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
尼古拉斯哑着嗓子,重复着这个词,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他记得很清楚,稍早些时候,在刘菲菲的自习室里,宥罪猎队几位猎手讨论进入镜中世界的办法时,就提出要混进第一大学魔法历史博物馆,通过一面魔镜进入。
当时,尼古拉斯还给大家分析过那面魔镜被搬进博物馆是件很异常的事情。眼下,听到科尔玛大贤者说学校博物馆出事,他第一反应就是宥罪猎队要有麻烦了。
或许因为学校博物馆发生的事情距离北区巫师稍微有点远。
科尔玛很快便收回了目光。
“可能是某个学生趁着夜色溜进博物馆,不小心触发了学校的某些魔法防御处措施。”她很清楚在期末考试巨大压力下,学校里那些年轻巫师为了放松心情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校工委与助教团已经派人查看了……应该不要紧。”
“这些不是我们关注的重点!”
她话锋一转,将北区巫师们的注意力重新转回即将爆发的黑潮上:“但这也恰恰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重点……北区是北区人的北区,不是第一大学的北区。黑潮涌起的时候,我们能够完全依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我们身后没有一座大学的巫师可以调遣。当意外出现在学校的门口,就像今天的博物馆,学校可以调集助教团、可以召回已经退休的老校工、可以邀请早已经毕业的校友……而我们不能,我们只有自己。”
“我们的先辈埋骨沉默森林与寂静河,我们的朋友生活在狭小的北区,我们很穷,雇不起强大的猎队……我们只有自己。”
“黑潮将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
“黑潮规模会有多大,我们也不知道。”
“学校已经开始了在黑狱的行动,新世界的猎队一年前就陆续回调,现在,整座大学严阵以待,而我们对此却几乎一无所知……不知道黑潮中裹挟的,除了那些魔法生物外,有多少黑巫师;不知道贝塔镇这座巫师小城里,有多少巫师与我们站在一起。”
“今天,我站在这里,就是要告诉大家。”
“当黑潮从沉默森林涌出的时候,对学校而言,这里只是一处可有可无的策应战场,但对我们来说,这里就是正面的主战场!”
……
……
距离樱花酒馆两个街区之外。
贝塔镇,步行街,九十九号店,三有书屋内。
店里一片安静。
没有客人,也没有老鼠。除了一只正在打盹儿的花猫,另一个出气儿的存在便是小火炉上那个冒着热气的红泥小茶壶了。
与安静的店里不同,店外倒是有不少噪音。
北区巫师们的呐喊,还传不到这条平静的小街上。但书店斜对面,那座流浪吧里滚滚的声浪,伴随着门帘起落,时不时传出来。
黄花狸蜷卧在书店里靠窗的一张书桌上,依靠着一本厚重的《巫师界大百科全书》,心满意足的打着呼噜。
它的耳朵软软的向下耷拉着,紧紧贴着头皮,阻挡噪音的侵扰。
两位路过的男巫注意到窗后橘黄色的身影,兴奋的凑了过去,曲着手指,咚咚敲打着玻璃,嘴里发出‘咪咪’的声音,想勾引花猫的注意力。
只不过黄花狸不乐意搭理他们。
连一条小鱼干都不肯掏出来,它眯着眼,打着呼噜,脑海中飘过这个稍稍令人沮丧的念头,如果外面是两个女巫……两个漂亮的小女巫,或许它才会勉强发发慈悲,冲她们伸个懒腰。但现在,两个皮小子?让他们的咪咪声见鬼去吧。
年轻巫师们的注意力总是转移的很快。
窗后的花猫不肯搭理他们,但隔壁那家名叫‘D&K’的小店里,却有两只猫站在门口招徕客人,它们尾巴高高竖起,勾搭着每一个路过巫师的脚腕。
男孩子们进了隔壁的小店。
黄花狸似乎又能安静的打呼噜了。
就在这时,三有书屋的店门后,那枚挂在门扉下的黄铜小铃铛‘叮铃铃’的响了起来,似乎有人在拉门铃。但门外并没有人。
黄花狸的呼噜声停了下来,它抬起一只眼皮,瞥了一眼店门。
一扇虚幻的黄色光门浮现在店门上,与之重合,伴随着铃铛的摇晃,那扇光门开始慢慢抖动,片刻之后,光门被推开。
门后是一片漆黑的世界,隐约可以看到几点灿烂的星光。
吴先生从光门外走了进来,掸了掸袍子上的灰尘,走到书桌后,惬意的躺在了还残留一丝余温的藤椅上,顺手端起小火炉上的红泥小茶壶。
壶中茶水温度恰好,泡开了茶叶,又不烫嘴。
先生啜了一小口茶水,心满意足的叹了一口气。
“有客人吗?”先生顺口问了一句。
黄花狸掀起的眼皮重新黏了起来,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你走了才几分钟,有没有客人你不知道?”
“总要问一下,才显得有活气儿嘛。”
“虚伪!”
“这叫生活的仪式感。”
黄花狸抬起爪子,擦了擦胡须,恼火的抬起头,看了店主一眼,但终于抵不过心底的好奇,问了一句:“那你跑那么远,看到什么了吗?”
“星空之中没有什么新鲜事儿,倒是优格对时空领域的掌握又精进了不少。”先生摇摇头,啜了一小口茶水,停了停,才补充道:“我的突破给不少老家伙指明了方向,也让许多底蕴不足的家伙多了些灵感……或许祂们觉得我一直专注禁咒有特殊的原因,所以祂们把注意打到那个孩子身上了。”
“郑清?”黄花狸抖了抖胡须。
“与禁咒有关的孩子,除了他还有谁。”先生平静的回答道。
黄花狸正准备嘲讽那些外神的不自量力,忽然转头向窗外看去——它的耳朵比它的脑袋转的更早一些。
与此同时,吴先生也抬头向学府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是博物馆。”黄花狸肯定的点点头,然后一脚踹翻身旁那本厚重的工具书,破口大骂起来:“见鬼!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它连骂三声,却最终没有说出它知道什么。
厚重的《百科全书》从书桌落下,半空中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起,飞到另一座书架上,稳稳的插进书架的空隙里。
黄花狸浑身的软毛炸起,仿佛一只发怒的刺猬。
吴先生的目光从博物馆方向收了回来。
他看了一眼暴躁的花猫,心平气和的说道:“这不是那孩子的错。当我在优格的领域看到那些画面的时候就知道了……身为一个小巫师,他无法拒绝高维落下的馈赠。就像天上落下细雨,田里的青苗被雨水淋湿——青苗或许知道它有农夫照看,不担心缺水,但天上的雨水落下后,它有拒绝那些雨水的能力吗?”
“你完全可以盖一座玻璃温室,挡住那些杂雨。”花猫收敛炸起的软毛,语气不善的打了个响鼻。
远处,黑黢黢的天际,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他不可能一辈子呆在温室里。”先生端着红泥小茶壶,看着壶嘴冒出的珍珠色的雾气,轻轻吁了一口气:“就像一只丑小鸭不可能一辈子混迹在鸭群中……那颗种子从埋进土里的第一天起,就决定了他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而温室,是容不下一棵参天大树的。”
……
……
“温室的花朵,能不能在户外绽放,这是我们下一步需要思考的课题。”
第一大学,二维进化实验室,一座临时结界外,带着红色眼镜的苏施君站在一众研究员面前,做实验结束后的总结陈词:
“……在实验室培育出的超脱者,能不能指导现实世界巫师们的超脱之路,是学校建立这座实验室的初衷,也是我们推进维度进化实验的最终目的。”
“今天的实验很成功,我们拥有了第二位超脱二维世界的实验体……”
一位穿着白袍的研究员适时举起手中的玻璃匣子,匣子里躺着一条漆黑的小蛇,躺在锯末堆儿里,正懒洋洋的吐着信子。
匣子上镶嵌着一块银色的铭牌,牌子上刻着‘陪衬’两个字。
苏施君的目光从那只透明玻璃匣子上挪开,重新看向众人:“……能够从二维世界超脱至现实,那么我们就有理由相信现实可以超脱至更高维的世界。同理,实验室可以培育出第一个、第二个超脱者,那么以后我们还可以培育出不同维度状态下的超脱者!”
“今天的成功,不是二维进化实验室的结束,而是实验室工作真正开始的标志!”
“我相信,逻辑奖与梅林勋章,正在朝我们实验室的每一位成员招手!”
空旷却又封闭的实验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苏施君注意到人群外,青丘公馆的女仆长苏蔓正轻轻向她行礼,不由蹙起眉毛。因为她知道,苏蔓不会因为小事打扰她的工作。
女巫摆摆手,示意研究员们继续工作。
人群一哄而散,来不及继续庆贺,便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起,开始讨论这次实验获取的维度波动数据与进化时时间线收束情况,还有许多研究员簇拥在那只透明的玻璃匣子前,看着匣子里那条慵懒的小蛇,交头接耳着‘陪衬’在不同二维世界的表现,希望能够获得一些与众不同的灵感。
苏蔓悄无声息的飘到自家小姐身旁。
“什么事?”苏施君抱着研究员们提交的实验报告,羽毛笔飞快的勾画着,同时漫不经心的问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说,除非学校守护法阵被人炸了,否则别烦我……难道学校真的被炸了?”
“学校没有炸掉。”苏蔓恭敬的回答着,同时翻手取出一只青玉镯子,捧到小姐面前:“但守护法阵提示学校有麻烦了。”
苏施君扬起眉毛。
这只镯子是她交给苏蔓的。
准确说,这是老姚交给她的一只镯子,用来监测学校安全。如果镯子发光,意味着学校里有麻烦需要解决。
之前进行二维进化实验时,这只镯子就一直处于微微发亮的状态,很烦人,所以后来苏施君把它脱下来交给自己的女仆长保管。
此刻,这只镯子像一只一百瓦的灯泡般,正闪闪发亮,吸引了实验室许多研究员们好奇的目光。
女巫的手心拂过,青玉镯子消失在她的袖子里,那耀眼的光芒也同时消失。
苏施君与其他女巫一样,也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但她不喜欢这只镯子闪这么亮的光。因为这意味着学校有大事发生,需要她这位留守大巫师亲自查看。
“什么麻烦。”她合住实验报告,有些恼火的问道。
“第一大学魔法历史博物馆中发生剧烈的魔法反应,”苏蔓语速飞快,清晰而又有条理的汇报道:“据守护法阵监控室的值班员报告,现场出现强烈的盖革反应,有极大可能属于异界干涉现实……据其他方面传来的消息,另一面大概率是幻梦境。”
“其他方面?幻梦境?”
“是结合校工委、流浪吧、三叉剑以及月下议会的部分渠道,综合判断的结论。”
“是不是妖魔干的?”苏施君蹙着眉,语气有些不悦——在实验出现巨大进展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情,难免令她恼火——但青丘氏的教养与大巫师的矜持令她很快收敛了这份不悦:
“有没有在博物馆附近发现妖魔的踪迹?我记得姚教授说,它们最近打算做点什么?”
苏蔓服侍苏施君脱下白袍,换上红色的外套。
“暂时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她在小姐耳边小声说道:“但根据议会传来的消息,也有可能涉及外神……”
“哪一位?”
“莎布·尼古拉丝殿下。”
“我不记得祂与幻梦境有关呐?为什么是祂?”
“因为有目击者与三叉剑的记录确认,尼古拉丝殿下的投影曾经出现在贝塔镇……目前一切可能性都只是推测,还没有确切证据。”
“神荼郁垒两个家伙怎么说?学校有什么打算?”
“它们今晚只见到一支学生猎队进入博物馆,手续齐备……未发现未经允许的潜入。校工委表示学校守护法阵风险等级提升,但人手不足,无法填满法阵升级后的关键节点……执委会申请是否补充部分四年级学生加入守护法阵的工作……”
“哪里来的学生猎队?”
“……据说是郑清少爷率领的。”
“见鬼,”苏施君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一句:“他怎么到处惹事……波塞冬呢?”
“波塞冬在青丘公馆,苏芽照看着。”
“算他聪明。”
说话间,女仆已经推开实验室的大门,两位女巫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校园黯淡的阴影中。
宥罪猎队的几位年轻猎手站在迷魅森林的‘空地’边缘,看着平整‘干净’的土地,沉默了许久。
乌撒城与迷魅森林之间虽然有一定的距离,但这段距离并不足以掩盖昨天晚上那道仿佛初升太阳般耀眼的光芒。
庞大、惊人而又与幻梦境迥异的魔法波动,以及那令人敏感的方向,让丢失队长后无头苍蝇般的年轻猎手们顿时找到了目标——即便郑清不在那里,他们也肯定能够在那里找到足够的线索。
这是萧笑用水晶球与龟甲占卜后得出的结论。
于是,第二天,天还没大亮,阿塔尔大长老还在宿醉后的沉睡中时,年轻猎手们便整顿装备,向着迷魅森林出发了。
因为目标明确,行进速度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行人便已经抵达了迷魅森林的边缘。
这一次,他们没有在森林中遇到那些躲躲藏藏的棕色身影,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或者拦截——萧笑甚至放弃采集遇到的新蘑菇——所以众人很快便抵达靠近森林中央的地带。
然后年轻猎手们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他们发现了郑清的踪迹,也不是迷魅森林的主人们突然出现,阻止了他们前行——事实上,大家很怀疑现在这座林子里还有没有活着的生物,因为一路行来,连活着的虫子都没看到几只——他们停下脚步,是因为他们看到了那片被郑清‘宣泄’出去的力量所毁灭的景色。
几乎四分之一的森林消失。
只留下一片焦黑与死寂交织的世界。
众人隐约猜到了这片森林如此安静的缘故了。
他们的视线可以毫无阻碍的穿过整座森林,看到迷魅森林之外那条青灰色的巨大山脉。毁灭的边缘异常整齐,萧笑甚至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株树,一半的树身消失在空气中,另一半仍旧郁郁葱葱,而消失的截面则是一片焦黑。
蒋玉蹲下身子,伸出手指,捏起一簇黑色的灰烬。
她的手指有些发抖。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干涩,她的脸色愈发苍白,眼前所见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许久,不,不是许久,是不久前,在沉默森林里,她就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象。
当时,与这幅场景同时消失的,还有一座小世界以及一位男巫。
女巫霍然起身,环顾左右,感到有些头晕。
“有人吗?”她哑着嗓子冲空旷而安静的林子里喊了一声。
“猫?”她换了个词,依旧无人应答。
“先生?”她又换了个词,林子里仍然一片安静。只有一缕小风穿过树梢,卷动几片树叶沙沙作响,卷起那片焦黑之地的一抹灰烬。
几位同伴一脸茫然的看着她。
“你见过这样的景象?”萧笑敏锐察觉到女巫的异常状态,表情慢慢变得严肃起来:“或者说,你认为这里发生的一切与队长有关?队长的那位先生?”
蒋玉愣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其他人并不知道沉默森林里发生的事情。
上一次郑清爆炸时,宥罪猎队其他几位猎手正在临钟湖畔,旁观尼古拉斯同学与阿尔法学院之间的冲突——对大部分学生而言,尼古拉斯拔掉体内狼人血脉这件事的影响力显然更大一些。
而见过这种毁灭场景的,除了若愚副校长与他麾下的巫师外,便只有蒋玉、科尔玛以及一只黄花狸了。
她沉默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其他人这件事。
萧笑替她做出了选择:“如果不方便说,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确认我的提问就可以了……只不过,没有足够的线索,我也没有办法做出更精确的占卜。”
蒋玉闭上眼,轻轻吸了一口气,发间的猫耳勇敢的竖了起来。
其他三人认真的看着她。
女巫睁开眼:“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知道的……我不知道他对你们说过什么,但我相信他不说一定有他的理由。”
对于这一点,没人表示怀疑。
蒋玉再一次沉默了许久。这一次,她在考虑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是她与尼基塔做的那场交易,还是科尔玛学姐发现的那座小世界,亦或者更早一点,从她与一只黑猫之间的关系开始讲起?
很快,她便确认,所有事情都绕不过那只‘黑猫’。
“你们应该都知道,他能变成一只黑猫,对吧。”蒋玉的目光从几位男巫脸上掠过,看到都在点头,才定定神,继续开口解释:“那只黑猫能够变大或者变小……”
就这样,女巫从黑猫开始讲起,讲了她与科尔玛、伊莲娜的协议,讲了那座小世界里的魔法阵,依靠那座魔法阵降临的两头外神,讲了巨大化后的黑猫与撒托古亚的战斗,以及最重要的——郑清依靠自爆,毁灭了那座小世界,以及那两道外神的投影。
当时,蒋玉在小世界外,就曾见过与眼前这片焦黑世界一模一样的场景。
这一点,学校的若愚副校长与贝塔镇北区的科尔玛大巫师都可以作证。
“等等,有点乱。”辛胖子举起自己的蓝色手掌,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一丝困惑:“你的意思是,队长‘曾经’‘已经’自爆了?‘轰’的那种?炸成碎片?”
他每一个字都咬的非常清晰,似乎担心话里有歧义,还特意多用了几种描述方式。
女巫默默点点头。
“然后他还活着?”蓝胖子有点不太淡定了:“跟普通巫师一样活着?你确定这中间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内容吗?”
当然漏掉了。
蒋玉瞥了胖子一眼,她没有对大家说起那座名叫三有书屋的小店,没有提及那只黄花狸,也没有告诉大家她与郑清签署的那份契约。
“准确说,我也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到这里,女巫停顿片刻:“可能是时间回溯,可能是因果倒置,可能是其他更伟大的魔法……总之,我知道他的归来与那位先生有关。”
萧笑没有纠结郑清用什么方式重生,对强大的巫师而言,死而复生并非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他只是注意到另外一个名字。
空旷而又茂盛的迷魅森林,异常安静。
一股小风从森林尽头那条青灰色的山脉上落下,越过焦黑色的平原,携着几缕灰烬,落入森林里那稠密的极其不自然的真菌群落中,细长的覃类舒展菌盖,贪婪的接纳这些从天而降的养分。
已经死亡与垂死的大树们倒在肥沃的土地上,慢慢腐烂,树干布满青白色的苔藓,就像一块块伤疤。
一头迷魅鼠从蘑菇丛中探出头,四处张望一番,没有察觉动静后,一个鱼跃跳上那颗横亘在地面、接近死亡的大树,四肢飞快拨动着向前飞奔,在苔藓上留下一片细碎的爪印。
然后它看到了焦黑色平原边缘,那几道醒目的身影。
迷魅鼠立刻从树干上滚了下去,重新消失在蘑菇丛中。
它的动作轻盈快捷,但只要稍微留意,不难发现它那迥异于森林颜色的皮毛。只不过灰烬之地里的年轻巫师们正沉浸在蒋玉同学那段小故事带来的巨大震撼与无尽困惑中,没人注意到林子里那抹细小的棕色身影。
“如果我的理解没有出错,”
萧笑摩挲着手中的水晶球,缓缓说道:“琼斯女士也在那场大爆炸之中,对吗?她没有一个先生拯救她……她已经很久没来上课了。”
学校给出的理由是伊莲娜正在忙碌吉普赛女巫团的事情,暂时脱离课程。
但现在,大家知道,这不是事实。
“伊莲娜没有死。”蒋玉简单解释道:“她只是陷入某种沉睡之中,先生说,她一定可以醒过来的。”
“大巫师,大巫师,大巫师啊!”
整个故事中,最令张季信向往的则是科尔玛学姐的境遇:“原来那位学姐大人竟然是通过这种方式晋级……难怪家里与联盟对这么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都语焉不详……不到二十五岁的大巫师啊……也只有这种冒险的办法才能成功!”
“那是一个非常危险、非常危险、非常危险的非法的魔法实验。”蒋玉有些不安的提醒道,为了强调自己的意思,她特意使用了三个‘非常危险’:“那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科尔玛学姐也这样认为。”
她又想到已经与某株小树化为一体的伊莲娜,神情重新黯淡下来。
“但结果不是好的吗?”红脸膛男巫摊摊手,似乎注意到女巫脸上后悔的表情,立刻纠正自己的话:“当然,我并不是说想做你们做过的事情……我只是忽然理解,想要成为一位大巫师,一味地循规蹈矩是不行的……有的时候也要学会突破窠臼与传统的束缚。”
“这不是你打算违反联盟法律的理由,”辛胖子瞥了一眼蠢蠢欲动的红脸膛男巫,再次举起手,仿佛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记者:
“你们进行了非法的魔法实验,丹哈格……或者联盟那边,没有找你们的麻烦吗?学校也没有进一步处理?”
“学校只是让我们签署了一份沉默契约,要求我们对林子里发生的一切保持沉默。联盟那边的调查都由学校处理…”蒋玉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
这份惊疑同时出现在萧笑与辛胖子脸上,只有张季信暂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突然不说话了?”红脸膛男巫支着耳朵听了半天,最终嚷起来:“难道你们钟山又给丹哈格塞钱了?”
这是世家大族处理法律问题最常用的手段。
蒋玉没有回答他的调侃,只是皱着眉,低下头,仔细打量自己的双手。透过她半透明的皮肤,隐约可以看到脚下那片焦黑的灰烬,让整个背景都笼罩了一层阴影。
“是那份契约到期了?”辛胖子勉强笑了笑,说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没听说哪道沉默契约的有效期是一两个月。
蒋玉摇摇头。
“契约有效期是永久。”她也是刚刚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透露出那么多隐秘的消息,竟然没有收到契约的提醒——理论上,她应该想不起来这件事,或者说,即便她刻意想起来,想要告诉其他人的时候,契约也会先通过某些小型惩罚提醒她不要违反那份魔法协议。
比如一道从天而落的细小闪电,或者手背长出一片荨麻疹,亦或者临时性失声、失明、以及无法言说的短暂刺痛,等等。
而真正违反契约的惩罚,非常严重。
但刚刚看到那片焦黑色的平原后,她脑子一片空白,满心都在想着怎样找到郑清,一时忘了沉默契约的存在。
然后就出现了事实上的违约。
“是不是因为我们现在在幻梦境,所以契约效果受到了影响?”张季信这时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有些不安的左右看了看,似乎担心虚空中会蹦出一个披着黑色长袍、手持巨大镰刀的家伙。
萧笑否定了这个猜测。
“沉默契约的效力是受到联盟加持的。”他扶了扶眼镜,解释道:“每一位联盟中的巫师都在为那份契约法则贡献自己的力量。也就是说,如果你有超越整个巫师联盟的魔法力量,才能突破沉默契约的束缚……”
蒋玉肯定没有那么强大的法力。
就算整个钟山蒋氏也没有。
“或许,跟那位先生有关?”辛胖子小声猜测了一下。
女巫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在意识到沉默契约失效后,她脑海中反应过来的第一个画面,就是那天晚上,那间小书店里,吴先生站在她与郑清面前,见证的另一份契约。
直觉告诉她,沉默契约的失效与那份契约有关。
“话题扯远了,如果好奇我们出去后可以找队长详细了解。现在专注一点,”萧笑制止话题进一步延伸,转头看向蒋玉:“……你觉得这片焦黑就是爆炸余波造成的?”
女巫默默的点点头。
“这幅场景与沉默森林里那次爆炸后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她低声回答道。
“如果这样的话,队长恐怕已经…”辛胖子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表达的意思。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爆炸中生存。
大巫师或许可以。
“他肯定是带着那些妖魔一起毁灭的。”张季信红色的脸膛上多了几分紫意,隐约跳动着一种名为‘神往’的情绪:“真正的战士,宁死不屈的战意,与邪恶势不两立的决心……伟大而又光荣!如果在我家,他这种举动是可以进祠堂,享受香火的。”
大概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大的荣耀就是在张家祠堂里享受后人们提供的香火了。
蒋玉有些不安的咬了咬嘴唇。
虽然与郑清关系不错,但她还是觉得张季信的‘感触’稍稍有点偏差。
“队长很厉害,但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与她相比,辛胖子就随意多了,立刻吐槽道:“我怀疑他知道自己有办法复活,所以才这么果断去死……”
“也不一定是复活,”萧笑扶了扶眼镜,缓缓旋转着手中的水晶球,若有所思道:“幻梦境的空间壁障出了名的薄弱,这么大规模的爆炸,说不准当场就炸出几个空间漩涡……或许队长没有死,只是被空间漩涡吸走,流落异世界了。”
这是巫师世界里年轻人最喜欢的读物桥段了——流落异界的巫师用魔法横推全世界、发现无名老巫师遗产后连升三级成就传奇巫师暴打全世界,等等。
萧笑只不过是把年轻巫师们的幻想稍稍与现实联系起来。况且这里是幻梦境,幻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原本就很小。
眼看着话题再一次偏向不可知之处,蒋玉终于忍不住,打断男巫们的瞎聊。
“现在最需要确定一点,”她看向萧笑,稍稍加重语气:“他还活着吗?我们几个人里你的占卜技巧最高明,你有没有看到什么?”
猎队的占卜师同学盯着手中的水晶球已经很长时间了。
“不确定。”萧笑没有用虚假的希望来安慰她,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强大的魔法效果干涉了占卜结论,很难确认那些扭曲画面里有多少属于真实、多少属于这个世界的特产。”
这个世界是幻梦境。
幻梦境的特产就是幻想与虚假。
女巫微微叹口气,目光环顾左右:“毛豆呢?它在什么地方?”
她想通过毛豆找到郑清。就像在沙漠里,一道‘定之方中’不见得比识途老马更靠谱。与那些精致的魔法技巧相比,有的时候最传统与原始的魔法手段更可靠一些。
辛胖子回过神,同样四下看了看。
“刚才还在这里诶,”他眨眨眼,声音中突然多了一丝振奋:“难道它找到队长的踪迹了?毛豆?毛豆!!”
一道灰扑扑的身影突兀的从虚空中蹿了出来,在蹿出的时候打了个趔趄——仿佛跨过门槛时被门槛绊了一跤——脑袋向下,一头扎进那片焦黑的灰烬中。
但转瞬,它便把脑袋从灰烬中抽了出来,顶着脏兮兮的脑袋,冲几位年轻巫师欢快的摇起了尾巴。
“喵!”它中气十足的叫了一声。
蒋玉蹲下身子,掏出手帕,擦了擦狗头上沾染的余烬。
“你找的他了吗?”她小声问道。
狗子欢快的尾巴垂了下去,声音也随之变小:“喵。”
女巫安慰的挠了挠它的耳朵,追问了一句:“那你刚刚去干吗了?”
“喵喵!”毛豆的尾巴笔直的指向焦黑平原与迷魅森林交界的一块区域,连声叫着,只不过囿于贫乏的词汇,几位年轻巫师听的一脸茫然,也没有听懂它想说什么。
“我们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作为猎队主猎手的张季信此刻表现出足够的勇气与决断。
一行人摆出小四象阵,跟在狗子后面,慢慢向那片区域靠近。
在那里,年轻巫师们看到了稠密的、细长的菌子,以及许多倾倒在地上的濒死的大树,树干上有青白色的苔藓,苔藓上有一串细小的脚印。
“这是祖各的痕迹。”萧笑蹲在那串细小脚印前,仔细分辨片刻,做出了判断。
“喵喵!”
毛豆蹲在一个树枝与地面交叉出的缝隙前,回过头,冲几位年轻巫师叫了两声,同时伏低身子,把爪子伸进去,努力拨拉着。
地面的腐殖层已经被拨出一个浅浅的土坑,显得有些凌乱。
蒋玉翻开法书,低声吟道:“葛藟累之!”
虚空中探出几根藤蔓,垂落下来,试图缚在那株倾倒的大树身上。但大树与地面之间的缝隙过于狭窄,藤蔓粗了穿不过去,藤蔓细了又吊不起来。
“里面有东西?”胖子有些后知后觉的掏出法书,然后看了看那株大树,挠挠头,把法书重新塞回手表里,搓了搓手。
“让我来!”他吆喝着,活动着筋骨,蓝莹莹的身子仿佛充气的气球般骤然涨大,只是片刻,张季信的脑袋便只能够到胖子的膝盖骨了。
巨大的手掌从天而降,像抓几根木柴似的,将那根粗大的、倾倒在地的大树拔起,还捎起勾连着的其他几株死树。
剥落的苔藓与细碎的木屑在半空中扬起,迷住了年轻巫师们的视线。
躲在树底的棕色身影趁着这个机会‘嗖’的一下向外蹿去。
但它只注意到规避几位年轻巫师,忽略了那条灰扑扑的狗子——当然,即便它注意到、并且全力防范,在一片空旷的区域,也逃不过毛豆的狗爪子。
片刻之后。
当扬起的粉尘落下,视线重新清晰后。
蒋玉看到脚边蹲着的那条灰扑扑的狗子,以及狗爪子下按着的一条棕色的细长的尾巴,那条尾巴属于一只沮丧的迷魅鼠。
“啪啪啪。”迷魅鼠挥起小爪子,拍打着胸口,传递着自己的愤怒。
“它在说什么?”张季信捏着下巴,困惑的看着祖各的行为艺术:“我记得它们是用这种方式交流,对吧。”
“不懂。”萧笑看到蒋玉探询的目光,果断摇了摇头:“我会的部分外语仅限于现实世界……对祖各语的了解并不比你们高明。”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头顶上,传来蓝巨人轰隆隆的声音:“我觉得它可能是在说它跟队长是一伙的……因为我看到队长了,他身旁就有一堆这种棕色的小家伙。”
辛胖子看到郑清的时候,郑清也看到了迷魅森林深处那个醒目的蓝巨人。
当时,他正坐在紫色蜘蛛的背上,走在返程的途中。蜘蛛背上还有三道身影,尼基塔与朱朱在他身前,被枪口指着;朱思坐在他的身侧,友好的与蜘蛛脚下那些蹿来蹿去的迷魅鼠们打招呼。
古革巨人与食尸鬼们徘徊在队伍左右,夏塔克鸟群沉默的盘旋在队伍上空,投下一片片浓重的阴影。
“向那边走!”男巫稍稍抬起枪口,示意道。
尼基塔乖巧应了一声,指挥着队伍向蓝巨人所在的方向行去。
从妖鬼们手中拯救朱思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尤其郑清还有了尼基塔的帮助。女妖麾下有善于追踪的祖各,有强大的古革巨人,还有凶狠敏捷的食尸鬼,它们都为这次营救行动贡献了各自的力量。
这让郑清颇有点自得。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自己的伙伴,向他们吹嘘自己这一天来的所见所闻。尤其他找到了朱思,又抓住了无面魔,可以说这一次进入幻梦境的所有目标都已经完成了。
……
……
“郑……你们队长?!你确定吗?”
听到蓝巨人的话后,蒋玉惊喜的抬起头,差点说出了郑清的真名,咬了一下舌头后,她才迫不及待的继续追问道:“他在什么地方?现在安全吗?”
“不好说。”蓝巨人右手搭着凉棚向远处张望着,同时咕哝道:“应该是本人,他还冲我挥手来着……看上去倒是挺安全的……但他怎么跟那些妖魔鬼怪掺和在一起了?”
“妖魔鬼怪?”萧笑扬起眉毛。
“就是幻梦境的鬼怪,那些古革巨人、夏塔克鸟群、食尸鬼,还有两个,不三个妖魔。”蓝巨人左手手指虚点着,一边数数,一边回答道。
“三个妖魔?哪里来的三个?”张季信有些不安的拽了拽手上的拳套:“之前那座小酒馆里不是就两个吗?”
“尼基塔,朱朱,还有另一个小女孩。”蓝巨人继续充当瞭望塔,但随着远处那支队伍不断靠近,他变得越来越困惑了:“等等,朱朱……怎么有两个朱朱?而且,队长眼睛怎么也变红了?!”
张季信重重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尼基塔与那些古革巨人在向我们靠近,这是确凿无疑的……总之,不要放松警惕。这里是幻梦境,什么样的幻象都有可能发生。”
仅剩四人的猎手们低声答应着,握紧了手中的法书、护符与药剂。
毛豆仰着脑袋,随着众人的视线,看向远处,满脸困惑。
……
……
“等会儿你就能认识一群新的好朋友了,”郑清摸了摸朱思的头发,笑了笑,他的身体仍旧有些虚弱,声音不高,但意识一直保持着清醒:“……然后我们带你回家。那里有漂亮的宁芙、可爱的猫咪、还有好吃又好玩的糖人。”
朱思悄悄咽了口唾沫。
她仍旧不认识、也不记得郑清是谁。但她对把她从妖鬼们爪下救出来的男巫非常信服,完全没有怀疑他说的话。
“猫咪呀!”她用一种怀念却遗憾的语气叹息道:“我也喜欢那种毛茸茸的小东西……但爸爸不喜欢。他不让我在家里养猫。”
郑清担忧的看了小女巫一眼。
尼基塔说的很对,朱思现在的情况非常糟糕,仅仅凭借一股执念才勉强‘存在’于幻梦境之中,现在带她出去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做法。
但不带她出去,也不见得是一个好的选择。
因为她变得一天比一天更虚弱了。
即便留在幻梦境,她的存在也维持不了更长时间了。是在浑浑噩噩中化作泡沫、消失在幻梦境最深处,还是拼着一点可能性,带她回学校,让学校的大巫师拯救她。
郑清选择了后者。
“我也喜欢猫!”坐在尼基塔旁边的朱朱回过头,举起手中的化妆盒,正在给脸上的妆补色:“到时候你可以把你的猫交给我,我帮你照看!”
与朱思相比,无面的精气神更充足、妆容也更精致,更像个正品。
“黑狱里不能养猫,”男巫扯了扯嘴角,完全不理解小女妖的脑回路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它以为现在是过家家吗:“……另外,如果你喜欢猫,为什么会在临钟湖畔杀死那只小白猫?那只小白猫的主人就在前面,她攒了一年的话想跟你好好说说。”
“我也不想那么做。”无面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手抓着眉笔放在腿上,满脸忧伤:“但这都是为了活下去啊……船长说了,看到我脸的人都要死……那个小家伙看到我的模样了……事后,我也难过了很久呢……虽然它不是人。”
郑清翻了个白眼,不打算跟这种三观奇特的家伙继续讨论下去了。
但尼基塔又开口了。
或许她觉得现在蜘蛛背上的气氛不错,是个插嘴的好机会。
“您打算把我们交给谁?”她没有回头,背对着郑清,细声细气的问道:“学校?三叉剑?丹哈格?……还是其他人什么势力?”
“我倒是很想把你塞进实验室,”郑清嘟囔着,手中的枪口稳稳的指着女妖:“让你天天被切片,感受一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我没有实验室。所以,还是交给学校吧。”
女妖似乎轻轻松了口气。
郑清在她身后扬起眉毛:“你很喜欢我这个选择?”
尼基塔回过头,面带笑靥:“不,一点儿也不。但这是所有糟糕选择里最好的一种结果了。因为学校不会像三叉剑的巫师那样,把我们四肢砍断,装进漆黑的坛子里用魔法封印……也不会像丹哈格的巫师,让我们背负沉重的枷锁,跪在那些表面正经内心龌龊的联盟大人物面前……在这一方面,学校一直很人道。即便是死刑,也会给我们一个痛快。”
“当然,我不喜欢死刑。如果可以选择,我更喜欢自由。”
郑清张了张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妖的坦然。
半晌,他才微微叹了口气:“果然,是个纯粹的阿尔法……即便成了巫妖,也在向往自由。”
毛豆困惑而又警惕的站在男巫面前。
它抽了抽粉嫩的鼻尖,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像猫在撒娇,又像是狗在威胁。郑清很难判断狗子现在的心态。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毛豆现在不确定他的身份。
这让他有些抓狂。
“你感冒了吗?鼻子出问题了?不认识我了?”他睁大眼睛,看着踟蹰的狗子,开始思考要不要现场调配一份治疗鼻炎的魔药,或者干脆给毛豆灌一肚皮巴费醒脑剂——不久前他刚刚喝过那种魔药,对其提神醒脑的效果印象深刻。
毛豆老老实实点点头,欢快的摇了摇尾巴,然后喵喵着,撒腿就往回跑。
一边跑,一边惨叫,仿佛身后有一条吐火的野龙在追它。
郑清看着狗子远去的背影,目瞪口呆。
“你跑什么?!你被开除了!”他大吼一声,手中的符枪发出令人不安的咯吱声。
尼基塔把身子缩的更小了一点,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无面魔跟着她一起,缩成一团。只有朱思,似乎意识到郑清遇到了麻烦,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胳膊。
这个举动让郑清愈发沮丧。
“真的是我!你们为什么不相信呢?”
郑清费力的站起身,向远处大叫着,枪口却始终笼罩着尼基塔的身影:“她们是俘虏,我的俘虏!这是朱思……你们不知道朱思吗?我把她带回来了!还有无面魔,伪装成刘菲菲宠物蛇的那头无面魔,我也把它带回来了!”
“不是伪装。”朱朱的脑袋缩在袍子里,小声嘀咕着:“当时我就是一条蛇,确凿无疑的。就像现在,我就是一个小女巫。”
郑清的枪口威胁的朝它晃了晃。
嘀咕声立刻消失在蜘蛛背上。
……
与郑清最初的乐观相比,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就谨慎多了——当那支庞大的鬼怪军队距离猎队战阵还有数百米的时候,张季信便制止了对方继续靠近,同时派遣出宥罪的使者,毛豆先生,与对方进行初步交涉。
目前看来,交涉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毛豆一溜烟跑回宥罪猎队的战阵后,似乎终于多了一点底气,呜呜着,转回头,继续冲郑清摇着尾巴。
“它肯定认出我来了!”郑清指着那条欢快的狗尾巴,提高声音:“否则他不会冲我摇尾巴的!”
“它冲所有人都摇尾巴。”萧笑扶了扶眼镜,否定道:“如果它认出你,为什么被吓的跑回来了?”
郑清为之语塞。
他有很多猜测,比如狗子嗅到了禁咒的气息、嗅到了黄衣之王的气息、或者嗅到了尼基塔与朱朱身上源自大海妖的气息,这些都会令它胆寒。
但猜测之所以是猜测,就是因为它们无法令人心悦诚服的接受。
“所以,我们有理由对你的身份保持怀疑。”
蓝巨人坐在宥罪猎队战阵的最后方,用轰隆隆的声音回答道:“连你自家的狗子都不认识你……你怎么证明你是你?”
当然是长相了!
郑清刚打算开口,这句回答就卡在了嗓子眼。对巫师而言,外表、声音、甚至有效的法律文件,都是可以用魔法伪造的。
他旁边就坐了两个‘朱思’,这非常能说明问题。
至于气息——郑清又看了一眼远处冲自己摇尾巴的毛豆,心底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可能是因为接受了黄衣之王的馈赠,也可能因为灵魂深处那棵禁咒萌芽又长大了许多,导致郑清的气息或者灵魂发生了某种变化。
就像蓝巨人所言,连自己的狗子都不认识自己了,又怎么指望对方能放下戒备呢?毕竟这里不是学校,是幻梦境,一个充满幻象与虚假,有外神在耳边低语的世界。
内心的焦躁与灵魂深处不断涌动的冲击相互渗透,郑清感觉自己又一次快要失去对那颗‘大炸弹’的控制了。
他立刻举起手中的符枪,冲头顶开了一枪。
“砰!”
青色的符弹携带着清晰的弹道,从枪口涌出,眨眼便消失在空旷的天际。片刻之后,远处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隐约可以看见丝丝缕缕被弹道扯碎的空间裂隙。
所有人,包括怪物的目光,都被那一枪的威力所吸引。
这是最有说服力,也最没有说服力的证据。
随着这一枪。
男巫的气息又衰退了几分,但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明亮,眼中的红色甚至多了一抹紫意。目光流动间,越发变得有压迫性。
“我没有办法向你证明。”一枪之后,郑清感觉灵魂‘背负’的重量轻了许多,意识也清晰了一些,他确实有许多事情无法向同伴们明言,所以他把目光转向蒋玉:
“但你应该可以确认我的身份吧……跨过深渊,向着永恒宣战,你是我的战旗。”
这是他与蒋玉在先生见证下,签署的那份契约中最后一句话。源自魔法契约的束缚在那句咒语响起的同时,拨动两位年轻巫师的心弦。
女巫松了一口气,重重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是他本人没错。”
“这话听着不对劲。”张季信开始与萧笑悄悄咬起耳朵。
矮个子男巫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
蒋玉敏感的回过头,看了两人一眼:“你们在讨论什么?我可以确认对面确实是你们队长本人。”
两位男巫同时坐直了身子。
“我们是觉得他眼睛颜色有点怪,”萧笑在这种要命时刻总是反应很快,他转头看向郑清,扬声喊道:“你眼睛为什么红了?”
“精神焕发。”郑清有气无力的回答道——这是真的。禁咒气息泄露让他精神始终处于活跃状态,是导致‘红眼病’的原因之一。
“怎么又黑了?”张季信开口追问。
“那是紫色,谢谢!”年轻公费生有些暴躁的冲张季信嚷嚷道:“你脸红的时候,不就是紫色吗?!”
红脸膛男巫的脸色立刻有些发紫,远远看去,倒真像是脸变黑了。
蒋玉没有掺和几位男巫之间略显诡异的对话。
她摸出一块玉符,挂在毛豆背上,然后挠着它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狗子一溜烟,重新跑向了郑清。
毛豆再一次出现在郑清面前时,身上背着一块玉符。
那是一块成八面体,上面篆刻了密密麻麻细小咒式与魔文的玉符。
郑清将那块玉符拿在手中,符上清光流转,传入一道讯息,男巫立刻知晓了这块玉符的作用与效果。它可以检测妖魔的身份,并化出无形的枷锁,锁死妖气与魔力。
有了它,郑清就不需要时时刻刻拿枪指着尼基塔了。
当然,这块玉符还有另外一个不能明说的作用。倘若郑清真的堕落了,在拿到那块玉符的同时,就会被玉符封禁全部能力。
眼看郑清拿起玉符,并挂在尼基塔身上,宥罪小队最后一点疑虑也被打消了。
蓝巨人像放了气的皮球一般,嗤嗤着,从数十米高的庞然大物重新化作淡蓝色皮肤的小胖子。萧笑收起一直顶在脑袋上的乌龟壳,蒋玉也把法书塞回包里。
只有张季信的拳套,戴或者不戴在手上区别不大,所以他没有除下它。
“你是怎么从队伍里消失的?”
这是两支队伍见面后,萧笑对郑清说的第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在经过奥西街的时候,你还在那张席子上……然后过了不到五分钟,你就消失掉了。”
对于自己如何离开藤席,出现在迷魅森林深处,郑清也不甚了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并不是他使用魔法或者他自己想这么做。
“我不知道,”年轻公费生摊开手,猜测道:“或许这是属于幻梦境的某种特殊‘现象’,也可能是命运在开玩笑。”
说着,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头顶那片色彩斑斓的云层。
“那条三个脑袋的黑蛟呢?”与萧笑不同,身为宥罪主猎手,张季信对那些充满‘魔法式美感’的事情更感兴趣,第一时间蹲到尼基塔面前,急忙忙追问:“你是那条黑蛟的主人吗?能不能便宜点卖给我……”
“是没收,”郑清打断张季信充满学生呆气的提议,吐槽道:“她是妖魔,给她玉币也没用……或者说,你打算跟妖魔做交易?”
第一大学九有学院的学生与妖魔做生意——尤其当事人还是‘准雷哲’的弟弟——传出去,《贝塔镇邮报》的编辑们能兴奋一整月,说不定他们今年的奖金都有着落了。
“口误,口误。”张季信立刻醒悟,回头,冲大家尴尬的笑了笑,然后才板起脸,追问道:“咳,那条黑蛟……还活着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尼基塔自然不愿意在这种事情上与刀子们较真。
“我不知道。”她重复了郑清刚刚说过的话,举起自己的手腕,露出那只黑色的镯子:“呶,这就是那条黑蛟,船长给我的礼物……平时它都化作镯子……理论上,它还活着。”
“理论上?”这一下,郑清都有点好奇了:“它活着或者死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道。”尼基塔充满怨念的瞥了年轻公费生一眼:“自从你一枪轰平了那片迷魅森林后,它就再也没有一点儿动静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吓死了……总之,我召唤了它好几次,都没有反应。唔,我感觉它现在的状态有点类似乌龟冬眠?”
郑清不知道自己那一枪还有这样的效果。
但单凭女妖这番话,也不能完全打消大家的顾虑。蒋玉很快便找出一道新的玉佩,与郑清翻出的镇封符一起,把那枚黑镯子裹成粽子。
在‘裹粽子’的时候,女巫时不时看郑清一下,末了,终于按捺不住,小声问道:“你的眼睛……为什么变红了?与那片森林有关吗?”
郑清知道她想说什么,也知道其他人想问什么。但他不觉得把禁咒的事情告诉大家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有些真相,知道就会带来死亡的阴影。
“老毛病了,”男巫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解释道:“就像我第一次在入校专机上,被尼基塔的妖气刺激了一下,头疾复发……这次一样,跟她多见了两次,又开始头疼……我怀疑我跟她八字不合。”
尼基塔翻了个白眼。
她也觉得自己跟郑清有些犯冲,自从她遇到郑清后,每一件事都那么倒霉。入校专机上,搞砸了船长的计划;进入幻梦境后,又一次被郑清搅了局。
倘若不是已经成了妖魔,她一定会去亚特拉斯学院,找几位去晦辟邪的神灵好好唠叨一晚上。
“但班长说你之前炸了?”张季信皱着眉,有些狐疑的打量着郑清:“你确定一切都好?”
“炸…炸了?”
有那么一瞬间,郑清差点以为大家都知道他那点小秘密了,但随即,他意识到即便蒋玉也不清楚上一次在沉默森林那座小世界最后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干笑两声,连连摆手:
“人怎么会炸呢……误会,这都是误会。我只是用了威力比较大的符弹,先生给我做的符弹,威力非常大。上一次在沉默森林,因为不熟悉,所以被炸成重伤,可能班长大人对此有什么误会……”
“你这个符弹威力可不是‘非常大’三个字可以形容的。”萧笑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那片被夷为平地的森林,摇摇头:“之前你差点打死瑟普拉诺的那枚符弹,就是你家先生做的吗?看上去那枚符弹威力稍微小一点诶。”
郑清没想到萧笑会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他不由愣了几秒钟。
每一个谎言,都需要更多的谎言来掩盖。
而减少谎言的办法,就是让大家不要再关注与谎言相关的事情。
“那枚符弹是我学先生的方法做的,”他含糊着,跳过这个话题,给众人开了一个大瓜:“事实上,我现在很不好。”
果然,这句话一出,大家的注意力便立刻从符弹、妖魔、被毁灭的森林等地方移开,齐刷刷看向郑清。
男巫心底稍稍有点紧张。
他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梦境的所见所闻,没有‘事实上’与禁咒有关的部分,便放下心,开始讲述自己与宥罪猎队其他人分开之后的故事。
尤其是黄衣之王的‘馈赠’。
从莫名其妙离开猎队,出现在迷魅森林深处,遇到朱思;到郑清自己调配魔药,喝下后陷入沉睡;再然后就是梦乡中见到穿着黄色长袍的神秘存在,进入那座巨大的铁门,经过漫长的历练,最后接受了黄衣之王的‘馈赠’,回到现实。
在现实中,郑清一枪轰平了小半座森林,降服了尼基塔与她收拢的军队。
讲述的过程中,郑清讨了个巧,让其他人听后会认为他那一枪是接受黄衣之王的馈赠后才轰出来的——虽然确实有这方面的缘故,但更准确的原因是那份‘馈赠’让郑清灵魂深处禁咒的萌芽抽条长大,这个过程中禁咒力量溢出,使他符枪的威力大增。
少了一层‘中介’,并不影响整个过程的因果联系,反而很好的隐藏了禁咒的存在,郑清对自己叙事的技巧愈发满意。
对听客们来说,他们也很难注意到郑清整个叙事中的细微缺失——比如黄衣之王的馈赠是如何转化为那充满毁灭气息的一枪——与之相比,他们更关注郑清的经历。
他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显得那么古怪与离奇。
即便这里是幻梦境,是充满幻想与诡异的世界,郑清的遭遇也远远超出大多数巫师可以幻想的范畴。
在郑清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除了当他提及调配魔药被辛胖子吐槽两句之外,其他时候,所有人都非常认真仔细的听他讲故事,连尼基塔与无面魔也不例外。
女妖终于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这不公平,”她悻悻然的总结道:“如果你提前对我说,黄衣之王跟你做了交易,我肯定不会找你麻烦……”
“但我会找你麻烦,”郑清瞟了女妖一眼,撇撇嘴:“什么时候阿尔法的人学会用‘公平’当借口了。”
公正与平等是九有学院的原则,就像自由与正义是阿尔法的院训。两所学院之间的龃龉已经让年轻巫师们将这些概念完全对立化,即便郑清也不例外。
与懊恼的女妖相比,蒋玉更多注意力都放在了朱思身上。
她不止一次听郑清提起过这个迷失在镜子里的小女巫,也不止一次见过男巫摸着手腕上那片枯黄的迷榖木叶片长吁短叹。
这让她的心底慢慢积攒起了许多好奇——好奇朱思在现实世界的身份,好奇一个小女巫是如何在镜子里存活那么长时间,好奇她是怎么维持了自己的理智或者人性。
但直到看到小女巫的第一眼,所有的好奇都在一瞬间转化为怜悯。
因为她在朱思身上看到了漫长的孤独。
即便站在人群之中,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朱思仍旧是孤独的。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不是她的伙伴;两位女妖,也不是她的同路人。
就像镜子里的影像。
她站在那里,与大家的距离很近,近在咫尺;但又与大家的距离很远,远到蒋玉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她与其他人处于两个世界。这是被漫长时光切割出的代沟,沟里充满了看上去像是思念,实际上却是孤独的回忆。
这份怜悯让蒋玉忍不住将朱思揽在怀里,默默为她祈祷。
女巫或者女妖们多愁善感。
男巫们相对更理智一些。
而所有理智中,最出众的,就是萧笑了。
他认真听完郑清的故事,在他那本黑色笔记中仔细罗列着郑清梦境里所见、所闻、所得,最终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是博士对郑清此番遭遇唯一的评价,似乎注意到郑清眼神中的困惑,萧笑扶了扶眼镜,提示道:“黄衣之王是哈斯塔的化身,而你是学校的学生,学校正打算对大海妖们动手……有没有想到点什么?”
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一个在水里,这是郑清唯一想到的关联。
但他知道萧笑肯定不是指这点。
“哈斯塔想帮那些大海妖们对学校动手?”郑清脑海已经浮现自己化身一颗大炸弹,回答学校后,轰然爆炸,整座九有学府被夷为平地。
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恰恰相反,”萧笑瞅了一眼郑清的脑袋,似乎怀疑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哈斯塔在通过你为学校提供帮助……虽然我还不清楚祂的棋子具体落在什么地方,但可以肯定的是,祂不会帮助那些大海中来的妖魔。”
“为什么?”这是辛胖子在提问,他也不理解萧笑这番回答的逻辑所在。
“因为哈斯塔与克苏鲁之间有无法化解的矛盾,如果有机会将克苏鲁置之死地,哈斯塔是不吝与第一大学联手的。”萧笑心平气和的回答道。
“等等,有点乱。”郑清抬手,制止博士继续解释,一脸懵逼道:“怎么又来了一个克苏鲁?祂又是哪位?”
“拉莱耶之主,幻梦境的守门人,沉眠于大海深处,掌握着水之本源的旧日之神。哈斯塔是祂的表亲,四海妖船是祂的下属……如果你在图书馆多翻几本有关星空深处那些存在的书本,就能在那些书籍的某些隐秘角落发现祂的另外一个称呼,海妖王。”
“……我记得海妖王叫相柳吧!”张季信扯了扯手上的拳套,满脸你在胡扯的表情。与他相比,身为迷雾号船员的尼基塔倒表现出几分若有所思的模样。
“相柳是海妖王,但海妖王不是相柳。”萧笑打了个响指,半空中浮现一团八爪鱼模样的怪物:“我们认知中的相柳,是蛇身而九头的怪物……但事实上,祂只是海妖王的部分形态。联盟将这位存在封印在异时空的缝隙间,只不过从南太平洋的海底一直到马里亚纳海沟,都有封印破损的痕迹……当星空转动,封印松动的时候,海妖王的脑袋有时会突破束缚,出现在海底,祂那长满触角的脑袋,就是相柳最初诞生的形态。”
郑清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真相什么的,他最讨厌了。
“这么可怕的家伙,联盟为什么不把祂丢在星空深处封印。”他咕哝着,端起手中那支被观想出的符枪,看着枪身上那些黄色的、仿佛风车般的标记,又叹了一口气:“无妄之灾,真正是无妄之灾。”
“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
“有的馈赠我们不能接受,打死都不能。”
“就像有些山洞我们不能进,因为山洞口挂着‘洞里有龙’的牌子……当然,我知道,挂着牌子的洞里不一定有龙,或者说,即便里面真的有龙,你也不怕。”
“但这不是你进那座山洞的理由。”
“你可以选择不进洞。”
萧笑仿佛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又像学校那些已经退休的老校工,在郑清耳边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念叨郑清的做法多么危险。
郑清伸出手指,掏了掏耳朵。
“但我没得选择。”他摊开手,把刚刚掏出的耳屎冲萧大博士弹了过去:“洞就在我的面前,选择不进洞,洞里那头老龙会伸长脖子,把脑袋探出洞,然后一口把我吃进肚子里……选择进洞,那头老龙兴许还会发发慈悲,下口之前允许我写份遗书,或者洗个澡。”
“你的要求可真低!”蓝胖子在一旁吐槽道。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萧笑看着郑清:“洞,你也进去了。遗书,我们帮你收好。你现在还有什么打算?”
虽然是个比喻,但郑清总觉得萧笑这番话有点怪怪的。
“回家吧……朱思我们已经找到了。”他最终没有纠结博士的用词,而是转头看了一眼朱思——此刻,蒋玉正把朱思搂在怀里,给她梳头——然后又转头,目光在另一个‘朱思’身上逡巡片刻:“无面魔,我们也找到了。”
与尼基塔一样,小女妖身上也挂了封禁符,但这张符并未封禁它说话的能力。
听到男巫的用词后,它举起手,不满的反驳道:“我有名字,我现在叫朱朱!”
郑清瞥了它一眼,没有搭理它的抗议——他总觉得这个小妖怪心智发育不够成熟,似乎现在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男巫回过头,看向萧笑,轻轻吁了一口气,总结道:“……总之,进入幻梦境的目的,我们都已经达到了。所以,我现在唯一的打算,就是快点回到学校。把这些事情了结一下。”
他有点怀念403宿舍了。
怀念那只喜欢打呼噜的肥猫,怀念自己那张软软的床铺,怀念自己的小精灵。不知道那些小家伙现在是不是老老实实挂在帐子上睡觉,有没有被团团的呼噜声吵醒。
“那我们怎么回去?”张季信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期待某棵大树后面能冒出一扇发着光的小门,让他穿过去似的。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从哪里来,从哪里回……原路返回,是最稳妥的办法。”萧笑收起自己的笔记本,目光从众人身上掠过,最后在两位女妖身上停了停:“至于她俩,跟着我们走应该没问题。”
“应该。”郑清咕哝着这个词,总觉得这个词充满了不确定性。
“毕竟我也是第一次来幻梦境。”萧笑扶了扶眼镜:“涉及这个世界的书很少,能够让我们看的就更少了。”
“原路返回,似乎有点困难诶。”张季信与辛胖子互相对视一眼,颇有些忐忑的扯了扯手上的拳套:“我俩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飞回去吗?”
“我真的不会飞。”辛胖子提了提自己的腰带,叹口气:“尤其我的体型,也不适合学习这种技巧。”
“我们也很困难。”蒋玉揽着朱思,站在郑清身后,指了指不远处那片余烬之地:“我跟郑清是从一棵老橡木的树洞里摔出来的……之前我已经查看过了,那株老树被烧毁了。”
“是…是吗?!”郑清有些结巴的反问了一下,同时伸着脖子向那片焦黑的平原看了一眼,似乎想判断一下女巫说法的正确性:“那个树洞没了?”
只不过任凭他双眼瞪的发酸,也看不出那株老橡树现在在什么地方。目之所及,那片空旷的林子里一片黑色灰烬,每一堆都散发着相似的焦臭。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一枪竟然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这算破釜沉舟吗?
他脑海里浮现了这个成语,但又觉得这个词用在这里有些奇怪。
尼基塔低着头,肩膀剧烈微微颤抖着,似乎在努力忍住发笑的声音。
“严肃点!”郑清瞪了一眼女妖。
“我很严肃……我在思考。”女妖抬起头,笑眯眯的看着男巫,脸上看不出一点严肃或者思考的模样:“我与无面也是通过树洞过来的……刚刚回忆了一下,我们的树洞也被您那一枪毁掉了。”
“啊!!”小女妖很有活力的尖叫一声:“我们也回不去了是吗?那就是说,我们一辈子都要呆在这个古怪的世界了吗?果然这张脸很倒霉!”
“闭嘴!”郑清一巴掌拍在小女妖脑袋上,制止它继续胡言乱语。
小女妖抱着头,露出一副泪眼汪汪的模样。
郑清有些气恼,索性转过头,不再看它。自从变成朱思的模样后,这头无面魔连性格都在向小女巫靠拢,不知是不是它们的天性。
这使得郑清在面对它的时候,时不时会产生面对朱思的错觉。
至于尼基塔的话。
他不知道那个女妖的话里有几分是对的,他也不相信她说的话——但即便她说了谎,她们来的那个树洞还存在,郑清也不敢让自己的猎队冒险去钻女妖们的树洞。
天知道树洞那边会不会有一群妖魔正端着盘子,举着刀叉,嘴角留下一尺长的涎水,正期待洞里的客人们自己掉进煮沸的汤锅里。
那副场面,想想就让人发抖。
显然,萧笑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即便是一名技巧高超的占卜师,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捧着水晶球发呆或者烧乌龟壳。
他站在原地愣了一小会儿。
“都回不去吗?”他喃喃着,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那……大家先试试我来这里的路?”
“你怎么来的?”
“从水里钻出来的……就是那条斯凯河,夹在迷魅森林与乌撒城之间的大河。”
“水里?”郑清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点点头:“我还有一些避水符,就算大家不会水,也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