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因为我死了”
郑清想到他推到的那根细长的红色天柱,想到先生刚刚说的话,人死如灯灭,死了便一切都没有了,愈发感到难过。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拯救了更多人?”
先生似乎并不同意他对自己的看法,反问道:“我说死亡是残酷的,是希望你认真思索这段时间的经历,不要太过焦虑,更不要自我怀疑或者自我否定。”
“在这个世界上,评价一个人或者一件事是非常复杂与困难的。”
“有的时候,你需要以结果来评判一个人的好坏、一件事的成功或者失败;但有的时候,你也需要以出发点为基础来评价一个人。用辩证的态度观察这个世界,是最恰当、最稳妥,也是相对最中立的态度。”
“金无赤金,人无完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倘若某个人在向你介绍一件事或者一个人时,提前给了你立场——比如这个人坏透了,这件事糟透了,这个结果非常差劲,等等——那么你就需要立刻保持谨慎与警惕,因为别人想让你知道的并不一定是完整的画像。”
说到这里,先生不知从何处摸来两个青花瓷的小碗,一盏推给郑清,一盏端在自己手里。年轻巫师揭开小碗上的盖子,里面盛满了温热的汤汁,清澈透亮,晨曦中可以看到一串串细碎的油花在碗底翻滚雀跃。
郑清学着先生的模样,端起碗,小心的啜了一口。
汤汁意外爽口,丝毫不感到油腻,香气也恰到好处,并没有给人一种吃了满嘴香料的感觉,这让郑清莫名想起先生之前吃橘子时说过的那句话——阳光腌渍后的生活的味道。
“这鸡汤感觉怎么样?”先生放下手中小碗,笑眯眯看着面前的年轻巫师。
“很好喝。”
郑清感受着从胃里弥散开的温暖与舒适,真心实意的夸赞着,同时脑补这鸡汤是不是先生用了什么珍贵药材或者高深魔法煲出来的,端着汤碗的手不由更加小心翼翼。
同时,有了这种想法,他感到鸡汤流淌所过之处,全身愈发暖洋洋的,心情也松快了更多。
“乏了累了喝点鸡汤,确实有好处。”
先生点点头,伸手接过郑清喝光的小碗,只是一眨眼,那碗便消失在郑清视线中:“只不过鸡汤虽好,也不能多喝……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回到黑狱大事件中的那次事故。”
“你知道,我知道,许多人也都知道,那根‘天柱’倾塌砸坏黑狱古堡的防御法阵,并不是你的本意。相反,你是想保护这个世界,想保护更多的巫师……这就足够了。那些因为意外而牺牲的巫师——我不会代表他们原谅你,我也希望你不要彻底原谅自己——但我希望你认识到一点,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好的出发点带来糟糕的结果,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战场上,任何意外都可能发生,如果因为有意外发生的可能而束手束脚,巫师们永远不会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
“所以,背负这份沉重的心意,抬起头,继续向前走下去吧。”
宽厚的手掌搭在年轻巫师的肩头,温暖又令人安心,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吐尽,感到心底最后一点负担消失后,才抬起头,看向先生,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没事了,不用担心的。”
先生微微点头,不置可否,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什么想问的吗?这段时间会比较忙,不一定有时间看你了。”
没有了心理负担,这段时间的一系列遭遇立刻像春天的杂草般,从郑清记忆深处疯狂抽芽、生长,结出一串串令人困惑的果子。
比如幻梦境与现实之间的关系,幻梦境里那些生物是几维生物?郑清在幻梦境里做梦时遇到的那个穿黄袍子的家伙到底想干嘛?森之黑山羊之母尼古拉丝是不是一直觊觎着学校?
再比如先生能不能帮他撤销身上背着的留校察看处分?他不小心戳破学校守护法阵、打碎临钟湖湖心岛上那座小白塔会不会被学校秋后算账?期末考试怎么办?
一个接着一个的问号从他脑海中冒出。
很快,郑清便确定了最大、也是最新鲜的那个问题:
“玄黄果……”
这三个字刚刚出口,先生便笑了起来,抬手做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玄黄果是这次黑狱战争的导火索,但并不是战争的根本原因。”
“这次黑狱里发生的一切,是许多矛盾、许多因果纠缠在一起后爆发的。比如巫师与妖魔的矛盾、极端保守派巫师与进步派巫师的矛盾、妖魔与星空深处某些存在之间的矛盾、巫师与星空深处的矛盾,等等。”
“其中最紧迫、也是最主要的矛盾,则是新生力量不断膨胀与传统秩序过于稳固之间的矛盾。说起来, 这件事我也有一点责任。”
郑清惊讶的睁大眼睛。
先生扶了扶眼镜,叹了一口气:“记得跟你说过我进阶的事情吧……嗯,你可以理解成一只很大很大的鱼化成鹏鸟,离开大海,卷起的巨浪与潮汐,向四面八方扩散……而许多小一点儿的鱼,可以乘着那些巨浪,游到它们原本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地方。”
“巫师与妖魔之间的力量原本是平衡的,但因为短时间高阶妖魔与高阶巫师不断出现,打破了传统平衡……那些新生代的强者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说到这里,先生摇摇头,话锋一转,回到之前的问题上:“所以从一开始,玄黄果就不是巫师们最终的目的,四海妖船、黑暗巨兽们也不是巫师的目标。”
“学校的强硬派与新生代巫师们联合在了一起,利用玄黄果作为引子,诱导妖魔们进入黑狱世界的主场,试图通过一场战争‘净化’那些即将登临传奇的妖魔们。”
“强硬派巫师推广了自己的强硬、新生代巫师获得了自己的功绩、而那些即将登临传奇的妖魔们也需要玄黄果为它们的进阶增加一些胜算……所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对立与妥协同存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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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是激进派与新生代们的计划,所以黑狱战争并未获得联盟的全力支持。”
“因为巫师们的目标是那些顶尖的大妖魔,所以你可以看到,在战场上得到玄黄果的黑暗巨兽与黑暗议员,并未受到学校的全力狙击……相反,整场战争,没有一头大妖魔获得玄黄果。”
听到这里,郑清下意识想到那抹飞进三首八臂巨猿嘴里的流光,张了张嘴,最后又努力闭上。
先生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姚教授是学校的教授,不属于妖魔。”他看着郑清,强调般重复了一遍:“他已经不是妖魔了。”
年轻巫师立刻连连点头。
先生脸色和缓了几分。
“当然,我之前也跟你说过很多次,这个世界是一个复杂、矛盾而又相互联系的巨大系统,牵扯到现实,更是少有因果简单清晰的事情。”
“就像我刚刚说,没有一粒玄黄果落入妖魔手中,除了巫师们全力狙击之外,妖魔内部的掣肘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这里,我们必须要提一下海妖王相柳。”
郑清对于这位大名鼎鼎的传奇妖魔并没有十分清晰的认识,当海妖王出现在战场上与石慧副校长交手之时,郑清还带着蒋玉与黑猫在荒芜的世界里四处逃蹿;当海妖王冲出那座死寂小世界,再次回到战场上时,年轻的公费生已经因为怀表抽空魔力失去了意识。
没能亲眼目睹传奇妖魔的身影,算得上他此次黑狱之行中不大不小的一个遗憾。所以,当他听到先生提及海妖王三个字时,立刻竖起耳朵,精神更集中了一些。
“在谈相柳之前,你需要理解一下高阶巫师这几个字的概念。”
先生并未立刻向郑清描述海妖王相柳的强大或者它长得什么模样,而是耐心的,从最基础的概念开始为他讲解:
“如果说普通巫师属于低阶巫师、注册巫师属于中阶巫师,那么注册级别以上的巫师就都属于高阶巫师。”
“注册级别之上便是大巫师,成就大巫师的最清晰的标志便是铸就真身,因为真身庞大无比,故名其曰‘大’。”
“大巫师之上,是为传奇,祂们的存在就是传说、祂们的举止就是奇迹。成就传奇后,巫师自我存在便已经超越了维度,有能力衍化一座真实不虚的世界了。”
“传奇之上,是为古代巫师,也被许多人称之为‘古老者’。如果说传奇巫师超越了维度,能够碰触时光长河上弥漫的雾气,那么古老者们便彻底脱离了时光长河……只不过这种脱离并非毫无代价,祂们需要‘回馈’这座生养祂们的世界。”
“回馈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做减法,不断抛却祂们从这座世界掠夺的一切,而且这种抛却还必须‘干干净净’,不能牵扯出新的因果,否则因果纠缠下,麻烦会越抛越多、不减反增。这也是为何,成就古老者之后,巫师们会渐渐销声匿迹……正所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另一种回馈方式则是做加法,成就古老者的巫师开始探索更广袤、更遥远的维度,从‘无’中获取新的灵机,播撒回这座世界,以弥补祂们在成长过程中从世界夺走的灵机……”
听到这里,郑清的心底已经像被猫爪了一般,脑海中冒出了一连串的问号。
比如大巫师的真身是怎么铸就的?一个器官一个器官做,还是先勾勒虚影、再填充真实?再比如传奇巫师可以衍化真实世界,是不是意味着每一座新世界最少都有一位土著传奇的存在?还有,古老者是怎么从‘无’中获取‘有’呢?
只不过,郑清也知道,上述问题每一个都值得先生仔细讲上七天七夜,但他绝对不会揠苗助长,现在就将郑清未来的每一步路清晰指出来。
那样郑清的未来就会失去‘可能性’这个最大的机遇。
所以,他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听先生不急不缓的声音在这间狭小的病房内平淡而又清晰的响着:
“……海妖王相柳年纪不大,但天赋极高,从普通妖魔成为顶阶传奇,只用了几百年时间。这点时间,甚至不够利维坦打个盹儿……倘若相柳按部就班、规规矩矩继续当一头妖魔,免不了成为妖魔始祖新的口粮……这不是它想要的。”
郑清舔了舔嘴唇,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细细嚼着,以克制自己吐槽的冲动。
听听,年纪不大!几百岁!打个盹儿!
还有那什么妖魔始祖,用传奇妖魔当口粮!
“……所以,它必须求变。恰好,相柳又很擅长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就像这一次,我进阶带来了横扫整个世界的庞大魔力潮汐,成为它摆脱妖魔始祖束缚,突破传奇的绝佳机会。”
“于是他偷袭、吃掉了Cthulhu。”
先生说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名字,古怪到郑清听后感觉他说话时舌头拧成了麻花。年轻巫师忍不住跟着先生,念了一遍那个名字——Cthulhu。
先生笑眯眯看着郑清,看着他脸皱成一团,仿佛吃了一整颗恶魔果的模样,任凭他呸呸半天,然后给嘴里塞满水果。
“味道怎么样?”先生呵呵笑着,问道。
“吃屎了我。”郑清用力嚼着嘴里的橘子,试图努力忘记刚刚的味道:“简直比臭鳜鱼,不,简直比鲱鱼罐头还过分!”
先生满意的点头。
“长点记性,记住这份感觉,离星空远一点。”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郑清的脑壳,顿时一股清凉抹去了年轻巫师心底刚刚升起的烦躁。
“……Cthulhu是一位星空深处的存在,同样属于传奇阶位。”
先生笑着,不慌不忙,继续讲道:“相柳选中祂,是因为祂们两个‘属性’相近,但‘道路’相反……简单来说,Cthulhu与相柳都属‘水’,相柳走了传统妖魔收敛的康庄大道,Cthulhu走了吞噬一切纳为己用的星空之路……更具体的内容涉及太过高深的魔法知识,了解太多对你没有好处,你只需要知道,相柳吞噬Cthulhu后,就可以跳出妖魔始祖设置的藩篱,突破传奇,成就古老者。”
“但吞噬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有的东西,吃起来很容易,但消化起来却并不简单……很可能你吃进去什么样,谷道出来还是什么样;甚至更糟糕一点,吃下去后那食物开始大闹天宫,轻一点坏你肚子,重一点甚至坏你性命。”
听着先生这几个‘可能’,郑清脑海莫名浮现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与一个娇媚女妖,然后画面一转,那猴子又与其他几个奇形怪状的和尚围坐在一起,吃着火锅唱着歌,筷子夹了一簇水灵灵的金针菇。
男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先生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确认眼前的小伙子还很正常,才摇摇头,不疾不徐继续讲道:“……总之,相柳吃掉Cthulhu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消化’它。我之前说过,它很擅长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而这一次,学校在黑狱摆开的大阵势,就是它最大的机会。它可以趁机‘蜕壳’,借助外力打碎肚子里难以消化的Cthulhu……这是一种非常高明的兵解手段,既可以斩断许多麻烦的因果,又契合着古老者‘做减成空’的奥义。”
“原本迷雾与乌利希那几个小家伙只打算偷偷摸摸进入黑狱,找机会夺两个果子就跑。它俩都很有机会成就传奇的,所以还有勇气冒险。相柳知道它们的计划后,不动声色推波助澜,不仅邀来了三头黑暗巨兽,还请了黑暗议会的议长一齐出手。”
“然后战争就不受控制的扩大了。”
“巫师、妖魔、外神都主动或被迫的卷了进来。战争规格也从大巫师、传奇阶位一路涨至古老者们出现……这算得上是近几十年规模最大的一场战争了。”
“学校成功了吗?”年轻巫师下意识问了一句。
先生点点头,却微微叹了一口气:“可以说成功,但也算失败。成功在于学校达成了最低目标,没有让一头临界点的妖魔夺走玄黄果,也没有一头妖魔在这个过程中进阶成功,甚至还狠狠敲打了一番新成立的黑暗议会……这里面你功劳很大。”
郑清勉强笑了笑。
他的脚下,那道漆黑的影子骤然分出八爪鱼似的触角,张牙舞爪着,竭力向屋子里两位巫师证明它才是最大的功臣。
年轻巫师不动声色向旁边挪了一步,离开窗前,躲进屋子的阴影中。脚下的影子顿时失去了踪迹。
先生不以为意,继续慢吞吞分析着:“……至于失败,则是因为海妖王相柳借助这场战争成功兵解了,成为第二次巫师与妖魔大战后第一位成功进阶的古老者。”
听到这里,郑清脑海突然划过一道闪电。
“您之前说过,”年轻巫师猛然抬起头,眼神有些发亮:“海妖王突破传奇是因为不想成为妖魔始祖的资粮,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它这次出现在黑狱违背了妖魔始祖的意愿?同时它为了进阶又吞噬了一头外神,相当于与星空交恶了吧……巫师、妖魔、外神,三股势力它同时得罪两个,那我们……”
“真是个敏锐的小家伙。”一个模糊而沙哑的声音突兀回荡在病房中,将年轻巫师吓了一跳,仔细辨别,却又什么都听不见。
他飞快左右扫视,没有看到一位外来者,但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自己此刻正站在一双巨大的眼眸前,那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
“先生?”郑清一把攥住先生的袍角。
吴先生扯了扯被攥住的袍角,没有扯动,忍不住失笑,一挥手,郑清顿感天旋地转,难以描述的颜色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当他回过神,自己仍旧站在病床前,先生也仍旧盘坐在病床上。但病床之外,前后左右上下变成一片死寂与漆黑,他与先生所在之处是这片死寂与漆黑之中唯一一点颜色。
不,不是唯一的颜色。
当郑清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漆黑深处蓦然出现了一双巨大的眸子。虽然这片世界无法辨别高低,但那双眸子给郑清唯一的印象就是‘顶天立地’。
只是刹那间,那双眸子便出现在病床之前。
站在那双眸子前,郑清感觉自己仿佛站在辽阔的大海前,面对着无边的天地。海浪咆哮着,拍击在嶙峋的礁石上,溅起一片片雪白的浪花。
浪花在半空、在礁石、在海面凝出一个个溢满泡沫的扭曲的白色字母,重复着‘R'lyeh’这个奇怪的单词,同时海浪的咆哮与远处海风的呜咽交织在一起,海天之间响彻‘拉莱耶’的名字。
然后郑清感觉手被扯了一下,低下头,他又回到了病床前,先生正把自己的袍角从他手中拽出来。
漆黑与死寂退去。
海浪的咆哮、海风的呜咽也一齐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年轻巫师不敢抬头,只敢盯着先生袍角,声音有些干涩。
“就像你猜测的那样。”先生拽着袍角,抖了抖,让它熨展了一些,同时心平气和的回答道:“同时得罪妖魔与星空,即便进阶成为古老者,它也必须寻找自己新的位置。在沉睡前,拉莱耶——也就是海妖王相柳,这是它进阶古老者后的新名字——找到我,希望能给它一点时间,我答应了。”
“沉睡?”
“兵解是一条非常凶险的途径。成功与失败只有一线之隔。拉莱耶需要一点时间稳固现在的状态。而它缺乏的恰好是时间。”
“它怎么会…”郑清张了张嘴——海妖王怎么会找先生?它不知道巫师与妖魔是死敌吗?先生会怎么处置它?古老者能被彻底封印吗?
没等他这些乱七八糟的话问出口,先生便伸出手,摊在了年轻巫师面前。
手心中,一条筷子粗细的淡青色小蛇正盘成一团,酣然入睡。
“这是海妖王?!”郑清吓得倒退一步,声音都有些扭曲了。
“这是它送给你的礼物,”先生略感无语的看了年轻巫师一眼:“知道你是我的学生,又知道你现在身上的麻烦,所以送了这个小东西给你。”
郑清对自己身上的麻烦一清二楚。
简单来说,就是体内日益增长的禁咒之力与自身容量有限之间的矛盾。从禁咒种子中逸散出的禁咒之力如果没有得到适当引导,轻则会令郑清头痛欲裂、精神虚弱,重则会带来不可控的灾难性后果。
比如某次临钟湖夜巡时,他一枪重伤了阿尔法学院的麦克·金·瑟普拉诺。
比如离开幻梦境后,他不小心轰碎了学校守护法阵以及湖心岛那座白色小塔。
再比如黑狱战场上,他推倒的那根红色的细长天柱,切开了坚固的黑狱内堡,将原本缓慢进行中的战争瞬间推到了最激烈的程度。
即便没有先生提点,郑清也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上的麻烦——就在住院的这段日子里,男生不得不每天戳破手指,画几道血符,用裹出的符弹容纳不断溢出的禁咒之力——原本他就打算出院后去三有书屋问问,看看先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此刻听到先生的话,郑清顿时忘记了一肚皮的困惑,也忘记这份礼物出处的风险,兴冲冲开口问道:
“这条小蛇?它怎么解决我身上的麻烦?”
先生没有解释,只是将手举起向前靠了靠,示意郑清碰一碰那条青色小蛇。
年轻巫师谨慎的伸出一根手指,蹭了蹭青蛇前额,指尖感觉光滑,带着一丝微凉,仿佛初夏的清晨触摸草叶上的露珠。
一触之下,那青蛇倏然停止酣睡,睁开双眼,一颗深蓝、一颗血红。深蓝如水,血红如玉,二者皆晶莹剔透,不带一丝煞气,令人望之着迷。
郑清惊讶的睁大眼睛,因为当他之间触碰到青蛇额头时,灵魂深处淤积的禁咒之力便如泄洪之水,顺着他的指尖,汹涌撞入青蛇体内。
只用了片刻功夫,心湖上空盘旋的青色气旋便烟消云散,这是他积攒了一晚上的禁咒之力,原打算中午绘制血符将其引出的。
伴随着那些禁咒之力消散,灵魂深处那株隐隐凝实的小树畅快的舒展开枝条,惬意的抖了抖枝条上的几片青叶。
郑清长吁一口气,精神感到了久违的、彻底的轻松。
然后,他才想起这条小蛇的出处。
“它…”
男生一开口,先生便收起举起的手。只不过那条青蛇并未缩回先生手心,而是顺势一卷、一荡,攀着郑清的指尖,爬到了他的手腕上。
“拉莱耶的兵解并不彻底。”
先生未等男生开口,便径直解释起来:“不论相柳还是Cthulhu,都属于顶尖传奇,能够触摸到世界真实的存在,即便先后直面石慧、天地玄黄大阵与泰一的威能,它们的肉身也没有被彻底磨灭……你可以把这条小蛇理解为相柳与Cthulhu残留的最后一丝精气化出的执念,执念不消,拉莱耶始终无法圆满。”
听到这里,郑清顿时感觉攀爬在手腕上的青色小蛇像一条烧红的烙铁,烫的吓人。有心把它抖落在地上,却又不敢,唯恐动静稍大,惊扰了两位传奇纠缠在一起的执念,被其一念之下化作灰灰。
年轻男巫只能抬起头,可怜巴巴看向自家先生。
先生看到,顿时失笑:“它对你没有危险……你应该知道,禁咒是根据某个规则,将‘世界’收敛而出的一道咒语,而传奇巫师的强大在于祂们能够衍化出真实不虚的世界。你的禁咒之力,对于磨灭传奇的执念拥有非常独特的效果。”
“原本拉莱耶是想拜托我出手,这样它恢复的更快一点。但考虑到各方平衡,它恢复慢一点对大家都有好处……而且我与这个世界的距离越来越远,你也需要一些时间成长。所以我建议让你帮它这个忙。”
“我自然是相信先生的。”那个模糊而又沙哑的声音再次回荡在病房内。这一次,郑清没有惊慌失措,变得镇定了许多。
“祂,”男生开口后,停了停,左右打量一番,看向先生身后,仿佛又看到了那双巨大的眸子,于是改口道:“您不是睡着了吗?”
预想中的那个模糊而又沙哑的声音并未响起。
郑清困惑的看向先生。
“拉莱耶确实在沉睡。”
先生并未否认男生的猜测:“但对于已经跳出时光与命运长河之外的古老者而言,过去、现在、未来是一体的,无所谓传统概念中的‘清醒’与‘沉睡’……只不过对现实干扰越少,未来时间线的收束越简单。所以它不会轻易出现在现实中。”
郑清悄悄撇撇嘴。
直接说那位进阶古老者的拉莱耶殿下看不上自己这个小喽啰,懒得搭话,他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那这条小蛇就当我的手镯?”郑清举起手,看着挂在手腕上的青蛇,看着它晶莹的异色眸子与在阳光下剔透的鳞甲,心底微微感到不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连掌握了不完全禁咒之力的黑猫都被‘有关部门’严格关照,没道理自己可以戴着一个‘禁咒镯子’四处溜达。
万一上课的时候这个镯子炸掉呢?
或者更糟一点,万一某个黑巫师用一条漂亮的小母蛇把它勾引走怎么办?
“确实有一定的风险。”
先生点点头,抬手掐了三个法诀,化作三点淡金色荧光,一点落在青蛇额头,两点落在郑清两个耳垂,然后收手,笑眯眯看了郑清一眼。
年轻巫师目睹这一幕,福至心灵,按照先生之前的示范,抬手掐了第一个手诀。
手腕上的青蛇骤然化作一道流光投入他左耳耳洞,有点像洗澡时耳朵进水,周围的声音顿时变得模糊与遥远。
他晃晃脑袋,很好,脑袋也有种进水的感觉。
这种淹没感持续数秒才慢慢消散,郑清屏息凝神,静心内视,只见心湖上空,那株由禁咒种子萌发的小树苗上,盘踞了一条青色小蛇,左眼深蓝,右眼血红。树苗上溢出的禁咒之力还未弥散开,便没入那天青蛇张开的鳞甲中。
郑清睁开眼,眼中带了几分欢喜,手指翻转间,掐动了第二个法诀。
呼!
一道流光从他右耳洞中激射而出,迎风而涨,化作一条尺许长短青蛇盘踞虚空,摇头晃脑着,异色双眸开阖间,星光四溢。
一想到青蛇钻进自己耳洞,然后又从自己耳洞钻出,郑清就不由自主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些动画片与电影,想到那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还有它大呼小叫着,从耳朵里掏出绣花针的那一幕:
“呔!吃俺老孙一棒!”
他忍不住笑眯了眼,咧着嘴,掐出了第三个法诀。
青蛇昂首吐信,张开大口,深深吸了一口气,窄窄的脖子肉眼可见鼓了一圈。郑清脑海划过一个念头,心底顿时涌上一个不妙的念头。
还未等他这个念头落地,便见青蛇口中涌起一抹鲜红,初如米粒,刹那间便大如鸡子,血色中翻滚涌动着毁灭与死寂。
一如黑狱战场上那根细长的红色天柱上涌动的气息。
男生张口结舌,呆呆的看着那抹鲜红,脑海中重新闪过起黑狱中经历的种种,一时竟僵在了原地,不得动弹。
而青蛇却并未理会他的惶恐,张口一吐,犹如火龙吐息,那抹鲜红便如一道利箭,激射而出,径直扎向病床另一侧的茶几。
“停!!”
郑清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吼的声嘶力竭。
青蛇立刻闭了嘴,截断了后续吐息,然后歪着头,困惑的看向脸色惨白的男生。红蓝眸光晶莹剔透,显得格外无辜。
郑清没有在意青蛇的困惑,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抹已经激射而出的红光。
啪!
清脆的响指回荡在狭小的病房里,打断了年轻巫师的嘶吼,也打碎了那抹鲜红的流光。郑清喘着粗气,呆呆的看着那抹鲜红化作点点荧光,悄无声息的消散在空气中。
许久。
他缓缓转头,看向先生,声音艰涩:“我…”
“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
先生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毫不意外:“你可以当做我怂恿你这么干……有了这样的经历,下一次,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做了。”
郑清垂下眼皮,默默掐动第一个手诀,青蛇原地一闪,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他的左耳洞中。
脑子进水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
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这条小蛇就像堤坝上的泄洪闸,根据你的需要开合,平日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根据我的测算,当你的禁咒之力将它彻底磨灭的时候,你也应该能够控制自己体内的力量了。所以,你就当养了一个小宠物,没有什么坏处。”
郑清下意识掏了掏耳朵,晃了晃脑袋。
什么都没有掏出来。
他出神的盯着指尖,想着先生的话。确实,这条小青蛇对他不仅没有坏处,还有许多好处。且不论遏制头疾、帮他控制逸散的禁咒之力,单单凭借消磨执念,从而获得一位古老者的友谊这一条,就令人砰然心动。
只不过先生突然灌给他的那剂猛药,却令他现在都没彻底回过神,情绪重新低落了起来。
“没有什么罪过是无法弥补的。”
先生温和的声音在男生耳边响起:“只要这个世界还有希望,而你对这个世界充满感恩,对魔法始终保持谦卑……记住,你只是一名巫师,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危害,但也永远不要低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帮助与作用。”
郑清勉强笑了笑:“我以为那句话是‘永远不要高估自己对世界的作用,不要低估自己对世界的危害’。”
“这其中的区别就在于信心。”
先生注视着年轻巫师,露出几分郑重来:“安东尼奥·葛兰西在《狱中札记》里写过,‘旧世界快死了,但新世界还没有诞生’……他对新世界充满了信心,就像我对你充满了信心一样。”
“我希望当你走出这间屋子的时候,能够同时真正走出你的心魔……而不是假装放下了心底的负担。毁灭与死亡,并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雷霆能够润泽大地,火山也可以肥沃土壤。生死之间的微妙,穷尽我们一生都很难透彻……你还年轻,只需要在面对一切时,鼓起自己的勇气,直视自己面前的一切就可以了。”
“信心与勇气,是比许多高深魔法技巧更难以掌握的魔法真谛。”
勇气。
听到这个词,郑清莫名感到一丝羞愧。
从他醒来,想起黑狱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后,这两个字眼儿就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让他无法解脱——因为他最初翻开法书,冲上半空,冲到那条特比龙身旁,是想与它同归于尽,阻止那条特比龙反复重置时间。
原本他以为自己这么做是因为自己勇敢与无畏。
但在病房内醒来,默默反思很久之后,郑清不得不在心底承认,自己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勇敢。
他之所以敢豁出命与那条特比龙同归于尽,是因为他曾经炸死过撒托古亚的化身,曾经跟着先生从空白之地走回现实,曾经‘死而复生’。
或许当他冲上去的那一瞬间,在他心底某个很阴暗、狭小的角落里,回荡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念头——‘我死不了’‘先生会救我的’‘她该崇拜我了’‘我替学校死这么一次,学校总不会开除我了吧’。
“您应该骂我一顿。”
郑清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自嘲的笑了笑,勇敢的看向先生:“我把您的教诲当做任性的底气,把鲁莽当做勇气,我……”
他很想说自己错了,再也不会那么做了,但话未出口,又觉得太矫情,口头的保证没有一点效力。
这么停顿了一下,顿时卡了壳,以至于他一时竟不知道后面该说什么了。
但先生知道。
先生微微颔首,并未因男生的踟蹰有丝毫愠色,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任何技巧高超的魔法,初学时都像野人挥舞着木棒,这不是你的错。勇气也需要不断练习,才能慢慢掌握。”
“死亡是很简单的事情。”
“但想死的有意义、死的有勇气,却很难。或者说,很多时候,只有抱着必死的信念去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才有成功的可能性。”
抱着必死的信念去做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这样的例子在黑狱战场上就有,郑清很轻易便记起了许多。
比如多臂巨人科托斯,在撞进战场的第一时间,便献祭了自身,召唤出一株庞大的柳树,阻止巫师们修复破碎的外堡城墙,同时也用无数蔓延的柳枝编织出覆满锲形飞地的绿海,硬生生在巫师们的主场为妖魔联军开辟出一片生地。
再比如鼠仙人夫妇,面对仅剩一缕残念的果汁,拼了命也要救她,结果一个灰飞烟灭,一个丢掉了肉身。
还有海妖王相柳,为了彻底吞噬Cthulhu选择兵解。兵解听上去是个挺高大上的词儿,但实际上就是自杀,而且它必须选择尸骨无存的自杀,才能死中求活。
以上三位,虽贵为顶尖大巫师、甚至顶尖传奇存在,但仍旧可以抱着必死的信念去做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而且最终获得了成功,这大概就是先生说那番话的缘故了。
“我知道错了。”
年轻巫师老老实实低着头,承认着自己的错误。
先生扬起眉:“哪里错了?你知道什么了?”
“如果自我牺牲的态度不够坚定,那就坚决不要自我牺牲。”郑清抬起头,看着先生平静的双眼,认真回答道:“既想获得牺牲魔法的巨大威力,又有不彻底牺牲的讨巧心思,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先生难得说了句粗话:
“命运是个婊子,但也是个足够公正的婊子。”
说话间,他从果盘里捡起一颗橘子,剥开皮,取了一瓣橘肉递给男生,点点头:“任何试图钻命运漏洞的行为,都会受到命运的反噬……比如你的自杀与那根不受控制倒下的天柱。神秘侧的魔法就是这样充满了主观与唯心的微妙概念。”
郑清一口咬碎嘴里的橘子。
他觉得先生评价命运的那句粗话非常耳熟。
酸甜的果汁在齿间微弹,香气四溢,给人一种格外满足的感觉。站在金色的阳光中,看着先生手中被剥成四片宛如风车的橘子皮,想着灵魂深处的禁咒种子,郑清蓦然回忆起幻梦境里做梦的经历。
然后他想起来什么时候听过那句粗俗的话。
在幻梦境中,郑清找到朱思之后,曾经在一片树林中熟睡,做了一场梦,梦中,他见到过一位穿着黄色长袍的外神哈斯塔。
当时,哈斯塔想要给年轻巫师一份礼物,郑清询问原因,外神回答‘这是命运的选择’,而郑清则咕哝了一句‘命运就是个婊子’。
想到这里,年轻巫师迟疑片刻,最终斟酌着询问先生:“先生,您认识哈斯塔吗?”
先生瞥了一眼郑清,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
“哈斯塔没有太大的恶意。”他做了一个安心的手势:“用犹格的话来说,‘祂们只是把希望寄托在了未来’……至于哈斯塔为什么盯上你,一方面是因为你身上禁咒的气息,在幻梦境里像太阳一样耀眼,很容易落入祂的视线中;另一方面,哈斯塔占卜到你会帮祂大忙。”
“我?”郑清屈起拇指,戳了戳自己鼻尖,一脸不可置信。
“事实确实如他所料。”
先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你的出现推动了黑狱战事的发展,加速了相柳吞噬Cthulhu的过程……或许你不清楚,哈斯塔与Cthulhu之间有很大的矛盾……就像巫师世界有众多分歧一样,星空深处也不是铁板一块,祂们的许多冲突比我们与巫师之间的矛盾还要激烈。”
说到这儿,先生忍不住笑了笑:“这次爆发在黑狱里的战争,远没有黑狱之外的对弈精彩。偌大的棋盘周围,每一位弈者都落下了令人称赞的妙手……”
“先生,那我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吗?”郑清忍不住打断先生的话,语速稍快道:“我是说,当传奇,或者传奇以上的存在可以计算一切、卜算一切,可以随便改变整个世界,普通巫师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吗?我们就像灰尘一样毫不起眼。”
“灰尘?”
先生歪着头,看了年轻巫师一眼:“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词儿。”
说着,他漫步走到窗前,用力一推,将窗户推开。晨末的微风顿时灌进病房,卷起窗帘的一角,拂动天花板下药烛的火焰。
“你能看见风吗?”先生回头看向郑清。
“看不…”
郑清刚说了两个字,立刻将第三个‘见’字吞了下去,盯着被风卷起的窗帘,思量道:“……或许能。”
“光呢?”先生换了一个目标。
郑清没有立刻回答,眼神有些迷茫,他不知道先生说这些话的意思。某种意义上,他看到的一切应该都是光,比如金色的晨曦、白色的墙壁、青色的烟气,等等。但他知道,先生问的应该不仅仅这么简单。
所幸先生并没有等年轻巫师真正思考。
“意义都是相互的。”
先生尽量使用简单的语言解释道:“在一间布满灰尘的屋子里,吹一口气,你就能看见风的形状了;打开屋子的窗帘,让阳光照进来,你就能看见光的模样了……灰尘在阳光下跳舞,它既展示了风的形状,也展示了光的形状。这就是灰尘的意义。”
“存在与意义,对于你还属于非常艰深的哲学范畴。在掌握足够魔法理论之前,我不建议你思考这些问题。”
说着,先生仰头看了看天色:“……就像那只猫的建议,偶尔聊聊天感觉确实不错。”
郑清立刻意识到先生要走了。
他还有很多问题、很多话想跟先生说。
但一时片刻,竟什么问题都想不起来,脑海中唯一浮现的画面是先生之前的访客,姚教授被小精灵们丢出去的身影。
“先生,”他鼓起勇气,急忙忙问道:“大家都说,姚教授可能会担任学校新的副校长,这是真的吗?”
先生回过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有什么疑惑吗?”
“不,没有!”
郑清立刻否认,同时绞尽自己原本就不多的脑汁,缓缓问道:“我的意思是说,姚教授不是一位大妖吗?让他担任第一大学的副校长,是不是妥当……当然,我知道姚教授是一位很好的教授。”
“你并不知道。”先生站在窗前的晨曦里,身影在阳光下变得越来越淡,就像他的声音,渐行渐远:
“老姚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妖魔。”
“就像你也不是自己想象中的一颗大炸弹。”
“任何判断,脱离了时间这个最大的变量,都会在错误的方向越跑越远。”
“当我年轻的时候,我觉得未来有无数种可能。但随着年纪增长,我渐渐明白,人生就是一条垒好的多米诺骨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骨牌一张张倒下,我们终将抵达那早就固定的未来……用维度论解释就是,时间线总会在过去与未来的尽头收敛,过去的尽头是0,未来的尽头是1,而介于0与1之间,则发散着无数种可能性。”
“就像一个巨大的、不断波动着的橄榄。”
“知道这一点后,我们就会对过程中那无数种可能性报以最大的宽容。”
Ps,郑清最后一个问题实际涉及‘第一大学是不是要换校长’,我感觉描写的有点隐晦了……
“有一个早晨我扔掉了昨天,从此我的脚步就轻盈了。”
———泰戈尔,飞鸟集
郑清感觉这句话异常合乎心境,于是用羽毛笔在这句话下面标了一重波浪线。然后他伸了个懒腰,合上手中的诗集,抬头望了望窗外。
窗外是白天。
鸟儿在树荫中唱着歌,虫子在灌木丛上嗡嗡嗡,蝴蝶扑闪着翅膀,躲避草精子们吐出的口水,花儿张开笑脸,哈哈的看着这一幕。
太阳温暖着大地,和煦的风儿从窗外吹进病房,拂在脸上,暖暖的、软软的,舒服极了。室外温度摄氏二十度,校工委制作的气象球确保学校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会下正确的雨或雪、吹正确的风,飘过正确的云。
欢迎来到第一大学。
这才是属于生命的世界。
在这里,没有巫师需要冒着生命危险,伸出舌头去舔舐刚刚从岩浆里捞出来的石头。也没有巫师会为了节省一丝魔力,把浑身汗毛都烫光。
这里的巫师只会躺着草坪上,胸口倒扣着一本翻了一半的《巫师界大百科全书》,手边的竹篮里装满了松软的蛋糕与香甜的绿豆糕,或许还有两罐儿冰镇的青蜂儿。
野猫晃晃悠悠从篮子边经过,嗅到蛋糕的味道,迟疑几秒钟后,抖抖胡须,满不在乎的离开。三条尾巴的松鼠悄无声息的溜到树下,从篮子里抓出几颗瓜子,然后撒腿就跑。
它的身后传来巫师们嘲笑的哈哈声。
这才是生命的味道。
闭上眼,嗅着空气中流淌的充裕的魔力,脑海中闪过黑狱世界压抑、死寂、枯萎的气息,感受着生活的美好。
吱呀。
病房门被人推开,年轻巫师回过头,看到一张拉的长长的马脸,正抓着羽毛笔、抱着记事板,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身后呼啦啦跟了一群年轻的白袍子。
“你的学长学姐们,七月底刚刚入职,今天跟我过来查房。”马医师抓着羽毛笔,随意的向身后指了指,然后才站在郑清病床前,看着床前挂着的牌子,抄录上面的数据。
趁此机会,郑清伸长脖子看向门外,希望能够看到什么惊喜,但很可惜,除了千篇一律的白墙之外,再无其他色彩。
马医师一边抄,一边扫了男生一眼:“想走?”
郑清老老实实点着头。
任谁被困在医院一个月,都会有远离这片白色的想法。郑清想去猎场狂奔、想给自己的小店打烊,想躺在青丘公馆的花园里打盹儿,还想去沉默森林冒险。
他甚至愿意老老实实在图书馆打卡一个星期,朝九晚五,像个和尚似的规规矩矩,抄写作业,只要不再喝那些苦的冒烟的魔药。
唯一不想做的,就是继续呆在校医院这一亩三分地上,除了吃饭睡觉楼下散步外,再也不能做旁的事情。
马医师收起记事板,伸出三根指头搭在郑清身上,一边检查,一边随意的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唔……我感觉自己现在能打死一头牛。”郑清瞥见实习生中颇有几位漂亮的女巫,习惯性的油嘴滑舌。
果然,病房里响起一阵风铃般的轻笑。
医师扬起眉毛,抽出自己法书,翻开,抓着羽毛笔飞快写下一道咒语,然后伸手一按,轻喝一声:
“天降黄牛,我客戾止!”
郑清挂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还没等他想好怎样讨饶才能在女巫们眼前不丢面子,就听的虚空爆炸般一声大吼:
“哞!!”
旋即,郑清感觉整间病房——甚至整座大楼——都剧烈的抖了抖,一股带着腥臭的狂风从男生身侧吹过,将挂在窗户两侧的白色纱帘吹的哗啦啦作响。几只正在窗外阳光下追逐打闹的花精子嗅到风中的气息,顿时受到惊吓,完全忘记她们身上还长了翅膀,尖叫着,僵硬的向下掉落。
扑通、扑通。
窗外隐约传来花精子们砸在草坪上的轻微撞击声。
扑通、扑通。
这是郑清的心脏在疯狂跳动,泵出炽热的血浆,顺着血管,向四肢八骸流去,眨眼间,年轻巫师的脸色便涨的通红,眼神也变得亮晶晶。
他有理由紧张。
因为在他正前方,一头壮硕的黄牛正瞪着铜陵大的眼珠子,死死盯着他看。黄牛两只前蹄踩在病床两侧,两条后腿踩在地板上,拱起的肩背几乎顶在房顶上,硬生生压灭那几根燃烧中的药烛。
穿着白色纱衣的小精灵们兮兮叫着,愤怒的揪着黄牛背上的长毛,试图将它驱逐出病房,但她们的力量太弱小了,对黄牛来说,她们甚至还没几只牛虻骚扰力强。
呼哧、呼哧。
黄牛粗重的呼吸重重的扑打在郑清脸上,夹杂着青草的气息,让郑清莫名有了几分食欲。他努力向后仰着身子,试图远离面前那巨大而又沉重的压力,但病床就那么长,身后就是光滑冰冷的墙壁,即使他在努力,也无处可退。
“拿着。”
马医师粗暴的塞给郑清一本厚鼓囊囊的法书,以及一支蘸满墨水的羽毛笔。法书纸页枯黄,摸上去还有些辣手,羽毛笔的笔尖倒是簇新着,只不过羽片横七竖八叠在一起,显得格外凌乱。
笔不是好笔,书不是好书,但毫无疑问,这两样东西都还能用。
郑清立刻领会了马医师的用意——他住院是因为魔力匮乏导致的反噬,其中最主要症状之一就是魔力紊乱,无法正常使用魔力,因此,倘若郑清能够向治疗师们证明自己已经可以正常使用魔力,那么离院申请自然会更加容易。
想到这里,他不顾近在咫尺的巨大牛头,抓起羽毛笔,飞快在法书上抄录了自己最熟悉的那道咒语:
“葛之覃兮,施与此牛!”
数十根青色藤蔓从虚空中探出,轻而易举将那头牛绑成了粽子。连它的尾巴都没放过,死死捆在黄牛后腿上。
实习生们抱着各自的笔记本,小声交头接耳。
马医师没有评价,只是简单点点头,按了按自己的法书:“逐之犉chun牡。”
一抹清光拂过,巨大的黄牛眨眼便消失不见,狭小的病房失去塞满房间的黄牛后,骤然给人一种巨大的、空荡荡的感觉。
“可以准备出院了。”马医师挥挥手,带着一众实习生们离开这间狭小的病房,只留下年轻的男巫,在病床上高兴的挥舞着拳头。
鸟儿高飞,
你知道我的感觉;
水里的鱼,
你知道我的感觉;
树梢上的叶,
你知道我的感觉;
微风拂过,
你知道我的感觉;
艳阳高照,
你知道我的感觉;
星辰闪耀,
你知道我的感觉;
——日落西山,安然入睡,我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旧世界,也是新世界。
于我而言,它是勇敢的世界;
于我而言,这是崭新的黎明、崭新的一天、崭新的生命!
我扔掉手中的法书,
感觉很好……(注①)
…………
郑清走在略显空旷的学府中,跟着怀里的喇叭花,一起唱着自由之歌。鸟儿叽喳,树叶沙沙,微风拂过,阳光明媚,这种感觉很好。
波塞冬在他脚下欢快的钻来钻去,追逐着它自己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小狐女苏芽郁郁不乐的缀在男巫身后不远处,看着已经完全忽视自己、那忘恩负义的小狐狸,忍不住揪紧手中帕子,咬牙切齿着,气的耳朵都支棱起来了。
她有理由恼火。
照顾了波塞冬一个夏天,每天给那个小祖宗找好吃的零食、陪它四处玩闹、在它惹祸后帮忙擦屁股,结果收到校医院飞来的纸鹤后,那小崽子转眼就把她丢在了脑后!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咬牙切齿。
郑清也有理由唱歌。
当年轻巫师躺进校医院时尚是初夏。但当他抱着花盆、挎着吃剩的果篮离开那座白色建筑时,已然接近夏末。不论是重新获得自由,还是重新掌控了体内的魔力,亦或者重新看到了和平安宁的世界,都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一行人中,或许只有波塞冬的快乐是没有理由的。
它才刚刚一岁多一点,还不需要为自己的快乐寻找理由——当然,如果需要,它也可以找出一大堆快乐的理由。
比如那只在它身前翩跹着的蝴蝶,长了一双漂亮的翅膀,看上去就让人很快乐;再比如跟在它身侧的郑清,愿意陪它玩游戏,也令它感到快乐;还有天上的太阳、太阳下那一朵朵棉花糖似的云彩、云下那哗啦啦响着的树梢、树荫下那些活蹦乱跳的松鼠们,都是小狐狸快乐的源泉。
假期还没结束,临钟湖仍旧很清静。
湖岸边卧着一排排白色的水牛,它们蹲坐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半个身子淹没在碧绿的湖水中,睁着一双双无辜的大眼睛,静静的反刍着胃袋里积攒的水草。
稍远一点,数十只火红色的大鸟散落在水面,时不时把长长的颈子伸进水里,啄出一条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儿。
没有了学生们的喧闹,湖里的鱼人们也放松了许多,敢于大白天浮出水面,躺在湿漉漉的岸边晒太阳,只有在郑清经过时,几头年纪稍小的鱼人紧张的抓起身旁的石矛,鼓起身后的鱼鳍,恐吓的朝他叫嚷了两声。
郑清瞥了那些小鱼人一眼,默默堵住了喇叭花的嘴巴。
他并不是公德心泛滥担忧喇叭花的歌声搅扰湖边睡梦中的鱼人;也不是害怕那些小鱼人手中的石制刀兵。
他只是在他看见那些小鱼人的同时,也看到了湖中心的那座小岛。岛上的白色小塔仍旧断做两截,断裂处还残留着醒目的黢黑,学校似乎没有修复它的打算。
这让年轻巫师心虚不已。
以至于走路都带了几分蹑手蹑脚,这种感觉一直等他踏上临钟湖尽头那条林荫路,被树荫下那些清凉的风吹过,才稍稍舒缓了一些。
暮夏时节,林荫路两侧的悬铃木宽大的叶片边缘开始泛黄,斑驳的树枝上,灰色皮毛的松鼠与花色皮毛的栗鼠即使见面也不再打闹,而是抱着各自怀里的栗子,匆匆擦身而过。
它们已经开始准备为漫长的冬日准备足够的粮食了。
身后传来怒叱花栗鼠的清脆声音,郑清这才想起来跟着波塞冬一起来医院的小狐女,回头看了一眼。
“你怎么还跟着我?”他有些纳闷的看着苏芽。
小狐女气鼓鼓的瞪了男生一眼,嘟着嘴用下巴指了指郑清脚边的波塞冬:“我还要带它回去吃晚饭!”
郑清眨眨眼:“晚饭?不不,不用了,我已经出院了,波塞冬我自己照顾就可以了……你回去吧。”
波塞冬蹲在郑清脚边,用蓬松的大尾巴卷住郑清的脚腕,高兴的唧唧着叫了两声,似乎在催促苏芽快点走。
郑清老怀甚慰,顿时觉得这么长时间没有好好照顾小狐狸实在是自己的罪过。
小狐女则不满的睁大了眼睛:“它必须回去……它昨天、还有前天的作业还没完成呢!我瞒不了多久,如果被小姐知道,它死定了!”
作,作业?!
郑清抬手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低头看了看波塞冬,小狐狸羞怯的低下头,垂着耳朵,蹲在男巫脚边缩成一团,尾巴死死卷住他的脚腕,看上去颇有一种打死都不会离开的打算。
年轻的公费生深深叹了一口气,片刻前升起的舐犊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果然,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它平时都上些什么课呢?”男巫定了定神,重新看向小狐女。
苏芽扳着指头,语速飞快的回答道:“古典巫师礼仪、纹章学、认识魔鬼、五语言文学赏析、音乐、狩猎的技巧、皮毛保养……哦,还有符箓学大纲,小姐说了,波塞冬要做一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狐狸。”
郑清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怜悯的看了一眼脚边的小狐狸。小狐狸呜呜着,做出一副嚎啕模样。
“那个,”男生清了清嗓子:“五语言文学赏析是什么课?”
“底比斯女巫文、欧甘文、波比利史文、以诺文、玛拉吉姆文这几种古代魔文的作品赏析。”苏芽扳完指头,忽然迟疑了一下,低头看向小狐狸:“……我是不是说错了?”
“吱吱!”波塞冬鄙夷的纠正道。
“哦,没有波比利史文,是如尼文!”小狐女恍然大悟,重重锤了一下手心。
郑清镇定的摸了摸脑袋。
他不能在两只小狐狸面前承认自己听不懂她们说的那些古代魔文的具体含义——事实上,他很怀疑除了萧笑、蒋玉、马修等有限几人外,整个九有学府恐怕都没几个巫师研究过那些晦涩的东西。
波塞冬最终还是被苏芽捉回青丘公馆了。
小狐狸没有勇气旷课,想用郑清做挡箭牌;但它不知道,年轻的公费生同样没有勇气干涉苏施君对它的教育。
毕竟他还不是大巫师。
所以走出林荫路后,在下一个岔路口,郑清抱着波塞冬,郑重其事的交到苏芽的怀里,告诫道:“怎么能没写完作业呢?乖,既然开始读书,就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知道吗?”
小狐狸呆了一秒钟,蓦然醒悟自己被抛弃了,唧唧叫着,奋力挣扎,想要逃出黑心的魔爪。但苏芽敏捷的揪住了它的后颈皮,制止了它试图逃走的打算。
“算你知道轻重。”小狐女横了男巫一眼,然后抱紧波塞冬,抖了抖耳朵,拖着蓬松的大尾巴神气十足的离开了。
郑清目送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灌木丛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垂头丧气的向宿舍山走去。
他决定最近一段时间还是不要靠近青丘公馆了,因为他有理由相信今天过后,那里已经没有欢迎他的人或者狐狸了。
年轻人的惆怅来的快,去的也快。
当郑清站在宿舍山下的铁门前,看到正蹲在门中央小洞里吞云吐雾的倪五爷后,小狐狸唧唧的抱怨声便被他丢在了脑后。
“五爷,好久不见!”男巫笑眯眯的打着招呼,顺手从口袋里摸出几颗烟气丸,塞到青铜小兽的嘴巴里。
虽然按照标准时间计算,郑清上一次离开宿舍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但在这期间,他先是深入幻梦境探险、而后又进入黑狱世界参与了一场惊天大战,所以再一次看到惬意吞吐烟气的倪五爷,总让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门洞中的青铜小兽嚼着烟丸,抬起眼皮,扫了一眼笑容可掬的男生,不耐烦的抬了抬下巴。郑清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连忙掏出自己的学生卡,凑到五爷面前。
青铜小兽眼中红光闪过,打了个哈欠,顺手拍了拍爪子下面的圆球。
咔哒。
它身后的铁门中传出脆响,旋即吱呀一声缓缓打开。
门后是熟悉的银色走廊。
郑清轻吸一口气,快步走进长廊,推开走廊尽头的宿舍门——靛色的地毯、四角的六柱床、宿舍中央那张赭黄色的书桌以及桌子周围四张黑色圈椅,熟悉的颜色,熟悉的味道,熟悉的画面,虽然郑清觉得还缺点儿什么,但这并不影响他感到心满意足。
“喵!喵!”
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仿佛一团风,从书桌下面蹿出,一头冲进男巫怀里,险些把他撞倒在地上。
郑清回过神,才反应过来冲进怀里的是一条狗子。
“毛豆?!”
年轻巫师惊喜的叫道:“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这个地方你的味儿最浓,所以它就赖在这儿不走了。”熟悉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吓了郑清一跳:“……之前它还去DK呆过一阵子,差点被狐五当成野狗卖掉。”
说话间,一个壮硕的身影从阳台挤进宿舍。
是辛胖子。
郑清下意识掐算了一下时间,今天八月二十三,农历七月初四,是一个周日,距离九月一号开学日还有一个星期,胖子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旋即,他想起来,上学年学校将新生试炼任务挪到大二开学前的事情。
原来如此。
难怪校医院这么好说话,轻易放自己出院了。
“哟,渣哥儿,好久不见!”胖子笑呵呵的冲男生打着招呼,肥猫团团趴在他的头顶,闻言也冲郑清甩了甩尾巴,敷衍的问候着。
郑清脸上的惊喜还没展开,便被胖子的称呼硬生生击碎。
他的表情如此扭曲,以至于胖子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你这表情……是面部痉挛?魔力反噬的后遗症吗?”
郑清揪着毛豆的顶花皮,下意识的拧了一圈,受到无妄之灾的狗子委屈的呜呜着,尾巴都不摇了。
“你再叫一个那个名字,小心我把你揍扁!”公费生涨红着脸,咬牙切齿的警告道。
胖子立刻举起双手,呼啦啦笑了起来:“需不怪我…这外号又不是我第一个叫出来,我看蒋大班长叫的挺带劲儿,你也把她揍一顿?”
郑清闻言,顿时如霜打的茄子般萎靡了下来。
胖子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刺激他,转身重新挤回阳台,继续叮呤咣啷,不知在折腾什么。
“你在干嘛?”郑清扯开自己帐子,拍了拍尘土,捂着鼻子瓮声瓮气的问道。毛豆乖巧的钻进了他床底下。
“整理上学期用过的书本还有魔法材料。”胖子答道:“地方太小,东西太多,总要给新来的腾点位置。”
“你打算怎么处理?”
“‘能卖就卖,总能找到合适的市场’,”胖子吆喝着回答道:“这可是莎士比亚说过的话,错不了。”
“莎士比亚说过这样的话吗?”郑清一边表示怀疑,一边点燃几张清洁符,驱散帐子里的尘土、霉气以及污浊。
“差不离吧。”胖子打着哈哈,并未给出准确说法。
郑清忍不住笑了笑,倘若萧笑受到类似的质疑,定然会立刻将那句话的出处、甚至相关版本的准确页码、行数一一报出,绝不会如此含糊过去。
当帷帐清理一新,床铺重新铺的整整齐齐后,郑清仰头躺在松软的床上,看着帐子顶上那细密的经纬,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感到的缺失是什么了。
“我的小精灵呢?”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冲胖子大叫一声。
“店里呢。”胖子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博士已经去接她们了……顺便查账。你是不是一整个暑假都没去店里?狐五抱怨的纸鹤把我们几个人的抽屉都堆满了!”
郑清没来由感到有点脸红。
但他的理由也很充分。
“我一直住院,为了防止情绪波动,治疗师禁止我跟外面联系过多。”他解释道:“这个情况你们应该知道的……”
“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这个暑假你会过的这么安逸?”胖子嗤笑着,脑袋从阳台探进屋子里:“话说回来,现在你的身子OK了吧,魔法都能正常使用了吗?”
趴在他脑袋上的团团感觉身子有些不稳,顿时扬起爪子,拍了拍胖子的脑袋,胖子乖巧的昂着头,让肥猫趴的更舒服一点。
“应该没问题。”郑清想起被自己捆成一团的那头黄牛,很有信心的拍了拍身旁的法书。
郑清现在使用的法书还是学校给公费生提供的免费法书,赭色书皮,桑皮软纸,长一尺两寸六分,宽八寸九分,厚一百八十页。
倘若咒式简洁、字体工整,可以抄录八九道咒语;如果字迹稍微潦草一些,就只能容纳五六道咒语了。
原本郑清在下元书肆定制的那本法书,可以轻松容纳十道以上的咒语。但现在那本法书已经变成了禁咒的‘扳机’,没办法正常使用了。
胖子也注意到郑清拍打的法书模样,扬起眉毛:“你原来那本书还能用吗?”
黑狱战场上,郑清翻开那本法书,召唤出细长红色天柱的场景已经被宥罪猎队的猎手们反复讨论过许多次了,对于法书中记录的咒语,所有人都非常感兴趣。
郑清叹了口气,从灰布袋里抽出那本法书,在半空中冲胖子晃了晃:“你觉得呢?要不你试试?”
“那本书里不是空了吗?”
胖子以超乎寻常的灵活度从阳台钻了出来,眨眼便出现在公费生面前,一边在袍子上擦着手,一边笑呵呵道:“我早就想试试了……你里面记录的那道咒语我也能用吗?”
郑清冷笑两声,没有解释。
胖子不疑有他,接过法书,揭开书上的皮扣,翻开乳白色封皮,原本在黑狱战场上已经化为一片空白的纸页上,赫然出现了一行行颜色极淡、字迹却异常清晰的咒式。
似乎注意到陌生巫师的注视,那些咒式与符文间骤然亮起一层淡薄的红光,仿佛整本书被点燃了一样,缭绕的焰色化出一张张狰狞的面孔,争先恐后向书外冲去。
胖子大叫一声,手一抖,便将那本法书丢了出去。
郑清似乎早就料到这一幕,伸手一捉,凌空接住了飞出去的法书,反手一扣,重新扣住法书上的皮扣,然后飞快的塞回灰布袋里。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显得熟练极了。
胖子喘着粗气,脸上惊惧与诧异的表情还未散去,声音中带了几分颤抖:“什么情况!那本书活了?!”
郑清撇撇嘴。
“或许吧。”
男巫惫懒的耸耸肩:“你是第二个,唔,不对,第三个见识到它的巫师……前段时间我醒来之后,学校派人来医院调查黑狱里发生的事情,想把这本书拿走,同样被吓了一跳。只不过学校的巫师胆子更大,戴了一副火龙皮的手套就直接把它塞进箱子里带走了。”
此时辛胖子已经缓过神,闻言,诧异的扬起眉毛:“既然被带走了,那你拿出来的又是什么?”
说话间,他从手表中拿出了零食盒,放到书桌上。受到惊吓后,他很需要一点美食来抚慰受惊的心理。
盒子里装着各色糕点与干货。
郑清指尖在炒蚕豆与江米条之间迟疑片刻,最终选择了甜食,掂起一根塞进嘴里,同时叹口气:
“所以说,很麻烦…学校拿走的当晚,这本书就莫名其妙重新回到了我的灰布袋里。就像它从来没被人带走似的。”
“然后呢?”胖子嘴里塞满蛋糕,声音变得有些拥堵,因此他尽可能用简洁的词语来表达自己的困惑。
“然后?然后学校又派人来了一趟,用符箓封禁,重新带走它。”
郑清小心的掂起一颗蚕豆,咯吱咯吱嚼了起来:“然后它晚上又回来了…然后是第三次。这本书甚至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就叫‘扳机’。”
“它还会说话?”
“不会。”
“那你怎么知道它给自己起了名字?”胖子在冷静的时候,逻辑思维一贯敏捷。
郑清叹口气,拍了拍灰布袋:“我可以再拿出来让你看看……第三次学校来人查看的时候我才发现,法书扉页,原本写我名字的旁边,出现了一个新的姓名框,里面就是‘扳机’两个字……我没写、其他人也没写,你觉得不是这本书自己写的,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然后呢?”胖子显然来了兴趣,锲而不舍的问道——年轻的公费生有理由相信,倘若不是此刻胖子两手被美食占满了,肯定已经掏出他的笔记本与羽毛笔,为某期猎奇栏目开始撰写采访稿。
“没有然后了。”
郑清摊了摊手,舔舔嘴角沾的糖霜,补充道:“事不过三。第三次之后,学校就再没有重新派人来拿书,也可能是扣押法书的巫师不想承担物证丢失的责任……总之,这本书就这么安安分分呆在灰布袋里,没有继续作妖。直到今天。”
“学校没可能这么轻易妥协,能够让学校放弃的理由,应该是他们没有办法拒绝的理由。”
胖子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盯着郑清腰间的灰布袋,若有所思:“回头应该让博士看看,他见多识广,肯定知道是什么情况。”
“喵!”
毛豆的叫声打断两位男巫的讨论。
或许嗅到了美食的味道,它从床底下钻出,重新凑到郑清脚边,绕着他的脚钻来钻去,兴奋的喵喵叫着。
团团蹲在辛胖子头顶,尾巴耷拉在胖子脑袋后面,仿佛留了一条毛茸茸的辫子。它居高临下,高傲的看着狂摇尾巴的狗子,目光中充满了鄙夷。
胖子从食盒中摸起一块牛肉干,向头顶递了递,肥猫立刻忘记了自己的高傲,低下头,津津有味的啃起了肉干。
“说起来,博士怎么还没回来?”
郑清弯腰捞起狗子,塞给他一块肉干,同时挠了挠它的下巴,让它安静点儿,一边看向辛胖子:“他什么时候走的?”
“早上九点,”胖子看了看怀表:“我们昨天半夜回的学校,所以今天早上博士都没去做早课……唔,现在十一点多,他去了两个钟头了。”
“除了在店里转转,把那些小精灵带回来,他还有其他事情吗?”郑清感觉怀里的狗子有点沉,于是把它重新丢掉地上。毛豆以为男巫在与它玩游戏,绕着他的腿转的愈发欢快了。
“没有。”胖子摇摇头:“理论上,他早就应该回来了。”
团团轻叫一声,弹了弹尾巴,示意胖子摇头时动作小一点,影响到它吃东西了。胖子乖巧的缩了缩脖子,示意自己已经收到了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