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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古拉斯注意到了客人们之间小声而激烈的讨论。

    他用好奇的目光看了郑清一眼,郑清犹豫片刻,将那份《梵天时报》塞到尼古拉斯手中。这份报道很糟糕,所以更应该让他知道,以免阿尔法的人以报纸上的消息攻击他的时候,他措手不及。

    但出乎年轻公费生的预料。

    尼古拉斯草草扫了那篇报道之后,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恼,表现了出入预料的平静。

    “这份报纸用词很谨慎了,”这位梳着马尾的新晋北区巫师眼珠微颤,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前两天有一份报纸……我忘了是哪一份了……上面信誓旦旦说,科尔玛大贤者正在与外神勾结,打算出卖布吉岛,颠覆第一大学……这份报纸只不过用了一点‘暴徒’‘狂热’‘怀疑’之类的字眼……已经算友好了。”

    郑清愣了一下,注意到尼古拉斯看的版面,才醒悟。

    尼古拉斯看的是与科尔玛及北区巫师有关的那篇文章。

    “不是这篇,”公费生挤到北区巫师身边,把报纸向前翻了几页,然后指着那篇名为《傻子尼古拉斯还是‘莎布·尼古拉丝’》的文章,提醒道:“是这篇……这绝对属于污蔑,我们不能这么简单放过他们,要向联盟投诉!”

    尼古拉斯一眼就看到了报纸上那副夸张而诡异的漫画。

    他夸张的向后仰了仰脑袋,左右张望一下,举起自己的右手:“我发誓,我只是用青蛙施展魔法……绝对没有生吃过这种爬行生物!”

    说完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右手还抓着一只黄皮青蛙,而那只注定会化作飞灰的两栖生物正努力拨动自己的后腿,在绝望中奋力挣扎。

    尼古拉斯干笑了一声,将那只青蛙丢进脚边的竹篓中。

    这一点都不好笑。

    但刘菲菲却非常配合的捂着嘴,随着尼古拉斯夸张的动作笑的花枝乱颤。原本义愤填膺的公费生陡然感到了一股莫名的饱腹感,心底油然升起意兴阑珊的念头。

    “好吧……我也只是个建议。”他悻悻的掏出自己的课本,向窗户旁边的书桌走去,然后看到萧笑正用羽毛笔戳那只从花盆中探出头的草精子。

    草精子一动不动,原来是个石头模型。

    “终于看到一个不奇怪的东西了,”男巫嘟囔着,重重的坐在椅子上,圈椅发出低沉的呻吟声:“我原以为学校里所有东西都会动……”

    话音未落,那个石头模型便骤然张开嘴,一口咬碎了萧笑的笔尖。

    咔嚓,咔嚓。

    羽毛笔尖在石头小怪物嘴里变成了渣滓。

    “你说什么?”萧笑回过头,手中抓着报废的羽毛笔。

    “没,没什么。”郑清麻木的挪开视线,将目光落在面前的参考书上:“我是说,我们应该抓紧时间……快点复习功课。”

    ……

    ……

    在自习室里复习功课的效率果然比宿舍要高出许多。

    但也必须承认,写作业与看教科书是这个世界上最催眠的方式,没有之一。尤其是经过一段高强度、集中注意力的学习之后,倘若继续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课本上,那么身体极有可能主动罢工,由大脑释放幻觉,让你以为自己还在学习——实际上你的灵魂早已离开肉体,前往不知名地与周公下棋去了。

    就像郑清。

    前一刻,他还趴在书桌上,分析杨梅青的几种入药方式,后一刻,他的思维就不由自主的发散开来,变得空灵而缥缈。

    杨梅青是一种明目利窍,活血清热的奇特矿石,它的另一个名字叫‘空青’。唐朝的《梁四公记》里曾经提到过这种石头,称‘龙畏蜡,爱美玉及空青,而嗜燕’,大意是说龙类生物喜欢美玉及空青。

    郑清从杨梅青想到空青,然后想到龙喜欢空青,自然而然发散到龙喜欢烧燕,不由自主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晚上,某个小男巫与自己一起在临钟湖夜间巡逻的时候发下的想要猎龙的豪言壮语。

    然后他想起林果那天骑着的大黑山羊。

    远远的,隐隐约约传来先生的说话声,似乎在给他讲课,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人存于世,有三种状态。”

    “活人,死人,活死人。”

    “有心、有气、有思、有想,能见所见,能闻所闻,能讲所讲,是活人。”

    “无心、无气、无思、无想,谓之死人。”

    “有心有气,而无思无想,是活死人。”

    “大部分时候,人醒着,就是活着;人睡着了,就是死了;睡醒还能醒来,那睡着的人就是活死人;睡着了醒不来,那睡着的人就是死人……生死之间的概念就是这么简单……”

    郑清追着先生的声音向远处跑去。

    倏忽间,便越过黑暗,出现在了猫果树边。

    然后他看到一个穿着月白色细稠长袍,留着两撇锃亮小胡子的英俊巫师,正像一条八爪鱼一般扒着猫果树,向树上爬去。

    猫果树上大大小小的猫咪毫无主人翁心态,对于这位陌生客人爱搭不理,像一颗颗熟透的果子,死死挂在枝头不肯动弹。偶尔有几个好奇心强的,探着脑袋看那巫师两眼,又很快缩回去,重新藏进猫咪的树叶间。

    只有那个冒充猫咪的狗子,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还没有丢掉它的本能,跳起来,挡在那位男巫的面前,狂吠了几下:

    “汪!!喵喵!!汪!喵喵!!”

    陌生男巫被这只叫声古怪的动物吓了一跳,半晌才回过神,小声咒骂了一句,挥手间放出几道藤蔓,将那只狗子吊在半空中。

    然后他继续向上爬。

    一直爬到黑猫的‘王座’上。

    陌生巫师从口袋里摸出刻刀、玉粉与一小瓶粘稠的红色液体,在王座上吭哧吭哧刻画起来。郑清很想靠近一点,看看那家伙在自己的座位上干什么。

    但他越向猫果树的方向靠近,猫果树反而离他越远。

    郑清心底一急,脚下一用力,一不小心踩到一颗光滑的鹅卵石,身子骤然向前倾倒。

    “砰!”

    安静的自习室发出巨大的声响。

    郑清捂着额头,一脸茫然看着前方玻璃上的倒影,半晌没回过神。

    片刻后,自习室里响起李萌同学愤愤不平的声音:

    “你是不是偷偷睡觉了!我们都在写作业……太不公平了!”



    夏天的暴雨持续时间很短。

    当郑清离开自习室,来到屋外,天空已经放晴。橘黄色的太阳躲在薄薄的云层后,像一颗熟透了的橙子。

    四周弥漫着一股雨后清新的气息,混杂在渐渐蒸腾起来的空气中,稍稍消减了他胸中的不安情绪。

    “慢一点,”身后传来女巫小声的提醒:“雨后路滑。”

    郑清回过头,眼中迷茫的神色消退了几分。

    直到这时,郑清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抓着蒋玉的手腕。

    “抱……抱歉!”男巫的手像被马蜂蛰了一下,倏然松开,脸色速度涨红,结结巴巴解释道:“刚,刚才,刚才是一时心急……真的不是故意的。”

    刚刚从睡梦中惊醒后,不知为何,他脑子一抽,从圈椅上跳起来后,拽着蒋玉就向自习室外跑去。其他人呆呆的坐在原位,似乎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正在听蒋玉讲题的李萌或许反应过来了,但她巴不得离自家表姐远一点,自然不会出声。

    当时郑清脑袋里的想法很简单,去猫果树,抓住那个在黑猫王座上‘乱写乱画’的巫师,如果有可能,最好把他扭送给穿灰袍的校工或者某位教授。

    而拽着蒋玉,则是因为蒋玉也在那张‘王座’上占有一点‘股份’,男巫觉得应该带上她。

    但出了自习室,雨后湿润的软风一吹,年轻公费生便立刻清醒过来了。

    他在干嘛?!

    只不过一个梦!他的反应也太大了一点!

    就算那个梦是真的,也不需要这么着急,更不要提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拽着蒋玉的手跑了出来——郑清完全可以想象今天晚上回到宿舍后,寝室里那群损友会如何起哄,假如运气差一点,傍晚开班级例会的时候,他就会感受到疾风暴雨般的奚落。

    年轻公费生皱着脸,仿佛刚刚生吃了一根苦瓜。

    或许是跟着男巫跑的稍微有点急,蒋玉脸颊微红,气息也有些不匀。她定了定神,才揉着手腕轻松笑了笑:“没关系……这么着急出来,是有什么事情吗?跟科尔玛学姐有关?”

    因为曾经与郑清一起在北区遭遇外神投影以及黑巫师,再加上最近报纸上沸沸扬扬讨论着与外神有关的各种消息,所以看到郑清着急忙慌的模样,她第一反应便是北区出了什么事。

    “不,不是。”

    郑清连忙摆手,解释道:“是猫果树……”

    话音未落,他就立刻后悔了。

    虽然蒋玉知道他就是黑猫,而他也猜到了蒋玉就是那只小白猫,但两个人很有默契,从来没有正面讨论过这个话题——这会让他们变成猫之后,相处起来更轻松。

    果然,听到男巫的解释后,蒋玉脸颊已经消退的红晕重新爬了起来。

    “猫果树?”女巫抿了抿嘴唇,努力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猫果树有什么问题吗?我早上跑步的时候还去那边看了一眼……一切都很正常。”

    “我也不是很确定……刚刚做题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了,然后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在猫果树上做手脚……就是平常,嗯,咳咳,嗯,趴着的那个地方……诶呦!嚓!”

    郑清只顾着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字眼给女巫解释自己的举动,一个不小心踩进了路上的一个水坑里,溅了一腿泥水。

    他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

    却不知是在骂那个水坑,还是在骂自己。

    蒋玉抿着嘴笑了笑,掏出自己的法书,轻吟道:“杲杲日出,习习谷风!”

    橘黄色的魔法光芒从女巫捧着的青色法书中涌出,仿佛一股肉眼可见的‘太阳’风,卷过男巫被泥水沾湿的鞋子与袍角。

    片刻之间,郑清便感受到了令人舒适的干爽。

    他跺了跺脚,拍打掉袍子上干结的泥巴。灰白色的尘土腾然而起,遇到湿润的空气,转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以,可以啦。”他制止了女巫试图再放一道清洁咒的打算,笑道:“一点点脏东西,多走几步路就会掉干净……我们还是快些去猫果树吧……嗯,你去不去?”

    蒋玉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收起法书,加快脚步,走在了郑清的身前。

    郑清挠挠脑袋,又在心底骂了自己一通。都把人拽出来了,竟然还在问去不去?简直蠢透了。

    雨后的夏季,清爽又不失大气。

    令人压抑的黑云散去后,天空显得辽远而空旷,成群的鸟雀背负着橘黄色的阳光,划过天际,留下一片清脆的鸣叫。青石板路的两旁,雨打的草叶粘在泥土与树枝上,草叶上的绒毛反射着阳光,闪烁出迷人的七彩毫光。

    年轻的男女巫师们,受到美景的感召,纷纷从环境压抑的自习室与图书馆走出,来的湖边、来到草坪间,贪婪的享受着久违的短暂的自由。

    一路上,郑清看到不下十对男女巫师手挽手从身旁经过。

    大部分时候,路过的女巫都会表现出一点羞涩,而男巫们则大大咧咧的冲路过者眨眨眼,示意郑清勇敢一点。

    窘境迫使两位年轻巫师脚步愈发急促了许多。

    这一下,不仅仅郑清,就连蒋玉也不小心踩了好几个小水坑。但两人都来不及收拾,一路小跑到猫果树下,才齐刷刷松了一口气。

    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猫果子们纷纷从树枝间探出了脑袋。胆小的,冲郑清抖抖胡须与耳朵,胆大的,则大大咧咧冲他喵喵两下。

    郑清仰着脑袋,看向自己的‘王座’。

    上面干干净净,并没有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巫师在作怪。

    “或许是我太敏感了吧,”年轻公费生松了一口气,笑着对蒋玉说道:“……现在细想起来,梦里那个巫师爬到树上的时候,天色比较暗,而且好像没有下雨……就算是真的,也不一定是今天发生的事情。”

    蒋玉先用清洁咒与干爽咒处理干净两人的袍子。

    然后才收起法书,看向猫果树。

    “那只学猫叫的狗子呢?”她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的突破口:“你不是梦见它被抓起来了吗?找到它就知道事情真相了。”



    “说起来,你知道猫群为什么允许一只狗上树吗?”

    郑清喃喃着,绕道猫果树背后,寻找那条狗子的踪迹。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道……我跟其他人猫又不熟!”女巫轻哼一声,随即补充道:“跨种族交朋友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郑清摸了摸鼻子:“唔……那只小狗来历很可疑,博士调查了一阵子,也没有发现它到底从何而来。而且,你不觉得一只学猫叫的狗子很奇怪吗?”

    “不奇怪。”蒋玉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随意打量着左右:“巫师们的宠物学一两门外语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我表哥养了一只大白鹅,天天学狗叫,叫的还挺像……也没人觉得它有什么异常呐。”

    正常情况下,听到这种有趣的话题后,郑清总会追问两句的。

    但这一次,蒋玉等了许久,郑清也没有吱声。

    女巫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绕过树影的遮挡,找到了男生的身影。郑清就站在猫果树后,正仰着脖子,呆呆的看向树冠。

    蒋玉顺着男巫的目光向上看去。

    茂盛的树叶丛中,一只黄白毛色的小狗正揣着爪子,被几根藤蔓吊捆在树冠间,仿佛荡秋千一样晃来晃去。几只小猫正虎视眈眈的蹲在一旁,是不是探出爪子,想要挠它一下。

    似乎察觉到树下客人的目光,小狗努力伸长脖子,向下望了一眼。

    然后它看到郑清。

    “喵~!”

    狗子兴奋的摇了摇小尾巴,软软的叫了一声。

    年轻公费生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过来。

    “那确实不止是一个梦。”他看向蒋玉,眼神中露出一丝严肃的表情。

    蒋玉没有说话,只是飞快的从手袋中摸出法书、各种护符以及魔药,干脆利落的做好了各种准备。

    郑清有些哭笑不得的按了按蒋玉拍在他手臂上的一张‘辟邪符’,张了张嘴,原本想说自己灰布袋里就有这种东西,而且她的反应似乎有些过于激烈了。

    但考虑到近期校内外波谲云诡的形势,想到前几次与女巫一起出去后在北区的遭遇,男巫最终咽下了那番话,把手探进灰布袋,摸出法书与一沓灌灵好的符纸。

    “你负责掩护。”他分出一半的符纸,塞进蒋玉手中,然后闭了闭眼睛,开始在脑海中观想符枪的构造。

    蒋玉迟疑了半秒钟,就接过了那沓符纸,简短的回答了一个字:“好。”

    郑清小心翼翼的翻开手中的法书——学校为公费生提供的免费法书质量欠佳,书页薄脆,使用时必须非常谨慎——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那道咒语:“葛之覃兮!”

    几根细长的藤蔓从虚空中探出脑袋,灵活的穿梭在繁茂的树冠间,向那条狗子所在的位置延伸。藤尖挂着几张暗黄色的符纸。

    恰在此时,一阵小风突兀的掠过林间。

    四周树冠齐刷刷发出沙沙的声响,抖落了树叶上积攒的雨水。蒋玉眼疾手快,却也没时间释放避雨咒,只来得及喊了一声:“灵雨既零!”

    混乱的雨点儿还没落到地面,便在半空中化作水汽,消失的干干净净。

    风过,雨消,蒋玉并未收起法书。

    “奄有四方,斤斤其明!”

    女巫捧着法书,向后翻了数页,释放了第二道咒语。这是一道用于监测与探查的魔法,可以迅速向巫师反馈周围一切不安定因素。

    微弱的魔法波动掠过身侧,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郑清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树冠中的那条小狗,指挥着自己的藤蔓,向上蔓去。

    粗大的藤蔓仿佛巫师伸长的胳膊,藤蔓末端的细小藤条,又像巫师的手指。

    技巧高超的巫师,指挥起这些藤条,并不比指挥自己的胳膊与手更困难。郑清虽不敢说自己是使用束缚咒的大师,却也对其颇有心得。

    围观的猫果们被几根藤条引走,剩余的藤条灵巧的穿梭在捆绑小狗的绳结间,三下五除二,便将其从困境中解放。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郑清眼疾手快,立刻对着那条小狗用了一道逃遁咒。一朵燃烧的桃花倏然出现在了小狗身下,与此同时,另一朵花骨朵出现在了大树脚下,两位年轻巫师面前。

    树上的桃花转瞬燃尽、成烟,树下的花骨朵随之绽放开。

    懵懂的小狗蹲在花蕊间,吐着舌头,欢快的摇着尾巴。浑然不觉自己刚刚经历了什么。

    “你刚刚可以直接用‘桃之夭夭’把它从树上解救下来吧。”蒋玉好奇的问道。

    “以防万一。”郑清谨慎的盯着脚边的小东西,解释道:“不知道那个家伙有没有做什么‘反遁’的手脚……而且树冠上猫果比较多,万一‘桃火’吓到他们或者引燃猫果树,那就糟糕了。”

    说话间,狗子身下的桃花也随风衰败,变成一层花泥,混入湿漉漉的草地间。

    小狗颤颤巍巍站起身,低着脑袋嗅了嗅那些衰败的花泥,然后抬起头,摇着尾巴,喵喵叫着,向郑清脚边蹭了过来。

    “别动!”

    郑清大叫一声,淡蓝色的枪管凭空出现,顶在狗子的脑门上。

    小狗眨着漆黑的眼珠,抬起脑袋好奇的啃了啃枪管——郑清脑海中瞬间浮现‘吞枪自杀’四个大字以及一片猩红与洁白交织的果酱。

    “就算再聪明,它也只是条狗。”女巫笑了笑,将早已准备好的魔药倒进食盒,推到狗子面前——那是一些辟邪、祛毒、反诅咒与变形术的魔药。

    因为混杂了肉糜,狗子吃的很欢快,没有一丝抗拒。

    趁此机会,女巫伸出手,挠着它的耳朵根与下巴,将剩余的符纸、护符挂在了它的身上,然后顺手揪了几根狗毛。

    狗子哼唧着,仍旧低头吧唧吧唧吃个不停。

    郑清的戒心终于散去不少。

    他看着蒋玉撸狗的样子,也有些心痒,忍不住蹲下身,跟着摸了摸小狗的脑袋。狗子尾巴摇的欢快,食盒转眼便被舔的干干净净。

    然后它抬起脑袋,呜咽着,顺势舔了舔男巫的手指。

    “等一下记得洗手。”女巫提醒道。

    郑清回头笑了笑,还没来得及答应,便感到手上一痛:

    “诶呦喂!卧槽!!”



    被狗咬原本并不是一件大事。

    但这里是第一大学。

    这个世界上有妖魔。

    见血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在看见手上那血肉模糊的一瞬间,郑清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大明坊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妖,继而想起去年校猎赛猎场上那些躁动的身影,然后是那些觊觎‘禁咒种子’的妖魔。年轻公费生心底一沉。

    蒋玉注意到男巫渐渐发白的脸色。

    “这条狗绝对不是妖魔,”她斩钉截铁的说着,同时安慰道:“所有用来检测妖魔的方式之前都用过了,没有任何反应……绝对不是妖魔。”

    她肯定语气与表情,给了郑清不少安慰。

    “不要紧,它看上去比我还害怕。”郑清勉强笑了一下。

    确实,在咬了男巫之后,那只喵喵叫的狗子立刻缩成一团,浑身发抖,看上去似乎比郑清还要害怕。

    蒋玉瞥了狗子一眼,旋即将注意力放在了郑清身上。

    “坐下,把手给我。”她吩咐着,从包中拽出一张宽大的毯子,铺在潮湿的草地上,示意男生坐在上面。

    郑清盘着腿,老老实实坐了下去。

    女巫侧着身子,跪坐在他面前。毯子上摆满了处理伤势的瓶瓶罐罐。郑清很想提醒女巫,校医院距离他们直线距离不足五百米,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转了几圈后,又悄悄滚回肚皮之中。

    不是他不想提醒,而是肚子里那些话成精了,不肯听大脑指挥——男生在心底这么安慰自己。

    然后他便心安理得的看着女巫捣鼓面前那些瓶瓶罐罐。

    只见蒋玉取了几张拔毒祛咒的符纸,丢在玻璃盏中烧成灰烬,然后滴了几滴透明的油脂状液体,用玻璃棒搅成泥状。又取了一张净符,丢进一瓶午时水中。

    午时水至阳辟邪,是调制这类魔药的上等水,恰好端午刚过,蒋玉还有不少存货。

    淡黄色的符纸入水自燃,将原本澄净的午时水烧出一圈细密的气泡。郑清盯着那朵淡蓝色的火焰在水中翻滚,扯出一缕缕细长的焰丝,只觉得漂亮极了。

    但任何美景都难以长久存在。

    片刻之后,蓝色的火焰熄灭,水中气泡消散,午时水又变得平静而单调了。

    “手伸开。”女巫开口吩咐道。

    郑清老老实实伸出手。

    蒋玉拿起那瓶符水,径直浇在了郑清的伤口上。男巫原本咬着牙,已经做好了被刺痛袭击的准备,却讶然发现伤口处传来一阵暖洋洋的感觉,像被人小口吹气,舒服极了。

    清洁伤口后,女巫又用玻璃棒搅起之前调制好的符泥,抹在了男巫的伤口处。符泥遇血而化,遇肉而结,狗子咬出的那几个小坑转眼便恢复如初。

    郑清试着握了握手掌。

    一如之前未被咬伤时的感觉。

    “真是太厉害了,”他毫不吝啬夸奖的话语:“就算校医院也不会处理的更好了……只不过让你破费了。”

    “几张符纸罢了,你随便画画就出来了。”女巫轻描淡写的回答道。

    郑清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原本我想着抹点白鲜就行……”

    “以防万一。”女巫停了停,侧脸看了一眼地毯外趴着的狗子,才继续解释道:“虽然已经确定这个小东西不是妖魔,但以防万一……还是处理干净一点好。白鲜只能生肌止血,对邪祟抗性很差。”

    男巫连连点头称是。

    “我只是没想到还可以拔毒。”他小声补充道:“书上说,巫师被妖魔咬伤后会转化为妖魔,我以前一直以为被咬之后就彻底没救了。”

    女巫忍不住笑了起来。

    “书上说的没错,”她收拾着毯子上那些瓶瓶罐罐,似乎并不着急起身,语气轻快的解释道:“但书上说的并不完整……妖魔咬伤确实可以转化巫师,但也有条件的……你能想象一头小野妖咬了一位大巫师一口,然后就把大巫师转化成大妖吗?”

    郑清立刻摇头。

    “所以说,越是强大的巫师,对妖魔侵蚀的抵抗力越强。此外,长久的经验也告诉我们,纯净的巫师血脉与对魔法深刻的理解,都能够帮助我们抗拒妖魔的侵蚀……这些调制魔药的办法,都是家里面教的。”

    听着女巫的解释,郑清轻轻扬起眉毛。

    蒋玉所说,应该是世家巫师内部传承的知识,虽然与先生之前教导他的不完全一致,却也更容易被世家巫师所接受。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经验’对于巫师世界不见得是好事。

    一方面,对血脉与知识的垄断,造成世家巫师与平民巫师之间越来越深刻的代沟;另一方面,愈是强大的巫师家族与强大的巫师愈安全,愈是弱小的巫师愈危险。

    这种强者恒强、弱者愈弱的趋势,非常危险。

    但这种趋势在哪个世界似乎都很流行——郑清印象中,近几十年,白丁世界里那些大资本家与平民之间的差距,与巫师世界如出一辙。说不准到底是谁影响了谁。

    就在男巫胡思乱想之际,蒋玉忽然轻咦了一声。

    “那只小狗……是不是有点怪?”她推了推郑清的胳膊。

    郑清回过头。

    原本趴在毯子边缘瑟瑟发抖的狗子,毛色变得有些黯淡——不,不是黯淡,是模糊。郑清认真打量片刻,才意识到狗子的身影正慢慢变得虚幻、模糊。

    仿佛下一刻就会从世界消失。

    “别让它跑了!”

    男生翻身探出胳膊,一把抓向那只小狗。

    但他的手却轻而易举的从狗子身上穿过,仿佛穿过一汪浑浊的液体。小狗抬起头,呜咽着,冲两位巫师喵喵了两声,唰的一下,消失在了草地之上。

    两位年轻巫师面面相觑。

    “它的眼睛还是黑的,没变红。”女巫率先开口。

    “刚刚它发抖不一定是害怕……也有可能是在发力?”男巫猜测道。

    “既然它能逃跑,为什么会被一道束缚咒捆在树冠间动弹不得呢?”蒋玉的问题直切要害,却没有说出郑清正在的担忧。

    “或许,它必须在不受束缚的时候才能逃遁吧。”郑清很没底气的猜测了一下。

    但在心底,男巫更担心那条狗子是因为咬了自己所以才发生了变异。

    他不确定哪种猜测更糟糕一些。



    狗子的消失,虽然让两位年轻巫师有些困惑,却也没有过多纠结。

    与它相比,那个偷偷爬上猫果树,在黑猫的王座上做手脚的陌生巫师,更令人担忧。在查遍枝头,确认狗子消失之后,郑清与蒋玉便将注意力放在了王座之上。

    但经过谨慎的检查后,两人却惊讶的发现,王座上并没有预想中的恶毒诅咒或危险法阵。上面只是被人抹了一层猫果汁。

    未成熟的猫果呈姜黄色,是配制缓和剂的原料之一;熟透的猫果呈紫黑色,有剧毒,可穿肠烂肚、腐蚀灵魂。

    而介于未成熟与成熟之间的猫果,呈红色。

    有毒,但毒性轻微;可做药,但用处很少。整体而言,这个阶段的猫果,就像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缺乏少年的天真活泼,也缺乏成年人的圆滑世故,时时刻刻表现着‘矛盾’这个词的内涵。

    “这点猫果汁,最多能让趴在上面的猫拉一天肚子。”郑清晃了晃试管,看着那一小点红色在半透明的试剂中缓缓绽放,百思不得其解:“那家伙爬上爬下,就为了让一只猫拉肚子?”

    “不是一只猫。”蒋玉纠正道。

    随即,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法有些微妙,脸上浮起一丝红晕,轻咳一下后,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是一个巫师,他是在有预谋的袭击第一大学的学生。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向学校报告。”

    郑清想到校工委办公室里那些值班巫师惫懒的表情,嘴角不由耷拉下来。

    “校工委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尤其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恶作剧。”他叹口气,语气中颇多怨念:“我们向学校报告,除了会被要求填写十几张格式不同的表格与说明材料之外,不会有其他效果。他们甚至不愿意多花费一点功夫去帮林果找他的黑山羊!”

    女巫赞同的点点头,同样叹了口气。

    “总之,”郑清伸手将试管中的液体倒在毯子外一株灌木的脚下,同时打起几分精神,提醒道:“……从现在开始,除非我们找到那个奇怪的巫师,而且弄清楚他这么做的理由,否则我们绝对不可以再次爬猫果树!”

    “最好这里都不要随便过来了……我是指你变形之后。”蒋玉补充着,接过郑清清理干净的试管,塞回自己的手袋中。

    郑清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扬起眉毛。

    “唔……还有半个小时就该开班会了。”他看了女巫一眼:“我们直接去教室?”

    蒋玉抬起头,透过一小块稀疏的树冠,看了一眼向林外的天色:“现在天黑的可真晚……去年我们开班会的时候,天都黑的。现在天还这么亮。”

    说话间,她已经低下头,开始收拾毯子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魔法材料。包括没有用掉的符纸、构筑简易守护结界的玉饰、碟子里调制好的朱砂墨、用来装魔药与试剂的玻璃瓶罐、以及几本随时查询资料的工具书。

    郑清赞同的点着头,帮助女巫一起收拾毯子上的杂物。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咦。

    他抬头看向女巫。

    “那几根狗毛呢?”蒋玉手中抓着一个空荡荡的试管,语气中充满了惊讶。

    之前喂狗子吃祛毒辟邪的魔药时,女巫曾经顺手从它的狗头上揪下来几根短毛,塞进了玻璃试管中,准备回头拿去实验室检验一番。

    但刚刚收拾东西,她发现试管里的狗毛不见了。

    “确定是这根试管吗?”郑清目光搜索着地毯上的其他玻璃管,试图寻找其他可能性。

    “只有这一根试管用软木塞封了口。”女巫向郑清展示了那块软木塞——塞子仍旧老老实实呆在管口——她强调道:“之前一直放在手边……里面的东西绝对不会掉出来!”

    这又是一件令人挠头的事情。

    即便再挠头,两位年轻巫师也不会在猫果树下浪费更多时间了。

    在回教室的路上,郑清与蒋玉就那位陌生巫师的身份、狗子去哪里了、试管里的狗毛怎么回事等相关问题进行了一系列讨论,但两人并没有得到更多有价值的猜测。

    或许应该把这些问题丢给萧笑。

    郑清心不在焉的想着这些事,跟着蒋玉走进教室,迎面便是角落里同伴们起哄的声音。女巫低着头,匆匆走向她的座位,男巫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才想起之前离开自习室的状况,脚下顿时有些慌乱,一时不察,险些踩死一只正四处乱爬的小青蛙。

    “小心!”尼古拉斯在举着他的竹篓喊道:“看着点脚下……帮我把那只青蛙抓回来,谢谢!”

    这个求助的时机来的非常再恰当不过了。

    郑清赶忙蹲下身,非常努力的抓那只小青蛙,弓着身子抓了许久,一直赶着那只青蛙从教室门口跳回教室后排尼古拉斯的竹篓里,年轻的公费生才轻嘘一口气,悄悄站起身。

    终于躲过了大部分同学的视线。

    “你应该在它们腿上系几根绳子。”郑清一边警惕的打量着自己座位周围的气氛,一边敷衍的向尼古拉斯提出建议:“虽然它们的脑子只有豌豆大小,但到底也是一种生物……你的竹篓上沾染的青蛙死亡气息太浓郁了,会让它们本能的逃跑。”

    “只是临时用一下。”尼古拉斯笑呵呵的盖上竹篓:“科尔玛大贤者正在研究一种炼金宝石,据说参考了‘贤者之石’的制作工艺,能够将生命力物化……这样以后我们使用魔法的时候,就不需要带一大堆青蛙了。”

    听上去是个不错计划。

    “她能搞到‘贤者之石’的制作工艺吗?”郑清对此表示怀疑。作为魔法炼金术的顶尖产品之一,贤者之石的制作方法一直被各大巫师势力什袭珍藏,即便成品都很少出现在市面,更不要提制作工艺了。

    “一定可以的。”尼古拉斯眼神中露出一丝狂热,表情非常坚定:“大贤者能够改变联盟都无法改变的北区巫师的命运,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我们相信她,超过亚特拉斯的那些伪信者。”

    郑清看着他的眼睛,心底悄然滑过一丝不安。



    除了因为下午‘自习室事件’,郑清需要接受同伴们的起哄与奚落之外,在班级例会上另一个让年轻公费生感到不安的存在就是姚教授。

    自从知道姚教授的身份后,郑清感觉自己越来越无法直视那位笑眯眯的教授了。这种感觉不仅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缓解,反而变得愈发强烈。

    距离班级例会开始还有不到十分钟。

    郑清便已经有些坐立不安。

    他甚至感觉几分钟前用胳膊环住自己颈子,‘严刑拷打’让自己交代下午跟着蒋玉都做什么的辛胖子,此刻都显得那么慈眉善目。

    “你在看什么?”年轻公费生没话找话,用羽毛笔尖戳了戳胖子的胳膊。

    班纳抽了一口凉气。

    “《贝塔镇邮报》!”他的脸因为被笔扎而皱成一团,但举着报纸的胳膊却纹丝不动,注意力仍旧专注于报纸上的内容:“……部分巫师认为‘北区巫师’的存在威胁到了巫师议会与月下议会,打算在联盟发起议程,审核‘北区巫师’存在的合法性……这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听到与北区巫师有关,郑清顿时来了兴趣——这让他对姚教授到来的紧张感觉消退了一点点——年轻公费生探着身子,凑到胖子胳膊旁边,眯起眼睛开始辨认报纸上那些细密的小字:

    “……魔法世界的危机正处于一个十字路口——不是因为我们正在接近《禁咒不扩散条约》的限制范围,而是因为北区巫师的出现,可能颠覆数百年来巫师与月下氏族之间相对稳定的状态。”

    “自从一九二五年大巫师阿尔伯特发表《魔力的四维属性》以来,巫师议会与月下议会便一直因为维度波动实验的权限龃龉不断。而眼下,这种原本处于‘阴阳鱼’平衡的模式,受到了‘来自门口的野蛮人’的挑战。”

    “据可靠消息,诞生不足一个月的北区巫师社团中,正在流传一个危险是提案,即北区巫师也有权利拥有禁咒。这是对整个巫师世界现行秩序的重大挑战……不论这个提案是否属实,都会对‘巫师-月下’原本脆弱的平衡构成威胁,或许还会鼓励某些巫师社团的危险想法,让他们更加大胆的实践联盟所严厉禁止的部分实验……”

    北区巫师也想搞禁咒?郑清挑起眉毛,科尔玛学姐从来没有表露过一点与之有关的想法。他很怀疑这篇新闻是《贝塔镇邮报》为了博眼球而小题大做的又一项作品。

    很可惜,郑清没有时间发表感慨。

    一篇新闻还没读完,教室门口的简笔画小人就尖声叫了起来:

    “老姚来啦!老姚来啦!”

    “不怕死的继续聊天、继续睡觉哇!”

    郑清‘嗖’的一声便坐回了自己的位置,端端正正坐好。这份积极的态度让周围几位同伴纷纷侧目。往日,听到简笔画小人的提醒后,同学们虽然会表现出某种程度的尊敬,但终究有些拖拖拉拉。

    教室门呼啦一声被推开。

    姚教授一如既往,咬着烟斗,大步流星的走上讲台。他的腋下夹着讲义,胳膊抬起,用手势示意年轻巫师们安静一点——虽然教室里原本就已经很安静了。

    “今天是五月最后一天,也是你们这个学期第十五次班级例会。”教授咬着烟斗,吞吐着烟雾,笑吟吟对堂下的年轻人说道:“在开始例会之前,我需要再次提醒你们一下,距离期末考试不到两个星期,也就是加上周六日,还有十来天的时间……”

    讲台下,大部分学生只竖起一个耳朵听教授那些老生常谈。大家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面前的复习题上。有时间听老姚说一通废话,还不如多刷一道魔药配方更有用。

    与其他学生不同,郑清虽然也低着头,却时不时抬起眼皮瞄一眼讲台上的姚教授,试图辨析一头老妖与教授老姚之间细微的区别——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小动作在讲台上的老姚看来异常明显。

    就在郑清小心翼翼偷窥老姚的时候,讲台上的声音突地戛然而止。

    同学们纷纷抬起头,好奇的看向讲台。

    郑清也顺势装模作样抬头,光明正大的看了老姚一眼。

    只见姚教授一手抓着烟斗,一手按在讲台上,身子微微前倾,原本小而黑的眼睛瞪的溜圆,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东西。

    不需要他开口,大家纷纷顺着他的目光向教室的一角看去。

    正是郑清等人坐着的角落。

    年轻的公费生有种仰头向后倒下的冲动。

    “我什么也没做啊。”他喃喃着,求救般向周围看了看,然后注意到坐在前排的蒋玉脸上那惊诧的表情。

    郑清可以清楚的判断出蒋玉的视线没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身后。意识到这一点后,年轻公费生被姚教授吓的惴惴不安的心情终于平缓了几分。他这时开始意识到,大家的视线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吓我一跳。”男巫扯了扯嘴角,冲转过身的辛胖子露出一个艰难的笑脸。

    旁边,萧笑扯了他一把。

    郑清顺势收起笑脸,与其他人一样,转过身,看向后排。

    一只小狗正蹲坐在教室角落的窗台上,竖着耳朵,小尾巴扑棱扑棱,扫起一片灰尘。几只小精灵正围在小狗左右,有些不知所措。似乎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位不请自来的闯入者。

    虽然与之前相比,这只小狗身上黄白的花色黯淡了许多——这让它看起来灰扑扑的,仿佛刚在烟灰缸里打过滚儿——但根据它的眼神、它的表情与模样,郑清还是轻而易举的判断出,这就是不久前从他与蒋玉面前逃掉的那只狗子。

    那只猫果树上学猫叫的狗子。

    他也终于明白蒋玉的表情为什么会那么诧异了。

    直到此刻,姚教授略显不满的声音才在教室响起:

    “谁把狗带进教室里了?不知道这是学校不允许的行为吗?”

    仿佛注意到了班上同学们惊奇的目光,狗子欢快的摇了摇尾巴,张开嘴,乖巧的叫了一声:“喵~~!”

    全班为之绝倒。



    姚教授与班上大多数同学的视线都落在那只不告而来的狗子身上。

    而蒋玉与萧笑则同时看向郑清。

    因为他们两个知道那只狗子是什么来历,尤其是蒋玉,下午她与郑清在猫果树下,亲眼看见这只狗子化作一道影子消失在草地上。

    与两人相同,郑清此刻也是一脸困惑。

    “这是谁的狗?!”姚教授提高声音问道。

    教室里鸦雀无声,没人肯承认自己与这只奇怪的狗子有关系。倒是有几道视线在郑清身上扫来扫去,但年轻的公费生自始至终板着脸,没有表现出一丁点认识它的模样。

    “不要让我带它去校工委确认啊。”教授稍稍加重语气,这让教室里原本就有些沉闷的气氛愈发压抑。

    片刻之后,教室里仍旧一片沉默。

    同学们的目光在那只狗子与教授身上偷偷徘徊。狗子似乎也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不详,原本甩的欢快的尾巴盘了盘坐在屁股底下,两颗漆黑的小眼珠滴溜溜,左右张望着,一副无辜的模样。

    姚教授终于按捺不住——总不能让一只莫名其妙的小狗搅了班上正常的例会——他把烟斗从嘴边拿了下来,用烟锅敲了敲讲桌:

    “葛之覃兮!”

    几道绿色从讲桌上炸起,在半空中盘旋几周,仿佛一条条嗅到美味的毒蛇,争先恐后冲向坐在教室角落里的小狗。

    郑清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看见眼前闪过几道绿光。

    “啪……”

    藤蔓束紧时发出清脆的爆鸣,仿佛有人打了几个响指,让听到的人都不由自主心底一寒。不论是教授的突然出手,还是这略显粗暴的抓捕手段,都显得有些异乎寻常。

    但更令人惊诧的是,姚教授竟然失手了。

    那几根藤条虽然速度很快,却仍旧扑了个空,那只小狗在藤条落在身上的一瞬间,化作了一道虚影,转眼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空气中还残留着它惊慌失措的‘喵喵’声。

    郑清眼前一花。

    刚刚还站在讲台上的姚教授,下一刻便出现在了窗台前。那几道束缚咒召唤出的藤蔓随着他的到来,化作点点绿芒消散一空。教授低着头,仔细打量着狗子在窗台上残留的痕迹,表情有些严肃。

    “教授?”班长唐顿有些不安的声音在教室里响起。

    姚教授恍若未闻,眉头皱的很紧。因为距离近的缘故,郑清隐约看见教授的鼻翼微微翕动了几下。这个发现让他嗓子眼有些发干。

    年轻巫师不安的在座位上扭了扭身子,左右看了看。许多人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那条小狗的来历。萧笑在一旁做着笔记,蒋玉正揽着李萌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教授!”唐顿稍稍提高声音。

    “嗯?”姚教授这时才回过神,看了唐顿一眼,随即注意到班上有些骚动的气氛。他轻声笑了笑,离开窗台,向前走了两步。

    恰好站在郑清身旁。

    郑清屏住了呼吸。

    “很有趣的小东西……使用了一道非常巧妙的空间魔法,摆脱了束缚咒的攻击。”教授脸上丝毫没有被小狗摆了一道后的羞恼,反而露出惯有的笑眯眯的面孔:“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你们处于刚刚那只小狗的位置,面对突如其来的‘束缚咒’,应该怎么做?”

    说话间,他将手中的烟斗重新塞回嘴里,空出的手则随意的按在了年轻公费生的肩膀上,按了两下:

    “郑清,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年轻巫师感觉自己有些腿软,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用胳膊把身子撑起来,低声回答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非常好!如果这是实践考试,你已经拿到一半的分数了。”

    教授满意的拍了拍年轻男巫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脚步轻快的走回讲台,一边走,一边继续着几分钟前被中断的讲话:

    “剩下的一半呢?就是能够正确的使用出相应的咒语……我之前强调过,距离你们期末考试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你们必须抓紧这最后的关键时刻。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十天的时间可能很难让你们记住魔药复杂的处理方式或搭配方案,但十天完全可以让你们将这个学年已经学会的咒语熟练度再提高几个百分点……”

    就这样,姚教授轻描淡写的掠过了那只小狗,开始大谈特谈怎样抓紧期末考试前的剩余时间,来提高魔咒课的实践分数。

    郑清心不在焉的听着。

    一方面,是因为姚教授刚刚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到现在还有点心慌气短。另一方面,狗子消失的方式与之前在猫果树下如出一辙,也在他心底平添了几分阴影。

    那只小狗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室?它是在追踪自己,还是追踪蒋玉?亦或者这只是一个巧合?姚教授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站在自己身边是几个意思?是警告自己不要向别人透露他的身份,还是已经察觉那条狗子跟自己有某种联系?

    一个又一个问号在男巫脑海中冒出,然后又被一个另一个问号压垮。讲台上教授的声音很响亮,每个字他都听得清,但教授话中的意思他却怎么都听不懂。

    就这样,郑清浑浑噩噩度过了整个周末例会。

    晚上回到宿舍,萧笑曾试着与郑清讨论一下那条小狗的事情,却被男巫含糊了过去。因为除了知道那条狗之前常去猫果树,会猫叫,能化作虚影消失,还咬了自己一口之外,郑清并不比其他人知道更多。

    班纳倒是对那只小狗很感兴趣——但也只是出于一名记者对新鲜怪事的猎奇心理,他并不打算在期末这么关键的时刻,在一只学猫叫的小狗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熄灯后,萧笑仍旧在与胖子低声猜测着那条小狗的来历。

    郑清眯着眼,盯着黑乎乎的帐子顶,思绪渐渐陷入混沌,感觉却越来越灵敏——在黑暗中,他慢慢可以听清舍友们轻重不一的呼吸,可以听见小精灵忽闪着翅膀在半空中滑过,听到肥猫吧唧着嘴巴打呼噜。

    然后在某个瞬间,年轻的公费生忽然睁开眼,扯开帐子。

    帐子外。

    三双绿油油的眼珠子,正在黢黑的宿舍里闪闪发光。

    “啊!!!”

    年轻巫师被吓的大叫一声。

    宿舍骤然大亮。



    用辛胖子事后总结的话来说,郑清那声的尖叫像是一个女巫被临钟湖的鱼人非礼了似的,简直要把宿舍的屋顶捅破。

    郑清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

    他承认,自己刚刚看到那三双绿油油的眼珠子时,表现的稍微有些激动。仅此而已。他的声音绝对比女巫粗犷许多。

    但他不能否认的是,他的叫声确实稍微大了一点,以至于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在喊了一嗓子之后立刻闭了嘴。

    “这不能怪我,”年轻公费生抱着枕头,坐在床上,接受同伴们质询时辩解道:“你们想想,自己刚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漆黑的屋子里忽然冒出三双绿油油的眼睛……很吓人的好不好。”

    “有什么可怕的?幽灵?鬼怪?还是野兽?你是巫师诶,这些应该都司空见惯的吧。”萧笑怀里抱着笔记本,手中的笔却拿颠倒了,眼镜也带歪着:“最吓人的妖魔眼珠子都是红的……几双绿眼睛又有什么可怕!”

    郑清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与在魔法世界长大的巫师们最大的不同之处了。即便他在书上学会所有的常识,也难以扭转十多年普通人世界的生活习惯。

    “胆小就胆小,哪有那么多理由……”辛胖子抱着胳膊,脑袋上戴着睡帽,眼神有些迷瞪的打着哈欠。

    “你自己的表现也不比我强太多吧。”郑清虚着眼,看了胖子一下。

    辛胖子向床铺深处缩了缩,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

    被郑清的尖叫惊醒后,其他几人也注意到了宿舍里来了不速之客——三双绿油油的眼睛其中有一双就属于那只猫果树下的狗子。

    紧随郑清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便是辛胖子了。

    “呔!”

    胖子当时用力拍着床铺,嘴里发出恐吓的声音。虽然隔着半个寝室,郑清仍旧注意到他的脸色已经泛起了一层蓝意——这也是为什么,年轻公费生有底气嘲笑一下胖子的反应。

    受到恐吓后,那只小狗夹着尾巴‘嗖’的一下消失在了书桌上。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半分钟。

    等郑清回过神,宿舍里只剩下另外两双绿眼珠子的主人了。

    其中一个是肥猫团团。

    另一位,则是403宿舍的吸血狼人先生。

    自始至终,肥猫都揣着爪子,眼神困惑的看着几位年轻巫师作妖,不晓得他们为什么会变得这么激动。

    不就是宿舍多了一只狗子嘛——以前屋子里某人变成猫之后,也没见大家有多惊慌失措啊。难道这就是猫与狗在巫师心目中地位不同的缘故?巫师们觉得狗子更可怕?

    “所以说……我可以走了吗?”迪伦举着自己的法书,小心翼翼的插嘴问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你干嘛去?”

    “我正准备去上课啊。”迪伦同学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夜色,一脸诧异:“你们都睡糊涂了吗?正常情况下,我都是晚上上课呐!”

    郑清盯着迪伦手中的课本,半晌,略显混沌的脑子才反应过来,吸血狼人先生的作息时间与他们不同。他是晚上上课,白天休息的。

    “它是怎么进来的。”萧笑略显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郑清看了一眼,博士面前已经摊开了笔记本,手中的羽毛笔拿正了,脸上的眼镜也扶正了。

    “窗户关的死死的,一点风儿都进不来。”胖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回答道。

    “警戒符都没反应。”郑清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符纸。

    然后三人齐刷刷看向迪伦。

    “谁?”迪伦左右看了看,露出几分恍然:“你们说那只小狗?我也不知道……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那只狗子就蹲在书桌上了…我以为是团团的朋友……它还冲我摇了摇尾巴呢。”

    肥猫‘嗷’了一嗓子,懒洋洋晃了一下脑袋。

    这意思是它也不认识那只狗子。

    “那条狗冲谁都摇尾巴。”郑清扯了扯嘴角。

    “那狗子有什么问题吗?”迪伦反问一句后,立刻摇了摇头:“就算有问题,也只是一只狗……你们胆子怎么都变这么小了,一只小狗都把你们吓的鸡飞狗跳……”

    郑清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反驳迪伦的话。

    那只狗子虽然行踪诡异,来历不明,但确实只是一只小狗。从头到尾,它都没有表现出超过一只小狗程度的威胁。

    半晌,年轻公费生才找到思路,勉强岔开了话题。

    “猫猫狗狗眼睛绿油油的我可以接受……你的眼睛怎么也是绿的?”郑清瞥了一眼蹲在桌上的肥猫,然后看向迪伦,吐槽道:“如果没有记错,马修的眼睛在暗处闪的是红光吧……”

    “吸血鬼确实是暗红色,但我的话,可红可绿,全看心情。”迪伦站在穿衣镜前,龇着牙,打量自己的小獠牙,同时漫不经心的回答道:“心情好的时候可能是绿的,心情糟糕,可能就变红了……就像有的人生气时,双眼会变通红。”

    “好了,好了。”班纳打着哈欠,把睡帽向下扯了扯,一头栽倒回床上,嘟囔着:“既然小狗跑了,就不要再纠结这件事了……明天讨论也不迟……不要耽误迪伦上课的时间。”

    话音刚落,胖子的鼾声就响起来了。

    另一边,迪伦也冲郑清摆摆手,一阵风儿似的离开了宿舍。

    郑清左右望了望,肥猫团团蹦跶到了胖子床头,跟他挤在一个枕头上,打起了呼噜;萧大博士脸上盖着笔记本,一手虚拢着羽毛笔,一条腿还耷拉在床下,不知道是醒还是睡着。

    小精灵们捧着热毛巾与温茶水,有气无力的扑闪着翅膀,服侍在年轻公费生身旁。她们虽然很困,却一如既往的敬业。

    “连小精灵都不如。”郑清低声抱怨了两下,不知在说谁,然后冲小精灵们挥挥手,示意她们快些去休息:“时间不早了……你们也睡吧,我也要睡了。”

    小精灵们一哄而散,转眼便消失的干干净净。

    郑清重新放下帐子,躺在床上。

    辗转反侧。

    心惊胆战了许久。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隔天是周一。

    虽然昨晚宿舍里稍有风波,但并未影响年轻公费生的生物钟。

    早上六点刚过,郑清还是被习惯的力量推搡着,离开了周公的围棋桌,迷迷瞪瞪的睁开眼,打着哈欠扯开帐子,准备起床去做早课。

    然后他的脚悬在距离鞋子半尺的地方,僵在了半空中。

    因为一只灰扑扑的狗子,正蹲在他的鞋子边儿上,欢快的摇着尾巴,嘴里还叼着一根鞋带儿。

    郑清一口哈欠憋在嘴里,半晌,都忘了该张嘴还是闭嘴。

    ‘嗬嗬’几声后,年轻巫师骤然醒悟,抬腿便冲那狗子踹了一脚。毫不意外,踹了一空。那狗子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郑清眼前。它嘴里叼着的鞋带儿则‘啪嗒’一下摔在了地上。软绵绵的,像一条死蛇。

    一秒钟之后,狗子换了个位置——比之前离的稍远了尺许——重新出现在了郑清面前,继续热情的吐着舌头,欢快的摇尾巴。

    这家伙,对于这个技能已经掌握的越来越熟练了,郑清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的失误。

    “狗来了!狗来了!”年轻公费生大喊大叫起来:“那只狗又来了!!大家快起来啊!狗又来了!!”

    话音未落,狗子‘噗’的一声,又化作一道虚影消失在郑清的面前。

    男巫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地板,张口结舌。

    其他人被他吵醒,揉着眼睛起床,却一根狗毛都没看见。

    “它刚刚就蹲在这儿!距离我的脑袋不到一米远的地方!”郑清赤着脚踩在地上,神情激动,唾沫横飞的向同伴们示意着——末了,他还学着那条狗蹲着的模样做了个示范。

    但这丝毫没能增加他的说服力。

    “你是不是看花眼了。”辛胖子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翻个身重新摔在了自己的枕头上,声音越来越低:“我还要睡觉…别打扰我……一会儿还要上课……”

    “它真的来了!!”

    “好,好,它来了……呼…呼。”胖子含糊的答应着,鼾声渐起。

    郑清气冲冲看向萧笑。

    博士穿着睡衣,趿着鞋,手里捧着一颗水晶球,凑到郑清示意的地方,一边转动水晶球,一边念念有词,折腾了好一阵子。

    魔法的波动起起伏伏,水晶球中却始终黯淡无光,一片影子都没出现——即便对水晶球占卜不甚精通的郑清,也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

    “但是刚刚它真的蹲在这里。”年轻公费生继续辩解着。与之前相比,这一次他的声音弱了许多,显得有些有气无力。

    萧笑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态度。

    “或许吧。”

    他站起身,将水晶球塞回书桌的抽屉,然后一边换校袍,一边分析道:“但也有可能是你真的看花了眼……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按照你之前的说法,那只小狗行踪诡异,又毫无理由的多次出现在你的面前,给你造成了一定心理压力……再加上昨晚的经历,不排除你只是做了个噩梦……然后刚刚醒来,一时间没有分清楚梦境与现实的区别。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这番分析很有道理。

    郑清狐疑的看了一眼狗子消失的地方。

    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错觉?

    他脑海中刚刚浮现这个念头,就立刻否认——不,他绝对没有看花眼,那只狗子刚刚真的蹲在自己的床前。不谦虚的说,他对梦境与虚幻的认识,比绝大多数第一大学的学生都要强,没道理被一个小小的梦境所迷惑。

    “团团,你看见它了吗?那只狗子……刚刚它是不是蹲在我床前面?!”郑清把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肥猫身上。

    正趴在胖子枕头上打盹的肥猫抬起一只眼皮,勉强哼了一声,然后抬起爪子,把耳朵一堵,翻个身继续呼呼大睡。像极了枕头上另外一个胖子。

    “看见没,听见了吧!”郑清欣喜道:“团团也看见那只狗子了!”

    “我觉得它哼的那一下更像是在说‘别烦我’‘我怎么知道’……这种意思。”萧笑耸了耸肩膀,从小精灵手中接过挤好牙膏的牙刷,在塞进嘴里之前,又补充了一句:“虽然我不是猫,但你现在也不是猫。”

    他的最后一句解释,把郑清原本想要反驳的话给堵回肚子里。

    年轻公费生生着闷气,从小精灵手中接过热毛巾,敷在脸上。蒸腾的热气驱散了他最后一点迷糊,也让他对自己之前看到的景象愈发肯定。

    “是不是你已经把那条狗子宰掉了,然后它的鬼魂缠着你,找你复仇……”辛胖子仍旧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着,仿佛在说梦话。

    “狗屎。”郑清简短回答着,终于放弃纠结这件事。

    然后在系鞋带的时候,他看到了鞋帮上一个浅浅的牙印。

    他们会说这是自己用指甲抠出来的,郑清在系鞋带的时候愤愤不平的想着,最终决定给床边多挂几道辟邪符。

    至于那条狗,它最终会露出狗尾巴——郑清对此很有信心。

    事实证明,他的信心来的稍微早了一点。

    当他在飞苑的草地上做早课,闭着眼刚刚打完一套‘不拳’,然后睁开,恰好看见狗子正跟波塞冬玩儿的正嗨。两个蠢货互相追逐对方的尾巴,在草地间蹿来蹿去。

    “狗!!”郑清大吼一声,吓得萧笑差点岔了气。

    “哪里?!”博士从入定中回过神,戴上眼镜,四下里张望,并没有看到狗子的身影。

    郑清一脸无奈的站在他的面前。

    “跑了,”年轻公费生拎着小狐狸的顶花皮,向上提了提:“但是这一次我有证据……咚咚,告诉爹,刚刚是不是一只学猫叫的狗子跟你一起玩儿?”

    小狐狸耷拉着尾巴,满脸恼火。

    它刚刚玩儿的正嗨,玩伴儿却被郑清大吼大叫着吓跑了——于是它非常果断的摇了摇脑袋,打定主意不出卖朋友。

    萧笑叹口气,看向郑清。

    “虽然我不懂狐狸话,但我觉得我看明白它的意思了。”博士表情有些不爽:“而且,你除了猫跟狐狸之外,能找个更靠谱一点的证人吗?会说人话的那种。”

    郑清没有搭理萧笑。

    他正捏着拳头,低头打量波塞冬的屁股,琢磨要不要揍一顿手中拎着的小狐狸——小狐狸垂着耳朵,一脸可怜的无辜样儿——郑清没有被它的外表所迷惑。

    简直无法无天,都学会说谎话了?!下一次是不是要从他口袋里骗金子?!

    但这种念头他也只能悄悄琢磨。

    再多十个胆子,他也不敢随随便便对小狐狸动手。那样,下一次与苏施君见面的时候,苏大美女就不会仅仅只割掉他一道影子了。

    “它还会回来的。”年轻公费生最终放下拳头,一脸笃定的对同伴说道:“下一次,你转头时速度一定要快一点……”

    “好的,没问题。”萧笑敷衍着,重新闭了眼。

    他的早课还没做完呢。



    “又是那条狗!”

    “哪儿哇?”

    “垃圾桶旁边,看见没?”

    “没看见……你确定吗?我只看见一块石头。”

    “不是那块石头……迟了,它已经跑掉了。”

    ……

    “快看,快看狗!”

    “哪里?!”

    “那丛小叶女贞后面……看,那不是它的尾巴吗?!”

    “哪里,哪里?没看见啊?”

    “……已经跑了!”

    ……

    “狗!”

    “哪儿?”

    “……跑了。”

    ……

    当郑清第N次指着一个角落,向同伴们信誓旦旦说看见了那条狗子,而大家却一无所获之后,萧笑终于忍不住,拉着年轻公费生的袍子示意他留步。

    “我的脖子都转抽筋儿了。”萧笑揉着自己的脖子满脸无奈。之前郑清提醒他转头的时候速度快点,但再快也快不过狗子消失的速度。

    “还要再快一点!”郑清也没有办法:“或者说,你有没有什么合适的探测魔法,能够随时随地侦查四周环境?”

    “那会浪费很多魔力,非常非常多。”萧大博士首先否定了年轻公费生的提议,继而非常委婉的提醒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名字叫‘狼来了’……故事讲了一个放羊的牧童,因为非常无聊,所以想到了一个捉弄大家寻开心的办法……”

    “你觉得我在捉弄你们?”郑清恼火的打断博士的‘故事’。

    “我的感觉并不重要。”萧笑安抚了公费生的恼火,停了停,略过那段众所周知的故事情节,直接跳到了故事的结尾:

    “重要的是故事的结尾……因为牧童接二连三骗了农夫,所以当他最后一次真正遇到狼群,寻求帮助的时候,农夫以为他又在说谎,大家都不理睬他,没有人去帮他……然后牧童就被狼群咬死了。”

    “牧童没有被咬死,是他的羊群被咬死了。”郑清神情郁郁的纠正道。

    “这不是重点。”萧笑没有与郑清纠缠到底是羊被狼吃了,还是牧童被狼吃了:“重点在于你不能遇到一点小事就咋咋呼呼……这会消耗大家的积极***费大家对你的信任。”

    “那不是一点小事。”郑清闷闷生着气。

    但他也知道,博士说的话在理。虽然在他看来,他的所作所为与那个牧童有本质上的区别,他说的是实话,而牧童说的是假话。但在其他人看来,这其中的差别或许没有那么大。因为他的话无法被证实,而又不断浪费大家的精力。

    “如果你真的感到不安,可以去找老姚,向他反映一下情况。”萧笑给出了一个他认为非常恰当的建议:“上午魔咒课之后,他说自己今天一天都会在办公室……你去了肯定能找到他。毕竟他是我们的院长,又是我们的辅导员,这是他分内的工作。”

    “呵呵。”

    郑清干笑两声。

    他宁肯变成猫招呼自己的猫群去捉狗,也不肯去老姚的办公室。

    “你最近是不是有点躲着老姚?你把他办公室的花盆砸碎了,还是把他烟丝泡水里了?”萧笑扶了扶眼镜,瞥了年轻公费生一眼。

    “你说的那是李萌,不是我。”郑清吐槽博士天马行空的想法:“我有那么不靠谱吗?”

    “从今天这条狗子的事情来看,特不靠谱。”

    这一点,郑清无法反驳。

    “我没有躲着老姚。”

    “但你今天上午在魔咒课,一整堂课几乎都没有举手……这不像你平常的作风。”

    “我只是……只是因为期末临近,需要一点时间复习。”郑清含糊着回答,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反应有点夸张,但本能——或许是那颗禁咒的种子——在内心深处提醒他,让他谨慎一点:“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他发誓,最后一句话是出自真心。

    萧笑不难判断出这一点。

    “好吧……但我需要提醒你,距离期末考试可没有太多‘一点时间’供你浪费了……班纳在图书馆给我们占了座儿,你几点钟过去?今天还是复习魔药学?”萧笑跳过上个话题,转而问道郑清今天的复习计划。

    “原本打算复习魔药学的。”说到这里,郑清摸了摸腰间的灰布口袋,叹口气:“但是下午我突然收到学校实验室的纸鹤……可能要去忙活一会儿。座位你们先帮我占着。”

    萧笑停下脚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郑清:

    “从中午吃完饭,到下午符箓课,再到现在,你一直跟着我试图让我看那条看不见的狗子……你什么时候收到纸鹤?”

    郑清有些猝不及防。

    他只是随口找了个借口,却不料被博士抓住了马脚。

    很快,他找到了辩解的理由:“你连一条狗都看不见,能看见我收到纸鹤吗?说你瞎是有理由的……”

    “纸鹤呢?”

    “扔了。”

    “扔哪里了?”

    “……我当时有点饿,扔肚子里了。”

    “呵呵。”萧笑冷笑连连。

    郑清一本正经的解释道:“你还别说,纸鹤吃起来真的有点肉味儿……你以前吃过没?唔,我好像听胖子说过,团团吃过纸鹤……”

    萧笑没有被公费生蹩脚的话题转移了注意力,他警告的看了郑清一眼:“总之,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以为我想去做什么?”郑清有点纳闷儿——他的打算几分钟前刚刚从脑海中浮现,所以才有了之前那个糟糕的借口。他可不觉得博士能猜到。

    “还有十来天就是期末考试,”萧大博士稍稍提高声音,从气势上压过郑清:“你身上还背着学校的留校察看处分……如果我是你,任何考试之外的事情,都会稍微压一压,等考试期后再处理……”

    “除了那条狗。”郑清的表情像是吃了一口屎,他的目光越过萧笑的肩头,声音停了停。

    萧笑注意到他的视线。

    “你又看见它了?”

    “反正你看不见。”年轻公费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重复了自己之前那句话:“……其他事确实可以向后拖一拖,除了那条狗。它已经把我折磨的神经衰弱了。必须处理一下。否则我吃饭、睡觉、复习功课都不会安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