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坑外。
锲形飞地的战场上。
两头黑山羊彻底缠在一起,结成了巨大的黑色茧子,密密麻麻的墨绿色藤蔓犹如一根根茧丝包裹在外面,喷吐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迷雾船长及其他六头大妖魔与阿尔法、星空、亚特拉斯三位院长之间的战斗已然白热化,只不过祂们很小心的将战场控制在中等高度空域——院长们是担心不小心毁坏黑狱防护法阵,或者打碎那个黑山羊们结出的‘臭鸡蛋’,导致污染扩大化。
妖魔们也有同样的担心,只不过它们的担心更进一步,它们担心战斗毁坏内堡城墙后,它们被学校的教授们牵绊住脚步,而黑暗议会的‘盟友’则成为最后的黄雀。
它们确实有理由担心。
因此此刻,妖魔们眼中的‘盟友’正好整以暇的呆在战场边缘,与姚教授对峙着,并未立刻发起攻击——虽然祂们面前只有一位第一大学的院长。
姚教授则乐于与黑暗议会这些不速之客们进行一场‘静坐战’,只要祂们能够继续保持‘例外’,他并不关心这些不速之客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打算。
毕竟黑狱世界仍旧算是巫师们的主场,虽有种种意外发生,但大体局势还在占卜师们的掌控之下。
大佬们之间的战斗华丽而又凶险。
与之相比,普通巫师与妖魔们之间的战斗就显得尤为血腥了。尤其靠近内堡城墙之下,因为靠近最后一道防线,巫师们的抵抗格外激烈。
从几艘大妖船以及多臂巨人科托斯身下涌出的妖魔如潮水般源源不断,但巫师们构筑的防线却像一块块耸立的礁石,挡在那汹涌的潮水前。潮水拍打在礁石上,变成一蓬蓬细碎的浪花,在两轮烈日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目眩魂摇的色彩。
不祥的气息四处弥漫。
整座战场上,到处传来令人心悸的声音。
……
废墟边缘,浅坑里年轻巫师们之间的纷纷扰扰,并未逃脱在场其他大巫师们的注意。祂们并不需要刻意留心,这片狭小战场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如掌中观纹,清晰可见。
当郑清拿出那本法书的同一时间。
对峙中的大德鲁伊与姚教授瞳孔同时一缩。
“坏了。”
教授心底暗叹一口气。
大德鲁伊则眼神一亮,脸上细长的绒毛蓦然飘摇起来,仿佛水母捕食时的触角,于虚空中绽放星星点点幽深的光芒。
“如果我是你,就会继续保持安静。”
姚教授那张淡漠的面孔看向德鲁伊大祭师,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安安静静的呆在原地。”
说话间,他周身四双手已经掐出了四道不同的法诀,又有四本法书飘在身前,书页间腾起道道光辉,相互缀连在一起,如渊渟岳峙,气势磅礴。
而他对面的大德鲁伊塞伯克则微微一笑:“如果我是你,就会劝你们那位黄衣主教对这个世界多一点耐心……而不是一言不合就牺牲自己。”
话音未落,天色骤然一暗。
亚特拉斯学院的院长乌尔班单膝跪在虚空,手中捧着一本古老的羊皮书卷,天地间的光芒似乎在这一瞬间都被吸了过去。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虚空混沌,渊面黑暗。”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伴随着老巫师低声呢喃般的祈祷声,他身上朴素的麻衣片片剥落,露出干瘦洁净的躯体,乳白色的光芒从他每一个毛孔中绽放,缓缓流淌着,汇聚在大巫师身后,凝聚出一道弯着腰的银白色身影。
他垂着头,看着下方因厮杀升腾起的血气,目光中露出怜悯与慈爱:“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银白色的身影抬起头,露出与亚特拉斯院长相似但更年轻的面孔,祂缓缓站起身,身后洁白的羽翼一层层展开,羽翼的边缘被天空垂落的金色阳光包裹着,一条又一条金色的雷霆在羽翼上跳跃,噼里啪啦,向四面八方延伸,衍化出一片天堂山的盛景。
一道道虚幻的天使影子从山顶飘落,接引死去巫师的灵魂回归平静。与此同时,也有一位位披甲执锐的天使,怒吼着,铸成一道道银白色的洪流,从天堂山上涌出,仿佛灭世的洪水般,冲刷着世上不洁的一切。
姚教授表情严肃的看着这一切,并未出声阻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为了践行自己的道而做的一切,都值得其他人尊重。
“该死!”
迷雾船长咆哮着,犹如一条白色巨龙,盘旋在半空中,试图阻止那些天使落下,反而让许多天使落在了它的身上,她们挥舞着刀枪,宛如一柄柄小巧的铲子,铲在了那条白色巨龙的身上。
迷雾船长身上的气息肉眼可见不断衰落。
这是它试图与一位极尽升华的大巫师对抗的后果。
“做点什么!”
迷雾的咆哮声在每一头大妖魔的耳畔响起:“趁着我拖住祂的时候!在我们的部下死光之前!你们他妈的快做点什么!”
当!!
一声虚幻的钟声从篡时者马克·布里盖特的真身上传了出来,悠扬而又绵延,许多人眼前都浮现一条汩汩流淌着的、不见首尾的长河虚影,那是时间长河在现实中的倒影。
唉!
一声略显不甘的叹息随之响起,四位大海妖之一的漩涡船长纵身一跃,一头撞向悬在半空中的巨大挂钟,脸上露出一丝狠厉:“……那个果子最好有用!”
咔嚓!
仿佛蛋壳破碎时的声响,漩涡船长巨大的身子撞在挂钟上后,挂钟没有碎,漩涡也没有撞的头破血流,二者以一种奇异的状态融合在了一起,旋转着、一擒一纵间,化作一条头衔尾、模样古怪,仿佛一块怀表的巨龙。
巨龙通体青黑色,浑身透露出一股斑驳古老的气息,仿佛地底深埋数万年的青铜古物。祂的身躯构成表壳,气息凝成表盘。灰白的表盘上没有精美清晰的刻度,除了一圈不断变化的神秘符文外,便只有三根长短不一,似乎是龙爪化出的指针。
咔哒。
指针在祂腹间轻巧的跳动了一下。
咔哒,咔哒。
天地间回荡着清脆而又单调的表针跳动的声音。
下一秒。
黑狱内堡城墙,轰然倒塌。
“真稀奇!”
“漩涡竟然是马克·布里盖特的分身?或者说,布里盖特竟然是漩涡的分身?不管怎么样……一头大巫妖与一头大海妖?”
“我相信今天以前,没人会觉得它们之间有这种关系!”
贝塔镇。
三有书屋。
黄花狸蹲坐早已冷掉的茶碗前,尾巴环在脚边,看着茶水中倒影的画面,捧着一条小鱼干,津津有味的啃着,同时点评道:“还有,它们竟然凝出了一条特比龙真身……难怪能打出一道具有传奇色彩的魔法。”
“相比起来,学校的这些院长表现虽然中规中矩,却也太呆板了些,除了拼命,就是拼命,还有拼命……什么年代了,还动不动就玩牺牲那一套,也太令人失望了!”
“老头儿,黑狱城墙塌了……你果子要没了。”
黄花狸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它回头看了一眼躺椅上的吴先生,嘴角还沾着几点小鱼干身上的渣滓,这让它整张猫脸都显得有些油汪汪的。
吴先生仰面躺在椅子上,脸上盖着一本翻开的《金瓶梅》,书下传来断断续续的、可疑的呼噜声。
黄花狸嘴角的胡须顿时耷拉了下去。
啪嗒!
它一把将吃剩的鱼骨丢了过去,砸在那本《金瓶梅》的书脊上,将书从吴先生脸上打落,惊醒了小憩中的先生。
“什么?”先生睁开眼,迷迷瞪瞪问道。
“我说,你的果子要没了!”花猫咆哮着,一字一句吼道:“那些大妖折腾出一条特比龙!把黑狱内堡城墙弄塌了!!”
吴先生眨眨眼。
“一条特比龙而已。”
半晌,他才嘟囔着,捡起落在地上的书,翻了几页重新盖在脸上,书下传来含糊的声音:“果子…不就是用来吃的嘛……谁吃都差不多……差不多……呼,呼。”
打了两声呼噜后,书下忽然又传来先生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在说梦话:
“那座城…本来就是要塌的…呼呼…区别在于…是谁弄塌…呼呼…以及……用什么办法弄塌的…呼呼…相对来说…如果城墙被那头特比龙弄塌…学校大概会很高兴吧。”
“毕竟辛苦折腾了那么久,呼呼……”
黄花狸掂着爪子里另一根小鱼干,犹豫片刻,始终不舍得丢出去,最终骂骂咧咧着,咬掉鱼脑袋,一边嚼,一边恶语相向,继续低头看起茶碗里的实况转播。
……
……
郑清觉得这个世界坏掉了。
各种意义上的。
前一秒,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还在分析黑暗议会的阴谋,黑猫在争辩自己是有独立猫格的生物,头顶两轮太阳依旧耀眼,大巫师与大妖魔们的交战华丽而胶着,朱思被那头米戈揽在身下,郑清手中的法书上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平和气息。
后一秒,黑狱内堡的城墙就轰然倒塌。
头顶上阿尔法、星空学院的院长大人们被轰出正堡之外,亚特拉斯院长召唤的天堂山被击碎,三首八臂的巨猿怒吼着抵挡来自四面八方数位大妖与黑暗议会议员的攻击,纯血的米戈被一道从天而落的咒语打的浑身焦黑,阳光中多了几分血色,战场上回荡着巫师们的败退时的怒吼,天地间弥漫着一股光怪陆离的气息。
郑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眼前的一切虽然格外真实,却又让他感到异常虚幻。真实在于内堡城墙轰然倒塌时卷起的气浪,确凿无疑的吹了过来,细碎的砂砾打在他的脸上、手臂上,擦出细细的血丝,生疼;虚幻在于他无法相信眼前这突兀发生的一切。
仿佛一盘磁带,有人按了空格与快进键,跳过发生的全过程,直接展示了最终的结果。这种空虚感令人格外抓狂。
远远的,天地间隐约回荡着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咒语:
“天地玄黄……”
轰!
五颜六色的光线在年轻巫师面前爆发,然后收缩,一瞬间,郑清仿佛感到了天地的旋转、日月的升降、还有黑狱世界的诞生、成长与涅槃。庞大而芜杂的信息流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轰入年轻巫师每一丝感觉之中,迫使他下意识合上眼,封闭了五感。
也就是那一瞬间接受的信息,让他灵魂深处那株小树飞快的抽条、变粗、长的更高大了一些。
“你眼睛怎么又流血了?”
“黑猫,快想想办法!”
“不应该啊,怎么会昏过去呢?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他手里那本法书……”
耳畔传来略显嘈杂与慌乱的声音,与此同时,郑清感觉胳膊被人用力晃着,他费力的睁开眼,视线有些模糊。
男巫抬手,抹了抹脸,手心一片殷红。
黑猫硕大的脑袋映入他的眼帘,猫眼中闪烁着名为困惑的情绪。
“不应该呐,”它嘀嘀咕咕在,毛茸茸的爪子扒拉着男巫的眼皮,另一只爪子搭在他的手腕上,同时仔细打量男生的脸色:“感觉怎么样?眼睛疼不疼?我弹出几根爪子?能看清远处的景象吗?”
“有点晕…不疼……三根吧。”
郑清浑浑噩噩的回答着黑猫的提问,末了,顺着黑猫爪子指的方向,向远处望去,然后顿时浑身僵硬,愣在了原地。
远处,黑狱内堡的城墙安静屹立在硝烟与战火中,虚空中不时亮起点点淡黄色波纹,那是防御法阵生效时的景象。
男生睁大眼睛,盯着完好无损的内堡城墙愣了几秒钟,然后立刻挣扎着站起身,向四周望去——
三首八臂的巨猿仍旧与黑暗议会的议员们对峙着,朱思依然躲在米戈的身下,头顶上那座朦胧的天堂山还是那么耀眼,悬在半空中的青黑色的古怪巨龙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浑身透露出斑驳古老的气息。
郑清抬起胳膊,手臂上,被城破时飞溅的砂砾擦出的细密血丝清晰可见,摸上去的疼痛感也真实不虚。
但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咔哒,咔哒。
天地间回荡着清脆而又单调的表针跳动的声音。
下一秒。
黑狱内堡城墙轰然倒塌。
半空中,阿尔法与星空学院的院长被困住一处淡灰色的结界之中;亚特拉斯院长召唤出的天堂山被放逐至天外,已然化作一抹浅浅的虚影;三首八臂的巨猿依旧怒吼着,抵挡来自四面八方数位大妖与黑暗议会议员的攻击;纯血的米戈对鼠仙人怒目而视,朱思则抱着它一根节肢,好奇的打量着对面那只慈眉善目的大老鼠。
与上一幕最大的不同,是这一次在郑清视线中,阳光里的金色多于血色,这给了普通巫师巨大的支持,战场上回荡着慷慨激昂的战歌,远处响起多臂巨人科托斯的惨嚎。
但与上一幕相同的,是天地间弥漫的那股光怪陆离之感,愈发浓郁。
内堡城墙倾覆时卷起的气浪如约而来,细密的砂砾重复着之前的动作,打在年轻男巫的脸颊与胳膊上,在原先的伤痕上擦出更多细密的血丝。
远远的,天地间隐约回荡起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咒语:
“天地玄黄……”
轰!
五颜六色的光线、天旋地转、芜杂而又庞大的信息流,一切如同之前发生的过的那样。只不过这一次,郑清没有立刻闭上眼,而是多坚持了一秒钟。
然后他看到手中法书绽放出耀眼的光芒,隐约听到心湖中那株小树枝干抽芽与根系蔓延的声音,还有灵魂不堪重负的呻吟。
砰!
男巫仰面倒地,七窍流血。
这一次,郑清在浑浑噩噩间度过了更长时间,才渐渐恢复了清醒——或者说,他是在一连串剧烈的喷嚏声中,被迫清醒的。
“醒了!醒了!”
“我就说菲兹尔提神剂效力很强吧!老姚也用过的!”
“不要说那些有的没的……谁知道清哥儿到底出现什么情况了?脸上怎么有这么多血渍?他哪里受伤了吗?”
“不知道啊,刚刚不还好好的吗?”
“他手里那块怀表……”
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粗暴的掀开年轻公费生的眼皮,刺眼的光线让郑清瞳孔下意识收缩,眼底涌出一股热流,却不知是泪水还是鲜血。
“这是几?”
黑猫弹出一根爪子,用力晃着男巫的肩膀:“能听懂我在说什么吗?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了?”
郑清费力的点着头,连续点着头,同时张开嘴,勉强回答了一个数字:
“三。”
话一出口,其他人还没什么反应,郑清首先被吓了一跳。他的声音,仿佛在沙漠中饥渴了很久的旅人,干涩而虚弱,甚至还带着几分失声的嘶哑感。
明明之前一切都好好的!
“别说话!”
似乎察觉到男巫眼神中的困惑与惊惶,黑猫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旁边伸过来一只粗壮的手臂,手中抓着一只透明的安瓿瓶。
“菲兹尔的精力补充剂,加强版。”
辛胖子掰掉安瓿瓶的盖子,将里面略显粘稠的淡红色药水一股脑儿灌进郑清嘴里,半是炫耀半是心疼的说道:“这是最后一支了……说来奇怪,我明明记得之前准备了四五支的。”
药剂微甜,入口后,一股热气迅速向四肢百骸散开,很短时间内,郑清就感觉自己恢复了体力,连带着脑子也更清明了许多。
“镜子。”他言简意赅的说道。
黑猫与他心意相通,伸爪一抹,一面水镜便出现在郑清眼前。年轻公费生端详着镜子里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看着自己脸上深浅不一的血渍,心头浮现一丝猜测。
“发生了什么事?”他需要进一步确认。
“刚刚大家正在讨论黑猫曾经是你影子这件事,”萧笑立刻口齿清晰,语速飞快的回答道:“迪伦没有见过它,所以与黑猫先生产生了几句争论……然后你突然一声不吭仰面倒了下去,眼里还流了血。”
“但奇怪的是,你脸上的血渍不是同一时间留下来的。”
拥有古老的奥布莱恩家族血脉的迪伦在这件事上显然拥有很强的权威,他伸出指尖,蹭了蹭郑清脸颊上的血渍,然后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垂下眼皮,咬着牙,一字一句回答道:
“而且我确信,之前你脸上很干净。”
郑清费力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脸:“这一点,我跟你一样确信……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说话间,他感到手底有些硌得慌。
低下头,银色的怀表正在他的手心,表壳上那些繁杂的符文如水中游鱼般流动,绽放出七彩毫光。
“外面?哪个外面?”辛胖子显然没有听懂男巫的问题。
“我的法书呢?”郑清抬起头,看向黑猫,反问道:“我的法书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黑猫不安的甩着尾巴,在狭小的浅坑中踱来踱去,声音显得有些焦躁:“一定有哪里不对……我也记得你之前拿着的是那本法书!”
郑清轻吸一口气,伸手探进灰布袋,摸了摸。
下一刻,他抽出一本封皮乳白的法书,皮质搭扣紧紧扣着,与怀表相似,法书也绽放出七彩毫光,但它身上的毫光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但又像下一秒就如超新星般爆发。
郑清仿佛抓住烧红的烙铁般,把书塞了回去。
“装满了。”他看向黑猫,哑着声音回答道:“法书已经装满了……怀表也快装满了……扶我起来。我再看一眼。”
黑猫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这不可能!”
它嚷嚷着,似乎想让自己的声音传遍整座战场:“学校不是固化了黑狱世界的各条维线吗?为什么会出现改变时间线的力量!谁在搞鬼!!你们这是在玩儿火!”
没有人回答它的咆哮。
浅坑外,战场上,普通巫师吟唱咒语的声音与妖魔们冲锋时的狂嗥此起彼伏,对峙中的大巫师们表情严肃异常,对黑猫的警告充耳不闻。倒是黑暗议会的大德鲁伊,好奇的瞥了黑猫一眼,同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香呐。”
祂轻声赞叹着,仿佛一位面对美食的老饕:“这股杂糅着力量与智慧的气息……让人仿佛嗅到了未来的味道。”
浅坑中,郑清在同伴的搀扶下费力的站起身。
咔哒,咔哒。
天地间再次回荡起清脆而又单调的,表针跳动的声音。
“喵啊!”
“每一次看特比龙施展天赋魔法,就像在观摩一位技艺高超的厨师做菜。”
“使用相同的食材搭配出不同的风味,刀工、火候、调味、高汤,只是轻微的变动,就能收获截然不同的享受。”
“还有什么比这更有魅力的事情吗?”
贝塔镇。
三有书屋内。
黄花狸身子前倾着,脑袋几乎要塞进那盏不大的茶碗里,黄澄澄的眼珠子倒影在茶水表面,显得亮晶晶的。
回答它的,是书店老板细微而又连绵不绝的呼噜声。
花猫抖了抖耳朵,试图屏蔽那些无孔不入的噪音,但收效甚微。就在它忍无可忍之际,窗外,步行街上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打断了先生的呼噜声,也泄掉了黄花狸积淤的怒火。它抬起头,看向窗外。
轰!
嗥嗷!!
几头皮肤灰白、体型巨大的古革巨人挥舞着粗大的木棍,咆哮着,摧毁着视线范围内一切建筑;数十头祸斗瞪着通红的眼珠,紧随古革巨人们开辟的通道,一路纵火,烧的天空一片暗红。
半空中,盘旋着巨大的夏塔克鸟群,间或夹杂着几头三首或者多尾的怪鸟,唳声尖叫,传播着恐怖的气息。
铛!铛!铛!
镇子中央的伽马楼上响起急促的钟声,试图震慑袭击镇子的怪物们。时不时,便有一道求救魔法射入天空,绽开巨大的醒目烟花。
只不过在这种时候,人们更多的还是需要依靠自己。
贝塔镇的商户在北区巫师与第一大学派遣的学生志愿者们帮助下,仓皇退却。远处,支援第一大学的马人部落排着整齐的战阵,在鲛人们祈祷的歌声中射出一片又一片密集的箭雨,阻止怪兽们袭击的脚步。
但这并不容易。
沉默森林里的怪物们惯会欺软怕硬,当涌如贝塔镇的黑潮冲破第一道堤坝、第二道防线,冲入镇子深处后,原本在林子边缘观望着的野兽们便会咆哮着,尖叫着,加入这场狂欢,带来了第二波、甚至第三波规模更大、威力更强的黑潮。
呼啦!
黄花狸跳到窗台边缘,用力一扯,将窗帘拉上,遮住窗外偶尔路过的窥伺目光,也挡住窗外那些糟心的画面。
“吵死猫了……学校的巫师都死光了吗?两个小姑娘折腾出的乱子都平息不掉。”花猫甩着尾巴,看上去并不打算出门帮忙,只是嘀嘀咕咕抱怨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不如一代。”
书店里的呼噜声稍稍停了停。
“我以为你会感到好奇,出去看看。”先生迷迷糊糊问道:“外面那几个孩子都挺有趣的……比如北区那位大贤者,还有上了海妖船的小巫妖。”
“你一个正经巫师都不好奇,关我屁事!”黄花狸似乎重新找回了之前泄掉的怒气,炸毛般叫道:“我一只猫凭什么关心巫师们的破事!”
呼噜声重新慢吞吞响起。
花猫怒气冲冲跳回桌子上,低头,重新看向碗中平静的茶水。
水面倒影中,年轻公费生正在同伴们的搀扶下,费力的站起身。
……
……
咔哒,咔哒。
天地间回荡着清脆而又单调的表针跳动的声音。
下一秒,黑狱内堡的城墙轰然倒塌。
只不过与郑清记忆中的那些画面相比,这一次,情况似乎更加糟糕。
伴随着内堡城墙倒塌,半空中,亚特拉斯学院院长召唤出的天堂山也随之崩毁,与此同时,两头黑山羊幼崽结出的茧子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一头看不清模样的黑色团块从茧子中涌出,数百根粗大的触角向四面八方伸去,捕捉它们能够感知到每一条生命。
但即便有共同的敌人,也无法阻止巫师与妖魔之间已然白热化的战争。
三首八臂的巨猿怒吼着,将四周空间砸出片片裂纹;黑暗议会的议员们毫不在意的施展着各种威力巨大的禁忌魔法——召唤战场死去巫师们的尸体、扭曲受伤巫师们的意志——这引起巫师们更大的怒火与更强烈的反击。
远处,再次响起那道低沉而又清晰的咒语:
“天地玄黄……”
滋啦!
手心传来炽热的感觉,一股烤肉的味道在那股庞大信息流袭来之前,率先钻入郑清鼻腔。这让他迅速摆脱了那片古怪的视野,重新回到现实之中。
内堡城墙安然无恙。
男巫低下头。
手中的怀表已然变成半透明状,七色毫光流转,绽放出夺目的色彩。他可以清晰感受到怀表中蕴含的庞大能量,在蠢蠢欲动。
“发生什么事了?”
旁边,传来同伴们惊慌的声音,一如之前:“怎么突然流血了!”
郑清一把抓住黑猫探来的爪子——角度、力度与他印象中别无二致,这愈发让他肯定自己的猜测——不待黑猫开口,男巫便语速飞快的解释起来:
“那条青铜龙有古怪!”
“它能重置时间……或者说它能窥伺不同时间线的各种可能性,然后有目的的进行选择!我都看到了!我都看到了!”
“内堡城墙塌了好多次!”
“还有那两头黑山羊,变成了巨大的黑色怪物!”
“每看一次,我都会收到源自废弃时间线上庞大信息流的反馈……它们催熟了那颗种子,你看我的法书,还有怀表,它们已经被泄露的气息撑满了!这都是证据!”
宥罪猎队的年轻猎手们被自家队长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描述镇住了,统统闭了嘴,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安。
这让郑清在惶恐之余多了一些焦躁——他们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话?我该怎么证明呢?他们到底想要什么证据?
“别急,慢慢说。”
萧笑递给郑清一条温热的毛巾:“先擦擦脸上的血渍……我感觉迪伦快忍不住咬你脖子了。”
吸血狼人先生发出呜咽般的古怪笑声。
郑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流血的糟糕影响,连忙接过毛巾,胡乱抹了两把:“你直接用清理咒就行呐。”
“如果有用的话。”萧笑翻了个白眼,顺手将那条毛巾焚成灰烬:“发现你流血第一时间我就用了清理咒,但一点效果都没有。”
旁边,迪伦脸上狰狞的表情终于舒缓了一些。
“你确信看到内堡城墙塌了?”
“千真万确!”
“如果已经内堡塌掉了,那它们为什么不直接冲进去夺玄黄果,反而要再而三的重置时间?不要告诉我那条特比龙担心妖魔或者盟友们的伤亡。”
听到这个反问,郑清顿时愣在原地。
他仔细回忆片刻,然后才慢慢回答道:“因为它们被阻止了……每一次内堡城墙倒塌,巫师们处于劣势的时候,整座世界都会响起一道咒语……我只能听到前面几个音节,还听不太清楚……然后就会回到现实。”
“所以,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萧笑扶了扶眼镜,总结道:“如果巫师们处于劣势,会使用一道威力很大的咒语扳回劣势……如果巫师们处于优势,自然更不必担心。”
博士分析的非常有道理,郑清也承认这一点——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令自己直觉疯狂警告的,并不是那座可能坍塌的内堡城墙,而是他自己。
符枪被抢,法书与怀表已然充满,而禁咒气息无处可泄的自己。
年轻公费生下意识的看了黑猫一眼。
“别看我,我也没办法。”黑猫立刻摇头,它身后那根平素很有活力的尾巴也耷拉了下来,尾巴尖都没翘。
郑清沉默片刻,感觉眼底有一丝温热,伸手一抹,指尖便沾染了醒目的殷红。
他知道自己确实撑不下去的。
“把我丢上去!”男生咬着牙看向黑猫,声音依旧有些嘶哑,但目光却异常平静:“丢到那条青铜龙旁边……这点办法你总该有的吧。”
黑猫皱起眉。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它有些踌躇不定。
“总好过我在这里出现那种意外。”
“这一次可不一定有上次那么好运气了。”
“我从来不相信运气。”
郑清喃喃着,环顾左右——浅坑中,宥罪猎队的同伴们都听的一脸茫然,萧笑或许有了几分推断,表情有些难看。
稍远一点,朱思还抱着那头纯血米戈的腿,看向那头大老鼠,不知是不是因为禁咒气息充盈的缘故,郑清福至心灵,模糊猜测到了那两头怪物的身份,这让他莫名感到一丝欣慰。
再远一些,苏施君与深津良子决斗的结界依旧闪动着耀眼的青色光晕,蒋玉应该还在里面,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安然无恙。
还欠她很多钱呢,男生心底滑过这个念头。
倘若他真的控制不住那些气息,出现设想中最糟糕的情况,那么眼前着一切都会在瞬间化为灰烬。
他绝不希望那种情况发生。
就当是还钱吧,年轻巫师又给自己找了一条理由。
耳边,迪伦的呼吸重新急促起来。
郑清伸手摸了一把脸,手心满是鲜血,现在不仅仅眼睛,连鼻子也开始流血了。他回头,看了迪伦一眼,忍不住笑了起来:
“只有这种时候,才让人感觉你有吸血鬼的血脉。”
平日迪伦与403宿舍其他人一样吃鸡腿、吃烤肉、喝青蜂儿,很多时候,大家都会忽略他体内另一半血统。
“一点,也,不好笑。”吸血狼人先生咬牙切齿的回答道,脖子上青筋根根暴起,眼底已然多了暗红色的血丝。
郑清知道自己血液对某些生物的吸引力,不想继续刺激迪伦,于是回过头,看向其他人,语气轻快的叮嘱起来:“老规矩,我走之后长老是队长,黑猫会帮你们的。”
“什么老规矩?”辛胖子终于意识到郑清语气中的不详,扬起眉:“你是不是又打算像上次校猎赛一样,做什么见鬼的英雄了?”
“上次说好了,有事一起扛。”萧笑也对郑清擅自决定有些不满,同时劝道:“这次可不是学校举办的猎赛,而是真正的战场……战场上没有因果转身咒。”
蓝雀的回答就更简洁了,他怀中长剑拦在郑清身前,提醒道:“我还没死。”
与之相似,张季信的回答同样很干脆,他掰着骨节,咔咔作响,翻着白眼看向年轻公费生:“又想挨打?”
郑清没有理会同伴们的焦躁与关心,而是抬起头,看向天空
“老实说,我应该感谢那些大巫师与大妖魔,起码祂们给我清理出了一片足够安静的环节。”年轻公费生仰着头,试图制止鼻子与眼睛不断向外冒血,这让他的声音显得有点古怪:“最起码,我流血的时候,没有一群妖怪咋咋呼呼冲过来,想要吃肉喝血……”
“别说话!”
辛胖子强行打断男巫的话,胖乎乎的手指夹着四五支药剂,挤到郑清身前:“白鲜可以止血,莨菪散能舒缓痉挛与疼痛,回春剂能消除绝大部分内患……另外,虽然不知道你身体哪里出了问题,但内服一点蛇油肯定是没错的。”
郑清一把推开辛胖子的手,张了张嘴,试图解释,但喉咙间涌出的腥甜令他意识到没有时间了。
他捂着口鼻,低头,看向黑猫:
“现在,立刻,马上。”
这一次,黑猫没有与男巫争辩,人立而起,双爪搭在男生肩膀上,银色的胡须向下耷了耷,很少见的给予了男生一次祝福:“希望老头儿能保佑你。”
它口中的老头儿自然就是吴先生了。
黑猫双爪间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
真是个有趣的说法,郑清脑海刚刚滑过这个念头,眼前一花,宥罪猎队的伙伴们已经从视线中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首尾相衔,周身不知几许,恍若青铜铸就的巨龙。
而他此刻就站在巨龙腹心,三只龙爪交汇的地方。
如果离远一点看,他就会发现自己正飘在巨龙构筑的抽象钟表中心,三只龙爪所化的时分秒三针正剧烈颤抖着,似乎随时都会咔哒、咔哒跳动。
一切都来得及。
男生心底这么想着,飞快的从灰布袋里抽出那本充盈着禁咒气息的法书。
上一次在沉默森林的那座小世界自爆纯属意外,郑清虽然知道自己体内有一颗禁咒种子,但并不知道如何控制它——幸运的是,现在的他有了一个‘扳机’。
扳机的效果,就是激发。
揭开皮质搭扣。
翻开乳白色封皮。
厚实的纸页在指间沙沙作响,给人一种异常满足的感觉。一串串色泽鲜红的咒文在纸页间浮起,立体中带着几分朦胧。
郑清看着那些陌生而又晦涩的咒式,感觉其中的每一个字符似乎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后,每一段咒文又都那么陌生。
更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自己并不需要像普通咒语一样,将法书上的咒文吟诵出来。
只是视线掠过,在脑海中闪过相关的倒影,法书上那些相对应的咒文便会逐一亮起,深红色的光芒如跃出地平线的朝日,醒目而又灿烂。
旋即,男巫体内那些早已近乎沸腾的禁咒气息,便像被套上鞍鞯的烈马,变得驯服起来。当然,驯服并不代表消失。
就像一群受惊的野马群,之前没头苍蝇般四处乱蹿,许多野马在狂奔过程中相互冲撞,或者跑散,显得混乱无序。而现在则出现了一匹头马,在它的带领下,野马群收拢了散乱的队伍,排出合适的队形,踏着整齐的节奏,呼啸着掠过一座座山头。
如狂风,如骤雨,如雷霆。
男巫的视线在咒式间飞快扫过,一目十行;书页在手指尖一页页揭过,然后变成一片空白。奔腾的野马群规模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以至到了后来,郑清感觉不是自己在翻读法书,而是那股喷薄欲出的气息裹挟了自己,在飞快的翻书。
甚至他闭上眼睛,也不影响继续‘阅读’那道咒语。
在这股气息的推动下,他感觉自己越来越清醒,也越来越高邈,他的意识仿佛成为了体内的第三者,漂浮在身体与灵魂之上,平静的漠视着那不可控的一切自然发生。
而距离他意识更加深远的地方,隐隐约约传来模糊的问答:
“……如此乎礼之急也?”
“夫礼者,先王以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故失之者死,得之者生。”
“何谓之死?”
“未知生,焉知死!”
“何谓之生?”
“曰而立、曰不惑、曰知天命、曰耳顺、曰从心所欲,不逾矩。死者,人之大惧;生者,人之大欲也。”
“何谓之人?”
“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故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鬼神以为徒,五行以为质,礼义以为器……以为器…为器…器…”
礼义以为器!
最后回答反复回荡在郑清的意识之中,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礼,他曾经听先生提过,是秩序的化身;义,他不止一次做过,就像不久之前的选择。
以义为器,以礼为核。
曰从心所欲,不逾矩也。
男生紧闭的双眼豁然张开,面前的法书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深红色的光辉以法书为中心凝聚着,如一道细长的立柱,上破苍穹,下抵深渊,虽在浩瀚天地间如毫毛般纤细,但那股锐利与迫人的气息却像逼近眼珠前的锋刃,令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仿佛多看一眼,都会遭遇不测。
郑清并不在其列。
因为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那道细长的红色光柱中蕴含着的,是从他体内源源不断溢出的禁咒气息,只用了很短时间,原本几乎要撑爆他心湖的青色气团便被掠夺一空,甚至禁咒种子生成的大树,也在光柱的吸纳下不断退化,从大树变成小树,抽出的树枝一根根缩小,叶子一片片消失,直至重新退化成一颗种子。
只不过与最初时相比,这颗种子显得愈发凝实,种皮上多了许多神秘符文,籽粒也更加饱满有光泽。
伴随着最后一丝禁咒气息被抽走。
法书上最后一个字符缓缓消散,化为一抹深红的流光,投入那道光柱之中。皮质的搭扣如一根灵活的手指,在虚空中爬来拉去,拽着底层的封皮,用力合上法书。
啪嗒。
搭扣主动扣死自己。
法书身上最后一丝活力耗尽,似乎变回了一本普普通通的法书。郑清迟疑几秒钟,先把法书塞回了灰布袋,然后才看向面前那根红色立柱,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理。
在被黑猫送上来时,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比如翻开法书的一瞬间,他就化作一团巨大的光球,将那条青铜色巨龙炸的粉碎;或者他还没来得及翻开法书,就被巨龙一口唾沫喷的飞灰湮灭;亦或者在他扣动‘扳机’的过程中被各种意外打断。
唯一没有预测到的,是他安安全全翻开了法书,老老实实‘读’完了咒语,整个过程虽然很短暂,但却意外没有任何一位大巫师或者大妖魔打断。
大巫师们没有干涉,郑清可以理解,毕竟他身上还披着九有学院的红袍子,是根正苗红的巫师。
大妖以及那些黑暗议会的议员们没有动手,则令男巫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仅没有动手,郑清身前那条首尾相衔的青铜巨龙甚至还停止了施展它的天赋魔法,没有继续重置时间,似乎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很感兴趣。
这一切都让男生心底发毛。
所有人都在用奇怪而又意外的目光注视着他。
包括他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扣动扳机后,为什么还活着,禁咒也没有生效。也不知道眼前这根禁咒气息凝出的光柱应该怎么引发。
感受到四周越来越沉重的目光。
郑清终于迟疑着,伸出手指,碰在了那根红色光柱上。手感很轻,就像一根没有什么重量的真正的光柱。
男生的手指微微用力。
然后在他呆滞的目光中,那根红色光柱被轻而易举推到,擦着青铜巨龙的身侧,悄无声息的砸向远处那座沉默的内堡。
挡在途中的冰山船长与星空学院院长大骂着,仓促逃开。
呼。
像炽热的刀子切进奶油蛋糕,原本在妖魔大军疯狂进攻下仍旧安稳如山的内堡防御法阵,在倾倒的红色光柱面前毫无抵抗力,半空中完全绽放开的结界努力挣扎几秒后,便砰然破碎,化作漫天光雨。
远远的,郑清依稀看见似乎还有一株大树,被切去了小半个树冠。
“这……我不是故意的。”
年轻的巫师孤零零的飘在半空中,喃喃道。
一股小小的冷风吹过。
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由内而外,都凉透了。
红色的光柱倾倒,切碎内堡城墙与防御法阵之后,一闪而没,径直消失在大地表面。整座战场沉默许久,才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来。
仿佛一座楼房的地基被人砸断。
所有人都能感到地平线似乎发生了偏移,整个黑狱世界向着光柱落下的方向歪了歪,许多定力不足的巫师甚至无法抗拒那种从心底油然而起的眩晕感,跌坐在了地上。
旋即,强烈的地震波自下而上、由内而外,飞速扩散开来。
战场上,凡是站在地面的——不论巫师、还是妖魔、亦或者其他什么奇行种——都像是站在了波涛汹涌的海面,每时每刻都承受着地脉破裂后逸散的冲击波。
坚硬的岩层瞬间化成了海绵,被扭曲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建立在岩层与地脉之上的黑狱古堡防御法阵,更是短时间内便被摧毁大半,放眼望去,几乎半座古堡都变成了废墟。
天灾之下,概莫能外。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黑狱战场上,不论内堡之前,还是外堡之外,巫师与妖魔联军们间的厮杀不可避免受到影响。
召唤出天使降临的亚特拉斯学院院长长长叹了一口气,放弃指挥天使大军对普通妖魔们的追杀,身后洁白的羽翼一层一层收敛,带着那座巨大的天堂山虚影,缓缓向地面落去。
祂在天上的对手,海神号大妖船的船长目睹这一幕,并未趁机出手对付这位大巫师,而是选择了冷眼旁观。
天堂山上,无数虚幻的小天使们齐齐举起双手,高声唱起了祷经:
“尔今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瞋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轰!
无形无质的天堂山虚影轻巧的落在地面,发出沉重的轰隆隆的响声,仿佛真的有一座大山落了下去,亚特拉斯学院院长化身的天使浑身剧烈颤抖着,身后聚拢的洁白羽翼一根接着一根化作光沫。
但祂的努力并非毫无作用,地面上的普通巫师们可以清晰感受到,在那座天堂山虚影的镇压下,黑狱世界的地脉安静了许多,大地的震动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与此同时,天空中,两轮纠缠在一起的太阳也在同一时间放弃了争执,金色的太阳落在东方,血色的太阳落在西方,一同出手帮忙稳固黑狱世界的框架。缀在太阳们身后的天狗们不再吠吠狂叫,如两片乌云般停在太阳附近,互相警惕。
……
……
从黑猫双爪搭在郑清肩膀。
到年轻公费生出现在特比龙腹心之处。
再到那根接天连地的红色细长柱子被推倒,砸在黑狱古堡内堡的防御法阵之上,毁掉内堡城防、顺带引发让整座世界颤栗的天灾。
这个令人眼花缭乱,而又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过程,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像没人预料到那位年轻的小巫师有足够能力施展出一道近乎禁咒的魔法,同样,也没人预料到那道‘准禁咒’竟会不受控制的打偏。
但这很短时间内发生的变化,却深刻的改变了整座黑狱战场的进程。
在郑清推倒那根‘天柱’之前,妖魔们虽然气势如虹、攻势犀利,但却像夏天的暴雨、二战中德军的装甲师、程咬金的三板斧一样,后继乏力。
这一点,稍有全局观的占卜师都能看出来。
坐拥地利,守御黑狱古堡的巫师们只需稳扎稳打,即便让几个子,丢掉几处魔法阵的节点,也无关紧要——所有这一切,都在大占卜团的预测范围之内。
唯一不在占卜师们预测范围内的,就是禁咒,或者说,禁咒的某位载体。
天柱的倾倒不仅打乱了占卜团的整个计划,更毁掉了大半座黑狱古堡的防御体系,原本凭借法阵以少敌多的巫师们,立刻面临了更大的压力。
“立刻收缩战线!”
“由外堡九位大巫师压阵,与妖魔联军逐步解除接触!猎队解除战阵第二形态,灵活机动,整体向内堡防线后撤!”
“启动备用法阵!”
“备用法阵损坏率达百分之四十,备用阵基松动率达百分之六十……推测无法建立完整防御体系!”
“立刻启用临时法阵!”
“临时法阵启用中……”
一道又一道急促的命令从占卜团发出,向四面八方传达;一只又一只青色的小鸟拍打着翅膀,惊慌失措的出现在一位位猎队队长们面前,传递着前后矛盾的信息,让整座战场愈发混乱。
撤退的巫师们不可避免受到了更多攻击,遭受了更大损失。
而这一切的发生,都只是因为一位想要做点好事的年轻人伸出了他的手指,向那根细长的红色柱子,不经意的推了一把。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大灾若平,大妖是巫。”
黑暗议会的德鲁伊大祭师塞克伯目睹了这一切,一边小声抒发着感慨,一边面色古怪的看着不远处那座轰然倒塌的城墙,看着烟尘尽头那株高大而又模糊的树影,同时下意识的瞄了一眼身前三首八臂的巨猿,补了一刀: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呐。”
“听说那孩子是你们学院的公费生?真是辛苦你了。如果你不想要,我们议会可以帮忙处理这个小麻烦。”
半空中,传来星空学院院长骂骂咧咧的声音以及迷雾船长猖狂而又得意的大笑。战场上,四处响起巫师们奋力抵抗与妖魔们恣肆的吼声。
九有学院的院长大人铁青着脸,看着浅坑里那些一脸茫然与惧怕的年轻学生,再看看半空中那位仍旧一脸呆滞的公费生,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当黑狱战场上学校一方的高阶战力稍逊几分时,他丝毫不怯。
即便漩涡与布里盖特两个家伙折腾出一条特比龙,打出蕴含传奇色彩的一道魔法,他也仍旧信心满满。
唯独眼下。
黑狱内堡的防御以占卜团与所有大巫师都没有预料到的方式轰然倒塌——这不在计划范围之内。
内堡城墙可以塌,可以有无数种倒塌方式,唯独不能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塌掉。
就在觊觎的目光纷纷窥伺之时。
内堡深处,烟尘尚未尽落,树冠被切掉一小部分的某株古木,扬起它粗大的树枝,往上用力一抛。
一蓬淡黄中夹杂几丝鲜红的果子便被丢到半空中。
众目睽睽之下。
那些果子仿佛一颗绽放的烟花,化作数道流光,径直向四面八方落去。
众所周知。
妖魔们攻打黑狱的直接原因,便是某棵位于黑狱世界的古木开了花,结了果,而它的果子对大妖魔提纯血脉、大巫师突破桎梏,都有很好的帮助。
虽然直接原因的背后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更深层次的缘由。
但眼下,没人关心这种沉重的话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内堡上空。
内堡上空,那一片如星雨般向天际坠落的流光成为整个黑狱战场、整座黑狱世界最璀璨、也是最耀眼的焦点。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五道、六道、七道。
总共七道流光,代表了七颗果子,向四面八方散落而去。淡黄的光辉中夹杂了丝丝鲜红,缀在流光之中,那是刚刚成熟的果子离开母体时携带的一点树汁。它们随着流光飞逝,弥散在空气中,让整片天地都嗅到了迷人的气息,变得躁动起来。
“玄黄果!”
“它们都是我的!”
“拦下它们!”
“果子属于学校!一颗都不能少!”
“玄黄是世界的颜色,不是巫师的禁脔!”
“我也要!”
喜悦、愤怒、急切、焦躁、不安、贪婪,等等,种种情绪在战场上空翻滚,六欲红尘迷住了大部分妖魔的眼睛,也遮蔽了许多巫师的视线。
砰!
星空学院院长的拳头砸在了白色大熊的脑后,将刚刚跃起的冰山船长重重砸落回地面,沉重的声音如暮鼓般回荡在整座战场上空,但此刻,却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点。
铿!
雪亮的长刀拦在赤狰面前,刀身上映出豹魔狰狞的面孔以及一袭蓝色马甲的影子,旋即,长刀与赤狰之角相撞,刀身砰然破碎,如雪花般片片落下,而那抹蓝色身影也像炮弹般撞向地面。赤狰身后五条细长的尾巴高高扬起,仰天嘶吼一声,正欲重新跃起,但另一道红色的身影挡在了它的面前,法书凌空,书页无风自翻,在哗啦啦的声音中,一道道咒语如雨点般落下,砸向体型庞大的豹魔。
又有身披淡黄色长袍的巫师,光着脑袋,浑身泛起古铜色光泽,双手分开用力,一左一右,一抓,一扯,拽住赤狰的两条尾巴,将它死死定在原地。
战场上向来不乏勇者。
尤其是秉着一股正气直面邪恶之时,更会让许多年轻巫师热血沸腾,鼓足勇气,前赴后继。无数妖魔试图冲天而起,就有更多巫师的身影拦在了它们面前。
但任凭近地面的厮杀如何激烈,嘈杂终归只是下面的,上面的大人物目光始终锁定在那些四散的果子们身上。
“科托斯!!”
在巫师们放弃外堡的阵地后,一直堵在外堡城墙缺口间的多臂巨人终于重新获得了自由。它数十个脑袋齐齐扬起,数十张嘴一同大声咆哮着,挥舞着数十只手臂,将身旁那株大柳树的枝桠一根根掰断、搓成长枪,投向空中。
密集的投枪雨点般激射而至,将靠近一颗玄黄果的巫师与妖魔们纷纷逼退,旋即那些长枪气势一转,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仿佛变成了一条条觅食的长蛇,昂着头,交替前进着,须臾间便构筑出一张巨大的网子,将那颗果子网在其中。
然后一收、一扯,玄黄果便落入多臂巨人的怀抱。
紧随其后,第二颗确认归属的果子是飞的最远的一颗。那枚果子恍若闪电般直插天际,却在即将离开战场之时,被一个从天而降的巨爪捞了去。
随即,巨爪缩回,露出其后一只张开双翼的巨大火鸟,祂昂着头,发出轻唳的鸣叫,像是挑战天空另一个方向的血色太阳,又像是在对下面的巫师们发出抱怨。
这幅画面让战场上许多巫师悄悄松了口气。
因为那只巨大的火鸟正是第一大学阿尔法学院院长爱玛教授的真身。玄黄果能够落入她的手中,对守御古堡的巫师们而言是个好消息。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巫师们感到欣慰,妖魔与它们的盟友就不那么高兴了。尤其与爱玛教授在天空中争夺太阳位置的巨鸟席兹。
作为黑暗三巨兽之一,席兹与利维坦愿意充当大妖们的盟友,一方面固然是为了拯救身陷黑狱的贝希摩斯,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传说中的玄黄果。
三巨兽之所以始终是三巨兽,而没有成为三个传奇,并非因为它们积累不够——它们庞大的真身超过今天战场上任何一位大巫师或者大妖魔,足以证明它们深厚的底蕴——只是因为它们体内的‘兽性’始终大于‘理智’,这让它们对世界的理解始终有一些偏差。
玄黄果或许能弥补这丝缺憾。
唳!!
席兹的愤怒的嘶鸣响彻天际,血色的太阳重新冲上中天,与那轮金色的太阳纠缠在了一起,这让刚刚稍微稳固些的世界框架又轻微晃了几下。
但眼下没人会注意到这点细节。
在血气与死气的冲击下,在混乱的魔力乱流中,无止境的战斗让许多人疲惫不堪,即便站在原地都有头晕目眩的感觉,再加上不久前那场恍若海啸般的变故,让战场上的人们对世界颤抖的感受愈发迟钝。
咔哒,咔哒。
蜷曲在半空中的特比龙身上重新响起表针跳动时的声音,咔哒,咔哒,青黑色的龙身上泛起一层珍珠般的光泽,站在它的身旁,隐约可以听到时光长河哗啦啦流淌的声响。
时光如网。
魔力如丝。
体型庞大的特比龙以远超它外表的灵敏技巧,在一层狭长的空间反复多次重置了时间后,终于等到一颗玄黄果向它投来。
那一抹动人的光辉,似乎让特比龙看到了自己传奇后的风采。这让它原本古井无波的心态稍稍有了一丝荡漾。
这丝荡漾夹杂着特比龙周身特有的时光之力,向四面八方弥散开来,很容易便波及了近在咫尺的郑清。
咔哒,咔哒。
细微但是更加清晰的表针跳动声,在年轻巫师怀里响起。特比龙下意识低头,看向身侧那位刚刚帮过它们大忙的小巫师。
就是它这一低头,搅动了四周处于微妙平衡状态下的时空。
原本应该径直落在它身上的那枚玄黄果,像之前那根倾倒的红色细柱一般,失之毫厘,擦着它的身侧,准准儿的砸在了那位小巫师的肚皮上。
噗!
小巫师被果子撞的两眼发直,弓着腰,像一只大虾般被砸回地面那处浅坑中。
当肚子被‘锤’了一下的时候,郑清还没有从之前受到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他明明是为了阻止半空中那条青铜色巨龙使用魔法毁灭黑狱古堡,所以才冲上来;他明明已经做好了付出巨大代价,甚至包括自我牺牲的准备;他明明想做好事的。
可是事态发展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
诚然,他对‘自我牺牲’的态度并不那么坚定,或者说,还带了几分侥幸——先生那么厉害,就算我死了,他也能再救我一次吧。
但他想做‘好事’的心态是确凿无疑的。
只不过这份心态随着那根细长的红色天柱倾倒,随着黑狱古堡内部防御法阵的崩溃,一起崩溃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站在半空中,他看到内堡城墙坍塌时,有一支守在城墙上猎队躲避不及,被坍塌的城墙掩埋;也看到战场上狼奔豕突的妖魔们惊愕中混杂了狂喜的狰狞面孔;还看到下方浅坑里大黑猫迷惘的眼神以及同伴们困惑的表情。
天空变得昏暗。
大地如波涛般翻滚。
整个世界与男生的心情一起,沉入谷底。
即便之后亚特拉斯院长的天堂山落下,镇压地脉,两轮太阳止戈,定住苍穹,世界从谷底重新升起,但男生的心情却没有一丝好转。
他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明明老老实实呆在下面,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儿顶着,为什么一个小巫师要去逞能?是不是‘禁咒种子’四个字给了他太多信心,让他觉得自己可以做一做英雄,做一做主角?
年轻巫师沉浸在这片混乱的思绪中不能自已。
自然而然,也就忽略了内堡深处升起的那蓬果子,忽略了宛如烟花绽放后四散飞逝的流光,忽略了整座战场间突兀沸腾起的气氛,以及再次骤然白热化的战斗。
意外与死亡都是一瞬间的事情。
唯有苦难,漫长而难以挣脱。
战场上的巫师与妖魔们为了那宝贵的瞬息拼尽全力,半空中年轻的巫师则沉沦苦海难以自拔。
然后,他在苦海深处隐约听到表针咔哒咔哒跳动的声音。
也听得疑似河水汩汩流淌的声音。
他呆滞的眼珠咕噜转了转。
这让他终于找回了一丝活气儿。
“砰!”
一颗果子从远处激射而至,砸进男生怀里,将他从半空中砸落回地面那处浅坑中。沉重的撞击与剧烈的疼痛,终于让年轻巫师从之前天柱倾塌的事故中回过神,旋即,他感受到数道充满恶意的目光,毫不掩饰的落在他的身上,令他周身一阵恶寒。
他捂着肚子,在张季信的帮助下挣扎着站起身。
摊开手,手心中捧着一枚拳头大小,淡黄中夹杂了丝丝血色,看上去仿佛桃子似的的果子。不需要太多思考,郑清就知道手里的是什么东西。
玄黄果。
这就是引起这场大战的最直接的导火索,也是传说中能够帮助大妖们纯化血脉、帮助大巫师突破桎梏的灵丹妙药。
虽然事实上没人能够说清这种果子具体有什么神奇的作用——是可以强化肉身、纯化灵魂,还是能积累魔力、帮助人顿悟——很少有服用过果子并且进阶传奇的存在向普罗大众传道解惑。
人们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果子确实有用。
这就足够了。
“快跑!”
黑猫毫不犹豫,一头顶在男生后腰,低声吼道:“朝姚教授那边跑去,趁那些家伙还没来得及动手……快跑!!”
郑清还捧着果子愣在原地。
宥罪猎队其他猎手已然反应过来。张季信二话不说,抱住郑清的腰,向后一甩,将他扛在肩上,撒腿就跑,黑猫紧紧跟在他们脚边。
在大巫师遍布的战场上,辛胖子不敢随意释放蓝巨人真身,唯恐被某个大佬一指头碾碎。但这并不影响他倍化放大身体某个部位,比如化出一双巨大的手掌抵挡远处射来的碎石,或者化出两条大长腿带着猎队两位队长一起跑路。
萧笑抱着龟甲,为三人身上罩了一层淡金色的守护结界。
还有蓝雀与迪伦,在张季信跑路的第一时间,便蹿出浅坑,为他开道,抵挡几头突兀出现的死灵与尸傀。
这些年轻人反应确实很快。
但必须承认,在这片战场上,他们仍旧太过稚嫩了。而抱着一颗玄黄果,试图远离一众黑暗议会议员的想法,又过于天真。
宥罪猎队的年轻巫师们在跑出浅坑后,仅仅前进了十多米,便被迫停下了脚步。
暗红色的贫瘠土地一处接着一处缓缓拱起,露出一幅幅苍白、狰狞的身影,这是淹没在黑狱古堡里的妖魔们的骸骨。它们转动着僵硬的脖子,缓缓看向几位年轻巫师,空洞的眼眶齐刷刷跳跃起苍白的灵魂之火。
与此同时,一根根干枯的手臂冲破地表的束缚,仿佛一株株食人花,抓向男巫们近在咫尺的脚腕与小腿。
“拦住他们。”
黑暗议会的亡灵大巫妖林迟干涩简短的命令清晰传入每一个年轻巫师的耳朵里:“……抓住他们,拿到那颗果子。”
对面竟然没有下死命令,是因为我刚刚帮了它们大忙吗?郑清趴在张季信肩膀上,脑海中闪过这个自暴自弃的念头。
他刚刚倒是尝试自己跑路,但之前那道‘魔法’不仅抽空了他体内的禁咒气息,而且还抽干了几乎所有魔力,一滴都没剩,以至于直到现在,他都感觉手脚酸软,四肢无力。
郑清毫不怀疑,如同同伴们丢下自己,他可能连向前爬两步的力气都没有。
“滚开啊!!”
耳畔,传来张季信的怒吼声。
红脸膛男巫挥舞着拳头,纵身一跃至半空,避开脚下突然蹿出的几根手臂,然后掉头,用力向下砸去:“该死的魂淡!!”
轰!
以拳头落下的点为中心,地面骤然沉降,出现了方圆数米,仿佛一个小碗的陷坑。坑中布满了七零八落的碎骨。
然后,扛着郑清的张季信才重重落在了地上。
巨大的蓝色手掌,连同两根粗大的手臂,仿佛重犁般从地面扫过,将一众张牙舞爪、蹒跚而来的亡灵一扫而空。
沉默的剑客,挥舞着手中三尺青锋,如一只蓝色的蝴蝶在暴风雨中奋力起舞,斩落一头又一头扑击而来的怪鸟。
还有平日里最讲究仪表的某只月下贵族,也释放了真身,化作一头长着蝠翼的巨狼,如幽灵般在四周滑翔,撕碎一切靠近他们的魔物。
黑暗议会的德鲁伊大祭师目睹这一切。
“勇气可嘉。”
他简短的评价了一句——对尚未达到注册级别的巫师们来说,一位大巫师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然难能可贵了。
“但实力不足。”
说话间,德鲁伊大祭师抬起头,原本略显佝偻的身形骤然变大了许多,他伸出枯瘦的手爪,径直抓向那群正与亡灵们搏杀的年轻巫师:“就这样……到此为止吧。”
不远处,姚教授的三个脑袋齐刷刷看向大德鲁伊,目光有如实质,声音冰寒:“以大欺小……你们越界了。”
回答他的,是大巫妖林迟科科的怪笑声。
“越界?”
大巫妖张开双臂,麾下涌出仿佛瀑布般奔腾的灰白气息,一如它的声音,翻滚咆哮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
“当我们碰触禁咒的时候,就开始越界了;当我们闯入黑狱的时候,又一次越界了……已经越界那么多次,再越几次,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片灰白色的气息落入下方蹒跚的亡灵之海中,原本孱弱的亡灵们得到肉眼可见的强化,它们周身冒出尖锐的骨刺,骨骼变得更粗大、骨片更加厚实,空洞眼眶中的灵魂之火在剧烈跳跃中由灰白变成淡黄色,甚至还出现了许多变异亡灵,比如骑着野猪尸体的亡灵骑士、长了蝙蝠翅膀的亡灵刺客,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原本还稍显游刃有余的张季信、迪伦等人,顿时变得左支右绌,打退了亡灵骑士,又有亡灵刺客悄无声息迫近,宥罪的猎手们不得不连连后退,很快便退回那处浅坑之中。
而德鲁伊大祭师探出的枯瘦手爪已然到了他们头顶,仿佛一层浓厚的黑云,沉沉的压了下去。
姚教授伸出一条胳膊,试图保护几位年轻巫师。
“你的对手是我们。”
一个柔美却又尖锐的声音直刺大巫师的灵魂,出身幽灵族的昂拉菲儿挡在了姚教授伸出的手臂之前,庞大的灵魂之力犹如泥沼般,将大巫师的努力尽数束缚。
与此同时,德鲁伊大祭师塞克伯、大巫妖林迟以及魔法刺客巴特科齐齐动手,四面围杀陷入困境的九有学院院长。
塞克伯与林迟可以分出一丝力量处理如跳蚤般的几位年轻巫师,姚教授则需要全力以赴,才能面对三位大巫师以及一位顶尖魔法刺客的围攻,自然没有余力保护郑清等人。
就在那巨大的手爪从天而降,教授目眦欲裂,而年轻巫师们苦苦支撑之际。
一声轻叹忽然响起:
“他们还是些孩子,不应该卷进这件事。”
一条灰色的‘大蛇’突然出现在浅坑上空,盘旋着,环绕着,撑起一层淡灰色的结界,挡在了那只巨爪之前:
“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只要多给一些时间,完全有机会向我们证明他们的实力……就像我们在黑狱证明我们自己一样。”
这一次,郑清终于看清,那条‘大蛇’是从鼠仙人身后披着的大氅下蹿出来的——它哪里是什么‘大蛇’,分明只是一条巨大的老鼠尾巴。
滋啦!
枯瘦的手爪狠狠抓在突兀出现灰色屏障上,刺耳的感觉仿佛扎进每一个听到那个声音的人的心底,郑清感觉像是有几百只虫子咬在了心尖的痒痒肉上,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颤栗感。
直到这时,他才从大德鲁伊的突袭中回过神,猛然吸了一口气。
宥罪猎队其他几位猎手表现并不比年轻公费生更好,浅坑中,所有人都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唯恐一点灰尘落下,就会带着头顶那股气息一齐降下,将他们统统压死。
只有黑猫,面对这股恐怖的气息,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自然。
“就会吓唬小孩子。”
它嘀嘀咕咕的抱怨着,抖抖嘴角的胡须,甩了甩尾巴,脸上露出一丝不虞,但郑清仍旧从它的语气中读到了几分忐忑。
巨爪与那灰色屏障对峙片刻。
德鲁伊大祭师严厉的看向鼠仙人,然后又看了看鼠仙人身后那头安静了不少,正在与小女巫嘶嘶嬉戏的纯血米戈,目光变得有些深沉:
“记住你的承诺!”
鼠仙人沉默片刻。
然后回过头,看了几位年轻巫师一眼,脸上露出一丝愧疚:“抱歉了……我只能做到这里……我不能…”
喃喃间,原本盘旋在浅坑上空的鼠尾倏然收了回去,相应的,笼罩着年轻巫师们的灰色屏障也骤然消失。
这一次,巨爪之下,再无阻碍。
黑猫重重的叹了口气,张开嘴,吐出一个小巧的卷轴,丢到郑清手边,一个念头粗暴的塞进郑清脑袋里,撑的他头晕目眩:
“等一下就撕开……你肯定知道什么时候。”
“后面的麻烦,你们自己想办法应付。”
“下次这种破事别拉上我!
“淦!”
郑清还未回过神,黑猫便已经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倏然射出浅坑之外,直扑不远处的德鲁伊大祭师。
或许是因为即将捉住几位年轻巫师的诱惑;或许是因为德鲁伊对动物的天然亲近;或许只是身为大巫师的自信。
总之,种种原因,让大德鲁伊塞伯克对黑猫扑上来的举动没有第一时间躲避,也没有第一时间做出恰当的应对。
然后黑猫便啪在了这位黑暗议会大巫师的身上。
“见鬼吧你!”
它愤愤不平的咆哮着,小巧的身子骤然涨大,瞬间化作一颗淡黑色的光球——深沉的光芒似乎在刹那间夺去了整座世界的色彩,漫天奇光异彩,犹如圣灵呈威,即便一千颗太阳,也无法与其争辉。
战场上,所有大巫师们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