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拒绝?”
“我为什么要同意?”
“你是俘虏……俘虏就要有俘虏的自觉性。帮我们离开这座世界,我们会给学校,给黑狱写信,让他们对你宽大处理。”
“能让我离开黑狱吗?”
这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郑清脸色有些难看。虽然他以符枪威胁,让女妖在死亡与黑狱之间做出了选择,但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彻底控制了面前的女妖。
但凡露出一丝软弱,都会被反噬。
年轻公费生晃了晃手中的符枪,语气强硬的命令道:“你没有选择。”
尼基塔看着枪口,眼神中露出一丝惊惧,但态度与郑清的语气一样,强硬无比:“我确实没有选择……所以,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这话听起来有点难以理解。
似乎察觉到年轻巫师的困惑,女妖顿了顿,又补充道:“被你一枪打死,与被那个黑巫师打死,或者被黑巫师那些源自星空的记忆污染……都没有什么差别。所以,我为什么要在这些没有选择的选择中,选择对你们最有利的选择?”
这番话听起来像是绕口令,却不难理解,郑清立刻意识到女妖的顾虑。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会被他打死?”他宽慰道:“你在帮他的忙,他也知道的……而且,我们还有一些卢尔德圣水,你不会被那些记忆污染。”
尼基塔深深的看了男巫一眼:
“如果一个黑巫师,允许你走进他的屋子,剖开他的脑壳,去挑拨灰白质回沟里的隐秘物质,在他的灵魂与肉体的介质上动手脚……那他就不是一个黑巫师了。”
“白巫师也不会同意你这么干的。”张季信摸摸自己的脑袋,想象着那副瘆人的场面,不由打了个寒颤,小声嘟囔了一句。
郑清怒目而视,瞪了他一眼。红脸膛男巫立刻抬手,在嘴边做了一个扯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会闭嘴。
然后郑清重新看向女妖,苦口婆心劝道:“……只要我们好好跟他商量,他会愿意让你动他脑子的。”
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没多少信心。
“是啊,”尼基塔毫不掩饰脸上的讥讽:“他自然是愿意的,但他身上那些触角就不一定了……你猜它们会直接绞死我,还是把我捆紧吊在房梁下风干?”
旁边的蓝胖子垂下脑袋,发出嗤嗤的低笑。
郑清悻悻的瞥了同伴一下,对女妖叹了一口气:“当你用刀和叉子吃掉某个巫师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未来某一天会被另一位巫师绞死的下场了。”
“但不是今天!”
一根细软的触角再次从郑清身旁探了出来,摆了摆,做了一个示意的动作:“我有一个建议,要不要听听?”
众人已经习惯了它三番两次冒头,所以面对这突兀的发言,没有惊慌。
郑清瞥了一眼触角上那些簇拥在一起的眼珠子:“你打算把触角都炖熟以后,再让尼基塔给你做开颅手术吗?……唔,尼基塔就是这个女妖的名字。”
“是个好名字,”触角上的的几个嘴巴异口同声的恭维了一句,只不过拒绝了郑清的建议:“但就像你的同伴所言,即便白巫师,也不会喜欢有人剖开自己的脑壳……尤其是对一头危险的巫妖敞开自己的脑壳。”
“那你想说什么?”
“你会画符吗?”触角上的嘴巴们反问了一个令郑清困惑的问题。
“画符?”年轻公费生扬起眉毛,矜持中又带几分自负的语气回答道:“一般符箓对我来说自然是没有什么难度的……但如果是古代符箓,我可能需要稍微研究一会儿。”
“不,不需要什么难度,”老宅主人态度殷切,触角上那些眼珠似乎都变的椭圆了一些,看上去更和善了:“就是一张普通的遗忘符。”
“遗忘符?”郑清狐疑的看了看面前的触角,然后又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女妖身后那扇半掩的正门,似乎想确认一下这个要求是否老宅主人的要求。
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微微晃动,回答了年轻巫师的关切。
这让郑清愈发困惑。
所谓遗忘符,就是遗忘咒语符纸化的结果。理论上,遗忘符与遗忘咒的效果应该相同,但就像其他符箓一样,遗忘符牺牲了一点点威力——可能因为绘制者符文勾勒不精确,也可能符纸存放时间过长,或者气眼收束不实——换取了释放的便捷;遗忘咒释放需要经过法书、咒式、吟唱等一系列仪式,释放较为复杂,但威力完整。
正是因为符纸效果并不比咒语强,所以之前讨论过遗忘咒的优劣后,郑清已经下意识排除了这个选项。
“我以为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这种可能性,”男巫摆摆手,否定道:“我不觉得一张符箓会比我们几个施展的咒语威力更大。”
“如果这张符纸被裹成符弹呢?”触角虚点着男巫手中的符枪,提醒道:“我希望你画一张符,然后把它裹成符弹……使用你这把枪里的力量。”
这把枪里的力量?
郑清立刻意识到老宅主人的意思。或许这就是大巫师敏锐的灵感,能够感悟到郑清手中符枪里所蕴含的那股破坏规则的力量。
“只需要画一张就够了,对吗?”
“威力越大越好。”
“血符弹,”郑清点着头,心底却没有多少把握:“虽然这并不困难……但我不知道幻梦境里的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这里的血液性质有没有发生变化。”
“外表、内在、性质等等,这些要素都不是重点。”那根触角在半空中灵活的缠绕着,绕出一个个精妙的符文:“……重点是本质,你的血符弹之所以威力强大的本质。只要本质没有发生变化,那么你裹出的血符弹就会符合我的要求。”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郑清紧了紧手中的符枪,瞄了尼基塔一眼:“我画符的时候,她怎么办?”
几根粗大的触角悄无声息,顺着屋子的窗户与房门滑了出来,缠住女妖的四肢。顺带将朱朱也捆了个四脚朝天。
龟背砚,松文墨,紫毫软笔,黄皮纸。
然后再加上一张红纸牌位。
和着刚刚划破手指挤出的血滴,郑清很快便绘制出一道标准级别以上的遗忘符,将其裹成一颗符弹,塞进符枪中。
意识海中旋即浮现一道新的细长管子,一头戳进那个青色气团中,一头缀连在符弹尾部,暴躁的魔力一股接着一股,‘肉眼’可见的向符弹内涌去。
郑清感觉脑海中传来的胀痛愈发轻微。
“这样就可以了吧,”他揉了揉酸胀的额角,看向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下面怎么做?我直接一枪轰到你的脑袋上吗?”
这个说法有点冷。
“理论上,不一定需要直接打在脑袋上……我身体任何部位都可以。”老宅主人并未因年轻巫师直白的说辞而恼火,语气显得格外宽容:“只不过在此之前,还差一点。”
“差什么?”
“老派巫师,比如我,当我们做某个陌生实验,快要完成的时候,总会将最后一点希望寄托于某些伟大而神秘的存在身上……所以,这个时候我们一般会双手合十,在心底默念一句——愿梅林保佑,让这枚符弹效果惊人。”
“这个时间段,”郑清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撇撇嘴:“梅林应该在打鼾或者磨牙,没时间搭理我们这些渺小的祈祷。”
“梅林也会打鼾吗?”朱思蜷在蒋玉的臂弯中,好奇的看向女巫。
蒋玉还在思索如何准确与恰当的回答这个问题时,站在旁边的辛胖子就抢先帮她解决了这个难题。
“当然,”胖子腆着肚皮,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很多人都听到过……据说梅林打鼾听上去像是一只乌鸦放在坩埚里煮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哇哦。”小女巫睁大双眼,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感慨。却不知是在叹息梅林那样的大巫师也会打鼾,还是在惊讶胖子竟然还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情。
郑清也在心底发出啧啧称叹,只不过他是在惊叹胖子的天赋,能把什么事情都跟吃挂上勾。
但表面上,他并未参与小女巫的话题,而是按照老宅主人的希望,耐着性子,双手合十,小声嘀咕着‘梅林保佑’四个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很多遍。
他的旁边,那条细软的触角,不知何时在顶端分了个岔,两端也做合十状,触角身上七八个嘴巴齐声祷告,漆黑的眼珠望向沉沉的夜色,满眼虔诚。
莫名的,郑清对这个传言中的黑巫师心生怜悯。
但他立刻摆脱心底那一丝晃动,重新坚定起来,毕竟与这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巫师相比,他们这些年轻巫师的处境更危险。
祈祷完毕,郑清重新端起手中的符枪,瞄准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双手稳定。
“直接开枪就可以吗?”他眯着一只眼,下意识问了一句,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不久前那座被夷为平地的森林。
郑清很担心这一枪下去,面前这座高大的克喇山会被轰塌。
“可以的,”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向外探的更远了一些,同时叮嘱年轻巫师:“瞄准一点,不用担心我的安全……那只是一颗作用于灵魂的符弹。”
“我们并不担心您的安全,”宥罪的占卜师代替郑清,说出了他心底的不安:“我们只是担心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我们找不到那条上山的路怎么办。”
这番解释听上去有些冰冷。
郑清立刻补充道:“当然,如果什么意外都不发生自然是最好的。”
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向一侧歪了歪,表情似乎有些困惑:“上山的路……以及回家的方法,就藏在那锅蘑菇汤下面的豌豆上,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吗?”
萧笑越众而出,在老宅主人与同伴们的目光中,径直走向那口漆黑的坩埚,然后蹲下身子,用手中的羽毛笔在坩埚上蹭了蹭。
翠绿的羽毛毫无阻碍的穿过坩埚那漆黑的陶壁,仿佛只是穿过一层幻影。
郑清皱起眉。
他虽然猜到老宅主人不会让他们轻易拿到那粒豆子,但一直在眼皮底下的坩埚是一道虚影还是有些超乎他的预料。
“这是什么意思。”年轻的猎队队长垂下眼皮,看着身旁触角上那七八颗黑漆漆的眼珠,心平气和的问道。
触角上的嘴巴们七零八落的解释起来:
“囚徒们的困境……没有人相信对方会为其他人着想,所有人都在按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活着!”
“魔法的魅力!当你们真正完成我的条件,消除那份污染之后,才能拿到那粒豆子。”
“与公平无关,这只是一点老年人生存的智慧罢了。”
“但就像我没有选择一样……你们其实也没有更多选择。”
“或许一切都只是命运的卑劣玩笑!”
郑清无视那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疯狂扭动的触角,屏蔽了耳畔聒噪的声音,目光落在萧笑身上:“你怎么看?”
博士沉默了几秒钟,点点头:“开枪吧。”
郑清二话不说,径直扣动了扳机。
砰!
雷明顿粗短的枪身上诸多符文明灭不定,金黄与银灰的颜色交相辉映。刚刚裹制好的符弹冲出枪管,带着一丝血色与一抹淡淡的绿色径直撞向门后那张模糊的面孔。
啪!
房间正门的大门轰然打开,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郑清却似乎看到门后隐藏着一个广阔的世界——在那座世界里,一道庞大而扭曲的黑影伫立其中,数十道粗大的触角正漫天挥舞着,迎接门后那枚激射而至的一点淡绿。
而一直与郑清等人打交道的那张模糊面孔,包括那些细软的触角,就像巨大榕树垂落在水边的一条细小的气根。
瞬间转眼即逝。
符弹带着那抹绿色冲进屋子正门。
砰!
房门紧随符弹的身影,带着一股劲风,重重关上。惊醒了被那座世界、那道庞大身影震慑的年轻公费生,也像一声惊堂木响,镇住了原本有些躁动的夜色。
小院里陷入一片死寂,连坩埚中咕嘟咕嘟的沸汤都收敛了脾气。
良久。
或者只是片刻后。
郑清耳畔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同时嗅到了一丝焦糊的味道。
他循声望去,萧笑手中的羽毛笔正结结实实刮在那口黑色坩埚上,翠绿的羽毛已经被滚烫的陶壁烤的焦黄、蜷曲。
“这支笔属于因公受损,我会找狐五报销的。”注意到郑清的目光,宥罪猎队的占卜师扶了扶眼镜,在两个毫不相干的话题上切换自然:“……就目前而言,双方都还算遵守约定。我们可以考虑把那枚豆子捞起来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年轻公费生低声嘟囔着,收起有些发烫的符枪,然后将之前退出的那枚辟邪血符弹重新塞了进去。
意识海中的细管重新缀连起符弹与‘炸弹’之间的通道,沸腾的魔力再次咆哮着,通过那根细长的管子,向符弹中涌去。
郑清轻轻吁了一口气,有些担忧的看了看手中的符枪。
不知道这枚符弹还能撑多久。
他可不希望回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冲那座金色的守护大阵来一发——那他妥妥的,会被学校丢出校门。
蒋玉则顾忌的看了看那间沉默的屋子,以及屋子后那座沉默的大山,声音中带了一丝不安:“我们呆在这里没关系吗……我是说那一枪……”
她若有所指的瞟了郑清一眼。
年轻公费生清了清嗓子,觉得有必要做一点说明。
“刚刚那一枪很,嗯,很仓促。”他斟酌着,最终选择了‘仓促’这个中性词,然后解释道:“正常的,比如我在迷魅森林里开的那一枪,属于完整‘充能’后的一枪……而刚刚那枚符弹从裹制完毕到射击,总共也没有用了多长时间,不会毁掉这座屋子的。”
除此之外,这座屋子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被毁掉,毕竟郑清看的清清楚楚,房屋门后,并不是普通的大堂或客厅,而是一座庞大的世界。或许是因为角度的缘故,其他人看的并不那么清楚——郑清也不打算仔细解释,因为那并不是什么好事。
“那充能不足,威力够了吗?”女巫的注意力很容易便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前一秒还在担忧那一枪会不会毁掉克喇山,现在又开始担心那一枪威力不足,完成不了与恩格拉的交易。
“威力如果足够,这座宅子的主人或许还没有勇气迎接那一枪。”蒋玉的问题提醒了郑清,他摩挲着手中的符枪,若有所思道:“……我猜他‘借用’的并不是那一枪的威力,而是附着在那枚符弹里的某些规则。”
“规则?”一直蹲在坩埚前的萧笑抬起头,深深的看了郑清一眼。
郑清意识到自己说的有点多了。
他立刻端着符枪,走到尼基塔与朱朱身旁——随着那一枪,躲藏在门后的模糊面孔以及之前捆在两位女妖身上的触角们纷纷滑回屋子里,而两个女妖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仍旧紧闭双眼,躺在湿冷的草地上,人事不省。
“起来,不要装死!”年轻公费生端着符枪,粗声粗气的吆喝着,用脚尖招呼着地上的两个女妖。
女妖们一动不动,似乎还没从昏迷中清醒。
“给你们一秒钟的清醒时间,”郑清好整以暇的竖起一根手指,吓唬道:“或者我用束缚咒把你们丢进那座屋子里面,让你们帮忙探探路。”
尼基塔还是一副昏死过去的模样。
倒是朱朱有些按捺不住,悄悄抬起一点眼皮,然后她看到郑清那似笑非笑的目光。小女妖只得沮丧的坐起身。
“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居高临下与女士说话。”她嘟嘟囔囔抱怨着:“强烈的底光还有两侧夹光让你看上去像一头邪恶的骷髅王。”
“你对摄影还有研究?”男巫扬起眉毛,同时琢磨怎么才能让装死的尼基塔站起来。
小女妖立刻眉飞色舞起来:“画皮必须什么都会!船长说了,扮什么要像什么,才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画皮!我不仅会摄影,还会唱歌、跳舞、弹琴、调香、做饭、洗衣……”
“你就算什么都会,他也不会把你留在身边当女仆。”一直躺在地上装死的尼基塔终于受不了郑清灼灼的目光,被迫睁开眼,抱怨的看向身旁掰着指头的小女妖,冷笑两声:“你是一头妖……他能给你的,只有通往黑狱的门票!”
原本兴致勃勃的小女巫立刻重新萎靡了。
这让郑清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大恶人,他不得不在心底默念了几遍多心经,重新校准自己的道德标准,同时再次提高对两个女妖的警戒线——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些猎队的猎手们在捕获妖魔后,会除去它们四肢,封印在瓮里携带。
虽然粗暴,且违背部分巫师的道德,但是足够安全。
另一边,萧笑正在用一柄木勺努力从蘑菇汤中捞那粒金豆子。但任凭他将坩埚搅的咣当作响,也只能舀出一勺勺清澈的汤汁,连片蘑菇都舀不出来。
“你应该用筷子。”辛胖子嘲笑的看着博士,从手表中摸出一双木筷,探进坩埚中,碰到一片蘑菇时,顺势夹了一下。
那片蘑菇仿佛幻影般在筷子头晃了晃,胖子提起筷子,只带出几滴汤水,甚至比不上萧笑那柄小木勺。
围在坩埚周围的几位年轻巫师表情顿时严肃了许多。
当郑清用枪口指挥着两个女妖来到坩埚旁边的时候,萧笑已经尝试过很多方式——可以确定的是,任何餐具都只能从坩埚里带出汤汁,带不出蘑菇片,更带不出那粒豆子。
“会不会是那个黑巫师在耍赖!”张季信紧了紧手上的拳套,有些焦躁的看了一眼不远处那座沉默的屋子。
这也是宥罪猎队诸位年轻巫师都在怀疑的可能。
然后郑清注意到尼基塔嘲讽的目光。
“你有什么看法?”他晃了晃枪口,径直问道。
“看法?”女妖哼了一声,笑容里满满的恶意:“我能有什么看法?很简单,喝光那锅蘑菇汤,肯定能捞出沉在锅底的豆子……老派巫师的一贯恶趣味罢了。但天知道那个黑巫师在汤里加了什么东西。”
郑清皱起眉。
老宅主人确实说过,他是一位老派巫师。
一团橘色的火焰像一朵盛开的红花,粘在黑色的坩埚下。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珍珠色的雾气在夜色下显得有些模糊,清澈的汤中翻滚着几片肥厚的蘑菇,看上去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除了倒影在汤面的几张阴郁面孔。
“清理咒没有效果。”
“法师之手也抓不住那粒豆子。”
“蘑菇汤被舀出来之后短时间内就会挥发一空……然后回到锅里。”
“非常精巧的魔法效果……如果我们抱着把蘑菇汤倒掉的想法去碰触那口锅,就只能碰到坩埚的幻影。”
“或许只有幻梦境才能支撑起这种奇妙的魔法。”
“检测证明这种汤里含有某种活性非常高的物质……暂时无法确定它对人体是好还是坏,但可以确定,这不是一锅普通的蘑菇汤。”
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围绕在那口漆黑的坩埚周围,议论纷纷。大家用尽了各种办法,都没能从锅里捞出那粒豆子。
最后,众人的目光开始隐隐看向尼基塔。
女妖抱着脑袋,倚靠台阶而坐,一副懒洋洋看笑话的模样。或许注意到年轻巫师们那些窥伺的目光,她扯了扯嘴角,讥嘲道:“早就告诉你们了……喝掉那些蘑菇汤,是最简单的办法。”
“但是,为什么呢?”郑清皱着眉,看看那口坩埚,再看看不远处紧闭的房门,百思不得其解:“……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或许是想测试测试你们的勇气,或许只是老派巫师的一点恶趣味,”女妖摊摊手,满脸无所谓:“又或者,只有喝下蘑菇汤的人,才能从那枚豆子上找到什么……谁知道。”
女妖罗列的最后一种可能性,打消了郑清刚刚冒出的某个念头。
他确实在思考让尼基塔喝掉蘑菇汤的计划。
“……所以说,不要试图让我喝那锅汤。”女妖晃着手指,洋洋得意的拒绝道:“理论上,妖魔是吃不下你们那种食物的……退一千步,就算我勉强喝下去了,你们难道不怕我悄悄把那粒豆子吃进肚子里,然后假装什么都没喝到吗?”
“他们可以剖开你的肚皮查看。”朱朱在一旁小声的威胁了一句,换来女妖一拳砸在她的脑袋上,砸出一串泪花。
郑清恼火的闷哼了一声,彻底放弃了让女妖喝汤的打算。
这确实是一个两败俱伤的选择,但对女妖而言,有选择总比没有选择要强许多。
“我来吧!”
张季信挽起袖子,一把抓起坩埚旁的陶碗与勺子:“我是主猎手……而且我小时候在家也喝惯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身体扛得住。”
但他的手被另一只更大一些的蓝色巴掌拦住了。
“没有人比我更懂得吃喝。”辛胖子摸了摸嘴巴,一脸垂涎的看着那碗蘑菇汤:“其实我早就想喝了,只不过考虑风险,所以没有动手……但既然现在有不得不喝的理由,那大家就不要跟我抢了。”
“喵喵!”毛豆也在一旁勇敢请缨。
“不是争抢的问题。”萧笑扶了扶眼镜,否定了辛胖子打算‘独吞’的想法:“就像尼基塔刚刚说过的那样,如果汤里含有某些物质……只有喝过汤的人才能找到回家的路,那我们必须每个人都喝一点。”
“我想,我应该能找到五个……不,九个碗。”蒋玉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看上去有点不确定。除了宥罪猎队的五位猎手,还有朱思、朱朱、尼基塔以及毛豆,总共九张嘴。
“喵喵!”灰狗子再次叫唤了两声。
郑清留意到毛豆的声音。
“你想喝这些汤?”他有些惊讶的看向狗子,毛豆立刻飞快的摇起了尾巴,给出肯定的答复。男巫迟疑的看了同伴们一眼,然后又看看那口咕嘟着的坩埚,最后点点头:“……那就交给你了。”
获得许可后的毛豆立刻扑到坩埚旁,毫不在意那朵橘红色的火焰,径直把舌头伸进蘑菇汤里,噗嗒噗嗒的舔起来。
辛胖子耸耸肩,放弃与狗子抢汤的想法。
“你不怕没喝汤的人回不去吗?”坐在台阶上的尼基塔吆喝了一声。
“原本还是有点担心的,”郑清看着女妖,满脸诚恳:“但是听你这么一说,忽然觉得不喝应该是个好事……”
话音未落。
只听‘噗’的一声,一根粗大的触角便从狗子的左肩胛骨上冒了出来,仿佛一条增生的手臂,上面布满了狰狞的洗盘,滑腻的黏液顺着淡红色的皮肤缓缓淌下。
年轻巫师们惊叫着,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似乎听到郑清的惊叫,狗子‘喵喵’着,回过头,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珠——眼眶周围已经浮起一层短小的肉芽,仿佛活物般,正胡乱蠕动着。
虽然回过头,却并没有阻止狗子继续‘喝汤’。
因为它的颈子下不知何时探出一条鲜红的管子,探进漆黑的坩埚里,正咕嘟咕嘟抽取着锅里的蘑菇汤。
蘑菇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少。那些肥厚的蘑菇片也被肉管上的细牙撕碎,和着清澈的汤汁,一齐被它吞进肚子里。
伴随着蘑菇汤的减少,伴随着一根根触角从狗子的身上、嘴角以及眼眶中蹿出,毛豆的体型变得愈发瘦削。几乎可以清晰看到它每一根肋骨、以及附着在骨头上那些细密的血管。
郑清甚至怀疑他听到了血管里血液在汩汩流淌。
“它们又瘦又饥渴,”萧笑梦呓般的喃喃声在郑清耳畔回荡:“仿佛整个世界的邪恶都集中在它们消瘦的身体里……剃刀般锋利的牙齿,猩红的目光,以及不断起伏的淡蓝色皮肤…它们是诺斯·意迪克的后代,库苏恩的恶臭,它们在那可怕的阿撒托斯的漩涡中永远嚎叫……是的,这些来自远方的猎人,就是廷达罗斯猎犬。”
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下意识摆出战阵,警惕的看着坩埚前那团在烟雾与淡蓝间挣扎的灰影。
便是尼基塔,也收起脸上嬉笑的表情,看着那团蠕动的影子,表情严肃。
郑清现在可以确定那锅蘑菇汤的效果了。
那锅汤通过一种梦幻般的方式纯化了毛豆身上的血脉,让它变得更像一头真正的廷达罗斯猎犬。
空旷的荒野上没有一株植物,到处都是皲裂的土地、干涸的河道以及流淌的炽热岩浆,有毒的烟雾四处弥漫,将这座世界涂抹的愈发荒凉。
荒野中央,站着一个体型庞大的怪物。
它身高数十米,浑身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触角,仿佛古树垂落的枝叶,只不过那些枝叶都是活的,正在四下里胡乱拍打着,不时卷起荒野里的岩石与土块,将它们绞的粉碎。
除了一根位于眼眶下侧的触角。
那根触角顶端卷着一柄虚幻的淡绿色小刀,正耐心的剜着怪物额头中央一块色彩斑斓的痕迹,几十个漆黑的眼珠与几十张大小不同的嘴巴,簇拥在这根触角周围,声音杂乱的议论着。
“就是这种感觉……能够破坏一切的规则!”
“即便源自星空深处的污染也无法抵抗!”
“呜……实在是太舒服了。”
“如果这把刀子再大一点就更美妙了。”
“再大一点的话,你这根小爪子还能把它抓住吗?”
斑斓的色彩被那柄绿色小刀一点点削掉,如彩色的飞雪,落至半空便化作飞灰,烟消云散。
忽然间,荒野中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漆黑的眼珠与那些长满利齿的嘴齐刷刷转向某个方向。旷野里那些正漫天挥舞的触角也仿佛中了定身术一般,跟着停了下来。
许久,其中一张嘴巴才深深叹了一口气。
“真是可惜,”它胡乱嚼着不知从哪里拽出的一根骨头,嘴角淌下漆黑的涎水:“太可惜了……我的蘑菇汤,真的好喝极了……竟然被狗喝了。”
“怎么会被一条狗子喝掉呢?”另一张嘴满口问号,牙齿都在这种困惑下变得弯曲。
“那不是狗,”第三张嘴撇了撇:“……或许姆希斯哈会喜欢这个礼物的。”
“关我们屁事!”其他嘴乱七八糟嚷嚷起来:“快点干活,不要停!把那些被星空玷污的脏东西从我们身上剜干净!一片也不许留下!”
荒原上空,那些粗大的触角重新挥舞起来,仿佛一团狂暴的火焰,正在黑暗中燃烧。
……
……
“毛豆这是被污染了吗?”辛胖子脸色淡蓝,语气严肃。
“不,只是血脉纯化,”萧笑盯着坩埚旁那团瘦削而又狰狞的怪物,轻声回答道:“它现在更像一头真正的廷达罗斯猎犬了。”
蒋玉担忧的看着它,发间的猫耳不安的抖了抖,小声问道:“……那它还是毛豆吗?”
“不知道。”郑清扶了扶腰间的尾巴,摇摇头。他与毛豆之间并无深刻的契约关系,所以很难感触到狗子现在的具体状况。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手中的符枪,做好万全的准备。
“呜……喵呜……呜呜。”
稀薄的雾气从坩埚与地面的夹角处涌出,缓缓累积,淹没了毛豆的爪子、小腿、尾巴,然后是它的身子,直至最后,整条狗都被雾气所笼罩,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坩埚里的蘑菇汤渐渐见底。
雾气也慢慢平静了下来。
狗子的呜咽声逐渐小去,就在郑清按捺不住,想要上前查看一二时,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几声熟悉的猫叫。
他豁然回首,虚空之中,一群毛豆正由虚化实,狂飙而至,它们身后,缀着一群笼罩在烟雾中的模糊生物,身躯细长,爪牙尖利,隐约可以看到有触角在烟雾中舞动。
“喵喵喵!”
那群‘毛豆’从虚空中蹿出后,径直扑到已经异化的‘同位体’身上,撕扯着它身上冒出来的触角与眼珠,几乎是眨眼间,坩埚旁的毛豆身上就清爽了许多,而从虚空蹿出的‘毛豆们’身上则或多或少长出一点肉芽。
而且那些肉芽也随着越来越多‘毛豆’的出现,变得越来越稀少,直至淹没在狗子灰扑扑的皮毛下。
这是把瞬间受到的异化能量在时空维度上重新分配了?郑清心底浮现一丝恍然,看着逐渐恢复正常的狗子,心情振奋起来。
“毛豆!干的漂亮!”年轻巫师不吝夸奖的词语。
然后数百只狗子齐刷刷转头,看向男巫,整齐划一的摇起了尾巴。一眼望去,仿佛春天荒原中被风吹过的野草,莫名带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
郑清很想与同伴们分享自己的这份心情,却忽然感到衣袖被人扯了扯。
“那些东西是什么?”蒋玉附在他耳边,声音显得有些不安。
男巫回过头,这才注意到那群缀着毛豆从虚空而来的模糊生物,并未消失,而是徘徊在小院之外,狂躁的挠着脚下的草坪,刨出一个又一个丑陋的土坑。
它们瘦削的头颅从雾气里探出,锋利的犬齿上挂着一道道充满腐蚀气息的涎水,猩红的目光死死盯着小院里的年轻巫师们,眼神中充满了饥渴。
“廷达罗斯猎犬。”萧笑替郑清回答了女巫的疑问,停了停,宥罪的占卜师又强调道:“真正的廷达罗斯猎犬……我觉得它们还没有冲进来把我们撕碎的唯一原因,大概是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不欢迎姆希斯哈的仆从。”
姆希斯哈号称‘廷达罗斯霸主’,是一位能够与优格·索托斯在时空领域争斗的传说级存在,因为毛豆的缘故,郑清不止一次听过这位外神的名号。
“那我们该怎么办?”男巫紧了紧符枪的扳机,再一次感觉手里的符枪有点不太够用。
萧笑扶了扶眼镜,扫了一眼院子外那些饥渴的怪物,声音显得异常平静:“按照原先的计划,拿起那粒豆子,然后上山,找到路,回家……只有学校可以阻止那些疯狗。”
郑清下意识看了一眼那口坩埚。
橘红色的火焰已经熄灭,锅里的蘑菇汤也已经被毛豆喝光——就连挂在锅壁上的汤汁也被新赶来的狗子们舔的干干净净——坩埚表面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光滑可鉴。
锅底,安静的躺着一粒青色的豆子。
郑清仔细打量着那粒青豆子。
半晌,他低头,看向蹲坐锅边一脸乖巧的狗子:“毛豆呀,我掉到锅里的是一粒金豆子,不是一粒青豆子……我的金豆子哪里去了?”
毛豆不会说话,自然无法回答郑清的问题。
郑清没有选择,只能拣起那枚青色的豌豆。
台阶之上,门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喟叹,像夜风拂过树梢,影影绰绰的,听不真切。郑清掂起那枚青豆,看了一眼仍旧紧闭的房门,再看看一脸无辜的毛豆,然后才回过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们。
“怎么样?”张季信急不可耐的问道:“知道怎么上山了吗?”
郑清摇摇头。
他没有从那粒青豆上感受到一丁点的魔法波动。
“或许我们应该把它吃进肚子里。”辛胖子的建议丝毫没有出乎郑清的预料,事实上,年轻公费生此刻也在琢磨着这种可能性。
蒋玉抬手,制止了这个建议。
“如果你们不想像毛豆那样浑身长满触角与肉芽,就不要吃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女巫警告道:“阿塔尔长老提醒过我们,这间老宅的主人是一位黑巫师。”
郑清有些犹豫不决,不由看了萧笑一眼。
宥罪的占卜师此刻正捧着他的黑色笔记,皱着眉,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你觉得呢?”郑清咨询着猎队的智囊。
萧笑的眼睛仍旧盯着那本黑色笔记,声音仿佛梦呓,显得有些飘忽不定:“找到那粒金豆子,它会带你们回家。”
“什么?”郑清扬起眉毛,尾巴从腰间滑了下来,戳了戳似乎有些走神的占卜师:“说清楚一点……什么意思?”
“回家。”萧笑抬起头,目光恢复清明,认真回答道:“这座老宅的主人之前说过的那句话‘找到那粒金豆子,它会带你们回家’……他用的是‘回家’,而不是‘上山’。”
包括尼基塔在内,宥罪猎队其他几位猎手也立刻察觉到其间细微的差异。
除了张季信。
“有什么区别吗?”红脸膛男巫平素最不耐烦这种文字游戏:“上山之后回家,回家就要上山……在我看来,这里面没多大区别。”
“但他是一位黑巫师。”蒋玉摇摇头,提醒道:“黑巫师最擅长玩弄契约与文字,在这种不起眼的地方搞鬼。”
“有什么区别嘛,”张季信颇为无语的摊摊手:“回家或者上山……对我们来说有什么区别吗?直接回家岂不是更简单。”
“不简单。”萧笑耐心分析道:“因为‘家’是一个极其宽泛的概念,回家不一定指带我们回第一大学,也有可能让我们回归各自的梦境……要知道,这里是幻梦境,我们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梦境碎片。”
张季信睁大眼,瞪着那粒青色的豌豆。
半晌,他焦躁的挠挠头:“那怎么办?队长也没从上面找的什么线索……难道我们就一直盯着它发呆吗?”
场间一时陷入安静之中。
老宅附近没有风,郑清只能听到毛豆们呼哧呼哧小声喘气以及门外那些形象模糊的怪物们刨着草地的窸窣声。
窸窣,窸簌簌,窸窸窣窣,嗡嗡……
有人在说话?
郑清扬起眉,侧着耳,抬手示意其他人保持安静,同时集中起注意力,努力分辨那窸窣与嗡嗡声里传出的讯息——
“嗡…巴尔……巴尔塞…嗡嗡…”
“嗡嗡…哈提格…克拉山…嗡嗡…”
“伟大的……贤者……朝圣…嗡嗡…”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月蚀之夜的…嗡嗡…”
仿佛很多人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虽然声音有些模糊,而且非常陌生,但郑清心头却浮起一丝明悟,这是留存在克喇山的历史的回音——因为其中有一道声音郑清很熟悉,那是属于恩格拉老宅主人的声音,只不过与现在相比,那时他的声音还很清晰与单一。
男巫倏然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们:
“你们听到了吗?”他声音中带了几分惊喜。
“什么?”其他人并未听到郑清所描述的那些词汇,他们只能听到门外那些越来越频繁的刨地声。
“有人在说话。”郑清详细描述了自己听到的每一个词,但因为信息过于零碎,大家无法理解其中的含义。
“或许是因为这粒豆子的缘故?”辛胖子猜测着,伸手去捉郑清手中的青豌豆,但他的手指刚刚碰到豆子,身上淡蓝色的皮肤便骤然浮起一层花纹,蓝意涌动,碰触豆子的指尖也冒出了几颗肉芽。
“卧槽!”胖子怪叫一声,仿佛碰到烧红的烙铁般,飞快的缩回胳膊,同时从怀里摸出两瓶卢尔德圣水,一瓶咕嘟咕嘟直接灌进肚子里,另一瓶将长了肉芽的指尖塞了进去泡着。
淡蓝色的肉芽在圣水中悄无声息的消融。
胖子额头的冷汗这才缓缓落下。
围观者们纷纷向后退了两步,只留下郑清,指间夹着那粒青色的豌豆,像是夹着一粒苍耳,嘴角抽搐着。
“我身上,没长出什么奇怪的部件吧。”他苦着脸,用眼神询问同伴们。
蒋玉仔细打量片刻,最终谨慎的回答道:“最起码外表看来,一切都是正常的……你还能听到那些窃窃私语吗?”
男巫努力平静心情,仔细聆听,然后点点头。
“那你放下豆子,再听一听。”
郑清立刻把那烫手玩意儿丢进坩埚里。青色的豆子与漆黑的陶壁碰撞,发出低沉的噗噗声。
然后他再次屏息凝神,侧耳聆听。
这一次,耳边没有了大山深处的回响。
事实似乎有些清楚了,这枚含有星空污染成分的豆子,确实可以让年轻巫师们通过某些渠道获得讯息。
“你刚刚猜测,听到的声音是克喇山中历史的回响,”萧笑扶了扶眼镜,将这份猜测又向前推了一步:“那你有没有试着跟它对话?”
“对话?”郑清不觉得漫无目标的冲大山深处喊叫是个明智的选择。
“就像一台收音机,接通电源后可以收到各种各样的信号,”宥罪的占卜师耐心解释着,为此他还特意选择让郑清更容易理解的比喻:“但如果想要听你想听的内容,必须调到合适的频率……这样,你握紧豆子,清空思绪,脑海里集中一个念头‘我要上山’。”
“我要上山?”
郑清握紧拳头在脑海中重复着这个念头。
夜色凉凉,大山深处的回响沉默许久,然后嗡嗡声慢慢重新响起:
“……嗡嗡…山上,山上是神灵驻跸之处……嗡嗡…环绕峰顶的雾气总是充满悲伤,那些雾气,正是诸神回荡在世间的念头……嗡嗡…”
年轻公费生猛然睁开眼,眼神中露出一丝惊喜,他看向同伴,肯定的点点头,然后立刻又重新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回荡起那个念头:
“我要上山!”
“……嗡嗡……世上每个人都是驯兽师,而那匹猛兽,就是每人各自的性情……嗡嗡………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登山者,而那座横亘于所有人面前的高山,就是你们面前的克喇山……嗡嗡…它存在于每个人意识的最深处,是神灵歇脚的地方……嗡嗡…”
“我要上山!!”
“……嗡嗡……土壤使树木束缚于土地,作为培植的报酬……嗡嗡……天空一无所求,任凭树木自由生长……嗡…神厌恶祂们的天堂,羡慕人……嗡嗡…”
郑清有些沮丧的松开拳头,看向同伴们。
“专注某个念头,确实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话,”他摊开手掌,看着手心那粒青色的豆子,语气带了几分苦恼:“而且那些话听上去也挺有道理,就是听不出怎么才能上山。”
“耐心点,”萧笑看了一眼小院外那些形象模糊的怪兽,示意道:“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其他选择。”
“要不你试着冲屋子里打一枪?”张季信给出一个最直接但也最粗暴的建议:“把那个黑巫师轰出来……他总要给个说法吧。”
郑清对这个建议稍稍有些动心。
但也只是动心。
当他的目光从小院外的怪兽,转到尼基塔与朱朱身上,再转到夜色下那座沉默的屋子,最后落在手中的符枪上后,男巫摇摇头,放弃了刚刚萌生的那点念头。
短时间内他只有一颗子弹,而周围却有三个不稳定因素。
符弹在匣中的威慑力才能保持最大。
扣动扳机,交出那枚符弹的同时,也交出了此刻宥罪猎队保持的主动权。不提恩格拉那个黑巫师的喜怒,旁边的尼基塔肯定会趁机造反的。
于是他握紧手中那粒青豆,打算重新闭上眼睛,再次聆听大山深处的回响。
这时,一直蜷缩在蒋玉怀中的朱思突然开口了。
“如果我们要上山,为什么不向着最高处一直往上爬呢?”她皱着小眉头,大大的眼睛里充满奇异的色彩:“爬到最高处,不就上山了吗?”
对啊,为什么不向着最高处爬呢?
为什么一定要纠结在这座小院子里呢?
为什么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忽略了这个最显而易见的事实呢?
郑清心底回荡着这些突兀冒出的声音,‘爬山’‘爬山’‘爬山’,声音在心湖中掀起万丈狂澜,甚至撼动了那团一直在缓慢涨大的青色气旋。
直到最后,‘爬山’的声音彻底淹没青豆带来的大山深处的回响,隐隐约约,他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又极为遥远的喟叹。
周围的空气在那丝喟叹下仿佛凝固了。
然后下一秒,郑清睁开眼睛,那口漆黑的坩埚、破败的水井、荒芜的小院、以及那座沉默在夜色中的老宅,仿佛被狂风撕碎的云彩般,飞速消逝在年轻巫师的视线中。
好像一位巨人从云后俯下了身子,郑清感觉自己似乎被巨人的手掌捞了起来,径直穿过那座古老阴沉的宅子。
紧闭的门扉、漆黑的墙壁、厚重的石碑、巨大的身形、蠕动的阴影,所有的一切都没能阻挡他前进。
无数莫名的画面与声音在这一刻疯狂的涌进他的脑海。
郑清感觉弹夹里那枚符弹中的魔力,正以可以清晰感知到的速度暴涨,似乎下一秒,这枚符弹就会不受控制的从枪口中射出去。
啪。
他重重的栽倒在地上,就在他快要被那些杂乱的知识撑爆脑袋的时候,一切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郑清低低的呻吟了一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
周围一片黑暗,同时一片寂静,隐约可以感受到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顶。男巫摸索着,从口袋里逃出去自己的法书,翻出一道照明咒语: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
三五个黯淡的光点在黑暗中浮现,继而在魔力的加持下飞速膨胀,转眼便从米粒大小涨大至篮球大小,淡淡的光芒从乳白色的球体上落下,将周围照的一片明亮。
郑清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恩格拉老宅了。
这是一片充斥着乱石、裂缝与积雪的斜缓山坡,周围很冷,空气也有些稀薄,虽然长袍上附着了保温的符咒,却依旧不能阻止那侵入骨髓的寒意一点点蔓延开。
宥罪猎队其他几位猎手以及两位女妖俘虏,七零八落的昏死在他的周围。朱思抱着毛豆的脖子,骑在它身上,正不断向下丢出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火球。
籍着嘒彼小星的光线,郑清看到那些火球被砸在一群形象模糊的生物身上,它们努力躲避着火球,锋利的爪子与牙齿在微光中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是之前门外那些廷达罗斯猎犬。
不愧是号称最难摆脱的魔法生物,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如跗骨之蛆般紧紧缠着他们这些过客。
“趁着那两个小妖精还没醒,给它们来一个狠的。”朱思搓出一个火球,一边恶狠狠向下丢去,一边冲男巫大呼小叫:“总要把它们打痛,才有机会离开这里。”
郑清心底纵然有千百个问题,此刻也不是询问的机会。
他扫了一眼仍旧昏死在地上的尼基塔,不再犹豫,端平手中的符枪,将枪口对准黑暗深处那些徘徊着的、模糊的身影,扣动了扳机。
一道流光闪过。
伴随着一片刺耳尖锐的叫声,郑清感到克喇山仿佛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他顾不得查看自己这一枪又摧毁掉什么,而是飞快的向弹匣内重新压入一枚新的符弹。
细长的管道重新畅通,意识海中那团几乎要炸开的气旋里的压力得到新的释放渠道,终于慢慢稳定了下来。
乌撒神庙里大长老阿塔尔曾经对郑清说过这样一句话‘距离天空越近,距离真实也就越近,所以爬到最高的那座山,就能回归现实’。
郑清现在已经爬到了克喇山的最高处。
但是他也意识到另外一个事实——距离与真实,并不完全成正比。有的时候,距离天空越近,距离真相似乎就越远;观察的越仔细,越看不清真相。
就像朱思。
新的符弹在枪匣中‘充能’,郑清缓缓舒了一口气,睁开眼睛。他仍旧没有关注之前那一枪对克喇山造成了多大损害,只是随便扫了一眼,确认那群廷达罗斯猎犬已经被驱逐出这座世界,便收回了目光。
然后将注意力落在骑着毛豆的朱思身上。
或许因为喝了太多蘑菇汤的缘故,毛豆的体型变大了许多,一个七八岁的女童骑在上面倒也不显得突兀。
此刻,它正摇着尾巴,欢快的吐着舌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喵呜声,向主人邀功。
郑清敷衍的冲它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你是谁?”男巫没有迂回与试探,径直开口,询问骑在狗子身上的小女巫。他端着符枪,枪口稍稍下垂,却若有若无的笼罩在朱思与尼基塔周围。
毛豆不安的刨了刨爪子下的泥土,眼神中充满不安与困惑。似乎不明白主人为何用那个危险玩意儿指着自己,也不明白之前友好融洽的朋友为何突然翻了脸。
当然,在此过程中,它非常明智的保持了沉默,假装自己是一块石头。
小女巫歪着头,可爱的脸蛋上写满肯定:“我是朱思呀!”
“不,你不是。”郑清非常清楚自己的感觉,同时感到一股怒火开始燃烧,他摇摇头,固执的追问道:“你是谁?朱思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
察觉到男巫眼神中闪动的危险光芒,这一次,小女巫没有装可爱。
她安静的看着他,突然笑了笑。
“我确实是朱思。”小女巫从毛豆背上跳下来,稳稳的落到斜坡上,略长的袍子拖在遍布石砾与雪水的环境中,略带几分滑稽。
与这份滑稽不相匹配的,是小女巫说话时的语气与神态——郑清很难用准确的词语来描述这种违和的感觉——仿佛突然间变了个人,又像是被某个高位存在夺舍,总之她的声音平静,语气成熟,眼神中有着看破一切的沧桑。
然后她拍了拍毛豆的后背。
狗子吐了吐舌头,一溜烟钻回虚空,躲进它的角时间裂缝里去了。
“我确实是朱思,”小女巫重复着这句话,停了停,才又说道:“只不过我不是你印象中那个七岁的小女巫朱思了……而是一个在镜中世界与幻梦境活了很久很久的‘朱思’。”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尼基塔的身上,突然笑了笑。
“就像这个小女妖,”她看向尼基塔的眼神中充满了悲伤,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影子:“当一个怀抱希望的灵魂向着深渊无止境的下坠时,总要抓住点什么……能够让自己不至于在痛苦与折磨里彻底发疯。”
郑清端着符枪的手臂微微抖了一下。
他咽了一口唾沫,隐约有了一丝猜测——但他宁愿自己猜不到,宁愿眼前的朱思真的是某些星空深处的存在伪装而成的。
“为什么会这样。”男巫声音有些颤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片刻竟什么都想不起来,只是喃喃道:“你之前都是假装的?多久了……我离开才一个多月,不,我知道镜子里时间扭曲,但……这一切都是真的?”
‘朱思’看着失措的男生,突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当时是假的啊!”她伸手指着郑清的鼻子,一如很久很久之前,在镜中世界里那个小女孩:“这里是幻梦境诶!怎么可能有真实不虚的东西!”
这一下,郑清彻底有些迷糊了。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厉害的混淆咒,否则怎么会听不懂小女巫的话?或者说,怎么能听出两个截然矛盾的说辞?
察觉到郑清眼神中的困惑,‘朱思’并不意外。
因为即便一位在幻梦境混迹已久的老牌冒险者,也很难明确分辨这个世界虚实之间的细微差异,更何况一个还没拿到注册巫师证书,刚刚来到幻梦境不足一周的年轻巫师呢?
“镜子里的时间就像镜子里的影像,因为虚假,所以不稳定。”小女巫毫不吝啬的向男生传授自己的感悟:“用你们现在的理论来解释,这座世界的维度是错乱的……”
“你知道维度论?”郑清扬起眉毛。
“很有趣的理论,”小女巫心平气和的点评道:“我当然知道。因为这座世界不止你们一群冒险者,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外面的人……况且,在我溜进镜子的时候,维度派已经发布了许多经典论文了。爸爸妈妈常在家里讨论它们,吵的很厉害……印象深刻。”
不知是回忆起父母吵架的情景,还是因为那两个词触动了心事,小女巫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黯淡,声音也停了下来。
郑清有些后悔自己胡乱插嘴。
但很快,朱思便重新开口:“……因为这种本质的错乱,倒映在现实,便是认知的矛盾。在你记忆里,你与我相遇于旬月之前;但在我的时间线上,我与你却道别于千年之外。”
“是的,我们在镜中世界相见,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恒定的魔法也无法阻止叶绿素褪色,无法阻止枯黄降临。”
她摸着手腕上那干枯的迷榖木叶子,一连用了三个‘很久’,听着让人格外揪心:
“……只不过这段虚幻而又漫长的旅途,并不能让‘她’成长,只是在她原本并不成熟的心智里,催熟了一个虚拟的成熟人格,也就是我。”
虽然眼前的小女巫没有仔细解释,郑清仍旧很轻易地判断出,这句话里的‘她’指的是最初进入镜中世界的朱思,而‘我’指的则是眼前这个小女巫。
“虚拟人格?”男生再次忍不住,追问道:“在这个世界,真实与虚拟有什么区别吗?你现在在这里,她呢?”
“虚拟之所以是虚拟,正是因为它不属于真实。”女巫垂下眼皮,声音很轻的回答道:“但恰恰因为这样,所以两个灵魂能够安然无恙的呆在同一个‘身体’里……只不过随着我的成长,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
“我越强大,她距离完全‘虚假’就越近。但呆在幻梦境的时间越长,我不可避免的越来越强大……为了避免‘真实’完全消失,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会主动选择沉睡。”
说到这里,女巫忽然笑了一下:“有没有觉得很有趣?在外面的时候,她整天想着偷懒睡觉,可以不用练习那些枯燥的魔法咒语……但是来到梦境后,沉睡却成了很奢侈的事情。一边在竭力摆脱这座虚幻的世界,一边却不得不在虚幻中陷入沉眠。”
郑清默默倾听着这个平淡而又有些残酷的故事。
“那现在呢?”他的目光顺着那倾缓的斜坡,落在克喇山的山顶,夜色笼罩着积雪,散发出沉沉的寒意:“你为什么现在醒来?”
“因为她需要帮助,”女巫的回答稍稍有些出乎郑清预料:“你们在那座老宅里滞留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让我从不安中惊醒……我原本还应该沉睡很长一段时间,现在醒来,想来也是梅林保佑,保佑她能回归真实的世界。”
他忍不住打断道:“你知道帮助她的后果吗?”
“后果?”她鼓了鼓嘴,就像很久以前那个小女巫:“当然知道……这是她回归现实的最后一段旅程,或许也是我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
“你不担心自己会消失?”
“为什么你会用‘消失’这个可怕的字眼儿?我是她梦境里的投影,梦里梦外,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每个人都有美梦清醒后的不甘,想重新入睡寻找那片梦境……如果她想见我,睡着后还是有机会的。”
郑清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我安慰。
因为普通的梦境与幻梦境区别之大,甚于汇编语言与高级语言,普通梦境犹如土壤,无数普通梦境相互缀连,为幻梦境的诞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你可能会彻底消失。”男巫再次强调了一遍。
女巫扬起眉毛,语气有些不悦:“我的消失与存在,与你有什么关系吗?事实上,在此之前,你并不认识我……与其担心一个与你关系不大的幽灵,你更应该考虑怎样才能在天上找到路,带着她回归现实。”
郑清下意识抬起头,看了一眼低沉的夜色。
悲伤的雾气环绕沉寂的山巅,周围是一团团浓密而又充满威严的云朵,它们缓慢而又从容不迫的漫步。云团笼罩峰顶,挡住了月光,壮大了夜色。
“这里是哪里?”男巫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克喇山的山顶,就像你从大山记忆中听到的那样,这里曾经是神灵驻跸之处,幻梦境的土神们在这座山巅施展了强大的魔法,驱逐每一个靠近的灵魂……祂们不喜欢被凡人看到祂们的形象、谈论祂们的踪迹……普通人在上山之前,会被一直困在山脚那座老宅子里,日复一日研究如何上山,最终成为老宅的一部分。”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在幻梦境呆的久了,难免知道的多一点。”女巫笑了笑,顺手又丢给郑清一个新瓜:“就比如老宅现在的主人,是三百多年前幻梦境里著名的贤者巴尔塞,他也是乌撒神庙那位阿塔尔大长老的导师…当初他想登山山顶,窥伺神灵,最终被看到的一切吓疯,困在那座宅子里再也出不去了。”
“巴尔塞?”郑清皱起眉:“我记得那个黑巫师叫恩格拉。”
“每一个被束缚在宅子里的灵魂,都叫恩格拉。但他们在成为恩格拉之前,都有各自真正的名字。”
郑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想到老宅里那个扭曲的身影,终于意识到现在面临的最大的风险,他环顾四周,不安的问道:“那些土神现在哪里去了?巴尔塞为什么会被吓疯?”
“因为他在贪婪不属于他的知识。”女巫语气平静,丝毫没有评价的意图:“你们很幸运,与那座老宅打交道的时候维持了最基础的交易原则……而那座老宅则是神灵们附在克喇山的所有魔法中最重要的一个节点。”
“至于那些土神,已经在历史中消散很多……祂们有的被妖魔吃掉了,有的被学校捉去关在了实验室,有的与星空深处的过客发生冲突被打死,还有的改名换姓,苟延残喘在某些隐秘角落,普通人很难找到祂们的踪迹……乌撒城那位猫神,曾经就是其中一员。”
郑清立刻想到自己心底回荡‘爬山’念头时,那一丝极其微弱又极为遥远的喟叹,他顿时醒悟,那应该就是还残存在这座世界的土神,察觉克喇山的规则被突破而发出的叹息吧。
“那阿塔尔大长老为什么会告诉我们这条回家的路?”郑清突然有些不理解那位神庙祭司的心思了,他原本以为阿塔尔只是一位热心慈祥的老人。
“很多原因。”女巫伸出小手,将短短的手指一根一根收起来:“他想解救自己的导师,那么需要新的灵魂代替巴尔塞停留在恩格拉老宅;他收到你们的祭品,按照神灵的规则,必须给出正确的答案;他侍奉着巴斯提特,却又反抗着巴斯提特,等等,他有一个非常有趣、非常真诚、却又充满矛盾的灵魂。”
郑清选择放弃在这片充满寒风的山顶剖析一位四百多岁老巫师的灵魂,转而将注意力放在更紧迫的事情上。
“我该怎么做?”
“你应该与自己的同伴讨论,”女巫瞥了一眼地上那些东倒西歪的身影:“我可以在你们做出选择之后,提供一些指点,但我不能在你们选择之前,替你们做出选择……这是神灵们留在山顶不多的几项规则。”
“只有离开这座世界的灵魂,才有选择‘道’的权利。”
辛胖子醒来时,月亮正挂在中天。
他也是所有人中最后一个睁开眼的。
萧笑面前摆了一个坩埚,正在熬煮魔药,锅底是橘红色的火焰,锅里是橘黄色的药汁,淡淡的红光笼罩了这个坩埚,让人一眼望去就有一种浑身暖洋洋的感觉。
蒋玉抱着朱思坐在一旁,在小女巫耳边小声说着悄悄话;郑清端着符枪,目光在头顶的云团与尼基塔之间徘徊;女妖抱着头,靠在一块大青石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似乎完全放弃挣扎。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仿佛打雷。
片刻之后,雷声停歇。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绕过前方一处山崖,出现在辛胖子的视线中。
是张季信。
他浑身蒸汽腾腾,脸膛已经变成了酱红色,袍子上沾了许多雪泥,手上的拳套隐约露出一丝血迹。
“一只落单的野狗,已经赶走了。”红脸膛男巫漫不经心的向队友们汇报着,同时瞥了一眼刚刚爬起身的胖子:“哟,醒了?我以为你会一觉睡到天亮。”
辛胖子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月亮。
“我在编辑室听过一句话,”他晃了晃仍旧有些眩晕的脑袋,咕哝道:“所有的历史都是晚上产生的……作为一个合格的记者,我不会错过见证历史的时刻。”
“那你应该多锻炼锻炼身体,”张季信拍打着身上的雪泥,嘲笑道:“我早就说过,你身子虚胖,狩猎的时候要吃大亏!”
“这是健壮。”胖子嘟囔着,凑到萧笑身前的坩埚上,抽了抽鼻子:“黄芪、白术、太阳花、祸斗血,噫,竟然还有火龙骨……这么重的补药,干嘛用的?”
“驱寒辟邪,补气升阳,”萧笑扶了扶眼镜,看了胖子一眼:“这片山顶有点邪乎,死气太重……你醒的时间正好,来,帮我看着这锅魔药,我要抓紧时间烧两块骨头。”
“烧骨头?”胖子接过博士递来的木勺,熟练的搅拌着坩埚里的药汁,同时好奇的问了一句:“那种魔药还需要烧骨头?”
萧笑没有回答,只是板着脸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白森森的兽骨,丢进坩埚下那团橘红色的火焰中。
郑清好心的为胖子解惑。
“占卜用的,”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脚,哈着白气,解释道:“我们已经到了山顶……但还没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博士打算烧几块骨头算一算……属于集思广益,你有什么好主意也可以说出来,让大家参谋参谋。”
说话间,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朱思。
小女巫正乖巧的呆在蒋玉臂弯中,一脸认真的说着什么。郑清看不出此刻说话的,是只有七岁的小女巫,还是已经活了上千年的‘朱思’,但他知道,在这个关键时刻,两个‘朱思’肯定都在现场。
就像尼基塔。
通过朱思,郑清才知道,那个双眼猩红,性情狡诈的女妖身上,也有另外的‘房客’。郑清对此很感兴趣,他相信尼基塔身上另外一位‘房客’肯定也有离奇的经历,只不过现在不是听故事的时候,男巫不得不按下心底的好奇。
“回家的路?”
辛胖子的声音顿了顿,抬头看了一眼深沉的夜色,但搅着坩埚的勺子却没有丝毫停顿:“……我以为你们会在山顶找到一扇‘光门’,或者类似的魔法通道。”
“如果那么简单就好了。”郑清叹口气,又跺了跺脚。
山顶真的很冷,尤其月光很亮的时候。
“要我说,应该勇敢的跳下去。”张季信扯了扯手上的拳套,踢飞脚边的一块小石头,声音里充满了勇气:“就像我们进入幻梦境时提到的那种办法,梦里走到悬崖边,然后纵身一跃……醒来时,就会站在幻梦境的土地上。”
“按照你的逻辑,我们应该向天空跳上去。”胖子反唇讥嘲。
“那就向上跳一下试试吧。”张季信也有些不确定,索性蹲下身子,用力向上跳了一跳。看上去像一只捕食的大青蛙。
这一跳,离地很近,离天很远。
看上去很蠢的样子。
惹得其他几位同伴嗤嗤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被张季信踢飞的小石头在半空中滑过一道弧线,落下悬崖,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过了许久,才从悬崖下传来低沉的‘啪嗒’声。
郑清忍不住裹紧身上的袍子。
“充满勇气的想法,”他干巴巴的夸奖着,但坚定的否决了张季信的建议:“除非下一秒世界就要毁灭……否则我宁肯带着你们回乌撒城,去找那个老巫师的麻烦……或者冲月亮开一枪。”
“冲月亮开枪?为什么?”辛胖子最后搅了两下药汁,看着坩埚里橘黄的颜色,嗅了嗅坩埚上漂浮的雾气,满意的点点头,拿出小碗,给每人盛了一份。
郑清接过他的那一份,回答道:“我之前拿着豆子,听克喇山历史的回响,不是有一句提到‘月蚀之夜’之类的话么……所以我觉得把月亮打出月蚀的模样,应该有点效果。”
那碗魔药看上去滚烫,轻啜一口,却发现药汁温润,口感适宜。
郑清索性一口灌进肚子里,整个人立刻暖和了起来。除了山顶上那些无处不在的寒气之外,原本沁入骨髓的那股邪意也在魔药的作用下缓缓消退。郑清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暖暖的太阳下,皮肤有轻微刺痛。
他忍不住扭了扭身子。
“冲月亮开枪。”胖子一边分发着汤药,一边回头看了一眼有些躁动的男巫,嘟囔着:“你可真有想法……长老以前遇事不决,肌肉解决;你现在遇事不决,符弹解决……你脑子已经被符弹统治了吗?”
“我听出你在说什么了!”张季信恶狠狠的掰了掰手指,发出噼啪的威胁声。
“听出来又能怎样,”辛胖子笑眯眯的把药碗递给张季信,吆喝道:“长老,该吃药了。”
张季信黑着脸,老老实实接过自己的那份魔药,一口闷。
“没劲儿,”魔药下肚,红脸膛男巫的气势立刻又起来了:“软趴趴的药,喝起来像糖水……还不如整两瓶海妖朗姆带劲儿,也祛邪,也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