
因为看它的重量,这些鱼人不可能扛着它四处流浪。
而石头椅子上‘坐着’的就是这些流浪鱼人们的神灵‘亚格涅格’了——准确说,是亚格涅格的头骨。
椅子上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章鱼头骨,上半部分是人头骨,下半部分则匍匐着八根章鱼的触手。斗篷被掀开后,那些原本‘沉睡’的触手纷纷‘苏醒’过来,在石台上有气无力的蠕动着。
石椅两侧的扶手头部,各装了一个小石盘。
盘子里盛着一层浅浅的金黄色蛟油,仿佛凝固的蜜蜡。老鱼人祭祀从袖子里摸出几块干苔藓,丢进盘子里。
呼!呼!
青黑色的火苗骤然立起,在石盘中扭曲着,跳着舞。
老鱼人没有停歇,不断从袖子里摸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巴掌大的叶子、用鱼筋绑着的耆草、敲碎的龟甲、发黑的骨头、甚至还有两张塔罗牌。
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落进石盘后,盘子里立刻冒出一股股浓重的青白色烟气,原本已经适应帐子里空气的年轻巫师们纷纷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谁想要窥伺命运。”
老鱼人转身看向几位年轻巫师,提醒道:“窥伺者可以不是亚格涅格的信徒,但必须赤脚,赤膝,赤手,以示虔诚。”
女巫们互相对视一眼,稍稍退却了半步。
萧笑则毫不犹豫向前走了一步,打算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老鱼人微微点头,将挂着龙皮斗篷的骨杖立在条案一侧,然后走上前,吃力的捧起椅子上的章鱼头骨,看向萧笑:
“坐上去。”
萧笑收起手中的笔记本,费力的爬上略高的椅子。当他坐进去后,整个人像是陷进了深坑,郑清可以看到他努力用脚尖点地,却够不到。这让公费生暗自发笑。
原本侍立在老鱼人身后的两个小鱼人越众而出,各自捧了小碗走到萧笑面前。
一个碗里盛着颜色鲜艳的鱼籽儿,软软的一团,用海苔包着,还冒着热气。
另一个碗里盛着一碗牛奶似的粘稠液体,看上去很是可疑。
“用掉它们。”老鱼人吩咐道。
萧笑用两根指头掂起那团鱼子,嗅了嗅,然后仰着脖子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又端起那碗‘牛奶’,嗅了半天,脸上充满了恍然与厌恶的表情。
“这是什么?”萧笑看着老祭司,确认道。
“亚格涅格的精华。”鱼人祭祀回答。
博士翻了个白眼,捏着鼻子,把那碗章鱼头骨的精华灌进嘴里:“……希望结果不会让人失望。”
他含糊的嘟囔了一句。
“打死我也不会尝试这种占卜。”科尔玛附在郑清耳边,小声说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这种占卜方法被主流巫师摒弃了……话说回来,你的猎手真勇敢!”
蒋玉板着脸,站在郑清身边,用手捂住了波塞冬的眼睛,不让它乱瞄。这让小狐狸有些烦躁,爪子与尾巴胡乱扑腾着。但女巫坚持捂着它的眼睛。
郑清来不及对博士的勇敢与两位女巫的反应做出评价。
因为在萧笑将那两份‘祭品’吃下去之后,老鱼人便以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敏捷速度,将手中的章鱼头骨扣在了博士的脑袋上。
巨大的头骨彻底吞没了萧笑的上半身,他整个人滑稽的只剩下两条腿。
旋即,章鱼头骨的八条触手像是触电般剧烈抖动起来,绷直,然后瘫软,然后再抖。整个过程持续时间不长,直到章鱼头骨黑洞洞的嘴巴处传来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啊……”
帐篷里烟雾弥漫。
老鱼人在将章鱼头骨扣在萧笑脑袋上后,便恢复了之前那副病恹恹的模样,重新拄起了兽骨拐杖。
它一边抚摸拐杖上挂着的龙皮斗篷,一边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咿咿呀呀唱着古怪的歌谣。脚下还用细碎的步子挪来挪去,似乎在跳祝祷之舞。
郑清已经在脑海中观想出他的柯尔特蟒蛇了,而且弹匣中塞满了子弹。
只要场间稍有不对,他就会在第一时间轰出辟邪符弹,镇压那个古怪的鱼人老祭司。
“邪恶。”
章鱼头骨下,萧笑忽然开口说了一个词。
只不过他的声音非常古怪,嘶哑而刺耳,像是一头未开化的鱼人,但从声线上,郑清等人又可以非常清晰的辨析出说话的人是萧笑。
“邪恶的目光凝视着大地,邪恶的气息四处弥漫。”萧笑用鱼人的声音嘶嘶道:“巨大的肉块、有着许多触手,还有滴着黏液的大嘴。”
“光芒笼罩着大地。但无法阻止邪恶的窥伺。”
“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也没有比这里更危险的地方。邪恶的触角从天上伸到地上,抓住了一个又一个无辜者。如果你们什么都不做,会有越来越多的无辜者沦陷。”
说到这里,章鱼头骨停止出声。
老鱼人看向年轻巫师们,年轻巫师也困惑的看向老鱼人——尤其是郑清。他刚刚听到关键的地方,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线索。
但就在这个时候,萧笑,或者说扣在萧笑脑袋上的那头章鱼却闭了嘴。
没有比这更令人焦躁的事情了。
“占卜的情况非常复杂,”老祭司干咳了一声,指了指章鱼头骨:“亚格涅格殿下很疲惫,需要客人们确认是否还要继续听下去。”
当然要啊,郑清听的有些糊涂,正打算开口,科尔玛却扯了扯他的胳膊。
“多少钱。”女巫非常干脆的问道。
老鱼人脸上露出皱皱巴巴的笑容:“承惠,一粒金豆子。”
“啊!亚格涅格!亚格涅格!”
“我们的神!亚格涅格!”
帐篷一侧,小鱼人们的唱诗班再次齐刷刷开口,用那空灵动听的声音唱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郑清感觉它们漂亮的小脑袋上长出了犄角,半透明的尾鳍后也伸出长长的恶魔尾巴。
果然,它们四处流浪不是没有原因的。
男巫在心底吐槽,倘若自己是市场管理人员,遇到这种半路宰客的商人,也会恼火到不给它们永久居留权吧!
收下金豆子后,鱼人老祭司重新给石椅扶手上的两个盘子里添加了枯草与骨粉,让原本沉寂许多的火苗重新活跃起来。帐篷里的烟气愈发浓郁。
然后它又端出一小碗颜色鲜艳的鱼子——郑清为萧笑感到庆幸,因为这一次它没有端出亚格涅格的精华。
章鱼头骨下那八条已经软绵绵的触手在鱼籽儿呈上之后,仿佛看见鱼腥的猫儿,瞬间恢复了活力,灵巧的爪过供奉,用触手塞进头骨黑洞洞的嘴巴里。
年轻巫师们隐约听到头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咀嚼声。
半晌。
碗空,咀嚼声也渐渐停止。
头骨黑洞洞的嘴巴再次传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
“啊……”
“你说的邪恶是谁?有没有名字?”郑清急不可耐,打断了亚格涅格的叹息,追问道:“大家为什么会喜欢喝山羊奶?跟你说的邪恶存在有关吗?”
章鱼头骨转头看向年轻公费生,两个黑漆漆的眼洞骤然闪过一丝红光。
“见证者,”祂这么称呼郑清,却并未回答郑清的问题,而是继续用云山雾绕的话说道:“……你直面了邪恶的影子,击退了邪恶的侵袭,你的灵魂,是恢复秩序的根源。”
郑清听的心底一紧。
旋即,他察觉到胳膊被人抓住了,回过头,是蒋玉。
女巫震惊的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有些担忧。
科尔玛的反应解答了郑清的困惑。
“也就是说,那天晚上你们看到的外神虚影,是羊奶事件的根源吗?”北区新晋大巫师喃喃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说罢,她瞥了一眼身旁紧张的两位年轻人,抬手按了按他们的脑袋,语气有些不满:“那天我也在场的,你们这么躲躲闪闪,我会伤心的!”
蒋玉尴尬的冲她笑了笑,重新低下头,给波塞冬挠痒。
石椅上,亚格涅格的占卜仍在进行中。
“……危险并非来自岛上。而是来自星空深处。你们的法书与符箓无法保护你们。围墙无法保护你们。城堡无法保护你们。”
“河流在星光下干涸,森林在月色下焚尽,邪恶的影子四处游荡,雷鸣般的声音响彻湖泊上空,将白色的塔打碎!整个世界都在颤抖!”
“快逃,远远离开这里!”
“快逃……”
章鱼头骨下,萧笑的声音变得声嘶力竭,鱼人老祭司惊恐不安的看着这一切,瑟瑟发抖。然后就在这关键时刻,章鱼头骨下的声音再次沉寂了下去。
停了几秒钟,郑清才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翻着白眼把手伸进灰布袋里,打算再摸出一颗金豆子。
“可以了。”
蒋玉忽然伸手,制止了郑清继续询问的打算,她看了一眼男巫,轻声解释道:“任何通灵都不是没有代价的。越是强大的存在,对通灵巫师的精神负担越重。越是严重的事态,需要的代价也越高。”
郑清立刻醒悟过来。
“到此为止吧。”他点点头,示意鱼人老祭司停止通灵。
“不需要再来一碗鱼籽儿吗?”老鱼人停止发抖,有些不甘心的追问道:“或许你们的疑惑在下一轮回答中就能得到充分解答。”
“下次吧。”郑清含糊着回答道。
“性命攸关啊!”老鱼人强调了一句,声音严厉。
“唔,没关系,没关系。”男巫摆摆手,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差不多就行了。”
看到男巫态度坚决,老鱼人最终叹口气,慢吞吞走到石椅旁,将萧笑脑袋上的章鱼头骨摘了下来。
“你们会后悔的。”它咕哝着:“不是所有人都勇于面对自己的命运。”
“您真是一位合格的占卜师。”科尔玛用不知嘲讽还是夸奖的语气对老鱼人说道。老鱼人笑眯眯的接受了。
郑清则无视了老鱼人的絮叨,关切的看向石椅。
萧笑脸色苍白的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恍惚,半晌才恢复清明。
“结束了?”他低声询问了一句。
很显然,他对之前的问答与占卜过程毫无印象。
“结束了。”郑清点点头,看了看左右,女巫们纷纷摇头表示不需要占卜了,然后他才对萧笑说道:“剩下的事情,回去再说吧。”
说着,他走上前,将博士搀扶了下来。
占卜结束后,鱼人老祭司提起骨杖上挂着的龙皮斗篷,抖了抖上面的虱子与尘土,重新罩在了‘亚格涅格’的脑袋上。
与此同时,一头穿着灰色短袍的小鱼人,捧了一个巨大的贝壳,跌跌撞撞从后面绕了出来,走到几位年轻巫师面前,怯怯的低着脑袋,一语不发。
老鱼人斜眼看了它一下,嘴里嘟嘟囔囔,似乎在骂人。
科尔玛率先向贝壳里丢了一个银角子。
小鱼人吭哧半晌,最终憋出一个‘谢谢’,声音很低,仿佛蚊讷,还带了鱼人腔特有的漏气感。
其他人恍然大悟,这是要打赏来了啊。
少的如郑清,因为讨厌之前吸了太多烟气,而且对老鱼人的占卜不甚感冒,只给贝壳里丢了一把铜子儿;多的如小狐狸,或许它看小鱼人可爱,故作大方,从脖子上挂着的铃铛里摸出一粒金豆子,非常豪爽的砸进了那口贝壳中,看的郑清心疼不已。
崽卖爷田不心疼啊,年轻公费生在心底念叨着,伸手狠狠撸了两把小狐狸脖子上的绒毛——不,是娘田,崽卖娘田不心疼啊。那枚金豆子不是他给的。
当然,他最终没有把那枚金豆子重新捞出来。
离开流浪鱼人的帐篷后,科尔玛与几位年轻巫师道别。她需要与自己的手下会和,为北区巫师们继续采购活青蛙。
而蒋玉则与两位男巫一起回校。
在回学校的路上,郑清非常好奇的询问萧笑,使用通灵占卜时的感受。当然,在此之前,他先向萧笑简单重复了一下‘亚格涅格’说过的话——除了一小部分。他没有向萧笑提及与‘见证者’有关的那句占卜。
“通灵占卜的感觉很累,但不是我们通俗意义上的累。”
萧笑想了半天,最终打了个形象的比喻:“就像我们有时候晚上做梦,梦见自己一直在跑步或者爬山、或者被妖魔追逐,等你清醒时的那种劳累……做梦的时候很累,清醒后短暂时间内,也很累……但稍稍休息一下就好了。”
这个比喻立刻让郑清有了非常明确的感受。
“……刚开始的时候,我们没有提问吧。”蒋玉这时提起之前帐篷里的一个盲点,询问萧笑:“怎么你刚刚戴上那个头骨就开始说话了?”
“像是个托。”郑清补充道。
萧笑翻了个白眼。
“不要用‘头骨’这个糟糕词。”他用教育的口吻训斥道:“‘亚格涅格’是一位真正有神灵位格的存在……虽然祂现在的状况很糟糕。”
郑清顿时想起与伊莲娜纠缠在一起的那位月神,心情忽然低落了下去。
蒋玉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抓起波塞冬的爪子,安慰的拍了拍男巫的脸颊。毛茸茸的爪子让郑清心情好受了一些。
萧笑眼不见心不烦,抱着脑袋,盯着头顶的星空,一边走,一边慢吞吞说道:
“虽然进帐篷后你们没有提问,但我的脑袋里有疑问。亚格涅格套在我头上的第一瞬间,就洞悉了我的困惑……所以祂开始说的第一个问题与羊奶有关。那是我最苦恼的问题。”
“邪恶。”郑清咕哝着,回忆着亚格涅格的话:“肉块、触手、滴着黏液的大嘴……科尔玛学姐说她知道是星空里的哪位存在了,你们知道了吗?”
“尼古拉丝。”萧笑心平气和的说道。
“谁?”郑清扬起眉毛——他第一反应是班上那位留级老生,刘菲菲的男友——不由惊诧道:“尼古拉斯?”
“不要说出那个禁忌的名字!”蒋玉有些惊惶的叫道。
显然,她知道萧笑说的是谁。
“不要紧,这里是第一大学。”萧笑安慰的看了她一下,然后耐心解释道:
“莎布·尼古拉丝,一位强大的外神,神名中有‘黑暗丰穰之女神,至高母神,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这样的字眼儿……我们很容易从某些关键点上找出祂们之间的联系。”
“但你需要注意,不要在布吉岛之外谈及这个名字。会引来星空深处关注的目光。那视线的重量,是普通注册巫师也承受不起的……”
“等会儿。”郑清抬手,制止萧笑继续解释,他偏着头,瞪着萧笑:“森之黑山羊?黑山羊?”
他着重强调了后面三个字。
林果最近刚刚走丢的宠物就是一头黑山羊。郑清对其印象深刻。那头黑羊年纪应该很大,而且很有灵性的。
萧笑知道他联想到了什么,点点头:“……事实上,这也是我所怀疑的事情。林果的黑山羊消失的时间太过巧合,恰好在这段时间,学校里学生忽然开始流行喝羊奶……倘若不是在第一大学,我简直怀疑尼古拉丝悄悄潜入了布吉岛。”
郑清干咳一声,瞟了蒋玉一眼。
女巫抱着波塞冬的胳膊有些僵硬。
两人都想起毁灭一条街的那个晚上,想到了曾经面对过的那道外神投影。尤其是郑清,想到占卜中亚格涅格曾经提到的‘见证者’,感觉已经实锤了这个猜测。
萧笑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流淌的异常气氛,放下胳膊,左右看了看:“……有什么是我需要知道的吗?”
郑清再次干咳了两下,蒋玉低着头,把玩波塞冬的大尾巴,保持了沉默。
“咳,”男巫硬着头皮,没有提及那天晚上的事情——他很难向别人解释自己如何在尼古拉丝手中逃脱——所以他岔开话题:
“我是说,加西亚教授之前提到过,临钟湖的寿龟们曾经看到一只猫与黑山羊打架……之前我觉得那头黑羊是林果的宠物。但现在看来,那头黑羊会不会是你提到的那位尼古拉丝殿下的影子?”
萧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任何降临都需要一个载体。”他语气有些严肃,而话里的内容让所有人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与‘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最契合的载体,在岛上,据我所知,就是那头黑山羊了。”
郑清勉强笑了笑。
“那头黑羊打算毁灭世界吗?”他跳过这段猜测,用略显夸张的语气重复着之前占卜的内容:“什么河流干涸、森林焚尽、雷鸣般的吼叫……还有城堡无法保护我们……我们不住城堡里吧?”
萧笑抿了抿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尴尬。
“不一定跟尼古拉丝有关。”他很没底气的回答道:“开始我脑子里想的却是是羊奶的事情……但是随着视线越来越高——我的视线与亚格涅格殿下一起在时空长河徜徉——当时我忍不住多看了学校几眼。”
“所以后面那段有点疯狂的占卜,可能是学校其他麻烦……不一定跟羊奶有关。”
这个回答丝毫没有让人感到安慰。
反而更糟糕。
假如学校都无法保护他们,又有哪里是安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