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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枯黄之地,迷雾船长并未带尼基塔回到船上。

    而是带着她穿过了一片迷雾。

    当女妖跟在船长身后,走出那片迷雾的时候,她嗅到了熟悉的气息。

    抬起头,参天大树茂盛的树冠交织在一起,几乎没有给天空留下多少缝隙;低下头,多脚的爬虫顺着一片落叶飞快的爬进另一片落叶,钳子里捧着一滴花蜜,那是它今天的晚餐。拳头大小的蘑菇在潮气里闪烁着迷人的蓝光,看不见身影的鸟雀在幽暗中细声细气的歌唱。

    年轻的女妖捂住了嘴巴,脸上露出惊恐与悲伤交织的表情。

    这里是沉默森林。

    位于布吉岛上,第一大学外面那片交织着光明与黑暗的广袤森林。

    也是尼基塔堕落的地方。

    “我感受到了你灵魂深处的恐惧。”迷雾船长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

    女妖无声的点了点头。

    两头妖魔出现在布吉岛上,倘若被巫师们——尤其是第一大学——发现,它们可能连死都很困难。

    即便其中有一位是大妖。

    巫师们最喜欢高阶妖魔的实验材料了。

    恰好,第一大学最不缺的就是大巫师。这座岛子可能是整个巫师界大巫师密度最高的区域。想象一下,两只鬣狗落入狮群的场景。

    “安心。学校守护阵法虽然对妖气很敏感,但这里已经属于沉默森林了。”船长带着女妖,不慌不忙的穿过林间纵横交错的树根,声音温和的解释道:

    “而且是沉默森林里最荒僻的地带之一。守护法阵不会时时刻刻监控这片区域……我也不会在这里呆太久。”

    女妖闻言,小口吁着气,安心的点了点头。

    然后豁然抬头,一脸惊恐的看向船长大人,嘴唇微动,想要开口却又有些胆怯。

    迷雾船长恰好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笑意,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仿佛猜到了女妖想要问的话,非常贴心的重复了它之前说过的话:

    “……没错,我不会在这里呆太久。”

    女妖的注意力终于全部从故地重游的情绪中回转了过来。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

    她很想问,我呢?我跟您一起来的啊!您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回去!只不过面对船长漠然的眼神,她实在没有勇气说出自己的想法。

    女妖抓着手腕上那条猩红色的布条,手指在上面绕来绕去,就像正在舌尖徘徊的心里话,犹豫许久。

    但她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女妖非常明智的选择了另外一种说辞。既然无法反抗命运的安排,那么为什么不向命运妥协,换取命运对自己的垂青?

    就像在那个沙漠里,她丢掉甲虫,爬上那具死尸,咬开他的脖子。

    就像在那间黑暗的船舱中,她放弃幻想,最终沉入深渊。

    眼下,只不过是命运之河出现了新的分叉口,她只需要沿着最宽的支流继续前行罢了。即便她知道这条支流前方可能会有落差千米的瀑布,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终究是最宽的支流。而且,哪条支流上都会有危险。

    迷雾船长满意的点点头,眼神中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赏。

    “经验就是一堆余烬,里面带着些许余温。”船长的话总是带着几分哲理,但它实际想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

    “你曾经在这座大学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对这座森林也有足够的认识。相比较于船上另外几个家伙,你还有足够的余温可以保暖……呆在这里,收拢林子里那些不安分的兽群,在恰当的时候,带着它们冲出沉默森林,尽情去享受你应得的美味吧!”

    说话间,大海妖闭着眼,张开双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仿佛已经嗅到了沉默森林另一头,从校园里飘过来的年轻巫师血液里的芬芳。

    与之相比,女妖则要理智的多。

    “恰当的时候……是什么时候?”她小心翼翼的追问一句,心底却为自己默哀了几秒钟。怎么听,船长的这个安排都是让自己当炮灰。

    第一大学如果这么容易被兽群冲垮,那每年的沉默黑潮岂不是整个巫师世界最可怕的事故?但实际上,沉默黑潮连贝塔镇都没冲毁几次。

    船长的回答非常简单:

    “当星光降临的时候。”

    这个回答有些模糊,尼基塔很想再问一下,什么是星光?星光什么时候降临?自己是在星光降临之后带领兽群冲出去,还是在星光降临的同时?星光会落在什么地方?单凭自己,能在沉默森林拉起一支庞大的兽群吗?她只是一个注册巫师级别的小巫妖啊!

    迷雾船长很快便用实际行动给年轻的女妖增添了几分信心。

    它带着女妖,穿梭在沉默森林的边缘,在很短的时间内便为她降服了一个森林巨人部落一头长了三个脑袋的黑蛟,以及一群威尔士绿龙。

    女妖非常满意的把那条三头黑蛟当成了自己的坐骑。

    当启明星亮起,天边出现一抹红光,林子里弥漫起晨雾的时候,尼基塔忽然明白,这是船长即将离去的征兆。

    “你不会在这里呆太久。”迷雾船长站在那些涌动的白色雾气前,看着年轻的女妖,丢给她一块骨牌:

    “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一周,或许就是明天,总之不会太久了……不用担心你收拢的兽群不足,我们的盟友已经完成了大部分任务。你呆在这里,代表的是我的态度。拿着它,我们的盟友会找到你。”

    女妖心底的信心终于又增添了一点。

    她甚至开始琢磨要不要主动做点什么——原本她打算在船长离去后,带着那条三头黑蛟躲进某个地窟,然后遥控那群森林巨人与威尔士绿龙去做事。

    但是现在。

    迷雾船长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那片白色雾气的深处。

    女妖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叠的树梢,看向那轮跳入视线的红日,心底莫名滋生了某种名为野心的东西。

    她很早就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这次与黑狱有关的事件,并不是妖魔世界统一的行动。这次拜访枯黄之地,更确认了这一点。

    一个很显著的事实是,在拜访枯黄之地的整个过程中,迷雾船长并未按照一般礼节去拜访枯黄之地真正的主人。而不论乌利希爵士还是船长,都非常默契的没有提及它们背后那些庞然大物。

    比如海妖王,或者巫妖王。

    自然界的法则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

    那么当小鱼开始在大鱼的猎场偷吃,小虾是不是也可以偷吃小鱼的饵料?

    尼基塔闭着眼,张开嘴,迎向太阳,舌尖暖洋洋的,仿佛刚刚吞了一大口阳光。阳光透过眼皮,在视网膜上留下一片色彩斑斓的红。那片红色流淌着、翻滚着,浮沉着无数神秘莫测的符号与图案,让年轻的女妖沉迷其中。

    红色让她感觉暖暖的。

    重新睁开眼,世界笼罩在一片青濛濛的色彩中。

    簇新簇新的。

    她知道,自己即将走向新的世界。



    这是一个笼罩在黑暗中的世界。

    漆黑的大地,漆黑的夜空,漆黑的世界。

    一双猩红的眼珠在这片黑暗中悄悄睁开,左右打量了一番。

    夜色遮掩着它的身躯,但遮不住它那瘦骨嶙峋的气息。仿佛一条野狗。它伸出枯瘦的前肢,伏低身子,像一条真正的野狗般缓缓向前爬行,没有弄出一点儿动静。

    这是在这个黑暗世界存活下来的基本功。

    因为谁也不知道黑暗中隐藏了多少危险,危险后埋葬了多少生命。

    猩红的眼珠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野狗’的身影越来越慢,终于,在记忆中的某个角落,它摸到了一根干枯的腿骨。

    猩红亮了一瞬间。

    旋即隐去。

    寂静中隐约响起轻微的咯吱声。

    干枯的骨头被牙齿磨成粉,和着唾液咽进肚子里。味道有些淡,而且着实没什么营养。但在黑狱之中,能找到一点吃的,挣扎着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它不能奢望更多。

    想到奢望这个词,夜色中的‘咯吱’声停了片刻。

    不知是不是想起来曾经蓝天白云下的风光,或者新鲜血肉的鲜嫩。原本在这个世界呆久了,这种词已经不会给它的心境带来多少波动。但是最近一段日子,不知为何,它越来越多的想起那些词,以及那些词背后的含义。

    比如奢望、比如希望、比如绝望。

    就在‘咯吱’声暂停片刻的时候,头顶那片漆黑的夜空中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隆隆的声音。仿佛遥远地方的雷暴。

    猩红的眼珠抬起,看向天空。

    头顶的夜色后并非灿烂的星空,而是一重又一重黑色的云层。据说那些云层后面,隐藏着恐怖的魔法阵,可以轻易绞杀一头大妖。它被投进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是一头有点小名气的真妖,相当于巫盟里那些注册巫师,并没有机会感受那些魔法阵的恐怖。

    它只能感受到那些云层下的压抑。

    厚重的云层遮掩着一切。

    正常日子里,那些云层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会有丝毫波动。便是有新人被巫师们从外面丢进来,也不会在那些黑色的云层中激起一丝涟漪。

    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可能有几天,或许是几个月,甚至更久,因为对生存在这片黑色世界中的居民们来说,时间没有任何意义——总之,最近这段时间,云层间的动静越来越多。

    有时候云层后会出现连续不断的闪光。

    有时候云层后会传来绵绵不绝的轰隆隆的响声。

    还有的时候,云层甚至会破开一个洞口,落下一些穿着黑袍子的巫师。

    它曾经远远见识过一次那样的场景,黑袍巫师们仿佛张开翅膀的鸟人,顺着天光缓缓落下。虽然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但它依稀能够通过黑暗中沉闷的风,嗅到那些巫师身上传来的令人垂涎的气息。

    许多失去理智的妖魔,仿佛扑向灯火的飞蛾,向那道天光扑去。然后化作一蓬一蓬的飞灰。它虽然弱小,却还有足够的理智,没有像那些同类般自寻死路,而是像其他那些在黑狱里呆了无数年的老妖一样,冷眼看着那道天光。

    天光一头连着黑暗之外的世界,另一头则连着黑暗世界里那些据点。那些属于巫师,被用来监管这片黑狱中囚徒的据点。它一度怀疑巫师们是不是要彻底毁灭这座世界里的囚徒,否则为何会派遣如此数量的巫师进入黑狱。

    直到今天。

    云层后再次传来异样的动静。

    轰隆隆的响声之后,云层并未彻底安静。云层间忽然多出了一个漩涡。那漩涡初时极小,仿佛一颗未熟透的青豆,但很快,漩涡越转越快,越转越大,片刻之间,那颗青豆便成了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

    与往日不同,今天洞的另一头不是刺眼的天光,而是一片璀璨的星光。

    轰!

    一个巨大的身影撞破星光,钻出那个漩涡,重重的掉进了这片黑暗的世界。

    那是一只大鹏。

    它张开双翅,仿佛能够遮住整片天空。但这个世界原本就很黑很暗,即便它遮住整个天空,也不会让这座世界出现更多的变化。

    倒是它的出现,引来许多觊觎的目光。

    “下来吧。”

    一道宽厚的神念接引着大鹏鸟,从天际落下。

    与此同时,一只巨大的手掌从地上探出,张开五指,平平端起,仿佛一座临时搭建的停机坪。

    大鹏准确的落进了那只手掌中。

    然后手掌一攥、一收,眨眼便重新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凄厉的长嚎,伴随着点点猩红,给黑夜涂上了一抹瘆人的色彩。

    ……

    ……

    ‘野狗’嚼了嚼嘴里干燥的骨粉,心底涌起一股烦闷,脑海中不断回放刚刚漩涡之后的那片璀璨。

    平日里能够稍稍压制饥火的骨粉,今天不知为何,越嚼越没有滋味。

    猩红的眼珠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最终,它带着那根骨头,来到一片沟壑之间。

    与黑暗世界里其他地方不同,这片沟壑上空缭绕着一股经久不散的硫磺气息。‘野狗’咬着那根骨头,选择一处沟壑较浅的地方,张开五指,开始挖掘那片黑色的石砾。

    沟壑在它的挖掘下渐渐变深、变宽。

    沉沉的黑暗中不知何时,露出一点暗红。那点暗红在枯瘦的指间缓缓流淌,汇聚,很快便凑成一小洼橙红色。

    这是地底的岩浆。

    也是这座世界里为数不多,属于囚徒们的色彩与调味。

    橙红的光芒照在‘野狗’的脸上,露出一张惨白、皮包着骨、仿佛骷髅的面孔。它贪婪的凝视着那汪岩浆,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曾经吃过的麻辣火锅,锅底也是这般颜色。

    然后它把咬着的骨头伸进‘火锅底料’里,涮了涮。

    骨头上冒出一股带着油腥的焦糊气息,如此令人着迷。

    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想要把那股气息牢牢锁在胸腔里,想要驱散脑海中那片璀璨的星空,以及那只能够自由飞翔的巨大鹏鸟。

    远处,时不时有另一汪火光亮起。

    炽热的岩浆在沟壑间翻滚着,为这片世界带来些许光亮,但就像夜色下的萤火虫,这么一点点光亮无法带来希望,反而让这个世界显得愈发绝望。



    嗒,嗒,嗒,嗒。

    门外传来错落有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亨利·埃里克耳朵动了动,从桌上爬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金框的单片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摊开面前的登记簿。

    他从第一大学毕业不到一年,虽然是一名注册巫师,但因为成绩不佳,没有办法参加那些蜚声新世界的猎团、也没有办法留校,最终只能进入巫师联盟。

    然后被分配进黑狱,成为一位光荣的登记员。

    负责监狱访客以及进出人员登记。

    目前还在实习期。

    按照狱里老人们的说法,登记员的工作大部分时候都很轻松。因为除了轮值猎队外,这座暗无天日的世界很少有外界的访客。

    但是,凡事就怕‘但是’两个字。

    但是自从埃里克成为这座古堡的登记员后,进出黑狱的客人们陡然增加了数十倍。几乎每一天都有十几、甚至几十位巫师到来——这其中有在第一大学深造的研究员、有第一大学的教授、助教、校工,有新世界那些声名远扬的猎团,还有月下议会的许多老家伙。

    这种‘盛况’,即便是那些在黑狱呆了一辈子的老狱卒都没见识过。

    很明显,黑狱里将会发生一些大事。

    具体是什么事,狱中的工作人员也曾私下议论过,有人说,仙秦猎团前段时间伏击了迷雾号上那些进入新世纪的战队,抓了四五个队长级别的准大妖,可能会引起巫师与妖魔新的战争;也有人说,是著名大巫妖,死亡先知希普顿修女行刑日临近,为了避免巫妖王捣乱,所以联盟加强了黑狱的戒备。

    而流传最广泛,也最可靠的一种说辞,是关于黑狱古堡深处那株老树即将开花结果的传言。据说那株老树是浇着妖魔的血肉成长起来的,它的果子,能帮妖魔进行血脉的蜕变。

    这也是为什么,最近聚集在黑狱古堡附近的猩红色眼珠越来越多。

    黑狱虽然被称为‘狱’,但更准确的说辞应该是‘黑域’,因为这是一座始终处于黑夜笼罩下的世界。没有太阳,没有星光,没有任何自然生物能够在这种环境下生存。

    巫师们用巨大的魔法阵笼罩住整座世界,隔绝内外,然后将捕获的妖魔统统丢进这座世界,任凭它们在这荒漠般的地狱中挣扎。

    当然,放任那些妖魔在这座世界乱来也有一定的风险。

    为了规避那些可能性极小的风险,巫师们在黑狱中建立了许多据点,其中最大也是最核心的一个,被称为黑狱古堡。

    亨利·埃里克就是黑狱古堡入口处的登记员,之一。

    因为黑狱古堡的入口不止一处,向上有连接丹哈格最高法庭关押处的入口,也有直达第一大学的入口,还有向外有通向黑狱世界之外的入口。

    埃里克看守的,是黑狱古堡中最小,也是开在黑狱之中的一处入口。

    这处入口只接待注册巫师级别及以下的访客——话虽如此,但埃里克从未见过注册巫师级别以下的客人们造访这个危险的世界。

    所以这个入口算得上是注册巫师们专用入口。

    嗒,嗒,嗒,嗒。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亨利·埃里克揉了揉因为趴着睡觉导致肿胀的面孔,努力扯出一个和善的笑脸。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桌子上的摆设。

    登记簿斜前方,他那本十七世纪威尼斯装订版的法书无风自动,悄无声息翻开。扉页上的五蕴驱魔咒在黯淡的烛光下闪烁着迷人的五色毫光。

    埃里克瞥了一眼那迷人的色彩,屈着手指敲了敲桌面。

    咚咚咚。

    一根破旧的羽毛笔仿佛刚刚被惊醒的小鸟,惊慌失措的从笔架上摔了下来,跳进旁边的墨水瓶,蘸了蘸,然后期待的悬在半空中,仿佛想用这种努力的态度遮掩片刻之前的失职。

    埃里克没有搭理殷勤的羽毛笔。

    他侧着耳,仔细听门外的脚步声。

    嗒,嗒,嗒,嗒。

    脚步声里透露出一丝疲惫、还有一丝沉重。这似乎是一支刚刚结束巡逻的猎队。只不过正常情况下,一支猎队应该有五名猎手,也就是说应该有五个脚步声。

    但眼下,他只听到四个脚步声。

    见习登记员开始在脑海中想象一场激烈的战斗、一群悲伤的猎手、还有带着战友尸骸回归古堡的猎队。

    两个脚步较重,应该是男巫;两个脚步较轻,应该是女巫。

    不知‘死掉’的那名猎手是谁——埃里克试着在脸上挤出一丝悲切,这有点困难,于是他努力板起面孔——这种猜测身份的游戏,是年轻实习登记员在这座监狱枯燥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猜测完毕后,他摸了摸法书旁边的水晶球。

    水晶球沉默片刻,闪烁起暗红的色彩。实习登记员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占卜结论显示他的猜测结果并不理想。

    嘎吱!

    沉重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难听的噪音。

    铁门上的门环兽与门神早已习惯了这种声音,甚至还有点享受,但初来乍到的年轻男巫则很难忍受这种噪音。那种声音就像有人用指甲挠黑板、或者铁丝刮玻璃,听多了容易让巫师发狂。

    他不止一次向黑狱管理方提出改进措施,比如在合页处滴点润滑油,或者给铁门刻两道轻身符,但都了无音讯。

    直到后来,某次午餐时,他向同事抱怨这件事,在黑狱工作很久的老巫师笑着告诉他,监狱里任何一处大门都不会上油,保留那些噪音,为的就是让每一个进出大门的人都在别人的视线之中。

    嘎吱……嗒嗒嗒嗒。

    四个披着宽大斗篷的身影从铁门外走了进来,脚下还带着城堡外厚重的黑影。

    为首的是一位高大的男巫,脸色暗红,身材壮硕,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只不过因为斗篷的遮掩,看不太清。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高挑的女巫,闭着眼,脚步轻盈;落后她半个身位的,是另一位身材瘦削的男巫,斗篷下是一件黑色御神袍,抱着一柄长剑。

    见习登记员终于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了。

    不是所有脚步轻盈的巫师都是女巫,也有可能是走敏捷路线的男巫。

    队伍末尾,是一个矮人,光溜着脑袋,留着乱蓬蓬的胡须,个子不高,但脚步却是整支队伍中最沉重的一位,甚至超过了队首那个男巫。



    “仙秦猎团下属独立猎队——坤鹏猎队!”

    “队长张伯仁,队员朱玲、石川右京、巴林、麦冬。”

    “应召前来报道。”

    队首男巫掀起帽兜,露出一张酱红色的面孔,同时将一份征召令按在了登记员面前的桌板上,声音有些低沉。

    呼!

    埃里克手指微动,早已等候在一旁的羽毛笔飞快的落在记事簿上,唰唰唰记下了男巫报出的名字。

    只不过落笔时,那些名字还是黑色,待登记完毕,字迹却都变成了绿莹莹一片。

    绿色代表通过。

    倘若名字变成红色,那埃里克就要按响桌子角落的警铃了。

    看着那抹绿色,年轻的见习登记员悄悄松了一口气,却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然后他终于意识到刚刚一直忽略的某个小细节。

    他低下头,重新数了一遍记事簿上的名字,然后抬头,一个一个点了一遍。

    又确认了一遍。

    “咳,”埃里克轻轻咳嗽一声,吸引那位张队长的注意力,然后用眼神示意道:“您刚刚提到队伍里一共有五位队员……”

    他竖起四根手指,示意自己只看到四个人。

    “哦,失误,失误。”张伯仁抬起蒲扇般的大手,挠挠头,憨笑一声,解开自己的斗篷,露出怀里抱着的东西。

    是一位小女巫,约莫十来岁的模样,正在他怀里熟睡。两条小腿软绵绵的耷拉在外面,似乎毫无知觉。

    张伯仁身后的女巫走上前,掖了掖队长怀里的斗篷,将小女巫的两条腿遮住。

    “这是麦冬,我们猎队左辅猎手。”确认身份后,那位张队长又小心翼翼的合住斗篷,冲年轻的登记员抱歉的笑了笑:“……她身体比较虚弱,刚刚一场战斗消耗又比较大,所以我们给她服了药,让她先休息一阵子。”

    埃里克露出了然的表情。

    现在许多猎队都流行招募这种‘能力特殊’的巫师,他们基本功可能稍差,却因为某些天赋,可以使用出远超注册巫师水平的魔法,因此广受欢迎。

    然后他又摇了摇头。

    “黑狱可不是什么修养的好地方。”他拿起一个小木槌,敲了敲面前一个小木架上挂着的黄铜小钟,提醒道:“……而且黑狱征召都不是小事,如果确认身体不好,一定要提前向学校报备,免得到时误了大事。”

    说话间,一位穿着黑袍子的男巫响应钟声,出现在前台。

    与大多数巫师的袍子不同,这位新出现的巫师袍子衣领高高立起,一直遮到了他的鼻尖下方,额头光洁,头发有些花白。

    “仁哥。”他冲坤鹏猎队的队长点点头,然后一一看向其他几位猎手:“朱姐好……石川,巴林……麦冬呢?”

    张伯仁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口那鼓囊囊的‘包裹’。

    男巫认真的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站在队伍最后方的矮人有些不耐烦,挤上前,扯了扯队长的袍子:“给他瞅瞅,你又不是不知道张羽这家伙的毛病……你不让他放心,他能跟你耗一个晚上!”

    张伯仁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又一次解开斗篷。

    这一次,他不仅露出小女巫的脑袋,还将她的手腕露出来。

    负责检查的巫师伸出手指,掂起小女巫的手腕,沉默片刻:“有些脱力,但不要紧……李奇黄教授就在白塔城,他那里有今天刚刚配置好的恢复药剂。”

    “听说你已经成为助教团的团长了?”张伯仁再一次裹上怀里的‘包裹’,紧了紧斗篷,然后调侃的拍了拍男巫的肩膀:“我们那一届,就属你发展最好了。”

    “头发都白了一半,完全看不出哪里好。”他身后的女巫小声嘀咕道。

    “我只是一名副团长,还不是团长。”张羽语气一如既往平静,既没有因为张伯仁的夸奖而高兴,也没有对朱玲的挖苦做辩解:“……几位院长已经在会议室等了很久了。你们需要为之前在枯黄之地的冒险行为作出合理解释。”

    “我就知道。”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转过身,看向自己的队员们:“我就知道那些老家伙会揪住这件事找麻烦……要不,我们先回新世界?那场神战明明我们打赢了,最后撤退的却是我们,一想起来就生气!”

    他身后的女巫一把将自家队长推了回去。

    “我可不想后半辈子身上背着丹哈格签发的通缉令。”她冷冷的回答道:“逃避学校的征召令属于违法。当初你力主冒险,现在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我只是不喜欢黑狱里这股阴气森森的氛围。”坤鹏猎队的队长装模作样的打了个哆嗦:“怎么会有人喜欢呆在这种地方呢!”

    亨利·埃里克翻了个白眼。

    虽然对方是鼎鼎有名的新生代强者,但不代表他愿意被对方鄙夷自己的工作。

    “黑狱就像一个巫师,喜欢不代表要接受它的一切。”见习登记员用羽毛笔敲了敲桌面,板着脸重复着老人们教给他的那些漂亮话:“……你只要试着把目光放在他的闪光点上,就能忽略这股阴森森的气氛。”

    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愣了一秒钟。

    然后被他身后的女巫按着脑袋向年轻的见习登记员道歉:

    “抱歉,我错了。”

    “不……没,没关系。”埃里克有些慌乱的摆摆手,他只是习惯性的维护了一下身为黑狱工作人员的尊严。

    直到一行人消失在古堡走廊的深处。

    见习登记员才缓过神。

    “果然,优秀的巫师在任何方面都是那么优秀。”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然后揉了揉脸,摘下鼻梁上架着的单片眼镜,伸着懒腰,准备重新打个小盹儿。

    走廊里,隐约传来那些年轻巫师小声的争辩。

    “……忽略缺陷,并不代表缺陷消失。”这是矮人粗声粗气的声音:“假装看不见缺点属于掩耳盗铃。”

    “这不是重点!”女巫耐心回答道:“尊重与礼貌,这才是刚刚那番对话的核心。”

    “我刚刚有不尊重吗?”

    “有。”

    “非常失礼!”

    “哦……我错了。对不起……”

    趴在桌上的见习登记员闭着眼,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就像沙漠摆脱不了干燥、雨林摆脱不了潮湿,黑狱中永远摆脱不了的,是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

    即便在黑狱古堡中。

    隔着厚重的石墙,隔着数重雕琢精美的符文,隔着强大的魔法屏障,那股阴冷的气息仍旧死死纠缠在每一个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巫师的周围。

    走廊里有穿堂风,风中的阴冷尤其浓郁。

    一阵冷风吹过,麦冬打了个寒颤,醒了过来。

    她小声咕哝了一句。一边是队长宽厚暖和的胸膛,另一边则像晾在冰天雪地里一样凉飕飕的,即便隔着厚重的斗篷,那股凉意仍旧能够钻进了。

    小女巫没有办法继续入睡。

    她把脑袋钻出队长的斗篷,向外看了一眼。

    “到哪里了?”她迷迷糊糊的问道。

    “快了,快到了。你再睡一会儿吧。”张伯仁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脑袋,示意她可以继续休息一会儿。小女巫却没有按照他的要求把脑袋重新钻进斗篷,而是忽闪着大眼睛,盯着前面带路的黑袍巫师那头花白的头发。

    “张羽?”她声音欢快的打了一声招呼。

    负责引导的巫师回过头,眼中露出温和的笑意。

    “麦冬。”他点点头,轻声说道:“李奇黄教授就在前面的休息室……他今天刚刚配置了一批上等的恢复药剂。你马上就能恢复力气。”

    小女巫,也就是麦冬,无所谓的眨了眨眼睛,目光从带路巫师身上滑开,看向左右:“这里就是黑狱吗?感觉跟石川家的地下室也差不多吧……”

    自始至终一直沉默的年轻剑客终于开口。

    “差别很大。”他的声音与古堡的气息格外契合,同样的冷漠,但却多了一丝耐心:“石川家的地下室不会关押这么多妖魔。”

    麦冬终于注意到走廊两侧那些开着狭小风洞的木门。

    “那些门后面就关着妖魔?”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我以为它们都会关在很森严,很森严的地方……竟然距离我们这么近!”

    “这里关押的都是低风险囚犯。”张羽回过头,笑着解释道:“而且不一定是妖魔。有些罪孽深重的巫师,也会被关押在这个地方。”

    “低风险囚犯?”这种说辞引起队伍里那位女巫的兴趣,她稍稍靠近其中一间囚室,瞥了一眼带队巫师。

    张羽停下脚步,冲她笑了笑,并未阻止她的举动。

    女巫放心的把目光投向囚室内。

    隔着狭小的风洞,里面是一件略显宽敞的单间,墙壁是青黑色,上面雕琢满了各种繁杂的符文,脚下是松软的地毯,头顶吊着几根白色蜡烛。但这并不是最令女巫惊讶的。

    最令女巫惊讶的,是这间囚室里有书架、有书桌、有沙发、茶几、甚至还有一张看上去很暖和的单人床。床头摆放着一只粉红色的兔子,正在玩手里的萝卜。

    倘若不知道这是一间囚室,她甚至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某位巫师的书房。

    书桌后坐着一位气质温婉的女巫,穿着一件暗红色的长袍,双腿曲放在宽大的扶手椅间,赤着脚,手里捧着一本魔药学讲义正津津有味的看着。

    朱玲觉得她的面容看上去有点眼熟。

    但还没等她细思,屋子里的囚徒似乎就注意到风洞外窥伺的目光,她放下手中的教科书,笑眯眯冲门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门外的女巫吓的立刻把脑袋缩了回去。

    然后她意识到刚刚那副场景里的违和感。

    “她……这里……”参观者指了指囚室,又指了指头顶,脸上带了几分迷茫,所以说话时显得有些口吃。

    “你看到什么了?”张伯仁也好奇的凑了过去。

    那位名叫石川的剑客或许也想看看,但又不好意思跟队长挤在一起,只能眼巴巴瞅着队长的后脑勺;矮人巴林倒是不介意挤一挤,只不过他个头实在是太矮了,即便踮起脚尖,也够不到大门的把手,更不要提把手之上的狭小风洞了。

    这让他抱着胳膊,愤愤不平,连脑门都变红了一些。

    张伯仁很快也收回了目光。

    “那是一名女巫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讶:“绝对是一名女巫,没有被污染的……这点小孩子都能看出来。”

    “我没看见!”躲在他怀里的麦冬大声抗议着,想要伸着脑袋去看一眼,却被自家队长一把按住了。

    “曾经。”负责引导的巫师轻声回答道:“她曾经是一名女巫。现在只是一名囚徒。”

    “为什么?”

    “因为她私自放纵两个妖魔离开,同时泄露了黑狱机密。丹哈格最高法院判处她五十年监禁,且不得假释。”

    “但是这种罪犯不都在丹哈格的监狱关押吗?为什么她会被收押在黑狱里!”

    “她曾经是黑狱的看守。”张羽简单回答道。

    走廊里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直到那位名叫石川的剑客提出自己的困惑:“……你们有没有觉得,她看上去有点眼熟?”

    “是啊是啊,我刚刚还以为是错觉。”朱玲立刻点头。

    “那是因为她曾经担任过第一大学的实践课讲师,负责过一些毕业生的实践指导。”张羽转身,继续向古堡深处走去:“你们可能没有上过她的课,但不妨碍觉得她眼熟。”

    坤鹏猎队的猎手们不得不放弃囚室前的围观,跟上张羽的步伐。

    引导巫师的声音在走廊深处响起,夹杂在穿堂的阴风中,显得格外寒冷:“……不知道你们对尼基塔这个名字有没有印象。她就曾经担任过尼基塔的指导老师。当初那场事故后,因为那个重大失误,她被学校剥夺教职,安排进入黑狱担任看守。然后在黑狱中,她又私自放走一名有特殊身份的感染者。”

    “我听说过这件事……那名感染者是她的女儿。”队伍中的女巫忽然出声,打断道。

    张羽脚下的步伐顿了顿。

    “她知道,你知道,我们都知道,”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中带着几分残酷:“当一名巫师被妖魔感染,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样……尤其那名巫师还是一个小孩儿。选择从来都是困难的,我们必须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法律对妖魔一视同仁,但不代表黑狱也会这样。”

    “我们都知道,不同的妖魔诞生的缘由各不相同……有的出身就是妖魔,有的被妖魔袭击后堕落,有的自作聪明想依靠妖魔的侵蚀突破阶位桎梏,还有的是在与妖魔漫长厮杀中被妖气侵蚀感染。”

    “对于不同的妖魔,黑狱对待方式也不一样。”

    “因公堕落、被妖魔伤害的无辜者,我们会将它们关押在黑狱古堡的囚室里。在这些囚室中,它们能获得有限的食物与安静的环境,能够触摸一丝光明……或许,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它们能够摆脱这种疯狂的状态,重获新生。”

    “原生系妖魔、通缉令上的妖魔、还有被猎队捕捉到的妖魔,都会被丢在古堡外。在那枯寂的地狱中挣扎、等死。”

    “在黑狱世界中,最恐怖的刑法不是被巫师大人们捉去做实验,或者被关进小黑屋。”

    “毕竟作为试验品还是有‘活着’这种概念的,即便生不如死,也还是活着;被关进小黑屋,眼前虽然一片漆黑,但四周终究有边界,在黑暗中触摸到那些边界,精神就有了依托,灵魂会感到莫名的安全。”

    “真正恐怖的处罚,是丢在外面那片漆黑的世界中。”

    “那片只有黑暗与绝望生存的世界。张开胳膊四处乱摸,漆黑中一片空虚。脚下也会变得松软。如果没有足够坚固的锚,锚定你的精神,那么时间长了,你丧失的将不仅仅是方向感,还有名为‘理智’的东西。”

    张羽一边解说着黑狱里的种种,一边带着坤鹏猎队一行人向黑狱古堡深处走去。台阶不断向下,四周的空气越来越阴冷,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小女巫麦冬扒在张伯仁的胸口处,只露出一双眼睛,津津有味的看着四周枯燥而压抑的墙壁、囚室与牢门。

    然后她瞥见一座牢门的通风口处闪烁着漂亮的‘霓虹灯’。

    “那里!”

    她用指头捅了捅队长的胳膊,示意他向‘霓虹灯’那个方向靠近一点。

    张伯仁偷偷看了一眼前方带路的男巫,脚尖微微偏离了一点方向,靠近那座牢门。走在两人身后的高挑女巫恶狠狠的瞪了自家队长一眼,最终保持了安静。

    透过牢门的窗户,麦冬看清了那盏‘霓虹灯’真正的模样。

    那是一头完全堕落的妖魔,身上几乎没有多少巫师的痕迹,只是隐约具有某种意义的‘人形’。它体长近两米,身披甲壳,整体呈粉红色,在昏暗的牢房内散发着微光。它的背部拖着一对蝙蝠翅膀——或者叫背鳍、膜翅——前腹长了多双带关节的肢体。

    麦冬看到的‘霓虹灯’属于这头妖魔的头部。

    它的头部——或者说属于头部的位置——是一个布满褶皱的椭圆体,上面长着无数极短的触须,触须根部长着许多漩涡形的椭圆瘤子,发光的就是那些瘤子。它们聚合在一起,仿佛苍蝇的复眼,闪烁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光斑。

    麦冬的小脑袋不由自主从队长的斗篷中钻了出来,支着上半身,着迷的看着那些色彩斑斓的光斑。

    光斑似乎注意到小女巫的观察,闪烁的愈发频繁。

    砰!

    巨大的撞击声打破古堡中的宁静,隔着厚重的魔法结界,那头妖魔可怖的身影重重的撞在了牢门上,几根闪烁着寒芒的节肢从缝隙里伸了出来,抓向小女巫。

    嗡嗡嗡!!

    伴随着那些光斑的闪烁,妖魔的触角拼命晃动,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仿佛音叉摩擦时的颤音,金属质感中带了几分黏连。

    张伯仁被吓了一跳,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仅仅是他,包括带队的助教张羽,坤鹏猎队其他三位猎手,都被那妖魔突如其来的暴动吓到,猎手们甚至下意识摆出了防御的战阵,几道绚丽的魔法光芒在年轻猎手的袍子下绽起,矮人已经背上了他的多管符炮。

    对峙持续了十多秒。

    “退后!退后!”

    伴随着嘈杂的脚步声,几位狱卒同时从通道前后两个方向涌了过来,示意客人们离开那扇牢门。他们拖着长长的黑色法杖,杖尖裹着黄铜质地的装饰。

    “一次警告!”

    狱卒们手中的法杖用力敲打着那扇牢门,发出咣咣的声响。张伯仁注意到原本在其他牢门后看热闹的囚徒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纷纷缩回了牢房深处。

    但那只红色甲壳类的妖魔不仅没有后退,反而将节肢向外伸的更远了一些。

    “我嗡嗡嗡……的嗡嗡嗡……”

    它含混的声音就像是两支疯狂搅动的音叉,让人很难听清它想表达的意思:“戈嗡嗡嗡……吱嗡嗡嗡……戈…”

    “这是一头变异的米·戈,”朱玲在自家队长耳边小声介绍道:“可以在外太空生存的堕落者,喜好收集巫师的大脑。普通米戈阶位不高,但这头变异米戈……不好判断。”

    “二次警告!!”

    狱卒们手中法杖那装饰着金属的杖尖骤然冒起蓝白色的电光,同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头米戈显然知道电光的威力,椭圆形头部闪烁的光斑由激烈的红黄色变成了畏惧的蓝绿色,头部的触须很明显的向后逃去。

    但它的爪子却仍旧死死抓着牢门的栏杆,身体与意识发生了剧烈的矛盾。

    “戈嗡嗡嗡……!!”音叉碰撞的金属颤音越来越强烈。

    “三次警告!!”

    狱卒们面无表情,毫不犹豫的将那闪烁着电光的金属杖尖戳进牢房。

    蓝色的电光照亮了整座囚室。

    噼里啪啦的爆响与那头米·戈惨烈的嚎叫交织在一起,令整条长廊的囚室都陷入一片死寂。坤鹏猎队年轻的猎手们木着脸,呆呆的看着这幅场景。

    在新世界,他们见过比这更悲惨的情况。

    电光肆虐,只是片刻之间,牢房内便传来浓郁的烤肉味。像是烧熟的大虾的味道。

    那头米·戈的爪子仍旧扳在牢门的栏杆上。

    嗡嗡声也微弱了许多:“戈嗡…吱嗡……”

    呼!

    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风声出现在牢房门口。

    “怎么回事?”

    他用严厉声音询问道:“为什么会有骚乱!”



    新来的巫师嘴里咬着烟斗,头发锃光瓦亮,脑袋笼罩在白色的烟气中,这让他的面孔显得有些模糊。但在场所有年轻巫师都很熟悉这位巫师的身份。

    “怎么回事?”

    姚教授的目光扫过年轻猎手与正在制止妖魔发狂的狱卒,最后落在头发花白的助教团副团长身上:“张羽?!”

    他的声音明显有些不悦。

    助教先生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走到教授身旁,小声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姚教授看了一眼张伯仁怀里的小女巫,然后又看了一眼那头米戈的牢房编号。

    麦冬小心翼翼的向回缩着,渐渐只剩下半个脑袋在斗篷外。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满脸憨厚的笑容,挠着头,冲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傻笑:“教授……这就是个意外。”

    老姚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附着在他脑袋周围的那些白色烟雾被他一股脑吸进肚子里,露出他那蜡黄色的面孔以及标志性的漆黑小眼珠。

    呼!!

    教授重重吐出那股烟气,白色的烟雾化作一头咆哮的虎头,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将坤鹏猎队的队长大人吞了下去。烟气肆意,将张伯仁与麦冬的身影牢牢遮住。矮人巴林扛着的符炮下意识瞄准了老姚,机括间发出铮铮鸣响。

    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垂下眼皮,瞟了矮人一眼。

    巴林果断举起双手,满脸赔笑:“应激反应……战场后遗症,后遗症,嘿嘿。”

    “咳咳……不要乱来!咳咳。”烟雾内,张伯仁大声干咳着,用力挥舞着胳膊,示意自己的猎手们保持镇定。

    站在他身后的女巫翻了个白眼。

    除了脑子里同样装满肌肉的巴林外,猎队其他猎手不会蠢到对一位顶尖大巫师抽出法书。

    说也奇怪,当那股白雾遮掩住张伯仁的身形后,牢房里那头米·戈暴躁的劲头顿时变弱了许多。

    蓝色的电光又闪烁了几秒钟。

    牢房内终于彻底安静了。

    老姚打了个手势,示意狱卒们与张羽一起撤退,同时让坤鹏猎队的年轻猎手们跟上自己的脚步,一同离开。

    沿着过道走不远,转过弯后,笼罩在张伯仁周身的白雾虎头呜咽两声,消散一空。

    “刚刚…发生了什么?”他眨眨眼,看向姚教授,满脸好奇。

    “你们惹了一个小麻烦。”教授含糊的解释道:“下次注意,不要在黑狱古堡的走廊间过多停留……你们并不知道那些门后关着的都是什么人。”

    “所以说,它是谁?”朱玲显然更能抓住问题的核心。

    教授沉默着,带着年轻猎手们继续前行。

    空旷的走廊里只有一行人轻重不一的脚步声。

    走了许久。

    姚教授才开口,轻声回答道:“她是第一大学一位天分很高的研究员。曾经主持过一座实验室……然后实验室发生了泄露。她被感染了。”

    “她有一个女儿。在她被感染后,学校安抚她的女儿,妈妈出远门了。女儿为了找她,迷失在了镜中世界。知道这件事后,这位研究员彻底崩溃,再也无法抵抗妖气的侵蚀……但即便变成了妖魔,小女巫仍旧是她的心结。只要有小女巫出现,总会惹的她发狂。”

    老姚显然不太会讲故事。

    他只是用平淡的语气,平铺直叙了他所知道的一切。

    但这已经惹的坤鹏猎队两位女巫眼泪汪汪了。

    “真是,”麦冬不知什么时候又从张伯仁的斗篷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块手帕,正用力的擤了擤鼻子,同时抽抽搭搭说道:“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学校……我是说,黑狱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它!”与小女巫相比,朱玲关注了更实际的内容,红着眼,愤怒道:“雷击电烤不是针对那些最邪恶妖魔的吗?为什么不能把它关押在一处安静点的囚室!”

    “平日里不是这样的。”老姚稍稍犹豫,但最终还是告诉了几位年轻巫师:“正常时段,它会被单独关押在某个僻静角落……但现在不行。我们的占卜团队确认,它对这场战争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它现在的房间是按占卜团的要求安排的。”

    说罢,教授不欲在这个问题上谈论更多。

    他转头看向坤鹏猎队的队长。

    “最近有没有跟叔智联系过?”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态度温和,语气较之前也亲切了许多:“他现在竞选新一任雷哲,你作为大哥,应该多多支持他……”

    张伯仁眨眨眼,似乎有些受宠若惊。

    “我跟他联系不多的。”这位身材壮硕的巫师在教授面前显得总有些畏手畏脚:“小信不是也在学校吗?他们两个人足够了……”

    老姚摇摇头。

    “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兄弟。”他颇有些感慨的评价道:“别人家堂兄弟竞选奥古斯都,都拽上七大姑八大姨,一起上阵摇旗呐喊……你们倒好,一个两个都是一问三不知。昆义、仲礼那两个臭小子甚至不知道这回事!真是岂有此理!”

    说到自己的兄弟,张伯仁显然多了几分底气。

    “从小老人们就教育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负责,自己的天下自己打,”他很用力的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满脸自豪:“叔智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当上雷哲,我们都为他感到骄傲!”

    姚教授没有来得及开口。

    因为张伯仁的胸口处传来一声尖叫。

    刚刚伤心完,正准备蜷进他胸口打盹儿的麦冬,被自家队长蒲扇般的巴掌重重拍在身上,几乎被拍吐血。

    气的她抬起拳头,直愣愣一个冲拳,重重的戳在队长大人的下巴上。

    戳的这头壮汉差点咬断舌尖。

    “谋杀啊!”麦冬尖叫一声,率先发难。

    张伯仁愣了几秒钟,才回过神,低着脑袋同样喊了起来:“明明是你谋杀!我差点被咬舌他杀啊!”

    不过因为舌尖被咬到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先天便弱了几分声势。

    老姚笑眯着眼,看着年轻巫师之间充满活力的互动。

    坤鹏猎队的占卜师并不打算放过教授之前开启的那个话题。

    “教授,您觉得新一届雷哲会是谁呢?”朱玲紧走几步,来的老姚身侧,很有礼貌的追问着,满脸好奇。



    老姚咬着烟斗,瞥了她一眼。

    “这种事情……校例里明确规范过,教授联席会议成员、学院主要负责人,均不允许干涉学生自治组织人事安排。”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一本正经的回答道:“所以我是不允许在这件事上发表自己看法的。”

    “假设……”

    “我不会回答假设性的问题。”

    “那么您觉得……”

    “有个词叫‘灯下黑’,换句话说,我对九有学院的学生们,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忽视。所以没有太多感觉。”教授不肯给女占卜师一丁点占卜的线索。

    朱玲停了片刻,换了一种问法,锲而不舍追问道:“那阿尔法学院呢?您更喜欢阿尔法学院的哪位学生?”

    “我喜欢并没有什么用。”姚教授终于停下脚步,选择结束这段话题:“但是据我所知,阿尔法学院的学生们更喜欢那位名叫瑟普拉诺的小家伙……好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们该去报道了。”

    说罢,他推开身侧那扇黑色小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光线骤然涌入年轻猎手们的眼中。

    门后,是一座宽敞明亮的大厅。大厅高不见顶,头顶是一片有着点点星光的虚空;地面是锃亮的黄铜地板,上面绘满精致的符文,不时有银白色的魔力在符线间闪过。

    数不清的粗大蜡炬倒吊在虚空中,洒下一片片橘黄色的光芒,让整座大厅都笼罩在恍若落日余晖的色彩之中。

    大厅尽头坐着几位身躯庞大的存在,身高数十至数百米不等。祂们披着宽大的巫师袍,坐姿随意,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柔和的七彩毫光,仿佛一座座小山。站在这些‘小山’脚下的巫师即便仰着脖子,也看不清祂们的面孔。

    张伯仁隐约看到那几位显露真身的大巫师面前摆放着巨大的餐盘,盘子里盛着整条的酱香虬龙与大王乌贼。大巫师们随手撕扯下龙腿,慢条斯理的嚼着,四处弥漫的血气里充盈着名为力量的概念,让这位身材壮硕的猎手下意识咽了几口唾沫。

    大厅中央,有一排嵌着栏杆的黑色石台,看上去像是银行的柜台。

    柜台有数十个窗口。

    每个窗口前,都有一支长长的队伍,排列整齐,缓缓移动。

    队伍中的每个人都是巫师,穿着黑色或灰色的巫师长袍,有的还戴着各色尖顶帽。没有宠物乱跑,也没有巫师交头接耳大声喧哗。

    除了吃零食的大巫师们,整座大厅显得秩序井然,安静且沉默。

    “你们属于最后一批报道的猎手,”教授站在年轻巫师们身后,补充道:“大部分时候,占卜团会以猎队为独立单位分派任务……但这是战争,任何一支猎队都难免出现损伤。”

    “占卜团会随时关注受到损伤的猎队,将这些受损的猎队进行‘有机错配’,确保最大程度保持猎队完整战斗力。”

    “所以你们需要在这里登记自己的特长、阶位、拿到注册证书的时间,丰富占卜团的信息……现在,按照各自所属类别,排队登记去吧。”

    说罢,教授的身影骤然消失在了原地。

    几位年轻巫师面面相觑。

    矮人巴林最先离开猎队,奔向那支明显由矮人、巨人以及侏儒们组成的队列。

    ……

    ……

    当黑狱古堡深处,姚教授与几位新世界归来的年轻猎手探讨新一任雷哲与奥古斯都人选的时候。

    第一大学,阿尔法堡。

    卡伦家族的私人休息室里,弗里德曼爵士也同样在为这件事,准备一封明显‘错配’的信笺:

    “有这样一种人,平平常常,普普通通,一点也不扎眼。”

    “不高不低,不胖不瘦,不美也不丑,不出名也不无名,就仿佛一台机器上的齿轮,让人看上去眼花缭乱,但却又毫不起眼的淹没在一大堆同类中。”

    “这种状态,被称作平庸。”

    “平庸的人,必然是有一副好脾气的人。因为如果你的脾气很暴躁,你很难平庸下去。因为你的脾气会让你像布袋里的锥子一样冒头。”

    “平庸的人,也肯定有一个稳定的性格。喜欢安安稳稳的日子,喜欢安安静静的生活,规律而平和。永远不会学习偏执的蛾子,对着灯火自投罗网。”

    “平庸的人,总是做视野范围里的事情。他们的视线永远不会超出自己计算范围之外的世界。他们总喜欢做一些非常确定后果的事情。就像我,总是知道我的下一个举动会有什么后果,比如你看到这封信的后果。”

    “按照这种状态,平庸的人,一辈子是不会有很大出息的,顶多按部就班的拿个注册巫师的头衔,然后结个平平常常的婚,过上平平淡淡的日子,最后安安静静的离开这个世界。”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种日子,是非常美好,值得让人向往的。”

    “同样,对于很多人来说,这种生活,是令人绝望的生活。”

    “人活一世,时间真的很短暂。哪怕你是一个大巫师,生命也只有短短的三五千年。对任何一类长生种来说,这点时间都有些寒酸;对于浩瀚的宇宙,对于无尽的未知,这点时间,简直无法用语言来类比。”

    “毫不起眼。”

    “或者说,除了你自己,谁也不知道你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当你自己的意识模糊后,谁还会知道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个人,有过一些灿烂的想法?当你化作一抔黄土,从你躯体里钻进钻出的爬虫,也触摸不到曾经闪烁在你脑海中的火花。”

    “每当想到这里,我总是不寒而栗。”

    “家族希望我能够承担起月下的荣耀,但我自己明白,我只是一个平庸的存在,喜欢稳定、条理清晰的事情。”

    “荣耀不属于平庸。”

    “所以,荣耀不属于我。”

    弗里德曼站在书桌前,一手插在大衣口袋,一手扶着椅背,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副向日葵油画,喃喃的念着,说着与他本人几乎完全不相符、却由他本人口述的自我剖析。

    整封信起承转合间,有很大的问题。

    但这封信想要传达的信息,即便一位小学生都能读出来。



    【ps,有关近期更新缘故,在作品相关中有说明,请移步。】

    【ps,这段番外发生在寒假之后的春天,郑清与伊莲娜冷战之前,年轻公费生昏了头,给女巫写了一封绝交信……本章搭配第六卷最后的番外二,效果更佳。】

    “……

    必须承认,我对你的感觉,开始于好奇。

    对于我这种从小到大都安分守己的人来说,做点超出自己想象范围的事情(比如跟一个充满异域风情的吉普赛女巫谈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很幸运,我遇到了你。

    很不幸,你遇到了我。

    你符合我所有希望的意外:你是那样意外的美丽、热情、充满魅力。你是那样意外的接受了我莽撞的邀请。你是那样意外的一个圣灵。

    但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我只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小巫师,而且是一个古板的,很没有情趣的小巫师。

    就像我心中那座小天平一样。一侧是对你的好感与好奇。另一侧,最开始的时候,空空如也。天平始终像你倾斜着。

    每当你跟我的选择出现冲突,我总会笑呵呵的顺着你,从来没有显露出自己受伤的地方。因为我觉得,感觉是互相的,我照顾你的感觉的同时,你也会照顾我的感觉。

    直到那个天平不知不觉加满了砝码,我才平淡的发现,我是个多么自私的家伙。

    我自私的给了你一百次机会,但却一次都没有说出来。当你不知不觉用光这一百次机会后,我心安理得的离开,觉得不需要任何解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些,只是觉得应该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嘴太笨,总是说不出来。

    写出来后,也觉得其实并不是我想说的话……”

    来信至此告一段落。

    最后那串省略号,可能是信的主人心情沮丧,脑海一片空白,所以写不下去了;也可能只是因为信纸篇幅有限,装不下那些指肚大小、歪歪扭扭的毛笔字。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窗外的黄鹂鸟在温暖的阳光与和煦的微风中施展歌喉,为努力学习的年轻巫师们加油助威。

    伊莲娜坐在图书馆三层的固定座位上,手里拿着那封信,就着春日的阳光,笑眯眯的看着这封来信。

    淡青色的信纸上,烙着发白的风信子水印,一如女巫此刻的心情。

    “真是一个纯洁的小家伙。”

    吉普赛女巫一手托腮,另一手指间夹着那张信纸,看着阳光透过纸背,那些白色风信子的投影在桌面摇曳,忽然笑了笑,补充了一句:

    “而且是个糊涂的小家伙。”

    ……

    ……

    那只青色的纸鹤飞走不一会儿,郑清就后悔了。

    但男人为了面子,总是喜欢在不应该坚持的时候拼命坚持。

    他坐在宿舍的书桌后,眼巴巴的看向窗外,期待那只青色的纸鹤能带着回信啄响窗户上的玻璃。

    这种心不在焉的情绪很影响他的状态。

    萧笑注意到了这一点。

    “你今天为什么不去图书馆,跟伊莲娜一起复习功课?”他摘下眼镜,揉着眼角,重重的打了个哈欠:“……反正你自己一个人也学不进去。”

    “我们结束了。”年轻公费生低哑着嗓子,硬邦邦回答道。

    “啊?”

    这个惊叫并不是萧笑的声音,而是从郑清斜后方,辛胖子的床铺里传来的。

    萧笑也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放下正在揉捏眼角的手,认真看了郑清一眼,似乎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啊什么啊!”郑清顺手捏了个纸团,砸进胖子的帐子里。

    “我是说……你们结束了?”胖子的脑袋从帷帐里钻出来,一副小报记者抓住大新闻的模样。

    郑清用鼻子哼了一声,忽然觉得没有那么后悔了。

    “当然结束了。”他做出一副高冷的模样,语气淡淡:“如果我们还继续,我现在应该坐在图书馆或者约塔餐厅……而不是在这里听你无聊的啊啊。”

    “但是,”萧笑已经重新把眼镜戴了回去,表情严肃的看向年轻公费生:“……为什么呢?任何事情发生总会有个理由,如果我没记错,你们昨天还在一起的吧。”

    说着,他戳了戳自己的脑袋。

    “哼。”郑清不屑于回答这种问题——或者说,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难道他要告诉自己的同伴,他只是一时冲动?

    “分了好!”

    胖子不知何时从被窝里钻出来,撸着团团,煞有介事的分析道:“……按照我的看法,从一开始你就不是喜欢她,你只是好奇有吉普赛血统的她与你有什么区别,你的兴趣更多的是猎奇,而不是爱情……”

    郑清脑袋微微后仰,皱着眉,听着。

    胖子的分析意外与他信上的内容吻合——虽然胖子只是个单身狗——难道男生能够想到的分手理由都这么大同小异吗?

    这是个非常值得探讨的哲学话题。

    “……所以说,结束万岁!”

    辛胖子举起双臂,把肥猫高高举过头顶,用力的晃着,大叫道:“我一直想对你说,你应该找个与自己血脉相近的朋友,即使再不济,也要保证是比较纯粹的地球血统的。要知道,那些吉普赛巫师总有些奇奇怪怪的观念,就像你的她,你不觉得她的味道有些古怪吗?”

    团团被他晃的头晕,尖叫一声,探出锋利的爪子,给班纳胳膊留下几道浅显的痕迹。

    “味道?”郑清好奇的扬起眉毛。

    胖子重新把肥猫搂进怀里,沉吟片刻,换了一种更充分的说辞:“……那种很浓烈的香味,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在她身边我是无法呼吸的。”

    “那不是体香吗?”年轻公费生咕哝着,在心底无声辩解了一句:“我倒觉得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我好像闻到了失恋的味道。”迪伦悄无声息从棺材里爬出半个身子,目光幽幽的看向公费生,仿佛神棍般低声叹息:“……这是春天落下帷幕的征兆。”

    郑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这个点,你不该睡觉吗?”郑清指着还挂在天边的太阳,提醒道。

    “睡觉哪有失恋的味道香。”吸血狼人先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本质:“如果你被伊莲娜用柴刀砍的满身鲜血,那就更香了。”



    “我有个提议。”

    “什么?”

    “我们来吃肉吧!”辛胖子脸上绽放出一个巨大的笑容。

    “吃!”

    郑清恶狠狠的回答道:“不仅要吃肉,还有喝酒!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就像梁山好汉们一样,轰轰烈烈,欢欢乐乐,从来不纠结!”

    “还可以认识新的姑娘。”迪伦眨眼便忘了他对‘失恋血液’的垂涎,把目光放在了更长远的目标上,兴奋道:“去哪里吃?约塔?吃羊鹦鹉?半便士酒馆?”

    胖子斜乜了他一眼,抬起胳膊,晃了晃手腕上那块表:

    “在宿舍吃!”

    迪伦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哧溜着缓缓滑回帐子里的棺材,很快便只剩下半个脑袋留在外面。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色蜗牛。

    胖子安慰的拍了拍郑清的肩膀:“放心,好吃好喝,好好发泄一下……明天起又是一条好汉!”

    “说到好汉,你们刚刚提到的梁山在哪里?”只剩半个脑袋还在棺材外的迪伦同学停止下滑趋势,好奇的问了一句:“我倒是知道昆仑、阿尔卑斯、奥林匹斯……梁山的好汉很有名吗?”

    郑清眨眨眼,犹豫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萧笑及时翻开了他的笔记本。

    “梁山水泊的黑巫师团体,是一群被星空深处污染的邪恶巫师,自称‘星之子’。”

    博士指着笔记中画了红线的部分,举到棺材前,兴致勃勃的解释道:“他们以不同星辰的名字作为自己的绰号,在十一世纪的中土世界造成很大的动荡……最后这些巫师被丹哈格高级审判院青州巡回法院判决流放某座未经开发的新世界,他们的事迹也是推动《巫师隐匿》诞生的原因之一,在巫师联合大会第八百五十六次会议中经过很长时间的讨论……”

    郑清听的两眼发直,目瞪口呆,面对迪伦询问的目光,他也只能勉强点点头,表示自己无法提供更多消息了。

    “听上去他们弄出过不少事情?”迪伦稍稍向外钻了一些,露出整个脑袋。

    萧笑瞥了他一眼:

    “如果你愿意下来喝两杯,我可以跟你讲讲那些故事。”

    吸血狼人先生从谏如流,重新从棺材里飞快的滑了出来,同时向宿舍另外两位舍友解释道:“既然博士愿意多讲一些知识……那我自然要尊重他的这份耐心。”

    胖子看着他,嘿然不语。

    学生宿舍面积有限,规矩也很森严。想要在宿舍进行烧烤是不行的。辛胖子提议吃肉,自然是已经烧好、卤好的熟肉。

    当胖子在桌前熟练的摆盘时,郑清终于按捺不住,蹭到博士身边,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起来:“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

    “什么事?梁山好汉?”博士一脸莫名。

    “伊莲娜。”郑清黑着脸,用了很大力气才压制住暴躁的冲动:“绝交信。”

    “哦,没什么看法。”

    “诶?”这个回答令年轻公费生有些措手不及:“没有?!”

    “为什么我一定要有什么看法?”

    “不,不是一定要……但我觉得,”郑清有些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斟酌着,换了另一种说法:“……我想知道,你觉得这个事情是好还是不好?”

    “好或者不好,都是倒影在别人眼中的影子。”

    萧笑从桌上拿起一个肉串,在郑清眼前晃了晃:

    “就像这个肉串,有人觉得肥、有人觉得香……你面对谩骂能够嬉笑面对,在有的人眼里,这是耻辱、丢人,是你没有能力,无法建立自己威望的表现;但是在有的人眼里,这是开朗、大气,不与人争执口角、气量十足的表现;当然,不排除你在某些嗜好特殊的人眼里,你是一个有隐形M属性的人。”

    郑清一脸凌乱的接过那个肉串,狠狠的咬了一口。

    油花在舌尖绽放,夹杂着浓郁的香料,给肉块抹上了一层浓郁的滋味。虽然是从手表中拿出的,但肉串还有刚刚离开烤炉不久的温热,更增添几分食欲。

    辛胖子适时递过一杯冰凉的黄油啤酒。

    “来来来,这是霍格莫德的特产,”他热情的招徕着,仿佛一位酒馆里的侍者:“去年叔叔去霍格沃茨参观的时候,特意给我带来的……都尝尝,都来尝尝。”

    郑清无意识的接过那杯啤酒,咕嘟咕嘟灌了几口。

    冰凉的酒水涌过口腔,冲刷尽烤肉的滋味,也将年轻公费生的思绪冲的清醒了几分。

    耳畔传来迪伦与胖子兴致勃勃的谈论声:“听说黄油啤酒与青蜂儿混在一起,能喝出清茶的滋味,而且后劲儿更足……你的表里有没有青蜂儿?”

    “笑话!”胖子冷笑连连:“如果你想要百八十斤我可能拿不出来……但有或者没有这种词,是在侮辱我美食家的声誉!”

    郑清伸出舌头,舔着嘴角残留的味道。

    那是啤酒与烤肉混合后味道。

    “没人觉得肉串臭而去吃它,大家都是因为香才去吃的。”他首先否定了萧笑最初的例子,然后才强调了自己的观点:

    “你以为我们生活在什么样的天地间?我们的身体也许生活在一个客观的世界,但是我们的意识生活在另一个主观的世界。那个由所有人的看法与认识构成的主观的世界。”

    “肉串不臭,但肥瘦有别。”萧笑用筷子夹起另外一块卤肉,举起,任凭浓稠的肉汁缓缓淌下:“……我们的所思所想,为什么要参考别人的意见?”

    “你以为我们活着的意义是什么?”郑清放弃在食物上与萧笑的争辩,重新灌了两口啤酒,耳垂已经有些发热了:

    “如果活着就是为了吃饭、然后持续活着,那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我们活着难道不是为了追求别人的夸赞、别人的羡慕、甚至于别人的痛恨中?换句话,我们其实活在别人的眼中。”

    “迟钝的意识啊。”

    萧笑一边搭着话,一边学着迪伦的手法,将青蜂儿、琥珀光、海妖朗姆以及黄油啤酒混在一起,小心的呷了一口。

    然后他眼神一亮,咕嘟咕嘟一口气全都灌了下去。

    这让他脸色有些发白,说话时声音也含糊了不少:“……你还以为自己是生活在别人目光中的白丁吗?错错错!”

    “当你那到那封通知书的时候,你就已经脱离了你以为的那个世界。你所建立的世界观已经在那个时候崩毁。在这座全新的世界……”

    他张开双臂,杯中的酒水四处乱溅,惹的小精灵们兮兮怒骂。她们已经习惯了整洁干净的环境,对眼前宿舍里的混乱有些措手不及。

    肥猫团团不知何时已经逃离了辛胖子的床铺,正蹲在窗台上,眯着眼,揣着爪子,一脸冷笑的看着眼前的乱象。

    “……在这座全新的世界,”博士大着舌头,已经完全忘记他与郑清讨论的主题:“你的精神拥有更加广泛的独立性……世界!世界!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我们世界的主题,由我们自己做主!与他人无瓜!!”

    “无瓜!!”胖子红着脸,大声嚷嚷起来:“香瓜还没上市,西瓜已经吃完了……手表里没有瓜!瓜子倒是有的!”

    郑清吃着烤肉,灌着酒水,听着舍友们高谈阔论,眼神有些发直。

    末了,萧笑又揽住他的脖子,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

    “无论你吃的是多么精美的食物,最终也不过是屎一样的东西。难道你要因为这个认识再也不吃饭了?”

    “滚开!”

    “闭嘴!”

    “你想吃屎吗?!”

    其他三人齐声怒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