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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玄黄之气从天而降,漫天星宿闪耀,战场四周响彻黄钟大吕之音时。

    内堡前。

    垮塌的囚室旁。

    巨零三刚刚在片刻前,释放了自己的真身。

    那是一头比在场所有大巫师的真身都要雄伟、比多臂巨人科托斯还要庞大的巨人骸骨,仅仅站在那里,就像一座险峻的山峰,给人一种要将黑狱古堡撑爆的感觉。

    祂光滑的头骨宛如一座巨大的操场,涂满了银白色的月光;左右肩头各有一根弯曲、尖锐的犄角,完整、狰狞,通体流露出深沉的颜色。

    祂空荡荡的胸腔里布满枝蔓,脊椎宛如一株凌霄长松,粗大的肋骨向两侧张开,如同两排整齐的云杉,肋骨上刻满了细密的金银两色符文,像一列列蚂蚁,顺着狭长的骨纹爬来爬去,勾起重重光晕,仿佛血肉般,填充着巨人骸骨空旷的骨架。

    祂双手垂落膝边,右手微蜷,捏着一只并不比手指大多少的刻刀;左手拎着一卷简书,每一根竹简都比郑清见过的最大的毛竹还要粗大,竹简间用厚重的皮绳缀连,因为简书没有打开,看不到里面的文字,但透过皮绳间的缝隙,可以清晰看到丝丝缕缕的金光从那缝隙间射出,犹如一根根利箭,又像那柄刻刀的锋芒,尖锐、犀利。

    鼠仙人的骸骨燃尽后化出的白骨舍利,仿佛一颗灰白色的石子儿,嵌在巨人骸骨的额前,毫不起眼。但被它驱使的巨零三,则像一轮骄阳,灿烂而又夺目,祂强大的气息冲宵而起,撕碎月光在战场上笼罩的那层轻纱,与传奇相比竟不弱分毫。

    即便那轮明月并非真正的传奇。

    “准备好了吗?”

    巨零三俯瞰着整座战场,目光掠过低矮的城墙、破碎的城楼;掠过黑暗议会诸位议员、第一大学的院长们、大海妖与大巫妖;掠过在黑茧中挣扎的山羊以及不知把玄黄果塞进哪个脑袋、哪张嘴里的多臂巨人科托斯,最后停在脚下浅坑旁那座淡灰色的结界上。

    停留片刻。

    然后巨人收回目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宛如飓风般的狂风飚过它胸腔里那些‘云杉’、‘长松’以及枝蔓,回荡出轰隆隆宛如雷霆的声音:

    “你们,准备好,聆听世界夹缝中传来的声音了吗?”

    整座战场,所有巫师与妖魔都在那庞大身影的笼罩下沉默了,即便交手中的战斗,也下意识放缓了节奏。

    回答巨零三的,是半空中那轮明月中传来的第二道咒语:

    “敕令!”

    “日削月割,以趋于亡!”

    银白色的月光再次从空中洒落,只不过之前朦胧温和的月色相比,这一次洒落的月光犹如一片片无形的利刃。

    这些利刃并非真正劈砍在巨人骸骨的身上。

    而是在削割着巨零三身上那些无形的概念——比如气运、比如福禄、比如寿命、乃至目光、念头、存在感,等等。

    控制着巨零三的鼠仙人可以清晰的感到,属于巨人骸骨的魔力每分每秒都在月光中消融;原本茁壮犹如雨后春笋般的气息变成了被剥皮的笋子,被一层层削掉外壳;甚至它感到自己的念头都在月光下一颗颗泯灭着。

    这就是传奇魔法的威力吗。

    巨零三额前的白骨舍利微微绽放出一层毫光,抵御着月光的削割,鼠仙人默默感悟着,思绪不仅没有因为念头的溃灭而混乱,相反,伴随着那些念头不断泯灭,他反而有一种轻松与解脱的感觉,仿佛雨后凌空而起的飞鸟,清新的空气中传来悦耳的鸣叫。

    原本还在努力抵抗越过的侵袭,但伴随着心底那自由的鸣叫越来越响亮,祂感到胸口仿佛有一个气球在不断膨胀,越胀越大,以至最后几乎让他喘不过气,迫切需要一个口子将那股气宣泄出去。

    带着这股迫切的想法,巨零三抖手,将左手拎着的那卷竹简展开,抽出其中一条,丢在半空中。

    另一手握着的刻刀旋即落在那条竹简上,龙飞凤舞,刻下了两句在脑海中盘旋许久的咒语: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咒语一出,原本在月光下不断削减的气运、魔力乃至寿数顿时一止。

    竹简凌空,散发出无名清亮感,向四面八方蔓延,须臾间便覆盖了巨零三全身,继而扩展至整座内堡战场。

    在那股清亮之下,月光中传来的削割感消弭一空,重新恢复轻盈与柔和,仿佛一道新的规则取代了旧的规则。

    咒声袅袅,余音不绝。

    战场上的普通巫师与妖魔受摄于两位‘传奇’之间的战斗,已然‘止戈’;而更高阶位的大巫师与大妖魔们则沉默体会着战场上空纵横交错的传奇气息,各有所悟。

    “这道咒语已经有了几分真正传奇的神韵。”

    阿尔法学院的代理院长蒂尔达·斯特兰奇郑重其事的看着那尊月下巨人,尤其是巨人额前的那颗白骨舍利,表情异常严肃。

    黑暗议会可能会多出一位传奇存在,对此刻黑狱战场,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与之相比,迷雾船长的表情更为复杂:“它比其他人更接近那个境界……即便没有吃下那颗果子。”

    没有吃玄黄果的鼠仙人正濒临突破传奇的桎梏,而为了玄黄果打生打死的四位大海妖,竟然连一颗果子都没抢到,遑论成就传奇。

    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

    同一时间,黑暗议会的议员们也正惊讶于巨零三的举动。

    “祂这是使用了禁咒的某些片段?”

    身为幽灵族的昂拉菲儿在月光下气息充盈,灵感也较其他议员更加敏锐,察觉到空气中荡漾的某些概念,感到有些难以置信:“禁咒还可以这么使用吗?”

    黑暗议会这次试图在黑狱中向巫师与妖魔们展示的禁咒,是全体议员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昂拉菲儿一直以为使用那道咒语需要献祭一位强大的巫师,从未料到会在此刻见证其中的一鳞半爪。

    与之相反,流浪巫师看向巨零三的目光则多了几分感慨。

    “是因为找到果汁,所以解开了心结的缘故吗?”

    与其他人相比,流浪巫师显然更了解老友此刻的状态,他仰着头,看着高耸入云的巨零三,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最初为何流浪。



    月光落在巨零三身上。

    如轻纱、如长袍、如甲胄,映的祂粗大的骸骨晶莹剔透,仿佛一块块美玉,散发出迷人而又炫目的光泽。

    巨人仰头,直视半空中沉默的月亮。

    月色低垂,垂眸战场上无言的巨人。

    简单交手试探之后,不论上方的明月还是下方的巨人骸骨,都意识到无法奈何对方,却又不能无视对方的存在。

    场上一时陷入了僵局。

    便在此刻,战场边缘出现了变故,黑狱世界隐隐回荡起令人惊悸的黄钟大吕的声音,天空尽头,玄黄之气落下,遮蔽了两轮太阳以及那轮明月的色彩,玄黄之后,又有漫天繁星闪烁,组成一座座星宿,仿佛构筑起一座座精巧的牢笼。

    一群群青色的小鸟从正堡某座八角小楼里飞出,呼啦啦,遮天蔽日,落在每一位巫师的肩头,叽叽喳喳叫着,然后化作一团青色火焰,留在巫师们肩头,无声跳跃。

    星空学院的院长收起了法天象地的陶俑武士真身。

    亚特拉斯的院长散去了堂皇大气的天堂山虚影。

    阿尔法的院长也悄无声息脱离了与海蜃船长的对峙,默默向黑狱内堡处退去——与她相似,战场上,所有巫师,不论低阶还是高阶,都在竭力避免战斗,或相互聚集共同撑起一片结界,或退入就近的防御法阵。

    三首八臂的巨猿张开胳膊,伸手一抄,仿佛一只巨大的老母鸡,一手抄起浅坑中缩成一团的几位宥罪猎手;一手抄起苏施君离去后还在原地的蒋玉以及‘适时’醒来的几位助教;还有一手伸向那座淡灰色的结界。

    巨零三握着刻刀的手臂微微一顿,似乎想要阻止。

    姚教授那张慈悲的面孔仰头,向上看去,一语不发。巨人颅骨空洞的眼眶中,两团灵魂之火剧烈跳动片刻,最终平静下来。

    巨猿粗大的手指仿佛五根柱子,插入那座淡灰色结界四周,用力一剜,坚硬的岩地仿佛豆腐般被它剜出一大块,连同那座结界,一同收入怀中。

    隐约间,巨零三的胸腔中传来了一声宽慰的叹息,如和煦的海风,温暖、绵延、而又充满了思念。

    天地间玄黄之色愈发浓郁。

    星光也愈发璀璨。

    悬在天际的明月由圆化缺,仿佛将旬月之间的变化压缩至片刻间;明月之后,体型稍小的两轮太阳则沿着东升西落的法则,迅速走完了一日的轨迹——整个过程中,不论是拥有传奇战力的明月,还是两位顶尖大巫师化身的太阳,都没有丝毫抵抗的余地,似乎祂们原本就应该这么做。

    而在日月之下,黑狱战场之上,更多令人不安的现象发生着。

    外堡前,早已被妖魔们占领的阵地上,忽然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顷刻间便积下了厚厚一层,如雪白的毯子;地狱方程式上流淌的岩浆在这一片雪白中变得格外迟缓,蒸腾的水汽弥漫整个方程式上空,几乎完全遮蔽了索伦之眼们的视野。

    更糟糕的是,那些雪花无视妖魔们身上厚厚的鳞甲与皮毛,径直落进它们骨子里,将它们结实的骨架化作一根根剔透的冰骨,战场上很快便多了一尊尊表情中夹杂着狰狞与茫然的冰雕。许多妖魔还是在奔跑过程中化作冰雕的,这更令它们感到惊惧。

    相对而言,巫师们的处境就要好很多。

    他们肩头那朵小小的青色火焰,虽然不大,却能撑起一层极薄的光晕,将天空飘落的雪花阻挡在外。

    内堡前,仍旧对峙的阵地上,烈日炎炎似火烧,巫师妖魔半枯焦,倏忽间又有雷霆大作,暴雨倾盆。那些雷霆与闪电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一道接着一道落在妖魔们身上;那些雨水也不一般,销形化骨,又能销蚀魔力,落在雨幕中,仿佛落入归墟一般,令人绝望。

    而介于内堡与外堡间,多臂巨人科托斯所在的位置,那株原本干枯的大柳木忽然又抽出了新芽,长出了嫩叶,繁茂的绿色转眼便堆砌出一道绿色的城墙,将整座战场切割成冬雪夏雨两个泾渭分明的部分。

    特比龙蜷在腹心的爪子疯狂跳动,咔哒、咔哒,试图使用天赋魔法重置这一段时间,但玄黄之气与星光之色落下,径直压灭一切机巧,衔尾的青铜巨龙鳞甲在星光中剥落、血肉在玄黄中横飞,竟无一丝抵抗力。

    “这是什么魔法!”

    “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巫师们想要干什么!”

    “他们到底出动了多少大巫师!我们是不是被包围了?”

    “这种级别的咒语不是人数可以堆积出来的,这股气息,这股充斥着毁灭与创造的气息……这是禁咒!”

    大妖们乱糟糟的声音此起彼伏,惊慌、愤怒、恐惧、激动,等等,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但在漫天玄黄之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你们竟然使用禁咒!”

    迷雾船长惊怒交加,声震如雷,有那么一瞬间,它的声音似乎压制了天地间回荡的黄钟大吕的声音:

    “这违反了契约!!你们想挑起巫师与妖魔之间的全面战争吗?你们想毁灭整个世界吗?!”

    巫师们有禁咒。

    妖魔也有。

    虽然在数量上,妖魔们只有两道禁咒,相较于巫师们的五道禁咒显得略少,但有些比较并不以量取胜,而是以‘有’或者‘无’来确认——就像禁咒,一道禁咒就可以毁灭整个世界,两道禁咒并不能将已经毁灭的世界再多毁灭一次。

    从这个角度来看,一道、两道或者许多道禁咒,区别并不大。

    充其量,掌握禁咒更多的巫师,掌握了更多的世界收敛的规则,能够为麾下巫师提供更多清晰的道标与前进方向。

    这也是近些年巫师联盟的大巫师们越来越多,而且成就大巫师的年纪越来越低最主要的原因。作为比较,妖魔一方新诞生的大妖就相形见绌了,而没有掌握禁咒的势力,比如许多顽固守旧的巫师流派,更是近乎断了传承,连注册级别的巫师都难以培养。



    “这不是禁咒。”

    八角楼中,传来大占卜师诸葛先生平静而清晰的声音,响彻整座战场,回答着迷雾船长的质问:

    “虽然我们现在随时可以释放禁咒。但禁咒会毁灭整座世界,包括身处世界范围内的所有巫师……我们不像你们那么疯狂,不会为了几颗果子或者几头妖魔就与整个世界同归于尽。”

    “这不是禁咒,只是一座威力稍微大一点的法阵。”

    “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天地玄黄大阵。”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

    片刻之后,声音再起,只不过与之前相比,这个声音显得更冷漠,也更洪亮,一字一句之间,振聋发聩,与天地回荡着的黄钟大吕之声响应和,仿佛不仅仅是在做注解,更像是将法书上的咒式逐字逐句念了出来:

    “元元遂初,芒芒太始。清浊同流,玄黄错跱zhi。”

    “玄者,天也;天者,上也;形而上者谓之道。黄者,地也;地者,下也;形而下者谓之器。”

    “天以载道,人以载器,以器载道,道在器中。”

    “故曰:夫玄黄者,天玄而地黄。”

    “谓天地间,得道而成位乎其中。”

    “是故: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相见,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灵皇皇兮既降,猋biao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是谓天地玄黄……”

    ……

    ……

    “这确实不是禁咒。”

    “虽然它用了很多禁咒的起手式。”

    外堡之前。

    冰天雪地的寒风中。

    当诸葛先生第一句话出口后,乌利希爵士也给出了相似的判断。

    祂歪着头,一边倾听远方诸葛的咒声,一边斜眼睥睨着天空缓缓垂落的玄黄之气,感受着四面八方涌动的魔法潮汐,眼神微亮,喃喃着,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石慧对我们的态度虽然一贯强硬,但她并不蠢,不会冒着掀起全面战争的风险毁灭这座世界……也毁灭自己的路。”

    “若愚那个老头子更是暮气沉沉,能哔哔尽量不动手。”

    “校长不在,副校长们又有充足的理智……其他人想要使用禁咒,绝无可能。话说回来,他们嵌套的这道咒语确实漂亮……威力也足够惊人……枯黄之地就没有这样的人才……没道理原本出类拔萃的人才到了枯黄之地就江郎才尽。”

    “它们又不是橘子。”

    “难道说真的是因为变成巫妖后,脑浆耗干,所以巫师的创造力也会下降吗?”

    “它们是不是橘子我不知道。”旁边,另一位大巫妖苏甲德打断乌利希爵士沉迷回荡在天地间咒声里的思绪,声音阴沉:

    “但我知道,如果任凭这道咒语继续发展下去,你带进黑狱的橘子们想变成枳恐怕都不成了。”

    爵士稍稍回过神,环顾左右。

    此刻,祂周身笼罩在重重叠叠的暗影中,玄黄之气落入其中,并未激起一丝涟漪,只是在那些暗影之外镀上一层薄薄的黄光。

    与之相比,苏甲德的状态就稍稍有些糟糕。它如玉的骨骼因为沾染了丝丝缕缕的玄黄之气,仿佛得了黄疸,显露出一种病态的虚弱。

    大巫妖尚且如此,遑论普通妖魔了。

    运气‘好’的,在之前天地间飘摇的大雪中便以化作了一尊尊冰雕,不至于遭受后面的苦难。运气差的,在风雪中顶着发青的面孔与战战兢兢的身子,还需要接受玄黄之气的洗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巨大的煎熬。

    乌利希爵士眼下并没有对抗天地玄黄大阵的手段,而能够对抗这座大阵的传奇又都被学校的副校长们拖走了,所以沉默片刻后,祂转而问道:“我们那些黑暗议会的盟友呢?它们不是攒了一道‘禁咒’想要在这座世界展示一下吗?”

    “且不论那道未经验证的‘禁咒’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大威力。”苏甲德用一柄白骨小刀恶狠狠刮着自己骨头上沾染的玄黄之气,同时咬牙切齿道:“就算它们真的掌握了一道禁咒……难道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在黑狱释放吗?”

    ……

    ……

    “议会让我们展示这道咒语!”

    “只是‘展示’,并没有允许我们完全释放它!”

    “在黑狱?当着所有巫师与妖魔的面?释放一道禁咒?整个黑暗议会的人都疯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决议!”

    “事急从权!如果挡不住巫师们的法阵,我们以后想发疯都没机会了。”

    “真正的传奇或许有能力打断这道法阵的咒式。”

    “巨零三、特比龙、还有那轮月亮……在场除了三个准传奇,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传奇?除非那些拿了果子、吃下果子的,能立刻打破那道桎梏。”

    “传奇的桎梏哪有那么容易打破。”

    “就像传奇才能对抗传奇。只有禁咒才能抵挡禁咒……只有准禁咒才能抗衡准禁咒。巫师们说了,他们并没有使用禁咒……我们有没有可能调低我们那道禁咒爆发的威力?”

    黑狱正堡。

    囚室废墟边缘。

    簇拥在一起的黑暗议会诸位议员们一边齐心协力抵抗漫天落下的玄黄之气,一边乱糟糟的商议着对策,念头横飞。

    很快,他们的目光便齐齐集中在了巨零三身上。

    随着玄黄之气落下,巨零三已经收起了那如山岳般巨大的真身,变成一尊两米高低的骷髅,以减少玄黄之气对自己的侵害——与祂相似,战场上,几乎所有大妖魔们以及大巫师们都选择收敛真身暂避锋芒,而非直面整座大阵的压力,即便巫师一方的大巫师,有主场庇佑,也并不想直接感受漫天玄黄的味道。

    天地间,似乎也只有头顶那两轮太阳以及一轮明月受制于大阵,还保持着庞大的真身,巡游四方。

    注意到议员们的视线。

    巨零三额前那枚白骨舍利微微闪烁片刻,传出鼠仙人熟悉的声音:“准禁咒与禁咒是两个概念。禁咒威力也不是我们可以掌控的。”

    “第一大学掌握禁咒这么多年,才创造出这种擦边球的打法。”

    “而我们才刚刚解决了‘有无’的问题……能做的选择唯有‘放’与‘不放’罢了。所以,你们想释放这道禁咒吗?”



    嗒、嗒、嗒、嗒。

    清脆而又空旷的脚步声在一条幽深的走廊间响起。

    披着宽大斗篷的女巫漫步其中,怀里抱着一本厚重的法书,书页没有打开,但书脊相对的书口一侧却吐露出丝丝微亮,时不时跳动一下,仿佛书里藏了一只青蛙想要竭力掀开书页跳出来似的。

    石慧知道自己的法书里没有青蛙,就像她同样非常肯定,眼前这条走廊并不属于黑狱古堡。

    虽然这条走廊拥有着与黑狱古堡相似的阴森与幽暗气息。

    但女巫记得很清楚,她拖着海妖王相柳离开了那座古堡,进入了预先准备好的战场,一片已入归墟的气泡小宇宙,这是占卜团预先就计划好的。

    理论上,这座小宇宙应该是一片漆黑、寂静,没有一丝生机,不存在古堡,更不可能有眼前这条长长的走廊。

    很显然,海妖王扭曲了小宇宙里的规则,在这片死寂的世界展开了属于它的领域。

    ‘能够将同样处于传奇巅峰的对手轻易卷进自己的领域……’

    ‘它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不,我们的差距并没有这么大……它是借助了什么强大的法宝?又或者使用了什么新的禁咒?相柳这厮到底想干什么?’

    女巫默默思量着,继续向前走,她已经在这条长廊中走了很久,目之所及,似乎还会走更久。

    事实上,平静的走廊与仿佛漫步的掩盖下,是属于传奇的法则碰撞。女巫的每一步,都会触发这条迷宫领域不同的攻击——其中大部分侵犯都直接作用在神魂,以错觉、歧路、幻影、迷惑等诸多效果为主,辅以各种限制与意外。

    杀伤力值得商榷,但确实很烦人。

    女巫不缓不急,耐心的走下去。

    走廊似乎没有尽头,前后都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中,但每隔一段距离都会在墙壁上插一只古卜莱仙火,或在左侧或在右侧。

    橘红色的火焰无声跳跃着,洒下一小片椭圆形的光晕,落在湿滑的地砖上,仿佛一颗颗摇曳的眼球。

    女巫身前,那些仙火努力绽放着,地上光斑灿烂。

    女巫身后,古卜莱仙火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魔力,火光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会熄灭,地上那些与之对应的光斑,如同一颗颗被戳破的眼球,流淌出名为黯淡的色彩。

    宽大的斗篷拖在她的身后,微微扬起,与身后那次第熄灭的仙火融为一体,宛如拖拽着一片夜色前进。

    嗒嗒。

    脚步声最后响了两声,停顿了下来。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风吹过,走廊两侧的古卜莱仙火们齐齐抖了一下,发出轻微而又稍显杂乱的哔啵声。地砖上,那些椭圆形的光斑随着火焰的跳跃剧烈晃动着,好像眼球在转动。

    静与动、光与影,这些元素杂糅在一起,给人一种整条长廊在这一瞬间活过来的感觉。

    “真有意思。”

    女巫喃喃着,抬起头,眼中瞬间流淌过无数符号、魔文、咒式,在她视野中游动着、交织着、重组着——似乎她的视线中并没有那条幽深漆黑的长廊,只有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线条,而她正走在那些线条之上。

    许久,女巫眼中的符文慢慢稀疏,漆黑的长廊与古卜莱仙火跃动的影子重新回到她的目光中。

    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身侧那厚重高大的墙壁,似乎在感受墙砖上传来的潮湿与寒意,然后缓缓收起手指,握成拳。

    女巫抬起头,看向走廊尽头的黑暗,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如果你只有这点本事……”

    话音未落,那只握起的小巧而洁白的拳头便高高扬起,旋即重重砸在厚重的墙壁上。

    咔啦啦!

    轰隆隆!

    以拳头落下的地方为中心,整条走廊间蔓延着令人牙酸的破裂声,很快,一道道蛛网状纹路便冲破最后那层薄薄的墙皮,出现在女巫的视线中。

    整条长廊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垮掉了。

    远处,隐约响起一声痛苦的嘶鸣。

    女巫纵身一跃,踩着不断砸落的墙砖,冒着腾涌而起的烟尘,冲出了这条海妖王用身躯与法则构筑起的迷宫,回到了那座被漆黑与死寂笼罩的气泡小宇宙中。

    但出乎她的预料。

    迷宫领域之外,并非一望无际的漆黑。

    在她的视线中,有一十八颗椭圆形的恒星,正环绕在这座小宇宙中,以某舟玄妙的轨迹运行着。那些恒星大小相似,但颜色各不相同,通体散发出炽热而又疯狂的气息。恒星上布满了一条条蠕虫般的漆黑瘢痕,呈放射状排列,中心又有一道细长狭长的痕迹,远远望去,宛如一颗颗硕大的眼球。

    不,它们就是眼球。

    海妖王相柳的十八颗眼球。

    在女巫跃出迷宫领域的一瞬间,宇宙深处,有两颗‘恒星’悄无声息的熄灭,这是相柳为了围困同属顶阶传奇付出的代价。

    “我以为你已经趁机回到黑狱战场了。”

    石慧站在一片虚空中,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点儿,但隶属传奇的庞大气息,却充斥了整座小宇宙,令人无法忽视。

    她抱着那本厚重的法书,仰着头,皱着眉,目光同时落在每一颗‘恒星’之上,声音清晰的响彻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

    “你献祭了自己一个脑袋,只为了把我困住这么一小会儿?这可不像那个阴狠狡诈的相柳。”

    十六颗恒星次第闪烁起来,传递出一道道属于相柳的狂乱意识:

    “如果可以,我不介意多献祭几个脑袋…只不过你出来的比我预计早了一些,时间有点来不及。”

    “离开?为什么离开?”

    “果子还没分完,大戏刚刚开幕,我为什么要离开?”

    “脑袋是我的,就算我把它炖了、煮了、烤的吃掉,跟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黑狱里现在都是一群小孩子……我就算把整座黑狱都吞下去,把那株老树连根拔起吃进肚子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通天的大道就在眼前,我比你们走的更快、更远!”

    “小的们有自己的打算,你们有你们的计划,我也有我的想法……这个世界的未来从来没有如此清晰!”



    石慧最初选择将海妖王相柳拽进这座气泡小宇宙,是根据占卜团预先制定的计划,以传奇对抗传奇,避免过高的战力影响黑狱主战场的稳定。

    但很显然。

    在妖魔们攻打黑狱、巫师们执行自己计划的同时,海妖王也有自己的想法——而它的想法,恰恰与它麾下的妖魔们并不完全一致,这一点,完全出乎了巫师们的预料。

    就像一个站在角斗场上的牛头人,双手挥舞的图腾棍砸向对面的大灰狼,眼睛却看向了别的方向,转过头,尖锐的犄角顶向其他方向。

    这个选择很撕裂。

    既不巫师。

    也不妖魔。

    比如,海妖王并未按照巫师推测的那样,与石慧副校长进行一场硬碰硬的对决。占卜团根据人物模型推衍的无数可能性都判断,如果相柳出现在黑狱战场,被其他传奇拦下后,双方定然会爆发一场无法避免的大战。

    但眼下,这条拥有九个脑袋的大蛇宁肯献祭一个脑袋以及部分身躯,用迷宫领域与石慧拉开距离,也不肯正面对决,这很不对劲。

    再比如,海妖王为这场战斗付出了远超巫师们想象的代价——它献祭了自己的一个脑袋。

    黑狱世界的囚徒们很重要,玄黄果也很重要。但对于身为传奇巅峰、性格自私狡诈的海妖王来说,不论那些蝼蚁般的下属,还是对传奇没有什么功效的玄黄果,都不值得它用一颗脑袋去换。

    石慧不认为海妖王突然转了性子,变成一个割肉饲鹰、对下属含血吮疮的佛陀。

    ‘它到底有什么阴谋?’

    ‘把它留在这里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它在未来看到了什么?’

    女巫脑海闪过诸多念头,随即立刻掐灭,大敌当前,容不得胡思乱想。忽视虚空中闪烁的十六颗‘恒星’后,冷静下来,石慧意识到不能被对手牵着走。

    任你几个脑袋,几多心思,我一颗颗砍了去,总不会错的!

    似乎察觉到女巫念头中散发的杀意。

    小宇宙深处。

    盘踞在黑暗与死寂间的海妖王微微晃了晃身子,庞大的真身在方圆数十万里的虚空中搅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十六颗‘恒星’明灭不一,死死锁定身前那米粒大小的女巫,狂暴的念头如潮水般涌了过去:

    “杀我?”

    “就凭你?!!”

    伴随这些狂暴的念头,十六颗‘恒星’大亮,仿佛一个个道标,接引着虚空之外真实世界的漫天星光投影落下。

    只是刹那间,原本漆黑、死寂的小宇宙便亮起无边璀璨的色彩。

    无量星光以那十六颗‘恒星’为核心,相互勾连,须臾间便展开了一副‘周天星斗大阵图’,一道道凌厉的星光从四面八方激射而至,仿佛利箭般,直直撞向阵图中央的女巫。许多挡在那些星光之前、早已死寂的小行星在星光之下显露出身影,但旋即又化作一片飞灰。

    石慧翻开面前法书,指尖在空白书页上飞快勾画着,同时轻叱一声:

    “月寒日暖,欲煎人寿!”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仿佛质问,又像是嘲笑的咒语声清晰回荡在海妖王的耳畔,漫天星光在质问声中忽明忽暗,剧烈闪烁起来,笼罩着女巫的周天星斗大阵顿时出现了一片又一片的晦暗,仿佛一张渔网破了一个又一个大洞。

    落到女巫头顶的星光顿时变得稀稀拉拉,被轻易挡了下来。

    紧接着,女巫周身耀起五色毫光,裹着她,化作一团,拔地而起,顷刻间便冲出了海妖王设置的星光大阵之中。

    被动挨打并不是石慧的战斗风格。

    但想要把这条大蛇吊起来打并不容易。最起码,不能跟着它的战斗节奏。必须把它从已经设定好的法阵间赶走。

    在脱离星光大阵的同一时间,女巫便再次翻动法书,在空白书页上写了一个大大‘遯dun’字,一行行细小的漆黑符文如同蚂蚁搬从那个遯字上爬下,爬出书页,爬到虚空,头衔尾,脚相勾,缀连出一行行咒文:

    “物不可以久居其所!”

    “伤于外者必反于家!”

    “物不可以终壮!”

    “八首相交,道穷必乖!”

    伴随着一道道咒语,坐镇漫天星光中的海妖王被迫离开身下大阵,庞大的身影也仿佛泄气的皮球般,骤然缩小了几圈,同时,它剩余的八颗脑袋疯了般,互相撕扯起来,反映在外,就是虚空中那十六颗‘恒星’忽然脱离原本轨道,互相冲撞着,溅起一片片如同日珥般灿烂的光辉。

    却不知是海妖王之血,还是它逸散的魔力。

    似乎只是一瞬间,攻守之势便做了交换,第一大学的副校长重新找回了主场优势,压制了海妖王。

    当然,石慧并不指望区区数道咒语能将对手击垮。就像之前海妖王为她开辟的迷宫领域,刚刚那些咒语也只能稍稍削弱几分对方的嚣张气焰。

    但又一次,海妖王做出了令女巫无法理解的举动。

    啪!啪!

    接连两声脆响,虚空中,又有两颗‘恒星’骤然炸裂,诡异的魔力从四面八方蔓延而至,泯灭了盘旋在星空大阵上方流淌的魔力。

    女巫感到周身五色毫光出现了轻微晃动,她微微蹙眉,试着抬起胳膊重新翻动法书。但整个人仿佛陷入凝胶中一般,一举一动都显得格外缓慢而又艰难。

    这是时光之力!

    相柳又献祭了自己一个脑袋?

    只是约个架而已,至于吗?

    它活腻歪了?

    一个又一个念头在她脑海中闪过。如果说第一次献祭头颅,是为了打破女巫的主场优势,那么在星光大阵建立后,相柳已经建立了部分主场,摆脱了最大的危险。

    刚刚那几道咒语充其量只会让它如丧家之犬般丢个面子,并不会真正威胁它的生命,所以,它献祭第二个脑袋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截取一小段时空长河的‘水’,泼在自己身上?

    不,不会这么简单。

    女巫一边艰难在时空波动中挪动胳膊、手腕、手指,一边飞快思索着。便在这时,整座小宇宙如同沸腾的锅一般剧烈晃动起来,一道黑影闪过,石慧脸上挂着一丝惊愕,随即整个人连同水晶般剔透的时光之力一同,砰然破碎。



    呼!

    一朵巨大的、燃烧着的桃花在晦暗的星光中绽放,取代了女巫破碎的身影。

    旋即,花瓣片片飘落,砰然有声,花瓣周围漾起一重重晶莹剔透的波纹,那是时空之力破碎后的涟漪。

    投影在小宇宙中的星光大亮。

    十四颗恒星明暗不定,闪烁着令人捉摸不透的色彩。

    “你果然很不好杀。”

    一个嘶哑、难听、却又带着几分猖狂的油滑声音在那十四颗恒星后回荡:“我丢了两个脑袋,才换了一朵花……还有一本书?这也太不划算了。”

    说话间,一道漆黑的细长影子一卷一收,将石慧留在原地的法书卷入漫天星光的深处,赫然是一条鳞甲分明、长不知几许的蛇尾。

    “……没了法书,你还能使用多少魔法!”

    几乎与此同时,另有一条细长蛇尾从星光深处蹿了出来,竭力抽向宇宙深处。所过之处,虚空为之晃动,漾起一圈一圈无色涟漪。

    星光之外。

    小宇宙最黑暗之处。

    一点寒芒乍现,骤然亮起无边光辉。

    光辉勾勒出一位女巫窈窕的身影,自小至大,前一刻还是一位黄发垂髫的小女孩,下一秒就变成了一位风情万种的成熟女性,几次三番,光辉凝固,第一大学副校长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海妖王的视线中。

    只不过与第一次冲破迷宫领域相比,这一次,她身后宽大的斗篷破损不少,怀里抱着的法书也没能带出来,与那朵巨大的桃花一起,失陷在相柳用头颅献祭的诅咒中。

    就在光影迅速固定,女巫重新显露身形的刹那,细长的蛇尾从天而降,重重砸向女巫头顶,大有一口气将其砸成肉泥的打算。

    女巫微微蹙眉,偏了偏头,那根细长的蛇尾便落在了她的肩上,将她身子砸的向下歪斜了许多。

    但也仅此而已。

    五色毫光在蛇尾下绽放,仿佛五色的绳索,将蛇尾牢牢束缚在肩头,任凭尾尖胡乱扭动,鳞甲张开露出如利刃般的边缘,也无法挣脱。

    “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

    第一大学副校长冰冷的声音在五色毫光中响起,她站在虚空之中,身子还有些摇晃,低着的头缓缓抬起,瞳孔中如瀑布般滑过无数符号、魔文以及咒式。

    她的语气极淡,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被抢走的法书以及肩上那条蛇尾,但任谁听了她的声音,都感觉像是被赤身裸体丢在冰天雪地间一般,心底油然而起一股颤栗:

    “……我使用法书,只是因为我是第一大学的老师,为了给那些孩子做个表率。至于我还能使用多少魔法……”

    女巫抬起眼皮,看向那十四颗遥远而又耀眼的‘恒星’,嘴角微微一勾:“你亲自感受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她伸出素净的手,一把攥住肩头那条细长的蛇尾,蛇身上炸起的鳞片在那白嫩的手指间驯顺的低伏下去,有几片想维持风骨的,只坚持了一瞬间,便在咔嚓咔嚓的声音中碎裂成末。

    随着周身气势不断昂扬,笼罩着女巫的五色毫光陡然一涨,化作五道光华,赤青黄白黑,如一道彩练,顺着她攥着的那条蛇尾遽然向漫天星光中蔓延而去。

    五色光华下,海妖王庞大的真身被一层层映照出来。

    九首八尾,非龙非蛇,却长有蛇身、龙爪,盘踞虚空中,宛如一座巨大的宝塔。蛇身无数鳞片张开,露出下面一颗颗大小不一的眼珠,每一颗眼珠,都接引着真实世界的一道星光,此刻倒影在这座小宇宙里的漫天星光,就是海妖王身上无数眼珠中散发的光芒。

    而其中最醒目,也是最耀眼的,自然当属它九个头颅上那十八颗巨大的眼珠——当然,因为献祭了两个头颅的缘故,此刻显露在外的只有七个脑袋以及十四颗眼珠,另有两个脑袋蜷缩进盘踞的身子里,看不分明。

    察觉到顺着蛇尾蔓延而上的五色光华,海妖王七个脑袋骤然支起,张开大口,吐露真言,每个脑袋念出一个字:

    “烛!龙!衔!耀!九!重!门!”

    七个字似乎连成了一句咒语,但因为七个脑袋同时吟出,相互混杂,又糅合成另外一个音,隐约近似‘震’。

    震音为龙、为马、为象,上出于雷,不亏不崩;下结玄黄,载生载育。震音出口,化作九重城门,以蛇身为路,城门为关,龙形、马面、象妖为将,将那五色光华牢牢阻在身前。

    女巫冷笑几声,攥着蛇尾的手臂向上一扬,仿佛擎起一支长枪,漫声吟道:

    “五色令人目盲。”

    “五音令人耳聋。”

    “五味令人口爽。”

    “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咒语祭出,海妖王剩余的十四颗眼珠上倏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灰白,一股疯狂气息随之蔓延开来,干扰了它的意志,动摇着九重门关的根基。

    狭路相逢勇者胜,城门松动,叩关而来的五色光华便如决堤洪水一般,冲刷而上,一气连破三重门,淹死龙形马面象妖无数,所过之处,蛇身血肉为之削尽,只余枯骨败鳞,

    海妖王仰头嘶吼,七首昂扬,又有八九根龙爪自腹下探出,遮天蔽日,抓向那身处五色光华尽头的女巫。

    女巫美目中异彩连连,檀口微张: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五色光华一合,化为无色,浩浩汤汤,分出七八根细枝,向上一刷、一卷、一收。便听虚空中传来海妖王痛苦的嘶吼,刚刚从腹下探出的龙爪已然纷纷断裂,碧血漫天,魔力汹涌,只有两三根离腹不远的龙爪见机不妙缩的快,才逃过一劫。

    在交手中接连占据上风,并未令第一大学的副校长感到欣慰。

    她的眉头反而皱的愈发紧了些。

    自从进入这座小宇宙后,相柳一举一动看上去似乎合理,却又与她预想的有差别。比如刚刚几个回合,那条大蛇明明有更稳妥的应对手段,却非常坚定的选择硬碰硬,以肉身迎接自己的咒语。

    就像决斗场上,一方放弃刀枪剑戟,而是用脑袋、脖子以及牙齿去试探对手刀刃锋利与否。

    妖魔虽狂,却不谵妄。

    进入传奇之后,石慧从未见过如此愚蠢的打法。



    虽然一招一式间削落相柳无尽血肉的感觉令人异常充实。

    但秉承着敌人想要就坚决不能给的原则,在数个回合之后,石慧立刻放弃使用大规模杀伤性咒语,而是有针对性的利用束缚、迷幻类魔法开始与海妖王周旋。

    无色光华复分,重新化为五色,赤青黄白黑,张开好似人之五指,如星河旋臂般向外卷去,扯落漫天星光,而女巫则隐匿于这旋臂与星光之间,虚实以对。

    这种周旋令那七首大蛇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它收起拦在身前的九重门,彻底舒展开身子,肆无忌惮在这座已经寂灭的小宇宙间发狂。

    一颗颗早已寂灭的小行星被蛇尾抽碎,一片片平静的宇宙时空在嘶吼中漾起丝丝涟漪,十四颗‘恒星’绽放无边血色,仿佛超新星爆发,四处追索着女巫,寻求决战。

    如此一来,女巫反而愈发肯定,海妖王在谋划着什么,愈加不肯与它硬碰硬对决,更不肯随意坏它身子,便是那条大蛇卖出无数破绽,将脖子伸到女巫手底下,她也只是手腕轻转,卷起五色光华,假装没有看见那些破绽。

    几次三番后,海妖王终于意识到对手的‘手下留情’。

    “你真的是石慧那个小娘皮?”

    十四颗硕大的眼珠子在虚空中胡乱眨着,四处寻觅着女巫的身影,声音里充满了恶意:“你不是嫉恶如仇、对妖魔一律杀无赦吗?怎么今天跟动手一直软绵绵的……是看见本王又粗又大又长,所以浑身发软吗?”

    听到这番充满挑衅的粗鄙之言,女巫银牙暗咬,捏了捏手心,咔嚓,远处一颗沉寂在轨道上的小行星受到无妄之灾,碎成了七八十块。

    相柳敏锐察觉到那颗异常的小行星,两颗‘恒星’呼吸间便跨越遥远的距离,骤然降临在那颗小行星附近,寻觅无果后,旋即炸裂。

    啪!啪!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嘶哑的咒语声伴随着那双炸裂的眼珠,在死寂的小宇宙中回荡着,海妖王追索着女巫残留的那缕气息,果断又献祭了一个脑袋,以石慧的真名与气息为引,施以血咒——这是以生命为代价诅咒敌人的魔法,也是海妖王最赖以成名的手段。

    与其他传奇们相比,海妖王的九个脑袋代表了它的九条性命,所以在战斗时,它可以肆无忌惮使用这种赖皮手段,以自己的脑袋为代价,重伤与之敌对的传奇巫师。

    在听到那道咒语的同时,血咒之力便如跗骨之蛆缠了上来,石慧顿时感到一身修为如烈阳下的积雪,在飞快消融着,浑身魔力不受控制的溃散入不同维度中。而在她衍化的世界中,更是漫天红霞、大地翻转、江河倒流、山陵崩摧,一副世界末日的景象。

    她立刻醒悟,这是相柳在逼迫她做出最终的选择。

    是继续绥靖还是竭力反抗。

    想要打断这道诅咒继续蔓延,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击败海妖王,让它失去对诅咒的控制。

    但竭力反抗很可能进入海妖王的彀中。两位顶尖传奇全力以赴的战斗,容不得一丝马虎,稍有不慎便是生死之分。石慧毫不怀疑,相柳会在对决中再丢几个脑袋——或许这也是它正期待的。

    而继续绥靖下去,任凭那道诅咒继续蔓延,女巫有理由相信当自己魔力与修为跌到某条警戒线之下的时候,海妖王会退而求其次,选择击杀自己。

    对于相柳而言,这是一场双赢的战斗,或者它达成自己的目标,或者它猎杀一位联盟的传奇巫师,绝不吃亏。

    但对石慧而言,选择不仅两难,而且近乎全输。

    死国可以,但死与无知很难。

    在不知道海妖王具体打什么主意的情况下,让一位传奇巫师选择从容赴死,完全不可能。几番思量后,女巫做出了最后的选择。

    星光之外,漆黑与死寂之间,骤然绽放出千万道五色光华,犹如一朵巨大的盛开的莲花。女巫的身影于莲花光影中勾勒而出,手握一只毛笔,在虚空中飞快写下一道咒语: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那朵光莲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暂时延缓了血咒爆发的速度;而那道反诅咒的魔力犹如撞上堤坝的潮水,倒卷着,咆哮着,顺着血咒袭来的方向,径直扑向等候已久的海妖王。

    “来得好!哈哈哈哈!!”

    “你果然还是怕死!”

    相柳盘踞星光之中,肆无忌惮的大笑着,尽心竭力迎接女巫全力以赴的反击:“烛龙!衔!耀!九!重!门!”

    因为又少了一个脑袋,这道守御魔法较之前威势稍减,而且中央那颗头颅不得不浪费更多魔力,同时吟唱出两个字。

    轰!

    九座高大巍峨的巨门再次从虚空中浮现,鳞次栉比,以蛇身为路,一重接着一重,阻挡袭来的咒力。

    但任凭腾蛇乘雾,终究会化作一抔黄土。

    相柳巨大的身躯、九重高耸的大门、明灭不定的星空,在诅咒声中一层层朽坏。厘定星空的那十二颗巨大‘恒星’也一颗接着一颗熄灭。

    星光缓缓消散。

    黑暗与死寂重新回归这座小宇宙。

    只有那朵巨大的莲花,仍旧停留在宇宙尽头,与未尽星光对峙着。

    海妖王的狂笑在持续很久之后戛然而止。

    它并未死去。

    因为那股庞大的诅咒之力在摧毁它最后一颗头颅时突然收力,消散一空,只留下一颗巨大‘恒星’孤零零停留在一片虚无与黑暗之中,面对远处那朵绽放的五色莲花。

    “运气不错。”

    莲花中,传来石慧平静的声音:“你死不了,我也死不了……这一次,我们又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虚空中,那颗恒星微闪,然后提起周身无尽光华,化作一道流光,直投向那朵巨大的五色莲花,大有同归于尽的气势。

    但任凭它用尽各种手段,二者之间的距离却丝毫不见缩短。

    “丢了八个半脑袋,你才想起同归于尽?”莲花中不断传来女巫嘲讽的声音:“可见脑袋多并不能让人更聪明。”



    石慧需要不断压制血咒侵蚀,同时避免相柳寻她同归于尽。

    海妖王则因为失去八个半脑袋,变得前所未有的虚弱——远处的女巫它追不上、打不着,仅存的一颗眼珠既无法加重血咒威力,又达不到咒语反噬的条件。

    这种无力感简直令海妖王发狂,但它反而变得愈发冷静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

    海妖王的声音依旧嘶哑,但却没了最初的疯狂,变得平静而阴冷:“能够恰到好处的在最后时刻停手……即便顶尖传奇也做不到。”

    一边询问,它仍旧没有放弃追逐远处那朵五色莲花,硕大的火球划过漆黑的宇宙,两侧虚空被激起道道涟漪。

    莲花中传来女巫的笑声。

    海妖王似乎能够看到她那兴高采烈的模样。

    “就像此刻你追不上我一样。”

    端坐莲花之中,石慧表现出十分的耐心,解释道:“这座小宇宙是我选择的战场,这里是巫师的主场……主场嘛,自然是有主场优势的……如果我愿意,这场追逐可以持续到天荒地老。”

    “之前那道咒语,我并没有留手。那道咒语的咒力并未消失。它只不过被送出去了而已。至于去了哪里……我猜应该是星空深处。毕竟它是追着星光去的。”

    “你的问题我回答完了……现在轮到我提问了。”

    虚空中,五色莲花微微摇晃,似乎在冲身后追来的那颗巨大恒星招手,女巫态度诚恳的问道:“既然你杀不死我,又没办法让我杀你……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次到底打算做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你。”

    女巫口中的‘帮忙’自然不是真正帮助海妖王。

    她只是看到那条大蛇费尽心思求‘死’,略有不舍。倘若影响不大,她真的不介意帮上一把。

    毕竟她正在与若愚竞争第一大学校长的位置,如果这次黑狱之战中她能够杀死一头传奇妖魔,那么下一任校长妥妥就是她了。

    想想就令人垂涎。

    远处那颗恒星的表面明暗不定,宛如眸光轻闪。

    海妖王在认真思索女巫的提议。

    确实,最初的诸般谋划不仅没有达成,反而将它削弱到极致。倘若今天它以这种极度虚弱的状态离开黑狱,恐怕还没回到马里亚纳海沟,就会被那四头野心勃勃的下属反噬,成为它们进阶的资粮。

    举目四望,前路一片漆黑,就像这座寂灭的小宇宙,看不到一线生机。

    或许对女巫和盘托出,还有一丝成功机会。

    就在它纠结之际,忽然感受到什么,倏然停下了身形,恒星敛去一身光华,彻底化作一颗巨大的眼珠,露出血色眸子以及一根漆黑、细长的瞳孔。

    瞳孔微转,似乎透过无尽虚空,看向其他世界。

    五色莲花中,正在全力抵御血咒的石慧立刻注意到远处的异动,微微一愣,掐指一算,顿时在心底叫声糟糕。

    因为压制血咒同时需要躲避相柳追逐的缘故,她对整座小宇宙的控制力降到了最低,以至于小宇宙之外,黑狱战场上爆发的禁咒气息,通过那个宛如黑洞般的球状门户传了进来。

    这给了海妖王全新的选择。

    却见远处那颗巨大的眼珠向她眨了眨。

    虚空中,传来海妖王一个阴冷嘶哑的念头:“如果不是外面的孩子们闹这么大,或许真的需要你帮忙。”

    “既然主人现在不方便,那么作为客人,我也不好继续打扰……下次见面,希望你还有今天这份好意。”

    话音未落,那颗巨大眼球已然收敛,缩成栲栳大小,晶圆星华,映光生辉,兜头往上一冲,速度极快,犹如一道细长闪电,在虚空中撞出一点黑洞,激起圈圈涟波,眼球径直没入黑洞之中,消失不见。

    石慧急叱一声,身下五色莲花飞转,卷起千万道赤、青、黄、白、黑色的光华,如舞女扬起的水袖,向四面八方散去,试图堵住海妖王离开这座世界的出口。

    但终究晚了一线。

    五色光华堵住了那点黑洞,却没有挡住那颗眼球,只卷住海妖王身后的一段尾巴。女巫驱着五色莲花飘落在黑洞前,看着面前那段白骨森森、残留丝丝血肉兀自扭动着的尾巴,面无表情,只是扬起手,一巴掌拍了下去。

    相柳残躯顿时烟消云散。

    女巫没有停顿,五色莲花一转,已然裹了她,化作一道流光,再次撞开那点黑洞,缀着海妖王的踪迹追了过去。

    身后星光点点,是五色光华在虚空消散的影子。

    余波漾尽,维线归复,虚空抚平大巫师们交手残留的痕迹,这座早已归墟的小宇宙重新陷入漆黑与死寂之中,只有不同维线颤抖中交织出的噪音,还在向虚空诉说着之前那场激烈而又默默无闻的大战。

    ……

    ……

    当石慧与相柳大战之际。

    内堡城头。

    一条狼首蛇身的银色生物,正盘成塔状,堆在墙角无人处酣然入睡。蛇身之中,并无脏腑,而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长河,不见首尾。水中无鱼,两岸无绿,只有嶙峋怪石,层峦叠嶂,略无阙处。

    这里同样是一处小世界。

    第一大学副校长若愚老人与黑暗议会议长六指,两位大巫师的战斗场地就在这座小世界之中。

    与石慧意外频发的对决相比。

    若愚副校长面对的战斗就非常符合占卜团的预计了。

    黑暗议会的议长并没有像海妖王那样发疯,也不打算为了议会的未来而与第一大学的资深副校长决一死战。

    所以简单沟通后,两人决定手谈来分出高低。

    六指赢了,可以带着他的人安全离开;若愚赢了,虽然六指仍旧能带着黑暗议会的议员们离开,但他们研究的禁咒就必须留在学校了,而且他们还需要签一份新的契约。

    条款相当宽松了,黑暗议会的议长自无不可。

    长河中,小舟里。

    船头甲板,两位老巫师披着斗篷,相对而坐,中间放着一张棋盘、两盒棋子,还有一壶冒着腾腾热气的浓茶。

    只听船舷外碧波荡漾,水花泠泠,看面前棋盘上黑白纵横,落子无声。



    虽然身在船内,却不影响两位传奇大巫师的视线,祂们仍旧可以透过银色长蛇狭长的鳞甲,看到蛇身外黑狱中激烈的战况。

    只不过盘前对弈,最讲究心平气和,不扰于外物。

    所以,两位传奇巫师都目不斜视。

    当小女巫从城墙上跳下去时,六指堵死了盘上的一个气眼,若愚老人面不改色,掂起一粒白子,顺手填在了其他位置。

    当黑暗议会诸位议员登场、亚特拉斯学院院长的天堂山落下、大海妖漩涡与大巫妖布里盖特合体召出特比龙,两位老巫师依旧默默无语,只是多喝了几口茶水。

    甚至当特比龙施展天赋魔法,一而再、再而三重置时间,也只是让两位传奇巫师多看了它一眼,点评了两句诸如‘有点意思’‘难能可贵’之类的话。

    只有当郑清推倒那根细长的红色天柱,天柱倾塌,压垮黑狱内堡城墙时,若愚副校长才稍稍抬起眼皮,指挥着银色长蛇爬远了一点,避开了坍塌的墙段。

    直到内堡深处,那株古老的玄黄木为求自保,将这次结出的果子打包一股脑丢出城外时,黑暗议会的议长大人终于歪着头,稍稍偏了点注意力。

    “这就是第一大学的应对办法吗?”

    他歪着头,黑色巫师尖顶帽上的褶子们相互挤压着,构成一幅恶劣的笑脸,似乎在嘲笑古堡内那株老树的胆小:“把果子丢出?二桃杀三士?亦或者,连你们也没有办法控制那株老树的行为?”

    若愚老人默默注视着面前的棋盘,许久,才举起旁边的茶杯,慢吞吞喝了一口。

    “‘控制’虽然是一个中性词,但在很多时候,代表着一种很糟糕的态度。”他说话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很清晰,在宽阔的水面回荡不休:

    “第一大学不是星空、不是枯黄之地、也不是黑暗议会,所以我们不需要‘控制’自己的朋友。”

    “朋友……真是一种可笑的虚伪。”

    六指冷笑连连,手底却未停顿,落下了一枚黑子。棋盘上,黑子快要连成一圈,屠掉若愚先生的一条大龙了。

    恰在此时,黑狱战场上,一只黑猫从浅坑中跃出,扑向黑暗议会的德鲁伊大祭师。银蛇世界,小舟上,棋盘前,两位传奇巫师同时住了手,齐齐抬头,看向世界之外。

    战场上。

    一抹深沉的光芒乍现,似乎在刹那间夺去了整座世界的色彩,漫天奇光异彩,犹如圣灵呈威、宛如星河诞生、有千百颗太阳竞辉。

    刺眼的光芒让两位传奇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一时失语。

    只不过失语之际,若愚先生看向黑猫爆炸的身影时,脸上只是多了几分惊讶;而黑暗议会的议长大人则惊怒交加,险些掀翻面前的棋盘。

    “这跟我们达成的协议不一样!”

    六指抬起头,尖顶巫师帽上的褶皱们堆叠在一起,仿佛紧皱的眉头,他枯黄的面皮绷紧,眼袋下,双眼中的血丝骤然多了许多:

    “你们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

    黑暗议会成立时间不长,不像妖魔或者第一大学,有丰厚的人才储备。每一位大巫师在黑暗议会都是独当一面的存在,更何况那位德鲁伊大祭师,是顶尖大巫师,即便在整座黑狱战场也是属于强者。

    这份损失完全在议会预料之外。

    啪。

    一枚白子出现在黑棋中央,似乎走在死路,却意外盘活了那条白色大龙,反倒包围了黑子的一角。

    若愚老人伸出枯瘦的手指,一颗一颗掂起那些被吃掉的黑子儿,丢在一旁。直到吃干抹净,他才抬起头,瞥了对面那目带雷霆之色的传奇巫师一眼。

    “解释?”

    第一大学的副校长终于没了之前那副好好先生的模样,露出几分巫师世界霸主的气势:“这份解释学校给得起,你们接的住吗?”

    六指气息为之一窒。

    仿佛直到此刻,他才想起面前这位老人的身份。

    若愚老人收回目光,示意对手落子,同时轻声提醒道:“既然进了战场,就该各安天命。不要总说些有的没的蠢话,平白让人笑话。”

    黑暗议会的议长很清楚这些,但他又必须说点什么,所以最终,他选择以黑猫作为突破口:“那只猫使用了不属于这片战场的力量……这不符合联盟的规定。”

    ‘有关部门’除了受第一大学管辖之外,也受巫师联盟的限制,这一点,达到一定阶位的巫师都知道。

    而黑猫身上那股来自‘有关部门’的气息如此浓郁,以至于隔了一重世界,也被两位老巫师嗅的清清楚楚。

    理论上,未经大巫师会议审批,有关部门的任何公开行动都是违法的。

    这就是弱小的悲哀。

    强者只需做事,自有自带干粮的大师们为他们的行为作出各种解释。弱者没有话语权,想要一个公平都需要在对方的话语体系中努力挣扎,而对方往往只会回个‘但允与不允’,已经显得很有‘礼貌’了。

    因为涉及有关部门,若愚老人难得放下棋子,多说了两句。

    “当你带着你们的‘禁咒’进入黑狱世界时,那只猫就有了自由行动的权力。”他看着对面的老巫师,语气平静:

    “你总不能指望有关部门对其他试图染指禁咒的行为视而不见。”

    啪。

    黑子落下,溅起几朵火花。

    啪。

    白子接上,缀成一条蜿蜒的大龙。

    黑白交替间,银蛇世界之外,战场形势一变再变。皎洁的明月升起,洒落无边光辉,压制住蠢蠢欲动的特比龙;苍老的鼠仙人散去一身血肉,化作白骨舍利,给了女儿一线生机。

    玄黄木的果子勾住了每一位顶尖大巫师的目光,有多臂的巨人抓住后一把塞进嘴里,有胆小的蜘蛛像碰到通红的烙铁,一碰即丢,将果子重新丢回战场深处。

    利维坦张开大嘴,一口扯下小半片世界。

    巨零三释放真身,抬起手臂,似乎一把就能拽下天空那轮月亮。

    然后是巫师。

    驻守外堡,隶属第一大学的九位巫师忽然散开,化作九道流光,径直投向世界边缘,天地间开始回荡起‘天地玄黄’的声音。



    银蛇世界。

    长河中。

    小舟。

    棋盘前。

    两位老人相对而弈。

    黑白两色几乎已经占满纵横交错的节点,白色优势很大,黑棋几度兵行险着,试图翻盘,却最终在稳扎稳打的白棋面前无能为力。

    “为什么选择黑狱?”

    眼看对手已然无路可走,若愚老人终于问出了他最初就生出的困惑:“”

    “什么是黑狱?”

    黑暗议会的议长垂着眼皮,思索着下一颗棋子落下的位置,似乎并不打算投子认输,反问一句后,继而不等对方回答,便自顾自说道:

    “一座花费大力气打造的、广袤的、古老的不像监狱的监狱,迎来了一群费尽心思,扮演着邪恶巫师却并非邪恶巫师的巫师。”

    “你问我们为什么选择黑狱?为什么会在这里……或许只有天知道。”

    他歪着头,似乎在思考最后几步怎么走,又像是在倾听银蛇世界之外,那回荡在黑狱战场上的‘天地玄黄’之声。

    “投子吧,”若愚老人看着对面老巫师迟疑的表情,劝了一句:“这不是你的错……学校与联盟那边,我会想办法斡旋的。”

    黑暗议会的议长定定神,看向第一大学的副校长,嗤笑一声。

    “就算我投子又有什么用呢?”他表情古怪,似乎在笑,又像是在发怒:“我跟你呆在这条见鬼的河里,就算我投子又有什么用呢?”

    说话间。

    银蛇世界之外。

    黑狱战场中,形势再次发生了变化。

    在漫天玄黄落下与黄钟大吕之音的压力下,黑暗议会的诸位议员们终于放弃了最后一点妄念,决定提前释放他们的禁咒,以打破巫师们的天地大阵。

    巨零三额前白骨舍利绽起万千道光芒。

    它抬手,扶了扶自己的颅骨,端正了精气神,然后迈步向前,规规矩矩走了七步。

    第一步,一柄长剑出现在它的腰间,玉镶的剑柄,光线为丝缀的剑穗;第二步,半圆的玉佩挂在了它的腰带上,佩玉鸣鸾,清音回荡;第三步,它的脚下出现了一片片香气四溢的蒲草;第四步,它周围的虚空沉浮起一朵朵赤玉般美丽的花朵;第五步,天地间响起雷音,仿佛有力士擂起钟鼓,旋即管簧大作、琴瑟交鸣,似有无数圣灵环绕着它高颂赞歌;第六步,它穿上了青云与白虹编织的华服,戴上了以星辰为旒、山河为冠的冕旒;第七步,它已经走到了天地之间。

    每走一步,血肉都在它周身如玉的骨骼上蔓延、复苏着;每走一步,它的体型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涨大着。

    及至七步走完,巨零三已然恢复了血肉之躯,虽面容在冕旒下仍旧模糊,但那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高贵气息,已经远远超过之前那轮明月,令战场所有人都无法直视。

    祂顶着漫天玄黄,似乎站在了这个世界的中心。

    祂的周围,无数圣灵高唱着赞歌,与玄黄大阵中的黄钟大吕之音相撞,二者齐齐泯灭,大音希声,一时间天地间竟显得格外清净。

    又有堂皇之气上冲,抵住漫天玄黄。

    玄黄之气在那冠冕之上翻滚不休,不得落下。

    天地间沉默片刻,未几,有质问自天边传来,轰隆隆有如雷音,九道不同的声音混合成一句斥责:

    “玄下何人!”

    玄者,赤黑、模糊,以天地之幽远,申天地之深奥,是为天。

    玄者,挂也,命悬一线,危不可言。

    立于天下,危不可言。

    那巨大身影一手扶剑,一手扶着腰间宽大犹如星河般的腰带,昂首向天,声音平静而悠远:

    “吾名,泰一。”

    九道声音再次质问:“何谓之‘泰’?”

    曰:“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是为‘泰’。”

    “何谓之‘一’?”

    曰:“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心向一(①)。”

    停了停,天地间沉寂片刻,玄黄之气翻滚愈发激烈,许多巫师似乎都听到了世界不堪重负的呻吟。

    九道声音复起:“泰一,可知天?”

    答:“吾为天。”

    至此,交涉破裂,天地之间再无余音,只有不断翻滚的玄黄之气,顺着因果与时间维线从头到尾梳理着整座黑狱世界,消弭着所有入侵者的痕迹。

    利维坦撕扯下的那一小片世界冲破它的肚皮,重新回归黑狱,仿佛一块缺失后补足的拼图,严丝合缝。

    地狱方程式上一道道岩浆刻画的阵图,被一一填平,大地在合拢,岩浆在消退,立于方程式上的索伦之眼们哀嚎着,化作一缕缕黑烟,消散于天地间。

    席兹化身的血色太阳,落下,再也无法升起,天地间只能有一轮太阳,一轮月亮,日升月落,星空不出夜幕,这些规则被一一厘定。

    弱小的囚徒们发现自己身影在金色的阳光下不断变淡,似乎快要化为虚影;强大的妖魔们也发现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更加困难,周身魔力在不断逸散、灵魂与精神正趋于混沌。

    甚至大海妖与大巫妖们也发现,自己的真身在这座世界出现了动摇,似乎下一刻就会因为规则变动而崩溃。

    整个战场,或者说,整座黑狱世界,或许只有‘泰一’所在位置,以及祂身影笼罩范围内,没有受到天地玄黄大阵的重塑。

    泰一击剑而清歌,应和着漫天圣灵的高歌,阻止玄黄重塑世界:

    “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

    “璆qiu锵qiang鸣兮琳琅!”

    ……

    “灵偃蹇jian兮姣服!”

    “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

    “君欣欣兮乐康!”

    同样是阐释天地至理,同样符合天地大道,脱胎于禁咒‘龙汉劫’的天地玄黄大阵与黑暗议会自研的禁咒‘泰一’,犹如针尖与麦芒,对峙于这个被封锁的密不透风的黑狱世界。仿佛磨盘的上下两片磨石,咯吱咯吱着,研磨着整座世界。

    理论上,作为‘准禁咒’的天地玄黄大阵是无法抵抗作为‘禁咒’的泰一。但或许黑暗议会的禁咒在底层规则有缺憾,或许禁咒并未完整吟诵,或许鼠仙人并不想完全献祭它存身的巨零三。

    总之,两道强大的咒语并未出现某一方压倒性的胜利。

    而是在不同维度、不同空间上,开始争夺每一道规则的定义权、争夺每一根维线的所有权,争夺每一缕空气、每一滴岩浆、每一粒砂石。

    就在这个时候。

    一颗眼球冲进了这台磨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