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基塔的军队‘护送’下,寻找萧笑入境通道的工作没有丝毫阻力。原野上游荡的妖鬼或者野兽,在这支军队面前仿佛盛夏的积雪,消融的干干净净。
年轻巫师们甚至不需要走路,他们分乘几只大蜘蛛,仿佛郊游般轻松。
郑清与萧笑坐在最大的那只蜘蛛背上,看守者尼基塔。
因为他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咨询萧大博士:
“哈斯塔为什么会帮我们?”
“什么?”萧笑正眯着眼打量着斯凯河波光粼粼的水面,没有听懂郑清的问题。
“你之前说过,哈斯塔跟海妖王是表亲,为什么祂会帮学校,而不是帮祂的表亲?”
“我又不是外神,我怎么会知道祂怎么想的,”萧笑终于理解了郑清的问题,摇着头,扶了扶眼镜:
“但我可以根据常理简单推断一下。血脉联系是巫师世界最珍贵,但也是最廉价的联系。魔法可以很轻易摧毁这种联系。或许是大道之争,或许是意气之争,或许只是因为克苏鲁不喜欢哈斯塔跟自己长得像……大人物的故事我们不用去猜,只需要知道结果就好。”
“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哪些事情?”萧笑耐心的反问道。
“就是海妖王是克苏鲁,哈斯塔与克苏鲁的关系,之类的,”郑清回忆着自己查找过的资料,总以为他忽略了图书馆里某个角落:“学校图书馆里有这方面的资料吗?”
“当然没有……这些属于私人资料。”说话间,萧笑忽然抬手制止队伍继续前行,而后跳下那只紫色蜘蛛的脊背,仔细打量着面前斯凯河中的景象,片刻后,才直起身子,继续说道:“如果有什么其他问题,可以等回到学校后我们再慢慢讨论……现在,是回家的时候了。”
郑清用枪口示意着,与尼基塔一同跳下紫色蜘蛛背。
此刻,他们站在一条不大的河谷中,宽大的斯凯河就在他们面前,水流平缓,恍若明镜。河岸周围是布满灌木与小块农田的丘陵,河水清澈碧蓝,凝固着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就像有人把天空截了下来,丢进河水中似的。
站在河谷口,可以看到对岸不远处乌撒城的城墙。黑黢黢的小城阴影匍匐在原野间,恍若一只慵懒的野猫。
“难怪你当时选择去乌撒城。”郑清比划着河岸与那座小城之间的距离,连连点头:“确实,你当时的选择不多……你就是从这片河水里钻出来的吗?”
年轻巫师的目光在河面逡巡,试图找到某个洞口。但目之所及,只有平静的河面与凌乱的河滩,看不到任何可能隐藏‘通道’的地方。
与郑清不同,萧笑没有傻乎乎在岸边找来找去,他给自己脑袋罩了一个‘泡头咒’,径直跳进水中,然后在众人的惊呼中一个猛子扎进河水深处。
每一名巫师进入幻梦境的通道,都与他们有某种神秘的联系。没费多少工夫,萧笑就在那片平静的水面下寻找到一个隐形的漩涡,漩涡的尽头连接了另一座世界。
那是一个水眼。
只不过这个水眼与萧笑预想中的有些不同,只是简单感应片刻,他就意识到一个最大的问题:这个水眼太小了。
不要说尼基塔那支颇具规模的军队了,便是宥罪的五人小猎队,也没有办法一次性通过。在萧笑的感应中,这个水眼一次性只能通过两个人。
而且其中之一还必须是他。
因为他才是这个通道的‘钥匙’。
这意味着那些体型庞大的古革巨人、夏塔克鸟群们都没有办法被带回学校——这是一笔丰厚的战利品,丢掉确实可惜。
但更令人挠头的并不是战利品的损失,而是这些战利品的‘处置风险’。如果把它们直接丢在岸边,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拍拍屁股走人,失去控制的怪兽会对那座目之所及的小城做什么事情,萧笑用脚后跟都想得出来。
即便他们有那份耐心将这支军队‘安全遣散’,还需要考虑每次通过水眼的人选与顺序。失去郑清的威慑,萧笑没有多少把握应付那头狡诈的女妖。
带着这些杂乱的思绪,拖着被水浸湿后沉重的长袍,萧笑扑腾着,费力的爬出水面。脑袋上罩着的‘气泡’在出水的一瞬间便炸成一片雾气。
小个子男巫打了个寒颤。
旋即几股暖和的风包裹了他。这是队友们在冲他施展‘杲杲出日,习习谷风’的咒语。只消片刻,萧笑的袍子便重新干爽了。
但他的表情,却没有办法像干爽的袍子一样,恢复平整,仍旧皱成一团。
宥罪的年轻巫师们很快便从萧笑口中得知了这条通道的细节。
“听上去有点像过河难题。”郑清抱着符枪,一边盯着尼基塔的身影,一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过河难题?”萧笑扬起眉毛,很少有郑清知道而他不知道的事情,但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难题。
郑清立刻来了兴趣:“就是一个小故事,某天某地,某个农夫带着一只大灰狼、一只小山羊还有一筐白菜过河……”
“农夫为什么会带一只大灰狼?”朱思率先举手,对这道题的逻辑提出了质疑:“大灰狼会吃人的!”
“可能那个农夫是一头狼人,所以养了一只大灰狼宠物。”尼基塔身旁的小女妖煞有介事的补充了设定。
“对对,狼人,农夫是一个狼人。”郑清有些不耐烦的摆摆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要过河,但船太小,农夫每次只能带一件东西过去。但如果农夫不在旁边,大灰狼会吃掉小山羊,山羊会吃掉那筐白菜……这就是经典的过河问题。”
“我就是大灰狼。”尼基塔很有自知之明,指了指自己,笑眯眯的看向几位年轻巫师。
“那谁是小白菜?”
“她。”蒋玉默默指了指小女妖:“如果你们不在旁边,我怀疑我会忍不住掐死它。”
“我们很难用手掐死一头妖魔……把它交给学校是个好的选择。”郑清慎重的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重新看向众人:“所以呢?你们有什么好的建议?”
“我觉得……”
胖子刚打算开口,朱朱便举手打断了他说话。
“向尼古拉丝殿下祈祷!”她嚷嚷着,猩红的眸子中闪烁着名为兴奋的光芒:“让小山羊们向尼古拉丝殿下祈祷……祂会保佑它们,让小山羊们成为祂的眷属……黑山羊幼崽不吃白菜,也不怕大灰狼!”
郑清默默瞅了尼基塔一眼。
女妖捂住了小女妖的嘴巴,抱歉的笑了笑。
郑清看向辛胖子:“你刚才觉得什么?”
“阿拉伯式烤全驼。”辛胖子轻声咳嗽一下,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什么意思。”其他人一脸茫然。
“阿拉伯人烤全驼,会在骆驼肚子里塞一只羊,羊肚子里塞一只鹅,鹅肚子里塞鸡,鸡肚子里塞鱼,鱼肚子里塞青菜,”胖子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道:“我们可以简化流程,狼肚子里塞羊,羊肚子里塞那筐小白菜。”
“我不介意给肚子里多塞点东西。”尼基塔很积极的回答道。
“但是我介意。”郑清虚着眼,看了胖子一眼:“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们费这么大劲儿,就是为了进尼基塔的肚子吗?”
郑清感觉画风有些跑偏。
他有点后悔,不应该与一群巫师讨论白丁们的数学故事。他们更擅长认识并解决与魔法有关的问题。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上面两个家伙一样不靠谱。
萧笑还是很可靠的。
“我明白你的这个故事了。”他摊开笔记本,飞快的画了几个草图做对比:“理论上,应该让农夫与山羊先过河,这样留在原地的狼不会吃掉小白菜;然后农夫转回后,再把狼接过去,把羊带回去,第三趟送小白菜,最后再回去接一次羊……”
郑清连连点头:“这也是一种办法,事实上我们第二趟可以不送狼,送小白菜,理由都是一样的。”
“问题是,”羽毛笔尖在那几张草图上打了个大大的叉,萧笑摇摇头,收起笔记本:“在我们的故事里,我不是农夫……充其量,应该算那条小船。而这条船每次只能带一个人过河。”
“所以我说‘像’,没有说一样。”郑清摊了摊手。
“我们应该找一条更大的‘船’。”萧笑扶了扶眼镜,转身看向斯凯河对岸那座灰扑扑的小城。
“你打算去神庙?”辛胖子顺着小个子男巫的视线看去,立刻领会道。
“如果说我们周围还有什么人,能够知道一条更宽敞的回家的通道,那么只可能是乌撒神庙里那位老人了。”
“你一个人去吗?”
“对……唔,不,还是我跟胖子两个人吧。”
“可靠的伙伴在什么时候都会显得很可靠。”辛胖子曲起自己的胳膊,露出粗壮的股二头肌,很是满意博士的点名。
“不,”萧笑推了推眼镜,解释道:“我只是觉得你变成蓝巨人后,我们赶路的速度会更快一点……而且,你表里还有琥珀光吗?乌撒神庙的那位长老似乎很喜欢现实的酒水。”
辛胖子那张蓝汪汪的面孔在这番解释下变得有些发绿。
也就是说,这一趟他不仅要充当萧大博士的‘坐骑’,而且还要破费请乌撒神庙那老头儿喝酒?昨天晚上他已经浪费很多酒水了!
张季信捂着肚皮,拍打着地面,疯狂嘲笑起胖子刚刚那番作态了。
……
……
蓝色的巨人与坐在他肩膀上的小个子男巫,在宥罪猎队其他几位年轻巫师的视线中渐行渐远。
当那抹蓝色彻底消失在乌撒城的阴影中后,郑清终于收回关注的目光,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尼基塔身上。
然后他看到女妖正盯着斯凯河平静的水面发呆。
“老实点!”他抖了抖手中的符枪,粗着嗓子吆喝了一句。
尼基塔回过头,扯了扯嘴角。
“放轻松,年轻人。”她指了指身上挂着的那枚玉符,然后晃了晃手腕上贴满符纸的镯子:“我俩被封印的很结实……你完全不需要时时刻刻用枪指着我。”
郑清撇撇嘴,不为所动。
确实,尼基塔自始至终表现都很配合。但越是如此,他越是警惕。一个能够逃脱学校猎队追捕,在巫妖与海妖势力间横跳而毫发无损的女妖,表现的越软弱,就越可疑。
正所谓行百里者半九十。
他可不想在押送的最后一段旅途中,因为一点疏忽,被对方翻了盘。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们你刚刚在看什么,那么对我们之间建立有限的互信会是一个很好的开端。”蒋玉从郑清身后走了过来,与他并排坐在一起,笑眯眯的对女妖说道:“我注意到你盯着水面看了很久。”
然后她按了按郑清的肩膀,小声提醒道:“你确实应该放松一点……精神一直紧绷,是看守猎物时的大忌。很容易疲劳。”
郑清勉强笑了笑。
他无法解释自己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的真正缘故——意识海中,那根插入‘风团’里的管道每时每刻都在汲取海量的魔力,凝聚进符枪的子弹中,现在已经又快要灌满一颗子弹了。
他也知道高度紧张的状态不可持久。
但他更知道,没有这份紧张的束缚,符枪与狂暴的魔力随时都会将他与周围的伙伴们彻底淹没。
而且,或许正是因为他这份‘持续不断的紧张’,尼基塔才会表现的这么老实。
“朱思呢?”他扯开话题,看了看女巫身后。
“去听长老讲故事了。”蒋玉没有继续劝说,而是笑着翻开法书,向郑清释放了一道清心咒、一道静心咒:“……她很喜欢长老那些狩猎的故事。”
郑清颇感意外的向张季信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朱思与另一位小女妖,抱着腿,整整齐齐坐在宥罪主猎手的面前,听他手舞足蹈的讲他的冒险与狩猎故事——比如他十岁跟着家人狩猎唐古拉冰螭时,是如何从三头喜马拉雅雪人手中惊险逃脱。
更远一点的地方,是尼基塔招揽的那支‘军队’。
夏塔克鸟群不知疲倦的盘旋在众人头顶,仿佛一片片乌云;食尸鬼与古革巨人们老老实实呆在下风向,避免它们身上肮脏的气息污浊了主人的鼻子;还有数量最多的迷魅鼠祖各们,正一圈围着一圈,仿佛叠罗汉似的,把自己摞成金字塔。
不知是不是它们的古老习俗。
“我刚刚在看河里那条通道,”尼基塔的声音在郑清耳边响起:“就是那颗水眼。或许不同人接触时,它的大小会不同……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猜测。”
“通道?”
“水眼?”
郑清与蒋玉同时回过神,面面相觑,然后齐刷刷看向尼基塔。
“你这句话什么意思?”男巫紧了紧手中的符枪,语气不善:“你是说,博士刚刚找到的那条通道,你也能看到?”
“托船长大人的威能,一点小技巧。”女妖笑眯眯的看着他。
“为什么之前不说?”蒋玉警惕的反问道。
“因为你们之前也没问我呐。”女妖歪着头,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正所谓言多必失,万一你们觉得我不怀好意,给我身上多挂几张镇压符,那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郑清仔细打量着女妖,想从她的表情中多看出一点消息。
但他很快放弃自己的意图。
因为女妖始终是那副迷人的表情,让人很难判断她心底的真实想法。
“你刚刚那个猜测,是什么意思?”他索性放弃揣测,径直问道:“通道的大小也会变动吗?”
“这里是幻梦境,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尼基塔稍稍认真了一分,收敛嘴边的笑意:“就像你能从乌撒城突然挪移到迷魅森林深处一样……梦境通道的大小也有可能随着使用者的需求,出现不同的变化。”
郑清默默思量着女妖的这番话。
蒋玉稍稍坐直身子,看了看女妖,然后有看了看男巫。
“不要信她的话,”她戳了戳郑清的胳膊,小声警告道:“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我总觉得她不怀好意……即便她说的有道理,我们还是等博士回来后再仔细讨论一下吧。”
郑清知道她说的很有道理。
但意识海中那团收缩不定的‘风暴团’就像一枚已经点燃引信的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把自己炸的粉身碎骨。
这种紧迫感逼着他尽快处理一切麻烦。
“我们下去看一眼吧。”他看了蒋玉一眼,然后晃了晃手中的符枪,对准尼基塔:“你在前面带路……如果有一点不老实,你知道后果的。”
女妖立刻举起双手:“安心,安心……我只是想早点摆脱你那可怕的枪口。就算去黑狱我也认了。”
她这话听着倒有几分真心实意。
郑清反而相信了。
“你们在岸上等我,”他抬手,制止蒋玉想要再说点什么的打算,补充道:“行军打仗,要有前锋有后勤;猎队狩猎,主猎手也需要左辅右弼……你就是我的后勤或者辅弼。只要你们安全,我就没问题的。”
“哇,真是值得夸奖的勇气……以及判断力啊。”尼基塔站在两位年轻巫师身旁,小心而又飞快的鼓着掌,一副忠实捧哏的模样。
蒋玉终于不再阻拦。
“注意安全。”她替郑清理了理袍领,小声祝福着,发间那双白色的猫耳勇敢的竖起,就像她踮起的脚尖。
然后郑清感觉自己的脸颊被很湿很暖的啄了一下。
“我一定会把朱思带回去的。”他的耳边响起女巫轻柔的声音,嗡嗡着,嗡嗡着,一直到他下水,都没有停歇。
“我真的不会把你怎么样,”尼基塔很有些煞风景的水中咕哝着,声音随着一个个圆滚滚的气泡,缓慢而又坚定的在河水中破碎:“……你们不需要表现的像话本里那样生离死别……让人觉得我是个大反派。”
郑清揉了揉发麻的耳朵。
也可能是脸颊。
斜了一眼走在他身前的女妖。与寂静河不同,斯凯河的河水相当清澈,没有浑浊的泥流,相反,在阳光的照射下,水中翻滚着七彩的光芒,像是一位画家把自己的水彩颜料倾洒进河水中似的。
女妖的身影与七彩的河水纠缠在一起,带上了一股幻梦境特有的朦胧美。
“闭嘴。”他没好气的打断女妖的小声嘀咕,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避水符,拍在了女妖的身上:“老老实实带路,不要耍花招。”
荡漾的河水在符箓的作用下,迅速离开女妖,形成一个椭圆形的空腔,让她原本有些朦胧的身影重新清晰起来。
尼基塔转过头,眼泪汪汪的看向郑清。
“谢谢,”她擦了擦脸颊那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郑清更倾向于前者——的液体,甩了甩头发,声音有些哽咽:“托马斯之后,你是第一个这么关心我的……放心,万一有机会,我吃你的时候,会用盐把你好好腌了,存的更久一点。”
郑清深切怀疑刚刚下水的时候,女妖用了什么奇怪的巫术,把自己的脑子置换成了斯凯河的河水。
正常脑子谁会这么感谢人?
难怪巫师们强烈抗拒蜕变成妖魔,简直太可怕了。
还没等他想好怎样形容那股可怕的感觉,尼基塔就忽然停下了脚步,郑清一时没注意,枪口重重戳在女妖腰上。
“嘶!”
“嘶!”
两个人齐刷刷倒抽了一口凉气,只不过女妖是疼的,男巫是被吓了一跳。
“早知道你走神,我就直接跑路了!”尼基塔猩红的眸子中透露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几秒钟之前那副略显蠢萌的模样消失的一干二净。
郑清紧了紧符枪扳机,不甘示弱的瞪了她一眼:“你大可试试……为什么突然停下来?”
女妖挪开身形,让开前路。
“到地方了。”她指了指前面一团清澈的河水:“这就是那个水眼。”
郑清很轻易便确认了她的指认。
因为那团河水异常清澈,而且河水中没有翻滚着七彩的光芒。仿佛流淌着颜料的河水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透明的气泡,像一颗透明的瞳仁。
气泡周围是一层致密的、泛着毫光的‘光圈’,像是给这颗透明的眼睛勾勒了一道闪亮的眼线。
女妖顺手一捞,从河床上捞起一只八爪螃蟹,丢进那团透明的河水中。
螃蟹瞬间消失不见。
然后她伸出手指,戳进气泡,又收回来,嗦了嗦指尖。
“没问题,是通道的味道。”她点点头,再次确认。
郑清虚着眼,总觉得面前的妖魔与书本上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他向前挪了几步,走到那团河水前,学着女妖的方式,也戳了一根指头进去。
像是戳进一团淤泥里,不费劲,但有股粘稠的感觉。
男巫刚刚在心底琢磨这种感觉,面前那个透明水团周围的‘光圈’便忽明忽暗,剧烈闪动起来。
还没等他回过神,‘光圈’便砰然破碎,周围泛着七彩光芒的河水瞬间便淹没了那个水团。眨眼间,水波平息,眼前再也看不见那团清澈的河水了。
女妖站在一旁,目瞪口呆。
“我还没动手脚呢!”
尼基塔睁大眼睛,看看男巫,再看看已经消失不见的水眼,一脸的接受不能:“这不是我干的……你能不能讲点规则!”
禁咒是不讲规则的,郑清在心底默默回答道。
“……怎么突然就炸了呢?”女妖拍着高耸的胸口,做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吓得的我心脏差点蹦出来。”
郑清终于认真的看了她一眼。
“蹦出来我会帮你卖掉,在魔药市场上,巫妖心脏一向是紧俏商品。”他说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话,同时径直指出女妖的小心思:“所以,不要假装你是朱思……就算朱思也不会像你装的这么胆小。你是一头女妖,麻烦表现的稍微凶残一点,可以吗?”
“表现的弱小与无助可以稍稍提高我的生存率。”女妖用那双漂亮但又充斥着死寂的猩红眸子瞟了男巫一眼,声音一如之前般颤抖。
郑清深深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叫醒这个时刻捧着‘小金人’的妖魔。
“我大概知道这个通道有多窄了,”他板着脸,看了女妖一眼,晃了晃手中的枪口,示意道:“回吧……上面的人应该等急了。”
女妖嘴角抽了抽,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老老实实重新向岸边洄游。隐约的,郑清可以听到女妖在小声嘀咕着诸如‘不讲公德’‘不讲魔法’‘船长大人在上’‘完全不讲道理’之类的废话。
盘在腰间的猫尾微微颤抖了一下。
郑清努力遏制用猫尾再去那颗水眼所在位置搅一下的冲动。
刚刚在那颗水眼破碎的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体内的禁咒此刻处于蓄势待发的状态,虽然通过符枪不断抽取禁咒中的魔力,延迟了爆发的时间,却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庞大而又充满破坏性的魔力仍旧缭绕在他的周围。
眼前这道狭窄的通道,无法承受这股魔力。
他需要一条更加宽敞、更加结实的通道。
最好像天空一样宽敞,像大山一样结实,男巫走出水面,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顺着天色一直向下看去,直至看到远处青山的影子。
“怎么样?”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打断男巫的思绪。
他回过神,恰好迎上蒋玉探询的目光。
“出了一点小岔子,”郑清勉强笑了笑:“博士那条路,确实走不通。”
“因为他把那条路戳爆了。”尼基塔充满怨念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明明可以排队过去的……你为什么要戳那一指头?”
蒋玉看了看女妖,然后又看了看一脸无奈的男巫。
“听上去像是件好事,”她发间的猫耳微微颤抖着,丝毫没有掩饰语气中的欣然:“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能让她不高兴,肯定是个好事。”
……
……
“这不是件好事,真的。”
皮肤苍白、浑身无毛的老猫拄着拐杖走在空旷的大厅中,用它那刺耳难听的声音絮絮叨叨着:“两天,两天时间你们三次来拜访大长老……这不是件好事。”
萧笑双手抱在腹前,低着头,规规矩矩的跟在老猫身后,一声不吭,仿佛没有听到老猫刺耳的抱怨。
辛胖子落后半个身位,跟在萧笑左侧,一路东张西望。即便这已经是第三次进入这座博物馆,他仍旧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不够用。乌撒小城的历史漫长却很枯燥,但这是幻梦境的小城,所有的展品都充斥着浓郁的异域风情,让人难以抗拒。
老猫爪中那支拐杖点地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它带着两位年轻巫师走过那张象牙色的桌子,来到了一块帷帐前。
两位年轻巫师同时打起精神。
“阿塔尔大长老正在为信徒们做弥撒,”老猫稍稍压低声音,用杖尖挑起那块帷幕的一角,示意道:“你们只能等他完成这场神圣的仪式后再拜访他……当然,如果你们有兴趣,也可以进去,稍稍感受一下那神圣而又庄严的气息。”
客人们面面相觑。
萧笑推了推眼镜,微微颔首,但辛胖子则坚决的摇了摇头。老猫面无表情的盯着地板上的花纹,仿佛没有注意到客人们之间的小分歧。
最后,萧笑抱着他的笔记本走进了帷帐,而胖子则席地而坐,老老实实呆在外面。
“巴斯提特!巴斯提特!”讲台上,阿塔尔大长老的声音清晰而洪亮。
台下,信徒们同时举起双手,以及双爪:“巴斯提特!喵!”
萧笑留意到,这座礼堂里的信徒不仅有乌撒城的市民,还有各种颜色大小不同的猫咪。与其他地方不同,在这间礼堂里,猫咪们也有自己的位置,与这座城市的市民们平起平坐。
“巴斯提特!怜悯我们吧!”讲台上继续响起阿塔尔老人洪亮的声音:“请您聆听我们的祈祷……巴斯提特!怜悯我们吧!”
“巴斯提特!分享您的仁慈与荣光!”台下众人齐声高喊:“巴斯提特!”
“巴斯提特!乌撒的守护者!”
“请怜悯我们吧,巴斯提特!”
“巴斯提特!那深厚而又纯洁的神圣光辉!”
“请怜悯我们吧,巴斯提特!”
“巴斯提特!古老、神圣、仁慈!”
“请怜悯我们吧,巴斯提特!”
“我们唯一的神!”
“请怜悯我们吧,巴斯提特!”
萧笑皱着眉,站在帷帐的阴影中。这里是整座礼堂最后方,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些许失礼。小个子男巫抱着他的笔记本,翠绿色的羽毛笔在纸页滑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细小的声音,很容易便淹没在礼堂狂热而又专注的气氛中。
不知是不是错觉,萧笑觉得台上那位老人隐秘而又飞快的看了他一眼,但那道视线很快消失,重新被洪亮的布道声所吞噬:
“……巴斯提特!我们的神!我们是泥,您是窑匠,我们都是您手的工作。”
“神说,素来没有访问我的,现在求问我,我给他们应答;没有寻找我的,我叫他们遇见;没有称为我名下的,我对他们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所有列在祭坛前的,我必不沉默。”
弥撒结束后,阿塔尔大长老很快便顺着侧门,消失在了礼堂中。
萧笑耐心的等了好一会儿,一直等到礼堂中的市民与猫咪们走光,才反应过来那位老人不会再见自己了。这让他感到有些困惑。
如果真的不愿意见自己,大可不必让自己来这座礼堂听他的弥撒。
如果愿意见自己,为什么做完礼拜后,却又不声不响的消失?
难道是因为自己在礼堂做笔记,被阿塔尔大长老认为缺乏对巴斯提特殿下的尊重?亦或者那位老人在礼拜时接到巴斯提特殿下的谕告,让他不要帮助他们?
小个子男巫抱着那本黑色笔记,站在原地,思索着各种可能性。
辛胖子的圆脸从帷帐后探了进来,蓝莹莹的皮肤被帐子的阴影所笼罩,平添了几分后现代的神秘色彩。
他左右张望了一番。
“就你一个人?”胖子的语气很惊奇:“我看其他人都走了,等了半天你还没出来……阿塔尔大长老呢?我们不是找他来问路的吗?”
一根枯瘦的拐杖从胖子腋下穿了过来,拐杖后是那只没毛的老猫,皮肤苍白,浑身充满了褶皱。它看着萧笑,瞳孔在阴影下放大,仿佛一粒漆黑的杏仁。
“大长老已经知道你们的来意,”熟悉而又刺耳的声音在礼堂中回荡,老猫板着脸,面无表情的看着两位客人:“大长老已经给出了他的回答……你们知道在哪里找到我。”
话音甫落,老猫连同那根枯瘦的拐杖,便开始一齐崩毁。
像一团久积的碳灰,失去了束缚,散落进帷帐那沉沉的阴影中。未见风起,却有黑色灰尘在那片阴影中起舞,转眼消失不见。
萧笑注意到同伴的个头已经突兀涨大,脑袋快捅破礼堂屋顶了。
“镇定点,”他扯了扯辛胖子的袍下摆,示意他可以缩回来了:“没有危险……只不过这些幻梦境的原住民们与我们打交道的方式可能稍微有些不同。”
“那老猫是属噩梦的吧。”胖子的个头仿佛漏气皮球般嗤嗤着缩小,抱怨声也变得越来越小,音线仿佛坏掉的收音机一样诡异扭曲着:“……没见过…这么…跟客人…道别的……梦魇…都比它长得漂亮。”
萧笑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帷帐外走去。
博物馆的大厅空旷无人,四周一片寂静,阴影重重,唯有远处出口的亮光,格外刺眼醒目。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那是主人在给客人们指路。
博物馆外,天色昏黄。
阳光从迷魅森林边缘外的山脊上洒落,橘黄的光线铺满整条柏曼街,不知是不是错觉,班纳依稀嗅到了阳光中散发着香甜的橘子味儿。
一定是想吃橘子了,他在心底这样对自己说着,同时伸出手,抓了一把阳光,塞到鼻子下面深深的嗅了一口气。
萧笑一语不发,走在胖子的前面,漫步乌撒城小街。
这不是他第一次走在黄昏的乌撒城,但却是第一次走的神思不属——前几次,他总是抱着笔记本,恨不得把路上遇到两只蚂蚁打招呼的事情都记录下来。
而今天,街上乌撒市民们充斥着乡间俚语的打招呼没有引起他的注意;祖各们拖拽的南瓜车从身旁飞驰而过,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就连街头多了一支远道而来的流浪商队,那些商人用银子与市场上的小贩们交换彩色玻璃珠,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一直在脑海中仔细回忆刚刚那场弥撒中的所见所闻,回忆阿塔尔大长老说过的每一句话。
倒是辛胖子,对那支流浪商队很感兴趣。那些商人们披着黑色的袍子,发色黝黑,眼珠也是黑色的,他们的首领戴着一顶有双角的头饰,两角间夹着一个圆盘;他们的货车车厢绘满了各色神秘图案,猫首人身、羊首人身、鹰首人身,等等。
乌撒的市民们似乎对那支流浪商队非常尊敬,许多老人冲着那位商队首领头上的装饰搓动双手。
“他们就像在迎接一位神灵……”胖子咬着自己的毛笔杆,记录着眼前这幅场景——这是他为校报‘猎奇’版面预留的稿子,已经准备了快十篇了。
“神灵吗?”萧笑喃喃着,似乎抓住了一丝灵感。
“就是那个流浪商队,”胖子用笔杆指了指黑色的斗篷车:“他们也是巴斯提特殿下的信徒……这里的交易,更像是信徒之间的友好问候。”
“原来如此。”
小个子男巫脸上露出一丝恍然:“我知道了……这是一场交易,而我们需要准备祭品。”
……
……
“祭品?”郑清皱着眉,重复着这个词。
“准确说,是供奉给神灵的礼物。”萧笑点点头,解释道:“阿塔尔大长老在弥撒中有一句话令我印象深刻‘所有列在祭坛前的,我必不沉默’……如果你完整听过那次弥撒,或者对乌撒城的保护者多一些了解,就应该知道巴斯提特殿下不是一位苛刻的神灵。”
“‘素来没有访问我的,现在求问我,我给他们应答;没有寻找我的,我叫他们遇见’,垂老抱佛脚,教妻读黄经……不一定是坏事。”
“但我们应该准备什么祭品呢?”郑清倒是不介意给那位巴斯提特殿下供奉,求人办事,礼尚往来,从这个角度理解并无不妥。
唯一的问题是,宥罪猎队在场的几位年轻猎手都出身九有学府,他们并不是亚特拉斯那些精研神学的黄袍子们,很难准确而不犯忌讳的为那位猫神提供丰厚的贡品。
据说曾经有一位巫师在召唤尼古拉丝的魔法阵中供奉了一只皮毛油亮的小黑山羊,这是非常珍贵与可靠的贡品——他唯一的错误在于不该把羊身上的黑色短毛剔出许多旧印。
或许这位巫师是想阻止其他外神享受他为尼古拉丝殿下提供的祭品。只不过他的行为就像有人在你吃的馒头上涂抹了一层大粪。
后来,魔法阵成功,尼古拉丝被召唤下来,但因为那些旧印的缘故,祂不仅没有给予那位巫师祝福,反而把他变成了一坨失去骨头与魔力,只会蠕动的肉团。
郑清不想变成一坨蠕动的肉团。
尤其不想因为某个莫名其妙的缘故,接受这样的诅咒。所以,对于供奉巴斯提特的贡品选择上,他表现的非常谨慎。
“盐渍青蛙怎么样?”辛胖子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乌撒城不是临钟湖,巴斯提特殿下也不是鱼人部落的神。”萧笑率先否定道:“如果有盐渍鼠干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真没有。”胖子翻检着他的手表目录,摇摇头:“因为第一大学地下鼠族的关系,岛上在对待鼠制品的方面非常谨慎……而且事实上也没有多少人喜欢吃老鼠。”
郑清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那些皮毛油亮的棕色身影。
祖各们在他的视线中瑟瑟发抖。
男巫微微摇头,虽然这些迷魅鼠大致长了一副老鼠模样,但没有哪种真正的老鼠嘴边有一圈鱿鱼触角,也没有哪些老鼠用拍打胸口互相交流。
与其用赝品激怒神灵,还不如老老实实放弃这种讨巧的办法。
“那盐水太妃糖怎么样?或者薄荷汁?我听说猫喜欢薄荷……或者卢尔德的圣水也不错,我这里还有许多存货。”辛胖子继续翻检自己手表上的名录。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
“猫薄荷不是薄荷,”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及语气:“另外,从没有给神灵供奉盐水太妃糖的先例……”
“外神也应该不会喜欢卢尔德圣水,”萧笑接口道:“这就像有人去你家做客,给你带了一桶王水做礼物。”
卢尔德圣水是巫师们用来清理源自星空深处污染的魔法药剂,效果非常显著。但就像萧笑所言,正因为这种效果,它可能不太受那些旧日之神的欢迎。
“王水挺好的,配药做实验用处很多。”胖子低声咕哝了一句,然后注意到年轻公费生可怕的眼神,立刻改了口风:“既然圣水不行,吃的总行吧……比如牛肉干、卤鸡腿、酱猪蹄、烧鸡、烤鸭、香肠、肉脯……鸡肉有白切的、红烧的、卤的、炸的、烤的、蒸的……”
“全都是吃的吗?”郑清忍不住打断胖子的话:“有没有猪头?一整个的?或者牛头也行。”
“你想供奉三牲?”胖子敏锐察觉到男巫的意图。
“我觉得这是最稳妥的祭品。”郑清谨慎的回答道。
萧笑摇摇头,同样否决了郑清的想法:“幻梦境有没有现实世界的猪、牛、羊还不一定。就算有,我们应该给巴斯提特殿下供奉大三牲还是小三牲、亦或者玉署三牲?猪、牛、羊、鱼、鸡、獐、鹿、麂……我们应该怎么选择?”
郑清听的有些头大。
他单知祭祀用三牲在魔法世界也是古礼,却不知其中还有那么多讲究。
“那你们还有什么其他建议吗?”他环顾左右,试图集思广益:“不局限于吃的……神灵喜欢的东西都可以。”
萧笑默默看了他一眼,看的他心底发毛。
所幸蒋玉及时开口,让他摆脱了那丝冥冥中传来的不安感:“玉石或者宝石怎么样?据我所知,大部分神灵都喜欢这些充满魔力与神秘气息,而且又非常漂亮的石头做礼物。”
郑清有些心动。
但也仅仅是有一些,因为想要向一位神灵表达感谢,不是一块两块普通的宝石就能打发掉的。那昂贵的成本,即便许多巫师世家都很难承担。
萧笑又看了他一眼。
郑清转过脸,隔绝了博士那充满‘恶意’的目光,看向尼基塔。
“你能拿出什么好祭品吗?”他毫不客气,径直开口问道。
“祭品,又是祭品……嘁。”女妖翻了个白眼,很不礼貌的回答道:“我讨厌这个词……所以答案是没有。”
郑清晃了晃手中的符枪。
“如果你拿不出合适的祭品,那我只好把你放进盘子里了。”他诚恳的向女妖表达着歉意:“非常抱歉,不能送你去黑狱……但据我所知,被血祭给神灵的妖魔,都会得到最终的宽恕。所以,这件事对你也不是那么糟糕。”
尼基塔嘴角抽了抽,脸上厌恶的表情瞬间消散,堆砌起虚假的笑容。
“听说乌撒城神庙那位大长老很喜欢美酒?”她不想被血祭,所以只能努力帮郑清解决目前的难题。
郑清看了胖子一眼,获得肯定的眼神后,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我恰好有份礼物,那位大长老以及这座世界,都会喜欢的。”
……
……
“这是…”阿塔尔大长老看着面前的红木匣子,眼神微动,迟疑半晌,才开口询问:“你们打算用这个作为贡品吗?”
匣子很朴素,上面没有镶嵌漂亮的宝石,也没有雕琢繁杂的魔纹,甚至于匣口的铜锁,都只有普普通通的叶面。
匣子里躺着一个透明的广口玻璃瓶,被厚实的绒布包裹着。瓶口的软木塞上勒着几圈铜丝,隔着透明的瓶壁,可以看到瓶子里有一团团乳白色的雾气正翻滚缭绕着,仿佛一粒粒会呼吸的棉花糖。
郑清看了一眼尼基塔,心底也很好奇。
乌撒城外,在他‘血祭’的威胁下,女妖很快便拿出了她的祭品。但她拒绝向年轻巫师们解释这件祭品的本质,只表示这件礼物对幻梦境的所有存在,都是非常稀有、非常宝贵的。
郑清自然不会因为女妖的一面之词,便认可她的祭品。
但他们是巫师,还有其他迂回的确认办法。
萧笑捡了枯枝与干苔藓,点起了火堆;蒋玉清洗干净骨片与龟甲;辛胖子与张季信准备占卜的仪轨——为了以防万一,郑清还提供了自己红纸牌位,作为此次占卜的额外保护。
烟雾缭绕中,龟甲与骨片发出哔哔啵啵的爆裂声,蔓延出细微的裂痕。
宥罪猎队的占卜师仔细研读了那些裂痕,结合水晶球、塔罗牌与蓍草的占卜结果,确认尼基塔提供的贡品会获得乌撒城的友谊与巴斯提特的喜悦。
于是他们重新来到了神庙中。
“记忆,是比力量更令人着迷的东西。”尼基塔回忆着迷雾船长曾经说过的话,看着神庙的大长老,微微一笑:“这座世界诞生在记忆的回响中,经过漫长时间的发酵,成为了真实……所以,没有什么礼物比它更契合这座世界的本源了。”
记忆是一种基于思维的高级心理活动。
也是一种饮料。
这种饮料在高阶妖魔中非常流行,就像巫师喜欢的酒水。只不过与真正的酒水不同,它不是用蜂蜜或果子酿成的,而是由温热的人脑在妖气刺激下,流淌出的信息酿制。
迷雾号的船长大人非常喜欢这种饮料。
作为迷雾号上的厨娘,尼基塔随时随地都在准备食材,所以才有了这罐儿‘记忆’——这是她收集的幻梦境原住民们的记忆,充满了异域风味,因为幻梦境与现实之间的法则差异,女妖不确定能不能把那些原住民们的脑子带回去,所以她提前酿好了这些饮料,存进罐子里。
眼下,这罐饮料将作为贡品,进献给乌撒城的神庙。
幻梦境是一座以幻想与梦乡为基础构筑的世界,这座世界最深处,流淌着的就是现实世界里万千生灵的记忆,所以,女妖供奉的这罐饮料,算得上是这座世界的本源,自然会获得神灵的喜悦。
祭司们是神灵的喉舌与手脚。
神灵会将祂们的喜悦,通过自己的喉舌说出,会将祂们的奖赏通过自己的手脚发放。即便大祭司并不喜欢女妖那份邪恶的供奉,他也依然会在神灵的注视下,和颜悦色。
“所以说,”阿塔尔大长老耐心听完客人们的请求后,总结道:“你们想找到回家的路?”
老人坐在象牙色的讲台后,目光灼灼的看着围坐在台子旁边的几位年轻巫师与妖魔,手边还放着一个盛满琥珀光的木头杯子。
年轻巫师们纷纷点头应是。
尼基塔与朱朱倒是没有点头,但她俩并没有选择的权利。
“幻梦境虽然偏僻,却并不闭塞。”阿塔尔大长老似乎有些不太理解客人们的需求:“这座世界经常会有域外的游荡者们意外闯入,有的人乘坐白色的大船,有的人穿过莽荒的原野,还有人通过树洞,通过座钟,甚至是一块镜子来到这座世界……但只要你们没有被这座世界的梦境与幻想所迷惑,还记得你们自己的身份,应该不难回去。”
说着,他仔细看了看几位年轻巫师的眼睛。
“你们的目光还很清澈,你们还知道自己是谁。”他点点头,举起手中的酒杯:“……所以,从你们来的地方回去吧,怎么降临到这座世界,就怎么回归原本的世界……祝旅途顺利。”
郑清看了看萧笑,又看了看蒋玉,手指无意识的把玩儿自己的猫尾巴。尾巴尖在他的手指间努力挣扎着,显然不喜欢这个游戏。
最后,他对坐在象牙色讲台后的阿塔尔大长老勉强笑了笑。
“出了一点小意外,”年轻公费生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一种委婉的方式解释道:“因为某些不可抗拒的缘故,我们不得不释放了一道威力很大的魔法……就在那座迷魅森林里……然后不小心毁掉了我的树洞。”
“还有我的水眼。”萧笑板着脸,补充道。
蒋玉发间的猫耳很小心的垂了下去。
郑清干笑两声:“对,还有他的水眼……也就是说,当时我们来到这座世界的路没有了。需要您帮忙找一条新的路。”
“新的路。”老人端起手边的木杯,似乎想用酒水润润喉咙,但最终只是蘸了蘸嘴唇便重新放了下去。
“而且必须足够宽、足够大,”萧笑看了郑清一眼,补充道:“因为某些不可描述的缘故,我们的部分成员体型变得比较‘臃肿’,普通的树洞是钻不过去的……我那颗水眼,就是在错误尝试后被撑爆了。”
“那只是个意外。”郑清嘟囔着,手中符枪的准星恶狠狠对准身旁的女妖。
尼基塔无辜的眨了眨眼睛。
“能撑爆一条通道的体格,已经不是‘臃肿’可以形容了。嘿。这还真是一个难题。”阿塔尔大长老摇了摇头:“路,就是道,想要找到一条适合所有人的道,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所以我们希望获得您的帮助。”
老人的目光越过年轻巫师们的肩膀,越过空旷而又高大的礼堂,越过那些精美的壁画、热闹的街道、茫茫的原野,最后落在一座高大的山峰上。
然后他收回了目光,温和的看着面前的客人们,讲了一个小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农夫,在一片空地上建了一所小房子。房子建好后,他觉得屋前屋后有些空旷,就开辟出一片小花园……因为这所房子建在很偏僻的地方,没有邻居打扰,所以这位农夫就没有给自己的小花园扎起篱笆。”
“然后,春天到了。”
“花园里开满了各种颜色的鲜花,红的、黄的、粉的,鲜花引来了蜜蜂,嗡嗡叫着;蜜蜂引来了草精子与花精子,与它们嬉戏打闹,花精子们还喜欢用露水酿的美味与蜜蜂们交易蜂蜜。”
“再然后,偷蜂蜜的老鼠来了,捉花精子的鼠狼来了,喜欢嚼牡丹的野猪来了……自然界的食物链总是环环相扣,当野猪出现在花园里的时候,老虎与野狼也就不远了。”
“某一天,从田里回来后,农夫发现自己的花园变得一片狼藉。”
“五颜六色的花朵倒伏一地,死去的蜜蜂与花精子们将泥土染的翠绿,一头野猪只剩下半边身子,仍旧气喘吁吁,不肯闭眼,一只老虎撑的肚皮滚圆,像只猫一样卧在太阳下面打呼噜。”
“农夫用叉子插死了老虎,然后用一晚上时间,扎起篱笆,把老虎的血、骨涂抹在篱笆上,警告林子深处那些窥伺的目光。”
“就这样,花园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篱笆的存在只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它无法阻挡那些真正想来花园里看花朵的客人们。蜜蜂震动翅膀,飞过篱笆;老鼠在地下刨出小洞,钻进花园。当几场风雨过后,篱笆上涂抹的虎血、虎骨消失,新的野猪便重新拱开了篱笆……”
郑清仔细听老人讲的故事。
故事很浅显,结合幻梦境的情况,男巫不难判断出那座花园、篱笆、以及那些不告而来的客人们各自的身份。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令他感到困惑。
难道他们要等一头新的野猪拱开篱笆,才能离开这座漂亮的花园吗?
“为了阻止那些不告而来的客人们,农夫抽时间砍了竹子与荆条,重新扎紧了篱笆。但他忽略了一点——篱笆是死的,爪子与牙齿却是活的。”
“每次都用不了多长时间,篱笆就会再次变得千疮百孔。”
“就这样,农夫将篱笆扎的越来越密,每天在花园里浪费的时间也越来越长。直到有一天,他再次赶走一只从篱笆缝隙钻进花园的草精子,看着那个瘦小的家伙抱着一捧浆果惊慌失措的逃走,却对他篮子里那筐蘑菇无动于衷,农夫忽然站直了身子。”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是一个农夫,不是一个花匠。”
“第二年,他铲平了花园里的花花草草,改种了蘑菇……于是花园里没有了蜜蜂,没有了花精子与草精子,自然也就没有了兔子、鼠狼与野猪。就这样,农夫的小花园重新恢复了平静……据说后来他把篱笆也拆掉了。”
“林子里的野兽偶尔还会路过他的小花园,但它们只会留下不经意的一瞥,或者在花园旁边撒泡尿。再也没有东西糟蹋他的小花园了。”
故事至此便告一段落。
阿塔尔大长老举起手中的酒杯,心满意足的喝了一大口,惬意的叹了一口气:“每一个想法最初的时候,都像一张空白的画纸,谁都可以来涂抹一下……直到这个想法变成了计划,计划落到现实。画纸上多了条条框框,我们的想法也多了条条框框。”
郑清木木的盯着老人手中的酒杯。
他最初以为自己明白了阿塔尔老人那个故事的寓意,但现在,他忽然有点不确定自己的想法了。
花园真的就是幻梦境吗?自己,或者其他不告而来的客人们,真的就是蹿进花园的花精子、草精子、甚至野猪吗?那么农夫是谁?篱笆的残骸又在什么地方?
萧笑似乎也陷入了相似的困惑,皱着眉,眼神空洞的盯着地毯上的花纹,一语不发。似乎越是聪明的脑袋,越容易在思考的泥潭中陷得更深。
所幸猎队还有一位不擅长思考的猎手。
老人故事讲完,周围安静一小会儿之后,张季信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焦躁,喊了一声:“所以,您给我们指的路,到底怎么走?”
这声喊叫惊醒了沉浸在思考泥潭中的‘聪明人’,也中断了正把酒杯举到嘴边准备喝两口的老人。
阿塔尔大长老竖起右手食指,指了指上面。
年轻巫师与女妖们齐刷刷抬头,向上看去——头顶是神庙金碧辉煌的穹顶,上面布满了精美的雕塑与绚丽的壁画,有游弋的光影在顶梁间浮动,还有大块透明的玻璃,嵌在天窗上,透过那份剔透,隐约可以看到天空深处璀璨的星光。
“向星空深处的那些伟大存在们求助吗?”这是郑清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但旋即被他打灭:“不,应该不是,我们已经站在巴斯提特的神庙里了……祂不可能指引我们去求助其他旧日之神,那样太没面子。”
神灵比凡人更看重‘面子’,毕竟以祂们的生命形态,值得在乎的东西已经很少了。或者说,身为一种‘概念性’的存在,神灵比凡俗更注重某些‘泛意识’的概念。
“是星路吗?”郑清搜刮着脑海中隐约在哪里看到的一点知识,猜测道:“我记得魔法宇宙学里提到过,宇宙就像一张薄膜,不同的世界就像这张薄膜上一粒粒凸起的气泡……星空就是气泡的倒影。”
顺着星路,找寻回家的路,是最可靠但也最不可行的方案。
以至于在此之前,郑清从未思考过这种可能性。
漫长的旅途与时间、星空深处的航线、不同世界的道标、宇宙飞船、领航员与穿越世界胎膜的风险,等等,不可控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
就像那座农夫的小花园。
郑清等人是顺着篱笆的缝隙钻进花园里的,而走星路,就是在屋子前门拉响门铃,向屋子主人投了拜帖,然后选择一个风和日丽、百无禁忌的早上,带着礼物上门,并且获得主人允许后,才能走进后花园。
问题是,现在宥罪的年轻巫师们已经在后花园呆着了,如果这个时候向屋子主人打招呼,想从正门出去,就像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很容易被主人用棒球棍打晕。
阿塔尔大长老惊奇的看了郑清一眼。
“当然不是,”老人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不多的酒水撞击着杯壁,发出噗噗的声响:“用你们的话来说,我只是一个大巫师……我可没有能力带你们走传奇巫师才能踏足的星路。”
郑清略显失望的松了一口气。
老实说,他对走一走星路是非常感兴趣的。但现在环境不允许,而且时间也不充裕。朱思的情况每时每刻都在变坏,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把她送回学校。
“那些壁画里讲的什么?”与郑清相比,辛胖子的注意力显得更加狭窄,他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头顶那些精美的篇章,仰着脖子,张大嘴,看的很是出神。
“乌撒城皈依巴斯提特的经过,”萧笑扶了扶眼镜——身为近视眼,他却看的比辛胖子更清楚,这也是非常魔法的事情了——用平淡的声音描述道:“一支流浪商队来到乌撒城,商队里一个孩子的猫被农夫伤害,然后他向巴斯提特殿下祈祷……农夫被乌撒的猫分食……最后乌撒议会上,通过了那条著名的法令。”
这是乌撒城里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只不过与口耳相传的故事相比,头顶壁画里绘制的内容,显得更详尽与华丽。年轻巫师们第一次知道那个丢掉猫的孩子,长着黑色的头发与黑色的眼睛,模样还很英俊。
“您是想让我们皈依巴斯提特殿下?”蒋玉微微蹙着眉,发间的猫耳警惕的竖了起来,左右转了转:“我们是第一大学九有学院的学生……我们信仰知识。”
“背信者,充满亵渎的字眼儿。”阿塔尔大长老呼哧呼哧的喘了几口气,摇摇头:“在神灵的殿堂中,没有人会接触那不洁的念头。”
郑清发现一个问题。
不论吴先生,还是姚教授,亦或者教授鱼人语的加西亚老人、校工委的凡尔纳老人、乌撒城神庙的阿塔尔大长老,等等,但凡这些上了年纪的巫师想要说点什么,总喜欢离题万里,说一些云山雾绕的谜语,让人猜个半天。
年轻一代的巫师喜欢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老派巫师最后的回响’,因为这种猜谜式交流方式,在神秘学占据魔法世界主流地位的时候,曾经大行其道。
仿佛哪位巫师说话利索一点,就会毁掉某些基于神秘学原理的魔法概念。
不过,随着现代魔法理论的不断发展,传统的神秘学观点正逐渐消退,年轻巫师们更喜欢节奏明快的交流方式,只有部分年纪比较大的老巫师,囿于心底根深蒂固的习惯,还保留了他们年轻时的影子。
此刻,在那张象牙色讲台前,年轻巫师们的耐心已经渐渐被阿塔尔长老耗尽。
“那您指着上面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依旧是张季信,用最粗暴简单的办法去打破阿塔尔老人的谜题:“神庙屋顶上有一道通往现实的大门吗?”
这倒是一个新鲜的观点,郑清从来没有思索过这种可能性。
考虑到穹顶之上有一座高大的白塔,说不定里面真的有一座大门,可以让年轻巫师们回到学校。
老人略感不悦的放下手指。
“如果是亚特拉斯的孩子,肯定早就知道我的意思了。”他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咕哝着,抬头向上看了一眼:“我只是想让你们看开一点……你们要学会放开你们的视野,站在高处,你们的视野开阔了,就能看到更多的路。”
“比如那座白塔之上?”郑清带了一丝恍然。
“不,”老人摇摇头:“那是神灵的居所,你们想要上去,仅凭这一点供奉是不够的……而且上面也不够高。你们需要上山。”
上山,郑清咀嚼着这个词,下意识的看了胖子与长老一眼。
他俩就是从山上下来的。
“你们之前说过,你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对吗?”郑清虚着眼,问着自己的同伴,眼角却不由自主的瞟向阿塔尔老人,把其中三个字咬的很重:“从天上?”
“没错,”胖子大咧咧比划着:“像两颗陨石,啪的砸在一座小院儿里,把人家的地都砸坏了……长老还给人留下两粒金豆子作为赔偿。”
神庙的大长老轻轻拍了拍手。
“非常明智的举动,”他似乎很高兴听到这样的回答:“这样就比我想的更简单一点了……恩格拉老宅里的那个黑巫师,虽然邪恶,却很守规矩,有了前一次的‘交易记录’,你们再次获得与它交易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尼基塔眼神微微一动,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年轻巫师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与阿塔尔老人的谈话上,没有人注意到女妖身上那丝微不可见的气息变动。
“天上有门我们也进不去呐,”张季信说出来所有人的困惑:“我们又没有翅膀……难道要我们跳回天上去吗?”
即便使用轻身符、腾云符,也只能腾空数十米,这些连注册巫师水准都未达到的年轻人,还没有挑战天空的资格。
“跳上去……未尝不是一个办法。”阿塔尔大长老竟很认真的点了点头,似乎完全不认为红脸膛男巫刚刚在开玩笑。
年轻巫师们不由面面相觑。
“您是认真的吗?”郑清扬起眉毛:“您是让我们‘跳回’天上去?”
“天上有道,通往真实,这句话是确凿无疑的。就像你鞋里的石子儿,或者放在桌上却始终找不到的那把钥匙一样,真实不虚。”
一只黑猫从厅外走了进来,熟练的蹿上阿塔尔老人的膝盖,开始打呼噜。老人挠着黑猫的耳朵,声音显得愈发慈祥:
“唯一的困难在于如何找到那把失踪在你视线里的钥匙。站在山顶跳向天空,听上去就是一个很有勇气的选择。”
“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找架梯子,或者向上面丢一根绳子,试试能不能通过爬梯子、爬绳子,最后爬出这座世界……方法就在你们脑子里,你们只需要找到它。”
“……即便山顶的尽头没有路,彩虹的另一端没有你期待的美好,也一定不要放弃希望。希望,是超越执念的,这座世界永恒的灯塔。”
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阿塔尔老人的目光一直落在朱思身上。那只黑猫在他膝盖上轻声‘喵喵’着,张嘴吐出几个毛球。
老人枯瘦的指尖点在那几个毛球上,毛球散开,变成一片顺滑的黑色猫毛。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从那猫毛上掠过,那些散落在桌面的猫毛悄无声息的交织起来,最终编成一条黑色的细绳。
阿塔尔老人掂起那根细绳,眼珠缓缓转动,看了郑清一眼,然后又重新看向朱思。
“过来,”他冲小女巫招招手,示意道:“靠近点。”
小女巫似乎有些迟疑。
郑清站在她身后,悄悄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到阿塔尔老人面前。或许因为陌生气息的靠近,黑猫从老人膝盖上跳了下去,尾巴一甩,便消失在桌腿之间的阴影深处。
朱思有些紧张的站定身子。
神庙的大长老拾起她的手,把那条用猫毛编织的细绳绑在了小女巫的手腕上。
“希望,是超越执念的,这座世界永恒的灯塔。”他重复着这句话,微笑的看着面前这道灿烂却又微弱的火光,轻声说道:“命运是公正的,也是不公的。因为祂对这个世界上的悲惨与幸福都是一视同仁,没有丝毫怜悯,也不会刻意残忍。”
“很多人,终其一生,都在感悟这一点。但很少人,能够在你这样的年纪,就深切体会到这一点。”
“这是命运的礼物,你一定要学会接受……然后再还给命运。”
“现在,请大家闭上眼睛。”
绳子系好,阿塔尔老人的目光离开朱思,看向其他人。
大家都乖巧的闭了眼。
包括两位女妖。
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郑清可以听到袍角猎猎作响的声音,他隐约猜到老人在做什么。
片刻之后,风声渐渐平息。
“这是离别的礼物……”
阿塔尔大长老的声音渐行渐远,郑清缓缓睁开眼睛,目之所及,一片郁郁葱葱。他们已经离开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厅,出现在了一处陌生地域。
天色已晚,林中一片昏暗。
毛豆从那片昏暗中冲了出来,兴致勃勃朝年轻公费生摇起了尾巴。短暂的会面,已经让狗子重新熟悉了男巫身上新的气息。
郑清挠了挠它的头,手中的符枪始终稳稳的指着尼基塔。
“你完全不需要这么小心,”女妖颇感无奈的耸了耸肩,指了指挂在身上的那枚玉符:“我全部魔力与妖气都被这道符咒封印了……万一你手指头不小心抖一下,我岂不是死的很冤枉?”
“你死掉一点也不冤枉。”郑清首先反驳了女妖的话,然后又晃了晃枪口:“老实点,我的指头很稳……正因为你被封印了,所以我需要格外小心。”
梅林才知道这头狡诈的女妖有没有留着什么后手。
说话间,郑清眼角的余光一直打量着四周的环境——此刻,宥罪猎队的五位猎手以及两头女妖、一只狗子,正站在一片茂盛森林的边缘,他们脚下是一条分岔的小路,路口竖着一块木头牌子。
牌子下挂着三个木头箭头,一个箭头指向一片空荡荡的白地,上面标注着‘迷魅森林·祖各’,一个箭头指向巫师们身后,上面标注着‘乌撒城’以及用白色粉笔画的猫头。
最后一个箭头指向林子深处,箭头上写着‘克喇山·恩格拉老宅’。
郑清顺着最后一个箭头看去,脸上带了几分紧张与不安。克喇山应该就是阿塔尔大长老提到的,他们需要爬的山,至于恩格拉老宅,位于克喇山的山口,想要上山,必须通过那座老宅。
郑清记得阿塔尔老人说过,宅子里有一位黑巫师。
“哦,真见鬼。”辛胖子低声呻吟着,非常用力的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不能明天早上再送我们来这里吗?大晚上在陌生森林里呆着,万一遇到一头积年老鬼怎么办!”
“打死,或者抓住装进瓶子里。野生老鬼的价格在岛上可不便宜,很有赚头的。”张季信接口回答,同时斜乜了胖子一眼:“一头老鬼而已,难道比妖魔更可怕吗?”
郑清忍不住笑了起来,紧了紧手中的符枪。
红脸膛男巫的话表面只是在回答辛胖子的抱怨,却很好的打消了其他人心底的不安。郑清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忽然意识到他是一位巫师,理论上不应该怕鬼怪、或者幽灵、或者其他什么危险的野兽。
毕竟他的枪口此刻就对准了一头货真价实的女妖,而那两个一身腱子肉的家伙,正淌着口水四处打量,满心希望一头吊睛白额大虎从灌木丛后跳出来,给大家添一份丰厚的晚餐。
“妖魔也怕鬼的。”朱朱拽着尼基塔的衣角,小声嘀咕了一句。
郑清的视线在小女妖身上定了定,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看向尼基塔:“你的那些下属呢?那些古革巨人、夏塔克鸟群,还有食尸鬼……你能联系到它们吗?”
“我怎么知道。”女妖扯了扯嘴角:“但我猜,神庙老头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法力,可以把一整支军队都挪到这里。”
“希望它们不要毁掉乌撒城。”郑清很没底气的为那座小城祈祷了一秒钟。以黑猫的身份,他很喜欢那座猫之城,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给那座小城带去灾难。
“阿塔尔大长老既然把我们送来了,那他一定有办法对付那些妖魔鬼怪。”萧笑宽解了郑清一句,然后扶了扶眼镜:“现在,我们需要考虑爬山的问题……以及,要不要现在进山。”
大晚上擅闯一位黑巫师的宅邸,听上去不是聪明的选择。
但既然阿塔尔老人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将他们送到这里,应该是有别的深意。郑清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感受到同伴们的注视,最终下定决心。
“进吧。”他晃了晃手中的符枪,底气十足:“我感觉随时都可以再来一发”
“我喜欢这种讲道理的方式。”张季信摩拳擦掌,嘿嘿笑了起来。
蒋玉在郑清发话的第一时间,便翻开了手中的法书,低声吟诵出一道咒语:“彼月非微,此日非微。”
一群细长的覃类植物排着整整齐齐的队伍,从女巫的法书中跑了出来,蹦蹦跳跳着,向林子深处跑去。
它们的蘑菇头上冒出一朵朵金黄色的阳光,如同气泡般,晃晃悠悠飘到半空,然后砰然破碎,洒落一地阳光,驱散了沉沉的夜色。
树林、小路与木牌,被镀上一层光晕,让这一小块区域摆脱夜幕的笼罩,回到了黄昏时分。
“有光的感觉真好……不知道这次回校后,有没有机会去黑狱参观。”辛胖子走在尼基塔身后,故意很大声的说道:“据说那是一座永远处于黑暗中的监狱,狱卒们会吃掉那里的每一丝光线,黑狱里的囚徒,好像只能用手的触摸来判断自己是坐在餐桌边还是马桶边……”
“我觉得正常人用鼻子就可以做出正确的判断。”女妖毫不在意的瞥了胖子一眼:“当然,不排除有人脂肪过剩堵塞鼻腔。”
胖子的蓝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发灰。
为了避免他被牙尖嘴利的女妖教训的更惨,郑清连忙岔开话题:“……胖子,你跟长老之前是从这条路下山的吗?”
辛胖子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冲女妖再说点狠话,但最终选择了放弃,很是憋闷的咕哝着回答道:“没错。”
“跟我们说说那座老宅吧。”
“没什么可说的……就是一座阴森森的屋子。我们当初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也没看到阿塔尔老人提到的什么黑巫师……如果那里真的住着黑巫师,我们不可能那么轻易离开吧。”
“……或许这正是为什么阿塔尔老人夜里送我们过来的缘故。”萧笑的声音从郑清身后传来,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很多被魔法封闭的区域,只有在月下或者夜色中才能露出它们正在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