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森森的兽骨在赤红的火焰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一条条细长的纹路被魔力雕琢而出,那是时空维线被魔法火焰炙烤后显露行迹,在三维世界留下的投影。
每一条纹路都代表了一种可能性。
占卜师所做的,就是查看并甄别出其中最大的一种可能性。
萧笑擦了擦镜片上沾的雪花,重新低下头,继续仔细打量兽骨上的纹路。试图依靠冥冥中的命运之力,为众人找到回家之路。
这很困难。
即便在同伴之中他是最优秀的占卜师,但也终究只是第一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一个还没拿到注册证书,水平有限的占卜师。
他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命运并未在这座陌生的世界苛责他们这些年轻莽撞的巫师,兽骨上平直顺滑的纹线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意味着他们的回家之路不会有更多波折了。
占卜师的目光随着那些纹线继续延伸,精神在跳跃的火焰中不断拔高,以超越维线的视角四处窥伺,仿佛一只钻出地洞,支起身子,四下张望的土拨鼠。
他看到虚空中遍布着斑斓的色块,有幽静深远的蓝色,有炽热爆裂的红色,还有堂皇大全的金色、流光溢彩的青色,等等。
巨大的色块遍布整片天空,形成一层厚重的屏障;不同色块之间犬齿交错,却又泾渭分明,相同之处在于所有的色块都散发出可怖的气息,让年轻占卜师的目光感到一阵阵刺痛。
这应该就是那些土著神灵在克喇山留下的痕迹吧,萧笑回忆着郑清提到的克喇山历史,心底猜测着。
只是不知那些色块是神灵战争后的遗迹,还是神灵们驱逐凡人施展的法术痕迹。
他忍着目光中传来的一阵阵刺痛,睁大眼睛,在那些斑斓的色块间寻觅,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从那些蜿蜒勾勒的线条中看出一点模糊的轮廓——那是一只鸡、一架竖琴以及一个脑袋足足占据了小半片天空的巨大头颅。
在他意识到那个头颅应该属于一位巨人的时候,那颗头颅缓缓转动,睁开了漆黑的双眼,看了过来。
年轻占卜师大叫一声,从那色彩斑斓的世界坠落。
“醒了,醒了!”
萧笑耳边传来熟悉的喊叫,随即他感到嘴边被塞进一片硬硬的东西——那是一只陶碗的边缘——辛辣的液体被强行灌进肚子里。
男巫剧烈的咳嗽着,挣扎着睁开眼。
头顶那轮月亮仍未落下,只是向天边挪了挪;夜色依旧,山顶的风裹挟着山脊上的雪花,呼啸着,盘旋在年轻巫师们周围,带来刺骨的寒意。
占卜师面前那团魔法火焰还没熄灭,但是原本在火焰中翻滚的兽骨,已经变得漆黑一片,看不清上面的纹路。
辛胖子扶着他的胳膊,手里端着一碗魔药。
“快点喝,”胖子淡蓝色的皮肤在月色下似乎冒出了一层毫光,让人有种拿什么东西戳一下的冲动:“……本大师现场调配的火辣辣药剂,绝对醒脑提神!”
萧笑扯了扯嘴角,喉咙里挤出费力的笑声,听上去像猫打了个呼噜。
“火辣辣药剂,”他抬手揉了揉眼角:“没听过逼格这么低的魔药,不要告诉我这种药是你第一次调配……我的眼镜呢?”
胖子笑眯眯的把剩下的药剂一股脑倒进萧笑嘴里:“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安心,不会有大问题的。”
旁边,另外一双手将一副眼镜胡乱架在小个子男巫的鼻梁上。
“你的眼镜,”张季信替萧笑戴好眼镜后,习惯性的按了按镜架,险些把萧笑的鼻梁压塌:“刚刚你神魂出窍的时候,身子胡乱抖动,把它抖地上……沾了点泥水,我已经帮你清理干净了。”
萧笑眼泪汪汪的咕哝着,道了声谢。
直到这时,郑清才有机会穿插着询问萧笑的占卜结果:“看到了吗?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萧笑连忙大口吞咽了碗里剩下的魔药,哈出一团可疑的淡红色气体。
“那粒豆子还在吗?”他看着那团红色的气体被夜风撕碎,才将目光转向郑清:“我想我知道怎么回家了。”
“豆子?”郑清一脸纳闷:“我已经感悟挺长时间,没啥反应呐?”
自从上山之后,那粒青豆就一直没有离开过郑清的手心。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克喇山顶的缘故,任凭他把耳朵扯大一圈,也在没有听到任何低语在耳边响起。
没有大山深处的历史回响,自然不能通过与大山‘沟通’找到回家的路。
郑清原本已经快要放弃这个选项了。
“你有没有用试着把那颗豆子种下去。”萧笑扶了扶眼镜,摸着似乎被压塌的鼻梁,瓮声瓮气的问道。
种下去!
郑清猛然醒悟。
他立刻翻开法书,指挥几根粗大的藤蔓在山顶坚硬的雪地间刨出一个土坑,将那粒圆润饱满的青豆丢进坑里,然后培土、施肥、浇水。
在此过程中,萧笑则向同伴们描述他在占卜仪式中所见所闻,那些斑斓的色块、光线勾勒的巨大头颅、竖琴与鸡。
尤其后面几条线索,非常清晰的指向同一个结论。
“杰克与魔豆!”张季信恍然,即便脑子里肌肉比高如他,也听说过这个巫师界幼儿们都耳熟能详的童话故事:“那根通天的魔藤!”
只不过豆子埋进土里,并没有像年轻巫师们预想的那样破土而出,飞快长大。
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焦躁等待着,七嘴八舌议论,是不是像杰克那样,大家需要睡一觉那根魔藤才能长出来,或者要不要用个‘揠苗助长’的法术,亦或者种魔豆是不是需要魔法阵辅助。
这时,郑清感到尾巴被人扯了扯。
他低下头,朱思不知什么时候离开蒋玉的臂弯,凑到身旁,正一脸好奇的盯着埋了魔豆的土堆。
“这是神灵祝福过的土地,”小女巫一开口,郑清就知道说话的是另一位‘朱思’,她凑到男巫耳边,小声说道:“……只有用神灵的血液浇灌,才能让它破开这片土地的束缚。”
郑清没有神灵的血液。
但他觉得沾染了禁咒气息的血液既然擅长打破规则,那么突破这片土地的束缚自然不算什么难事。
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银柄小刀——这是平日里在魔药课上切草药用的——划开手心。
殷红的血液迅速漫过皮肤,在他的手心汇成一小汪浓郁的色彩,看上去就像一粒剔透的红宝石。
男巫握紧手掌,将那枚红宝石碾碎,撒了下去。
血水飞快的渗进了土壤。
片刻之后。
一株嫩绿色的青藤破土而出,盘旋着,相互缠绕着,直冲云霄。自始至终徘徊在克喇山峰顶周围的那些云团,那些从容不迫的云团,仿佛被烈日灼伤的积雪,尖叫着向远处溃退。
清冷的月光洒遍整个世界。
青藤笔直的向上延伸,最终消失在黑暗与星光交织的夜色中。
文学馆
贝塔镇,步行街九十九号店。
三有书屋内。
小火炉里的炭火已经变成暗紫色,火炉上红泥茶壶壶嘴,有气无力的吐出一股股珍珠色的雾气,沉积向下,将炭火的颜色染的愈发黯淡。
茶碗里琥珀色茶水已经冰冷。
黄花狸打了个响鼻,吹皱一碗琥珀,也吹散倒影在那片琥珀色中的景象——拔地而起的青藤捅破天空,缀连起两座不同维度之间的世界,年轻巫师们的身影仿佛几只蚂蚁,从那株藤蔓脚下缓缓向上攀附而行。
花猫抖了抖胡须,耳朵向后扯了扯,然后撅起屁股塌着肩膀,惬意的伸了一个懒腰。毛茸茸的尾巴在它身后胡乱扫动,仿佛欢迎仪式上招手的动作。
窗外,月明星稀。
因为已经是后半夜,街上几无行人,旁边几家店也早就打烊,只有斜对面那家‘流浪吧’二楼的某个窗口,还闪烁出微弱的光亮,就像它身下这处书店一样。
黄花狸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那张躺椅。
三有书屋的主人正眯着眼,舒舒服服的打着呼噜,鼻梁上的老花镜已经快滑到鼻尖,似乎下一秒就会从他脸上落下。
“很多老家伙就这么睡着睡着睡死掉了。”黄花狸又打了个响鼻,恶意的盯了吴先生一眼,挖苦道:“正所谓‘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睁眼与闭眼对你有什么区别呢?装模作样什么的最恶心了。”
躺椅上的呼噜声稍稍停滞了几秒。
吴先生扭了扭身子,微微耷拉起眼皮,乜了花猫一眼:“完事了?”
然后他瞥了一眼天色。
“真是漫长的一夜。”先生咕哝道。
黄花狸的颈子上的毛顿时炸了起来:“你明明没有睡觉!为什么要我一直盯着!”
“这就是生活的仪式感,我说过很多次了。”三有书屋的主人扶了扶眼镜,制止了它继续滑落的趋势,然后才慢吞吞回答道:“既然想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要活的像一个人……睁开眼是醒着,闭着眼是睡着,睡着了自然要看不见。这是规矩。”
“况且,未知是我们所能经历的最美好的体验,是一切魔法与艺术的来源……睁开眼,把未知变成已知,生活就会少掉许多乐趣。就像我明白一切问题的根源,但我并不打算解决一切问题……当你站在我的高度后,就会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了。”
“狗屎!”黄花狸愤愤不平的吐了个毛球。
“瞧,”吴先生眉开眼笑的看着那颗毛球咕噜噜滚进书架深处,满意的点点头:“你也抓住了活着的精髓……一只猫,就应该闲时打打呼噜、吐吐毛球,忙时抓抓老鼠,看看铺子。”
黄花狸还想说点什么,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它回过头。
隔着透亮的玻璃窗,借着窗外稀疏的光线,可以看到一群穿着淡色长袍的巫师正匆匆路过,十几颗黯淡的光球漂浮在他们周围,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
这是今晚经过店铺门口的第三波巡逻队了。
只不过与普通巡逻巫师不同,这些穿着淡色长袍的巫师们肩上都斜挎着一个大口袋,口袋里装满了蠕动的身影,每当照明咒的光球消失一颗,就会有一位巫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青蛙,念动咒语,重新唤出一颗新的光球。
然后那只青蛙在咒语声中化为灰烬。
“学校的人手看上去真的有些不够了。”三有书屋的主人从小火炉上拿起茶壶,倒了一小盏茶水,吹了吹气,小啜一口,然后长叹息:“……北区这些娃娃都没准备几套好一点的法书,就被打发来巡逻。”
“难道不是因为那个臭小子又闯祸了吗?!”黄花狸收回目光,冲小店主人咆哮道:“我早就说过不能放他四处乱跑……他如果不把博物馆搞乱,学校现在会人手紧缺吗?”
吴先生又喝了一小口茶水。
“你抓住那两只老鼠了没?”他明智的放弃争执——倘若此刻与花猫争论对郑清的培养计划,今晚就没机会打盹儿了——于是他将话题转移到花猫身上:“……如果我是你,会把目光放远一点,在这个镇子上打圈,是抓不住那两只小老鼠的。”
郑清上一次爆炸之前,鼠仙人曾经信誓旦旦向黄花狸保证,那片秘境小世界毫无危险,郑清与女巫们的探索活动也绝对安全。而黄花狸也是这样对先生保证的。
然后,森之黑山羊之母尼古拉丝与神圣懒惰者撒托古亚联袂降临,郑清同学光荣爆炸。这让黄花狸在吴先生面前大丢脸面。
两只老鼠见势不妙,溜之大吉,黄花狸找了许久,都没抓住鼠仙人与肥瑞的尾巴。再加上最近校内校外发生了许多事,花猫抓老鼠的心思也淡了一些。
此刻,听到三有书屋的主人突然提及这件事,黄花狸顿时警惕起来。
“你想干嘛?”它下意识看了一眼藏小鱼干的柜子,原本耷在身后的尾巴像根掸子一样挣了起来,色厉内荏道:“……那不是普通的老鼠!总要多给我一点时间!”
“你也不是普通的猫啊。”吴先生笑眯眯的看着花猫,话锋一转,又跳到另外一个频道上去了:“……话说回来,北区那些娃娃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波波的往回跑。”
窗外,又有一群新的北区巫师,背着装满青蛙的包裹,匆匆向某个方向跑去。
黄花狸的思绪被书店主人跳跃的话题打乱,早已忘了之前的怒气与争执,缀着先生开启的话题,同样升起好奇心:“这两拨巫师不是在镇子巡逻的,看上去像是在沉默森林里巡逻的……难道他们在林子里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了?”
说话间,它低下头,掐动毛茸茸的猫爪,计算起来。
“不是黑潮,那个小女妖还没准备好,”片刻之后,黄花狸摇摇头,看向窗外的眼神愈发好奇:“……竟然能够屏蔽我的占卜?最少有两个大巫师扰乱了天机。”
“你不打算跟着去看看吗?”吴先生将手中的茶壶放回小火炉,怂恿道。
黄花狸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个建议不怀好意:“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三有书屋的主人心平气和的看着它:“我只想在晚上好好睡一觉……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了。”
几袭灰色的长袍携着冷风,吹过弯弯曲曲的空旷街道。
与校工们灰黑色的长袍不同,街上这些灰袍颜色更淡一些,在月光下呈现出灰白的色彩,看上去就像一缕缕刚从烟囱里冒出的炊烟。
一道身影稍稍加快脚步,来到领队身旁,低声报告道:
“艾佛里,步行街九十九号那家书屋这么晚还亮着灯,店里会不会出事?我们要不要查看一下?”
这位名叫艾佛里的领队头发是银白色的——因为科尔玛的影响,大部分北区巫师都会留这么一头银发,再不济也会染一绺,以示尊重——听到队员的报告后,领队稍稍停了停脚步,向那间书屋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街角那间书店的窗户里确实透露桔黄色的灯光,而且玻璃窗上还倒影着一只肥大的黄花狸,正好奇的看着他们。
“不用了,”他否决了部下的提议,停了停,才简单解释道:“既然那只猫还安安稳稳的呆在窗台上,证明店里没发生什么恶性事故,或许只是一位勤勉的店家在整理库存……而且我们也没有更多时间可以耽误了,大贤者发出了紧急命令,召唤所有巡逻队回返,这是我们优先度最高的任务。”
队伍中传来众人低声的认可。
没有人质疑这句话的正确性,就像没有人可以质疑科尔玛在北区巫师群体中崇高的威望,这份威望甚至超越漫长时间浸入北区人骨髓的精明狡诈与利益至上,让他们变成女巫的虔诚信徒。
当艾佛里带着他的巡逻队回到樱花酒馆。
酒馆前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身着灰白色长袍的北区巫师。艾佛里在队伍最前面看到了一些熟悉的身影——凯瑟琳、依诺克、凯西、科林,等等,他们都是基尼小屋最初的成员。在北区巫师诞生后,这些成员自然而然,成为大贤者最亲近的部下。
“发生了什么事?”艾佛里走进这个小圈子,低声问道。
所有人都在摇头。
即便科尔玛大贤者最信任的凯瑟琳·斯图尔特,基尼小屋里诞生的第一位北区巫师,也对大贤者这突兀的命令感到困惑。
“我们只是收到召集令,”科林看了一眼凯瑟琳,才回答道:“大贤者并没有告知具体缘由。但根据大家私下沟通的情况看,应该是进入沉默森林的巡逻队发现了什么……”
沉默森林吗?
艾佛里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开始思考那支巡逻队发现了什么,会惊动一位大巫师。可能是一群靠近学校的野龙,也可能是森林深处出现召唤恶魔的魔法阵,还有可能是那场黑潮提前爆发,总之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就在这时,他的耳畔忽然传来科尔玛大贤者的声音:
“队长们进来。”
他抬起头,环顾左右,发现小圈子里其他人脸上也都露出意外的表情。看样子巡逻队的所有队长们都听到了大贤者的声音。
很快,大家在凯瑟琳的带领下,排着整齐的队伍,进入樱花酒馆的二楼。
楼下,其他北区巫师们纷纷松了口气——只要大贤者还有安排,一切就显得不是那么糟糕——部分活跃的年轻人甚至有心情从口袋里摸出各自的青蛙,互相比较谁的祭品更肥大。
……
与拥挤且充满生气的院子里不同。
樱花酒馆二楼的大厅,显得空旷而安静。
酒柜、吧台、帷帐、还有那些老旧的圆桌,早已随着北区巫师的诞生,成为了历史的尘埃。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这座大厅的主人。
科尔玛坐在大厅尽头的黑色高背椅上,脚下的石台比大厅所有的座位都高出近半米。大厅两侧,是两排长桌,桌上铺着酱红色天鹅绒桌布,桌后摆着一张张空着的椅子。
巡逻队的队长们进门后,沉默而迅速的坐到各自的椅子上,低下头,等待大贤者开口。
虽然没有仔细看,但不知是不是错觉,艾佛里觉得今天的大贤者与昨天相比,距离他们似乎更远了一些,而且她的身影也更大了一些。
还没等他完全理解这种变化,高台上,北区巫师们的大贤者便开口了:“我一直觉得参加沉默森林巡逻对你们,对我,都是一种幸运……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
大厅内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思索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尤其是‘幸运’两个字。
但没有人突兀的开口应和,因为大家都知道,大贤者不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直到她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坐在首位的凯瑟琳身上,这位被称为‘第一位北区巫师’的女巫才站起身,谨慎回答道:
“您的意思是说参加沉默森林的巡逻可以让我们尽快熟悉施法吗?”
“不,是认可。”科尔玛抬手,示意女巫坐下,同时轻声说道:“想让北区巫师真正被贝塔镇,被第一大学,被整个巫师联盟接纳……那么我们就要学会承担足够的责任,获得足够的认可……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戏法师们的先辈为了获得巫师的身份,在巫妖战争中付出的牺牲一样。”
屋子里的气氛顿时肃穆了许多。
“北区巫师已经受够了白眼与轻视,能够在这种关键的时刻站出来,守护这片森林、这座镇子,守护这座学校……对我们每个人,都是巨大的幸运。”
“我们获得了新的力量,获得了报复的实力,但我们不能把曾经受过的委屈发泄到其他巫师身上,那样会被整个联盟排斥……在这个时候,沉默森林掀起新的黑潮,对我,对你们,对整个北区而言,这是莫大的幸运。”
“但任何幸运都是有代价的。”
话音未落,科尔玛便从高台上扔下一枚留影石,丢在大厅中央。青灰色的石子儿打着滚儿,发出嗡嗡的声响,须臾间便投影出一副动态画面。
坐在两侧的巡逻队长们都能看出来,那是一位巡逻员的视角,每一支巡逻队都有这么一名巡逻员,负责将巡逻途径与遭遇记录下来,以作事后考核与证据保留。
夜晚的沉默森林并不友好,各种意义上的。
留影石的画面有些晃动,可以清晰的听到巡逻员粗重的呼吸与窸窸窣窣的脚步。也正是因为如此,更衬托出森林的安静、黑暗以及冷清。
巡逻队是沿着寂静河的支流——某条无名小溪——前进的,小溪从山上蜿蜒而下,淙淙着,流经之处极少有空地,到处都是杂乱的石头与茂盛的灌木丛,还有那些阴沉沉的大树,遮蔽着天空,让一切都笼罩黑乎乎的影子下。
波动的魔力、醒目的光球以及警惕的目光,让森林深处那些窥伺的身影悄然退去。没有魔法生物会在布吉岛上挑战学校的巡逻队。
即便今天的巡逻队看上去有点虚弱。
一路上,来自北区的巫师们都很好的履行了他们的职责——帮助被藤蔓套住的兔子逃离陷阱、修补被老鼠咬坏的魔法标记、驱逐靠近校区的赤链蛇与食尸鬼,以及最重要的,在每一处黑潮可能经过的节点设置警报装置。
这些警报装置是一块块槐木制作的符板,被巡逻员们用钉子钉在那些粗大的树干上,用来监测周围魔力波动与气机变化,倘若某一时段途径这株大树的‘魔力噪动’显著增强,且持续一段时间,超过一定阈值,符板就会破碎,提醒远在蛊雕街的监控者。
诚然,这套简陋的警报装置经常会出现错报,譬如因为一群路过的树猴蛙或者两头正在决斗的毒角兽就向蛊雕街发出最高警报,但受制于经费与魔法能力,这已经是北区巫师们能够达成的极限了。
毕竟第一大学是不会开放守护法阵的核心监控体系,给一群用青蛙施法的巫师。
突然,留影石的画面静止了下来。
大厅两侧观看这段影像的巡逻队长们不约而同坐直身子,将注意力更集中了一些,如果幸运真的需要付出代价,那么他们接下来看到的可能就是这份代价的模样。
一只戴着拳套的手出现在佩戴留影石的巡逻员视线中,那只手飞快的打了几个手势,示意队员们保持安静,分散站位,同时注意查看周围环境。
很快,大厅里的巡逻队长们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静谧的沉默森林里,出现了淅淅沥沥的滴答声,那是与流水截然不同,却又很难形容,就像初春房檐下的冰柱融化时,冰水落下的声音,但没有那么清脆,滴答中带着一股粘稠的感觉。
“好臭!”
巡逻队中有人捂着鼻子低声骂了一句:“这条小溪的水神变成腐烂灵了吗?”
戴着拳套的手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并强调般的多挥了两下。这一次,再没有巡逻员出声了,但偶尔传出的闷哼仍旧提醒观看这段留影的队长们那些巡逻员正在遭受怎样的冲击。
巡逻队在原地停了几分钟。
那些乱糟糟的滴答声消失了,四周一片死寂,不仅虫豸,就连风声、树叶的沙沙声、乃至于小溪淙淙声都消失的一干二净。黑暗中仿佛有一张巨大的嘴巴,吞噬了一切声响。周围粗大的树干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微光,似乎是星光被人从天上扯下来,镀在了树干上。
戴着拳套的手又打了几个手势,示意巡逻队循着刚刚出声的方向摸去。
留影石里的画面再次晃动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画面晃动的幅度变得很轻微,显然巡逻员们表现的都非常谨慎。
渐渐的,画面中再次出现了那种滴答声,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些滴答之外,开始出现其他异响——听上去像是许多人一起走路或者奔跑,有踩断树枝的声音、有踩进泥塘的声音、有踩水花的声音、还有拨开灌木丛与树枝的声音。
巡逻队表现的愈发谨慎,留影石上的画面隔许久才会微微晃动一下。
佩戴留影石的巡逻员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羊皮纸与一支羽毛笔,然后籍着树冠漏下的微弱月光,潦草的在羊皮纸上留下几行字——
“周围越来越臭了,闻上去像是某种巨大生物腐烂后的味道。”
“我感到脑袋像被针扎了一样疼,偶尔还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幻象,似乎有巨大的挥舞着触角的生物在注视着我们……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错觉。”
“我觉得深入探查这里不是领队的意思。”
“我现在浑身冒冷汗,打着哆嗦,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我怀疑我的青蛙们都已经死光了。”
“假如我没有回去,希望有人拿到这块留影石,告诉大贤者,我们没有给北区巫师丢人……”
这是那位巡逻员留下的最后一行字,末尾的一排省略号点的格外重,甚至扎透了厚重的羊皮纸。所有的留言,包括那些被扎透的省略号,都清晰的映在留影石记录的画面中。
那位巡逻员之所以停止留言,并非遇难,而是那只戴着拳套的手重新出现在了画面中,打了几个手势,示意队员们开始撤退。
但这一次,他们没有成功。
林子里陡然静了下去,所有的异响同一时刻消失,但这种死寂仅仅持续了几秒钟,下一刻,一种夹杂着嗡嗡与哇哇的低沉声音便从四面八方响起。
樱花酒馆二楼的大厅深处,那座黑色的高背椅上,陡然亮起一道橘黄色的光芒,拂过大厅两侧长桌后每一位北区巫师精英,阻止留影石里传出的声音对他们的伤害。
那应该是一些说话声,因为有明显的顿挫与音调,还有充满情绪的词句,但没人能听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包括科尔玛,即便是她,也只能从那些说话声中听出巨大的恶意与深沉的黑暗。
戴着拳套的手最后一次出现在留影石里。
这一次,他没有做任何复杂的手势,只是用力一挥,同时画面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叫声:“跑!分散逃!”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漆黑的林子中陡然落下数百根黑色的绳索,绳索的末端胀鼓鼓的,好像某种生物的蹄子,但却一点也不坚硬,在夜色中蠕动着,不断变换模样。
留影中传来撕扯的声音,有深沉的红色洒过,有绳索卷起疑似破碎肢体的影子缩回黑暗深处,还有这位带着留影石的巡逻员疯狂逃蹿,带来的剧烈抖动的画面。
画面最后定格在那条小溪拐弯处的一汪水潭中。
水面倒映出佩戴留影石的那位巡逻员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有一双机灵的棕色眼睛,还有漂亮的黑色鬈发,只不过此刻,那双机灵的眼睛里满是惊惶与绝望。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最后说点什么。
在他看不见的高处,黑暗中,垂下了数根漆黑的绳索,正缓缓套向他的颈子。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大厅里。
科尔玛没有发话,但两侧长桌后的队长们齐刷刷站起身,为那位勇敢的巡逻员,为那支勇敢的巡逻队,默哀起来。
“这块留影石是另外几支巡逻队闻讯赶到后,依靠魔法定位找到的。”
“除了这块留影石,那支巡逻小队的所有队员,包括他们的衣服、装备、甚至脚印,等等,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这块留影石之所以能够保存,还是因为那位勇敢的巡逻员将它丢进水潭里,混在一堆鹅卵石中。”
“我们的巡逻队没有在那片区域搜查到任何危险信号——包括留影石里传出的怪音、那位巡逻员羊皮纸上记录的臭味、异常的脚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唯一可以确认的,就是我们失去了一支勇敢的巡逻小队,沉默森林出现了某种可怕的诡异存在……”
一位精干的男巫捧着一份报告,低声向长桌两侧所有队长们做补充说明。
艾佛里认出来,那是一位原本不属于基尼小屋的队长——北区很大,数万戏法师中不乏精明强干的人才,他们中第一时间倒入科尔玛麾下的人,也与艾佛里等基尼小屋的老人们一样,受到了重用。
只不过因为时间较短,他们终究有些‘外人’的感觉。
所以这些外来者们往往会以更大的热情、更强烈的意愿,来完成科尔玛布置的任务。艾佛里毫不意外,那支消失的巡逻队就属于这些‘外人’。
简报不长,而且简报中提供的信息并未比那块留影石里的信息更丰富。精干男巫报告完毕后,很快落座。
大厅一时陷入沉重的安静中。
只有倒挂在天花板下的蜡烛山,吐着清冷的火焰,发出轻微的哔哔啵啵声,仿佛在为那些消失在沉默森林深处的巡逻员们默哀。
大厅尽头,黑色高背椅上。
科尔玛闭着的眼睛缓缓睁开。
“是外神,”她毫不犹豫的下了结论,与青涩的北区巫师相比,曾经在第一大学担任过学生会副主席、且直面过两位外神降临的女巫,通过那块信息丰富的留影石,再联系到她之前的遭遇以及学校近期发生的一些事,第一时间便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莎布·尼古拉丝,星空深处的至高母神,孕育万千子孙的森之黑山羊……只不过暂时不清楚是祂的化身,还是眷属。”
“按照留影石里的描述,应该只是一头黑山羊幼崽。只不过北区巫师也是巫师,不至于被一头普普通通的黑山羊幼崽在短时间内捕猎一空……所以我更倾向于它是尼古拉丝殿下的化身。”
大厅里并未出现女巫想象中的躁动与不安。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窃窃私语,甚至没有人不安的扭动身子,带着身下的椅子咯吱作响。
他们只是沉默且端庄的坐着。
间或用狂热且期盼的目光看向她。
是了,科尔玛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怎么能要求更多呢?一个月前,那两条长桌后的身影,还都是在北区苦苦挣扎的戏法师,对他们而言,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工作,就是跨过寂静河,进入沉默森林去捡一些蘑菇。
普通的巫师,已经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老爷了;有头衔的注册巫师,只在酒馆里的高谈阔论中出现过;至于大巫师,乃至于超阶的存在,更是传说中的大人物,大部分戏法师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与之接触。
所以,外神?
对底蕴浅薄的北区巫师们来说,外神、妖魔、火山口沉睡的巨龙、亦或者高塔中活了几百年的大巫师,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就像太阳,因为距离他们太过遥远,所以感受不到那股焚尽一切的炽烈。
想到这里,科尔玛忽然有些意兴阑珊,原本打算听听下属意见的她,被心底涌起的疲惫淹没。
她太累了。
女巫抬起手,示意队长们起身:“鉴于风险过高,已经超出北区巫师的能力范围,我会立刻向学校申请援助……在此之前,沉默森林的巡逻队收缩路线,将巡逻范围控制在沉默森林边缘,同时每支猎队之间联络距离保持在一公里之内。”
“凯瑟琳负责调度与安排。”
“注意严查一切非法祭祀与未经报备的魔法仪式,巡逻队有现场批捕权。艾佛里与依诺克,你们尤其需要关注北区,加强内部审查……如果发现有戏法师或者北区巫师出现精神状态不稳定、使用别人听不懂的咒语、形体变异、魔法效果诡异等情况,立刻上报同时抓捕……”
“我知道许多北区人在真正成为巫师之前,有过祭拜邪神、甚至魔鬼的经历,在今天之前,一切都可以被宽恕……但是从现在起,上述行为都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命令一道一道被发布下去。
队长们纷纷领命而去。
长桌后的身影越来越稀少,让大厅显得愈发空旷。等最后几位队长离开,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厅门口,科尔玛终于垂下眼皮。
她并未立刻前往学校寻求帮助。
事实上,她并未对学校的援助抱有太多信心——倘若学校真的有充足人手处理这件事,就并不会安排北区巫师负责沉默森林与贝塔镇的巡逻任务了。
她坐在那张黑色高背椅上,默默思量了许久。
直到大厅之外,樱花酒馆小院里重新清净下来。
科尔玛再次抬起头。
不过她没有看向门口,而是看向大厅天花板的某个角落,眼神中带了几分探询:“是学校带来新的处理方案了吗?”
“你在想桃子。”天花板上传来嗤之以鼻的喷嚏。
黄花狸胖乎乎的身影从天而降,敏捷的落到一张长桌上,在那酱红色的天鹅绒桌布上留下四只灰扑扑的梅花脚印,然后用嘲讽的口吻说道:
“如果学校真的有人,就不会让你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巫师帮忙看守贝塔镇了……看在曾经打过交道的份上,给你个建议,丹哈格的执法团是现在巫盟里唯一处于空窗期的强力打击部队,只需要一份申请,那些满脑子《巫师法典》的家伙很乐意去找尼古拉丝的麻烦。”
说话间,花猫已经迈着优雅的步伐溜达到科尔玛的裙角边。
然后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摇着头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果然,我就说刚才为什么会打喷嚏……这个跟你气质不符。”
“什么?”
“香水,”黄花狸抬起爪子,捂住鼻子,满脸不赞同:“加了龙涎香的柑橘味儿,有点过于高贵与温和了,跟你气质不符。”
“那您觉得什么味道更适合我?”
“白月光熏的苦橙花,足够清冷与遥远了。”
从蛊雕街到丹哈格。
直线距离足有数千公里,倘若使用飞行魔法,科尔玛估计要在天上挂很久。幸运的是蛊雕街位于布吉岛,这座岛上有巫师世界密度最高的座钟通道系统。
所以,当夜空中的启明星刚刚亮起的时候,北区新晋的大巫师已经披着斗篷,站在丹哈格外事接待处的门口了。
这是她第一次来丹哈格。
想象中,这里应该像其他古老的魔法机构一样,被耀眼的金色装饰包围,目之所及到处都是精美的雕饰,空气里弥漫着蓍草与香艾的气息,身着各色长袍的巫师们往来匆匆,不苟言笑。
但现实中,这里更像一个冰冷的银行网点。
银灰是这片空间的主色调,封闭是这片空间的气质。左右两侧是高大数十米的立柜,柜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信箱;中间的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有一扇厚实的玻璃窗,窗前放了一把软椅,窗后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女巫。
她穿着铁灰色的制服,颈子上系着一条白色丝巾,十根胖乎乎的手指指甲上涂的鲜红。或许这些指甲油是整片空间中最鲜艳的色彩了。
科尔玛注意到那位女巫身后有一个巨大的圆形转盘,盘子上有一个指针,圆盘上的刻度并非数字,而是一个个不同的部门,比如立案庭、执行局、合议庭、外事局、刑事审判第一庭、民事审判第一庭、审判监督庭、第一巡回庭,等等。
科尔玛前面还有另外一位访客,身材瘦高,耳朵后夹了一根羽毛笔,怀里抱着记事板一直在写写画画,轮到他的时候,他径直坐在那张软椅上。
“参加苏议员的质询会,”瘦高巫师一边埋头继续自己的工作,一边说明来意:“其他人都来了吗?”
“加上您,质询委员会的人已经到齐了,爵士。”玻璃窗后的胖女巫回答道。
啪,羽毛笔尖在记事板上折断,似乎计算数据出现了误差,瘦高巫师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终于抬起头,扶了扶自己的帽檐:“苏议员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正在扫帚上。”玻璃窗后的接待员回答道。
‘女巫骑在了她的扫帚上’意味着女巫正在出行,或者马上就要降落了,这是老派巫师的俚语,年轻一代已经很少有人使用了。
瘦高巫师嘟囔着,屈指敲了敲软椅扶手。
玻璃窗后啪啪盖完印鉴,递出一张纸,然后科尔玛看到胖女巫身后那个巨大圆形转盘上,指针呼啦一下指向‘审判监督庭’。
坐在软椅上的瘦高巫师仿佛被一块模糊的马赛克笼罩,闪烁片刻,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科尔玛心底恍然,向前走了几步,来到玻璃窗前,坐在软椅上。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玻璃窗后的胖女巫就竖起她的食指,语速飞快的说道:“第一次来?”
客人轻挑眉毛,点点头。
胖女巫叹口气:“你知道我被问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
这个问题再次打断了科尔玛的思路。
她歪着脑袋,略略思考片刻:“请问我还需要等多久?”
“为什么要这么做,”胖女巫晃了晃她的食指,语气显得有些萧索:“为什么要我这么做,为什么你要做这些,为什么他们不那么做……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我觉得这种做法更好,巴拉巴拉巴拉。”
“因为规定?”
“不。”
“……为了让这一切显得郑重其事?”
“不……不好意思,请稍等一分钟。”胖女巫收起晃着的食指,对客人抱歉的笑了笑,然后转头,冲玻璃窗斜后方的角落大吼道:“杰奎琳!我看见你的马尾巴了!”
科尔玛摘下自己的帽子,顺着接待员的视线看去。
然后她看到那个角落里钻出一个梳着马尾巴的小女巫,跌跌撞撞跑了过来,或许因为袍子稍大的缘故,几步远的路,她拌了好几次。
“杰瑞又在抢汤姆的小鱼干,还打了它一顿,”小女巫哭丧着脸,嚷嚷道:“我拦都拦不住……”
“找斯派克帮忙!”胖女巫大手一挥,驱赶道。
小女巫喏喏着,再次跌跌撞撞的跑开了。
“抱歉,”胖女巫回过头,看向科尔玛,脸上堆满笑容:“接待处人手不足,宠物管理一直是个大问题,所以我让家里的晚辈来帮忙……你带宠物了吗?”
“没有。”
“那就好。”胖女巫显然松了口气。
“唔……”
客人刚打算再次开口,胖女巫就继续说道:“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
科尔玛沉默片刻。
“我第一次来,需要做什么?”她好心的纠正了两人的谈话内容。
“对,第一次来,”胖女巫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这段对话有什么问题:“第一次到访丹哈格的客人,需要提供有效证件,包括但不限于巫盟签发的全域通行证、会议邀请函、外星护照、新世界开拓资质……唔,只要是正规机构颁发的,这里都认可。”
科尔玛想了想,从斗篷下摸出自己的学生证。
不久前,她还是第一大学的学生,学籍都还没有注销呢,想来这张学生证肯定还在有效期内。
胖女巫接过学生证。
“ah,第一大学的学生?”她用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掂起那张学生证,另一只手熟练的拽过旁边固定在架子上的放大镜,凑到眼皮底下:“哇哦,已经完成注册巫师登记了……又是一位未来的精英人士?嚯,竟然还是学生会的副主席……证件真实有效!”
啪,她在学生证扉页飞快的敲了一个红章。
“你的来意?”她将学生证塞了回来,从旁边抽出一张表格,抬头看了访客一眼,继续问道:“旁听审判?参加实习?拜访朋友?还是你的某位教授让你代他出席某个会议?”
科尔玛沉吟片刻。
“申请援助。”她老老实实回答道。
“新鲜的说辞,”胖女巫手脚麻利的登记了访客来意,同时示意科尔玛坐稳一些:“双手放在扶手上,身子挺直……没问题的,唔,脑袋低一点,年轻人,你的个头超过挪移阵限制了!”
“再低一点,年轻人!”
“唔……这样吗?”
“不行,还是有些大,”玻璃窗后的胖女巫打量着科尔玛,片刻后,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你可以试着把自己的斗篷与帽子摘下来,应该还能再矮一点。”
众所周知,巫师的帽子都有很高的尖顶,在某种意义上,这属于矮个子巫师们的福利。
“那我的帽子与斗篷挂在什么地方?”科尔玛摘下帽子,左右张望着。
“你以为这是你家吗?”接待员大惊小怪的叫起来:“抱在怀里,亲爱的,你的帽子要自己保管好……压紧一点,如果能塞进储物袋里就更好了。”
科尔玛立刻把自己的斗篷与帽子塞进左手的戒指里。
但挪移法阵仍旧不起作用。
斑驳的‘马赛克’在椅子周围闪来闪去,空气中传来滋啦滋啦的声响。但坐在椅子上的访客连一根毫毛都没被挪走。
“现在的孩子都是吃什么长大的,你这个样子根本进不去。”胖女巫摇着头,连声抱怨起来:“当然,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我已经向上面反映过很多次了,丹哈格的挪移法阵都是老古董,撑不住你们这些营养过剩的年轻人,但院里经费有限,外事局更愿意把有限的经费花在招待那些大人物,而不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
“大人物?”科尔玛眨了眨眼睛。
“就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巫师们,”胖女巫深深的叹了口气:“祂们可不需要向你们一样这么辛苦的排队……局里的老头子们说,年轻人就应该多经历一些磨练,法阵破一些没关系……嘁,都是屁话!听说月下议会的苏大议员上厕所的时候用花瓣做的手帕擦尾巴,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年轻人!”
科尔玛无从判断这个说法是谣言还是事实。
她正在努力思考,怎样委婉自然的挑明自己是一位大巫师,而不会让对面那位略显聒噪、但很好心的胖女巫感到尴尬。
“唔,我现在…”科尔玛斟酌着,小心翼翼的举起手。
但玻璃窗后的接待员显然误解了她的谨慎。
“你现在还是有些大,”胖女巫耐心的指点道:“你需要把腿再往里收一收……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个头太大很容易在挪移的时候卡在空间缝隙里。”
“抱歉,我的意思是……”科尔玛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不,亲爱的,应该感到抱歉的不是你,”胖女巫再次打断北区大贤者的话,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小心翼翼的左右看了看,然后把那张胖乎乎的脸蛋儿贴到玻璃上,看上去仿佛一张粉色的发面饼:“我只是有点好奇……你是不是有‘八尺’的血脉?很少有巫师长你这么大的个子。”
‘八尺’是东京地区特有的魔法种族,类似青丘狐族或者罗马尼亚的血族——当然,后者现在已经随着魔法势力的发展,扩展到世界的许多角落。
但与血族或狐族不同,‘八尺’一族全员女性,而且身材异常高大,平均可达两到三米,以至于当初巫师联盟进行种族鉴别的大巫师一度怀疑这个种族属于巨人的某个分支。
只不过很少有巨人可以使用魔法,但‘八尺’们却能够熟练掌握大部分基础魔法。这点本质上的差异最终让她们在《巫师大百科全书》中获得了单独的篇章。
听到胖女巫的问题,科尔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大长腿,这才意识到现在的她已经快三米多高了——按照联盟与学校之前提供的快速培训内容,大巫师们最终会达到数十米、甚至上百米的高度。
她现在还矮的很。
“不,我没有‘八尺’的血脉,”来自北区的大巫师转了转左手中指上那枚造型古朴的银戒指,摸着戒指上那粒半透明的琥珀,脸上带了几分歉意:“至于身高……只是因为我刚刚进阶不久,还没学会控制自己的体型……”
“‘八尺’进阶注册巫师会变高?又学到了一点新知识。”胖女巫语气里带了几分惊讶,旋即意识到科尔玛刚刚的回答:“等等……你没有‘八尺’血脉,难道是巨人?等等……你刚刚说‘进阶’时间不久?”
她感到自己脑子有些糊涂,低下头,翻了翻手边刚刚整理好的资料,仔细看了半晌。
然后再抬头看了看玻璃窗外的银发女巫。
“这上面说,你是去年底进阶注册巫师的?”她咕哝着,脸上带了几分怀疑,似乎下一秒就会按响报警铃:“去年底到现在……这可不能用‘刚刚’这个词……而且你的头发颜色也不一样。”
“唔,前段时间我刚刚进阶‘大巫师’,”科尔玛捋了捋肩头的发丝,礼貌的笑了笑:“不是注册巫师……头发变色是因为另外一些特殊原因。”
“噢,原来这样!”玻璃窗后,胖女巫脸上露出一丝恍然:“如果是大巫师就可以理解了,难怪这么大……”
然后,接待员的嘴型便固定在‘大’字上,久久没有闭合。
她在脑海里重复着自己刚刚说的话,茫然的看着玻璃窗外的科尔玛。银发女巫再次冲她友好的笑了笑。
胖女巫啪叽一下从那张柔软舒适的椅子上弹了起来。
“大巫师?!”她惊慌失措的尖叫起来:“您是一位大巫师?”
“刚刚进阶不久。”科尔玛很谦虚的重复着,强调道:“所以我对体型控制还不太熟练……”
“梅林在上!”胖女巫揪着自己的鬈发,似乎想把她的脑子揪出来:“我竟然喊一位尊敬的大巫师是‘大个子’!活该我在这个接待室呆一辈子!这糟糕的屏蔽魔法阵,需要的时候,一头大妖的威压都挡不住,不需要的时候,它连一位尊敬的大巫师都分辨不出来!”
“不,你不需要这样…”科尔玛有些尴尬的摆着手,同时下意识向后看了一眼。
距离她不远处,正在排队的另一位女巫正好奇的伸长脖子,似乎想知道为什么接待员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
感谢丹哈格保留了老派巫师注重个人隐私的习惯。
笼罩在玻璃窗周围的隐秘结界发挥了足够的作用,很好的隔绝了排队者们的窥伺。也让来自北区的大贤者压力小了许多。
与普通巫师的接待处相比,大巫师的VIP接待处就显得人性化了许多。
没有狭长的甬道,以及甬道两侧银灰色的高大立柜,也没有厚重的玻璃窗相隔。大巫师们的接待处更像是一间温馨的书房。
只不过这间书房稍微有点大。
科尔玛估计,这间书房地板与天花板之间的距离最少在十米开外。即便以她的身高,也觉得这间屋子太过空旷了一些。
太过空旷,意味着并非完全空旷。
入口正对处,是一张巨大的书桌,桌子周围零散的摆放着几张软和的沙发,沙发前是大理石桌面的茶几,茶几上有新鲜的水果与各种零食。沙发周围簇拥着生长茂盛的盆景,科尔玛甚至看到有穿着轻纱的精灵躲在草叶间偷偷向她打招呼。
屋子四周是高度直抵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陈列着各色书籍——这让北区的大贤者甚是眼热,因为以北区之大,北区巫师之多,也攒不出来这么一座藏品丰富的图书馆。
是的,在科尔玛看来,这间接待室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座图书馆了。她毫不怀疑仅仅这些书架上的收藏,就足够一位北区巫师研究一辈子。
“谢天谢地!终于来了一位正常的访客。”
半空中,传来令人惊讶的熟悉声音,科尔玛循声望去,刚刚送她来到这间屋子的胖女巫正气喘吁吁从一架梯子上慢慢爬了下来。
看上去她刚刚在整理书架上书。
科尔玛感到有些糊涂。
她回过头,看向入口处,深红色的房门已经闭紧了,但她记得非常清楚,那位送她来这座接待室的胖女巫连房门都没进,送到门口就拘谨的离开了。
“我不是她,”刚刚从梯子上爬下来的胖女巫走到访客身旁,善解人意的说道:“我们只是长得比较像罢了。”
确实不是同一个人,对于这点,科尔玛很肯定——单单气质上的区别就可以让人轻易判断出。普通巫师接待处的胖女巫面对大巫师时的诚惶诚恐,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而这座书屋里的胖女巫面对自己时的洒脱自然,也令人印象深刻。
但如果说两人只是长得‘比较像’,同样难以令人信服。因为以科尔玛身为大巫师的眼光,都无法分辨出两人在长相上的差异。
她俩说话时脸颊抖动的频率几乎都是一致的。
而且一样的话痨。
“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女士。”胖女巫笑眯眯的看着访客:“丹哈格外事局大巫师接待处为您服务。”
科尔玛放弃分辨两位胖女巫的想法。
“第一大学面临来自星空的污染,目前学校人手有些紧张,所以我想申请丹哈格执法团的协助,”北区大贤者三言两语说清自己的来意,同时强调道:“这件事非常紧急,在我来之前,已经有一小支北区巫师的巡逻队消失在沉默森林。”
“涉及法律的事务都很紧急。”胖女巫拍了拍科尔玛的胳膊——看上去她似乎想拍科尔玛的肩膀,只不过因为个头有点矮,只能够到科尔玛的胳膊——安慰道:“不过放心,我会以最快的速度帮你处理相关文件。”
说着,她像一阵旋风般从女巫身旁刮走,一直刮到那张巨大的书桌后。与此同时,一群小精灵捧着果盘与点心,拽着茶杯茶壶,飞到访客的面前。
盘子里的水果洗的干净剔透,让人一看就有吃一点的欲望。
科尔玛掂起一枚深红色的车厘子以及一块绿豆糕,拒绝了那份热腾腾的茶饮。小精灵们没有丝毫失望的表情,依旧捧着各色美味,绕着访客欢快的扑闪着翅膀。
当她吃掉那枚车厘子与那块糕点后,胖女巫已经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手里捧着一卷长长的羊皮纸。
“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个问题让科尔玛觉得胖女巫欠缺一点接待员的服务意识,但她并不介意,而是顺着胖女巫的问题猜测道:“看上去像是一份契约?”
“申请书!”
胖女巫将一支喝饱墨汁的羽毛笔塞进新晋大巫师的手中,兴高采烈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切程序正义的起点,《巫师法典》与最高合议庭之外,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既然你打算申请法律执行团的援助,去保护那座不把巫盟放在眼里的专横的学校,那么我就必须让一切都合乎规矩……规矩,懂吗?”
“听上去比我想象的更糟。”科尔玛听说过联盟内部对第一大学的独立性颇多微词,但她一直以为那些只是私下里大人物们的龃龉,全然没有料到竟会被丹哈格一位普普通通的接待员毫不经意的谈论道。
或许这也是第一大学此刻人手紧张的缘故之一吧。
“毕竟丹哈格很忙,”胖女巫没有注意到客人微妙的表情,仍旧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从弗洛伯毛虫啃坏邻居家具,到一群野生吸血鬼在利堡肆虐……当然,当然,所有违反《巫师法典》的行为,丹哈格的大门都会向他们敞开……但必须承认,这是一个双输的结局。”
“利堡是哪个氏族的城堡吗?”作为一名新晋大巫师,科尔玛还没有养成许多大巫师的矜持,仍旧对这个世界与未知保持了足够的好奇与谦虚。
“不,是一座白丁世界的普通小镇,”胖女巫手脚飞快的给申请表上盖着章子,同时笑眯眯的回答道:“在北美纽约城哈德逊河对岸,隶属于新泽西州……曾经是一座影视基地,那群野生吸血鬼以为可以用演员化妆的理由瞒天过海,藏在那座镇子上,但它们忘了,吸血鬼真的需要喝血……”
“如果没有记错,纽约是卡伦家族的属地?”
“包括新泽西还有哈德逊河两岸的大片领地……所以它们对家门口的事情一向很关注。那群野生吸血鬼就是卡伦家绑来的。”胖女巫脸上明显露出不满的情绪:“要我说,联盟对于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家族太宽容了一些。”
“笃笃笃!”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胖女巫絮絮叨叨的抱怨——科尔玛倒是一直听的津津有味——但身为接待室的负责人,胖女巫还是有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她将盖好章子的申请表塞进科尔玛的手中。
“带着它,去执法团设在三楼的办公室,坐在桌子后面喝茶的老爷们会最终决定是否指派执法队,以及指派几支,”说到这里,胖女巫摇摇头,向上翻了个白眼:
“梅林在上,我觉得其实我完全可以胜任那份工作……呶,像你这样,需要应付森之黑山羊之母化身的任务,至少需要五支满编执法队,也就是最少二十五位精锐的注册巫师。”
“真希望您能拥有指派的权利。”科尔玛心有戚戚的赞同道,她听说过丹哈格那些老巫师的烦人程度——传言中,他们一举一动似乎都要合乎《巫师法典》的规定,类似出现斑地芒污染的简单事故,如果落到他们手里,也要走满十七八道繁琐程序。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房间门口。
房门‘呼啦’一声打开,门外站着一位披着深红色斗篷,戴着帽兜的巫师。根据那窈窕的身形,科尔玛判断对方同样是一位女巫。
而且她感觉这位女巫的气息有些熟悉。
“科尔玛?……早上好。”门口的女巫掀起帽兜,露出一张充满魅力的面孔,她看上去似乎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与这位女巫相似,北区的贤者大人同样很惊讶,只不过她的惊讶之外也多了一丝恍然:“苏议员!”
但还没等她寒暄完毕,接待处的主人就再次开口抱怨起来:“上议员大人,您应该在半个小时之前就到这里的。”
“早上好,安妮……学校博物馆发生了一些紧急状况,稍微耽误了一点时间。”月下议会的上议员冲胖女巫抱歉的笑了笑:“我会向委员会说明相关情况。”
“没有比法律更紧急的事务了,”胖女巫显然不同意苏施君的看法——科尔玛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很快她回忆起胖女巫之前对她说过类似的话——接待员晃了晃粗短的手指,目光在两位大巫师身上流转片刻:“你们都是大人物,大人物更应该懂得规矩的重要性。”
或许只有在丹哈格呆了一辈子的接待员,见过无数大场面,才有勇气对两位大巫师说出这样的话。
“我当然知道规矩的重要性……事实上,就是因为某人坏了规矩,所以一切都乱了套。”苏施君没有在意胖女巫稍许不敬,摇着头,卸下身上那件宽大的斗篷——科尔玛觉得整间屋子似乎瞬间被照亮了许多——小精灵们欢呼着冲了过去,接过那件沉重的斗篷。
这让北区巫师稍稍感到一点心酸。
因为她的斗篷还塞在自己的手袋里,没有小精灵帮她除灰以及喷洒香水。
“学校的情况很严重吗?”科尔玛摆脱心底那点杂念,转而问道:“我能感应到博物馆那边出了状况……有没有人受伤?”
“一切暂时还在控制当中,目前没有伤亡报告。”苏施君重重叹了口气:“我只是想安安静静呆在学校做点实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麻烦找上门……不管怎么说,非常感谢北区巫师接手沉默森林与贝塔镇的巡逻任务,让我还有起码的人手可用……你们帮了我大忙。”
“这是北区巫师的荣幸。”北区的贤者大人面对月下议会的上议员,仍旧保持了一定的恭谨与拘束,即便她们同样是大巫师。
这份拘谨让苏施君多看了她几眼,然后她看到了科尔玛抓在手里的羊皮纸。
“巡逻任务有麻烦了?”苏施君注意到羊皮纸上用朱砂标注的‘协防’字样:“需要学校帮忙吗?”
“学校还有多余的人手吗?”科尔玛反问道。
“没有。”月下议会上议员摊摊手,露出可爱的表情:“我只是想表达对你们工作的支持……我现在一点多余的人手都没有,甚至连守护法阵的监控室,都安排的是一些三年级的学生,以提前实习的名义。”
科尔玛扯了扯嘴角:“所以我选择直接来丹哈格……最起码,他们能调配一些执法团的巫师帮忙。”
“非常明智的选择。”苏施君毫不吝惜赞扬的词语。
“说到明智……让一群三年级学生照看守护法阵,似乎不太安全吧。”科尔玛谨慎的提醒道:“他们大部分人都缺乏实践经验……我怀疑他们能不能分清祸斗与地狱犬的区别。”
“有人照看总比无人看守要强一点吧。”苏施君有些烦恼的揉了揉额角:“姚老头只是让我帮忙维持几天……我想,几天总能熬过去的。”
这句话像一颗投进湖水中的石子儿,在时空长河平静的水面激起层层细微涟漪。
两位大巫师心头同时闪过一丝微妙的警兆。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
“我回去就重新调配人手。”苏施君叹口气,侧身让过门口,显然已经没有继续聊天的心情了:“……感觉这是一个糟糕的决定。”
“这不是你的错。”科尔玛紧了紧手中那张羊皮纸,安慰的回答着,同时向房间外走去。当她经过苏施君身旁时,原本情绪变得有些低落的苏施君忽然拽住了她的胳膊。
北区的贤者大人迷惑的转过头。
“差点忘了……如果你们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需要什么物质方面的帮助,尽管向学校提出来。”说到这里,月下议会的上议员似乎已经忘却了几秒钟前的不安,冲科尔玛眨眨眼,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老姚和石女士都不在,学校大小事务我都说得上话……当然,建一座法师塔稍微有点过分,但如果北区巫师需要一座新的实验室或图书馆,应该问题不大。”
科尔玛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北区巫师日益增长的魔法物质需要与北区严重匮乏的供给能力,已经成为当前北区的主要矛盾,制约着北区巫师团体的扩大。
如果能够光明正大从学校身上薅一点羊毛,肯定可以极大缓解基尼小屋的压力。
苏施君的建议很令人心动。
但并不能让人完全放心。
“那……程序上面……”科尔玛舔了舔嘴唇,声音还有些许迟疑。
从一头羊身上薅羊毛,并不困难。
但如果这头羊会魔法、还把身上每根羊毛都做了标记,那薅羊毛就成了一件很有风险的事情了。
作为曾经学生会的副主席,北区的贤者大人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第一大学审批制度的繁琐与苛刻,这也是为什么基尼小屋压力最大的时候,她都没有把注意打到曾经的母校身上去。
她不想让北区巫师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就背负起沉重的枷锁与负担。
“现在是特殊时期,特殊情况自然需要特殊对待……程序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苏施君很有把握的扶了扶那副巨大的红框眼镜:“巡逻队需要全套巡逻装备,需要消耗很多符箓、药剂,需要在图书馆查阅陌生魔法动物的资料,以及一座实验室关押非法越境生物……这些理由都非常合理。”
旁边,一直听两人聊天的胖女巫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咳嗽了几声。
“这里是丹哈格!”接待员试图让自己的语气严厉一些,但她笑眯眯的表情却出卖了这份努力:“……你们不能在我的办公室讨论某些不道德、甚至违法的内容!”
“以九尾的名义,”苏施君装模作样的举起手,郑重其事的说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第一大学!”
这是一句毫无瑕疵的、正确的废话,各种意义上的。
三位女巫同时笑了起来。
……
……
目送科尔玛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苏施君才缓缓收回目光。
然后一卷崭新的羊皮纸被胖女巫塞进她的手中。
同样是一份申请表。
与这卷羊皮纸一同塞过来的,还有翠绿的羽毛笔以及喷了香水的羊皮纸垫子。苏施君弹了弹手指,羊皮纸呼啦啦在半空中展开,躺在垫子上,吸饱墨汁的羽毛笔跳着优雅的圆圈舞,在申请表上留下一行行漂亮的花体字。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加了龙涎香的柑橘味儿,与羊皮纸垫子上香水混合,制造出一种更加复杂与浓郁的香气。
“年轻真好,总是充满活力与勇气。”胖女巫深深吸了口气,颇为感慨道:“虽然不喜欢那所学校霸道的作风,但必须承认,他们在培养年轻巫师上非常成功……你是这样,刚刚那位大巫师也是这样。”
“科尔玛比我还年轻。”
“比你还年轻?”胖女巫惊讶的睁大眼睛,旋即想到什么,若有所思道:“我记得前段时间丹哈格流传一条消息……据说第一大学有位在校生使用了危险的魔法阵,接引外神的力量,成就了大巫师阶位……就是她吗?”
“对。”苏施君默默点头,继续盯着那支翠绿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跳舞。
“那可是外神!!梅林在上!!”胖女巫在胸口胡乱点了几下,却不知是向哪位神灵祈祷:“为什么这个年代还有人相信外神的力量!几百年前丹哈格刑事法庭关进黑狱的肉块与疯子还少吗?”
“你也说了,是几百年前。”月下议会的上议员终于把目光从羊皮纸上挪开,看了身旁的胖女巫一眼:“感谢现代魔法理论的发展……现在的年轻人比几百年前的前辈们更有勇气,也更幸运。”
“充满自由气息的发言,真令人羡慕。”胖女巫坐在那张宽大的书桌后,撑着下巴,忧郁的看着美貌的月下议会上议员:“你活出了我想象中的模样……美丽、知识、家世、孩子……甚至出差!我在法师塔当学徒的时候,也曾经梦想拿着法书四处流浪,冒险、狩猎、然后与灵魂相契的战友结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丹哈格入口接待处,连续十年拿到‘最优质服务奖章’,却连庆贺的人都找不到。”
苏施君剧烈的咳嗽了两声。
那支半空中跳舞的羽毛笔颤抖了一下,羊皮纸上的花体字顿时多了一点浓重的污渍。很小的污渍,但却非常醒目。
“恭喜你获奖,”月下议会的上议员干巴巴的辩解道:“另外,孩子是个意外。”
“是的,我明白,是的……所有的孩子都是意外。”胖女巫的语气愈发忧郁:“但我活这么大年纪,连这点意外都遇不到……只能幻想一段柏拉图式的恋爱,安慰受伤的心灵。”
苏施君觉得自己现在受到的伤害更多一点。
她不是一棵树。
但某种程度上,她显然承担了一个树洞的责任。
“平淡的生活中拥有更多细碎的美好,”苏施君看过不少鸡汤文,很容易便找到适合胖女巫的话:“就像砂砾中散落的宝石碎片,值得我们把它们认真挑拣起来。”
“我更喜欢一斤重的、大块的、一整个宝石。”胖女巫撇撇嘴,对苏大美女的安慰敬谢不敏:“那样掂在手里,才能有种沉甸甸的幸福感。”
议员女士抿了抿嘴唇,瞪了那支羽毛笔一眼。
羽毛笔微微一抖,笔尖滑动的速度更快了几分,转眼便完成了那份申请表。苏施君冲那群帮忙打理外套的小精灵招了招手。
“跟你聊天很愉快,”月下议会的上议员接过自己的斗篷,允许小精灵们亲吻她的指尖,然后把斗篷重新披在身上,看向胖女巫,脸上露出歉意的微笑:“但恐怕我们没有更多时间了……听取报告的委员们应该都等急了。”
“他们只是表现的很着急,”接待处的负责人毫不犹豫的出卖了自己的同事:“否则没有办法体现他们的重要性与专业性。”
……
……
“质询是一件非常重要与专业的工作,不允许出现任何微小的错误。”
在距离接待处很远的另一间办公室,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巫师正捏着胡须,对自己身后新聘任的男助理说道:“所以质询过程中的每一句话,你都必须完整准确的记录下来。”
“好的,先生。”男助理飞快的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扉页,感受到老巫师满意的目光后,他才大着胆子小声问道:“……所以,我们今天真的可以见到苏议员吗?月下议会的苏施君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