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秒钟的历史可以让你感动,一百年的历史会让你感到沉重,而一万年的历史则会让你感到震撼。”
郑清重复着这句话,脑海中浮现了无数画面与片段,浑身上下因为遣词用句间透露的沧桑感而颤栗。
教室里静悄悄的。
黑板上沿端坐的小精灵们仿佛雕塑一般,沉默无声。
天空没有云彩。
初秋的阳光有些刺眼,透过明亮的落地窗,显得有些洁白、又有些遥远。
许多人都沉浸在这优雅而隽永的意境里。
更多人则把老师的话语记录在了历史课本的扉页上,以示警醒。
萧笑的身子挺得笔直,他一手抓紧毛笔,另一个手按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非常用力的做着笔记,仿佛想把整个人都塞进笔记本中似的。
郑清面前则摊放着厚重的《大历史·世界近现代史篇》。
他的屏住呼吸,神情专注,竭力把握司马先生在开场白中说到的每个词。
是的,司马先生。
严格意义上来说,除了吴先生,这是第二位要求郑清喊他‘先生’的老师。
虽然司马杨云看上去非常年轻、并不比教室里坐着的学生们大多少;但她在第一节历史课上就向所有的学生提出一个要求。
“我不是学校的教授。”
“所以你们如果想要表达对历史的尊重,可以称呼我‘司马先生’。”
“这并不是强制性的要求……我也不会因为这点事情降低你们的期末评语。”
当时,学生们因为司马杨云这句稍显俏皮的话哄堂大笑,男生们笑的尤其响亮,似乎在以此来表达对讲台上那位大美女的赞美。
那个时候,许多人对历史学的浅薄认知仅限于这是一门通识课、有一位大美女当老师。
而从第二节课开始,郑清对于这位‘女先生’就有了截然不同的认识。
那节课上,司马杨云着重概论了魔法与历史之间的关系。
“在历史课上,我会用魔法带领你们感受历史的沉重与沧桑。”
“在特定的条件下,运用一些魔法技巧,我们可以漫步时光的长河。让每个人都能自己感悟历史。”
“这就是‘研读类’魔法。”
“当然,这类魔法并不是让你们真实漫步历史长河……那是属于大巫师以上的伟大存在才会涉足的领域……研读类魔法只能允许你通过有限的视角窥视到部分世界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因此在我的课堂上,会涉及你们占卜、魔文、魔咒、符箓、阵式等多门学科的知识。用一句话来概括——如果没有良好的基础,你们很难学到真正的历史知识。”
当时,郑清对于这番总结忧心忡忡。
虽然近两周的大学生活让他对未来的求学生涯多了几分信心,但这并不代表他有了成竹在胸的底气。
毕竟他的魔法基础绝对不称不上‘良好’。
但司马先生接下来的一番话给了他许多安慰。
“但是扎实的魔法基础并不代表你能准确认知这个世界……魔法基础比较差,也不代表你对真实一无所知。”
“真正的历史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准确总结的。”
“在我的课堂上,你不会得到死板的历史,你也无法知道历史的真相。”
“但你会通过探索,得到最合适自己的历史,得到你的能力所能明白的历史。”
“现在闭上眼,假装你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问自己,你对我们的世界了解多少?你想知道什么?”
“睁开眼睛。打开你们面前的书本,你们所能了解的部分,都在里面。你们所不了解的部分,也在其中。”
“学会研读历史书籍中的真实,就是你们在历史课上最大的收获。”
“在遣词造句间摸索时间长河残留的片段,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
“你们要透过那模糊的迷雾,感知历史那不为人知的真相,得到属于自己的历史。”
说到这里,司马先生露出了一丝神秘的微笑,让所有人都对她提到的奥秘向往不已。
“我总觉得自己来错了教室。”郑清当时曾对萧笑小声抱怨道:“这节课给我的感觉更像是占卜课……而不是历史。”
“一个是已经发生的,一个是还没有发生的。”萧笑目光灼灼的盯着讲台上的老师,声音有些空洞:“唯一的事实在于……它们都是未知的。”
历史已经发生了,怎么会是未知呢?
郑清百思不得其解。
……
今天是第三节历史课。
讲台上,司马先生的开场白已经结束。
“我用三节课的时间,来为你们学习历史奠定基础。”
“我希望这些时间没有虚度。”
“现在,按照之前的课程规划,我允许你们在走进历史长河之前向我咨询一个问题。”
“但是以后,你们的课业都必须符合我在这三节课中向你们提出的要求:所有的真相,都要你自己去寻找。”
说完,司马先生合住手中的讲义,抱着胳膊,慢悠悠的在讲台上来回踱步。
讲台下的新生安静无声。
没有人率先起身抛出自己的问题。
司马先生似乎并不奇怪,仍旧安静的,一步一步来回走动。
“咚、咚、咚。”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教室里回响,让郑清有些心烦意乱。
他从《大历史》中抽出一张小纸条。
上面写了他在前几天冥思苦想出的一个问题。
“巫师从哪里来。”
他犹豫着,要不要第一个提出问题。
教室里的气氛蠢蠢欲动,许多人似乎都在起身与等待之间徘徊。
男生们唯恐自己的问题不佳,影响他们在美女老师心目中的形象;女生们则更多属于一种矜持。
没等郑清犹豫完毕,一个瘦削的身影已经站起身。
是刘菲菲。
整间教室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以这位九有学院的首席生作为第一个提问者,既不唐突,也不显得失礼。
“先生好,”刘菲菲首先微微鞠躬,向老师表达自己的敬意。
司马先生轻轻颔首。
“我的问题是关于巫师界的隐匿有关,”刘菲菲顿了顿,鼓起勇气说完了自己的问题:“巫师为什么不与白丁们分享自己的魔法技艺?一些高深的技巧也许他们不理解,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学习啊……现在的白丁社会是一个非常开放与繁荣的社会,如果有合适的引导,我们也许能和平共处。”
“蠢货,谁会跟自己的食物和平共处。”不远处,一个白袍巫师发出了短促刺耳的笑声。
是安德鲁,那位泰勒家族的年轻狼人。
刘菲菲的脸涨得通红。
“安德鲁同学扣一个学分。请大家注意课堂纪律。不要在其他人说话时插嘴,也不要在我的课堂上出现歧视性言论。”
司马先生的语气仍旧温文尔雅,但是教室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安德鲁撇着嘴,露出了满不在乎的表情。
从接触巫师世界的第一天起,郑清心底就一直有一个疑惑。
为什么巫师们会隐匿自己的行踪。
他也曾经有许多猜想。
比如现代社会的科技过于发达、巫师隐匿是担忧被狂热的科学家们捕捉研究;又或者普通人生活的红尘世界百事多,对于巫师探索魔法真理造成阻碍,为了能够一心一意做研究,所以巫师们隐匿了自己的行踪;郑清甚至还曾消极的揣测,是否因为普通人生活的地方没有某种‘灵机’、会导致魔法失效,所以巫师们刻意规避了那些区域。
然而不管哪一种猜想,都有这样或者那样不够圆洽的瑕疵。
进入第一大学,在书山馆徜徉许久,郑清逐渐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猜测主观性都太强,与巫师世界的事实并不相符。
巫师世界并没有完全阻碍与普通人之间交流的渠道。
比如巫师联盟的外事工作委员会,有一个‘巫师与白丁事务办公室’就专门负责巫师与普通人之间的联系沟通事宜。
而且许多巫师也曾变换身份,深入普通人的世界,做各种研究与调查。其中一些事迹甚至被收录进《巫师界大百科全书》之中。
最为关键的,是郑清发现了一部法律——《巫师行为管理办法》。
这部法律规定了巫师与普通人之间交流的种种要求、限制了巫师在白丁世界活动的范围及程度、明确了禁止巫师随意出没白丁世界,并将之纳入巫师法典之中。
然而,不论这部法律多么详细,在涉及最关键的部分——巫师为何要出台这部法律——总是语焉不详。
所以,刘菲菲的这个问题非常合郑清胃口。
他立刻打起精神,竖起耳朵,紧紧盯着讲台上的司马大美女。
在处置了随意喧哗的安德鲁·泰勒之后,司马先生蹙着她那双好看的小眉毛,沉思良久,才慢慢回答道:
“刘菲菲同学的这个问题非常复杂。”
“因为这个问题从某种程度上属于高深的魔法哲学范畴。”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个问题其实也更倾向于社会学……当然,并不是说它跟历史没有关系,相反,漫长的魔法历史中,巫师与凡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一直存在。”
“这里,我可以简单阐述一下。”
讲台下响起一片哗哗的纸张翻动声。
许多人都拿出笔记本,打算做笔记——阿尔法的学生大多使用羽毛笔;九有的学生大多使用毛笔;当然还有一些懒人,会指使‘课堂精灵’帮自己做笔记,比如那位手上带了十枚戒指的安德鲁少爷。
司马先生酝酿了片刻,在所有人都准备好、专注的目光下,才重新开口:
“首先,就像刚才部分同学理解的,巫师与凡人实际上属于事实上的两个物种——当然,这并不算歧视,这是客观事实。”
“我并不是提倡‘不可接触’的顽固巫师派——大部分时候,我比较赞同保守巫师们的有限接触理论。”
“既然不是同一物种,这就会导致巫师与白丁们无法以通常的身份接触与沟通。”
“尤其是,当沟通的一方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另一方的时候,其实已经不存在沟通的可能性。这种情况,在行为学中,一般被称之为‘命令’。”
“其次,巫师们并非敝帚自珍。我们已经多次向凡人分享了魔法技巧。”
“比如火,比如电,比如核子。”
“具体的事例你们可以参考阅读《世界近现代史篇·白丁纪元》与《诸神时代·众神的黄昏》两部著作。这些历史书在书山馆中都有备份,你们可以抽时间去借阅一下。”
讲台下,响起了一片刷刷的笔记声。
郑清飞快的记下了这两本书,并在下面勾了一道波浪线作为着重标记。
在课堂笔记时,他还是习惯使用中学时常用的钢笔。一方面,虽然他有一定的毛笔字基础,但这并不能掩盖他不擅长用毛笔速写的能力;另一方面,这只是个习惯而已。
讲台上的司马先生这一次没有等候学生们做完笔记,反而加快了自己的语速:
“最后,实际上,巫师已经多次尝试融入凡人的世界,但是并没有取得良好的效果。”
“普通人类有明确记载的历史只有五六千年,这段简短的历史在巫师史中被称作‘白丁纪元’。”
“在远古的‘蛮荒纪元’与‘白丁纪元’之间,有段长达数万年的历史,被称为‘诸神时代’。”
“在诸神时代,强大的力量没有制约,凡人们沦为巫师的奴隶。”
“没有人在意蝼蚁的生死。”
“漫长的时光让巫师们忘却自己也曾经是蝼蚁的一部分。”
“即使最近的例子,有些认真的同学应该已经从《大历史·世界近现代史篇》中读到过——维也纳的邪恶灵魂法师通过大规模散布仇恨,引爆了凡人世界最惨烈的厮杀。”
“在凡人们可以抵御巫师咒语之前,任何过度的接触都是有害无益的。这就是为什么,巫师联盟大巫师会议在第一千五百三十六次会议上一致通过了《巫师行为管理办法》——也是为什么,巫师们会将核子的力量带给凡人。”
“核子,也是盒子。在白丁们没有打破壁障的能力之前,只有盒子能够保证他们有限的安全。”
郑清手中的笔尖飞快的颤抖着,许多新奇的说法从司马先生的口中说出来,令他茅塞顿开。
如果说,这个世界有什么事情令人感到快乐,那么探索未知一定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
就像现在。
他触摸到了一片未知的世界。
“也许有的同学意识到了另一点。”
司马先生目光一闪,忽然将之前的那番解释又做了部分否决:
“有限的法律约束并不能完全限制巫师们在白丁世界活跃的欲望。”
“这个时候,你们就需要了解巫师彻底淡出白丁世界的另一大因素——静默理论。”
“《巫师行为管理办法》是巫师社会对自己的道德约束,那么《静默论》则是天地法律为白丁们套上的铠甲。这些约束共同造成了当代巫师从凡人中消失的现象。”
司马教授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阻止了堂上学生们提问的冲动,用一个建议结束了这个话题:
“对于这个问题的讨论到此为止。继续下去涉及一些高深的哲学原理,你们可以在下周三魔法哲学课上向姚教授请教。”
静默论——魔法的哲学——姚教授。
郑清在笔记本上记录下这些关键词,再次打上着重号。
今天就是周三,下午就有一节魔法的哲学。
完全可以在上课前向姚教授咨询一下这个问题,郑清思忖着,在那几个关键词下又勾勒了几笔。
他下意识的忽略了司马先生让他们下周三再去向姚教授咨询这个问题的说法——或许他意识到了,但他认为那只是先生的口误。
在解答完刘菲菲的问题之后,司马先生示意同学们继续提问。
郑清瞟见几个阿尔法学生跃跃欲试的表情,连忙举起手,抢下第二个提问者的身份。几乎同时,两名阿尔法学院的学生也把手高高举了起来。
很显然,作为学校的公费生,郑清在老师那里的印象明显更深刻一点。
司马先生微笑着,点点头,示意郑清起身提出第二个问题。
九有学院的新生们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虽然都是大学生,但两所学院的学生经常出现这种孩子气的竞争。
“我想问的问题是,巫师从哪里来。”郑清努力摒弃阿尔法学院那些挑剔的目光,响亮的提出了自己的问题。
司马先生皱着眉,看了他一眼。
“就像白丁的历史书中,人是从猿进化而成、猿是从鱼进化而成、鱼是从微生物进化而成的。”郑清发觉司马先生眉宇间的疑惑,连忙补充道:“不知道巫师世界有没有这种说法……类似进化的理论。如果有的话,巫师是从何而来。”
与之前那个苍白的问题相比,这个解释后的问题就显得丰满了许多。
司马先生蹙起的眉毛缓缓舒展开。
“真是一群有野心的孩子。”她抱着胳膊站在讲桌后,嘴角扬起,微微摇了摇头:“我以为你们会问一些比较……比较浅显的问题。”
“比如十三世纪的妖精叛乱有没有受到妖魔的蛊惑;再比如历史上第一本法书诞生在什么地方;又或者青丘苏氏最强大的九尾狐妲姬是不是还活着。”
“结果发现,你们的心,一个比一个大。”
课堂上传来善意的哄笑声。
对于这些年轻巫师而言,这番似乎责怪的话语反而是一种莫大的肯定——就像嗔怪,语气中总是包含的爱护多一些。
郑清尴尬的笑了笑,脸色有些涨红,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应该悄悄坐下。
但司马先生并没有回避他的问题,而是给出了一个简短的答案:
“从历史记录来看,巫师与白丁同出一源。但在一个久远而不可考的年代,两支智慧生命分道扬镳,踏上了不同的旅途。”
“如果要从历史角度来解答这个问题,我只能回答到这里。”司马先生抱歉的笑了笑:“巫师也是从微生物发展而来。”
郑清张了张嘴,但还没出声,便被先生打断:
“当然,我知道你的问题实质并不在此。”司马先生点点头,双手摩挲着桌子上的讲义,语速稍稍变快了一些:“你想知道为什么巫师会踏上另一条道路、为什么同一片星空下孕育出两个文明、为什么会诞生魔法!”
郑清狠狠的点点头。
司马先生的这番引申非常合乎他的心意。
“这就是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很有野心的原因。”她举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巫师与白丁最显著的差异只有一点——那就是魔法。”
“所以,如果要理解巫师从哪里来,必须首先了解魔法从何而来。”
“魔法是什么?”
“魔法从哪里来?”
“魔法的归宿在哪里?”
“你的问题实质是在询问魔法的本质。”
“而这个问题,即便是我们学校的几位院长、乃至校长大人,都不敢堂而皇之的给你们答案……这是巫师世界的终极问题。”
“如果理解了魔法的本质,那超越大巫师的境界唾手可及!”
教室里静悄悄的,似乎所有人都被这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吓到了。
郑清默默咽了口唾沫。
老实说,他最开始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远。他只是单纯好奇,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诞生巫师这样一群不科学的生命。
当然,司马先生把自己的问题拔的这么高,并没有什么坏处。
所以郑清继续老老实实站在桌子后面,乖乖听讲。
“与之前提及的巫师隐匿问题类似……这个问题实际上还是一个魔法哲学范畴内的问题,”司马先生表情略微有些苦恼:“我仍旧建议你们找姚教授来解答这个问题。”
姚教授就是老姚,是天文08-1班的辅导员,主要负责第一大学的魔咒课,但同时他也兼任天文08-1班的魔法哲学课程。
“我对这个问题无能为力。”司马先生最后摊摊手,似乎看到郑清有些沮丧,她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因为这个问题并没有令人满意的答案,我允许你补充询问一个问题。”
“那么……苏妲己还活着吗?”郑清几乎下意识问出了这个问题,然后他立刻在心底哀嚎一声。
他似乎已经察觉到斜后方两道审视的目光。
“你确定要问这个问题?”司马杨云眉眼弯弯,表现的非常高兴。
“不!”郑清毫不犹豫的反悔,立刻低下头,开始翻看自己的笔记本。
司马先生收敛笑容,悄悄鼓了鼓嘴。
郑清并没有注意到这点。
虽然他对苏妲己的生死之谜非常感兴趣,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还需要保留一点公费生的矜持——尤其是伊莲娜也选修了这门课程。
所幸刚刚在听司马先生解释巫师隐匿的诸多原因时,他记录了许多生僻的词语,当时就有提问题的冲动。
现在恰好有这样的机会,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教授,能不能解释一下你刚才提到的‘顽固巫师’与‘保守巫师’?”郑清捧着笔记本,读出了这两个稍显拗口的词汇:“因为听上去两个词差不多。”
“这又是一个极度靠近社会学的内容。”司马板着脸,回答道:“我希望下一位同学提一些更具有‘历史性’的问题。”
郑清尴尬的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笔记本。
当然,司马先生也没有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是稍稍沉思片刻,便飞快的解释道:
“就像我之前讲过。”
“在巫师们漫长的历史中,与白丁的关系一直是一个复杂而又敏感的话题。”
毋庸置疑,巫师世界拥有高度发达的文明。
他们的足迹跨越星河的阻碍,他们的目光穿透时光的迷障。伟大的巫师端坐虚空,垂钓诸天;弱小的巫师调制魔药,延年益寿。
相比之下,同在一颗蓝星上的白丁文明,就显得逊色了许多。
他们没有能够砸碎虚空的强悍肉体,没有能够看透虚幻的清醒目光;他们的寿命只有短短百年,而且他们的世界也只有这颗蓝星这么大。
虽然同出一源,但终究已经分道扬镳。
司马先生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有些清冷:
“经历了多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巫师们逐渐放弃了重新与白丁们合二为一的选择,开始隐匿自己的行踪。”
“这个时候,在对待白丁的态度方面,巫师世界逐渐形成了三个主要的派别。”
“顽固巫师、保守巫师、激进巫师。”
“顽固派提倡巫师应该与‘凡人’彻底隔绝,认为凡人们属于‘不可接触者’。”
“这个派别的巫师中有很多血统至上论的支持者,他们认为人类与巫师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命,过多的接触会导致巫师力量的流失;当然,也有部分学者认为,一些顽固巫师纯粹是怠于与凡人打交道,希望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无尽的魔法探索之中。”
“这一派别的拥趸主要集中在一些传承悠久的古老势力中,比如血族中的密党、东海的蓬莱,等等。他们在当前巫师界并不是主流——事实上,这些顽固派的巫师甚至多次在巫师联盟的大巫师会议中提案,希望能够解散第一大学,彻底回归中古世纪的封闭传承体系中。”
看得出,司马先生并不喜欢这个派别的巫师,语气中充满了浓浓的嘲讽。
郑清非常理解这种不满。
在他看来,顽固巫师们的选择无异于闭关锁国、自戮双目。
即便在普通人的历史课本里,这种落后的选择也被认为是历史的倒退,何况更加发达的巫师世界呢?
“保守派认为巫师可以与‘白丁’保持有限接触。”
“他们认为白丁与巫师同出一源,作为更发达文明代表的巫师世界,有责任与义务指导白丁世界向更文明的阶段进步。”
“当然,根据立场不同,保守派中也有许多不同的声音,但无论如何,保守派的观点属于当今巫师世界的主流。包括第一大学、月下议会、巫师议会等巫师世界主要力量,都属于这个派别。”
“激进派的巫师则希望巫师世界能够重新开放,再次尝试与白丁文明融合。”
“这个派别认为,白丁与巫师作为双子文明,冥冥中自然可以互相促进,共同进步;隔离政策是一种落后的歧视性政策。”
“那么……你怎么认为?”司马先生停止解说,按着自己的讲义,目光紧紧盯住郑清。
“听上去,似乎激进派对普通人更友好一点。”郑清犹豫着回答道。
“错!”
司马教授重重拍了一下手中的讲义,将教室里的学生们都吓了一跳:
“这就是我要让你们记住的——在探究历史的过程中,永远不能武断、尽量不要下结论!”
“不要用你们小脑瓜里那种简单的逻辑来思考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关系!”
“实际上,许多顽固派巫师希望保护人类文明的独特性,他们认为巫师的介入会导致人类文明丧失进取性;而也有许多激进派的巫师在憧憬着诸神时代的荣光。”
所以,所谓保守派巫师,就是在顽固派巫师与激进派巫师之间和稀泥罢了。
郑清暗暗吐槽着,颇为不齿——难怪这个派别的力量最为庞大。
说到底,只是角度不同罢了。
这样想着,他的思绪又忍不住飘回巫师隐匿那个问题中去了。
从白丁的角度来看,巫师们的确从这个世界中隐匿了自己的行踪。
而在大多数巫师看来,他们只不过扎紧了自家院落的篱笆,掩上了院落前的大门,阻止门外不速之客的访问而已。
就像一个村子的两户人家。
一个富家大户,自然会高筑围墙、紧锁院门,不喜欢与另一家穷酸打交道。
角度不同,看问题的方式就不同,结论自然不是同一个意思。
郑清心底明悟着,手指不由自主拂过一小段话。
那是《世界近现代史》中引用的巫师界著名通俗读本《文明的道德》中的一些句子。
“这个世界是巫师的,也是白丁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属于巫师的。”
“巫师拥有更加更加广阔的视野、更加丰富的资源。我们的世界,从广度与深度上,都囊括了这颗小小的蓝星。”
“各甘其食,各美其服,各安其居,各乐其俗。”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此乃道德也。”
他终于明白,这本书为何被称为‘文明的道德’——对于有巨大代差的文明而言,保持距离,就是最美的道德。
当郑清回过神,司马先生仍在讲台前侃侃而谈,却不知把话题已经延伸到哪里去了:
“理念不同,想法各异,自然会诞生许多不同的派别。”
“在今天的巫师世界,这种事情相当普遍。”
“比如针对银河议会态度不一就有银河巫师与本土巫师的区别;针对巫师教育的方式又有学院派、血缘派、师承派的区别;针对巫师出身又有贵族巫师与平民巫师的区别。”
“在学校这个简单的小社会中,如果你们细心体会,就能感受到不同群体之间方方面面的矛盾与妥协——这也是大学教育的一重含义。”
“我希望我的学生们,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独特、自由的烙印,而不是被这些笼统繁杂的派系所影响。”
“我思,故我在。”
“没有自己思考的人生,不是独立、完整的人生。”
“这个问题到此结束,下一个同学。”
司马老师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扣了扣讲桌,将教室里神游的学生们唤了回来:
“我希望后面同学提的问题能够更契合我们这门课。”
郑清微微叹口气,揉揉眼睛,将发散的思绪收了回来。
与九有学院两位公费生过于宏观的问题不同,阿尔法学院学生提出的问题就具体了许多——但这些问题也显得非常尖锐。
比如安德鲁询问‘1862年解放妖精宣言是否降低了巫师世界的生产力水平’,令一个名叫朱利安的男生则询问‘十九世纪上半期激进派、保守派、顽固派等不同巫师派别如何面对维度学派的崛起’。
稍有一些历史学基础的人都知道,18-19世纪巫师奴役妖精的行为属于魔法史中为数不多的黑历史之一,而维度学派的崛起更是让一些传承上千年的巫师流派彻底断了根基。
虽然巫师界并不限制相关历史与理论的研究,但讳其忌言在日常生活中非常普遍。
许多年轻巫师对这些黑历史很感兴趣,却囿于能力,极少有人能够读懂历史书中字里行间的含义。
听到有人询问这种问题,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学生都努力打起精神,期待司马先生的回答。
对于安德鲁的问题,司马先生给出的结论是‘否’,并温和的建议他查看‘百年巫师生产力年鉴(白丁历1800-1900)’,同时清洗相关数据,做成表格在下节课上课之前呈交,作为他的课外作业。
对于第二个问题,司马先生为朱利安列了一道长长的书单,包括《忏悔录》《圣爱伦岛回忆录》等大批当时受到维度思想冲击的诸多大巫师所做的著作,研究他们的思想与行为,并鼓励这位阿尔法的男生在接下来的一个学期完成一篇以此为题目的三万字论文。
有了这些同学的‘以身试法’,其他学生明显乖巧了许多。
他们提出的问题也变的非常简单了。
比如蒋玉询问‘老子西出函谷关是否确有其事’、唐顿则对‘月女西子生死之谜’非常感兴趣,而辛胖子这种眼力见非常强的人自然顺着老师的意思,询问‘苏妲己是否还活着’这个问题。
似乎终于等到有学生询问这个话题,司马先生原本有些含蓄的笑容都灿烂的许多。
甚至在辛胖子表示受益良多之后,司马大美女毫不吝啬的奖励了胖子一个学分,理由是‘鼓励这种积极向上的学习态度’。
这件事让辛胖子得意的笑脸挂了整整一个中午。
“再笑下去,你那胖脸就挤出十八个褶了!”郑清在下课后不无酸意的鄙视道:“不就是一个学分嘛……感觉你都快飞起来了。”
天见可怜,他完全没有看出来苏妲己的生死问题能够在多大层面上体现死胖子积极向上的学习态度。
“嫉妒,红果果的嫉妒。”辛胖子晃着粗短的手指,连连摇头:“说到飞起来,我觉得萧笑飞起来的概率更大一些……当然,他是被人揍飞的概率。”
郑清闻言,忍不住回过头,心有戚戚的瞅了萧笑一眼。
这位个头不高、喜欢带一副黑框眼镜,经常抱着一个厚笔记本的第一大学特招生,在刚刚结束的历史课上,做出来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那是快下课的时候。
教室里几乎所有人都已经提过问题了。
萧笑是最后一个站起身的学生。
“萧笑。”司马老师翻了翻手中的花名册,脸上挂着鼓励的笑容:“今年第一大学的特招生……久仰大名啊,不知道你为大家带来了什么优秀的问题呢?”
“我有一个问题思考了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有准确的答案。”萧笑慢腾腾的站起身,推了推眼镜,双手撑在桌子上,语气显得非常坚定:“所以想在这里向司马老师确认一下。”
还有萧大博士不知道事情!
郑清很感兴趣的侧过头,看着身旁矮个子的男生。
作为平日里为众人解惑的大师,萧笑似乎无所不知。即便有一些问题当场没有给出准确答案,他也会钻进图书馆,想方设法找到详细的解释。
因为解答的问题多了,班上的同学渐渐把‘博士’这个头衔挂在萧笑的身上。
明于古今、温故知新、博文广知,是谓博士。
虽然开学还不到一个月,但萧笑的这个绰号却飞快传播开来,并非常罕见的获得大部分人的认可。
现在,这位众人公认的‘博士’竟然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他的问题引起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
“说来听听?”司马老师似乎也很感兴趣的点点头。
“敢问,”萧笑顿了一下,扭头四顾,发现很多人都紧紧盯着自己,顿时闭口。
察觉到萧博士的不安,越来越多的人转过头,等待后续的问题。
四周好奇与期待的目光愈发密集。
萧笑沉默再三,最终摘下眼镜,看向讲台,大声问道:“敢问司马先生芳龄几何,可有良人?”
郑清愣了半天,转过头看着摘掉眼镜的萧笑一脸腼腆与正式的表情,脑海中仔细掰碎重组了他刚才说的每句话,然后再呆滞的看向讲台上脸色逐渐涨红的司马老师。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就连窗外的风儿都止了喧嚣,在暖和的阳光中歇了脚。
仅仅过了几秒钟。
班里轰然一片,口哨声,叫好声不绝于耳,整层楼为之沸腾。
司马教授之前凭借扣分镇压下去的气氛瞬间爆发了出来,让她有点措手不及。
郑清一脸膜拜的看着这个小个子的家伙,感觉他的身影从来没有这样伟岸过。
“太牛气了,太厉害了!”他喃喃的说着,跟着大家用力的敲着桌子。
“安静!”萧笑尖叫着,但是这点微弱的声音很快被其他人轰轰然的叫好淹没掉。
“不要吵,不要吵,听老师怎么回答!”
“对,对,老师还没有回答呢!”
在四处弥散的八卦之气的镇压下,教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司马杨云先生经过短暂的尴尬后已经回过神,脸色通红的笑道:“这又是一个跟历史关系不大的问题。”
“先生!”安德鲁粗声粗气的吼道:“这个问题跟历史老师有关……所以跟历史有关!”
许多人大声叫好。
郑清第一次发现泰勒家那位举止粗鲁的小少爷也有几分急智。
“而且,萧同学这是两个问题,”司马先生用力敲着讲桌,试图遏制重新沸腾起来的氛围:“我之前只同意回答你们一个问题的。”
“博士!快选一个!”喧闹声再次响起。
“选第二个!”
“萧笑!!!选第一个!”
“选一个!选一个!”学生们的欢呼声汇成汹涌的波浪,强行摧毁了阻挡在前方的任何阻碍。
“那,选第二个问题,”萧笑干巴巴的问道:“先生可有良人?”
“还没有。”司马老师微笑着回答后,敲敲桌子,飞快的安排道:“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下周再见!”
说着,这位一直优雅自如、淡定自若的淑女抱着讲义落荒而逃。
甚至都没来得及布置课后作业。
整个教室的气氛轰然而起,渐渐汇成了两个字:
“萧笑!”
“萧笑!”
“萧笑!”
郑清在一堆人里喊得格外带劲儿。
当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同学们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撼中彻底清醒。
鼓掌声、叫好声、拍桌子蹬地板的声音、声嘶力竭的吼叫声、还夹杂了一些咒语制造的爆裂声,教室里的气氛一度非常混乱。
穿灰制服的小精灵校工们被这些年轻巫师暴躁的表现吓的四处乱飞。有的躲在窗帘顶端,有的躲在头顶吊灯后面,还有的干脆扒开教室后排的橱柜,战战兢兢躲在那些厚重大书的夹缝里。
唐顿与几个阿尔法学院的学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这些八卦之魂熊熊燃烧的年轻人赶出了教室。
教室里只留下郑清几个人与萧笑还未撤离。
“你们几个看着他,”在关闭教室门临走之前,唐顿把脑袋探进教室,叮嘱道:“过几分钟,等走廊清净一点之后再走……看紧他,别让他再做什么傻事!”
说罢,唐大班长用力砰上教室门。
隔着厚厚的教室墙壁,门外仍旧可以隐约听到一些学生希望拜见博士的声音,以及唐大班长声嘶力竭的驱逐声。
几只小精灵大着胆子,从窗帘后探出脑袋打探风声。
然后她们发现教室里还有人在,于是立刻‘兮兮’的尖声叫着,飞快的缩了回去。
萧笑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身子挺得笔直,手头摊放着他那本厚厚的笔记本。
“其实这件事也不算特别蠢。”张季信忽然哼哧哼哧笑了起来:“起码因为他捣乱,司马先生这节课没有给我们留课后作业。”
其他几个男生顿时低低笑了起来。
只有辛胖子仍旧板着脸。
“我很失望!”胖子伸出右手粗短的食指,在半空中用力晃着,用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说道:“非常,非常,失望!”
没有人询问原因。
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什么失望。
“萧……大……博士!”郑清拉长声音,非常友好的给萧笑按摩肩膀:“你不觉得……你该给我们说点什么吗?”
“你竟然背着我们,搞了这么一出!”辛胖子背着手,在萧笑面前来回踱步,用力的挥着手,愤愤不平的叫道:“太让人失望了……你完全可以跟我们商量的嘛。”
“商量什么?”张季信歪着脑袋,把指头掰的咔吧作响:“商量我们要不要在他表白的时候捧着法书在一旁齐声祝祷?还是商量着请一堆丘比特小精灵来教室撒花!”
“他的本子上竟然一个字都没有!”郑清的脑袋越过萧笑的肩膀,诧异道:“我一直以为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全是笔记呢。”
“重点!”辛胖子痛心疾首的叫道:“这是重点吗?现在是关心他本子上有没有字的时候吗?我们的大班长,唐大班长,还在教室外面给他抵挡那些无妄之灾,现在是关心他笔记本上有没有笔记的时候吗?”
教室外的走廊间,唐顿是声音仍旧隐约可闻。
郑清果断的摇了摇脑袋。
“我说,”段肖剑踢踢踏踏的在教室里走了几圈,忽然凑了过来,哼唧道:“我们需要把他看这么紧吗?都已经在课堂上当面表白了……他还能干出什么蠢事?”
“你之前能想到他会搞出这件事吗?”辛胖子斜着眼睛,唏嘘不已。
段肖剑愣了愣,飞快的摇摇脑袋。
“所以,”胖子强调道:“你凭什么认为他之后不会做什么……更加愚蠢的事情!”
“他总不至于跑到东桃园,硬闯教授们的精舍吧。”郑清干笑着,转头看向萧笑:“你不会的,对吗?”
萧笑仍旧安安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吱声。
只不过,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羽毛笔,正蘸着墨水在那空白的笔记本上飞快的写着什么。
漆黑的墨水落在笔记本上后,迅速渗进纸面,没有留下一丝墨迹。
簇新、光滑、干净,仿佛一本刚刚拆封的新笔记本。
因为他的笔尖移动的飞快,郑清并没有看懂他在写什么。
“这个本子真有意思。”年轻的公费生瞟着那根飞快滑动的羽毛笔,小声嘀咕着,全然忘记自己刚刚问的问题。
“你是属金鱼的吗?”辛胖子恨铁不成钢,重重拍了郑清肩膀一下:“刚刚说的话你就忘了?”
“啊?”郑清回过头,一脸茫然,继而飞快清醒:“他的本子有问题!”
“我们都知道他的本子有问题,”辛胖子挤开郑清,用胖乎乎的胳膊搂着萧笑的脑袋,屈着手指用力扣着萧笑的笔记本,气咻咻道:“就像这个主人一样……都有问题!”
“我单知道萧博士是一个学识广博的人,却不知他的爱好也是如此广博。”段肖剑用一种肉麻到了极点的声音夸赞着:“真不愧的众望所归的‘博士’啊!”
“《相书》有云‘行如火炎轻且薄,眼斜浮露贱而银’,”张季信不知什么时候跳到了桌子上,正一本正经的盘腿坐着,飞快的翻着手头的相书,讲的头头是道:“你们看萧大博士的模样,面形多火色,眼尾略弯,瞳仁常向上做斜视,眼中水雾朦胧,端的是一副轻薄银贱的浪荡子模样!”
“我觉得你脸上的火色比博士重多了。”郑清看着张季信那张红脸,忍不住吐槽道。
“这是血气!”张季信脸红脖子粗,喘气声都大了许多:“血气,你懂吗?气血上涌、精神焕发的表现……跟他那副满脸桃花的模样差远了!”
“我就说他今天早上又是换新腰带、又是涂脂抹粉,在穿衣镜前折腾了小一个钟头,”辛胖子忽然在旁边捶胸顿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因为这个事情啊……如果早点商量,虽然我会的魔法少,但从花坛里薅几把玫瑰花还是办得到的。”
说话间,教室外的噪音已经逐渐低沉,终渐渐消失不可闻。
郑清从怀里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已经过去小半个钟头。
因为下午还有老姚的哲学课,所以他招呼大伙儿开拔走人。
小精灵们从教室的各个角落钻出来,在半空欢快的飞来飞去,庆贺这些暴躁的年轻巫师离开。
门后那张白纸上的简笔画小人有气无力的吆喝着‘退……朝……’
走廊里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空荡荡,寂静无声。
这栋大楼仿佛在片刻之间失去了生机,变得死气沉沉。
“这些人跑到也太快了吧,”郑清瞅着眼前空旷的走廊,小声嘀咕着。
他的声音在幽静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清晰。
没有人回答。
徘徊在教学楼里的幽灵在墙壁后面发出似哭似泣的呜咽声,偶尔穿墙而出,被墙皮刮下几缕残躯,于是空气中便留下它们路过的痕迹。看上去乳白色、朦朦胧胧,仿佛冬日结了冰花的窗户,又像清晨临钟湖面蒸腾起的雾气。
悬挂着走廊两侧的高大画像间也不时传来窃窃私语。那些肉体早已腐朽、唯有一丝精神长存的偶像,凭借着人们心底的一丝念想,苟延残喘。虽然仍旧保留着些许思维能力,但真正睿智的灵魂早已离去。
与幽灵一样。
这些木框里的画像因为执念的影响,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化身碎嘴老太太,嘀嘀咕咕对着空旷的走廊诉说自己往日的荣光。
这些声音让年轻巫师们心烦意乱。
“憋哭辣!”张季信终于忍不住,攥着拳头,重重擂在灰扑扑的墙壁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
幽灵们似乎被吓了一跳,原本凄凄惨惨的呜咽打了个嗝;相框里的偶像们也停止窃窃私语,惊讶的看向暴躁的年轻巫师。
然后,它们被激怒了。
仿佛一座刚刚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又像是一个被竹竿捅在地上的马蜂窝。
这些残存思念体的反击以更加猛烈的方式爆发开来。
咆哮声、怒吼声、鬼哭狼嚎的尖叫声,伴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负面情绪,在幽静的走廊里迅速蔓延开来。
一时间,郑清像是被人拉进了鬼片里。
冷飕飕的凉气从不知名的地方冒出来,舔舐着他们的脖颈、耳垂与脚腕;此起彼伏的鬼哭从四面八方传来,更是让人心神不安。
时不时还会有几头幽灵耷拉着舌头、翻着眼睛,突兀的从天花板倒吊下来,把这支由新生组成的小队吓个半死。
张季信似乎明白自己闯了祸,带着拳套,一语不发的冲在队伍最前方,为众人开路。
郑清手里扣着一沓符纸,脖子上挂着那颗油亮的黑驴蹄子,小心翼翼的跟在队伍后面,为大家压阵。
就连一贯神经粗大、表现跳脱的辛胖子,在这种氛围中都乖巧的保持了安静。
一直走出主教楼的大门,来到灿烂的阳光下,那些思念体的嚎叫声才渐渐淡去。
队伍里原本稍显压抑的气氛终于得到缓解。
“我就说,学校太惯着它们了。”张季信回头瞪了一眼阴沉沉的主教楼,怒气冲冲的说道:“怎么能让一群死人的灵魂呆在我们上课的地方呢?”
“的确,对风水不好。”胖子心有戚戚的补充道。
“你们这是标准的种族歧视……幽灵不是死人的灵魂,它们属于一种特殊的生命形式。”段肖剑在队伍中干巴巴的纠正道:“作为月下议会五大种族之一,幽灵们还拥有一个上议员的席位……如果《贝塔镇邮报》的记者知道你这番表态,又该写文章抨击九有学院的教学理念了。”
“好像谁在乎似的。”张季信哼哼着,却也最终闭上嘴巴,没有继续出言不逊。
“我觉得它们也就是吓唬吓唬我们,”郑清终于回过神,提醒道:“我们从二楼最深处跑到教学楼外,差不多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如果那些幽灵真的打算做点什么,也许我们现在还在楼梯间打转呢。”
“你是说鬼打墙?”段肖剑非常感兴趣的凑了过去:“我知道积年老鬼特别喜欢这种迷惑人的手段,但是从来没有遇到过……你是公费生,一定见过的,对吧。”
郑清愣了一下,干笑两声,没有回答。
“其实刚才我就一直想问,”辛胖子捏着下巴,面色沉重的看着萧笑:“萧大博士,你在课堂上问司马先生……有没有老公的那个问题做什么?”
“还需要问?”郑清的声音陡然提高七八度,叫道:“当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他的声音在小广场上显得非常响亮,甚至都能听到微弱的回音。
萧笑原本抱着笔记本、板着脸在队伍里默不作声的行走,在这时,却忽然停下脚步。
“有没有感觉周围人变少了?”他的眉毛扬得老高,神情有些疑惑:“大中午的,人都跑到哪里去了?”
“下课了,教学楼当然没人了……不要转移话题!”辛胖子扳着萧笑的肩膀,态度强硬的问道:“你先说清楚,你问司马大美女那个问题用意何在!”
萧笑斜了他一眼,扶了扶眼镜,没有回答。
“好像人真的少了许多诶。”郑清眯着眼,晃晃有些昏沉的脑袋。
虽然现在已经是秋天时节,但秋老虎的威风丝毫未差,中午的阳光依然非常毒辣。
刺眼的光线穿透淡薄的云彩,毫无遮掩的落在地面,明晃晃的一片,走在路上,让人眼晕。
“也许因为太热了?”辛胖子终于松开萧笑的袍子,转过头,狐疑的打量着四周,猜测道:“大热天,谁愿意在外面呆着!”
“为什么没人提意见……”段肖剑吐着舌头,耷拉着肩膀,原本就有些驼着的背显得更加弯曲了:“星象监把气候模拟的也太过分了吧……差不多就行了。”
“哼,这还没到冬天呢。”张季信收起拳套,不屑的皱皱鼻子:“听我哥说,那些管气候的家伙最喜欢在冬天隔三差五来场暴雪。到时候你顶着大风雪去上课,那滋味,不要太酸爽!”
几个人一边抱怨着学校各种见鬼的规章制度,一边顶着烈日,溜溜达达向临钟湖走去。
萧笑走在队伍中,一直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郑清知道他板着脸的原因。
主教楼前这片面积不大的小广场,竟然真的空无一人。
即便广场边缘那些高大茂盛的蕨类植物下的长椅上,也没有往日拥坐在上面,卿卿我我的年轻男女巫师们。
这相当不正常。
其他人很快也注意到了空气中流淌的异样讯息。
一向胆子最大,对什么事情都毫不在乎的张季信,此时也变得有些惴惴不安。
“是不是学校发了什么特殊通知,我们没有注意到。”郑清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今天是周三。
现在时间是正午十二点二十分。
虽然时间正是饭点,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按时吃饭。
大部分时候,九有学府主教楼前的小广场上,总会有一些学生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滞留未去的身影。
而今天,干净整洁的小广场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热辣辣的光线从头顶倾洒而下,落在光秃秃的大理石地板上。
广场周围那些枝叶宽大的蕨类植物蔫巴巴的蜷曲着身子,竭力抵抗越来越暴烈的日华。这些植物阴影下的木质长椅上空无一人,连平日里趁着日头给树精子们喷水降温的校工也不知去向。
几名新生虽然心底感到不安,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学府后苑走去。
无论如何,这个选择都比傻乎乎的呆在原地要强一些。
直到几个人接近临钟湖,才终于发现了一个新的身影。
准确说,是这位穿着灰袍的校工主动显露身形,拦在了几个年轻巫师身前——郑清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位先生刚才站在什么地方,仿佛从空气中突兀的冒了出来。
“学生?”灰袍校工表情严厉的看着几个年轻巫师,目光在他们的领口与袖口扫过,强调道:“大一的学生?你们来湖边干什么!”
他的手里紧紧握着校工们标志性的巡逻杖,神情有些戒备。
“我们刚刚上完课,正打算回宿舍呢。”段肖剑迫不及待的回答道。
“学校里的人都去哪里了?”张季信紧接着问出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就是,太奇怪了……从主教楼出来走到这里,一个人都没看到,”辛胖子抹了抹油津津的额头,呼吸有些急促:“哦,对不起,我是说,除了你,一个人都没看到。”
“临钟湖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萧笑探着脑袋,目光越过面前的灰袍校工,向湖面深处望去。
郑清也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远眺。
波光粼粼的临钟湖水与往日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点异常,那就是气氛。
平日里,湖畔周围虽称不上熙熙攘攘,却也总是人来人往,颇有几分人气。
而现在,隔着老远,郑清就嗅到了一股死寂的气息。
那些爱在湖面跳舞的红色大鸟消失的无影无踪;经常挂在树枝间的树精子们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去了;更不要提往常坐在湖畔桌椅上读书的学生,连影子都没留下。
郑清敢用怀里那颗油亮的黑驴蹄子打赌,湖中的水鬼与鱼人们也肯定早就躲到湖底深处去了。
否则,湖面应该会有它们在水中游弋时带出的莫名漾起的波纹。
“真是太奇怪了,”年轻的公费生终于发现事情的严重性超出想象,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他把手探进灰布袋里,打算拿瓶清水润润喉咙。
“不要动!”灰袍巫师忽然厉声喝道:“你们所有人,站在原地不要动!”
郑清被吓了一个激灵,塞进灰布袋里的手顿时僵在那里。
其他人也被灰袍校工紧张兮兮的表现给吓到了,纷纷愣在原地。
“你们所有人,站在原地不要动!”灰袍校工重复了一遍命令,同时把手中的木杖在地上用力跺了一下。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杖脚落地的点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开去。
细碎的尘埃顺势飘起,漫天飞舞,仿佛一团团破碎的阳光,在视野中显得格外清晰。
尘埃未定,还没等几个年轻巫师反应过来,一连串轻微的爆破音便在周围响起。
“噗!”“噗!”“噗!”
五六道披着黑袍的身影眨眼间便出现在几名学生的周围。
他们头上戴着兜帽,手中捧着法书,五颜六色的光彩流溢其上,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
郑清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谁发的警报!”一名黑袍巫师越众而出,掀起兜帽,露出一张疲惫的面孔。
是托马斯。
“郑清?你在这里干嘛?”他几乎立刻发现了年轻巫师中那个熟悉的身影,诧异道:“学生都统一在第一大厅里呆着……你们没收到通知吗?”
“这几名大一新生出现在湖畔,因为形迹比较可疑,所以我把他们拦下了。”灰袍校工在旁边附和着。
你才形迹可疑!
你们全家都形迹可疑!
郑清在心底默默吐槽着,但嘴里却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敬:
“我们刚刚从主教楼出来,”他解释着:“下课后,因为有些特殊安排……”
说着,几个年轻巫师不约而同的瞟了萧笑一眼。
萧笑低着脑袋,抱着笔记本,一语不发。
“……所以,我们几个人在教室多呆了几分钟。”说到这里,郑清顿了顿,补充道:“我们这节课是历史课,司马杨云先生的课……没有收到什么通知。”
“从教室出来就一直没人,”张季信大着嗓门抱怨道:“在楼里面还被那些幽灵吓了半天……那些鬼魂儿一点也不讲究,我们能不能投诉它们?”
“不能。”托马斯非常果断的给出明确答案。
“如果你们惊扰了栖息在楼里的亡者,会收到校工委的警告。”灰袍校工在旁边插嘴道:“这种警告会记录进你们的学生档案中。”
性格暴躁的红脸巫师嘴里发出不忿的低声咒骂。
“一群大活人跟死人计较什么,”托马斯制止了年轻巫师冲动的表现,沉吟片刻,转头看向灰袍校工:“这里交给我们,你可以继续查探了。”
灰袍校工微微鞠躬,眨眼便消失在原地。
郑清仍旧没有发现他是如何消失的。
托马斯回过头,目光在几个年轻巫师身上打量着,似乎在掂量到底怎样处置他们。
“我们能动了吗?”郑清干笑着,举起自己的胳膊,晃了晃。
他的手仍旧塞在灰布袋里,像戴了一只可笑的手套。
“不要紧张,不用紧张。”托马斯微微摇头,失声笑道:“虽然情况比较严重,但还没到风声鹤唳……连一年级的小巫师都要提防的地步。”
“到底出了什么事?”郑清把手从灰布袋里扯出来,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其他几个年轻人也都竖起耳朵,显然对这件事非常好奇。
“倒也没什么太严重的情况,”托马斯轻描淡写的说道:“只不过湖边那头三百岁的老乌龟变成了干尸……跟那天晚上的河童差不多。”
郑清顿时瞪大了眼睛。
其他人也倒抽了一口冷气。
灵龟一向是长寿的象征。
古书记载,龟百岁而色白,千岁背生毛,万载能与人语,于万载龟前祈福求缘,无有不应。
临钟湖坐镇学府、沟通内外、是寂静河上一颗名副其实的珍珠。
因为湖边水汽充沛,饵料丰富,吸引了许多有灵性的动物长居于此。
在湖东岸的泥塘里,便住了一大家子寿龟。
九有的学生之间口口相传,这片泥塘中住着一位万载灵龟。曾经有许多挂科、重考的学长都在这里遇到过这头神龟,并在祈祷后神奇的通过了学校的考试。
于是,平日里,这里也有许多学生来泥塘前祈福祷告,期冀能够与那位灵验的神龟不期而遇,满足他们心底那些小小愿望。
因为灵龟性嗜珠玉,所以这些前来祈福的年轻巫师总会向泥塘中丢一些银角、金豆子,作为敲门红包。
甚至还有那身家丰厚、性格豪爽的,每次前来总不吝丢几枚玉币下去。
一来二去,塘子里的寿龟们都养成白天晒太阳的习惯,以便第一时间抢到学子们丢下去的钱币。
寿龟,就是大草龟。因为这些家伙性格安静,而且名字寓意好,所以校工委便默认了它们随意圈划地盘、收取费用的行为。
虽然大家都希望见到那头万载神龟,但大多数情况下,在泥塘边见到的多是年纪不足百岁,甲壳仍旧黢黑的小龟。
偶尔有一头背壳发白的老龟挤在这些小儿辈中间,厚着脸皮抢玉币,自然令人印象深刻。
“出事的那头灵龟你们大约也有印象,”托马斯对于这些细枝末节自然没有保守的过于严格,非常轻易的告诉了面前的年轻巫师们:“就是平日常在那群小乌龟中间抢钱的那头白壳乌龟。”
“根据校工委的人记录,这头灵龟年岁在三百一十岁至三百一十五岁之间。”
“属于灵龟中年轻力壮的那种。”
“与那头河童一样,这头寿龟浑身皮肉干瘪,龟甲也皲裂干枯……如果单纯看皮相,定然会认为这是一头天年将尽的老龟。”
“但与河童事件不同之处在于,这头老龟的皮肉并没有被食尸甲虫啃食。与最近发现的其他几个案例相似……这也说明,之前河童的遭遇只是一个巧合。”
“只不过,这一次枯萎的灵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刚刚下课的学生看见了……一度造成巨大的混乱。”
郑清完全可以想象那种混乱。
尤其学生们最近私下里流传的各种恐怖魔怪的传言,一定程度上放大了他们的不安。
而凶手竟然胆敢在白天作案,更加剧了流言异变的速度。
“看见凶手了没?”郑清忍不住插嘴问道:“谁第一个发现的!”
“据说,凶手是一团白影。”托马斯对于这方面的说辞非常谨慎,语焉不详。
“至于发现者的身份,你们应该都认识。”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补充道:“你们班的插班生,那位名叫伊莲娜的吉普赛女巫。”
林间空地上出现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怎么是她!”郑清震惊的看着自己曾经的面试官:“她有没有事……受伤了吗?她现在在哪里?”
一连串的疑问从他嘴里说出。
“她很好,很安全。”托马斯玩味儿的看着面前这个深情紧张的年轻人,神情有了一丝恍惚。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的担忧与激情。
而现在。
时光易逝不能回,往事只能回忆。
即便他的爱意依然深沉,但那个明媚的女巫已经彻底消失在沉默森林深处,一去不复返了。
“你还有机会。”他对郑清说了一句大有深意的话,看着迷眼前迷惑的年轻人,忽然展颜笑道:“巡逻队这边恰好缺几个处理现场的助手……你们有没有时间?”
“她还在现场,接受调查。”他补充道。
即便没有细说,郑清也知道他说的是谁。
“有时间!”年轻的公费生果断答应下来,威胁的看了一眼周围的小伙伴们,强调道:“我们都有时间!”
树荫下传出一阵低声的哄笑声。
“不要一副吃亏的样子,”托马斯笑骂道:“原本这是大三老生才能赚的学分……让你们抢走,算你们运气。”
“还有学分!”年轻巫师间发出一阵意外的欢呼。
在前往湖东岸泥塘的途中,托马斯向几个年轻巫师介绍了一下事情发展的情况。
因为今天是周三,而且时至中午,湖边来来往往的学生非常多。
所以,当灵龟被人发现卧在岸上死气沉沉之后,许多被惊叫声引来的学生都看到了那头枯萎的老龟。
感谢无所不能的魔法。
不到五分钟,在校工委的人还没有正式定性这头老龟濒死的原因之前,学府内的学生便被这桩突如其来的恶性事件惊动了。
如果没有前几天巡逻队接二连三的发现、没有学生们私下里传播的种种流言。
一头濒死的灵龟,并不能引发整个学院的动荡与不安。
而现在。
在校工委的人想法设法试图掩盖这次事件的同时,九有学院的学生会与社团联合会已经同时向第一大学教授联席会议发去了质询函,要求学校对这一系列的恶性事件做出明确解释。
在得到令人满意的答复之前,根据《第一大学管理条例》,学生们有权罢课、以保证自身安全为第一目标。
“所以,”托马斯耸耸肩,表情相当无奈:“学院发出了紧急通知。今天下午,课程全部被取消,所有三年级以下的学生都被学生会召集起来,安排在第一大厅,统一做安全培训。”
“好厉害。”郑清啧啧称叹着。
他想起这周正在进行的学生组织招募新人活动,心下打定主意,去学生会看看。
“准确说,是雷哲厉害。”托马斯纠正道:“不是每个学生会主席都有魄力向教授联合会议发出质询函。如果有,那一定是阿尔法学院的奥古斯都了。”
又是这个名字。
其他人几个人想起郑清在历史课前收到的那封邀请函,不约而同的看了他一眼。
九有学院的许多学生也许不知道校工委的主任是谁,不知道教授联席会议这个学期的轮值主席是谁,不知道‘维度跃迁的泛函分析’这门课的授课教授名字是什么。
但他们一定知道雷哲。
就像阿尔法学院的学生都知道奥古斯都一样。
雷哲是九有学院的学生会主席。
当然,在这个名字下面,还有许多修饰性的定语。
比如九有学院最优秀的学生、蝉联四届的首席生、第一大学最大社团之一‘神圣意志’的头领、第一大学校猎队队长、以及小阿卡纳-权杖系列的国王陛下。
此刻,这位九有学院的权杖陛下并没有在临钟湖畔参与学校对神秘魔物的搜索行动,也没有在第一大厅监督那些不安的低年级学生练习反诅咒魔法。
与往常一样,他正坐在一间宽大的办公室里,安静的听取神圣意志的干部做工作报告。
“……阿尔法学院的弗里德曼爵士希望在下个月的校猎会上与我们进行一定程度的合作,”
一名脸色蜡黄的男巫翻动着手中的备忘录,语速飞快,但吐字清晰:
“裁决猎队与3A猎队可以达成某种默契,在猎赛开始后率先淘汰其他候选队伍;如果在淘汰时期两支队伍相遇,他希望双方能够保持克制……这种默契的底线是祥祺猎队被淘汰出局。
因为鱼人保留地项目的成功推进,瑟普拉诺在血友会中的地位日趋稳固,有消息称他甚至得到了校外许多会友的称赞。
对弗里德曼爵士来说,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他现在的压力非常大。
这件事奥古斯都阁下应该有所了解,所以在他表现出明确倾向之前,弗里德曼爵士希望能够获得更多的筹码。
比如校猎会上一个令人满意的积分或者名次。”
雷哲胳膊拄在桌子上,双手抱在一起,撑着自己的下巴,耐心听取霍夫曼的报告。
霍夫曼就是那名脸色蜡黄的男巫,也是神圣意志里非常优秀的年轻人。
但也仅仅是优秀。
距离能够承担一所学院的重担、能够传承雷哲这个称号,还有一定的距离。
所以,他非常理解奥古斯都最近一段时间的沉默。
不论是弗里德曼还是瑟普拉诺,都是非常优秀的年轻人。甚至可以说,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都有足够的资格继承奥古斯都的称号。
但也恰恰如此,才导致局面异常棘手。
因为不论哪个人上位,如果无法令对手信服,那么阿尔法学院都将迎来一场惨烈的内斗。这对于奥古斯都来说是无法接受的事情。
就像现在。
虽然局面还没有恶劣到那种地步,但身为阿尔法学院学生会副主席的弗里德曼,竟然已经开始与九有学院暗通曲款。
如果这件事捅出去,怕是大部分学生的注意力立刻会从临钟湖畔的神秘妖魔上转移到两大学院间狗血内斗中。
“这件事我已经让海因茨回复了弗里德曼,”雷哲沉默片刻后,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低沉,但是很有磁性,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嗡嗡作响:“我们不会玷污猎会的神圣性……这是原则,不需要讨论。”
会议室中的一众年轻巫师脸上顿时露出自豪的神色。
是啊,还有什么比一个有节操、守原则的领导更令下属满意的呢?
雷哲面无表情的看着桌前的同伴,心底微微一叹。
他今年已经大四了,如果不打算继续在第一大学攻读更高的学位,那么今年将是他作为雷哲的最后一年了。
与奥古斯都一样,他也面对着相同的窘境。
在神圣意志中,类似霍夫曼这样优秀年轻人还有两人。九有学院里的好事者甚至已经把这三个年轻人并称‘三杰’,以对抗阿尔法学院的‘双子星’。
如果他现在暗中影响了血友会的竞争,那么奥古斯都一定也会对神圣意志下手。
这是一种默契。
雷哲与奥古斯都的默契。
至于弗里德曼?
他想要默契,那就需要先成为奥古斯都。
……
在九有学院的神圣意志开内部会议的同时。
弗里德曼爵士步履稳重的走在阿尔法城堡某条幽深的走廊里。
与现在风声鹤唳的九有学府不同,阿尔法城堡范围内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情况。所以他们有充足的自信安稳的呆在城堡里,看那群书呆子的笑话。
相对于阿尔法的三年级首席生这个名号相比,已经成年的弗里德曼·布莱克·卡伦更喜欢别人称呼他为‘爵士’。
而他本人也坚持以一个完美贵族的标准衡量自己的一切行为。
他的左手臂间夹着一本厚厚的黑皮书籍,上面用金色的皮扣紧紧系住。他的身边,曾经为阿瑟·内斯出谋划策的司马易正一脸微笑的与他交谈着什么。
“这么说,雷哲依旧要坚持他那可笑的理由,放弃在校猎会上与我们合作?”爵士大人停下脚步,站在一个宽大的窗口,眉头皱了起来。
“按照曼施坦因传递的意思,您的理解应该没错。”司马易从容的站在他身边,丝毫没有因为旁边站着一个光彩夺目的大人物而有丝毫谦让。
“‘神圣意志’已经变成‘雷哲意志’了,”弗里德曼有些烦恼的叹口气:“算了,既然这样,那就执行第二套方案吧。”
“将君已经准备妥当了。不过他拒绝与北野源合作。”
“哦?”
“您知道的,我与将君来自同一片土地……我们都很讨厌那座岛上的矮子。”司马易平静的看着弗里德曼那双湛蓝的眸子,语气非常坚定:“虽然允许他与我们同存于一个团体之中,但不意味着他获得了我们的承认。”
“那么,你们有什么建议?”弗里德曼似乎丝毫不感到意外,立刻拿定了主意。
“邓尼金怎么样?”
“邓尼金?”弗里德曼似乎没有想起这个人。
几个低年级的女生红着脸,低头飞快的跑到他面前,将一封粉红色的信笺塞进他的手中。而他则温和的与她们打了声招呼。一个蓝色头发的高挑女生似乎对司马易更感兴趣,不住的偷偷打量他。
“尼古拉斯·邓尼金,亚特拉斯学院玛雅07-1班的大二学生,是一个植物系德鲁伊。”司马易温和的对着那个姑娘笑了笑,解释道:“按照科蒂的推测,今年的会场将会在一个有较多绿色植物的地方举行,那么邓尼金的加入会有更大的优势。”
那个蓝发姑娘羞怯的拉着送完情书的同伴跑开了。
“嗯。”弗里德曼捏着下巴,不置可否:“我会考虑的……那么,还有别的事情吗?”
“四所学院的外星留学生们似乎都有些很不安分的意思,其他几个社团都发来了通知函询问,”司马易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黄色笔记本,说道:“按照我们的意见,是不是给那些家伙一些警告?”
“警告?”弗里德曼将左臂夹着的书换到右边,抬起左臂接住一只落在他指尖休憩的花精灵,脸上露出那让年轻女孩儿发狂的迷人笑容:“为什么要警告?不,不,不。我对于他们的行为很感兴趣呢,看看再说吧。”
“好的,我们会转达您的意见。”司马易合上自己的小笔记本,侧了侧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请容许我问您日安。”
“您也日安。”弗里德曼抖了抖手指,将那只花精灵送回楼下的花园,转身叹道:“真不敢相信,像您这样优秀的参谋,竟然会甘愿在第一大学安静这么久。”
“我个人而言,是比较喜欢安静的。”司马易微微一笑。
“那么,我需要认真感谢阿瑟·内斯阁下了。如果没有他的推荐,想必我的参谋部现在还是一片混乱啊。”
“不,您需要感谢的是阿瑟阁下所犯的错误,而不是他本人。”
“提到错误,我希望那个给我们小朋友的惊喜已经准备好了。”
“如您所愿。”司马易脸色平静的转身,径直走开:“一只足够分量、但也足够安全的野妖。相应的后续舆论准备也已经完毕了,您的名誉不会受到丝毫的损害。”
弗里德曼脸上拉出一道深深的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