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清自己炸过一次。
但看其他人或者猫爆炸,还是第一次。
老实说,除了光球亮起时有过一瞬间的茫然之外,他竟意外没有感到吃惊,反而有种就该如此的心情。
类似于我自己都炸了,影子炸一炸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说是‘爆炸’,其实并不十分准确——因为近在咫尺的郑清并未感受到如飓风般飚过的冲击波,也未感受到爆炸时应有的高温、高压、甚至窒息等过程。
只有那一瞬间剧烈到极致的魔力波动,围绕着某个点,疯狂释放,在真实视线中只是出现了一颗淡黑色的光球,但在巫师们的灵觉下,却看到了宛如星河诞生、千百颗太阳竞辉,绽放奇光异彩的场景。
按郑清的理解,这种‘爆炸’更像是某种概念、或者规则层面的剧烈分解、构筑以及重组。
顷刻间,年轻巫师对于禁咒的本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禁咒不仅仅是一道威力巨大,可以磨灭生命、倾覆世界的咒语,它更大的效果是颠覆规则。
就像原本世界美元作为硬通货,可以进行国际结算、购买大宗商品,所有国家都接受这个概念。直到某一刻,所有国家突然放弃使用美元,重新构筑了新的交易体系。这种简单却又深刻的规则变动,会直接导致世界经济崩溃、继而生灵涂炭、大国征战,甚至使整个生态系统出现不可逆的损害。
回到黑狱战场,郑清直面着眼前这场‘爆炸’,若有所悟,唯有这种涉及规则与概念的‘爆炸’,才能真正伤害乃至毁灭一位顶尖的大巫师。
或许因为这份感悟,或许因为直面了一次‘准禁咒’的爆炸,郑清灵魂深处那枚凝实的种子微微晃了晃,重新萌发出一点新芽。
只不过全神贯注于‘爆炸’场面的年轻巫师并未立刻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距离较近的缘故,郑清清晰看到了这次‘爆炸’的全过程——在淡黑色光球笼罩中的德鲁伊大祭师塞伯克睁大双眼,表情惊骇,张开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一丝声音都没能传出来。
人们只能看到它的周身绽放出万千璀璨的色彩,似乎想与黑色光球争辉。然而,随着光线的扭曲、魔力的静默、色彩的黯淡,大德鲁伊的身影开始一点一点在人们视线中消散。仿佛被洇湿后的水彩画,又像是有人用一块橡皮擦吭哧吭哧擦掉。
没有决死时爆发的魔力潮汐,也没有拼命时搅动的规则乱流。一位强大的巫师就这样突兀、憋屈、而又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那个淡黑色的光球中。
这是开战以来,这座战场献祭的第一位大巫师级别的存在。
从内堡天空,到外堡边缘;从天空撕扯的两轮太阳,到黑狱世界尽头窥伺这场大战的星之彩;从巫师,到妖魔,所有大巫师级别的存在都用目光注视着这场毁灭。
还有诱发第一位大巫师死亡的那群年轻巫师。
以至于祂们对剩余四颗玄黄果的争夺都稍稍松缓了一些。
那些目光有如实质,沉重而又充满压力,郑清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大巫师与大妖魔们目光相互接触时仿佛金铁交加般的铿锵。
他下意识打了个激灵,立刻从大巫师消亡的茫然中回过神,想起黑猫临炸前丢给自己的那个卷轴。
他一语不发,当即将其撕开——反正那只猫说等一下就让撕开,而且听那句话的意思,时间由郑清把握——年轻公费生觉得现在就是撕开的时间了。
令他稍感失望的是,卷轴里并没有封禁着‘有关部门’提供的某道强大魔法。
想来也是,倘若里面真的封禁了强大魔法,黑猫也犯不着炸掉自己,去阻止黑暗议会那位可怕的大巫师。
卷轴上只有一行咒语:
“为鬼为蜮,不见其身!”
郑清的目光刚刚掠这八个字,缀在卷轴四周的咒式、符文便次第消散,化作一抹流光,投向不远处那颗即将溃散的淡黑色光球,然后一卷、一收,流光收敛,落回郑清脚下。
男生低下头。
因为两轮太阳而在脚下分叉的影子,其中一抹变得浓厚了几分。他的心头浮起一层明悟,就像他上次爆炸后出现在空白之地,黑猫原本并非生灵,所以爆炸后便重新回归本源,再次成为郑清的一道影子。
却不知它还能不能恢复原状。
就在年轻巫师脑海滑过这丝念头之际,那抹稍显浓重的影子忽然在地上左右摇曳着,仿佛海底舞动的水草般扭动着,同时一个念头挤进郑清的脑海——还不跑等啥呢?!
猫果然有九条命。
郑清嘴角微微一翘,站起身——不知是胖子魔药的功效,还是影子带来的副作用,他感到原本空荡荡的体内魔力重新充盈起来,力气也恢复了许多。
“跟着其他巫师的队伍,向内堡后方撤退!”
宥罪猎队的队长大人一挥手,开始重新向自己的猎手们发布命令,语速飞快:“不要打架,不要犹豫,立刻开始跑……跑的越快越好!”
他全然忘记了不久前因为‘逞英雄’而将队友们丢下的前科。
张季信板着脸,一语不发;辛胖子冷笑连连;萧笑垂着眼皮沉默不语;迪伦正在给自己系上一条新的腰带——因为之前变身的缘故,他不得不换一条新的长袍。
倒是平素寡言少语的蓝雀,这次代表大家开了口。
“你呢?”
身穿蓝袍的剑客言简意赅,目光平静的看着自家队长。
郑清有些心虚的挪开视线。
“我……稍后就来。”他嘟囔着,愈发显得底气不足:“还有一点其他事情……跟你们没有关系…”
“废话真多。”张季信翻了个白眼。
“想要带回朱思,必须打败那头纯血米戈。”萧笑扶了扶眼镜,身为占卜师,他的目光向来敏锐,也看的比队里其他猎手们更加深远一些:“但是在我看来,在这座战场上,小姑娘跟着那头米戈,可能比跟着我们更加安全。”
博士说出了郑清心底最纠结的事情。
他之前便隐约猜到了那头米戈,甚至鼠仙人的身份,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没有冲动的对那头米戈动手。
“……镜子里那些妖精最可恶了,它们总会变成各种模样,假装是你的朋友或者其他什么人,然后在你睡着后,悄悄吃你身上的肉。”
“糟糕的是,镜子会保存我们照镜子时留下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记忆,然后那些妖精会偷走它们,假装出记忆里的情节,去迷惑人。”
“好多刚刚进镜子的小巫师,就这样被那些妖精拐走了,最后连骨头都找不到……我?我很聪明的,第一个晚上就发现它们作怪,然后立刻躲起来了……”
“果汁儿玩儿捉迷藏的时候最厉害了!”旁边,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巫摸着小女巫的头,低声夸赞道。
“那是自然!”
小女巫得意的蹭了蹭鼻尖,顾不得咽下嘴里美味的糕点,又急急忙忙补充道:“我不仅仅捉迷藏,还助人为乐呢!很久很久以前……唔,让我想想什么时候……有点想不起来了。”
另一只纤细的玉手从一侧伸了过去,捏了捏小女巫鼓起的脸颊,柔声说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想不起来就不想了,我家果汁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妈妈听着呢。”
或许果汁儿几个字给了小女巫灵感,她伸手从面前的桌子上拿起一杯橘子汁,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嘴里终于松快了一些,惬意的吐了口气。
“唉。”
小女巫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镜子里什么都好,就是吃的有点少……你们给我的那本画册,我连茄子柄下那两块硬皮,还有鸡嘴下面那层嫩皮都没放过……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在镜子里乐于助人。”身材高大的男巫轻声提醒道。
“哦,对!乐于助人!”
朱思恍然大悟般,抬起小拳头,砸在手心:“那次我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大巫师……唔,不是很厉害的那种大巫师,是年纪大的,感觉都成年了的一个男巫……但蠢的却跟六七岁的小孩儿一样,冒冒失失闯进镜子里,还跟那些妖精搭话……”
“如果不是我悄悄告诉他怎么做,他也一定会被镜子里的妖精们吃掉的。不过他人倒是挺大方,给了我很多迷榖木叶子……当时我的迷榖木叶子早就用光了。”
“但我是谁?我可是无功不受禄的果汁!所以当时我痛下决心,请他吃了一顿大餐,把我一个星期……不,好像是两个星期的肉菜都吃光了…”
说到这里,小女巫咂咂嘴,似乎有点遏制不住嘴里冒出的口水,转头眼巴巴看向旁边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我还想吃那个泡椒的无骨鸡爪,还有没有……”
“有,有,多得很。”身材高挑的女巫柔声回答着,伸手向前一指:“看,那盘不就是吗?”
朱思眨眨眼,定睛向前望去,面前的餐桌上果然多了一盘白嫩嫩的鸡爪,躺在清澈的醋汁中,几片翠绿的葱花香菜点缀其间,散发出一股诱人的气息,闻之令人垂涎欲滴。
稍远一些,餐桌上还摆了卤鸡、卤鸭、腊肉、烧鱼、兔脯、五颜六色的拌菜、五花八门的糕点、摆卖葡萄、橘子、菠萝的果盘,以及果汁、牛奶、柠檬汽水儿等等,曾经在她梦里出现过的许多美味,一一呈现在面前,而她可以肆意享用,不担心吃撑掉肚子。
更远一些,可以看到餐桌对面有宽大柔软的沙发,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绘有雪山与森林的大幅油画,一只小猫正从地上努力向上跳,似乎想跳到沙发上,几只灯火虫拍打着翅膀在餐桌上方飞来飞去,投下一片柔和色彩。
隐约间,还可以听到节奏明快的钢琴,伴着欢快的和弦,回荡在这间不大却温暖,充盈着令人心满意足气息的屋子里。
咔嚓!
窗外,夜色漆黑,闪电耀过,映照出天空翻滚着的浓厚乌云。有一条灰色的巨龙在云中翻滚,盘旋。云后,滚滚雷声一重接着一重,震得窗棱嗡嗡作响。
小女巫下意识的挪了挪身子,把脑袋向身后那温暖的怀抱里缩了缩。
旁边,那位身材高大的男巫站起身,走到窗户边,用力一扯,把厚重的窗帷合上,将闪电、雷霆以及夜幕牢牢遮掩在淡灰色的窗帷之外。
整间屋子重新陷入温暖、舒适、令人愉悦的光线中。
小女巫左手半根香蕉,右手一根卤鸡腿,嘴角沾着一点奶油,嘴里嚼着刚刚吃进去的无骨鸡爪,心满意足的眯着眼。
旁边,那位高挑女巫爱怜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似乎想让她吃慢一点,但最终没有开口,而是转头看向窗前的男巫,语气变得冷硬了几分:
“还有多久?”
“你们想在这里呆多久就呆多久。”男巫温柔的回答道。
女巫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不要以为这样我就能原谅你……她不应该呆在这里……她值得更好的地方。”
“我也这么想。”
“想?”女巫的表情重新严厉起来:“仅仅想是不够的……你打算怎么做?你有办法的,对吧,你一直都有办法的。”
说到最后,女巫脸上的严厉散去,化作几分哀求。
男巫沉默了许久。
久到朱思换了一盘新的烤肉,久到天花板下的灯火虫躲到墙角,久到女巫身后的影子开始摇晃着,挣扎着,伸出几根细长而又狰狞的节肢。
男巫终于重新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看了一眼女儿,然后又看向妻子:
“我虽然还活着,却与死了没有什么区别。你也一样。我们就像两个掉进泥潭里的猎物,拼命挣扎着,以为自己还能出去。”
女巫发出仿佛呜咽般的笑声,她身后的影子晃动的愈发厉害了。
男巫慢慢走到女巫身后,弯下腰,揽着她的肩膀,把头搁到她的肩膀上,喃喃着:“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出不去了。”
他清晰的感到女巫的肩膀为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
“活着的时候,我们一起活着;死去的时候,让我们也一起,开开心心走吧。果汁儿已经长大了,她能自己照顾自己。”
“让我们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她从这个泥潭里送出去吧。”
咔嚓!
窗外闪电与雷霆愈发猛烈。
温暖的小屋里,一家三口在感受着最后的温暖。
小屋外,云层间翻滚的灰色巨龙已然消失,夜幕袭来,仿佛一头黑暗巨兽,张大了口,将这座小屋一口吞没。
战场上,倒塌的囚室废墟旁。
沉默许久的米戈张开了身后蝠翼般的巨大鞘翅,抬起头,额前漩涡状的瘤块上色彩飞快变幻,最终逐渐平静,化作一副简笔画的笑脸。
抱在它节肢上的小女巫眼神空洞的看着远方,脸上还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站在两人身侧不远处的大老鼠,深深吸了一口气,鼠尾游动间,将那头一直亦步亦趋跟在它身侧的沉默骷髅拽的离自己更近了一些。
“真是令人惊叹的杰作。”
鼠仙人抬起胳膊,指尖一寸一寸滑过那如玉般的骨头,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真是…太可惜了。”
那只骷髅乖巧的低下头,任凭鼠仙人枯瘦的爪子搭在它的肩膀,顺着它的脊椎一点点上移,最后落在颅骨尽头,额前那枚红色宝石上。
骷髅空洞的眼眶里闪烁着不安的光泽,那是源自灵魂之火本能的风险提示。
“我会补偿你的。”
鼠仙人认真的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眶,给出了自己的诺言。只不过巨零三并非拥有完整智慧的生灵,它只是一头被巫师制造出来、拥有强大战力的傀儡,所以无法回应鼠仙人的承诺。
轰!!
远处,传来咒语相撞时的剧烈爆炸声,此起彼伏。
倒塌囚室废墟边缘的一家三口或许还有最后一点温存的时光;浅坑中的年轻巫师们或许也还有心思争辩各自的去留。
但战场上,那些深陷其中的大巫师们就没了那份闲暇。
尤其当祂们亲眼目睹了德鲁伊大祭师塞伯克的死——这种同等质量生命的消亡给大巫师们造成的震撼远远超过之前死在战场上的成千上万的生命——这让祂们愈发警惕与小心的同时,对超越大巫师的境界也愈发渴求。
而眼下,在这座战场上,就有能够帮助祂们尽快触摸传奇境界的助力。
那就是玄黄果。
所以,短暂沉默之后,整座黑狱战场骤然爆发了比之前更加惨烈、也更加残酷的大战。
从天空中的两轮太阳、到内堡前几位大海妖与学校院长之间;从趁着巫师撤退乘机掩杀进入正堡的妖魔联军、到拦在巫妖导师与贝希摩斯等大妖魔身前的诸位大巫师——以黑狱古堡为中心,剧烈的魔力波动此起彼伏,强大的咒语如雨点般落下,呐喊与嘶吼成为唯一的语言,死亡也不再沉默,变得喧嚣。
流浪巫师也没有了最初的淡然。
失去一位黑暗议员已然超过了议会最初的预计,他必须做点什么来挽回议会的损失,挽救自己在议会中的地位。
然后,与那位大德鲁伊一样,流浪巫师的目光也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浅坑,落在那位年轻的九有学院学生身上——他的手中捧着一枚玄黄果。
流浪巫师清楚的记得自己的每一笔投资。
这个叫郑清的年轻巫师就是他近一年来最成功的投资之一。
在将他列入流浪吧的金卡客户之时,虽然猜到这个年轻人拥有很高的天赋,可能会给他带来很多惊喜,但他完全没有料到,这个年轻巫师能够在校猎会的新生赛上夺冠、能够在入校不到一年就拿到大阿卡纳‘世界’的头衔,更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会导致一位大巫师的死亡。
这已经不是惊喜,完全属于惊吓了。
现在,已经到了收回这笔投资的时候了——流浪巫师很怀疑,如同他继续等下去,这个年轻人会不会把他吓死。
他摊平手心,对准那位年轻巫师。
目光是有重量的,这是今天在黑狱战场上郑清感悟最深刻的一句话。尤其大巫师们的目光,有如实质,落在身上,几乎令人窒息。
所以,当流浪巫师的目光投向他的第一时间,男生就知道危险所在。
手中捧着的玄黄果格外烫手,仿佛一颗大炸弹,丢掉也不是,塞进灰布袋也不是。当宥罪其他几位猎手争辩留下或者离去时,郑清还在犹豫要不要把果子丢出去,扔给老姚。
那头三首八臂的巨猿与浅坑之间距离只有数百米,郑清唯一的担忧是果子太小,甚至没有巨猿的毛孔大,倘若巨猿没有抓住,会不会被哪头妖魔捡了便宜。尤其姚教授还在被其他三位黑暗议员围攻,果子落入他手中的概率远远小于那些围攻者们。
这份犹豫在流浪巫师看过来时烟消云散。
郑清知道自己没有机会在一位大巫师眼皮子底下做点什么。
于是,他二话不说,抬手就要把那颗果子塞进嘴里——最初他没吃,一方面知道果子很珍贵,感觉自己吃完全是浪费;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吃掉会成为众矢之的,尤其身处黑狱战场,不排除某些丧心病狂的黑巫师会抓了他去炼药。
同一时间,流浪巫师平摊的手心对准了郑清,低吟道:
“信近於义,言可复也。”
郑清张开嘴,用力咬向手中的果子。
咔嚓!
牙齿与硬物相撞的感觉,险些疼的男生掉出眼泪。他脑海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是,玄黄果竟然这么硬!那些大巫师牙齿该多好!
旋即,他感到手中有异。
低下头,手中拿着的已经不是那枚果子,而变成了一张寸余大小的金色卡片。卡片上,流浪吧三个字格外耀眼,比之更醒目的,是卡片边缘那一排清晰的牙印。
在郑清震惊的目光中,卡片上的‘流浪吧’三个字缓缓隐去,卡上的金色也迅速黯淡,只剩下那几个牙印告诉男生,他刚刚所见并非错觉。
抬起头,流浪巫师正举着手中的果子,向男生微微颔首,似乎在感谢他的这笔交易。
落袋为安。
这是流浪巫师收回这笔投资后唯一的想法,只不过这份丰收的充实感还未完全体会,便被另一个声音彻底打散。
“果子给我。”
鼠仙人冷淡的声音在流浪巫师身后响起:“然后我把它给你。”
流浪巫师回头,看到鼠仙人扣在巨零三额前那枚红色宝石上的爪子,不由微微眯起了眼睛。
巨零三是一个傀儡。
却又不是普通的傀儡。
它是第一大学封禁的‘人造神’项目中最接近成功的作品,拥有不逊于黑暗巨兽利维坦、多臂巨人科托斯的强大实力,距离真正的传奇仅有一线之隔。
打造这个项目的疯狂巫师——那位被第一大学雪藏的杜泽姆博士——曾经告诉鼠仙人,如果巨零三拥有真正的灵魂,那么它就能成为真正的传奇。
什么是真正的灵魂,鼠仙人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巨零三对于黑暗议会拥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因为它是承载黑暗议会唯一一道禁咒的载体——与第一大学不同,黑暗议会的每一位议员都非常‘宝贵’,没人愿意为议会的伟大事业牺牲。
所以,想要测试这道禁咒,必须选择一个有足够实力,又能服从黑暗议会命令、敢于牺牲自我的强大存在。
巨零三就是这样的选择。
它关系到黑暗议会这一次宣示的成败,关系到黑暗议会在今天之后能不能继续存在于这座世界。
倘若流浪巫师还具有一点理智,那么肯定会选择巨零三,而不是玄黄果。
“这违反了你的契约。”
流浪巫师无法坐视这次‘宣示’的失败,但也不甘心轻易放弃落在手心的玄黄果,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你知道违反契约的后果。”
“后果?”鼠仙人两眼发亮,脸上挂着奇异的微笑:“还有什么后果比现在更糟的吗?别人或许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作为布吉岛上的边缘‘大巫师’,流浪巫师自然是知道鼠仙人的心魔,知道它为了找寻女儿、拯救妻子的努力——包括今天进入黑狱,鼠仙人的既定目标只是带妻子离开这座世界,它在布吉岛看不到更进一步的希望,已然把目光看向了星空。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能清晰分辨出对面那头大老鼠的决心。
有那么一瞬间,流浪巫师想不管不顾,把手中那颗果子直接塞进嘴里。不管黑暗议会后面怎样,不管第一大学会不会追究,只有吃进自己肚子里的果子,才是好果子。倘若他成就了传奇,黑暗议会难道有能力与他为难吗?
但凡事都有万一。
就像今天,在进入黑狱之前,鼠仙人决计不会预料到能够在这里同时看到妻子与女儿一样。
万一进阶失败呢?
就算他吃掉手中的果子,能真正越过传奇的门槛吗?如果进阶失败,他又该怎样面对发狂的黑暗议会议长以及第一大学的追责呢?他的魔法天赋并非绝佳,能够成为大巫师、在世界安安稳稳流浪这么久,凭的就是谨小慎微、不越雷池。
思虑越多,流浪巫师放手一搏的勇气便越微弱。习惯了与他人做交易,他总能迅速衡量清楚天平两侧的轻重,然后做出他认为正确的选择。
“你会后悔的。”
流浪巫师冷冷的看着鼠仙人,丢出手中的果子。
淡黄色的果子在空中滑过一道优雅的弧线,被一条突兀出现的灰色巨龙抓住,巨龙在半空中盘旋片刻,倏然收回,消失在鼠仙人身后。
“我没有机会后悔了。”
鼠仙人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微笑,看向自己的老朋友:“如果有可能,帮我照顾一下……算了,不需要了。”
他原本想让流浪巫师帮忙照顾学校地下的鼠族,旋即意识到今日之后,学校大概率不会容忍流浪巫师继续呆在布吉岛,而流浪巫师可能也不会对自己的鼠族有什么好态度。
更何况,如果自己死了,失去庇佑与调制后,那些天赋不高、身体羸弱的‘鼠族’几乎没有幸存的余地。
想到这里,鼠仙人自嘲的笑了笑。
“你可以放手了。”
流浪巫师看着鼠仙人仍旧搭在巨零三额前红色宝石上的爪子,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感到一丝不安,不由催促着,同时强调道:“果子是你的了。”
嗡嗡!
旁边,传来妻子那头米戈震动鞘翅的声音。
流浪巫师下意识偏头,看了一眼。
然后他听到身后鼠仙人略带笑意的声音:“不,果汁儿不属于任何人,她永远都属于她自己。”
流浪巫师霍然转身。
鼠仙人扣在巨零三额前的爪子微微用力,咔嚓,那块耀眼的红色宝石便被轻易抠了下来。尚未释放真身的傀儡身上迅速蒙上了一层灰翳,气息在肉眼可见的跌落。
“你疯了吗?!!”
流浪巫师气急败坏的声音响彻整座战场:“她已经死了!比一道影子强不了多少!贤者之石也救不回来的!你疯了吗!!”
“一道影子可以杀死一位大巫师。”
鼠仙人颇具幽默感的瞄了一眼正目瞪口呆看向这里的年轻巫师们,微微颔首:“这在场所有人刚刚见证过的。”
说话间,红色的贤者之石与淡黄色的玄黄果先后落在了小女巫黯淡的身影上。
一块嵌在她的额前。
一颗放在她的心头。
灰色的鼠尾再次从鼠仙人身后蹿出,这一次它获得真正的自由,却没有离去,而是像一条真正的巨龙,盘旋在妻子与女儿上空,化作一重坚韧的灰色屏障,阻挡任何可能的干扰。
灰色屏障内。
米戈张开身后狭长的鞘翅,微微震动着,额上褶皱间的光斑飞快闪烁着,细软的触角温柔的抚摸着那抹淡淡的影子,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轻声哼唱:
“以贤者之石养灵。”
“以玄黄之果塑身。”
“以母亲的灵魂为药。”
“以父亲的血肉为引。”
“与你最初诞生时一样。”
“果汁儿。”
“我们是爱你的。”
“一直都是。”
伴随着哼唱,米戈化作了一蓬细密的光点,一点一点融入小女巫的身子里,与此同时,屏障外,鼠仙人身上的血肉也一层层剥落,带着丝丝淋淋的血色,一片一片消散在天地之间,消散在两轮太阳以及无数目光沉默的注视之下。
片刻之后。
灰色屏障中翻滚起一抹抹玄黄,夹杂着丝丝血色,遮掩了里面的景象。
屏障外,一头颅骨狭长,浑身惨白,瘦小而又丑陋的骷髅仍旧站在原地,轻声哼唱着谁也听不懂,但又谁都可以听懂的歌谣,空地的眼眶中闪烁着心满意足的光芒。
生与死,是这个世界最沉重的规则。
即便在魔法世界,二者之间的距离也显得格外遥远。远到一位大巫师与与一位顶尖注册巫师拼尽全力,才勉强救回了他们的挚爱。
不知为何。
当看到灰色屏障外那头略显孤单,却又浑身上下散发着轻松气息的鼠骷髅时,郑清不由自主想到了曾经煮过自己的那个红泥小茶壶。
这让他再次诚心诚意的在心底念叨了一句:
——先生保佑。
回答他的,是那熟悉的表针跳动时的声音。
咔哒,咔哒。
半空中响起不详的咔哒声。
年轻公费生倏然睁开双眼,在心底大叫一声:“糟糕!”
只是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特比龙拥有重置时间的天赋,它肯定会阻止鼠仙人使用那颗玄黄果。更何况,那颗果子原本就是特比龙为自己挑选的,只不过经过郑清与流浪巫师两度截胡,最后才落到鼠仙人手中。
用魔法理论来解释,那颗果子是属于特比龙的。
战场上,不止郑清一人听到了表针跳动时的咔哒声。包括已然化出骷髅的鼠仙人。它抬起头,空洞的眼眶‘直视’半空中那衔尾的青铜巨龙,口中的哼唱停了停。
虽然已经没有眼睛,但任何人都能从它的‘眼眶’中读到惊慌这样的色彩。
“硕鼠!硕鼠!”
鼠状骷髅仰着头,大叫两声,试图阻止特比龙重置时间:“无食我黍!无食我麦!无食我苗!”
声音凄厉,宛如鬼叫。
无形的魔力波动伴随着它的咒语向四面八方弥漫,强大而又诡异。
咔…哒……咔……哒。
像是被一团粘稠的气息裹住,表针的跳动变得断断续续,声音也忽轻忽重。但在场所有大巫师都知道,这种阻挡是徒劳无功的。
面对特比龙那拥有传奇气息的天赋魔法,其他任何咒语,都只能稍稍延缓一二,无法彻底将其消弭。
只有传奇才能对抗传奇。
三首八臂的巨猿那张慈悲的面孔转过,看向鼠仙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那张淡漠的面孔则看着漂浮在半空中,蜷曲着身子,仿佛一座真正挂钟模样的青铜龙,面无表情。
然后它忽然抬手,斜斜指向另一侧。
“破。”
三张面孔齐齐轻喝一声。
无形的魔力波动一闪即逝,伴随着那声轻喝,落在这片战场的边缘。
一座仿佛倒扣玉碗模样的结界轰然破碎,露出被困在结界中的几道身影,也露出里面‘一派祥和’的景象。
那是苏施君与深津良子交战的结界,之前为了防止女妖肆意附身,苏施君特意张开了这道结界。
只不过出乎郑清的预料。
结界中,并没有女妖与月下上议员拼死搏杀、双方精疲力尽的场景。
苏施君、深津良子以及蒋玉,三位女巫正围坐在一起,手中各自抓着一副塔罗牌,正小声议论着什么——倘若再摆一盘瓜子、放几瓶果汁,那完全就是一副闺蜜小聚时的画面了。
助教猎队的张羽、希尔达等几人仍旧老老实实昏迷在原地,鼾声如雷。
似乎被结界破碎的声音吵到。
苏施君抬起头,露出一双茫然中带了几分恼火的眼神;深津良子面色不改,继续摆弄着手中的纸牌。
只有蒋玉,或许因为年轻的缘故,面上带了几分红意。似乎想起身,但有些窘迫的看了看周围,又有点不好意思,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月下议会的上议员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她这幅身子不能继续打架了。”
女巫指了指紫发女妖,身后狐尾晃悠着,很是认真的解释了一句:“毕竟这幅身子是我们的人,总不好直接打坏……所以我们决定用塔罗牌一决胜负。”
理由倒也过得去,但这种近乎开玩笑的态度无法获得所有巫师们的谅解。半空中,传来数道冷笑,有巫师,也有妖魔的。
只不过苏大议员并不在乎。
姚教授也不在意。
他只是平静的看着苏施君,说了两个字:
“月下。”
“这么快吗?”女巫脸上露出一丝惊讶:“而且真的需要吗?我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它怎么办?它很危险的。”
说着,她指了指身前的紫发女妖。
巨猿瞥了女妖一眼,漫不经心的回答道:“无所谓……如果她肯安静呆着,事后学校也不会找她麻烦。”
众目睽睽之下,紫发女妖立刻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很乖巧。
苏施君终于没了其他理由。
她叹口气,没有犹豫,径直举起手,向上一指,一道细长的青色魔法标记直冲云霄,‘啪’的一声,在半空绽放出仿佛花朵般的九尾狐标志。
紧随其后,战场不同方位接连升起四道标记——血色的卡伦家族、黑色的塔波特家族、黄色的公孙氏、蓝色的幽灵族。
月下议会五位上议员标注了各自的方位。
五道标记也在升空后迅速靠拢。
苏施君双手如蝶舞般轻盈跃动着,带起一团青濛濛的光晕;身后四只狐尾肆意张扬,宣泄着属于大巫师的威能。
一声漫吟回荡在整座战场间,清冷而又迷人:
“天将今夜月!”
与此同时,另外几声咒语相和,在战场不同位置响起:
“一遍洗寰瀛!”
“星辰让光彩!”
“风露发晶英!”
“能变人间世!”
伴随着咒语声,苏施君整个人化作一团朦朦清光,径直投向半空中那五道标记汇聚之处。相应的,又有一团张扬的血光、一团深邃的乌光、一团浑厚的黄光以及一团沉凝的蓝光一齐升空,共聚一处,齐声吟唱出最后一句咒文:
“翛然是玉京!”
咒毕,一轮皎皎明月凌空而现,轻易压制了天空中的两轮太阳,洁白的月光如水般倾泻而下,卷过城头、荒野与硝烟,属于传奇的威压瞬间便笼罩了整座战场。
无论气息还是威仪,都远远超过那条能够施展带传奇色彩魔法的特比龙,甚至比起第一大学的两位副校长、或者月下议会那位议长、以及海妖王都不遑多让。
月光中依稀可见五道形态各异的阴影,似飞狐、如天狼、展蝠翅、露幽形、化旱魃。又有神人居月宫之中,气息高邈,样貌模糊,手持玉符,向下一丢:
“敕令!”
“贵阴贱璧,月下无戈!”
已经死去的德鲁伊大祭师塞伯克曾经说过,黑暗议会的成员们都是生活在世界夹缝里的巫师。
这句话有几分道理,却不完全准确。
因为月下议会的氏族们有更加充分与完全的理由向那位大德鲁伊证明,它们才是生活在夹缝中的巫师。
尤其血族与狼人,一个性喜鲜血、一个嗜食鲜肉——这些习惯与传统巫师道德有悖,几乎可以被视为‘邪恶’与‘残忍’的象征,即便将其归入妖魔一类,似乎也无不可——许多老派巫师就一直反对将这些月下氏族们纳入联盟,试图将其与马人、鱼人等魔法生物并论。
但之所以月下议会仍旧是月下议会,成为巫师联盟三根支柱之一,而不虞顽固派巫师们的口诛笔伐,原因就在于不论何时,月下议会总能为巫师联盟‘多’提供一位传奇战力。
五位月下议会上议员,可以在漫长盟约的见证下,凭借古老的魔法,衍化出一位拥有传奇战力的存在。
月。
祂秉承月下氏族们的信念而生,没有自己独立的意志,真身便是一轮圆月。月光笼罩之处,会极大强化月下生物们的恢复力、战斗力与魔法强度,同时会压制一切对月下抱有敌意的生物。
与此同时,作为一尊传奇,祂也拥有其他任何传奇都具有的威能。
比如衍化世界。
比如超脱维度束缚。
再比如对抗其他传奇。
“敕令!”
“贵阴贱璧,月下无戈!”
清冷而高邈的声音回荡在整座黑狱战场,雌雄难辨,贵不可言。敕令下,月光大盛,太阳、岩浆、以及巫师与妖魔们释放的魔法光辉被一同压制,变得细微而孱弱。众多绽放中的咒语齐齐失声,悄无声息湮灭在银白色的月光中。
贵阴贱璧,时光宝贵尤甚玉璧。
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在这道敕令下窃取属于时间的力量。
被这道敕令特意针对的特比龙,感受格外深刻。
玉符从月中落下,径直撞在半空中衔尾成圆的特比龙身上,啪的一声,化作湮粉。玉粉纷纷扬扬,洒落龙身。
原本‘咔哒、咔哒’跳动着的表针卡在了两个刻度之间、剧烈颤抖着,不得寸进;青铜色的龙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月光,仿佛溺在水中的影子,整个身形都开始变得模模糊糊,似乎下一秒就会彻底消失。
下方。
倒塌的囚室废墟旁。
已然化作骷髅的鼠仙人轻轻吁了一口气,以手抚胸,向着半空认真行了一礼,然后才看向三首八臂的巨猿。
整个过程稍显缓慢,因为半空中,那道属于巫师们的传奇力量正压制着在场所有妖魔,令它们难以反抗。银白色的月光仿佛粘稠的胶水,束缚着鼠仙人的一举一动。只不过它惨白的骨头镀上一层月光后,反而露出几分玉色,显得剔透了许多。
“非常感谢。”它没有忽略姚教授在其中的作用。
巨猿淡漠的目光扫过鼠骷髅与其他几位在月光中挣扎的黑暗议会议员,似乎没有听见他的感谢,冷冷道:“束手就擒……丹哈格会给予你们应有的公正。”
“公正?”
鼠仙人的骷髅张了张嘴,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灰蒙蒙的结界,声音中露出一丝苦涩:“或许吧……但就像希望一样,公正的脚步总是那么晚。”
说话间,它抬手,看了看自己枯瘦的爪骨,停了停,纠正道:“不,也不晚。契约的公正就来的很及时。”
月光中,鼠仙人手骨上的玉色正一点点褪去,惨白的骨头上开始浮现点点黑翳,如同朽坏时的霉斑。
旁边,传来流浪巫师的冷笑,月色下,他的声音有些失真,显得格外尖锐:“……契约是公正的,你夺走那颗贤者之石前,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你会被契约之力拖入虚无,永世不得超生!”
“不,”鼠仙人静静的看向流浪巫师,轻声回答道:“我会遵守与议会的契约……就像遵守与果汁的承诺。”
话音未落,苍白的火焰自它脚底涌起,须臾间便蔓延至它的全身,没有一丝火焰应有的暖意,冰冷、无声、寒意逼人。
鼠仙人站在烈火中,默默看着那座灰色的结界,看着结界中翻滚的玄黄气息,仿佛能够看到一个小女巫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手中捧着书,大口吃着美味的零食。
它咧开嘴。
苍白的火焰迅速上涌,顺着它的口鼻、眼眶,烧灼着它的每一寸骨骼。火焰终于不再安静,发出轻微的哔哔啵啵的声响,但自始至终,被烧灼的大老鼠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浅坑中的年轻巫师、黑暗议会的议员们、三首八臂的巨猿、甚至包括半空中的那轮圆月,都目睹了这一幕。
“它会怎么履行契约?”大巫妖林迟询问旁边的幽灵,声音显得有些冷酷。浅坑中的年轻巫师们对此怒目而视,却被大巫妖径直无视。
昂拉菲儿在月光中仿佛披了一件朦胧的轻纱——她属于月下幽灵一族,但又属于黑暗议会,这点优势让她此刻取代流浪巫师,暂时成为黑暗议会诸位议员中最具权威的成员:
“鼠仙人与议会的契约核心只有一点,协助巨零三释放那道禁咒。”
“贤者之石对于巨零三非常重要,但并非不可或缺……前提是有大巫师愿意奉献自己的灵魂,代替那块炼金宝石,成为巨零三新的核心……或者说,成为巨零三的灵魂。”
“恰好,鼠仙人只是献祭了自己的血肉。”
“属于大巫师的灵魂还是完整的。”
“如果它不想被契约之力拖入永恒的虚无,那么可以选择进驻巨零三的躯壳,然后完成与议会的契约就可以了……唯一的问题在于,释放禁咒后,巨零三能否存在。”
旁边,再次传来流浪巫师的冷笑:“被拖入虚无或者被禁咒毁灭,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不是选择,只是迟到的自杀。”
卟。
苍白的火焰在燃烧至最大后,骤然收缩成一团。火焰中,鼠仙人矮小的骨骼也随着崩塌,化作纷纷扬扬的骨粉,融入那缩成一团的苍白之火中。
月光如水,浇在那团火焰上,冒出一缕如同淬火时的白色烟气。
片刻后,火焰收敛。
只留下一颗白骨舍利在虚空中滴溜溜打着转,绕着那座灰色结界盘旋几周后,化作一道流光,径直投向呆滞在原地的巨零三,嵌在贤者之石消失后的额前缺口中。
嗡嗡。
矮小的骷髅发出骨架震动时的共鸣,巨零三缓缓抬起头,原本漆黑、空洞的眼眶中,忽然闪过一点苍白。
一跳、一跳、一跳。
那点苍白连续跳跃多次,终于摆脱无边的漆黑与空洞,化作一团不断跳跃的灵魂之火,在眼眶中轻盈而有力的跃动着。
“巨零三?”昂拉菲儿看向重新恢复活动能力的骨架,目光中露出一丝探寻:“……亦或者,鼠仙人?”
矮小的骨架微微晃了晃脑袋,然后迟疑的活动着手脚。
片刻,它才缓缓抬起头,扫视左右,目光在那座灰色结界上停留片刻,咧开嘴:“还是鼠仙人吧……巨零三听起来不习惯。”
“知道你的任务吗?”幽灵女士再次开口询问。
巨零三,不,鼠仙人点点头。
然后看向不远处那尊三首八臂的巨猿,眼眶中跃动的灵魂之火稍稍黯淡了几分:“……真的,抱歉了。”
巨猿默默注视着矮小的骨架,半晌,仿佛机器般重复了之前说过的那句话:“束手就擒……丹哈格会给予你们应有的公正。”
远处,传来不详的嘶吼。
……
……
在那声嘶吼响起之前。
当黑暗议会的德鲁伊大祭师殒身于一道‘准禁咒’之下,鼠仙人从流浪巫师手中勒索到一枚玄黄果的时候。
黑狱战场的边缘。
一直默默打着酱油,期待安全离开这座黑狱的伊丽萝丝忽然感到自己在半空中张开的蛛网猛的沉了一下——这是有猎物落进网子里时的反应。
按照蛛网的规则,猎物越强大,蛛网的反应就越强烈,给她的感觉也就越沉重。
这位来自异界的土著女神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也参与了黑狱囚徒们组织的暴动,但老实说,她并不想真的与那些可怕的巫师们作对。
她不像贝希摩斯或者苏甲德,身后有势力强大的组织撑腰,她只是一个失去世界本源宠爱,境界不断跌落,柔弱、可怜又无助的小蜘蛛。
脑海里滑过这些念头,她的身子却在蛛网颤抖的那个瞬间闪现到了猎物身旁——这是漫长的狩猎生涯带给她的被动技能——不论是否打算与巫师作对,落入蛛网的猎物,都应该由她来做出最后的裁决。
然后,伊丽萝丝便看到蛛网上挂着的那枚拳头大小,淡黄中夹杂了丝丝血色,看上去仿佛桃子似的的果子。
玉色的小蜘蛛愣了几秒钟。
这就是玄黄果吗。
她可以清晰的感受到那枚果子里涌动的强大魔力,以及从果子上传来的诱人的气息。每一缕气息似乎都在向她大声嚷嚷着,快吃、快吃,吃了我就能重新成为伟大的神灵,吃了我就能轻易离开这座黑暗的囚室!
苏甲德与贝希摩斯发起叛乱时,曾经向伊丽萝丝介绍过黑狱古堡里的这种奇珍。对于这种据说可以帮助巫师突破传奇桎梏的果子,倘若伊丽萝丝说自己毫不动心,那是在骗自己。苏甲德也再三强调,打破黑狱后,果子也有她的一颗。
对于这种承诺,伊丽萝丝转身就丢进了深渊里。
她很有自知之明。
这颗果子,太沉了,她拿不动。
尤其今天亲眼目睹黑狱战场上那些交战与对峙的身影,捕捉到巫师、妖魔、乃至星空深处探来的触角,感受到战场深处陨落的同属大巫师的气息——尤其最后一点,令这位谨慎的女神如惊弓之鸟。
她没有吃下果子立刻晋升传奇的信心,更没有拿到果子后同时拒绝巫师与妖魔讨要的勇气。但最重要的是,她嗅到了这场战争背后一股令人不安的味道。
不论巫师或者妖魔,今天出现在黑狱中,并不仅仅为了这几颗果子——这是源自一位精擅阴谋与背叛的蜘蛛女神最本能的感悟。
她只想安安稳稳离开这个巨大的漩涡,在一切结束之前。
很显然,隐藏在背后的存在注意到了这只小蜘蛛抽身离开的打算,于是丢过来一枚果子,直接丢进小蜘蛛的网子里。
伊丽萝丝站在那颗玄黄果外几步,冷笑一声。
开玩笑,以为一颗果子就能收买老娘宝贵的小命吗?也太看不起土著神灵了吧!她愤愤不平的想着,细长的前肢一勾、一挑,半透明的蛛网被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然后用力一弹,黏在蛛网上的玄黄果便被重新弹回黑狱战场深处。
整个过程中,伊丽萝丝甚至都没碰一下那枚果子。
她眼巴巴的瞅着那枚淡黄色果子远去的影子,用力吸了一口口水。
就让你们继续狗咬狗吧,玉色蜘蛛背部的美人咬牙切齿的想着,忽然听到头顶处传来一片咔嚓咔嚓的破碎声,吓的她立刻缩了缩脑袋。
抬头向上看去。
只见远处,介于星空与黑狱之间的黑暗巨兽利维坦正张开大嘴,用力一咬,撕扯下一小片世界,径直吞进了肚子里。
那片世界中的巫师、妖魔以及原本属于黑狱的物质,无声无息的消失在利维坦巨大在嘴巴里。
世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天空中出现了一小片空白,仿佛盘子里的奶酪被人用勺子剜去了一块,露出丑陋、充满缺憾的疤痕。
伊丽萝丝敢用自己的八条腿打赌,那一小片世界里肯定有一枚玄黄果。
太可怕了。
这位来自异界的神灵脑海闪过这个念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片刻前因为丢掉那颗玄黄果的不甘已经彻底消散,只剩下她对自己果决与节制的赞叹。
因为抬头看了一眼利维坦。
所以伊丽萝丝没有看到她丢出去的那枚果子最终的落向。
那颗玄黄果在黯淡的月色下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最终落入正堡间的那片战场上,掉在了一团漆黑的、仿佛茧子般的东西上,轻易融了进去。
茧子沉默几秒。
然后茧皮下便响起了令人不安的嘶吼。
“多臂巨人科托斯拿到了一颗。”
“它胳膊长、嘴多,资格也够老……虽然今天来黑狱捣乱,但祂没有走星空路,也不是妖魔。拿到一颗也是应有之意。它会感受到这份善意的。”
“爱玛教授截下了一颗。”
“很好。”
“漩涡船长与篡时者马克·布里盖特合力化身的特比龙利用天赋魔法截留了一颗。”
“该死的妖魔,难道没人去阻止它们吗?!”
“内堡前人手稍显不足……咦?运气不错,那颗果子偏了一点,砸在了郑清同学身上……然后被流浪巫师交易得到……又被鼠仙人勒索去了。”
“可怜的孩子。”
一个声音长长的叹了口气,却不知是在可怜与玄黄果失之交臂的年轻公费生,还是在可怜那个只留下一点真灵与执念来到黑狱战场的小女巫。
“利维坦抢到一颗。”
“黑暗三巨兽被困在这个境界太久,也该看到一点希望了。而且在这片战场上,它们三个的力量举足轻重,值得一颗果子……只不过利维坦咬掉一小片世界的举动有些过分,它们需要付出足够的代价。”
“伊丽萝丝网到了一颗,但被她丢出去了。”
“聪明的小蜘蛛,知道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或许她愿意在黑狱兼职当一个狱卒长或者看守长……然后呢?那颗果子落到谁手里了?”
“……那两个黑山羊幼崽。”
这一次,安静了许久,才有一个声音慢慢回答道:“……如果这是它们不捣乱的条件。可以分给它们一颗。”
旁边立刻有人冷笑出声:“前提是它们吃完果子还能出去。”
“这次玄黄木一共结出七颗果子,还有两颗呢?”
“一颗消失了,系统没有捕捉到那颗果子的去向。能够突破因果枷锁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抢东西的大佬,拿一颗果子理所应当。至于另外一颗……已经被姚教授吃掉了。”
“老姚?他什么时候抢到的?”
“果子刚刚飞出内堡的时候……当时迷雾、海蜃、冰山还有古斯塔夫正与其他几位院长纠缠,黑暗议会的诸位议员都盯着距离他们最近的,也就是郑清同学手中那颗……所以有一颗果子直接飞进姚教授的嘴里时,许多人都没反应过来。”
正堡。
八角楼中。
占卜团的几位大占卜师围坐在一起,盯着漂浮在几人中间的那团暗红色火焰,以及火焰上微微发黑的骨片与龟甲,小声的、互相交流着不断传来的战场上的消息。
因为前堡陷落的缘故,原本处于黑狱古堡中央的八角楼已然顶在了战场最前线,甚至比左右新设立的防御法阵更靠前一些,形成了一个尖锐的突出部,处于随时都会被妖魔联军们钳断包围的状态。
但占卜团的诸位巫师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种风险,仍旧一动不动的呆在八角楼里,只是稍稍加强了楼外的防御法阵。
围攻古堡的妖魔们似乎也知道这栋小楼里的巫师们不好惹,并未在其身上耗费太多力气,而是以围困为主,牵制楼中占卜师们对外界的支援。
“不对劲,”坐在大占卜师边缘的易教授皱着眉,摩挲着手心里一枚铜钱,连连摇头:“很不对劲……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座诸位都是精擅卜算的大占卜师,每个人都知道易教授这句话的意思,因而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只是加快了手底卜算的速度。
令易教授感到困惑的,正是玄黄果最终的分配。
七枚果子,丢失的那颗不算,另外六枚中,学校拿到了两枚,黑暗议会的鼠仙人一枚、黑暗三巨兽的利维坦一枚、来自星空的黑山羊一枚、多臂巨人科托斯一枚。
看上去,其中有四颗都被妖魔联军的势力夺走了。
但其中没有一颗落入真正的妖魔们手中——不论科托斯还是利维坦、亦或者鼠仙人,都只是因为某些特殊利益与妖魔们临时‘搭伙’,算得上巫师与妖魔们之间的中间势力,并非纯正的妖魔。
在今天之前,鼠仙人甚至还一直呆在布吉岛的第一大学,算得上是一位老资格的巫师。
易教授的困惑也恰在于此。
集合了四位大海妖以及枯黄之地许多大巫妖的妖魔联军,在黑狱中打生打死,但最终却一颗果子都没有拿到,反而被它们的盟友拿去了许多。
这不符合它们的气运。
更不符合它们的实力。
“会不会是因为老姚那一颗?”出身仙秦猎团的大占卜师李思沉吟片刻,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姚教授真身是一头妖魔,这件事对在座诸位大占卜师并非什么隐秘。李思的意思是,身为妖魔的姚教授截取了原本属于妖魔一方的气运,夺到了一颗果子。
从这个角度理解,倒也说得通。
但占卜师是一群最不相信‘巧合’的巫师——命运的安排总是很粗糙,但巫师却可以将其雕琢的精巧——所以对于眼前这只机巧到极点的可能性,没有人立刻表示赞同。
“气运这么低,有两种可能性。”坐在李思身侧,来自神周猎团的姜上竖起两根手指,先收回一根中指,然后才缓缓说道:
“第一,因为我们的计划,对妖魔们的气运形成巨大的反噬……那些流失的气运,是对我们计划的无形抗争。”
立刻有大占卜师摇头:“不论乌利希还是迷雾,都是擅长占卜的家伙。不至于看不到气运上的亏损。但根据战场形态,它们没有一丝谨慎的打算,反而攻势愈发猛烈。”
“这意味着它们知道自己气运方面的剧烈损耗。”李思接口,若有所思道:“即便一颗果子都没抢到?”
易教授轻声补充道:“或者说,它们想要掩饰什么。”
“第二种可能性,”姜上收起了之前伸出的食指,这让他举起的手变成了一个拳头:“那些气运被人拿去用了。”
这种可能性立刻令在座诸位大占卜师沉默了。
能够肆无忌惮同时使用海妖与巫妖们的气运,而又不引起双方剧烈反弹,反而想方设法为其打掩护的,唯有处于妖魔顶点的那几位。
于今天黑狱战场之上,只有一位。
海妖王。
相柳。
对许多普通巫师来说,气运是一种抽象而又贫乏的概念。
它们是占卜师水晶球里缭绕的迷雾,是龟甲在火焰烧灼下深浅不一的底色,也是从苹果阁里买到的潘多拉魔盒开出一块红宝石的喜悦。
空洞,但又真实存在。
但对于大占卜师们而言,气运就没有那么虚无缥缈了。
在大占卜师们眼中,整个世界都是由一条条粗细不同、颜色各异的线条勾勒而成的。每块石头、每棵树、每个人身上,都缀连着那些线条。
这些线条有长有短,它们黏连着,相互勾连,簇拥在一起,在一片虚无与空洞的黑暗中构筑起一条奔涌流淌、没有起始也没有终点的大河,是为命运之河。
普通巫师被那些细线牵绊,只能在长河中随波逐流;而大巫师,因为铸就真身,线条变得更加粗大、孤立以及漫长——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说普通巫师像河流中的水滴;那么大巫师就已经成为了河流中的游鱼;传奇更是高居江渚或孤舟之上,蓑衣垂钓,不受命运长河的束缚。
在这其中,大占卜师们属于相对特殊的一个群体。
与普通大巫师相比,他们战斗能力稍显孱弱,但视野却更为开阔。假如普通大巫师是命运长河里的游鱼,那么大占卜师们就是长河上的飞鸟,虽然脚腕仍旧被河里伸出的细线束缚着,不得解脱,但他们的目光却踞于长河上空,能够看到河流高低走势、看到河流里的浅滩、漩涡、甚至分歧与支流。
这种高低走势,就是大占卜师们观测到的气运。
每滴水都有自己的气运,或高或低;每一团水也有自己的气运,或多或少;每一个浅洼、每一个河湾、甚至每一条支流,都有各自的气运——气运高炽时,万事顺遂,滴水可以飞出河面千百米远,浅洼可以生出腾云巨龙;气运低迷时,一团水会撞在礁石上变得粉碎,一条支流也会流入死地,最后变得干涸。
一滴水是一个巫师。
一团水是一个巫师组织。
一条支流,可能就是命运衍化的一种可能性、一条刚刚被开辟的崎岖小‘道’、甚至于是一座真实不虚的平行世界。
在此次大战之前,巫师们收束了黑狱世界的时间线、封锁了黑狱范围内的因果——就像在时间长河的边缘挖出了一个近乎封闭的小水湾——这使得进入‘小水湾’的水团或者支流径流大小、水势高低变得一目了然,与平日相比更加清晰。
所以水湾上飘着的飞鸟们能够清楚的判断出,属于妖魔们的‘气运’在不断削减,此消彼长下,反而它们的盟友获得了更多收益。
这不符合妖魔们的一贯作风。
“相柳耗费那么多气运想干嘛?”易教授问出了所有人都在思索的问题:“难道它想彻底毁灭这座世界吗?”
这是个略显荒谬,却又十分合理的推测。
灭世之类的举动会遭到世界意识的强烈反扑,这也就解释了妖魔一方气运急遽下降的原因。毁灭黑狱,一方面会令巫师遭受巨大损失,打击巫师猎杀妖魔的努力;另一方面也会极大提振整个妖魔世界的信心,让所有妖魔都看到它们的强大。
但如果妖魔们的目标是毁灭整座黑狱世界,那么与其结盟的黑暗三巨兽、黑暗议会、多臂巨人等盟友,也应该同时受到世界意志的反噬,拿不到那些玄黄果。
这是一个无法忽视的矛盾点。
来自神周猎团的大占卜师姜上开口,轻声说道:“汇聚所有气运于一身,除了想毁灭,也有可能想超越。”
“相柳在这条河里呆的时间太久了……或许祂想去河外面看看。”
传奇之上,是为古老。
于巫师是古代巫师,于妖魔是原始妖魔。对于踏足超凡的行者而言,古老意味着尽头,那是贯穿了整条时光与命运长河,接近整条超凡之路尽头的地方。
与易教授的猜测相比,这个推断可能性似乎更小,但又更大——小在没有人能够想象一位顶尖传奇冲击古老者的画面;大在这个推断完美符合占卜师们观测到的所有事实。
场间一时沉默了下去。
火光照着大巫师们明暗不定的面孔,隐约可以听到龟甲内部皲裂时发出的细碎哔哔啵啵的声响。
许久。
占卜团的团长,仙秦猎团的诸葛先生才重新开口。
“姜师的推测可能性极大。”
他首先肯定了姜上的话,然后简单解释了一句:“近十年来,仙秦猎团负责星象的部门观测到不少于三次传奇冲击古老的现象,按照星象光谱,属于星空中那几位最强大的外神。你们应该也观察到了吧。”
他环顾左右。
神周猎团、圣唐猎团以及第一大学的几位大占卜师们纷纷垂下眼皮,没有肯定,以沉默表示了附议。
诸葛无声的笑了笑,抬头看向黢黑的天花板,目光似乎能够透过一重重厚重的结界看到黑狱之外那片璀璨的星空:
“上述现象都发生在星空深处。可以料想,在我们观测不到的地方,又有多少顶尖传奇在冲击古老者的位格……而祂们之所以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很大可能是因为走在祂们前面的更古老的行者,更进了一步。”
古老之上,无名之境。
那是一个普通巫师无法想象,甚至大巫师们也毫无概念的境界。即便这些目光笼罩整个巫师世界的大占卜师们,在想到这种可能性的时候,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就像河面上的飞鸟仰头望了一眼星空。
它们看到了漫天的璀璨,为之欢呼雀跃,但却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感到敬畏。
“相柳只不过把我们观测到的现象又做了一次罢了。”
诸葛先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环坐周围的大占卜师们,语气平静:“不论无名之境,还是古代巫师,距离我们都还很远……即便传奇,也是我们大部分人需要仰望的存在。祂们的威能我们很难把握。”
“所以,我的建议。”
“放弃最初构想,现在就开始收网。不奢望能够将入侵黑狱的妖魔们一网打尽,但尽可能多的留下一些老朋友,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还是足够的。”
啪。
龟甲上,火舌舔舐的缝隙里迸出一颗火星,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晰。似乎感受到周围沉重的目光,那道火舌颤抖着,悄悄收敛了几分热切,黯淡了几分。
八角楼的深处。
占卜团的诸位大占卜师们围坐在一起,看着诸葛先生手底那堆明暗不定的篝火,以及篝火上飘着的暗黄色龟甲,一时沉默不语。
片刻之后,同为仙秦猎团的大占卜师李思率先出声:
“附议。”
他摆弄着面前的蓍草,眯着眼,似乎在打量着指间蓍草的数量以及它们之间的距离。紧随其后,其他几位大占卜师也纷纷表达了自己的意见:
“附议。”
“附议。”
“附议。”
呼!
目光的压力散去,龟甲下,火光重新雀跃起来,欢快的舔舐着那些焦熟的缝隙,试图在虚实的边界窥伺到命运的面孔。
但一只白皙的手掌伸出,从上而下,按在了火光上,轻易碾灭了这丝窥探。然后诸葛抖了抖手上的灰尘,将那块仍旧滚烫的龟甲收进怀里。
伸手一弹,几点幽幽青芒便离开指尖,消失在黯淡的虚空中。
……
……
八角楼外。
黑狱战场边缘。
随着原本驻守外堡的巫师猎队们纷纷撤退,外堡前的战场以及妖魔们之前构筑的地狱方程式显得愈发空旷,只留下数道顶天立地的庞大身影,仍旧在对峙交手。
原先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的大巫师已然起身,显露三面八臂的护法金身,宝相庄严,端坐莲花佛国之中,亿万金豆大小的佛子环绕其身诵经祈祷,三张面孔或端庄慈祥、或猪脸獠牙、或眉清目秀,又有八臂手持无忧树枝、金刚杵、银绳、铜锁、铁钩、天扇、结宝印,压在一条八头八尾的凶猛巨蛇身上。
巨蛇疯狂反击着,喷火吐风,掀起漫天毒雾,但旋即被那大佛周身散发的无边金光所镇压。
距其左侧不远,白首赤足的猿魔朱厌正与显露天蝎真身的大巫师对峙,只不过它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频频看向不远处另外一头正与巨兽贝希摩斯相抗衡的巨猿,眼热双方拳拳到肉、招招见血的对抗,不时狂啸出口,试图跃身加入其中,但每每被那天蝎左右摇摆的蝎尾阻止。
诸如此类的场面,从天空到地面,环绕了整座黑狱古堡。
大巫妖苏甲德、乌利希爵士、豹魔赤狰、食人鸟多罗罗、奇稻那歧与奇稻那美兄妹等等,这些大妖魔被原本守御在外堡的九位大巫师死死阻挡在古堡之外,不得抽身,眼睁睁看着从内堡丢出的七颗玄黄果四散飞落。
便在此时。
一团青色的火光从虚空中跳出,火焰抽展,化作一只青鸟,舒展着双翅,在半空中灵巧的逡巡着、盘旋着,最终落在一位青袍大巫师的耳畔,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大巫师听着青鸟传讯,微微蹙眉。
“现在就发动吗?”
祂神念一动,扫遍整座战场,看到了外堡仍旧对峙的大巫师、看到了内堡前的大海妖与几位院长、看到了头顶悬空的明月以及躲藏在月亮后面的两轮太阳、还看到了浅坑里的年轻巫师、浅坑外那座小巧的灰色结界。
“比之前预计的早了许多呐,”青袍巫师喃喃着,伸出手,看着那只青鸟落在指尖,重新化作一团火焰,指尖微抖,从那团火焰中分出八道流光,激射向战场不同方向:
“嘛,反正这种事情不需要我们关心……既然那些长针眼儿的家伙说动手,那么动手就是了。”
八道流光落在外堡周围其他八位大巫师身上。
少顷。
一众大巫师忽然齐齐收敛了真身,摆脱对手、跳出战圈,任凭其向内堡前冲去,大巫师们反而纵身跃向距离战场更远处,须臾间便消失在天边。
乌利希爵士并未像朱厌或者八岐大蛇吕志远那样,在摆脱对手后立刻兴高采烈向内堡前冲去。
曾为大巫师的细心以及身为大巫妖的谨慎,让他稍稍落后几步,停在地狱方程式间的祭台上,目光追随着那些似乎‘逃离’战场的对手,眉头紧皱。
“他们想干嘛?”
同为巫妖,苏甲德拥有与乌利希爵士相似的敏感性。虽然它被困在黑狱很长时间,但它的智慧依旧存在:“临阵逃脱,这不是巫师们的风格,更不是第一大学的气魄。”
“气魄吗。”
乌利希爵士看了看那九位大巫师远去的方向,回过头,再看看内堡上空新升起的防御结界,沉默良久。
“拳头收回,是为了更有力的击出。”或许因为吟诵太多大型咒语,爵士的声音显得有些低哑:“而渔网撒开,则是为了捞起更多猎物。”
“你觉得他们在撒网?”
苏甲德咔哒着下巴,空洞眼眶中的灵魂之火剧烈跳动着:“就凭他们几个……还有那轮月亮?”
它说话时的声音比之前流畅了许多,气息也较战前更加强盛。激烈的战斗对它不仅没有损耗,相反,弥漫的血气与死亡气息极大弥补了大巫妖在黑狱中的亏损。此刻,大巫妖周身骨骼晶莹,宛如白玉,即便头顶那轮明月,也无法压制那由内而外绽放的璀璨。
“我从来不会低估学校的手段。”乌利希爵士瞥了一眼稍稍有些自大的苏甲德,提醒道:“上一次你这种心态,换来的是黑狱的暗无天日。”
苏甲德眼眶中的灵魂之火跳了跳,显然有些不悦,正欲分辨,忽然仰头,看向天空。乌利希爵士似乎也察觉了什么,抬起头。
清亮的月光以及金红两色太阳之后,浮现了一层清晰的、令人望之而感到沉重的玄黄之色。玄黄之上,点点星光晶莹,相互缀连,呈三垣、呈四象、乃至二十八宿等种种星象。
与此同时,天边,从四面八方极其遥远之外,隐隐传来了模糊却又清晰的黄钟大吕的振动,交织在一起,奏出一片和谐的音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