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黯淡,夜的影子越来越重。
沉默森林深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小堆篝火旁。
一只正趴在火堆前,眯着眼打盹儿的灰皮狗子,软哒哒的耳朵忽然竖直,旋即站起身,向远处张望了一眼。它的周围,同样打着盹儿的几只母祸斗好奇的蜷了蜷尾巴,以为这位新加入的伙伴想到了什么有趣的新游戏。
却不料那位新加入者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施施然向林子深处走去。转过一丛灌木,月光闪过,灰色的身影便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徒留几只母祸斗在原地面面相觑。
……
同样在沉默森林,距离此地很远的一座小山丘下。
白日里,刚刚从山腹挖出大堆石炭的祸斗们不顾夜色浓重、身心疲惫,聚在一起载歌载舞,敞开了吞食新燃起的炭火。
淡蓝色的火苗把许多年轻的小祸斗烫的嘴角起泡,却没有一只祸斗愿意放弃嘴边的美食。包括那只很晚才加入族群的灰皮狗子。
它正在给大家表演如何用一张小嘴一口吞下一块比脑袋还大的炭火。
炽红的石炭被它塞进嘴里,仰起脖子,用力一咽。狗子细长的脖子上骤然出现一个巨大的肉包,引得围观者们啧啧称奇。
就在那块肉包缓缓向肚子沉去的时候,表演者却忽然停止吞咽,扭过头,惊讶的看向远处。片刻之后,山丘下一片骚动。
因为那只表演小口吞大炭的灰袍狗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啪的一声消失的无影无踪。就像被炭火撑爆了似的。
……
还有一只灰皮狗子,正跪趴在一头牙齿掉光的老祸斗前。
它已经磕了上千个头,哀求老祸斗收他为徒。
老祸斗心底美得冒泡,表面却严词拒绝着,数落灰皮狗子各种不符合传统祸斗的形象。比如皮毛颜色太淡、孝敬的炭火太少、眼神总是乱瞄,等等。
正当它数落的起劲儿时,跪在面前的那灰皮狗子忽然站起身,扭头向远处看了一眼。
然后转过身,扬起后腿,呲呲。
浇了老祸斗一头一脸,撒腿就跑,转眼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
类似的场景发生在沉默森林的各个角落。
只要有祸斗群聚居的地方,便会出现一条灰扑扑的狗子。稍早一些时候,它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混入祸斗群,却在某个时刻,不约而同选择离开。
每一道灰色的身影消失。
巴克身旁毛豆身上的气息便清晰一分。
但这种细微的变化,年轻的祸斗,巴克先生却察觉不到。它唯一能够感觉到的,是林子里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以及越来越安静的环境。
夜风停下了脚步,树叶们沙沙的窃窃私语悄然消失,螽斯与纺织娘也闭了嘴,默默的躲在腐败的树枝与枯叶下,侧耳倾听林间陌生的脚步。
咔嚓。
这是一根枯枝被人踩断的声音。
巴克与毛豆同时转过头,看向那发出声音的方向。黯淡的月光下,只有斑驳的树影在地面微微摇动。
并无异常。
就在巴克打算收回目光之际,那微晃的树影骤然膨胀,须臾间,便有两道高挑的身影从那阴影间漫步而出,来到月光之下。
走在前面的一位,黑发血眸,浑身罩在一件猩色长袍里,露在外面的手腕上却系了一条肮脏的红色布条,不知是做什么用。
紧随其后的,身量与前一位相仿,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长袍,赤着脚,踩在脏兮兮的林地间,却纤尘不染。但最引人注目的,则是它的脸。
那是一张空空荡荡的脸,面如新月,净如新瓷,五官眉眼俱无,只有眼睛所在的位置绽出两点红芒,却如隔着纱窗的红灯。
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正是尼基塔与无面。
巴克伏低身子,浑身肌肉绷紧,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分叉的细长尾巴仿佛蝎子的毒刺般在半空中盘旋,刺破空气,发出瘆人的咻咻声。
毛豆的反应比巴克稍小一些,或许是因为它并没有对身后那群祸斗负责的打算,或许是因为它有把握从这两位陌生者面前逃走,总之毫无心理负担,倒让它在客人们面前显得自然许多,被走在前面的那位女士高看了一眼。
“这条小狗不错,”尼基塔赞赏的看了毛豆一眼:“让它来率领这群乌合之众,说不定能给我们带来意外之喜。”
无面脸上那两点红芒忽明忽暗,并未出声。
毛豆警惕的看了它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尼基塔。
它很确定,那些蛇蜕的主人就是面前这个模样古怪的家伙。但它不确定能不能把它带走。因为旁边那位漂亮女妖身上的气息有些危险。
尼基塔眯起那双好看的红眸,张开双臂,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令人怀念的味道。”
她喃喃着,仿佛在对面前两只狗子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对绝大多数魔法生物来说,沉默森林就像一座天堂。充足的食物、学校的庇护、投契的盟友、舒适的居住环境……这里应有尽有。”
对于这些话,毛豆不置可否,只是小心的打量着面前的女妖,斟酌着在哪里下口能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撕得粉碎。
它并不担忧自己的敌意会引来女妖特别的关注。
因为它不是一只狗。
就在女妖出现的同一时刻,距离两只狗子不远的祸斗营地,已经收到了警报。伴随着女妖的说话声,黢黑的夜色中开始闪烁起一双双赤红色的眼睛。
潮湿的空气里开始夹杂起硫磺的味道。
原本已经安静下去的风儿也重新流淌起来,与之前相比变得更加燥热。
女妖似无所觉,仍旧闭着眼,轻声着,喃喃着:
“……唯一的问题在于,当你距离光明太近的时候,眼睛会被刺痛,当你住在天堂里的时候,精神会感到倦怠,忘记了自身的意义……有谁还记得祸斗的荣光?你们曾经流火千里,给巫师带去恐惧与战乱;也曾经吞天噬地,一口咬掉半个月亮。看看现在的你们,只不过离火山口远了一点,就变成一群怨天尤人的小妇人。”
“像是一群被丢弃的宠物。”
女妖的话,引得祸斗群怒火中烧。
四周弥漫的硫磺气息愈发浓郁,虽未见明焰,空气却仿佛燃烧起来似的,在月光下变得扭曲而又流动,这让林间空地上的画面变得有些模糊。
一头,两头,三头,越来越多黑色的大狗走出灌木丛,龇着牙,嘴角淌下岩浆般的涎水,瞪着赤红的双眸,恶狠狠看向两位贸然闯入祸斗领地的不速之客。
“我很喜欢你们的眼睛。”
尼基塔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们所处的危险环境,目光越过毛豆与巴克,看向一头皮毛花白的老祸斗,语气轻快的说道:“既有看破红尘的红,又有喜爱生命的热烈……简直就是巫师与妖魔的综合体。”
这句恭维丝毫没有降低祸斗们对她的敌意。
越来越多的大祸斗出现在四周,它们龇牙咧嘴,警惕的盯着女妖身上的弱点,蓄势待发,只等族里的老祸斗下令。
但老祸斗之所以能成为老祸斗,就是因为它们在过往的岁月里足够谨慎,从不与任何莫名其妙的敌人做无所谓的战斗。
“陌生的客人,这里不欢迎你们,希望你们能够离开。”
老祸斗语气生硬,态度却非常和缓:“我们只是一群远离是非的流浪者……只想安安稳稳的在林子里活下去。”
尼基塔笑了起来。
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天边那轮快要消失的月亮,又像是在拥抱整座沉默森林:“想法与现实之间往往有着一道看不见的深堑,这座森林很大,大到能够容纳一座神话世界存在……但这座森林又很小,小到林子外面任何一点风吹草动,躲在林子最深处的住户都能知道。如果流浪可以解决问题,那这个世界就太简单了。”
“即便你们愿意安安稳稳生活在林子里,也需要面对一个不容忽视的挑战:这座天堂有点拥挤。树下的虫子,树身的藤蔓,树上的鸟雀,林间的走兽,水底的游鱼……天堂的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这座岛子的寄居者。每分每秒,都有族群因食物与生存空间而发生冲突……”
说着,她抬起脚尖,碾死了爬过她面前的一只三腿青蛙:
“……跟着我,我会让整片森林都燃烧起来,作为你们最温暖的巢*******豆明显听到身旁的巴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对于一群祸斗来说,没有什么比漫天大火更有吸引力,也没有什么比点燃整座沉默森林更让人心神向往。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老祸斗问出了所有祸斗们的心声。
女妖没有回答。
而是转身,带着同伴重新向沉默森林深处走去。
“你不需要相信我,或者相信其他什么家伙。”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黑暗中,但声音却回荡在所有祸斗的耳畔:“你们只需要相信自己……当日月倒悬、星光流散,整座沉默森林开始为自由而挣扎的时候,你们跟随自己的心就可以了。”
祸斗们呆呆的站在原地,嘴角的獠牙悄悄收起,眼中的红芒渐渐淡去。
幼崽们听不懂女妖话中的深意,只以为危机散去,一只两只从大祸斗们身后钻出,嬉笑打闹;大祸斗们听懂了女妖话中的意思,一个个心情激荡,兴奋不已;倒是老祸斗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忧心忡忡。
巴克兴奋了好一阵儿,才想起前半夜新加入族群的那头灰皮‘祸斗’,连忙左右张望,但哪里还看得见它的影子?
毛豆在女巫消失在树影后的第一时间,便悄无声息缀了上去。
时空穿梭的天赋在这一刻被发挥的淋漓尽致。祸斗群没有发现它的消失,女妖们也没有发现它的追踪。
狗子躲藏在角度时空的缝隙间,窥伺着那两个在林中穿梭的身影,时刻准备着偷袭那个没有脸的家伙。
甫一离开祸斗们的领地,女妖们便放松了许多。
言辞间也毫无之前那股神秘凶狠的气质,多了几分慵懒。
“下一个氏族是半人马部落,该你出面了。”尼基塔双手抱着后脑勺,仰着头看向满天星斗,懒洋洋对同伴说道:“不能总是我出面……这是船长们的任务,我们都有义务。”
她把‘船长们’三个字咬的格外重。
无面悄无声息的跟在她身后,许久,才嘶哑着,慢吞吞回答道:“你,觉得,合适,就好。我,没有,意见……”
“你能不能换个嘴巴说话?”尼基塔终于按捺不住,停下脚步,看向同伴,大声抱怨起来:“一句话要喘气四五次,你不感觉自己说话很费劲吗?”
无面犹豫了片刻。
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小眉笔、一支口红、还有一小块镜子碎片,就着黯淡的月光,在脸上涂涂画画。
须臾之后。
林子里响起第二个尼基塔的声音:
“现在呢?感觉怎么样?”
“看得出,你们船长真的很宠你。”尼基塔看着面前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嘴嘟着,垂下眼皮,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挑衅能力这么强……你长这么大真的挺不容易的。”
“挑……衅?”无面的新嘴唇好看的嘟了起来,语气中充满了困惑:“有吗?我以为你肯定能接受自己说话的速度……还有声音啊。”
尼基塔摆摆手,不欲在这个话题上与身旁这头无知的小妖魔争辩。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
已经是后半夜,月亮落在远处的山后,月色已渐沉至不可见。
尼基塔张开五指,对准天空最亮的那颗星星。
星星被夹在中指与无名指之间,璀璨的星光透过指缝,仿佛给她戴上了一枚嵌着宝石的漂亮戒指。亮的晃眼。
她慢慢收起五根指头,攥紧拳头。
仿佛把那抹星光也攥了进去。
“你在干嘛?”无面对女妖的举动很感兴趣,有模有样的学着,同时顺口问道:“你还没说,为什么冒这么大风险来沉默森林……这简直是自投罗网。”
“一个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会咬掉自己的腿逃生……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只要脸没事就好……腿丢了……就丢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尼基塔微微笑了笑。
两位女妖终于就某个认识达成了一致。
枯黄之地,2009年,六月初。
虽被称为枯黄之地,但这里却一片苍翠与生机。棕榈与仙人掌隔着一块嶙峋的怪石作伴,郁金香与落叶松相互偎依取暖,还有长在沙地里的黄槿与刺桐、长在水洼的红柳与骆驼刺,昙花在艳阳下盛开,玉簪向着太阳露出笑脸,猪笼草与毛毡苔吐出清甜的蜜汁,喂养路过的蚂蚁及蚜虫。
一只小白兔抱着猪蹄膀,施施然经过一群吃草的野狼,嘴边满是啃骨头后留下的油渍。不远处,它的伙伴,一头窈窕的小鹿,正恶声恶气的教训弄脏它蹄子的一头灰熊。灰熊抱着脑袋,乖乖享受小鹿的蹄子,不敢吭气。
尼基塔跟随船长登陆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令人怀念的场景。
是的,令人怀念的场景。
当她还是一位正经巫师的时候,很难想象巫妖们会生活在这样充满童话意味的环境中。在她的想象中,巫妖们应该生活在一片冰天雪地,脚下是枯骨组成的沙漠,眼前是冤魂与血肉凝聚的森林。
八匹夜骐拽着宽大的南瓜车,从原野上飞驰而过,耳畔只能听到风声以及草地里传来的金铃子的奏鸣。
南瓜车最终停在一幢三层的白色小塔外。
这是巫妖们的法师塔。
塔外的空地上,错落摆放了许多摊位,摊主们都是塔里的巫妖,或老或少,大都穿着黑色长袍,售卖的货物与普通黑巫师坊市间的也无太大差异,譬如鬼幡、宾灵、骨牌、画皮,带血的纸牌、污迹斑斑的绞索、萎缩的头颅、死人指甲、光荣之手,等等。
在这里,巫师的血液按年龄性别分罐而装,尸油也按修为高低做成不同颜色的蜡烛,乍一看上去,除了摊位上的气息稍显阴森,竟无多少血腥涌动。
尼基塔低眉顺眼,跟在迷雾船长身后,向法师塔走去。
她的身后不乏审视的目光。
许多老巫妖都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打量着女妖的脖子,似乎考虑在哪里下手会更轻松一点。这种压抑的气氛令她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法师塔的第一层宽阔而又空旷,是一间巨大的教室。
落地窗环绕四周,每一扇都有十多米高,窗户之间悬挂的庞大壁画,据说是用巨人皮硝制的,但尼基塔知道那只不过是谣言。倒不是说那些壁画基底不是人皮,只不过不是巨人皮,而是用普通巫师皮拼接而出的罢了。
巨人皮太硬,不适合揉制成画卷。
距离门口极远的地方,有一块巨大的黑板,一座巨大的讲台。
门口与讲台之间,阶梯状的座位鳞次栉比,足足有数千张,被坐的满满当当,似乎整个世界的年轻巫妖们都聚集在了这里。
一位老巫师坐在讲台后,黑板之前,正在给这些巫妖们的未来上课。
祂的个头很大,仿佛一位巨人,即便只是盘腿坐在讲台后,脊背也撑到了天花板上,这让祂不得不低下脑袋,花白的胡须垂落一地。
祂的声音浑厚,回荡在整座教室:
“……在淤泥里沉睡三年,在水里挣扎三年,蜉蝣才能够最终羽化,飞上天空,却也只能飞翔半个小时。那是它们一生最辉煌与灿烂的时刻。”
“率先出现的蜉蝣,马上会被鸟儿、被蝙蝠、被任何觊觎它们血肉的掠食者们抓走。但是因为蜉蝣太多了,不久之后,蜉蝣群会多到鸟儿没办法给它们造成任何冲击。”
“到了这个时候,它们就会从容的寻找最安全、最舒服的地方,开始繁衍。它们会褪去身上最后一层皮,原本透明的翅膀会闪烁起璀璨的、幽蓝的色彩,腹部会拉出一条细长的、漂亮的尾丝……这个故事中最重要的两个概念,‘积累’与‘平衡’。”
“掠食者过于强大,任何一只蜉蝣都无法抵抗;蜉蝣数量太多,任何掠食者都无法将其彻底消灭。但如果没有六年的积累,蜉蝣们便很难飞上天,组成‘蜉蝣之众’,来保护自己的安全了……”
“蜉蝣之众,真是个好词,嘿嘿。”
迷雾船长低沉的笑声在教室里响起,打断老巫妖的授课,同时也震得四周那些高大的落地窗瑟瑟发抖:
“……可是,你只告诉这些孩子蜉蝣能以众取胜,却没有告诉它们,蜉蝣在蜕变成飞虫后,没有嘴、没有胃、不能吃任何食物、也不能消化任何食物。它们灿烂的那半个小时,完全依靠它们在稚虫时期河底觅食积累的能量……那些能量也只够它们在空中翱翔半个小时。”
座位上的年轻巫妖们开始还想怒斥这失礼的客人,但很快,所有人都在大海妖的威压下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会抱着法书,竭力维持灵台清明。
“安——静!!!”
讲台上,老巫师重重拍了一下手中的讲义,沉重的音浪从讲桌上荡起,重重的撞上迷雾船长的笑声。
落地窗们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在两位大人物的对峙下化作一片湮粉,露出窗外黢黑的、空荡荡的虚空。落地窗间的壁画仿佛风雨中的树冠,左右飘摇,勉强支应。
年轻巫妖们喘息着,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化作一团团烟雾,消失在座位间,逃之夭夭。这不是它们能够插手的事件。
尼基塔与那些年轻巫妖们有着相同的想法,但她却不能走。
因为船长还站在她的身前。
船长还没有说话。
她只能躲在船长的身影下,抱着胳膊,瑟缩着,用力攥紧手腕上绑着的那条布带,心底把自己骂了一百遍,为什么一直想着下船。
在船上呆在多安全!
直到教室里的年轻巫妖们纷纷退场。
讲台上的老巫妖才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面孔。为了这个动作,祂的身形稍稍缩小了几分,但浑身上下的气势却愈发厚重。整个空间似乎都被祂周身的重量压的发抖,空气中隐约传来如同玻璃裂纹时的脆响:
“说出你的来意,迷雾。”
“我只想帮你扩大蜉蝣群的数量罢了,”迷雾船长在没有旁人的时候,却表现出难得的油滑:“……让越来越多的巫师投入真祖的荣光之下,这难道不是你的责任吗?乌利希!”
“真祖?荣光?”
听到迷雾船长的蛊惑之词后,讲台上的老巫妖嗤之以鼻:“我们是一群特殊的巫师,而不是那什么真祖的狗腿子……”
“你们对真祖的敬畏呢?”迷雾船长扬起眉。
“敬畏?”
乌利希爵士的身形缩的愈发厉害,很快便从十数米高低,缩到常人大小,但他的声音却一如之前般洪亮:“我们对祂的敬畏,正如你身后那个小丫头对你的敬畏……尊敬、恐惧,但不会爱祂,对不对,小妮基。”
女妖不安的走出迷雾船长的影子,看了一眼老巫妖胸前那个‘工’字型的标志,低下头:“导师。”
乌利希爵士就是那位把她带出撒哈拉沙漠的老巫妖,也是教她从死尸开始吃起、慢慢习惯妖魔脾性的导师。
看到爵士,她很容易便想起自己曾经在沙漠里的挣扎,口腔中依稀还残留着那只甲壳虫的辛辣滋味,继而想到那天在迷雾号船长室里的经历,想到那涌上舌尖的绝望与甘甜。
女妖忽然间泪如雨下。
老巫妖走到女妖身前,抬手按在她的头顶,语气温和:“……任何成长都是有代价的。你已经慢慢成为一位真正的巫妖了。”
迷雾船长默默的看着这一切。
作为一头原生种的妖魔,它一直很难理解巫妖们这种敏感而又显得懦弱的心结。在它看来,妖魔吃巫师,就像巫师喝水吃肉一样,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没道理为了这点小事魔障。但作为一头大妖魔,迷雾船长又有足够的智慧,它不会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对错误的人说错误的话。
安抚完女妖,乌利希爵士重新把目光转向今天的主要客人。
“说出你的来意,迷雾。”他重复着之前的问题,语气与表情也较之前严肃了几分。
迷雾船长扯了扯自己的帽檐。
“用不着这么严肃,”他脸上露出虚假的笑意,眼神一如既往冰冷:“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蜉蝣只有在足够多的时候才安全……而现在,新生蜉蝣的翅膀还没有完全展开,老去的蜉蝣又被猎人们过分抓捕。真祖的子民正处于危险之中。”
“都是废话。”老巫妖摇了摇头,显然对客人的回答不够满意:“你也不年轻了,应该知道妖魔与巫师的战争从未停止……妖魔们一直在危险当中。”
“……我们需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迷雾船长并不在意乌利希爵士的嘲讽,继续说道:“海妖打算向第一大学发动一次袭击,解放被困在黑狱中的同胞。所以,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
乌利希爵士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迷雾船长。
“我看上去很蠢吗?”他扬起袍子下面那根细长的手杖,敲了敲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巫妖只是喜欢呆在实验室里做研究,但不代表我们两耳不闻窗外事……黑狱里有什么,你们打算做什么,学校有哪些准备……有些事情发生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尼基塔还是从我这里走出去的。凭什么你会觉得我们会替你火中取栗?”
“不,这不是利用,而是双赢。”迷雾船长脸上完全没有谎言被戳穿后的尴尬,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我们得到你们的支援,你们的族群可以得到学校里新鲜血液的补充、你们的长老可能得到黑狱中的战利品,你本人还可以得到真祖的赞赏与整个妖魔世界的尊重。”
老巫妖脸上的皱纹没有丝毫颤抖,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这还不够。”它手中的细杖在地板上跺了跺,发出咚咚的声响:“如果你们真的有诚意,就应该在半年前向我们发出邀约……而不是在准备出发的前夕。”
“有什么区别吗?”迷雾船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同时圆滑的回应道:“难道你们没有做好相应的准备吗?如果我没记错,最近半年回到枯黄之地的巫妖数量比过去十年的总数都多吧。”
尼基塔垂下脑袋,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唯恐两位吃相难看的大佬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听到迷雾船长的话后,乌利希爵士终于沉默了起来。
它撑着那根细长的手杖,顺着盘旋的楼梯,向巫师塔的二层走去。
迷雾船长跟在它身后。
尼基塔走在最后面。
老巫妖的声音仿佛流水一般从前向后流淌,淙淙着,淌入客人们的心湖:“想要枯黄之地出兵,仅仅说服我是不够的,我只是王的幕僚之一……而且我必须提醒你,你来时间确实有些不巧。枯黄之地正在酝酿一场变革……一场宗教与心灵的革命……其他长老都更在意这件事。”
“宗教……革命?”迷雾船长警惕的扬起眉毛:“革谁的?”
“我们自己的。”老巫妖的回答总是有些出人意料:“每一年,每个月,每一天,当新的巫妖诞生,它们总是很难适应自己新的身份……这很不好。枯黄之地是一座巨大的实验室,而不是一所精神病院。老人们都有些厌烦这种事情了。”
对于这一点,尼基塔深有感触。
当初在枯黄之地,她不是唯一一个难以接受食用活巫师的巫妖。与她相似的新生代巫妖还有许多,它们就像族群的渣滓一般,受到唾弃。
“……所以我们正在酝酿一套感恩仪式。”乌利希爵士说道:“你之前提到回归枯黄之地的巫妖,有许多其实是为这件事而回来的。它们并不清楚黑狱会发生什么。”
与那些回归的巫妖的目的相比,迷雾船长对老巫妖之前那句话更感兴趣。
“感恩仪式?”它嘴角微微勾起,饶有兴致的问道:“能不能简单解释一下?”
“巫师吃肉的时候,不会一边吃,一边对着那块肉忏悔。新的巫妖要转变这种心态,那么可以把忏悔变成感恩……感恩的心,可以让新诞生的巫妖们有勇气做它们自己。”
话音未落,老人手中细长的手杖便点在二层入口的大门上。
轰!
两扇门仿佛被巨人狠狠拽了一下似的,用力向外开启,带动一股穿堂风,吹动了尼基塔的袍角。
二楼的大厅中,一股更加阴冷的气息随着那股穿堂风吹了出来。
文学馆
与宽广空旷的一层教室相比,二楼的空间显得狭小了许多,装修与空间也更加分割,看上去像是私人会所的会客室。
只不过这座会客室里没有侍者,也没有调酒师。
有的是零落摆放在屋子里的各种魔法生物的狰狞的标本,比如唐古拉冰螭,威尔士绿龙,穿着盔甲的米诺陶诺斯,披着鞍鞯的独角兽,矮人的脚掌、巨人的眼球、用半人马鬃毛扎成的拂尘、用鱼人鳞片拼出的工艺品。
其中许多摆件都还‘活着’。
尼基塔可以清楚的听到那些摆件身体‘深处’传来的哀嚎。这股痛苦仿佛浓郁的香料,丰富了巫妖们渐渐干涸的情绪。
乌利希爵士带着客人们向会客室深处走去。
就像一条鲶鱼落进死气沉沉的沙丁鱼箱,陌生客人们带来的新鲜气息,引起会客室里诸多老巫妖们的注意。
它们缓慢的转动颈子,漆黑的眼眶深处绽起一点点红芒,骨节间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生锈的机器重新启动、缺乏润滑油的齿轮转动。
尼基塔低着头,屏住呼吸,跟随在船长身后,悄无声息的穿过一张张桌子。
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位老巫妖手中端着的碗——那是一个颜色惨白的颅碗,里面盛满了鲜红的液体,热腾腾,还冒着泡,老巫妖的手像蜕了皮的鸡爪,枯瘦、惨白,上面布满可怖的疤痕。
女妖悄悄咽了口唾沫,收回目光,死死盯住船长的脚后跟,不敢有丝毫异动。巫师的理性与妖魔的冲动混合在一起,造就了一群疯狂的巫妖,而且越老的巫妖,情绪掌控能力就越差,只有成为大巫妖,凭借法则之力收束那股狂乱,才能在腐朽的年纪维持理智。
而常年呆在法师塔二层的这些‘长老’们,都是法力很高、却又不够强、年纪还很大的老巫妖们。平素极少与楼下打交道。
年轻的女妖非常怀疑二楼这些疯狂的老巫妖,会不会因为她走路时先迈了左脚而砍掉她的脑袋。
会客室的尽头是一面漆黑的墙壁,墙上挂着一排排干瘪的脑袋。有长了四根鹿角的夫诸头颅;有长了满头蛇发的戈尔贡姐妹;还有三个脑袋的刻耳柏洛斯,三个狗头,每一个都咧着血盆大口,毛发间盘绕着干枯的毒蛇。
当然,那些‘挂饰’中最多的,还是巫师的脑袋。
老巫师、小巫师、男巫、女巫、戴着尖顶帽的巫师、秃头上绘着图腾的巫师、胡须垂到地板上的巫师、一半人脸一半熊脸的巫师,不一而足。
黑墙前面,有一座小小的祭坛。
米许高的台座分作三层,呈金字塔状,台座装饰粗糙,有几根石柱、有几块仿佛用石器砸出的雕塑、还系了几根肮脏的布带。台座之上,是一个三足两耳的青铜鼎。
鼎上无盖,鼎下有火,鼎中传来汩汩的水声,仿佛有人在煮茶。
“你之前不是一直想知道巫妖对真祖的敬畏吗?”
“现在你可以看到了。”
说话间,乌利希爵士俯下身子,在祭台前拜了拜,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干巴巴的腊肉,抛向祭台上的青铜鼎。鼎口仿佛张开大嘴的怪兽,一口吞掉了老巫妖的献祭。
鼎中传来呜噜噜的声音,仿佛是怪物吃饱后打了个饱嗝,又像是怪物肠胃在消化的声音。
“愿真祖保佑。”
乌利希爵士双手合十,很虔诚的念了一句,然后站起身,让开位置,看向台下。
“愿真祖保佑!”
“真祖保佑!”
原本坐在各自位置上喝‘茶’发呆的老巫妖们被迫站起身,跟随乌利希爵士的献祭,送上自己的祝福。
与此同时,它们也随手从身旁摸出一点祭品,丢向那口青铜鼎——好一点的,与乌利希爵士相仿,丢块发黑的腊肉,差一点的,丢几块带肉丝的骨头,还有几个比较过分的老巫妖,竟然给真祖丢虫子。
尼基塔看的非常清楚,就是那种皮壳坚硬、血肉酸臭的虫子!
当初在撒哈拉沙漠她快饿死的时候,都吃不下去的那种虫子!
乌利希爵士回过身,冲迷雾号船长摊了摊手:
“巫妖们对真祖的敬畏到了这个年纪,差不多也就这个样子了。”
老巫妖的语气有些无辜,布满褶皱的老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名为嘲讽的笑容:“……许多巫师是被迫堕落的,也从未有荣幸直面真祖的威能。所以我们给祂献祭,祂给我们一点心理安慰……年轻的巫妖,需要心理安慰比较多,献祭可能丰厚一点;年纪大的,看开了,需要别人安慰不多……所以献祭也就这么一点儿。”
“非常公平的交易。不谈信仰,谈点吃吃喝喝,大家都还是好妖魔。”
迷雾船长的目光落在那面黑色的墙壁上。
“非常漂亮的收藏。”它真诚的称赞了一句:“尤其是那个小巫师的脑袋……我一上楼就能感受到他颅骨中那不屈的灵魂,仿佛暴风雨中的灯塔般闪耀。”
乌利希爵士若有深意的回答道:“愈是年轻的灵魂愈有壮怀激烈的冲动,像一块干脆的硬糖般爽口。老去的灵魂因为腐朽,反而像牛皮糖一样,味道虽浓郁,却很容易被人摆弄,吃起来粘牙。”
呼!
二楼入口处的门再次被打开。
一小队年轻的巫妖鱼贯而入,打头的,是一位闭着眼的女妖,眉心印着巫妖们的‘工’形标记,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斗篷。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身材健壮男妖,脑袋藏在帽兜下,怀里似乎抱了个小姑娘,只露出两条小腿,在斗篷外瑟瑟发抖。
男妖之后,还有数道身影,或者高瘦、或者低矮、或者窈窕,唯一的共同点是它们都低着头,把脑袋藏在帽兜下,仿佛对这片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敬畏。
伴随着穿堂的微风,尼基塔隐隐听到那位女妖用很好听的声音询问入口处那个端着颅骨血碗的老巫妖,乌利希爵士是哪一位。
就像尼基塔想的那样,老巫妖们脾气都很坏。
那位老巫妖语气暴躁的拒绝了女妖的询问。
然后它的脑袋就被砸碎了。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陷入了停滞。
老巫妖被砸碎的颅骨、摔在地板上的骨碗、飘在半空中的鲜红液体、掀起帽兜后露出灿烂笑脸的巫师、冒光的法书、隆隆作响的雷声,以及最重要的,乌利希爵士与迷雾船长共同转过头,投向屋子入口的目光。
两位大妖,四道目光,如同四座泰山般沉重,让整间屋子一瞬间陷入死寂。
突然出现的袭击者们,如同陷入琥珀中的小虫儿,在大妖们粘稠的气息下缓慢挣扎,周围的一切在这个瞬间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黑白两种色彩。尼基塔感觉自己仿佛在看一部动作缓慢的默剧,一切都悄无声息,滑稽中又带了几分荒谬。
就像做梦一样。
不,做梦也不会这么糟糕。
年轻的女妖完全想象不到,在枯黄之地,巫妖们最大的聚集地,竟然会遭到巫师们的突然袭击。
当然,她并不是唯一感到情况糟糕的人。
闯入法师塔二层的这支猎队,同样发现事情有些稍稍出乎预料。
叮!
一粒花生大小的银豆子从女巫手心滑落,落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却发出如同砸在玻璃碗里的清脆声响。伴随着这声脆响,一道耀眼的银色光环倏然闪过,打破两位大妖的控制领域。
巫师们恢复了行动能力。
黑白褪去,失去的颜色重新回到各自主人的身上。
屋子里的画面也顿时鲜活了起来。
“见鬼!”
那位健壮的男巫扯下身上的斗篷,与怀里那两条小腿一起丢在地上,同时大吼一声:“迷雾老鬼怎么会在巫妖们的地盘!不是说今天就乌利希一个老东西吗?”
两条小腿飞快的缩进斗篷里。软软的地毯上鼓起一个醒目却又很不起眼的小蓬包,在男巫的吼声中瑟瑟发抖。
吼罢,那名男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身形骤然涨大一圈。
原本这位男巫身高便有一米八九,身躯壮硕,再次涨大一圈后,身高直蹿至近三米,宽大的长袍被隆起的肌肉撑的紧绷,仿佛变成了一件小背心,甚至身上的毛发都浓密的许多,站在猎队之首,一股凶悍的气息卷席整座大厅,仿佛从洪荒中闯出的野兽。
两位大妖的目光顿时被这位男巫吸引了过去。
伴随着男巫的爆发,紧随其后的队友们也纷纷扯下身上的斗篷。
有一身黑色小直狩衣,配着一柄日式刀的年轻男子;有穿着厚重皮甲,怀里抱着机关炮模样炼金装置,身材结实的矮人;还有宽袍广袖、罗裙飘飘,却自始至终都闭着双眼,身子悬浮在半空,脚不点地的女巫。
“呸,我就说被那姓楚的家伙坑了,你们还不信。”抱着机关炮的矮人向华丽的地毯上重重的吐了一口唾沫,开始摇动炮身上的摇把:“……他的计划你们也敢信?!我也是大麦酒喝多了,才信了你们的邪!”
穿着狩衣的年轻男子与轻罗广袖的女巫都保持了沉默。只不过男子将手缓缓放在了刀柄之上,女巫则翻开了怀里的法书。
“殷其雷!”
她轻喝一声,法书绽起万千毫光,只是转瞬之间,便听那雷音爆豆般响起,将整座大厅淹没在一片电光雷暴之中。
正是人在家中坐,雷从天上来。原本坐在二楼,喝着小酒打着盹儿的老巫妖们,反应本就迟钝,接二连三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雷暴晃瞎了眼,许多人还没来得及掏出法书,便被炸的满脸焦黑,头晕目眩。
也有那反应快的老巫妖,手中的酒杯已经换成了法杖。
“密剑·居合!”
那名年轻剑客轻喝一声,手中长刀出鞘半寸,雪亮的刀光闪耀半间屋子,下一瞬,刀光已经回到鞘中,年轻剑客站在原地,仿佛自始至终没有动弹。只不过他对面一名刚刚举起骨杖的老巫妖,手中的骨杖与它的脑袋已经被均匀的剖成数十份。
哒哒哒哒哒哒!
矮人手中的机关枪疯狂吼叫起来,伴随着矮子粗俗的叫骂,将整座大厅的气氛推向高潮。
……
……
尼基塔站在导师与船长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出半个头,看向那支冒失的猎队。
看得出,那是一支配合默契、装备精良的猎队,很有可能在新世界也有些名气,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年轻了。年轻到领队的那个健壮男巫,气势全开之下,也仅仅只是一位顶尖注册巫师的水平。
女妖很怀疑这支猎队是不是来碰瓷儿的。
但没有道理碰瓷儿碰到车底。
诚然,二楼这些老巫妖们都只是一群饱受精神折磨、战力有所下降的注册巫师,再加上俗话所说,拳怕少壮,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老巫妖们十成战力发挥不出一半。那些年轻的顶尖注册巫师们,与这些老巫妖战斗,或许能占一些便宜。
但也仅此而已。
因为今天的二楼不仅仅只有那些老巫妖。
还有两位大妖,迷雾号船长与乌利希爵士。
撞到两位大妖手中,女妖不觉得那些年轻的小巫师有机会逃出生天。
真是可惜了,她看着那名年轻剑客俊俏的面孔,心底为那双漂亮的眼睛默哀半秒钟。对妖魔们来说,漂亮的面孔形形色色,眼睛却都千篇一律的猩红。
……
……
与女妖简单的想法不同,两位大妖在遇到袭击的瞬间,第一反应并不是全力抓住那几个冒失的小巫师。
而是谨慎的防守与探查。
迷雾号船长周围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将它与尼基塔笼罩在内。这是一道蕴含时空真谛的魔法,虽然看着两人仍旧站在原地、近在咫尺,但任何落入迷雾中的魔法攻击都会落入虚空。
乌利希爵士则闭了眼,神念联系上法师塔的守护灵,精神力全开,对整座枯黄之地进行搜索与查探。与迷雾船长不同,它的周围没有那层薄薄的雾气,但却有从那面黑墙上涌出的一片阴影。那些阴影仿佛潮水般盘旋在老巫妖周身,无声的哗啦啦着,吞噬着任何未经允许靠近的魔法波动。
而且出于某些隐秘的想法,两位大妖悄无声息的拉开了一点距离。
文学馆
一颗炽热的火弹带着低沉的风声,穿堂而过。
斜地里,三五根晶莹剔透的冰枪呼啸而出,重重的扎在了那颗火弹上。
冰与火的碰撞,瞬间的气化与爆炸,在半空中掀起一道狂暴的气流,向四面八方扩散。但很快,这股狂暴的气流,便被周围涌动的更加强横的气息所淹没。
而这支猎队的队长,那位壮硕的男巫,就站在这片仿佛十八级风暴的正中心。
他的脚下,那些平日里绵软的长绒地毯,此刻伸出了一道道追命的绳索,努力想要缚住这头蛮横的暴龙,却收效甚微。
砰,砰,砰!
绳索崩断的声音混杂在矮人怀里机关符炮的怒吼声中,显得非常微弱。但就算再微弱,那些绳索也给猎队的队长造成了一定的阻碍,让他挪动的每一步,都像在泥沼中,异常费力。
“换弹匣!”矮人大吼一声:“给我争取一点时间!”
话音未落,机关符炮的咆哮便戛然而止。
几头干瘦如柴、皮包骨头的老巫妖趁着弹幕消散的空儿,在茶几与沙发间飞快跳跃着,活脱脱像群老山猴。
须臾间,它们便突破了猎队的防御结界,冲到了几位年轻猎手身前。
然后扯掉了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露出它们那瘦骨嶙峋的身子。
“嘎嘎嘎嘎!”
老巫妖们的怪笑仿佛乌鸦一般难听,它们看向年轻猎手的目光中充满了贪婪,仿佛饿虎看到迷路的小羊,狼群围住受伤的母鹿。
呼!呼!呼!
冲上来的几头老巫妖齐刷刷长大嘴巴,呼啸的风声席卷整座大厅,将那些冒着寒气的冰枪、散发火光的岩浆、以及电光隐隐的雷球一扫而空,齐刷刷吞进肚子里。
充沛的魔力灌入身躯,那几头干瘦的老巫妖仿佛注水的气球般骤然膨胀,布满皱纹的老皮舒展开,重新变得光滑结实。它们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如铁,体魄庞大如山,张开的手掌,仿佛苍鹰的利爪,寒芒四射,抓向场间的年轻巫师们。
唰唰!
数道刀光在那利爪的寒芒间绽放,不分先后,劈了出去。却不防老巫妖顺势召唤出几块岩盾,挡在刀光之前。
碎裂的砂石如摔打在礁石上的浪花,携带着巨大的动能四散开来。冲入猎阵的巫妖们被漫天飞溅的砂石挡住视线,忍不住眯了眯眼。
就在那一瞬间。
一个散发着微黑光芒的拳头,已经从浑浊且汹涌的空气中冲了出来,迎面撞上那些老巫妖的面孔。
似乎只是一拳,却同时出现在所有巫妖的身前。
一头闯入猎阵的巫妖眼睁睁看着那拳头上缭绕的气息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大,直至最后,竟像一面幕布般遮住整个世界。虽然是在屋里,却仍旧给它一种日月无光、天地翻覆的感觉。
它尖啸一声,拼命凝聚力量,双手叠加迎向那枚砸落的拳头。
“番天印!”
壮硕男巫那低沉的吼声这时才传入它的耳膜,但为时已晚。
那一拳落下,如一座泰山被洪荒巨人倒拔起后向下砸来。巫妖双手承接的一刹那,便有一道沉闷的雷声在场间响起。
雷声过后,就是暴雨。
噼里啪啦!
巫妖双拳、双臂、双肩、从上到下的骨节噼里啪啦一片爆响。粉碎的血肉被那黑色的拳头裹挟着,速度丝毫不减,重重砸在了老巫妖的胸腔,再次响起一串连珠炮似的爆破音。
砰!砰!砰!
几口破碎的肉皮口袋从猎阵中倒飞而出,重重的贴在脏兮兮的墙壁上。壁上挂着的图像里,一群眼中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妖魔尖笑着,蜂拥而上,将那几个破碎的‘皮口袋’拖进沉沉的画像里。
直到此刻,被另一位年轻猎手劈碎的砂石才缓缓落在地上。
尘埃落定。
露出这支猎队队长那泛着油光的结实上身。
“呸!”他冲地上吐了一口浓重的唾沫:“一群老不死的,也敢跟我比拳头……拳怕少壮没听过吗?!”
地毯上,之前被猎队队长丢弃的斗篷下钻出一个小脑袋,露出一名小女巫的脑袋。
她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左右张望着,虽然身子仍旧在瑟瑟发抖,但声音却比她的身子勇敢许多:“还打不打?还打不打?!”
“打个屁!”猎队队长满脸晦气,回头嚷嚷了一句:“原本只想打乌利希那老鬼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撞到铁板上……准备跑路!”
“好的!”小姑娘顿时兴高采烈起来。
“只不过……”猎队队长紧了紧手上的拳套,两眼发亮的看向屋子尽头那面黑墙:“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做点什么吧。”
黑墙上,那些装饰着的、干枯的头颅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
在一片寒意中微微飘摇。
……
……
乌利希爵士睁开双眼,表情有些困惑。
它转头,看了迷雾号船长一眼。
船长先生低着头,似乎在思考妖生的哲理,丝毫没有与老巫妖对视的想法。老巫妖把目光向旁边挪了挪,落在旁边的小女妖身上,尼基塔似有所查,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
乌利希爵士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不论是矮人四处乱射的符炮、还是女巫狂暴的雷咒、年轻猎手的刀光,亦或者刚刚那位猎队队长撑霆裂月的一拳、打成一锅粥的大厅,都不在乌利希爵士的目光中。
或者说,眼前的这一切,都不在两位大妖的视线之中。
在它们看来,任何偶然的背后,都是一连串的必然。面前这支冒失的猎队只不过是干扰它们视线的小虫子。他们选择在这里出现,那么一定有更加庞大的黑手,隐藏在他们身后。
那只黑手的目标可能是迷雾船长,也可能是爵士自己。
屋子里打的热闹。
大妖们的目光则早已越过这片混乱,落在了更为深远的地方。
只不过任凭乌利希爵士庞大的神念在枯黄之地扫荡数遍,任凭它枯瘦的手指捏断上百根算筹,这些年轻猎手身后依旧一片死寂。
并没有它想象中巫师联盟重兵围困、某些大巫师联手围杀的险恶。而且它也没有察觉迷雾船长或者其他四海大妖们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难道真的只是个巧合?
就在此时,老巫妖耳畔响起一声轻扬的嗡鸣:
“秘技·燕返!”
雪白的刀光照亮整座大厅。
也像一道黑夜中的闪电,划破老巫妖脑海中的迷雾。
是啊,就算是一枚鱼饵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吃或者不吃,这些年轻巫师就在眼前。眼下,如果它继续犹豫下去,这些小鱼饵就要脱钩了。
刀光在老巫妖的这个念头中不断逼近,目标直指它身后那面黑色的墙壁。
老巫妖缓缓转动脖子,似乎想看一眼那抹刀光。
“看这里!”
那名身材壮硕的猎队队长爆吼一声,浑身肌肉再涨大一圈,铁黑色的拳头随着他的怒吼撞破重重空气,重重砸向乌利希爵士的脑袋。
浑浊的空气与沉重的拳风混杂在一起,变得格外粘稠,拳风所至之处仿佛变成了一汪胶水,迟滞了乌利希爵士转头的动作。
仅仅迟了一瞬间。
也就在那一瞬间。
刀光便划过老巫妖的耳畔,劈在了那面黑色的墙壁之上。
墙壁漾起一层光晕,丝毫未损,连一块墙皮都没有劈落;墙壁下那口三足两耳的青铜鼎,却发出愤怒的嗡嗡声。
因为青铜鼎熬了许久的战利品,那些挂在墙壁上的颅骨,碎了。
大厅中所有人都听到了瓷器破碎时的声音。那是一种让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声音。假如站在法师塔外面,人们甚至可以看到星空深处的某些星光在一瞬间变得更闪耀了一些。
悬挂在黑色墙壁上的数百颗巫师颅骨,在那道刀光之下,齐齐破碎,伴随着清脆的破裂声,停止飘摇。
静止了一刹那。
然后化作飞灰。
细密的骨灰顺着粗糙的墙壁,缓缓落下。
仿佛一面灰色的瀑布。
又像是时代落下的帷幕。
被解放的灵魂在消散前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大厅里所有人都听到了它们的祝福与诅咒。祝福拯救它们的猎手哟,安全的回到家中;诅咒所有的巫妖,永世不得超生。
迷雾号的船长大人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一丝莫测的微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幕,看上去完全没有插手的打算。
乌利希爵士也不希望船长插手。
因为那会是整个枯黄之地的耻辱。
它止住了转头看向那面黑墙的打算,缓缓转动脖颈,看向刚刚迟滞自己动作的那位猎队队长,看着那枚近在咫尺的拳头。
“找死。”
它神色平静的说了两个字。
回答它的,是猎队队长拼尽全力的吼声:“番!天!印!”
与片刻前阻止那些‘老猴子’时一样,同样是一个散发着微黑光芒的拳头,同样撞破了层层空气的束缚,缭绕在拳头上的气势也同样在推进中节节拔高、气息越来越黑、拳头也越来越大。
唯一不同之处在于目标。
之前的拳头砸在了一群老迈的注册巫师身上,将‘拳怕少壮’四个字展示的淋漓尽致,拳风所至之处,那些老巫妖们血肉横飞、骨肉成泥。
而眼下,这枚拳头的目标是一位大巫师。
一位在黑暗世界声名煊赫,在巫师世界如雷贯耳的大巫妖。诚然,乌利希爵士的名气大多与那些邪恶的魔法研究有关,而且它年纪已经很大了,身体条件可能有些下滑。与这位老者比拳头,颇有些上驷对下驷的意味。
但大巫妖之所以被称为大巫妖,就是因为它们足够‘大’,对任何变化、任何敌人,都有足够的包容量。
在法师塔闯入敌人的第一时间,两位大妖便给自己身上套了重重保护。
迷雾船长周围弥漫起一层薄薄的雾气。
乌利希爵士周围则盘旋着一片潮水般的阴影,那些阴影是从它身后那面黑色的墙壁上涌出的,理论上,只要法师塔不被毁坏,那片阴影就不可能被打破。
只不过前一瞬间,另一位年轻猎手的刀光劈在了黑色的墙壁上,劈碎了那些悬挂的颅骨,引得青铜鼎勃然大怒,黑色的墙壁有些一刹那的动摇。
恰好就在那一刹那,猎队队长的拳头砸了过来。
拳锋撞进那片阴影中。
就像石头落入水中。
区别在于,当这枚拳头砸在之前那些老巫妖身上的时候,如同一座泰山落进碧湖,惊天动地,水浪四涌;而这枚拳头落在那片阴影中,如同大山落入大海,虽同样掀起万丈狂澜,但大海实在是太大了,再高的浪花在它面前,也只是一个小水花。
如果镜头更精细一些,就能看到那片如黑潮般的阴影在拳锋之下漾起了一层层的涟漪,就像石头落入池塘时溅起的波纹,互相交织、不断扩散、来回激荡,汹涌的拳力在相互作用下不断消融。
黑色的阴影在拳锋下向里凹去,那些波动的涟漪也被这股凹陷的力量拉扯着,变得更长、更细,仿佛一根根皮筋儿。
自始至终,乌利希爵士都只是漠然的看着那枚拳头。
脚下一步未挪,脸色丝毫不变。
与之相反,拳头的主人在拳锋落入阴影之后,脸色大变,原本有些发红的脸膛飞快的失去了血色,露出几分黝黑:
“跑!!”
他大吼了一声。
整支猎队像是被扣动开关的夹子,瞬间便簇成一团,按四芒星的方位站定。四芒星的中央,则是那个自始至终都躲在斗篷下的小女巫——自从乌利希爵士把目光落向这些‘小鱼饵’之后,她甚至不再露头,连脑袋都藏进了斗篷下。
“打完没?打完了没有?我要开始睡觉了……我快忍不住了!”
小女巫藏在斗篷下,一边瑟瑟发抖,一边碎碎念个不停。
直到队长吼了一声‘跑’,她两眼一闭,双腿一伸,盖着那厚重的斗篷,眨眼便呼呼大睡,陷入沉沉的梦乡。
一层淡蓝色的光罩伴随着她的呼吸,出现在她的周围。
起初是规则的球状。
然后随着小女巫眼珠在眼皮下游动,那颗规则的蓝球开始不规则的蠕动,如同一颗咬破胞衣的虫子,慢慢长出了脑袋、翅膀、鱼鳍、尾巴,以及‘球’身上越来越繁复的符文。
仿佛过了很久。
但其实只是一瞬间。
一头蓝色的大鱼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在这遍布巫妖的世界。
蓝色的大鱼很胖,有着水平的尾鳍以及两条恍若巨浆的腹鳍。它浑身上下布满了梦幻般的蓝白色符文,符文流转间,绽放出一道道蓝色的波浪,以大鱼为中心向四面八方荡开。
小女巫就躲在这条大鱼腹心之处。
她的周身还半裹着那条黑色的斗篷。原本在大鱼半透明的皮肤,那抹斗篷的黑色异常显眼,但随着小女巫呼吸越来越平静,包裹在她周围的蓝色也越来越浓郁、越来越耀眼,那块黑色的痕迹很快便从所有人视线中消失。
留在大厅中的,只有一条半浮在虚空中的蓝色大鱼。
四位巫师纵身跃到大鱼背上。
弥漫在大厅里的妖气与大鱼发散出的蓝色波浪碰触之后,仿佛滚油与冷水相撞,被炸的四散溅开,落处燃起一朵朵冰冷的火焰。
被那些火焰粘上,须臾之间便会化作一蓬冰屑。尼基塔就亲眼看见一头老巫妖因为大意,袍角沾染了一朵冰焰,只是眨眼间,火焰便顺着袍角烧到老巫妖的脖子,然后从它那紧凑的五官钻了进去。
老巫妖哀嚎一声后,便没了气息,脸上泛起一层晶莹的蓝色,仿佛深海玄冰。簇拥在大厅四周的一些巫妖们狼狈的躲避着这无妄之灾。
但更多巫妖双眼间闪烁起凶狠的血色光芒:
“不要让他们跑了!”
“抓住这些小崽子!!”
“给我留两斤肋排!”
“我要炖巫—脑—汤!!!”
尖啸与怒火夹杂在一起,让整个大厅都有些乱糟糟的。正常情况下,当两位大妖在场的时候,其他低阶妖魔应该表达恭敬与臣服,最起码不能在大妖面前叫嚣。但这里是巫师塔二层,呆在这里的老巫妖们都是进阶无望、而又精神脆弱的家伙。
它们真的会发疯。
血色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的虚空中探出,仿佛一条条八爪章鱼,抓向那条蓝色大鱼;黑色的火焰仿佛雨点般从天而降,砸向鱼背;还有惨白的骨箭、带着业火的铁链、呼啸的厉鬼、无形的诅咒,等等,巫妖们召唤出千百道魔法,乱七八糟的攻击着那条大鱼。
但鱼背上的几名年轻巫师似乎与大鱼融为了一体,试图将他们从鱼背拽下来的铁索、藤蔓,总会抓个空;而鱼身又滑溜无比,难以捕捉。
至于咒语或者魔法,落在大鱼身上,只会溅起层层涟漪,或者从鱼皮滑落下去,看不到一点伤害的痕迹。
单纯的能量攻击,却像是给那条大鱼补充魔力,反而让它越长越大,长的飞快。
蓝色的大鱼甩动巨大的尾巴,卷起层次分明的蓝色波浪,推着大鱼向法师塔外滑去,眼看便要逃出生天。
嗡!!
黑墙前的青铜鼎中发出一声轻鸣,整个枯黄之地都在应和。
嗡嗡!!
无形的波纹弥漫在四面八方,仿佛一根根无形的绞索,串出一张无形的大网。而那条大鱼就落在网子中心。
这是枯黄之地的法阵。
对外可以隐匿这座巫妖聚居地所在、可以抵御强敌入侵;对内也能化身天罗地网,网罗一切搅乱规则的存在。
黑色的潮水在虚空中流淌,哗哗着,汩汩着,顺着每一个网眼涌出。
这是来自深渊的恶水。
可以堕落一切善良与希望。
大鱼用力扑打着两侧的鱼鳍,甩动身后的尾巴,激起一道又一道蓝色的波浪。
蓝色的波浪与黑色的潮水相遇,悄无声息的中和着那些潮水。蓝色褪去,黑色消弭,一起化作白色的浪花。
白色的浪花欢呼着,坐在蓝色与黑色的潮头,推着大鱼游的更快。
乌利希爵士眼神微动,宽袍下握着细杖的手指微微紧了紧,然后它轻轻叹了一口气,向前走了一步。
迷雾船长抬起眼皮,看了老巫妖一眼。
乌利希爵士抬起了左手。
它的左手像许多老人一样,枯瘦、没有光泽、手背上布满了时间的瘢痕。但它的手却与普通老人的手有本质的区别。
随着大巫妖抬起左手,一道沉重的阴影骤然出现在枯黄之地上空。
尼基塔抬头看去,只见天空中云气、太阳、星光统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手掌。那是一只老人的手,手指枯瘦,手臂只延伸至肘处,肘后则消失在虚空之中。
乌利希爵士的左手微微动弹了一下。
半空中那只巨手也随之一动。
女妖悄悄咽了口唾沫,睁大眼睛。
乌利希爵士把手向下一按,抓向那条大鱼。但那道蓝色的身影虽然很大,身形却异常灵活,逃跑的轨迹就像雷雨中的闪电,曲折迂回,转向生硬,毫无规律,又迅捷无比。
大手一把抓下,只捞到大鱼的尾巴。
然后那尾巴用力一甩,竟从那只大手中逃了出去。真正像一条鱼儿一般滑不留手。
尼基塔假装专注的看着那只大手,没敢看乌利希爵士的脸色。她可以肯定,导师现在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尤其身旁的迷雾船长还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低笑,更让女妖心底发毛。
这让她回忆起许久之前,她跟着船长与另外三位大海妖见面时的场景。
一样的危险。
一样随时会没命。
她甚至连一口唾沫都不敢咽,唯恐一点噪音惹的大巫妖恼羞成怒,把她挂到黑墙上去。
乌利希爵士沉默了几秒钟。
那条大鱼跑的愈远了一些。
然后大巫妖将右手中的手杖换到左手,抬起了右手。半空中,那只大手也随之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这一次,乌利希爵士没有直接抓向那条大鱼。
那只大手甚至没有移动位置,只是在半空中虚虚一爪。但随着这一爪,整座枯黄之地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方圆百里之内气流澎湃、时间仿佛凝固、空间也像糖浆般在那只大手的指缝间流淌。
处于这一爪最中央的大鱼,终于被拦下了逃亡的步伐。
仿佛陷入龙卷风的风壁,强大的涡流旋转着,将它向那只大手手心处吸去。大鱼疯狂的煽动鱼鳍与尾巴,也只能稍稍延缓这个进度。
尼基塔眼神有些复杂,轻轻吁了一口气。
整座大厅里的巫妖们都齐齐吁了一小口气。
这是一场规模壮观的拔河。
拔河的地点位于天空,参赛者一方是一只从虚空探出的大手,另一方则是一条从塔中游出的蓝色大鱼。
比赛用的绳索由空间涡流绞成,无形无质,却又比任何有型的绳索都更结实。
鱼翅与大手搅起的狂风呼啸着向四面八方切割而去,数百米范围内的树木、房屋在这股狂暴的气息下化作湮粉。骇人的热浪从那空间涡流中淌出,似乎要将整个世界融化。
枯黄之地的法阵再一次发动。
无形的波纹重新激荡,绞索链接、大网张开,将那条蓝鱼束着,向上提去。
网罗中央,大鱼被法阵与空间涡流包裹,原本缭绕在周身的蓝色潮水终于消散,露出晶莹剔透的皮肤,隐约可见鱼皮下流淌的血液、骨骼,还有那块影影绰绰的斗篷。
处于下风的大鱼安静了一秒。
然后它向内缩了一圈。
身形骤然小了一圈。
一点蓝意在那一缩之下,出现在大鱼核心,随之而起的,是一股毁灭性的气息,正以那点蓝意为核心向外弥漫开来。
“它要自爆……”
法师塔中一位老巫妖怪叫一声,但还没等它说完,乌利希爵士便冷哼一声,瞥了那老巫妖一眼。
老巫妖瞬间化成一座石像,脸上依旧残留着惊恐的表情。
爵士重新将目光投向半空中。
大鱼身上散发的毁灭气息弥漫开后,终于冲破空间涡流的束缚,出现在战场之外,带着一股超新星爆发时的明亮感,向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尼基塔骤然一怔。
因为在那颗‘超新星’爆发一瞬间,她的灵魂深处隐约听到了鲸鸣般的一声长吟。那声长吟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与内容,以至于一瞬间,她的大脑无法解析其中的信息,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蓝意一闪即逝。
但那深入灵魂的吟啸声却冲破九霄,打破巨手降临后对这片天地的封锁。
被驱散了云彩、太阳以及星光的灰蒙蒙的天空,在这声吟啸声中破开了一个小洞,洞外露出了一点星光。
那点星光似缓实急,穿过那个小洞,落在了大鱼额头。
大鱼身上的蓝意戛然而止,但它的叫声却骤然欢快起来,那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即便隔着很远,尼基塔也能够清晰的触摸到——那是逃离死亡边缘,重获新生时的欣喜。就像她在荒漠中第一次饮下巫师鲜血时的感受。
乌利希爵士没有一旁小女妖多愁善感的敏感情绪。
它的脸色有些阴沉。
因为那点星光落在鱼头后,那条大鱼身形与气息立刻轻灵了几分。原本紧绷的空间涡流似乎也无法束缚它的身形。
就像从龙卷风的风壁飞到了风眼处,那条大鱼摆脱了随波逐流的命运。
然后它昂起头,再次尖啸一声。
在啸声中,蓝色的大鱼出现惊人的蜕变。
它的鱼头慢慢缩小,身子由圆润变得细长,两侧的鱼鳍则变得更加宽大、甚至超过了身长,鱼皮上那些闪耀着星光的符文,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一片片羽毛。
尼基塔立刻意识到自己见证了一个罕见的魔法时刻。
她看到了一头大鲲化作鹏鸟的过程。
就像独角兽很少在巫师面前产崽,巨龙孵蛋时抗拒旁观者一样,鲲化鹏也是巫师世界非常著名、却很少有人看到的场景。即便在漫长的魔法历史中,有幸记录下这一幕的巫师也屈指可数。
枯黄之地终究是巫妖们的地盘。
巫妖是由巫师堕落变成的妖魔。
在变成妖魔之前,它们也曾经是巫师,也都知道鲲鹏的传说,也曾期冀过自己能从一条小鱼蜕变成一只大鹏。只不过它们在这个过程中失败,变成了折翼之鸟。
法师塔里巫妖们狂躁的气息,在大鹏出现的一瞬间,变得有些沉默。便是乌利希爵士的眼睛,都有片刻的失神。
那只刚刚化形的大鸟则不会在意敌人的失误。
它张开双翅,用力一扇,鹏身骤起,扶摇而上,穿过空间涡流的间隙,钻入虚空,眨眼便没了踪迹。
那只巨大的手掌在空中停留了片刻。
然后化作层层乌云,重新隐去了踪迹。
尼基塔悄悄闭了眼,低下头,重新变成了一只鹌鹑。
一群年轻巫师闯入巫妖们的领地,搞的天翻地覆,然后变成一条大鱼哧溜一下溜走。不论是大妖们的领域,还是枯黄之地的法阵,甚至乌利希爵士变化回原身,用巨大的手掌亲自去抓,都没能留下那条大鱼。
这简直是枯黄之地的奇耻大辱。
更糟糕的是,这件事还有迷雾船长,一位大海妖的见证。
女妖开始担心巫妖们会不会杀妖灭口。
……
大鱼化鸟,破空离去。
枯黄之地一片寂静。
之前在大厅里发疯的老巫妖们这时才反应过来,楼上还有两位大妖的存在。它们纷纷伏低身子,准备承受大妖的怒火。
乌利希爵士终于走出了那道黑色的阴影屏障。
它迈着缓慢的步伐,向黑墙前的青铜鼎走去,手杖点在了台阶上的一块颅骨碎片上,发出清脆的碎响声。
老巫妖慢慢走到黑墙下。
低头看向脚边仿佛白雪般的骨灰。
这是被刚刚那些巫师解救的灵魂残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点痕迹。迷雾船长带着尼基塔,走出缭绕的白雾,来到乌利希爵士的身旁,颇有些感慨的看着光秃秃的黑墙,摇着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但乌利希爵士有话要说:
“你没有说服我……但是他们帮你说服了我。”
大巫妖指尖捻着一抹纯白是骨灰,语气幽幽:“这是我最宠爱的一个小巫师的脑袋…她的灵魂在黑墙上尖叫了一百多年了……每一次听到她的叫声,都能让我浑身战栗,心情愉悦。即便听了一百多年,我也没有厌倦她的声音。”
“但是现在,我再也听不到了。”
“他们毁了我为数不多的一点爱好。”
“所以我答应帮助你们……但你们必须让我在学校挑选一颗合适的颅骨,作为补偿。”
迷雾船长满意的笑着,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一颗怎么会够?整座大学都会为你开放……你可以任意选择自己喜欢的收藏品。”
尼基塔脸色有些发白。
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