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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不会是你的错觉?”

    “有可能。”

    “想来也是,这里可是第一大学的博物馆,外面还站着两位门神呢,怎么可能被人偷偷摸进来?”

    “我们不就进来了吗?”

    年轻巫师们虽然仍旧在七嘴八舌小声议论着,但目光却一直机警的盯着展厅几处最黑暗的角落,没有须臾松弛,手中的法书也始终处于激发状态,随时可以丢出一串准备好的咒语。

    萧笑双手捧着水晶球,占卜许久,毫无收获。

    “或许班长真的听到了什么,”他最终表达了某种谨慎的乐观态度:“据说博物馆展厅里常驻着几头幽灵,属于缚地灵,刚刚那些杂音有可能是它们传出来的。”

    这个解释不够完美,但足以安定人心。

    虚惊不受欢迎,却终究让大家重新打起精神,对今晚的冒险提高了警惕。

    顺着展厅继续前行,一行人很快步入之前视野里的黑暗。只不过远处的黑暗,当你身处其中时,往往已经熟悉了周围的光线,觉得与之前并无太大区别。

    相似的空旷与安静。

    玻璃柜里的展品像以往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上千年一样,沉默的躺在天鹅绒垫子上,接受过客们或者认真、或者敷衍的目光。

    越过黑暗,有一条高高的门槛,门槛上绘满了繁杂的符文,门槛后是另外一座展厅。

    这座展厅里摆放的玻璃柜少了许多,目之所及,能看到的更多是一些用小臂粗细的红色麻绳围绕的护栏型展台,展台上陈列着一架架魔法生物的骸骨。

    排在所有遗骸第一位的,不是郑清想象中的蛟龙、凤凰,或者大蛇、灵龟、独角兽等神话传说中名气最大的那些魔法生物。

    而是一只猿猴状的生物骨骼。

    郑清靠近那座展台,低头看了一眼台前柱子上挂着的黄铜铭文:招摇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解说词非常简短,没有像巫师大百科全书上那样将这种生物的界、门、纲、目、科、属、种一一罗列,也没有将其魔法能力、传说故事记录下来,更没有告诉参观者为什么将其列为所有魔法生物的第一位。

    有的只是像资深老饕那样,备注了一下这种生物的食用效果。

    这就是自然界最直白也是最残酷的真实啊,年轻公费生心底感慨了一句,抬头看了一眼展台上那只狌狌的遗骨。

    它站在一片仿佛韭菜般的青色草叶中,扶着一株迷榖木,佝偻着身子,眺望这座展厅的出口。

    不知是不是错觉,郑清总觉得这只狌狌的脑袋似乎向自己歪了一下。

    “快些走,不要掉队!”

    萧笑压低声音向他招了招手:“如果真的感兴趣,你可以等期末考试结束后,来这里参观一整天!”

    “来了来了,”郑清抱歉的笑了笑,小跑着跟上了猎队行进的步伐,同时小声解释道:“这不关我的事……你知道,猫的好奇心都很重。”

    “嗯哼?”走在他身前的蒋玉回头看了一眼,表达她对男巫那句解释的怀疑。

    郑清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

    还没等他这份尴尬褪去,女巫猛地停下了脚步,年轻公费生一时不察,重重的撞在了女巫身上,两人同时打了个趔趄。

    男巫站稳身子,顺手扶了女巫一把,然后才探头看向前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队伍最前方。

    张季信双脚不丁不八,双拳一前一后,微敛于胸前,已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班纳略略错后半个身位,脸上浮现一层蓝意,身形缓缓涨大了一圈。

    郑清的视线越过一主一辅两位猎手之间的空隙,看到了拦在队伍最前方的障碍。

    是一只鸡。

    准确说,是一只疑似锦鸡的魔法生物的骸骨,正踱着小方步,不慌不忙从展厅左侧,向展厅右侧走去。因为步伐缓慢,而且身后还拖了一条长长的尾骨,导致猎队前进的路被阻断。

    “这是什么?”男巫眼神发直的问道。

    蒋玉伸手向侧面指了指,没有出声。

    郑清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座空荡荡的展台,台子周围的红色麻绳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地上,宛如一条死蛇。

    他用脚趾头都猜到了那只鸡骨架的身份。

    “展品是活的?”年轻公费生觉得这件事有点滑稽。

    那只鸡似乎听到了男巫的嘀咕声,正在踱着的方步骤然停了下来,扭过头,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

    空荡荡的视线夹杂在白森森的骨架间,整座展厅似乎都多了几分寒意。

    咔咔。

    鸡骨架上下颌相互碰撞,发出咔咔的声音,仿佛在说话,只不过在场诸人没有懂得骨架语,自然不便与之搭话。

    鸡架咔咔半晌,见众人仍旧一副沉默且谨慎的模样,最终无趣的摇了摇头,继续踱着小方步向前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展厅另一侧的阴影中。

    几位年轻巫师悄悄松了一口气。

    队伍开始继续前行。

    “你知道这些展品是活的?”郑清挤到萧笑身边,小声问道。他注意到猎队其他几人也竖起了耳朵。

    “听说过。”博士对此语焉不详,目光游离的打量着左右:“……之前帮忙的时候,博物馆的前辈告诉我们,晚上展馆中会有一些被拘久了的展品四处散心,让我们不要在意。”

    “它们属于死灵吗?”

    “理论上,博物馆的展品都不存在任何活的灵魂,即便是幽灵展区,展示的也是意识已经彻底消散的幽灵……”

    郑清不知道所谓意识彻底消散的幽灵是怎样存在于世,在他的概念中,幽灵原本就是意识凝聚的存在。

    说话间,队伍经过一座空荡荡的展台。

    展台上原本的标本已经不知去何处溜达了,只留下一株茂盛的楤木,把枝条伸出红色麻绳之外,在漆黑的展厅里微微摇晃,仿佛在与客人们打招呼。

    作为回礼,郑清顺手摸了摸那根枝条。

    “嘶,”他抽一口凉气,打断了博士的说话声,看到同伴们关切的目光后,男巫摆摆手示意:“没事,没事,继续走……只是手被刺扎了一下。”

    他忘了楤木身上是有刺的。



    郑清把受伤的手指凑到嘴边,小心的吮了吮。

    伤口很小,并不影响施法。男巫回头看了一眼那株楤木,摇摇头,便重新跟在队伍后继续前行。因为光线昏暗,他并没有注意到,那株楤木枝条,扎了他的那根小刺顶端,缀着一点殷红的血珠。

    行进间,年轻巫师们又看到几只在黑暗中四处溜达的骨头架子,既有魔法界常见的独角兽、狮鹫,也有早已消失在漫长历史中的奇异种,比如三首六尾的鸟、半鱼半蛇的鱼,等等。

    双方互不干涉,泾渭分明,但客人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却又与骨架们溜达时的咔咔声交织在一起,为这片静谧的世界增添了一抹诡秘的色彩。

    “没有灵魂,那些骨架怎么活动的?”胖子盯着一头形似野猪的骨架从身前跑过,已经几乎被脂肪淹没的喉结微微颤抖了一下。

    萧笑捧着水晶球,一边指挥队伍更正行进方向,一边简单解释道:“……魔法中无法解释的现象太多了。如果仅仅因为没有灵魂就质疑它们的存在,那么盖亚是否真正存在应该是个定论,而不是大百科全书罗列的千年未解之谜。”

    “它们活动的能源来自什么地方呢?骨头里残存的魔力?”

    “……博物馆的前辈们猜测是月光与星空给予他们活动的力量,当然也有人认为这是学校的力量。”

    “学校?”

    “就是第一大学!难道没人跟你说过,这是一座活着的校园吗?”

    “博士……”

    “有什么话出去再说!”萧笑有些暴躁的打断胖子的新问题,手中的水晶球闪烁起危险的淡红色光芒:“在一片陌生的区域,我们要小心一点,时刻保持警惕!”

    蒋玉扯了扯郑清的袍袖。

    “我觉得,胖子是想提醒博士,我们周围的‘客人’是不是稍微有点多?”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在这空旷的展厅内却显得异常清晰。

    回答她的,是一片节奏鲜明的咔咔声。

    咔咔咔,咔咔!

    一片惨白的颜色从黑暗中涌出,挡在了年轻巫师们的路前。

    猎队骤然停下脚步,众人环顾四周,才猛然发现,不知何时,他们的左右、乃至身后、天花板,都缀满了奇形怪状的骨头架子。数目之大,以至于郑清第一时间都无法判断到底有多少只。

    一只巨大的狮骨就站在郑清面前。

    之所以可以清晰判断出对面是一头狮子,是因为月光落在那惨白的骨架后,银光漾起,仿佛一层薄纱附着其上,将一头狮子的容貌活灵活现的勾勒出来,连飘逸的鬃毛都清晰可见。

    “嗷~~!”

    银狮扬起头,冲着男巫无声咆哮一声,无形的月光化作一抹月白色的飓风,将几位年轻巫师的袍子吹的猎猎作响。

    透过银色狮子张开的大嘴,隔着那层淡薄的月色,错落的獠牙清晰可见。郑清毫不怀疑如果被它咬一口,自己一半的身子都会消失在那张巨口之中。

    这头狮子只是众多‘围观者’中的一员。

    还有其他异兽骨架——苍狴、夷羊、双头的蛟龙、三个脑袋的地狱犬、鳞甲带火光的鳄鱼、骨架缭绕着电光的大鸟、像驴一样大的兔子、拖着一只光船的两条鱼、长着鹿角的猿猴、背着青蛙的螃蟹,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还看什么!跑!!”

    张季信大吼一声,浑身肌肉鼓起,以拳击掌,一道无形的冲击波以他为中心,向前涌去,在刚刚围拢过来的兽骨中间冲出了一条狭长的通道。

    与此同时,辛胖子浑身蓝意爆发,身形以惊人的速度暴涨数倍,眨眼便从普通人变成一位巨人。

    因为这里陈列有许多体型高大的魔法生物的缘故,展厅被施展了空间扩展的魔法,一头蓝巨人虽然稍微有些突兀,却并未让展厅显得紧凑。

    “抓住我的腰带!”

    蓝巨人冲几位同伴低吼着,声音像隆隆的雷声,同时他顺手一抄,将猎队其他四个人一并抄起,挂到他的腰带上,然后用胳膊护住脑袋,埋头便顺着那条狭窄的通道冲了过去。

    郑清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被灌了满口凉风。

    出口的声音也淹没在一片骨架碎裂、咔咔声爆发的噪音之中。年轻公费生亲眼看见那头像驴一样大的兔子被蓝巨人撞飞,落在那条鳞甲带着火光的鳄鱼身上,被鳄鱼咬碎颅骨。

    “我要被开除了!”

    他满脸悲伤,看向挂在班纳腰带另一侧的萧笑,尖叫道:“那只鹓扶我只在书上看过图像,卖了我们的店也赔不起!……我身上还背着一条留校察看呢!不是说好了要悄无声息的通过吗?”

    鹓扶就是那只像驴一样大的兔子,原产于巴山,擅长诅咒。据说其祖先曾经与古代大巫后羿激战数日,不敌被俘,因而诅咒后羿死于逢蒙之手。

    “你闭嘴了吗?!”萧笑用力砸出手中的水晶球,水晶球在空中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将一头扑来的三头犬砸飞,同时转头冲郑清吼道:“……而且你觉得它们有让我们安安分分通过的打算吗?”

    郑清低下头,一只巨大的蜘蛛飞快划动八条长腿,巨大的钳子勾住蓝巨人的小腿,班纳痛苦的嚎叫了一声。

    “七月流火!”郑清二话不说,翻开法书,冲那只蜘蛛丢出了自己保存的最凶狠的几道咒语之一。

    赤红的火焰如雨丝,从天而降,落在那只蜘蛛身上。

    瞬息之间便将其化作了一蓬细灰。

    这幅场景将白骨们略略吓退了几步,但眨眼之后,它们便重新咔咔着,疯狂的冲了过来。仿佛被黑魔法控制的阴尸。

    “它们为什么会突然发疯?”蒋玉手中法书翻的哗哗作响,一条条藤蔓从虚空探出,化作绳索,将那些追逐蓝巨人的骨架子束做一团。

    “鬼知道!”张季信被挂在腰带上后,没办法动拳头,只能笨拙的翻动他的法书,闻言,没好气抱怨道:“……前几天我上魔药课,跟着进百草园的时候,不小心把香灰从右肩丢了过去,会不会是这个缘故?”

    时间倒退几分钟。

    在夜色降临,月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照进博物馆的展厅后,展厅里的展品们便纷纷从睡梦中苏醒,开始享受属于它们的自由。

    向日葵在画布上舒展开花瓣,互相鄙夷着同伴的存在。三朵的,看不起五朵的,觉得物以稀为贵;十五朵的,看不起十二朵及以下的,觉得它们丝毫不能展现向日葵的灿烂。当初文森特创作时,一定想不到自己的作品们会出现这样的龃龉。

    呐喊者倚着栏杆,清了清嗓子,身后的流云与海水在它的声音里打着旋儿,卷出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人们仿佛可以透过那些涡心看到无尽星空或者那座坐落在最深沉海底的古老宫殿。

    斯芬克斯抖抖身上的灰尘,站起身,整座展厅里都在回荡着轰隆隆的声响。它身上的石块太老了,老到连博物馆最资深的研究员都不确定那些石块的年代,据说埃及吉萨那位法老墓前的人面狮,就是仿造了它的造型,这给它在这座博物馆里增添了许多声望。

    还有一群群的丘比特,光着屁股,拍打着小翅膀,四处乱飞,冲每一个它们看到的男巫与女巫们射箭。只不过能够在博物馆的蜡像区拥有一席之地的巫师都不再年轻,已经过了春心萌动的年纪。

    此外还有夜骐,它们活着的时候,巫师们看不到它们的模样,它们死亡之后,只留下干枯的骸骨,巫师们还是看不清它们的模样。

    虚假的太阳挂在沙盘上空,向下方的谷地喷吐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琉璃烧制的马与骆驼都躲在阴凉处,吐着舌头,啃沙子。白天在沙盘上相互冲杀的两拨巫师,此刻依偎在一起,畅谈它们的演艺生涯,不时有黑袍巫师在沙土冲刨出白袍巫师的胳膊或腿——这是白天战争残留在沙盘上的痕迹——然后它们吆喝着,挥舞着法书,帮对手续接肢体。

    整座博物馆。

    除了沉思者喜欢独坐在石台上发呆之外,博物馆里长脚的、能动的展品们,几乎都会在月光与夜色下走下展台,舒展舒展筋骨,抖擞抖擞精神。

    这是属于它们的自由。

    便是那些不能动弹的展品,譬如传说中独眼巨人库克罗普斯的颅骨,仅剩一个脑袋,因此只能呆在玻璃柜中,唱着别人永远听不懂的古怪歌谣。

    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偷偷摸摸从侧门进入这座博物馆,并没有引起展品们太多的关注。

    每年,每个月,籍着夜色潜入博物馆的年轻人都太多了。

    有男巫与女巫手挽手,躲在阴影里卿卿我我的;也有抱着作业本,来博物馆找展品说明,期望能给自己的论文润润色的;还有听说博物馆晚上闹鬼的传闻,带着法书与符纸,前来降妖伏魔寻找刺激的。

    无论这些年轻巫师做什么,或者他们怎么做,博物馆里的展品们大都视而不见,假装看不到那些偷偷摸摸的身影。

    毕竟他们与它们不在一个世界。

    原本今晚也是这样的。

    有人走进屋里。

    有人走到台下。

    还有人守在门外,坐在石阶上,背对着这一切。

    原本一切就应该这么泾渭分明。

    直到那株楤木某根枝条上的硬刺,刺破了某位年轻男巫的手指,刺尖挂上了一点殷红的血珠。

    随着那点血色弥漫开来。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博物馆虽然是活的,但‘生活’在这座博物馆里的住户们却都是死的。

    今晚,随着那点血色的气息弥漫开来,在这座活棺材里呆了一辈子的死物们,忽然嗅到了一丝打破死亡法则的契机。

    一丝可以让它们摆脱日复一日如同木偶般的生活,像一位真正的巫师,或者一头真正的魔法生物那样,走出月光,走到阳光下面的,契机。

    骸骨们空洞的眼眶,被那丝气息刺激,在黑洞洞的眼眶的最深处,闪烁起了一丁红芒;被魔法硝制的标本们,摸了摸它们空荡荡的胸腔,仿佛听到了心脏在跳动;还有粗重的石像,手脚笨拙的挪下展台,踏着沉重的步伐,寻觅着那丝气息所在的方向,将整座博物馆震的隆隆作响。

    ……

    ……

    正被如潮的骨骼化石们追的四处乱蹿的年轻巫师们,对整座博物馆里发生的一切都茫然无知。急迫的追逐只能让他们专注与眼眼前的逃亡,而没有余力进行稍有深度的任何思考。

    但身为第一大学最优秀的年轻人,即便是在逃跑时,他们也不会过于悲观。

    他们会互相打趣、互相吐槽,一起猜测白骨展品们暴动的缘由。

    截至目前,张季信提出了最为直接的猜测——他进百草园时把香灰从右肩丢了过去,因此给大家带来了霉运。

    进百草园前把香灰从左肩丢过是巫师们的古老习俗,据说可以带来好运。

    但从右肩丢过去会有什么后果,没人知道。

    理论上,丢的方向相反,带来的后果应该也是相反的。张季信觉得自己带来糟糕的运气,这种想法不足为奇。

    但这个解释也太牵强了一些。

    郑清翻动一页法书,唤出几条藤蔓,绞在一起,束出一条粗大的绳索,一头捆住那条双头蛟龙化石的尾巴,另一头在更远处那根黑色的立柱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

    看着那头蛟龙在半空中干嚎扭动,他才回过头,阴沉着脸,接口道:

    “丢一把香灰而已,带不来这么糟糕的结果……胖子刚刚撞飞一头鹓扶,那他岂不是要被人用桃木棍打死?”

    传说中,后羿就是因为欺负了一头鹓扶,受到那只大兔子的诅咒,最后被弟子逄蒙用桃木击杀。

    胖子虽然变大,耳朵却没有失灵,反而因为耳朵变大,听觉变得灵敏了许多。

    听到郑清的推测后,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在如潮水般的白骨中跌倒。

    然后他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抱怨道:“这件事……这件事不怪我!我怎么能看清前面是什么东西……它们那么多!”

    去年魔药课上,胖子因为误摘了一朵打碗花,很是吃了几天苦头。

    所以他对这种神神叨叨的事情异常敏感。

    轰隆隆的哭腔回荡在展厅。

    有点滑稽。

    也有点可怜。



    青黑色的藤蔓纵横交错,构筑起一道道严密的大网。

    白骨化石的咔咔声此起彼伏,响彻整座展厅。

    一个蓝色的巨人,腰里挂着几位年轻巫师,抱着脑袋,在密密麻麻的白骨中横冲直撞,仿佛一位正在穿越暴风雪的旅人,又像是一股蓝色的飓风吹过白色的荒漠。

    时不时可以看到金色的火花在黑暗中绽放。

    有的火花落在白骨化石身上,留下一片焦黑;有的火花落在蓝色巨人身上,换来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那雷声是巨人痛苦的吼叫。

    这股雷声从第二座展厅入口开始响起,一直响到展厅尽头,直到蓝色巨人穿过那座对他而言略显狭窄的大门,进入第三座展厅后,雷声才稍稍告一段落。

    展厅入口的门槛、门框、门楣,在蓝色巨人与年轻巫师们通过时保持了沉默,但当那些白骨化石试图越过这条界限时,门槛门框与门楣上镌刻的那些金银符文骤然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构筑起一道单薄却比那些粗大的藤蔓更加坚实的屏障。

    将狂乱的白骨化石牢牢隔绝在第二座展厅之内。

    那道光似乎是白色的,但其中又隐约闪烁着七彩的毫光,令人望之不由垂下眼皮,不敢直视。

    白色的浪潮拍打着光之屏障,浪花破碎,洒落一地细碎的水珠。

    于是潮水退却。

    大部分白色的浪头向回卷去,追逐那株楤木树枝上缀着的那滴血液。但还有许多弱小、愚蠢以及天真的白色浪花,滞留在第三展厅的入口出,徘徊着,逡巡着,不肯离去。

    隔着那层单薄却异常坚韧的光之屏障,年轻巫师们可以听到另一侧墙壁、门槛与地板被白骨化石们挠的吱吱作响的声音。

    蓝色巨人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形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嗤嗤的,从十数米高低,飞快萎缩至不到两米。

    轰隆隆的雷声也从沉闷,变到响亮,再到清脆,直至微弱而又清晰:

    “嘶嘶……疼死我啦!”

    辛胖子倒抽着冷气,手腕上的表壳闪过一道亮光,一大堆瓶瓶罐罐稀里哗啦落了一地,他也不细看,貌似胡乱的在里面翻捡着,飞快的倒出一堆凝胶般的药剂,混合搅拌出灰白的色彩,然后随意的涂抹在身上的伤口处,手法粗糙。

    他身上的蓝意还没有完全褪去。

    涂了这些灰白的药膏。

    看上去就像一座被修补后的雕塑,便是放在那些红色绳索后的展台上,也丝毫不会让人有突兀的感觉。

    当班纳还是蓝巨人的时候,他身上那些伤口看上去并不起眼。蓝色与巨大遮掩了伤害的程度。但当他成为辛胖子的时候,许多伤口便再也掩盖不住了。

    白骨化石们被本能所驱动,并不存在‘留手’这种概念,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口下,蓝肉翻卷,有的伤口边缘还缭绕着细小的电弧或者蒸腾的黑色气息,如跗骨之蛆,始终不肯消散。灰白色的药膏只能愈合伤口,对于附着在伤口附近的诅咒与魔咒伤害无能为力。

    “辛苦了。”

    郑清脸色发白,从灰布袋里摸出一沓清创符与祛邪符,帮忙粘在辛胖子的伤口处。符纸与那些黑色气息、细小电弧相撞,瞬间便冒出袅袅青烟,须臾之后,便化作一蓬蓬细灰,从胖子身上落了下来。

    班纳身上的蓝意已经褪去大半。

    伤口也好了大半。

    他重重的松了一口气,从手表中摸出一根还冒着热气的鸡腿,狠狠撕咬了一口,摇着头大发感慨:“太亏了,实在是太亏了。”

    郑清知道,他说的‘太亏’并不是今天在白骨化石们手中受伤,或者刚刚浪费的那些药膏太亏。而是猎队措手不及之下,反应不够迅速,让他感觉有些亏。

    毛豆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蹲在郑清脚边,胡乱甩着那条灰扑扑的尾巴,斜着眼,看着胖子手中那根鸡腿。

    “想要?”胖子摸了摸嘴角的油脂,低头看了狗子一眼。

    狗子偷觑了郑清一下,然后轻轻柔柔的‘喵’了一声。

    “想要你得跟我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胖子粗短的手指拂过手表壳,又一根肥美的鸡腿被他取出,在半空中滑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狗子一跃而起,叼住那根鸡腿,嗖的一下便消失在半空中。

    没有一点犹豫。

    “就这?!”胖子震惊的看着消失的狗子,然后又看了郑清一眼:“多少冲我摇两下尾巴吧!”

    一根灰扑扑的尾巴从虚空探了出来,在胖子面前晃了两下。

    然后又缩回去了。

    另一旁,萧笑收起了手中的耆草与龟甲,用手指捏灭地板上那支白烛的火苗。他刚刚在占卜猎队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很不好,”对于占卜结果,博士并未讳言:“占卜的结论颠三倒四,耆草说我们按计划前行就好,但龟甲又告诉我们前路充满凶险……如果不是这座博物馆混淆了我的占卜,那么就意味着今晚的冒险真的有些冒险。”

    年轻猎手们纷纷沉默了下来,看向郑清。

    郑清想到先生的预言,想到狗子的发现,想到镜子里那个小女孩儿,还有她请自己吃过的大餐,享受过的火柴光里的温暖世界。

    他的眼神坚定了许多。

    “我一定要去。”他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并未劝其他人离开。因为他知道其他人是不会选择在这种情况下离开的。

    “很好,占卜结论也表明,坚定的信念是荡平前路凶险的必要条件。”

    萧笑点点头,似乎很满意公费生的选择,然后他扶了扶眼镜,环顾左右:“除了胖子,还有其他人受伤吗?”

    几乎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郑清在摇第一下头的时候,顺手摸了摸自己浑身上下,想确认一下自己身上的零件是不是还完整。

    然后他的手指刺痛了一下。

    这是之前被楤木上的刺扎后的伤口,还有轻微的余痛。

    年轻公费生张开嘴,打算开个玩笑。

    然后他的笑意凝固在嘴角。

    在第一天来学校的专机上,一头女妖就曾凑在郑清耳边,眼神迷离的嗅着他的味道,告诉他,你很香。

    然后是去年的猎月,猎队引着被捕获的野妖进入会场,微风从郑清身后拂过,落在那片宽广的草坪上,被缚妖索捆住的野妖们骤然暴动。

    再然后,到了今年年初开学前,沉默黑潮涌动之季,宥罪猎队被临时雇佣参加贝塔镇的防御作战,郑清受伤,兽潮转向,冲破了贝塔镇的防御阵地。

    倘若不是苏施君及时赶到,控制了局面,那天之后贝塔镇会有多少像林果那样小小年纪便失去双亲的孩子,郑清不敢想象。

    原本他以为这些事件都是孤立的。

    直到先生告诉他,他是一道禁咒,他的灵魂深处,有一颗刚刚发芽的禁咒种子。于是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就像眼前这一幕,当郑清摸到自己手指那处细微的伤口,感受到指尖传来的疼痛时,原本被白骨化石们追逐下有些混沌的思绪,便拨开了迷雾,变得清晰起来。

    年轻公费生感到嘴里有些发干。

    有些发苦。

    迟钝的意识终于在他脑海中点醒那些白骨化石发疯的缘故。

    他捏着自己受伤的手指,脸色发白,看向几位同伴。其他人也立刻注意到郑清奇怪的反应,纷纷用目光表示询问。

    “我觉得,”郑清声音显得有些微弱,也有些沙哑:“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声音微弱一方面因为他意识到那些白骨发狂的缘故,底气不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新的展厅里,也出现了类似前一座展厅里那些白骨化石翻滚时的声音。

    第三间展厅大部分展品都是青铜与玉质的魔法器皿,展示古代巫师进行星空占卜、调制魔药、绘制魔法阵的种种成就。

    距离展厅门口最近的区域,摆放着一座古朴的青铜大鼎,三足两耳,鼎身浑圆,即便隔着博物馆的保护结界,年轻巫师们仍旧可以感受到那座古鼎周身散发出的沧桑的气息。

    顺着古鼎继续向后,有独脚的陶罐、秘色瓷盘、绿色的琉璃瓶、青彩云纹的陶钟、玉印、铜鉴等各种礼器、乐器。

    而在年轻巫师们看不见的展厅最深处,则陈列了许多非标准形态的器皿。

    所谓非标准形态,就是非普通瓶、罐、钟、鼎、釜、印、鉴、镜等器物形态,却又拥有相似作用的魔法造物。

    比如青铜牛尊,外表是一头青铜小牛,腹背及足部满饰云纹和夔龙纹,肚内却空空,可装无尽酒水,其后背开口有盖,盖钮是一头直立行走的瘦虎。巫师宴客时,此牛可漫步宴席间,遇空杯冷盏,便张开嘴,吐出一道清冽的酒水。

    再比如赤金走龙,是醮仪时的法器,长吻细颈,头上有弯曲的双角,尾巴微微回勾,四条腿细长,形态与现实中的蛟龙、卓艮大相径庭。

    还有乌木虎符,背负错金铭文,身子被剖成两半,每每走路只能慢吞吞向前挪移,动作稍微大一点,两边身子便会错开,一分为二。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当第二展厅那些白骨化石汇聚成浪,冲刷整座展厅的时候,第三展厅最深处那些动物或人形的魔法造物也开始慢慢集结。

    之所以‘慢’,是因为形态与材质,使它们无法像真正的魔法生物那样灵活,只能动作迟缓,一点点从展台上挪下来,汇聚,然后一步步向那香气传来的方向走去。

    ……

    ……

    博物馆是活的。彩虹文学网

    在馆前两座侧门洞里值夜的神荼郁垒自然也不是死的。

    年轻巫师们进馆不久,博物馆里便传来叮呤咣啷的响声,继而雷声阵阵,不时有醒目的电光火花在那些高大的落地窗后闪耀。

    闪光照亮了博物馆前弯弯曲曲的回廊,也照亮了郁垒沉默的面孔。

    他的锏放在门边,伸手抚摸白虎的脖颈。金睛白虎卧在地上,睁着铜陵大的一双眼睛,心底满是好奇,好奇那些年轻人在折腾什么,会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神荼抱着金色的战戟,在大门前来来回回踱着步子,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动静不小的展厅,脸上露出惴惴不安的表情。

    许久,当第二座展厅稍稍沉默,第三座展厅里又传来剧烈的魔法波动时,这位左门神终于按捺不住,把脑袋向右侧边门的门洞探了探。

    “怎么说?”他的语气有些焦急:“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不要。”

    “为什么?他们是我们放进去的啊!”

    “他们进门时的手续齐备吗?”

    “……齐的。”

    “我们是什么?”

    “……门神。”

    “你一个门神不在门前值班,跑进展厅算怎么回事?!”

    “如果……”

    “如果我们离开岗位的时候,有窃贼入内,后果会更严重。”郁垒捏住金睛白虎的颈皮,捋了捋,听着白虎胸腔传来的心满意足的呼噜声,稍稍加重语气:“……或者说,如果他们出门时身上带了不该带的东西,我们自然有理由阻止他们离开。”

    听到同伴无礼却又有理的回答,左门神重重叹了一口气,怀里抱着的金色战戟也变得碍事了许多,从手中滑落到地上。

    战戟闪着寒芒的枪尖落在粗糙的石板地上,随着门神的脚步,划出一朵朵灿烂的金黄色火花。一闪一灭。

    一如天空那闪烁的群星。

    ……

    ……

    被博物馆里动静惊动的,除了馆前的两位门神,还有苏施君。

    她今晚没有回青丘公馆,而是呆在二维进化实验室做实验。这段日子,某座二维世界,有一位轮回者化身尘世巨蟒,吞噬诸天,很有‘吃尽宇内不平气,咬破胎膜还复生’的意思。

    这是实验室年内第二次见证维度进化现象的机会。

    所有研究员,包括苏施君在内,最近几天都没出过实验室。已经错过第一次机会的他们,谁也不想错过第二次机会。

    所以,当苏施君手腕上那只青玉镯子微微闪起光芒,提醒她学校有事发生时,女巫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便将袖子抹了下来,盖住了镯子的闪光。

    作为月下议会的上议员,青丘公馆的主人,苏施君虽然获得了姚教授的信任,却无法得到第一大学完全的信任。

    所以她没有参加黑狱里的任何事情。

    而是选择留在学校,守护第一大学的年轻巫师们。

    当然,如果黑狱真正遭遇危机,学校向留守的大巫师们发出征召,她同样会出现在黑狱。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姚教授一直让她安安稳稳的呆在校园里。

    作为为数不多留守校园的大巫师,苏施君在学校守护法阵中拥有很高的权限。

    她手腕上那只青玉镯子,就是与守护法阵联系的法器。镯子发光,意味着校园里出现了某些超乎寻常的变故——某些正常情况下,不会在学校里发生的变故——光线微弱,代表变故很小;光线强烈,代表发生了重大变故。

    眼下,二维进化实验室的观测正到了紧要关头,镯子却亮起了微光。

    苏大美女垂下眼皮,看着手腕上那细微的青色光线,最终选择用袖口遮住它。眼不见,心不烦。

    反正也不会是什么大事,校工委还有留守的那些助教们应该就能处理掉吧。

    她这么想着,耳畔传来研究员们此起彼伏的汇报声:

    “……代号‘陪衬’的轮回者已完成与盖亚的交融,正在进行超越前最后一次蜕变!”

    “……同位界天融合速度加快,四十九座‘终结者’世界与七十一座‘生化危机’世界已经率先完成融合;生化危机类世界开始边缘发散,收敛其他界域世界。”

    “……全部漫威宇宙完成融合,时间线已收束唯一。”

    “……全部蜀山宇宙完成融合,位于代号‘陪衬’所化尘世巨蟒逆鳞之处。信息异常,与‘陪衬’所经历冒险世界不一致,标注橙色风险。”

    苏施君的目光透过单薄的镜片,落在那座乳白色的光球之中。在那光球里,无数本质不同的世界正在缓慢挪移,互相靠近。

    广袤无垠的诸天汇聚成海,海底隐约露出一道庞大的身影。

    那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蟒蛇。

    前,不见蛇头;后,不见蛇尾。每一座世界,都只是那条大蛇身上的一块鳞片。每一块鳞片中,都在闪烁着无数面孔与事件。

    其中一块鳞片,此刻闪烁着异常的橙红色,与其他淡白甚至半透明的鳞片截然不同。

    “这条小蛇就要开眼了,结界班做好准备。”

    苏施君扶了扶眼镜,目光从那块颜色异常的鳞片上滑开,平静的吩咐道:“……上一次那只猫毁掉了整座实验室。这一次,如果这条小蛇毁掉一块试验台,你们就脱掉研究员的长袍,滚去新世界开荒吧。”

    实验室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数倍,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唯恐今天再出什么岔子。

    “防御结界一级准备!”

    “守护结界一级准备!”

    “魔力疏导法阵开启!维线抚平法阵开启!二次检查无误!”

    “‘陪衬’的蛇头出现了,祂的眼皮正在剧烈颤动!”一名眼尖的研究员手舞足蹈着,声嘶力竭的喊道:“……开眼啦,要开眼啦!”

    “轰……!”

    ……第九

    ……

    “轰……!”

    两根黄铜质地的牛角重重的撞在博物馆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将那座厚重的石墙撞的轰隆隆颤抖不已。

    郑清仿佛听到了这座博物馆不满的痛哼声。

    “好机会!”

    张季信大吼一声,纵身一跃,从几步之外跳到那头青铜牛尊的背上,一拳将牛背上那只比花猫大不了多少的瘦虎锤晕,另一手翻开法书,抖出一道束缚咒,顺着铜牛视线的盲区,几根粗大的藤蔓钻进了牛鼻子。

    对活牛来说,牛鼻子处神经密布,是它的弱点,只要抓住牛鼻子,便能降服一头暴躁的公牛。对青铜牛尊来说,同样如此。

    炼金师在炼制这头青铜牛尊的时候,将许多魔力节点都汇聚在牛鼻处。宥罪猎队的猎手们试探许久才确认了这一点。

    有了牛鼻环,这头青铜牛尊终于安分了一点。

    郑清站在一旁,翻动法书,熟练的召唤出一道道咒语,将那青铜牛尊四蹄攒住,捆好后丢在一旁。

    一旁的空地上,已经挤满了被‘收拾妥当’的展品们。

    包括被捆了双翅的飞鹰壶,捆了爪子与翅膀的锦鸡摆件,攒住四蹄的野猪瓮,分成两片挂在半空中的虎符,等等。

    青铜牛尊是这群动作缓慢、奇形怪状的展品中最后、也是最难缠的一位。

    它不仅力大无比,而且因为背上负着一头瘦虎,总能在年轻猎手们不注意的时候,指挥那头瘦虎四处捣乱,很是把这些年轻人折腾了一番。

    几只灯火虫从展厅深处慢吞吞的飞了回来,鼓鼓的肚皮闪烁着月白色的光芒,在郑清面前绕来绕去,画出一个个简练的符号。

    年轻公费生盯着那些符号,许久,才轻轻松了一口气。

    “没了,”他向同伴们宣布:“这座展厅暂时安全了……”

    “梅林在上!”辛胖子哀嚎一声,没等郑清说完,便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然后身子向后一倒,躺了下去,同时嘟囔着:“没完没了,没完没了……这些展品都疯了吗?它们平时也这样?”

    最后一句话,他询问的是萧笑。

    博士捧着水晶球,没有搭理胖子的问题。

    半晌,他收起水晶球,转头看向郑清:“你之前说‘最坏的打算’……是什么意思?”

    郑清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之前意识到自己受伤后残留的血气可能是引发这些展品疯狂的缘故时,郑清曾想向同伴们提出警告。

    只不过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猎队便遭遇了新一轮‘展品’的攻击。

    在这其间,年轻公费生已经给手指抹了白鲜,那点伤口早已消失不见。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用水鬼费洛蒙熬制的药膏擦了手,确保不会有一点儿残余气息散发出去——这也是为何,那些展品与年轻巫师们越打越没精神。

    此刻,听到萧笑的询问后,郑清竖起那根曾经受伤的手指,晃了晃,扯了扯嘴角:

    “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意识到这些展品有问题,我们后面的冒险,应该做更多准备……以防万一。”

    萧笑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因为郑清手指上伤口愈合,吸引诸多展品的气息源头消失,后续几座展厅,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终于没有再遭遇之前那几座展厅的经历。

    但情况也只是稍稍好转一点儿。

    博物馆的展品们受到那丝血气的刺激,脾气都变得有些糟糕。即便它们不会刻意去找这些路过巫师的麻烦,也不会让他们轻松通过。

    “早知道这样,博士你应该多准备几块龟壳。”

    郑清敏捷的躲过一道向他脖子套来的绳索,还有余力回头给萧笑提意见:“……用龟甲构筑防御战阵,能省不少力气呢。”

    萧笑翻了个白眼,扶了扶眼镜,没有搭理自家队长。

    蒋玉则小心的扯了扯郑清的袖子:“小心……那座火刑架不止一条绳索!”

    她说的是刚刚套向郑清脖子的那道绳索,来自于一座古老的火刑架,就摆放了距离宥罪猎队前进途中的一侧。三根伫立在柴堆间的木头柱子身上,绑满了浸满油脂的麻绳,其中最中间一根柱子上捆着一位脸上挂着虚假与夸张笑容的巫师。

    “一起燃烧吧!”那位受刑的巫师冲几位过客高声喊道:“我们可以在烈火与呼喊声中获得永生!”

    说话间,他两侧的立柱上,各自重新弹出一条浸满油脂的麻绳,仿佛两条捕猎的毒蛇,向年轻巫师们扑了过来。

    “聒噪!”

    张季信脾气暴躁的挥起拳头,恶狠狠的砸在了那两条麻绳上。

    ‘砰’的一声。

    恍若金石交加,又如铁锤落在岩石上。两条麻绳被裹满魔力的拳头重重砸落,旋即弹起,但又被重锤一下,然后便如死蛇一般瘫在地板上,再也不肯动弹。

    “梅林在上,”火刑架上的巫师挣扎着,身下的柴火骤然烧起剧烈的火光,他的声音从火光中传来,显得有些尖锐:“……你们这些野蛮人,你们在做什么?你们是魔鬼!死后会进地狱的!”

    “抱歉,我家老头子跟墨菲斯托关系不错,我活着的时候也能进去。”萧笑板着脸,面无表情的走过那蓬燃烧的火光,平静的回答道。

    郑清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不知道博士这番话是事实,还是仅仅是个冷笑话。

    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胳膊上猛然传来一股沛然大力,将他拽的向一旁歪倒,险些栽倒在地板上。

    还没等他站稳身子,耳边就听‘呼’的一声,一个沉重的黑影掠过,重重落在一直缀在猎队身后的一头野牛身上。

    那头野牛一声未吭,脑壳便被那黑影砸的粉碎,软在了地上。原本就在它身上插着的几根细长标枪随着野牛倒地,滑过地板,发出短促而又刺耳的声音。

    郑清倒抽一口冷气,顺着那黑影投来的方向望去。

    是掷铁饼的人。

    那位强壮的男子歪着头,看着砸空的铁饼,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说了什么,然后重新弯下腰,身子倒向右转,前倾成弓状,重心落在右脚上,左臂接在右膝,右手握着铁饼转向后侧,片刻间便蓄力完毕。

    仿佛一根绷紧的弹簧,又像张满的弓。文新学堂

    呼!

    弹簧蹦起,弯弓射出,第二块铁饼随着那名男子简洁有力的动作,重重砸向几位年轻巫师。只不过这一次他选择的目标是辛胖子。

    也就是刚刚扯了郑清一把的人。

    胖子脸上浮现一层蓝意,并未躲避那道飞速扑面而来的黑影。似乎想试试自己脸皮与铁饼到底谁更结实一些。

    好在猎队还有一位稍稍靠谱的主猎手,打断了辅猎手的冒险行为。

    砰!

    张季信再次挥舞着拳头,将那块铁饼砸在了地板上。拳套与铁饼相撞,在魔力与速度的作用下,爆发出一朵灿烂的火花。

    “不要做无所谓的实验!浪费宝贵的魔力!”主猎手没好气的瞪了胖子一眼,然后环顾左右,催促道:“加快速度,我们一路浪费的时间稍稍有点多了……甲马符还有吗?”

    最后一句话,他询问的是郑清。

    郑清二话没说,从灰布口袋摸出了一沓甲马符。几位同伴分别用红绳缚在小腿上。区别在于辛胖子腿上绑了四张甲马符,其他人只绑了两只。

    有了甲马符的帮助,猎队行进速度骤然加快了许多。

    虽然一路上他们还遇到了许多麻烦——比如大卫从背囊中摸出石子,冲他们乱丢;某支打结的左轮枪,伸直了枪管,冲他们砰砰开火;圈在展台上的‘猿人’嚎叫着,四处乱丢飞刀与标枪;米诺斯的维纳斯跌跌撞撞,哀求年轻巫师们为她炼制一双新的胳膊。

    辛胖子倒是很想做最后一件事。

    郑清怀疑胖子只是看着那位美艳女巫挪不开步子了。事实上,当维纳斯哀求的时候,他也小心翼翼的窥伺着传说中的爱神,心底一个劲儿祈祷那条挂在维纳斯腰间的裹裙能悄无声息滑落在地上。

    只不过作为一个正人君子,而且身旁还有另外一位女巫关注,年轻公费生只能按捺心底的躁动,义正言辞抱怨了胖子几句。

    但抱怨并不能打败美色。

    最终战胜美色的,是萧笑的道理。

    “你没有办法满足她的要求的,”萧大博士站在双眼冒光的班纳身后,示意郑清给他身上挂几道清心符,同时解释道:“每年来博物馆参观的学生、老师、甚至巫师界的大人物都不少,其中很多人也试着帮维纳斯炼制了新的胳膊……只不过不管那些新胳膊材质多么珍贵、造型多么优美,都只能在她身上呆一个白天。”

    “为什么?”有了清心符的帮助,辛胖子终于找回了一点理智。

    “因为到了晚上,维纳斯苏醒后,就会怒气冲冲的扯断她的新胳膊。”萧笑转头继续向博物馆深处走去。

    “为什么?”这一个,是张季信的问题,他对维纳斯的选择也有了一点好奇。

    “因为那些都不是她的胳膊,”萧笑轻声回答道:

    “世间万物,得到的,无论多珍贵,都不够珍贵。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也是最好的。念念不忘,是永无止境的贪欲。”

    “砰!”

    郑清的脑门重重撞在了光洁的镜面上,撞的他措手不及,一屁股坐在了松软的地毯上。镜子里,长着蝙蝠耳朵与尖鼻子的妖精们捂着肚皮,疯狂大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里是第一大学魔法历史博物馆深处,一座临时开辟的展厅。这座展厅里摆放着的,是平日安放在学校各个角落的魔法物品。

    这里既有承载大巫师魔法感悟的碑记,也有布满星光与符文的铜钟,还有形态各异的雕塑,甚至包括两个雪人,正躺在堆满冰块的浴缸里,舒服的打着呼噜。

    郑清想要寻找的那座无名立镜,也在其中。

    有萧笑的带路,经过无数展品们暴躁的‘欢迎仪式’,年轻巫师们终于来到这座展厅,找到了那面镜子。

    扯掉校工们临时披在镜子上的红色帷帐,近两米高的镜面便重新显露在众人面前。巨大的黑曜石底座,雕琢精美的罗马立柱,表情狂热的撑镜者,邪气的魔鬼,优雅的巫师,这些熟悉的元素与郑清记忆深处的画面一一重合,让他立刻确认这就是自己要找的那面镜子。

    迫不及待的,年轻公费生径直走向镜子,想要重新回到镜中世界。

    萧笑还没来得及拽住他,便看见男巫一头撞在那光洁的镜面上,撞了个大跟头。而原本空白的镜面里,不知何时挤进一群镜妖,大肆嘲笑无知的男巫。

    “什么情况?!”

    郑清捂着脑门,一脸茫然的看着镜子,然后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

    “不知道。”萧笑翻开法书,召唤出一根藤蔓,想要扶起跌倒的男巫:“……虽然我也想阻止你进镜子,但我的速度稍慢了一点……两点。”

    旁边传来辛胖子吭哧吭哧的笑声。

    萧笑知道他在笑什么,板着脸,收回了自己的那根藤条。因为这一次,他又慢了一步。他的藤条刚刚爬出法书,还吊在半空中,猎队中某位心急的女巫已经弯下腰,将跌倒的男巫扶了起来。

    “谢谢。”郑清脸颊微热,小声向蒋玉道谢。

    光线微暗,看不清女巫的表情,但他能够看到女巫闪亮的眼神。

    “你太莽撞了。”蒋玉没有理会郑清的道谢,声音显得有些生气:“为什么没有等大家,自己一个人向镜子里闯呢?”

    “一时心急。”男巫嘟囔着,略显尴尬的清了清嗓子,理了理袍子,然后转头看向萧笑,努力用正常的语气询问:“博士,镜子为什么进不去了?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萧笑背对大家,仔细研究落地镜边框上镌刻的魔文,没有回答。

    但有其他人回答了郑清的问题。

    “镜子原本就不是随随便便能出入的门,”张季信虽然喜欢用拳头解决问题,但在某些事情上,看的反而比郑清更通透:“类似这种魔法物品,使用时应该都有咒语或者特殊仪式吧。当初你进去的时候注意过吗?”

    郑清因为蒋玉搀扶而微热的脸颊,刚刚退了烧,就被红脸膛男巫这个问题怼的重新烫了起来。所幸博物馆里光线黯淡,大家也察觉不到某人脸红。

    “咒语……”

    年轻公费生眼神飞快的瞟过那座高大的落地镜,然后立刻看到立镜顶部楣石上镌刻的那句话:“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

    “这是一句咒语?”张季信凑到镜子前面,屈着手指,敲了敲光洁的镜面。

    咚咚咚。

    镜子里那些尖嘴大耳的妖精们冲身体壮硕的男巫龇牙咧嘴,做着各种鬼脸,有几个下流的,还扯掉腰间围着的麻布,露出它们奇奇怪怪的零件,冲张季信晃啊晃。

    仿佛一串串发育不良的葡萄在随风飘荡。

    郑清眼疾身快,挡在了蒋玉身前,恶狠狠咒骂了一句:“真恶心……难怪被巫师们放逐到镜中世界了。”

    女巫愣了几秒钟,旋即注意到其他几位男巫的表情,立刻意识到镜子里那些妖精可能在做什么不雅的动作,不由笑了起来:“你就当它们是猫猫狗狗,或者虫子呗……用不着跟它们置气。”

    话虽如此,她也移开视线,再不肯看那镜子一眼。

    张季信把手指捏的咔咔作响,语气凶狠的冲镜子里那几只小妖精叫道:“有种等会儿别跑……看看是你们骨头硬,还是小爷我的拳头大!”

    这句话并没让他更有威信,反而惹得镜子里那些小妖精们做出更多下流动作。

    红脸膛男巫勃然大怒,像一头生气的雄狮,在镜子前走来走去,嘴里反复念叨着楣石上那句‘咒语’。

    只不过任凭他各种断句、轻重音、甚至使用古语、拉丁、希伯来等不同语言试验,镜子都毫无反应。

    郑清有心告诉他,自己也不确定那句话是不是咒语,但看到信哥儿那副生气的模样,最终还是把劝解的话悄悄咽回肚子里。免得惹祸上身。

    “或许你念颠倒了?”辛胖子瞅了许久,终于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你试试反过来念一遍。”

    张季信停下脚步,看向那块楣石。

    “人边两照影,水片一如光?”红脸膛男巫一字一句读了一遍,然后挠了挠头:“神马玩意!”

    “反正也没损失,试试又有什么关系。”胖子摊摊手,一副我也不懂的模样。

    “有损失!”张季信指了指镜面,满脸晦气。

    镜子里,那些小妖精们已经都扯掉了腰间的麻布片,冲镜子外面的年轻巫师们做各种下流姿势。此刻看着镜子外面抓耳挠腮的年轻巫师们,一个个笑的直打跌。

    辛胖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它们。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女妖精,”他拖着长长的嗓音,语气中充满探究:“我猜那些女妖精们捉弄人的办法,应该不比这些男妖们高明多少……如果她们也像他们现在这么做,我们算吃亏还是不吃亏呢?”

    这一次,换成镜子里那些妖精们怒气冲冲了。

    只不过任凭它们冲镜子外那个胖子做出各种侮辱手势,胖子都乐呵呵的,没有丝毫气恼,反而不断嘲笑它们动作单一。

    半透明的水晶球表面闪过一道白光。

    那是一帧巫师用占卜魔法捕捉到的画面,画面中央是一道不规则的黑影,黑影周围则环绕着耀眼的白色光晕。看上去像是被扭曲的日食,或者科幻家幻想出的黑洞形态。

    “果然。”

    萧笑微微点头,喃喃着说道。

    “果然什么?”郑清的注意力其实一直集中在博士身上,闻言立刻振奋起精神:“你知道进出这面魔镜的方法了吗?”

    “不知道。”萧笑的回答很简练,也很令人沮丧。

    “那你果然个啥?”

    “我知道这面魔镜连通镜中世界的原理了。”萧笑站起身,收起水晶球,翻出那本黑壳笔记本,然后才看向几位同伴:“你们知道几种进入镜中世界的方法?”

    “几种?”郑清睁大眼睛——他唯一一次进入梦中世界,就是被先生拽进梦里,然后跟着先生通过这面魔镜进入了镜中世界。

    听萧笑的意思,进入镜中世界竟然不止一种办法?

    这个推测让他对后面的探险又多了几分信心。而且,既然进入的办法不止一种,那么出来的办法是不是也应该有其他途径?上一次跟着朱思,郑清虽然侥幸逃出镜中世界,却逃的稀里糊涂。倘若有更稳妥的途径,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当这些念头飞快划过郑清脑海的一刹那,他忽然感觉自己抓住了某个灵感。只不过灵感稍纵即逝,当他醒悟那是灵感的时候,已经记不起来具体内容了。

    郑清不由皱起眉,开始一点一点回忆刚刚的念头。

    萧笑的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见郑清没有接口的意思,便看向其他人。

    “我不知道,你不要看我。”辛胖子注意到博士的目光,立刻摆摆手:“如果你给我一个星期的时间,或许我能给你调查出几种办法……但是现在,我不知道。没人会关注这种偏门的知识吧。”

    萧笑撇了撇嘴,没有理会胖子的调侃。

    “我倒是听过一个说法。”蒋玉的声音有些犹豫,似乎刚刚开口就后悔了,但当在场所有人都把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后,她不得不斟酌着解释起来:

    “我是听我奶奶说过……小孩子梦多,所以奶奶给我们讲床前故事的时候,反复强调着,午夜十二点不要照镜子、梦里看到悬崖不要跳、梦里看到向下的台阶不要往下走、梦里如果遇到有人看守的大门也不要随便进。”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脸色有些微红。

    似乎觉得自己在这种严肃的时刻谈小时候的床前故事有点丢人。只不过在场的年轻巫师都不蠢,没有在意这一点。

    “确实,小时候我也听说过类似的说辞。”张季信连忙应声,支持了蒋玉的说法:“巫师家的孩子应该都懂这些常识吧。”

    “我就不知道。”郑清在心底咕哝着,旋即又懊恼起来。因为他感觉刚刚脑海又划过了那道灵感。但他再次跟丢了。

    同伴们不知道年轻公费生此刻丰富与多变的内心世界。

    获得张季信的声援后,蒋玉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记得当时有一个表姐就问奶奶,为什么看的悬崖不能跳,看到向下的台阶不能走?梦里又不会死人。”

    “奶奶说,梦里确实很少死人,但是在梦里把心丢掉的巫师却不在少数。梦里会‘死心’。跳下悬崖,或许顺着梦里的台阶向下走,会走进幻梦境。那是一片广袤超越巫师世界,奇幻超越个人想象的世界……”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曾经听说过一种办法。”

    张季信也举起手,谈起他曾经听长辈们说过的某个法子:“据说世界上有一种巫师,擅长造梦……他们获得了镜中世界的垂青,能够通过梦境把其他人送入镜中世界。嗯,有点类似冥河上的摆渡人,但我不知道哪里有造梦者,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收费。”

    “造梦跟镜中世界有什么关系?刚刚班长说的时候我就有点不懂了。”

    辛胖子终于按捺不住,好奇的追问道:“为什么擅长造梦,就能得到镜中世界的垂青?我们讨论的不是镜中世界吗?怎么感觉你们现在谈的都是梦境呢?”

    “因为它们都是介于虚幻与现实之间的存在。”

    对于胖子的这个问题,萧笑耐心的给出了答案:“梦中世界与镜中世界,都是幻梦境的一部分。就像每一面镜子,倒影着世界的一个角落,无数倒影黏合在一起组成镜中世界一样;每一个梦境,也在抽象的白描着这座世界,无数梦境互相统合,便是梦中世界。”

    “擅长造梦的巫师,对梦中世界来说,就像蜂巢的工蜂,它们造的每一个梦境,都在给蜂巢提供一点蜂蜜。所以获得幻梦境的垂青,不足为奇。获得幻梦境垂青,也就获得了镜中世界的垂青。”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耳朵里听着同伴们不断提到‘梦’‘梦’‘梦’这个字眼儿,郑清终于重新抓住了那划过脑海的灵感,顿时大叫道:“是梦境!我想起来了!上一次进入镜中世界,是在梦里穿过这面镜子,不是在现实中!或许这才是真正穿过这面镜子的办法!梦里!”

    说话间,他热切的看向博士。

    萧笑点点头,不置可否。

    而是继续环顾左右:“还有吗?大家还知道其他办法吗?”

    冷场片刻。

    萧笑最终总结起来:“所以,按照已知信息,我们知道了五条前往镜中世界的途径。第一条是这面镜子,‘黑猫’已经走过一遍,确认无疑。”

    说着,他拍了拍魔镜一侧的罗马柱,惹得柱子上下雕琢的狂热小人们勃然大怒。

    “……第二种方法,举行魔法仪式,在半夜十二点召唤镜仙;第三种办法,做梦,在梦中跳下悬崖或者走下台阶;第四种办法,寻找擅长造梦的巫师,请他带路。”

    虽说是四种办法,却有五条路。

    萧笑扳着指头,一一分析着,末了,他抬起头看向大家:“……只不过现在我们知道的所有办法都不是好办法。”

    午夜的博物馆,并不安静。

    隔壁展厅里,时不时传来展品们打架斗殴的响动,间或夹杂某位歌唱家嘹亮的嗓音,以及魔法生物们奇奇怪怪的吼叫。

    宥罪猎队所在的这座临时展厅,摆放的展品虽然缺乏博物馆展品们的活力,却也不是死物。当年轻巫师们聚在那面镜子前,讨论进出那面魔镜的方法时,他们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一圈吃瓜观众。

    譬如提着行李箱,大半个身子都是空洞的‘旅行者’铜像;手持法书,长袍飘飘的老夫子;举着望远镜,镜头对准年轻巫师们的天文学家;以及浑身长满苔藓,身旁卧着柳木犬的石人少女。

    毛豆凑在那条柳木细犬身旁,欢快的摇着尾巴,似乎对这位本质奇特的同类很感兴趣。只不过那条柳木细犬始终端庄的卧在石人少女身侧,目不斜视,仿佛看不见旁边那条欢快的灰皮狗子。

    这些围观者安静但又乐呵呵的看着年轻巫师们讨论,时不时冲旁边的魔镜指指点点。

    因为郑清等人忙于正事,不再回应镜妖们的挑衅,魔镜中大部分无聊的镜妖已经消失在镜面,只留下几位瘦骨嶙峋、毫无生气的镜妖,还坐在镜子的角落里,打探年轻巫师们的动向。

    萧笑的音量不高,但这座临时的展厅空旷且安静,所以他的声音清晰的回荡在每位年轻猎手的耳畔:

    “……造梦师这条路,就像长老所说,我们既不知道谁是造梦师,也不知道他们的收费情况,而且我们也没有更多时间浪费去寻找他们。”

    “半夜十二点的魔法仪式,虽然传播很广,却是众所周知的危险。因为那个时点,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中星光最灿烂的时刻。谁也不知道我们通过镜子召唤的是怎样的存在。很多流传的故事里,通过这种途径进入的镜中世界,结局都不那么美好。”

    “当然,镜子里原本就没多少美好。”

    “至于班长提到的另外两种办法……梦里的悬崖有很多座,没有正确的指导,我们很难爬到正确的悬崖,按照正确的姿势跳下去。而走下台阶,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应该走多少阶,四十九或者五十级台阶,虽然只差了一重,却天差地别。”

    “也不一定是要跳悬崖。”

    张季信一手捏着下巴,另一手揽着胳膊肘,打断了萧笑的分析,若有所思道:“班长奶奶家是在山上,所以讲故事的时候是用悬崖做例子。但我们是在海岛上,周围全是大海。我有一个表兄,他住海边,他听到过类似的故事。只不过故事里,带巫师前往幻梦境的是一艘白船,那艘船的船长据说就是获得幻梦境永久居留权的巫师。”

    蒋玉恍然的点着头,赞同他的说法。

    “不论白船,还是悬崖,现在距离我们都有点远。”郑清收起怀表,有些焦躁的看向博士:“所以说,你的‘好办法’是什么?我们到底通过什么方法进这面镜子……还有,你刚刚说已经知道通过这面镜子进入镜中世界的原理,是什么?”

    萧笑重新取出水晶球,还原了片刻之前的画面。

    水晶球里,那帧恍若扭曲日食般,中央是一道不规则的黑影,黑影周围则环绕着耀眼的白色光晕的图案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是一道空间缝隙。”

    萧笑简单解释道:“这道缝隙位于现实与镜中世界之间,被某位大巫师捕获,然后固化在这面镜子中,使这面镜子成为通向异空间的大门。”

    “我们怎么进门?”郑清再一次追问。

    “做梦。”萧笑一语双关:“如果你始终抱着‘穿过这扇门’的念头,那么可能一辈子都通不过这面镜子……我不是你那位先生,没有办法把你推进去。”

    郑清苦笑一声,对此表示赞同。

    “但我们可以在梦境中穿过这面镜子。”萧笑收起水晶球,手指轻轻触摸魔镜左侧罗马立柱上的魔纹,喃喃道:“前提是我们需要做同一个梦。”

    “这听上去挺难的。”胖子咕哝了一句,后面似乎又小声说了句什么,但因为声音太低,大家都没听清。

    郑清完全理解胖子的担忧。

    倘若在场诸位都是宥罪猎队的糙老爷们,那么一起做个梦——假如能够做到的话——大家也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但今天猎队还有一位女巫。

    而且是一位漂亮的女巫。

    郑清非常怀疑,在梦境中,无法完全掌控各自梦境的年轻巫师们,会不会暴露出某些糟糕的念头。

    想想就让人有放弃的打算。

    或许这点担忧只有辛胖子与郑清想到了,萧笑以为胖子所说的‘挺难’是指让五个人做同样的梦境挺难。

    他乐呵呵的摸出一个小瓶子,举在半空中:

    “说难也不难,有它帮忙,就没问题了。”

    “这是什么?”郑清仔细端详着瓶子里那些蜷曲着的半透明小虫。它们看上去像是一条条发育不完整的蚯蚓,但流露出的气息郑清又感觉有点熟悉。

    他非常确认自己从没见过这只模样的小虫子。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人皱眉。

    “砂时。”萧笑的答案有些出人意料:“上学期校工委捉到那群砂时虫,培养了一些幼虫。这是我前段时间刚刚拿到的奖励。”

    蒋玉看了郑清一眼。

    杜泽姆博士帮郑清配置的小精灵活剂,就用到了砂时王浆。她也知道那群虫子的由来。

    郑清眉头皱的愈发紧了一些。

    “我见过砂时的模样,跟你这个不一样。”他端详着瓶子里那些蜷曲的小东西,有些不确定:“我记得它们是甲壳虫吧。”

    “这是砂时幼虫,也被称为‘瞌睡虫’,”萧笑用指尖轻轻敲打着玻璃瓶,看着那些一动不动小虫子,补充道:“当它们吃掉足够长的时间维线后,经过变态,就会进化成‘懒虫’,也就是我们去年捉到的那些砂时成虫。”

    “就算你有办法让我们做相同的梦,你怎么确定那面镜子也能进入我们的梦境?”郑清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而且,我们从梦里进入镜中世界,能把朱思真正救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