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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妖高校txt下载

    郑清记得很清楚。

    上一次,他在梦中进入镜中世界,留给朱思很多东西。比如书籍、零食、迷榖木叶子。但当他从镜中世界出来后,灰布袋里,那些被他送出去的东西仍旧存在。只不过失去了其中的灵机。

    这件事让他郁郁许久。

    也是他始终不敢仔细思考的事情。倘若他将朱思从镜中世界救出,她出来的那一瞬间,会不会化作飞灰,或者彻底消散?

    先生曾经对他说,他是有缘人,能解决这个问题。郑清则觉得‘有缘人’这个词很扯,似乎可以帮助任何人推卸任何责任。

    “出来的事情,我们总要进去以后才能想。”面对有些焦躁的公费生,萧笑表现出足够的心平气和:“我们能进去一次,就能进去两次,三次……只有熟悉里面的情况,我们才能做出针对性的布置,才有机会把朱思带出来。”

    “至于这面镜子。”

    博士手扶着魔镜边缘的立柱,轻声回答道:“我有一种感觉,只要我们在这面镜子附近做梦,总能在梦里见到它。”

    “看见看不见,总要去梦里走一遭才知道。”张季信早已不耐烦几人啰啰嗦嗦,挽起袖子,紧了紧手上的拳套:“你说我们做……该怎么做,博士?”

    萧笑拧开玻璃瓶的盖子:

    “首先,每人拿一只瞌睡虫。”

    随着瓶盖挪开,几个半透明的气泡从瓶子里缓缓飘起。每个气泡里裹着一条瞌睡虫,细小的虫子顺着气泡光滑的壁努力挣扎,却劳而无功。

    那些气泡在萧笑的注视下,飘到宥罪猎队每位猎手面前,虚浮在半空中。

    “把这条绳子系在手腕上。”

    萧笑手中捏着一根青色的麻绳,递给郑清,示范着怎样捆绑。郑清如法炮制,绑完后,将线头交给蒋玉,然后是辛胖子,然后是张季信,绕了一圈,线头最后又回到萧笑手中。

    “正五芒星守护阵,大家都知道吧?”萧笑环顾左右,众人纷纷点头,按照五芒星魔法阵的五个方位盘膝落座。

    玉石垒做祭坛,点起白烛,挂出画满符咒的黄皮纸。

    一道青濛濛的结界在五人身后升起,化作一道光罩,将他们牢牢护在正中央。直到这时,萧笑才开口,简单解释了一句:

    “以防万一,稍后我们五人都会入梦,对外界反应难免迟钝。这道屏障就是我们最后的守护。”

    听到这里,蒋玉迟疑片刻,举起手:“稍等片刻。”

    说着,她从手袋中摸出一沓玉佩,丢出结界之外,然后双手掐诀,念动咒语。五道粗大的光柱以那几枚玉佩为基,汇入结界,仿佛五条大梁,将这座守护结界撑的愈发结实了一些。

    “再等几秒钟。”辛胖子也忙不迭开口,从手表里掏出几个小瓶子,砸到结界之外。那几个玻璃瓶落地即碎,腾出一朵朵颜色各异的烟雾。

    烟气弥漫,附着在结界的光罩之上,显出斑斓的色彩。

    “以防万一,以防万一。”胖子挠着头,嘿嘿笑了笑。

    郑清没有发笑,因为他也从灰布袋里掏出几沓符纸,弹向几位同伴,同时吩咐道:“辟邪符与驱魔符挂在身上,金刚护符摆在正前方,可以制造一个方圆一米的小型守护结界……示警符倒是可以随意贴,但我很怀疑当我们处于镜中世界的时候,示警符会不会有效果。”

    张季信摆弄着那几张淡黄色符纸,忍不住吐槽道:“你们这是有多怕死……这里是第一大学啊,谁会对我们动手脚?”

    “河童?”郑清说的是去年夜巡时,撞见的一头妖魔化的河童。

    “或者化妆成蛇的无面魔。”蒋玉提醒大家不要忘记最危险的敌人。

    “校工委抓违反纪律的学生时,手法可不会那么温柔。”辛胖子摇着头,似乎心有余悸,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惟事事,乃其有备,有备无患。”萧笑默默点头:“无论如何,未雨绸缪总不会出错。”

    张季信举起双手,表示自己错了。

    气泡中的瞌睡虫仍旧在半透明的薄膜里挣扎。

    萧笑盯着那些小虫子,许久,最终又叮嘱了一句:“稍后,我会施展促进入梦的一种魔法,这些瞌睡虫就是施咒材料。”

    “理论上,这道咒语会帮助我们进入同一片梦境。”

    “我并没有使用这道咒语的经验,但是在书上看过的类似实验的描述。正常情况下,每个人的梦境都是破碎与不成体系的。这是因为一个人想象力有限,想象力所能支撑的世界就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所以,如果我们单独进入幻梦境或者镜中世界,周围的景致会很单调。”

    “但如果我们五个人一起进入,不同的想象力相互融合、碰撞,激起灵感的火花,便可以将这片梦境渲染的更加丰富,景致也会更加瑰丽……同样,这意味着梦中世界的领域会扩大,大到我们五个人进去后会失散。”

    “而这条绳子。”说到这里,萧笑举起系着青色麻绳的手,向大家示意道:“这条绳子,既是梦境之外我们的守护结界,也是梦境之中我们联系的纽带。”

    青色的麻绳上亮起蒙蒙清光,微微闪烁着,似乎在应答博士的话。

    “现在,平心静气,开始冥想。”

    郑清闭上眼,却感觉脑海中乱糟糟念头一个接一个,始终无法进入身心皆空的状态,最终不得不悄悄睁开眼,给自己摸出一道静心符。

    然后他看见辛胖子与张季信都在冲他小心翼翼的招手。

    年轻公费生无声的笑了笑,也丢给他俩一人一张静心符。

    符纸效果不错。

    很快他便陷入深沉的冥想状态。

    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个轻声吟诵咒语的声音: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他仿佛看到气泡中,那只瞌睡虫飞快的蜕变,从幼虫,变成成虫,再进一步异化,背上长出两道透明的翅膀,飞快震动着,发出嗡嗡的声响。

    然后瞌睡虫咬破气泡,就像咬破胎膜。

    它飞了出来,绕着他的头顶,嗡嗡着,飞来飞去,与其他四人头顶上的瞌睡虫们一同跳着诡异的舞蹈。

    下一秒,五只瞌睡虫齐刷刷俯冲,没入几位年轻巫师的头顶。

    郑清心底一惊,眼前一暗。

    再次睁开眼,他已经进入一片白雾茫茫的世界了。

    白雾浓厚,能见度不足十米。

    不出众人所料,进入雾气后,大家便失散了。目之所及,郑清看不到任何一位同伴的身影,只有左右那些沉默的古树与脚下布满青苔的石板路。

    抬起手,手腕上的青色绳索已经没有了展厅里的颜色,变得死气沉沉。简单试探几次,郑清便意识到,萧笑之前准备的这道用来联系同伴的魔法并未奏效。

    或许是梦境世界与外界的魔法本质有区别;或许是因为几人的距离太远;或许是因为入梦之时出现维线干涉,毁掉了这条青绳上的魔法。

    总之,现在需要郑清重新想办法,寻找宥罪猎队的其他几位猎手了。

    青石板铺就的小路弯弯曲曲,延伸至雾气深处。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雾气之中,不辨东西南北。

    郑清摸出法书,谨慎的施展了一道咒语:

    “定之方中!”

    这是一道指引方向的魔法,施咒完毕,年轻公费生头顶极其遥远的方位,几点星光骤然亮了起来,穿破浓厚的雾气,映入男巫的眼帘。

    那是定星,也就是北方室宿所处方位,辛胖子总习惯叫它们水瓶宫。

    郑清轻轻松了一口气,收起手指间暗暗扣着的一道符纸。没有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打扰自己施展咒语,证明周围的环境大体还是安全的。

    他再次翻开法书,拿出羽毛笔,在刚刚定位咒咒语消散的页面,飞快的撰写了一道新的咒语。这本由学校提供公费生专用的法书品质一般,只能容纳不足十道咒语。郑清不打算浪费任何一页空白。

    写完后,他没有停顿,羽毛笔笔尖点着咒式的关键点,轻声吟诵道:“鸟鸣嘤嘤,求其友声!”

    一声清脆的鸟鸣击破雾气的束缚,传入年轻巫师的耳朵里,旋即远处闪过一点金芒,那是魔法标注的同伴的方位。

    郑清脸上刚刚浮现一丝喜色,周围那片白色的雾气便迅速翻滚起来,淹没了那点金芒。继而雾气褪去,数十点金芒同时出现在年轻巫师前后左右各个方位。

    今天的梦境里不允许使用联络咒语。

    这与上一次不同。

    郑清脸色阴沉了一些,皱着眉,开始思索下一步应该使用哪道咒语,或者如果萧笑在他的位置上,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法书又出现了一页空白。

    郑清抓着羽毛笔,一边誊写新的咒语,一边转动心思,琢磨下一步该怎么走。

    咒语还没写完,雾气深处便传来几声熟悉的猫叫。

    喵~

    叫声轻柔,却又没有普通猫叫的黏糊劲儿。郑清有些惊喜的扬起眉毛,看向叫声传来的方向。

    很快,伴随着白色雾气的流淌,一道灰扑扑的身影出现在郑清眼帘。

    是毛豆。

    狗子蹲在男巫面前,欢快的摇起了尾巴。

    郑清欣喜的向前走了一步,突然想到这里是梦中世界,想到了这座世界的危险。刚刚迈出的脚步悄然收了回来。

    “昊天曰旦,斤斤其明!”他先对自己施展了一个魔法,这是一道组合咒,借用昊天明亮的双眼,堪破虚妄,不被幻象所迷惑。

    这道魔法效果时间有限,借着咒语的魔力,郑清迅速扫描左右,雾气依旧,古树与青石板路则消失,同样变成了雾气,只不过与四周弥散的白雾不同,组成古树与青石板小路的雾气有些发灰,像是混入某些杂质一般。

    至于毛豆,在这道咒语之下,依然是一条灰扑扑的狗子。

    这让年轻公费生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咒语即将结束的时刻,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符纸,丢在了狗子身上——包括辟邪符、驱魔符、化煞符、镇妖符等等。

    五颜六色的符光在狗子身上亮起,将它无辜的表情映的格外清晰。

    “是你就好。”男巫重重的松了一口气。

    “喵~”狗子叫了一声,眨眨眼,意思是不是自己还能是谁?

    “这里是梦境,毕竟不是外面,难免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家伙喜欢冒充别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梦境的缘故,许多原本只会在脑海转一圈的话,郑清也忍不住说了出来。

    有点像他上一次自爆后进入空白之地时的感觉,但比空白之地好的一点在于,并不是所有念头都会在梦境中呈现。只要郑清努力屏蔽,许多念头还是会隐藏起来。

    雾气深处,隐约传来阵阵梵唱。

    那是郑清在心底默念多心经的声音。

    “其他人身上的气味你记得吗?”郑清一心二用,一边克制自己心底的念头,一边看向毛豆,吩咐道:“带我去找他们。”

    狗子站起身,摇着尾巴,喵了一声,然后嗖的一下蹿入雾气。

    郑清手中握着观想出的那柄柯尔特蟒蛇,急忙忙跟在了毛豆身后,追逐着那条在雾气深处晃荡的灰色尾巴。

    红色的院袍衣袂飘飘,他丝毫没有意识自己身后,一条黑色的猫尾巴从袍角探了出来,正随着他的奔跑,在风中起伏。

    最先被狗子找到的,是辛胖子。

    当时他正抱着画板,坐在一片洁白的海滩上写生。

    湛蓝的海水边缘翻滚着白色的浪花,金黄的沙滩间堆砌着起伏连绵的小丘。五颜六色的遮阳伞点缀其间,遮掩住伞下躺着的慵懒身影。

    胖子的眼神贪婪的追逐着沙滩上那些欢呼雀跃的窈窕身影,时不时擦一擦嘴边的口水。他的左侧,摆了一头完整的烤骆驼,右侧则是堆成小山的各种甜食糕点。

    郑清几乎不需要使用任何魔法或符箓,就能确认那是辛胖子本人——除了美食与美女之外,胖子那一身靛蓝色的皮肤也是非常醒目的标志。

    除了身形之外,此刻呈现在郑清面前的胖子与他变身蓝巨人之后简直一模一样。

    郑清不觉得梦境里的那些精灵能模拟出胖子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你应该收敛一点,”

    年轻公费生跟在狗子身后,来到辛胖子面前,一边从怀里摸出几道符纸丢在胖子身上,一边提醒道:“你要记得,我们队伍里还有女巫……你要学会控制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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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便心底十分肯定,沙滩上躺着的这个蓝胖子就是自己的同学,郑清也不会有丝毫大意。他依旧按照狩猎预案中的正规流程,对胖子进行了查验。

    整个过程中,倚坐沙滩上的蓝胖子表现的非常配合,除了当某位穿着比基尼的小姐姐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擦了擦口水之外,在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你不担心我是梦境中的诡物吗?”

    郑清一边把那些辟邪、伏魔、化煞的符纸丢在胖子身上,一边好奇的问道:“你这么放心我的符纸?”

    胖子挑了挑眉,低头看向一张缓缓落下的符箓。

    黄色的符纸飘摇着落下,被他身上的油脂与汗渍黏住,没有激起一丝异常。郑清掐动手诀,激发符纸后,蓝胖子被缕缕青烟包裹,看上去像是一尊享受香火的大佛。

    “这不挺正常嘛。”

    胖子拍了拍肚皮,重重的吸了一口气,将周身缭绕的烟火气吸进肚子里,露出憨厚的笑脸:“……而且就算不放心,总要让你靠近一些,我才来得及做出反应呐。”

    说话间,他翻手收起一支黑漆小匣子。

    郑清恍然。

    那只匣子约莫一寸长短,两指粗细,盒子顶端有一米粒大的小孔,盒子周身绘满金色的符文。正是很久之前,他们在流浪吧买的那只飞蜈蚣。

    飞蜈蚣喜欢吸食妖魔脑浆,对妖魔气息很敏感。但这并不是说它仅仅会对妖魔气息做出反应。这类上古虫虿对危机与诡异的辨认程度,远超普通巫师。

    胖子手中这只飞蜈蚣,因为年岁偏小,只能感受十五步范围以内的异常。

    从这个要求出发,他也希望郑清靠近一点。

    但这里面有一个问题。

    “我记得,飞蜈蚣是长老保管的吧。”年轻公费生稍稍后退一步,脸上露出一丝警惕:“即便长老把它借给你,没有经过祭炼,你怎么使用?”

    “就是因为我没有祭炼,所以它只能辨析十五步之内的气息。”胖子色眯眯的看着另一位从沙滩上跑过的美女,同时用余光瞥了一眼郑清,吐槽道:“我都没觉得你身后挂了条尾巴奇怪,你竟然还怀疑我?”

    尾巴?

    郑清有点莫名其妙,扭头向后看去。

    他以为胖子是说有人在跟踪,但回头之后,他才意识到胖子说的是真正的尾巴。一条粗长的、布满黑色软毛的尾巴,仿佛意识到郑清的想法,从他袍子下探了出来,凌空虚点几下。

    像极了打招呼的小手。

    郑清吓的一个后仰,险些栽倒在沙滩上。

    那条黑色的尾巴在空中晃来晃去,努力帮男巫保持了平衡,这让郑清心底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荒唐感。

    “所以说,你刚刚让我学会控制自己,就是一个谬论。”胖子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柄小刀,剖开烤骆驼的肚皮,伸手在里面掏摸半天,最终摸出一只烤鹌鹑,凑到嘴边胡乱撕咬着,摇着头,点评道:

    “你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控制不了,还想把自己的念头藏起来,岂不滑天下之大稽……努力屏蔽自己想法的后果,就是不管你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一片雾气。”

    郑清没有搭理胖子的调侃,飞快从灰布袋里摸出一面镜子。

    照了照。

    还好,还好,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现在他还是自己脸,没有盯着一张猫脸四处乱跑。年轻公费生轻轻吁了一口气,回头望去。

    就像胖子刚刚所说。

    他的身后,远远的,缀着一片片轻薄的雾气,仿佛一条白色长袍拖着的尾巴。与刚刚降临这片世界相比,那片雾气并不浓郁,但也把原本干净清爽的沙滩,涂抹的多了几分模糊与混沌的感觉。

    “走了,走了。”胖子啃完那只烤鹌鹑的最后一块胸脯肉,丢下骨头,费力的站起身,恋恋不舍的看了看四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之梦。走了,走了。”

    说罢,他把油乎乎的手在郑清袍子上随便擦了擦,大呼小叫着冲毛豆冲去。

    狗子喵喵叫着,撒腿就跑。

    郑清看着袍子上那片油渍,龇了龇牙,刚想骂两句粗话,便见一片雾气附着在他的袍子上,将那片油渍消掉。

    这里是梦境,也是幻境。

    郑清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跟上了远处毛豆与胖子的脚步。

    ……

    ……

    水波荡漾。

    扭曲了梦境原本就虚幻的面孔,也将那些白雾扯的粉碎。

    吴先生的视线从铜盆里那汪清水上挪开,看向三有书屋的门口。

    “那个混小子跑去幻梦境了?”

    一股黄色的旋风撞破书屋的门帘,刮到书店主人的躺椅前,戛然而止:“……简直是胡来!无法无天!他怎么敢这么莽撞!一群一年级的小巫师就敢去幻梦境?!学校现在怎么教人的!”

    黄花狸吹胡子瞪眼,压低声音咆哮着,尾巴尖在他身后的半空中胡乱甩动。

    它的声音震得铜盆嗡嗡作响,铜盆里那汪清水也跟着颤抖不已,让清水中倒影的画面变得稀碎。

    吴先生摘下眼镜,将手中拿着的书放到膝盖上,揉了揉眼眶,视线落在黄花狸的尾巴尖上。他感觉这只猫的尾巴像极了某只灰皮狗的尾巴。

    或许这只猫与那只狗互相投错胎了?老人在心底暗忖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再一次怀疑世界之外是否有某种存在,会干涉这座世界的运行。

    “学校自然有学校的规则。”吴先生漫不经心的回答道:“至于那孩子为什么会去幻梦境,我大概能猜到原因……而且我之前带他去逛过一次,他觉得那里没什么太大的危险吧。”

    “你带他去那里干嘛?”

    “见一见这个世界的虚假与真实。”

    “你没告诉他镜中世界多么危险吗?星空深处那些老东西无法降临这座世界,但祂们可以把触角伸进幻梦境里……这些他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先生看着花猫,诚恳的摊了摊手:

    “但如果一直在温室里养着,再粗野的草也会被养娇贵……就像当你面朝阳光的时候,总会昏昏欲睡。只有被冷风吹一吹,意识才能变得清醒一些。这不是什么大道理,是一点小常识。”

    梦境与现实最大的区别就是不讲道理。

    即便接触魔法世界后,郑清已经见识过许多不讲道理的画面,但在梦中世界,这种感觉尤为突出。可能前脚还踩在一片白色的沙滩,后脚就迈进了漫山遍野软软的草地;抬头能看见四五轮颜色各异的月亮在半空争奇斗艳,低头还有蚂蚁挥舞着触角,很有礼貌的向你问路。

    出于谨慎起见,郑清与胖子都没有搭理那只问路的蚂蚁。

    倒是狗子对它很感兴趣,特意化出一道分身,吐着舌头替那只蚂蚁带路,还非常好心的允许蚂蚁站在它的耳朵尖上,顺风指示方向。

    离开那片沙滩,没走多远,两人一狗便出现在一条深邃的林荫路上。

    左右都是高大的法国泡桐,宽大的树叶在微风中窸窸窣窣着,树枝间与树叶背后隐约露出许多窥伺的目光。

    林荫路的尽头,有一条长椅。

    椅子上,坐着一个留着西瓜头,带着黑框眼镜的小个子男巫。

    正是宥罪猎队的占卜师,萧大博士。

    当毛豆带着郑清与胖子来的那条长椅前的时候,萧笑正捧着一本厚重的《巫师界大百科全书》,飞快翻动着。

    “你在找什么?”郑清一边熟练的向萧笑身上丢着各种侦测符纸,一边好奇的问道:“这本书你不是都背会了吗?还需要翻?”

    胖子百无聊赖的左右晃悠,时不时拨开路旁的灌木丛,把脑袋探到黑黢黢的阴影中,想在萧笑的梦境中找到点有趣的画面。

    狗子蹲在长椅前,竖着耳朵,机警的四处张望。

    “幻梦境可以反映出一个人心底最深刻的记忆,对于我来说,背书就是曾经最深刻的记忆。”萧笑合上手中的百科全书,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挂在小臂上的那张辟邪符,点点头:“你来的有点晚了……这是第三个你向我身上丢辟邪符了。”

    郑清反应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博士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假冒我吗?梦魇?诡异?还是某种邪恶的变形怪?”年轻公费生盯着符纸上缓缓升起的青烟,表情稍稍有些严肃:“你怎么知道它们是冒充的?”

    萧笑瞥了一眼郑清袍角垂落的粗大尾巴。

    “它们身后缺一根猫尾巴。”他难得开了个玩笑,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片龟甲,丢在半空中:“……而且,占卜结果也比较糟糕。”

    说话间,淡蓝色的火焰凭空升起,烧灼在那块龟甲上,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

    只是眨眼间,火焰便重新消失,而那块龟甲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萧笑伸手取下那块龟甲,简单研读了一下那些裂纹所表达的含义,点点头。

    “是你们,没错了。”说罢,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低头看了狗子一眼:“你带路?”

    “喵~”

    毛豆轻轻柔柔的回答着,一甩尾巴,转身便越过长椅后的灌木丛,蹿进一片黢黑之中。

    宥罪猎队的几位猎手抓着法书,谨慎的跟了上去。

    ……

    狗子带路找到的第三位猎手是张季信。

    与前两位和平友好的交流方式不同,甫一见到郑清一行人,张季信便大吼一声,挥舞着拳头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先与几人打了一架。

    错非胖子可以化身蓝巨人,稍稍阻拦片刻,郑清怕是一个照面就会被长老那砂钵大的拳头砸个半死。

    但即便躲过半死的结局,也躲不过被砸的鼻青脸肿的后果。

    幸运的是郑清一方有三个人,还有一条狗。

    对面只有一个人。

    有辛胖子扛住长老暴风骤雨般的强攻,博士与郑清联手释放数道组合类魔法,再加上毛豆时不时从虚空蹿出,咬他的脚后跟,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最终在很短时间内便结束了。

    张季信被几道粗大的藤蔓捆住,倒吊着,挂在半空中。

    郑清在树下龇牙咧嘴的吸着凉气,让辛胖子给他脸色敷药。

    “至于吗?至于吗?”年轻公费生一边嘶嘶着凉气,一边冲着张季信怒目而视:“就算想不到检测办法,也用不着打这么狠吧。”

    因为倒吊着的缘故,张季信原本暗红的脸膛被血液憋的有些发紫。而毛豆又一只咬着他的脚踝,让他的表情有些狰狞。

    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他说话时的声音。

    “这不是没办法嘛。”紫脸膛男巫满不在乎的吸了吸鼻子:“你也知道,我的占卜术一直以来只是勉强及格,观察力又没有胖子那么细致……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两个拳头了。”

    “万一你把我打死怎么办?”

    “反正是梦里,打死就打死了,”张季信的这个回答让郑清有些岔气,但他后面的分析却很有趣:“……而且,我觉得,如果被我打死,那你们多半就是假的。真正的你们没有这么弱。”

    郑清虚着眼,瞅着满脸赔笑的‘倒吊男’,总觉得他的这番恭维逻辑上有些奇怪。但恭维之所以是恭维,就是因为听到它的人心情会好一些。

    “这话听着还有几分道理,我们自然是不会这么弱。”年轻公费生面色缓和了许多,一边从口袋里摸出各色符纸,向张季信身上挂去,一边反问道:

    “……如果你不小心被我们打死呢?”

    淡蓝色的烟雾从符纸上升起,把张季信的面孔遮的有些模糊:

    “我皮糙肉厚,没有那么容易被打死……如果我被打败,像这样被吊起来挂符,那你们肯定是真的。梦境里那些诡异魔怪,不会对失败者这么友好的。”

    辛胖子听了半晌,总算明白张季信的逻辑,忍不住叹了口气:“还别说,这个法子虽然很蠢,但却有点道理……原来你的脑子里除了肌肉,还有点灰白质呐。”

    “……既然觉得有道理,劳驾,能不能把这条狗从我脚腕上挪开?”

    郑清默默的看了一眼挂在红脸膛男巫脚上的狗子。

    毛豆张开嘴,喵了一声。

    然后啪嗒一下从半空掉了下来,摔在了草地间。

    因为不高,摔的不重,狗子很快便从地上爬起来,摇摇脑袋,晃着尾巴,凑到郑清身旁开心的吐起了舌头。

    当毛豆带着几位男巫找到蒋玉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面高大的落地镜前,仔细研究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们的速度太慢了。”

    女巫回过头,看了几位男巫一眼,同时手中射出一道青濛濛的光线,照在几位男巫的身上——郑清留意到当光线穿过辛胖子的时候,在他周身形成了一道淡淡的绿色光环。

    这是某种特殊的侦测魔法,男巫顿时醒悟。

    检测无误,蒋玉满意的点点头,翻手收起手中那件玉佩状的法器,然后对几位男巫抱怨道:“你们完全可以更快一点……正所谓梦由心生,我们的梦境与我们某些强烈的执念息息相关,恰当的收束心意,就能很快在梦境中找到想要寻找的事物。”

    郑清听着蒋玉简洁清晰的方法论,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女巫的头顶。

    在她柔顺的长发间,突兀的冒出两只尖尖的、毛茸茸的小耳朵。

    那是一双白色的猫耳。

    察觉到男巫注视的目光,那双猫耳不安的抖了抖,向下歪了歪,似乎想藏进女巫浓密的黑色长发里。只不过因为发型的缘故,这份努力显得有些苍白。

    郑清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有些失礼。

    他顿时低下头,翻检起手中早已准备好的符纸,小声咕哝道:“意外,都是意外,主要是胖子在沙滩上躺的太舒服了……”

    蓝胖子斜着眼睛,瞥了一眼年轻公费生,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声。

    郑清咽了一小口唾沫,继续小声说道:“按照流程……”

    说着,他抓着准备好的那几张符纸,抬起头,勇敢的看向对面的女巫。然后他意识到女巫的视线有些偏移。

    顺着女巫偏移的视线,郑清看到了自己的袍角,以及在袍角下探头探脑露出一小截的黑色猫尾。

    唰,唰唰。

    猫尾在男巫的控制下唰的一下钻回袍底,与此同时,郑清手中的符纸与化作几道流光,唰唰着,落在几步之外女巫的身上。

    青烟微动,符文间绽放的魔法光晕交相辉映。

    双方互相确认了安全。

    “这是外面那座魔镜吗?”张季信大大咧咧的声音打破了场间的片刻沉默。

    萧笑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蒋玉的猫耳,然后又瞥了一眼郑清的袍子下的尾巴,意味深长的点点头。

    这个微小的动作让场间两个人同时红了脸。

    “咳,”蒋玉轻声咳嗽了一声,大大方方的向旁边挪了一步,露出身后那座高大的落地镜:“……就像博士之前猜测的那样,这面镜子确实同时出现在了我们五个人的梦境中。而且这面镜子的确是一条通道。”

    众人的注意力终于全部转向那面魔镜。

    与在外界时不同。

    梦境中,这面魔镜的表面已经不是光滑的玻璃体了,而是一层薄薄的、翻滚着的半透明雾气。镜面中央,是一个由雾气构筑的巨大漩涡,仿佛俯瞰状态下台风的核心模样。

    漩涡中心,有一个鸡子大小、深不见底的漆黑隧道。

    可想而知,这条隧道会通向什么地方。

    几位年轻巫师站的更近了一些。便在这时,他们手腕上同时浮现一道青色的光影,仿佛玉镯般,微微发亮。

    萧笑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镯子’。

    这是在进入梦境之前,他为了防止同伴失散而在大家手腕上系的那条绳索。但很显然,这项准备效果并不明显。

    “聊胜于无。”他摇摇头,又看了魔镜一眼:“……不出意外,我们进入镜中世界后,可能还会再次分散。”

    “这是一条通道,我们可以牵着手一起进。”郑清立刻建议道。

    “呵,你想牵手?这主意不错。”辛胖子冲他露出一个促狭的笑脸,郑清登时感到脸颊发烫。

    “只是建议,一个小建议!”他强调般重复了一遍,立刻反问道:“或者说,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互相拉着手,听上去有些简单,但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萧笑稍稍提高声音,打断即将爆发的口角,警告的瞪了胖子一眼:“……有的时候,越简单的办法越有效。”

    “那还等什么?准备进去吧。”张季信迫不及待的向镜子靠近了一步。

    郑清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他的腰带。

    “稍等,”年轻公费生飞快的从灰布袋里摸出一沓符纸:“进入镜中世界后,难免会遭遇某些幻象,这是清心符与静心符,每人身上挂两张,以防万一。”

    “我就喜欢队长这股豪爽的气质。”胖子飞快的伸出手,抓住自己的两张符纸,满脸赞叹:“除了我们猎队,学校还有哪支猎队能把标准符箓当成普通消耗品使用!”

    “谢谢,”郑清彬彬有礼的回答道:“我的气质让你喜欢真是抱歉了呢……我会努力改正的。”

    “比如从使用符箓收费开始。”蒋玉幽幽的补充了一句。

    “不要贫了!”萧笑再次制止了队伍中的龃龉:“按照顺序,胖子防御最高站第一位,长老拳头最硬站第二,我第三,黑猫在我身后,班长压阵。”

    “手拉手,互相抓紧。”

    “如果进入镜中世界后大家分散,就找毛豆。它能帮我们重新会和!”

    “喵!”

    狗子蹲坐在几位年轻猎手身侧,兴高采烈地叫了一声,身形一晃,顿时化出五道分身,每人脚边蹲了一只。

    这给了大家巨大的安全感,便是镜子里那口漆黑的通道,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最后一遍,检查各自装备。”张季信站在队伍中央,大声吆喝着,履行他身为主猎手的职责:

    “法书自检……注意查看咒语收录情况是否完整;护符检查;魔药检查;占卜检查;鞋子、袖口、空间装备,都检查一遍!”

    “开始手拉手!”

    萧笑的手心有些冒汗,蒋玉的手指则有些冰凉,郑清悄悄咽了一口唾沫,脚下不由自主跟上队伍向前挪动。

    胖子一手护着头,嘴里骂骂咧咧着,一头扎进了镜子里。

    然后是张季信。

    然后是萧笑。

    然后就轮到了他。

    一股巨大的吸力从镜子上传了出来,由手指,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

    在真实的世界,如果你讨厌眼前的一切,闭上眼,默默聆听风声与雨声就好了。

    但是在幻梦界,这种方法是行不通的。

    因为幻梦界的风不是冷热交织时的空气流动,雨也不是水汽凝结成的水滴。

    幻梦界的雨滴里包裹着的,是真实世界某个角落、某个瞬间的画面;幻梦界的风中缠绕的,是真实世界人们曾经拥有的各种已经破碎掉的情绪,以及那些快要褪去的记忆。

    所以这里的雨水比外面更冷,风也更容易让人感到窒息。

    曾经,尼基塔只是在书上读到过这座世界的风与雨,也曾幻想与那个有一双碧绿眼睛的男巫一起畅游在这样的风雨中该是多么的惬意。

    直到今天,她走在了这样的风声雨滴之中,心中却早已没了曾经的幻想,身旁也没了那双碧绿的眼睛,只有一张白瓷般的单调面孔,小心翼翼的跟随她的脚步。

    这里是迷魅森林。

    一个位于幻梦境深处的森林。

    在这片充斥着魔力与神秘的森林中,有无数低矮但粗壮的橡木扭曲盘绕,组成一条条由树枝、灌木丛与蘑菇构筑的通道。

    这些通道四通八达,既缀连着幻梦境的各个区域,也突破时间与空间的束缚,连通真实世界的某些角落。

    尼基塔来到这里,是想给自己的妖兽大军补充一些强有力的战力。某些沉默森林没有,可以将学校那些老古董们吓一跳的援军。

    比如食尸鬼、古革巨人、夜魇、冷蛛、巨蠕虫,等。

    “那些妖鬼看上去挺厉害,为什么你没有收下它们的诚意呢?”无面用一种纤细的、充满讨好气息的声音询问道——尼基塔不允许它画她的嘴,也不允许它用她的声音。所以无面最终给自己画了一张记忆中、令它印象深刻的小嘴。

    女妖背着手,仰着头,闭着眼,走在迷魅森林阴暗的腐殖层上,感受着幻梦境的雨丝穿过树梢,落在眉眼上的感觉,感受着那充满情绪的小风。

    风中隐约带来不远处林木背后的惨叫,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感悟自然的心情。

    她的手腕上,缠绕着一条筷子粗细,浑身漆黑,有三个脑袋的小蛇——这是迷雾号船长送给她的礼物,一条在沉默森林生活很久的三头黑蛟。

    黑蛟的两个脑袋搭在一起,在幻梦境的风雨声中酣然大睡,醒着的那个脑袋,则张着布满獠牙的血盆小口,不怀好意的打量女妖身后的那头无面小妖。

    无面的问题在风雨声中消散许久之后,尼基塔才仿佛刚刚听到它的问题。

    “太弱,所以没用。”

    她仍旧仰着头,闭着眼,用很轻的声音回答道:“也只有在这座世界,它们才能显露出某种程度的强悍……即便与最堕落的妖魔相比,它们也太丑陋与污浊了。不需要魔法,只要把它们拖到太阳底下,就能让它们变成一股青烟。这样的杂兵,对我们毫无用处。”

    “听上去像是那些低劣的血奴。”

    “血奴就是吸血鬼根据妖鬼的某些特质改造出的品种。”

    一问一答之后,林中重新陷入沉默。

    不远处,林木背后的惨叫仍在持续,还夹杂着树木倒塌的噪音。

    尼基塔很喜欢这座世界的风与雨,它们浇灌着她早已干涸的心田,让她回忆起堕落之前的很多遥远却美好的记忆。所以,她贪婪的沉默着。

    无面对这些风雨无感,它感觉这里的风与雨中夹杂了许多嗡嗡的噪音,就像外面世界的蚊子。它沉默的唯一缘故,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毕竟它没有脸,嘴也是借的别人的。

    它新借的这张嘴,不太喜欢说话。

    ……

    当宥罪猎队的几位年轻巫师穿过魔镜通道,进入幻梦境的一刹那,几道闪电划过迷魅森林的上空,轰隆隆的雷声惊醒了整座森林。将林子里那些隐隐约约的惨叫声都压制住了。

    尼基塔终于睁开了眼。

    无面惊慌失措的看着她,然后看看四周。

    “这是世界对我们的排斥吗?”它很少见识这样的场景,因此声音中流露出巨大的不安:“因为我们对待原住民的手段太过激烈?”

    尼基塔的目光越过树叶的间隙,看着半空中那些银白色的电光。

    “不,”她微微蹙着眉,嘴角带着笑意,声音却显得非常冷淡:“不管我们,还是那些原住民,都太弱了,弱到世界不会注意到我们这样的蝼蚁生死消亡。”

    “那些雷电……”

    “那是警告。”女妖回答道:“正所谓梦由心生,心生因果。我们在幻梦境所遭遇的一切,与我们身上牵扯的因果有切割不断的联系。这不是世界对我们的排斥,而是祂对我们的提醒。”

    “提醒?”

    “提醒我们,我们的幻梦境之旅,将会遇到一些有趣的旅伴。”

    迷魅森林里没有白天与黑夜的区别,那些橡木浓郁的枝叶交织在一起,几乎遮掩了整片天空。斑斓的云雾在空气中流淌,为树冠下带来一束束黯淡的光芒;各种珍奇的蘑菇洒落一片片磷光,点亮更加昏暗的橡木脚下。

    不远处的惨叫声终于消停了一些。

    女妖带着同伴,向前走去,绕过一株高大的橡木,来到一片林间空地。

    空地中央,一头身高足有二十英尺的巨大怪物正瘫坐其中。它的身上覆满黑毛,手臂在前段分歧成两支,仿佛某种变异的多臂族;它那垂直生长的嘴里长满了泛黄的牙齿,颅骨两侧的眼珠中,闪烁着迷人的粉红色光芒。

    这是一头古革巨人。

    此刻,它的两只前臂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方式向两侧扭曲,很显然不仅仅是骨头断了。它的嘴巴里,那些发黄的牙齿只留下几段牙根,在布满黏液的牙床上瑟瑟发抖。

    它粉红色的眼珠里,充斥着屈辱与讨好。

    古革巨人没有语言,它们一般通过面部表情与肢体动作做交流。因为前臂骨折的缘故,它没有办法使用肢体动作,所以只能竭力扭曲脸上的肌肉,试图向面前两位女巫表达自己充满感恩的臣服。

    只不过丑陋,让它扭曲的表情显得格外狰狞。

    文学馆

    尼基塔早已过了看脸的年纪。

    对妖魔来说,好看的皮囊远远比不上一双漂亮的眼睛。而这头古革巨人恰好有一双颜色漂亮的眼睛,这极大缓解了它那副狰狞面孔给女妖带来的不适。

    女妖走到巨人面前。

    她伸出手,温和的拍了拍古革巨人小臂上那些被燎焦的黑毛,拂去残留的灰烬。

    古革巨人胸腔中发出呜噜噜的声音,脸上变幻着各种表情,竭力向面前这位掌控自己生死的存在传达臣服的意念,传递自己想为她做点儿什么的想法。

    “做的越多,错的越多。”

    女妖拒绝了臣服者的要求,语气温和的对古革巨人说道:“看到天空那些星星了吗?祂们就是因为做的太多,一直想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所以被世界驱逐。”

    “神之所以为神,因为祂们距离凡人非常遥远。祂们挥手洒出的一股清泉,经历漫长的旅程,落在凡人头顶后,已经变成了蒙蒙细雨。”

    “时间与距离可以冲淡一切初心,也可以扭曲一切好意。”

    “圣人无为,就是因为祂们知道,到了祂们的境界,并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祂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天地变色。不做,就不会对世界造成新的危害。所以祂们会控制自己,用某些规则限制祂们无穷的伟力。”

    “妖魔之所以为妖魔,是因为它们拒绝限制自己。希望潇潇洒洒的活下去,希望真身不被拘禁在魔法或者某座小世界里……所有它们带着自己的真身,肆意生活在这片星空之中。”

    无面安静的站在女妖身后,认真倾听她说的每一个字眼儿。它知道,女妖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她在幻梦境中的感悟。

    对于缺乏悟性的无面来说,这些感悟弥足珍贵。

    与它不同,古革巨人则听的一脸茫然。这一种族原本就不以聪慧著称,它们的心脏更愿意把新鲜的血液提供给它们小臂上那些结实的肌肉,而不是颅骨中残存不多的脑浆。

    在风雨与巨人中感悟片刻后,尼基塔感到一丝无趣。

    愚蠢的世界,愚蠢的同伴,愚蠢的自己,就算感悟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养好伤,等待我的召唤。”

    女妖随手将一块黑曜符石塞进古革巨人的手臂上,看着漆黑的符文爬满它的全身,然后便带着无面径直离去,继续她寻觅炮灰的旅程。

    她的身后,几道巨大的黑影掠过树梢,放出遮掩已久的阳光。直到笼罩在身上的黑影彻底消失,古革巨人颤栗的肌肉才慢慢松弛下来。它抬起头,看了一眼两位女妖离去的方向,粉红色的瞳孔中露出狂躁与惧怕交织的情绪,许久,才抬起爪子,缓缓爬向迷魅森林的深处。

    离开古革巨人,尼基塔带着无面继续行走在阴暗的迷魅森林。

    在蘑菇们洒落的磷光与巨大树枝构筑的通道间,时不时传来诡异的拍打声,那是迷魅鼠们在互相传递消息。

    当两位女妖跨过一条潺潺的小溪,穿过一座新的树洞后,迷魅鼠们拍打的声音忽然变得密集了许多。仿佛一瞬间从春日的细雨变成了夏天的暴雨。

    尼基塔停下脚步,侧耳聆听密林主人们之间的交流。

    “发生什么事了吗?”无面听不懂迷魅鼠拍打的声音,但它能看懂同伴的表情,于是小声问了一句:“……需要我叫几个帮手吗?”

    尼基塔摇摇头。

    “祖各的村落来了一位有趣的客人,它们有点惊慌。”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感兴趣的模样,猩红色的眸子在迷魅森林变幻的阳光里显得格外纯粹:“……或许你会感兴趣的。”

    祖各就是迷魅鼠,是迷魅森林里最多的原住民,它们长着褐色的皮毛与老鼠般的啮齿,喜欢用橡木脚下的覃类酿制美酒。

    无面新画不久的小嘴好看的嘟了嘟。

    它讨厌那些老鼠,从进林子到现在,她已经踩死很多迷魅鼠了。但它又听出尼基塔对祖各村子里的陌生客人很感兴趣。所以它嘟了嘟嘴。

    不反对,也不能表示出不高兴。

    只好假装可爱。

    迷魅鼠的村落位于靠近迷魅森林中央的地方,那里被许多高大的巨石围城一圈,石头上长满了绿色与黄色的苔藓——这片遗迹原本属于某些更加可怕的生物,但它们已经灭绝,祖各们鸠占鹊巢,把这里当成了自家的村落。

    越靠近村落,橡木便越少,蘑菇则变得越来越多。

    尤其是那些祖各们曾经举行过祭祀或者巫祝的区域,真菌长得格外浓密。它们洒落的微光汇聚成河,沿着一株株橡木的根脚流淌,闪烁着令人不安的灰绿色,将林子映照出诡异与不详的模样。

    当两位女妖越过巨石构筑的围墙,走进祖各们的村落时,她们感到了许多眼睛的注视。这些视线便属于这座村落的主人们——无面费了很大功夫才分辨出这些视线背后,那些细小且皮毛光滑的棕色轮廓。

    与无面不同,尼基塔从进入村子开始,眼中就没有这些老鼠的身影。

    她的目光全部落在祖各村子里那道纤细的陌生客人身上。

    那是一位女巫。

    一位年纪不大的女巫——约莫八九岁的模样——有一头浓密的棕色长发,以及一张圆嘟嘟的小脸。

    只不过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头发也有些乱糟糟的。

    她的右手拿着一面小镜子,左手抱着一本空白的画册,手腕上系着几片早已失去光泽的迷榖木叶子,袍子有些破烂,眼神空洞而茫然。

    几只胆大的祖各正冲她丢小石子儿,同时用力拍打着它们的胸脯,发出恐吓的声音。

    “嘘!安静点儿!”

    小女巫把食指竖在唇边,迟缓的左右张望,用很轻的声音说道:“……小声点,不要被妖精们听到……它们会吃人的!”

    半空中的阴影垂落数百根细长的触角,扫荡四周,将聒噪的祖各们清理出它们的村落。

    尼基塔走到小女巫面前。

    她低下头,看着她乱蓬蓬的棕发与苍白的皮肤,看着她脚上破洞的小皮鞋,以及从破洞中探出的脚趾。

    女妖鼻翼微微翕动。

    小女巫身上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香甜的气息。

    她看上去就像一个漂亮的肥皂泡,站在尼基塔身后的无面脑海忽然滑过这个念头,同时摸出了它的化妆匣子,开始用眉笔与口红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

    甫一触碰到镜面的那些白色雾气,郑清就感到一股巨大的、粘稠的力量开始包裹自己。身上的护符几乎在刹那间便绽放出灿烂的光辉。

    他双手用力,试图抓住前后两位同伴。

    但萧笑手心因为冒汗有些湿滑,在进入镜中通道很短时间内,便从他的手中滑走。男巫犹豫了几秒钟,便放弃徒劳伸手的动作,转身,抱住了身后的女巫。

    黑色的猫尾从他的袍下探出,像一条长长的绳索,束在两人腰间。

    女巫轻哼了一声,发间的猫耳软软的趴了下去。

    两个人一同滚进镜中世界最深远的地方。

    不知滚了多久。

    郑清感觉是一段很长很长的距离,仿佛有一个月,甚至一年那么久。但又感觉时间很短,短到他甚至没有经历一次完整的呼吸,后背便重重的撞在了一处柔软的草甸间,撞的他差点闭过气去。

    唔。

    郑清闷哼一声,来不及换气,就急忙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枯死的橡木。橡木粗大的树干从中间剖开,露出漆黑、空虚的树心。剖面的边缘,仿佛被雷电或野火燎过,露出碳化特有的焦黑痕迹。

    玄牝之门。

    郑清盯着树身上拿到裂痕,脑海突兀的冒出这个词语——这就是那面魔镜连接幻梦境的通道,男巫在冥冥中感知到了这些信息。

    这些信息是那面镜子与这座世界对客人们的馈赠。

    女巫还蜷在他的怀里。

    郑清收起猫尾,扶着女巫,站起身,环顾四周。

    那株枯死的橡木身后,是一片茂盛的、粗壮的年轻橡木,它们的枝叶交错在一起,构筑起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色;而枯死的橡木身前,紧紧一线之隔,却没有一株身高超过二十厘米的植物,大片大片蓬松的草叶相互交织,构筑起一窠窠蓬松的草甸。

    又有肥大的蘑菇,长在橡木脚下,洒落一地淡绿色的磷光。

    天边泛起微光,远处飘来几缕小风,郑清惊讶的发现这里的风是可以看见的。因为风中缭绕着恼人的、真实不虚的情绪,吹拂在脸上,很容易让人心境波动。

    蒋玉撩起垂落脸颊的发丝,理了理袍子。

    然后从口袋里摸出几枚青色玉扣,按照固定的节点,丢在四周,构筑起一座简单的守护法阵。玉扣在枯枝、落叶、石头与蘑菇下面冒出青濛濛的光晕,互相勾连,升起一道屏障。

    整个过程中,她或者垂下眼皮,或者看着其他方向,避免与郑清对视。

    “这里是幻梦境。”

    女巫看向身后那些高大的橡木,以及林子里影影绰绰出现的棕色身影,语气很轻但很肯定的说道:“……比镜中世界更遥远,也更宏大的一座世界。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应该是幻梦境的迷魅森林。”

    郑清没有询问她为什么知道这里的具体位置。

    也没有询问她在刚刚的旅途中有没有受伤。

    两人很默契的一齐忽略了刚刚那段经历。

    镜中世界、梦中世界,都是隶属于幻梦境的一部分,是幻梦境的边缘角落。这一点在进入魔镜之前,郑清就已经知道了。

    上一次在先生的关照下,他只在幻梦境的边缘稍作停留,然后就在朱思的帮助下逃离了这座虚幻与真实交织的世界。

    这一次,他主动投身魔镜上的那条通道。

    自然会顺着那条通道滑很远、很远。

    郑清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系着的红绳与绳子上那枚早已干枯、流失所有魔力的迷榖木叶子。

    那片叶子一如既往的安静,没有一丝反应。

    男巫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那头无面魔藏在幻梦境的哪个角落,也不知道朱思现在是不是还在幻梦境的边缘。他只能寄希望于小女巫——因为上次离开的时候,朱思告诉他,只要他再次来到这座世界,她就能找到他。

    “那里是哪里?”年轻公费生伸手指了指远方。

    越过草地的边缘,隐约可以看到一条山脉的轮廓隐匿在淡薄的雾气后。山脉前,能看到大片开发完好的农田、银带般的小河、翻滚的水车、篱笆、木屋、冒着青烟的烟囱,也能听得随风而来的狗吠。

    “不知道。”女巫摇摇头,停了停,反问道:“我们往哪边走?”

    向前,是大片开阔的草地,有人烟,有小河,有山脉。

    向后,是茂密的森林,与大片发光的蘑菇。

    郑清看了看身前的草原,以及草原后那片人烟;又看了看身后的茂林,以及茂林中若隐若现的矮小的棕色身影。

    “有一句老话,叫‘望川跑死马’,”他勇敢的看了女巫一眼,旋即移开视线,声音不由自主低了几分:“……虽然我们有甲马符,但初来乍到,与幻梦境的原住民们接触,我觉得不是一个安全的选择。”

    “而且在决定往哪边走之前,我觉得我们应该先把人找齐。”

    女巫点点头,赞同了男巫的判断。

    这让郑清多了几分信心。

    “这是封装好的迷榖木叶子,戴在身上,可以防止我们在幻梦沉沦。”他从灰布袋里摸出一大堆早已准备好的装备,一一指点着:

    “这是静心符与清心符,它们像蛇油一样管用,不论什么时候,给身上挂几张,总不会错的……还有这几瓶魔药,我请邓小剑学长帮忙调制的,原本打算期末考试的时候用,可以帮我们集中注意力,稳固精神。”

    看着眼前兴致勃勃的男巫,蒋玉咬了咬嘴唇,将手指间掂着的一枚玉佩偷偷塞回腰带里,然后笑眯眯的接过了年轻公费生的馈赠。

    “你觉得他们离我们有多远?”她打量着玻璃瓶里那些打着旋儿的碧绿药水,顺口问道。

    “这得问专业人士。”

    郑清眨眨眼,环顾左右,没有看到那条灰扑扑的身影,于是摇摇头,喊了一声:

    “毛豆!”

    噗。

    防护罩外,那些流淌着的五彩的风被一道灰扑扑的身影撞的粉碎。狗子摇着尾巴,兴冲冲的看着法阵中的年轻巫师,轻轻柔柔的叫了一嗓子:“喵~!”

    文学馆

    与郑清相同,在进入魔镜通道后不久,萧笑也与身前的同伴失散了。

    但与郑清不同的是,萧笑没有机会转身抱住身后的同伴——因为在此之前,身后那位不甚靠谱的队长同学已经把手松开了。

    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的掉进幻梦境。

    幸运的是,萧笑掉落的地点是一条水流平缓的大河。他甚至没有浪费法书里抄录的咒语,只挥舞着胳膊刨了刨水,便从河中游上了岸。

    当他站在岸边,脱掉长袍,拧干袍子上那些沉重水迹的同时,周围的环境已经全部映入他的脑海。

    这是一片河谷,身后是布满灌木与小块农田的丘陵,身前是他刚刚游上岸的大河。河水平缓,清澈碧蓝,一抹金色的鳞光从上游一直蔓延到下游,水面飘荡着一朵朵白色的浪花,凝固在河水中。

    远远望去,仿佛有人剥离了一截天空,丢在这片河谷,形成了这条河流。

    河流对岸有一座小城。

    城墙不高,远眺城里的屋顶与城外行人,有些欧洲十八九世纪的风格。黑黢黢的,流露出某种诡异的沉默气息。

    重新披上干爽的长袍后,萧笑沉思片刻,并未立刻召唤毛豆。

    他没有郑清进入这片世界后的急迫感。

    与之相反,作为个人,萧笑更愿意在这片充满奇幻色彩的世界多呆一阵子,丰富一下他那本黑色笔记里的内容。

    “安全起见,我一个人不能在野地里随便乱跑。”他盯着那座小城看了好一阵子,喃喃着,自言自语:“……大家来到这里,总要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这就是我的任务。”

    带着这种想法,年轻的占卜师将帽兜扣在头上,一手抱着那本黑色笔记,一手抓着羽毛笔,便向河流下游走去。

    因为在下游不远处,有一座大桥,连通着河流两岸。

    那是一座雄伟的石桥,有着结实的桥墩与漂亮的栏杆。桥面是淡黄色、布满深浅不一凿痕的岩石,栏杆上雕琢着一只只形态各异的小猫。

    萧笑在桥头遇到了一位同样打算入城的农夫,他赶着马车,车上装满一摞摞捆扎紧实的柴火,柴火下隐约可以嗅到一丝熏肉与烧酒的味道。

    这应该就是最原始的走私手段吧,年轻占卜师暗自思忖着,在笔记本上记录了这些见闻。

    或许是那身干净的长袍,或许是怀里那本厚重的黑色笔记与夹在笔记中的羽毛笔,那位农夫对萧笑很是恭敬,在胸口画了个旧印后,便回答了他不少问题。

    比如这条河叫史凯河——当然也可能是斯凯河,农夫的口音较重,年轻巫师对此并不太确认,鉴于这条河的模样,他更愿意称这条河为‘天空之河’——河的源头在哪里,农夫不知道;河流会流向什么地方,农夫也不知道。他只是生活在这条河与这座城附近的普通农夫。

    再比如河上的那座桥,已经有近一千四百年的历史了,据说修桥的时候,负责工程的大匠在桥墩里封了活人,作为这座桥对天空之河的献祭。

    河对岸的那座城,在官方文件里被称为‘乌撒’,但住在附近的人以及来往商旅们,更愿意称它为‘猫之城’,因为这座城市的议会通过了一项著名的法律:禁止任何人杀猫。

    这条法律带来的后果就是聚居在城里的猫越来越多,多到距离乌撒不远的迷魅森林里,那些祖各迷魅鼠们多次向城市议会发来抗议,声称这些猫的存在严重影响祖各部落的安全。

    回答完问题之后,农夫在胸口又画了一个旧印,然后便驱赶着马车向城门走去。

    萧笑则在桥头站了一会儿。

    他需要整理一下刚刚听到的笔记。

    然后,他在‘杀猫’两个字上用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圆圈。

    年轻的占卜师很怀疑当初制定这条法律的议员们并不是想禁止杀猫,而是想禁止傻帽。这样那些愚蠢的乡下人就不会进城,跟他们那些聪明的城里人争夺宝贵的工作机会了。

    这份怀疑,在郑清过桥的时候,被消减了许多。

    因为石桥两侧的石制护栏上,雕琢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猫咪,足以说明在这座城市,猫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应该让队长跟班长两个人掉在这里。”年轻的占卜师收起黑色笔记本,摇着头,低声嘟囔了一句。

    与他相比,宥罪猎队那位拥有一条黑猫尾巴的队长大人或者有一双猫耳的班长大人,应该更容易在这座城市获得优待。

    带着这份碎碎念,他越过石桥,走近了乌撒城。

    城外近郊充斥着令人愉快的元素,比如浅绿色的农舍、被篱笆围起来的整齐的园圃、散步的母鸡、以及那些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走在那些小路上,不论脚底还是心情,都令人愉悦。

    更不要提趴在房前屋后、树梢与路边的一只只‘毛果子’了,那些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猫咪在阳光下舒服的打着呼噜,传递出宽松与欢欣的气息。

    陌生的旅人靠近后,这些大胆的猫咪也仅仅会抬起眼皮,有气无力的哼一声,示意他奏凯,不要挡住它们晒太阳。全然没有外界那些胆小如鼠的猫咪们的敏感与多疑。

    进入小镇后,猫变得更多了。

    尖尖的、古老的屋顶上,挂着石像鬼的屋檐下,悬挂在巷道上空的天桥间,修剪整齐的道旁树中,还有不计其数的烟囱与铺满鹅卵石的巷子里。

    白猫,黑猫,灰猫,花猫,大猫,小猫,花斑的、三色的、琉璃眼的、异色瞳的,各种各样的猫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他俩会喜欢这个地方的。”年轻占卜师再一次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道,这也让他心底诞生了某种强烈的愿望——带郑清与蒋玉在这座镇子里转转。

    “毛豆?”

    “毛豆!”

    “毛豆!!”

    萧笑在一处人迹稍少的巷子里喊了好一会儿,狗子那灰扑扑的身影才从虚空爬了出来,吐着舌头,笑眯眯的看着他叫了一声:“喵~!”

    这声猫叫引来暗地里许多窥伺的目光。

    乌撒的许多猫都好奇的看向那只与它们外形截然不同,但又说着跟它们相同话的家伙。没猫怀疑它是不是一只猫,但也没猫愿意出面,与那只新来的‘灰猫’打个招呼。

    或许是因为体格相近的缘故,班纳与张季信落在了同一片院子里。

    仿佛两颗陨石,在这座不大的小院里砸出两个不规则的深坑。

    蓝巨人懒洋洋的躺在坑底,甚至没有起身,便开始嚷嚷起来:“毛豆?毛豆!快让其他人过来,拽我一把!”

    灰扑扑的身影从虚空蹿了出来,落在蓝巨人耳畔,吐着舌头、哈着气,咬着他的耳朵试图把胖子从坑底拽出去,直扯的他哇哇乱叫。

    “安静!”

    率先起身的张季信冲胖子打了个手势,脸上露出一丝严肃的表情:“大家失散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一人一狗立刻安静了下来。

    张季信走出大坑,环顾左右。

    这是一座荒僻的院落,院子里的气息有些阴沉,不知有没有住人。

    野蔷薇与紫藤顺着围墙的石缝四处攀爬,院子里的小菜园长满杂草,井口拴着麻绳,潮湿的木桶随意的倒在泥地间。

    顺着院落的石墙向外望去。

    极远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森林外是起伏的丘陵,蜿蜒的河流仿佛缎带般在小丘间穿梭。大片被开垦后的农田,露出肥沃的土壤,隐约有几缕青烟在田间尽头升起。

    那是人烟。

    “这是哪里。”辛胖子从坑底爬了出来,低声询问道。

    毛豆已经重新消失在虚空之中。

    “不知道。”张季信紧了紧手上的拳套,将郑清送的那几张符纸折了折,塞在拳套靠近手背的一侧,免得遇到冲突后不小心失落。

    他屈着大拇指,向后指了指,补充道:“但我知道,这里位于某座山的山脚……假如大家都在附近的话,肯定能看到这座山。”

    胖子回头看了一眼,终于知道这座院子为什么始终有一种阴沉沉的气息在流淌。

    因为它位于一座大山的脚下。

    陡峭的山峰直插云霄,半山腰处就能看到缭绕的云雾。而这座院子,就笼罩在这座大山的阴影下,难免阴冷。

    屋里始终没有动静,两位男巫也不欲多生枝节,张季信在窗台下放了一枚金豆子,作为砸坏院子的赔偿,而后便拽着辛胖子向外走去。

    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当他们离开院落的一瞬间,原本紧闭的窗户便开了一道小缝,一条细软的触角伸了出来,将那粒放在窗台上的金豆子收了进去。

    门前的台阶似乎被洪水冲毁过,有许多崩裂的痕迹;台阶下的小路更是被杂草与凌乱的石子淹没,几乎让人寻不到小路的痕迹。

    “要我说,你那粒金豆子完全是浪费。”胖子对张季信刚刚异常大方的举动耿耿于怀:“……啧,一粒金豆啊,能买多少鸡腿,买多少牛肉干啊!”

    话虽如此,他却手脚麻利的翻开法书,连续丢出‘定之方中’‘鸟鸣嘤嘤’‘奄有四方,斤斤其明’等数道咒语。

    一道定位咒,一道联络咒,一道探查与监控四周安全的咒语。

    魔力波动转瞬即逝,就像一粒小石子被丢进临钟湖,没有激起一丝浪花。胖子脸色稍稍变得严肃起来,衬着他蓝莹莹的脸蛋儿与周围阴森森的气氛,显得格外诡异。

    “我哥说,出门在外,一定要学会花钱消灾。”张季信非常认真的解释道:“就算我们拳头再硬,难免在天时地利上失分……所以不要在这种时候小气。”

    “穷家富路嘛,我懂。”胖子抱着法书,一边给刚刚使用后的空白页上抄录咒语,一边敷衍着回答道。

    “联络咒没有反应?”张季信反问道。

    “预料之中。”辛胖子收起羽毛笔,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汗水,抱怨道:“原本这些活儿都是博士的事儿……浪费我的朱墨。”

    说话间,两人已经顺着小路走到山脚下一个三岔路口。

    路口立着一座木牌。

    有三道木头箭头,指向三个方向。

    一个箭头指向两人来路,标注着‘克喇山·恩格拉老宅’。两人顿时了然,刚刚他们离开的那座小院,应该就属于箭头上标注的‘恩格拉老宅’,而身后这座大山的名字,不出意外,就是克喇山了。

    第二个箭头指向远处那片森林,标注着‘迷魅森林·祖各’。

    第三个箭头最为宽大,上面的字迹也非常清晰,看得出,应该有人定期保养它。上面标注的内容是‘乌撒城’,后面还用白色的粉笔画了一个猫头。

    “祖各是什么?”辛胖子指着第二个箭头后面的词,好奇的问了一句。

    张季信板着脸,声音有些恼火:“你以为我是博士?”

    胖子耸耸肩,没有继续刺激同伴,转而指向第三个箭头:“我们去这里吧。”

    “为什么?”

    “因为上面画了个猫头。”

    “……这是什么神仙理由?”

    “魔法之所以神秘,就是因为它具有巨大的可能性与不确定性。可能性是说,任何有隐秘关联的事件,都具有发生的可能性;不确定性是说,当我们不确定事情后续会怎样发展的时候,参考第一条就可以了。”

    “这是哪家的理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张季信一脸纳闷:“虽然我学习一般般,但巫师界那些知名理论还是有所耳闻的啊。”

    “我刚刚想出来的!”辛胖子一脸自信,弯腰给小腿绑上甲马符:“相信我,只有我这种目标远大,想成为大巫师的人,才具有这种高瞻远瞩、高屋建瓴的看法!”

    对于这种自吹自擂,张季信自然嗤之以鼻。

    但他同时承认,那个猫头,确实触发了他的直觉。他的脑海下意识浮现了郑清的尾巴与蒋玉的耳朵,心底默默认可了胖子的选择。

    当然,最终让张季信下定决心的原因,是那只卧在第三块路牌箭头下的灰扑扑的身影。

    毛豆脸冲着乌撒城的方向,吐着舌头,冲两位年轻男巫欢快的摇着尾巴。

    张季信蹲下身子,开始给腿上绑甲马符。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落在这里。”绑完符纸,张季信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条幽深的小路,以及那座高大的克喇山的身影。

    胖子抻了抻胳膊,伸了个懒腰,做着奔跑前的最后准备。

    “谁知道,”他懒洋洋的回答道:“或许因为这个地方跟我们有缘吧。但也可能只是个概率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