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凌晨三点多。
喧嚣的湖畔重新陷入静谧之中。
草丛里的虫子们断断续续的打着招呼,打发夜晚无聊的时光。因为没有其他声音的竞争,这些虫子的曲调在静夜中显得格外响亮。
远处的广场中,隐约可以看到一些沉默的身影在排练队形。
据巡逻队的老人们说,那些人是学校猎队的成员,在例行夜间训练。
郑清听到这种说法后,暗自咂舌。
他向来不觉得生命中有什么活动比打呼噜更重要,也不认为大半夜练习队形是什么明智的选择,更没料到众人口中那所谓的猎队竟然如此辛苦。
好在他并不是猎队的成员,也不需要关心那些深更半夜辛苦的家伙。
今晚的巡逻任务快要结束了。
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滚回自己的六柱床上,抱着枕头与周公见面。
明天还要帮伊莲娜补习符箓课呢,郑清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的跟在老校工身后。
在易教授带着那头受伤河童离去不久,凡尔纳老人并没有如众人之意让大家早点休息,反而给巡逻队布置了许多新任务。
大二的学生由老猎狗五月带领,按照规划好的巡逻路线,完成既定的巡逻目标。
大三、大四的几个老生留在河童出事的原地,继续搜寻林间是不是还有遗落的食尸甲虫。为此巡逻队仅有的一盏气死风灯也交给了这支队伍。
剩下两个大一新生,则跟着老校工在湖畔的草地间忙碌。
凡尔纳老人从手边的木筐里拿出一根木桩,用拳头砸进湖畔青石边的灌木丛中。然后在木桩上绑了两个活扣。
这种手法郑清曾在山上的老猎人手下见识过。
“您是在做套兔子的陷阱吗?”年轻的公费生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用魔法呢?”
“魔法与咒语并不是巫师的全部。”老人喘口气,在郑清的搀扶下费力的站起身,嗤笑道:“至于兔子……第一大学那些蠢兔子还需要下套?你递根萝卜,那些蠢货就会蹦蹦跳跳的跟你走……将来去了沉默森林,这些蠢货肯定第一天就会被吃的皮都不剩!”
“我也看着像陷阱。”林果在不远处嚷嚷了一句。
因为年纪小,他不需要跟着老人干活,所以趁此机会,这位阿尔法学院的小天才正戴着蚕皮手套,在试管与研钵间炮制几只肥硕的食尸甲虫。
这些虫子是林果获得的奖赏。
因为在不久前捉虫大战中,这位擅长炼金术的小巫师从书包里掏出一瓶‘酥虫剂’,麻翻了大片的食尸甲虫。老校工一时高兴,便点头,分了几只虫子给他。
作为一种具有强烈毒性的生物,食尸甲虫在第一大学校园范围内的使用受到了严格限制。从使用申请流程、到使用资格认定、再到实验记录的报备,条条款款非常复杂。
一名大一新生想要搞定这些步骤,从学校的‘虫园’里申请下来几只虫子,恐怕三两个月的时间都过去了。
只有这种野地里捕捉到的食尸甲虫,因为没有在学校进行登记,还有一些通融的余地。
原则上来说,炼金原料的新鲜度越高越好。
今晚月华充沛,湖畔的亮度足以进行简单的操作,所以趁有闲暇,林果便开始着手剖解虫甲、收集腐蚀液,对虫子做一些初步的处理。
“就是陷阱。”凡尔纳老人提起手边的木杖,在草丛间拨了拨,继续顺着湖岸向前走:“只不过是套水鬼跟鱼妇的套子。最近湖里的鱼人比较懒,没怎么收拾那些水鬼。好几个学生投诉,说划船的时候看见水鬼拽他们的船桨……我们巡逻队就需要帮着除除害虫。”
“湖里面怎么会有水鬼?”郑清忍不住好奇的问道:“据我所知没有人死在湖里吧。”
“但是有人死在河里。”老人语气变的有些低沉:“临钟湖与寂静河连通着,学校的防御大阵挡君子不挡小人……那些水鬼都知道学校安全,顺着水流就进来了。”
“河里死的人很多吗?”
“每天都有,那些穿过寂静河深入沉默森林的戏法师,每天都有人被水怪拉进水底。”老人喟叹一声:“都是造孽……戏法师的命也是命啊。”
湖畔一时间因为这个稍显沉重的话题陷入沉默之中。
汩汩的湖水擦着堤岸的青石,发出清爽的声音。
郑清忽然想起不久前老校工与几位教授的争执,联系到老人现在的举动,忽然开口问道:“捕捉水鬼……或者鱼妇,是跟那个被虫子咬了的河童有关吗?”
“敏锐的小家伙。”凡尔纳老人瞥了他一眼,咕哝了一句。
虽然他并没有对郑清的这番推断做出任何正面评价,但这番态度显然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为什么呢?”郑清沉思着,回忆着那群被装进瓶子里的食尸甲虫,揣测着老人举止背后的含义。
唯一的线索便是河童与水鬼或鱼妇之间的关系。
水鬼与河童,除了都是水生生物,郑清找不到任何共同点。
但是鱼妇则不同。
古书有云,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
意思是,有一种鱼,半边干枯、半人半鱼,名字叫鱼妇。天降巽风、坎涌泉水,蛇才能化作鱼,变成鱼妇。
且不论鱼妇是如何生成的,单凭半边干枯的形态,就与那头被啃掉半边身子,皮肉枯竭的河童有了七八分相似。
“偏枯、偏枯,”郑清喃喃着,竭力从脑子里找寻那些偏僻的记忆,猜测着:“难道那头河童想化成鱼妇,但是没有成功?”
凡尔纳老人哈哈大笑起来。
“想法很新颖,”老人拄着木杖,声音把寂静的湖畔震得山响:“年轻人,脑洞就是要大一些……”
郑清明白自己肯定猜错了,忍不住涨红了脸,讷讷无语。
林果原本在不远处拾掇那些新鲜的炼金材料。
忽然,他慌慌张张的跑了回来,压低声音叫道:
“不是这些虫子!”
“什么?”郑清猛然抬起头,脑子里似乎划过一道亮光。
“真是不得了。”凡尔纳老人赞赏的点点头。
“那只河童是变成干尸后,才被食尸甲虫啃噬掉大部分骨肉。”林果语速飞快的说道:“我刚才就一直在琢磨,哪种食尸甲虫会把尸体变成干尸……完全没有,大百科全书上都没有记载。”
“会不会是实验室跑出来的。”郑清艰难的笑了笑,努力寻找其他可能性。
“这是沉默森林深处的原始食尸甲虫。”林果带着鹿皮手套,举起手中那只乳白色、正奋力挣扎的虫子,表情很严肃:“并不是什么试验品。”
郑清沉默无语。
“多事之秋啊。”凡尔纳老人没有解释林果的疑惑,只是叹口气,抬头看向远方。
郑清心底戚戚然。
先是被抠掉眼珠子的小猫,然后又是被吸成干尸的河童。
这所学校似乎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安全。
当然,即使再浓重的阴影,也只会鬼鬼祟祟隐藏在阳光深处。
不管校园里出现多少令人不安的征兆,仍旧只是征兆而已。
生活仍旧继续。
梦乡也依旧深沉。
周六晚上巡逻之后,郑清回到宿舍,倒头便睡。
梦里,他听到临钟湖汩汩的流水,听到一只猫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喵喵的小声叫唤,其间还隐约出现一段仿佛收音机坏了的刺啦声。
几个声音混杂在一起,此起彼伏,令郑清睡的烦躁不安。
直到他睁开眼,耳畔似乎仍旧回响着梦里的声音。
窗外阳光正盛。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
郑清迷瞪着眼睛,感到脑门处一跳一跳的疼,忍不住用力揉了揉头皮。
这让他心底有一些不安。
似乎昨天晚上不太完美的睡眠勾起了他身体尘封已久的旧疾。
从跟随吴先生练字开始,郑清的头疾已经极少发作了。近些年唯一一次发作便是在来第一大学的专机上,被那头潜入机舱的女妖袭击后,郑清的头痛曾短暂爆发过一次。
也许就是因为那次头痛的后遗症。
也许因为第一大学的校园中魔力波动比较繁杂。
郑清不安的察觉到自己最近稀奇古怪的梦境越来越多,而那令人心悸的头痛也隐隐约约如影随形而来。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醒了?”萧笑懒洋洋的声音从窗户下面响起:“醒了就爬起来,洗洗,赶紧吃东西……今天有特价的酥皮洋葱汤、主食是烤木薯跟穆沙卡,辛胖子还特地向食堂阿姨要了两根小黄瓜,包你满意。”
郑清听着他把纸袋拨的哗哗作响,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试着抬起胳膊,想要把身子撑起来。
但这番努力很快宣告失败。
昨夜巡逻的后遗症集中爆发,他感觉浑身上下的肌肉似乎融化了一般,懒洋洋,让人提不起力气。
原本床铺是治疗这种病症的绝佳良药。
只不过因为下午两点钟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所以郑清不得不咬牙切齿的从舒服的被窝里爬了出来。
阳台上的窗帘大开着,宿舍里涌进了充沛的阳光。
肥猫把身子瘫成一条毛毯,占据了小半张书桌,享受着初秋阳光的抚摸。它眯着眼睛,任凭小精灵们在自己身上爬来爬去,仿佛一个软乎的抱枕。
只有偶尔抖动的胡须、闪动的耳朵,才能证明它还是一个活物。
小精灵们在温暖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有精神。
她们兮兮的叫着,欢快的扑动翅膀,在宿舍的各个角落飞来飞去。
昨天晌午做完早课后不久,郑清曾带着小家伙们去贝塔镇找杜泽姆博士复查。各项检查的结果出乎博士预料,余元灵散的效果非常出色。
“她们完全可以再撑上一个星期。”博士在送他出门时拍着胸脯保证道:“看上去我们上一次配药用的材料很充分……情况比我们预计的要好很多。”
现在,精神萎靡的主人看着情况良好的小精灵们,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连带着身上似乎又有了一点力气。
“听说昨天晚上临钟湖又放烟花了?”在郑清狼吞虎咽的吃早-午饭的时候,萧笑翻着自己的黑壳笔记本,漫不经心的问道。
辛胖子原本躲在床上神神秘秘不知做什么勾当,听到萧笑的问话,顿时来了精神,连忙爬起身,挤到书桌前。
肥猫团团感觉暖和的阳光被遮挡住许多。
它眯着眼,慵懒的张了张嘴,舔了舔鼻子,露出满嘴尖利的牙齿。
辛胖子非常有眼力见儿的向旁边挪了挪,给主子腾出了足够的空间。
而另一边被挤到的萧笑则皱起眉,不满的扶了扶眼镜。
“布吉掩护,哈要哈大哈大厨子。”郑清嘴里塞满烤木薯,含糊不清的说道,激动的手舞足蹈。
“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萧笑厌恶的看了他一眼。
辛胖子颠颠儿的递给他一杯清水。
“我是说,不止有烟花,还有好多虫子!”郑清费力的咽下嘴里的东西,顾不得自己被噎的眼泪花花,挥舞着手中的餐具,兴高采烈的讲起昨天晚上巡逻的故事。
从临钟湖码头前的集合开始,郑清讲了林果奇怪的时间观念、讲了小男生书包里的烧燕、讲了湖畔新来的赤链蛇、讲了巡逻队那神秘的风灯与木质手杖。
当然,他着重讲了两件事。
一件是在湖畔树林深处,那片林间空地上,披着黑袍的老生与湖底鱼人之间进行的‘邪恶’交易;另一件则是湖边那头被食尸甲虫啃掉一半身子,全身干瘪的河童。
辛胖子听的双眼放光,捶胸顿足,不断哀嚎为什么去巡逻的不是自己。
“你们觉得瑟普拉诺的建议怎么样?”在讲完湖畔森林的‘邪恶’交易后,郑清顿了顿,看向自己是舍友:“虽然我最后答应了要参加什么新生赛,但实际上我对这些一窍不通……而且我也弄不懂他为什么提出这个建议。”
“不懂就学,我们来大学本来就是来学习的。”萧笑毫不在意这点细节,反而对那位学生会副主席的动机很感兴趣:“至于他为什么提出这个建议……我猜,可能因为他坐庄。”
“坐庄?”郑清一脸茫然。
身为一名乖巧的学生,他对这种赌博方面的术语一无所知。
“如果你达到他的要求,他会从这场赌局中获得丰厚的回报……这足以弥补他失去弟弟的心情。”辛胖子在不撩猫的时候脑筋总是非常灵敏的:“按你说的,他在树林里与那些臭烘烘的鱼人为了一些破烂儿交易,想来,他是比较缺钱的。”
“谁都缺钱。”郑清手执刀叉,虚着眼,看着面前的胖子,语气有些轻飘飘的:“如果你觉得湖底那些东西是破烂……麻烦给我几吨破烂……我不怕脏……也不嫌臭。”
辛胖子打了个哈哈,连忙扯开话题,继续分析道:“当然,除了利益之外……如果你能够成为今年猎月新人赛的冠军,意味着学校更多关注的目光……以及小阿卡纳更高的排位。”
“与你化敌为友,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萧笑呷了一口水,补充道。
郑清耸耸肩,一边给自己面前的面包片上涂抹酱汁与蔬菜沙拉,一边提及另外一件事:“那么你们觉得伤害河童的生物是什么?”
“虫子。”
“虫子!”
辛胖子与萧笑几乎异口同声说出了相同的答案。
“虫子?”郑清手中的餐刀顿了顿,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舍友,语气有些疑惑:“昨天我们就排除了这种可能性啊?食尸甲虫里没有专门帮助动物脱水的种类。”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笑,觉得自己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梗。
但没有人对此做出积极的反应。
郑清只好干咳一声,补充道:“我知道食尸甲虫把那头可怜的河童啃掉了一半身子,但我想知道的是,在这些甲虫之前,把河童头顶玉碟里的精华吸干、让它浑身干枯的凶手是谁。”
“虫子。”萧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答案。
他的两个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双手叠加,手背扶着下巴,目无焦距的看着新摆在桌子上的那支新鲜向日葵,语气果断,语速飞快的说道:“你们在巡逻的时候曾经遇到一头哭泣的河童对吧,那头河童怎么说的?”
“吱……嗷……呀呀……呲呲!”辛胖子忽然站起身,尖着嗓子模仿河童说话的声音。
原本惬意的窝在书桌上小憩的肥猫被这番鬼哭狼嚎般的叫声吓了一个激灵,脑袋倏然抬起,两颗碧绿的眼珠瞪的滚圆,四处张望着异常声音的来源。
小精灵们则呼啦啦,齐刷刷躲在了郑清背后。
虽然听的毛骨悚然,但郑清却意外发现辛这番鬼嚎般的尖叫声与河童的说话非常相似。
只不过他依然听不懂胖子在说什么。
“挺像那么回事的。”郑清咂咂舌,评价道:“必须承认,你在非人类语言方面有很高的天赋。”
“哪里哪里,”辛胖子一脸谦虚的摆摆手:“我的河童语只过了基础二级,只会一些简单的问候语。”
郑清呆呆的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魔法世界真是个操蛋的世界,完全不能让人愉快的吐槽。
“你刚刚提到,”萧笑清了清嗓子,重新把话题扯了回去:“那头哭泣的河童对老校工说,它的同伴被一群虫子拖走了。”
他的咬字非常清晰,表述也非常到位。
郑清飞快的点点头,同时用勺子舀着洋葱汤慢慢啜吸着。
“所以,既然有目击证人,凶手只能是那群虫子咯。”辛胖子忙不迭的给出了最终结论。
郑清皱着眉,腮帮子缓缓蠕动着,细细咀嚼着嘴里的干面包。
虽然这个猜测没有逻辑问题,但在魔法世界,最不靠谱的恰恰就是逻辑。
“按你们的意思,凶手是另外一群虫子?”郑清咽下嘴里的食物,慢慢说道。
萧笑仍旧杵着下巴看向日葵,没有立刻做声。
辛胖子倒是飞快应是。
“那么,问题来了。”郑清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把刚刚眯着的肥猫重新吓醒。
团团恼火的看着书桌前几个不知好歹的年轻学生,抖了抖胡须,伸了个懒腰,最终窜出阳台,在窗外找清净去了。
“如果凶手是虫子,凡尔纳老人不可能毫无觉察。”郑清打了一个响指,飞快的说道:“那么他在湖边布下那么多陷阱做什么?不要告诉我他真的在抓兔子……他也说了,想捉的是水鬼或鱼妇。我总觉得那个鱼妇大为可疑。”
“也许凡尔纳大叔也不确定伤害河童的生物到底是什么。”萧笑沉默片刻,分析道:“所以他才会在临钟湖畔下了那么多套子。”
“鱼妇是种非常稀罕的生物。”辛胖子显然对谈话中的另一种生物非常感兴趣:“它们的血液能够配置一百多种涉水咒语的解药……非常,非常稀罕。”
三个大一的新生在书桌前讨论大半个小时,最终仍旧一无所获。
“线索还是太少。”辛胖子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最终决定结束这场研讨会。
“你的时间到了。”萧笑看了看时间,提醒道:“现在已经一点多了。”
“不急不急,从宿舍到图书馆,最多只需要五分钟时间。”郑清摆摆手,似乎想起什么,抬头四处张望。
“迪伦哪里去了?”他终于问出了一个郁闷好几天的问题:“这几天有点事情想问问他,结果总是看不见他人影。”
“今天几号了?”萧笑埋头自己的笔记本,头也没抬的问道:“阴历。”
“八月十五。”郑清恍然大悟。
“作为一名有狼人血脉的舍友,在月圆左近,离你远一点,是对你生命负责的态度。”辛胖子拍着年轻公费生的肩膀,唏嘘着。
郑清咂咂嘴,忽然对狼人变身有了浓厚的兴趣。
当然,他最终也没有因为一时的冲动,就近观察八月十五的狼人与往日有什么区别。
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昨天早晨,他曾经接到伊莲娜的纸鹤传书,约定了补习时间。
现在,他需要好好拾掇一下自己的妆扮,争取在女神面前留下好印象。
……
第一大学是一所巫师大学。
这里的学员来自于全世界的各个角落。
也因此,周末的校园里充斥了不同款式、各具风格的服饰。
比如东土的襦裙、天竺的纱丽、瀛洲的着物、雅典的希玛纯、罗马的托加与帕拉、甚至南非洲土人的草裙、北冰洋因纽特人的皮袄,目之所及,五花八门,令人眼花缭乱。
郑清穿着大红色的院袍,在这些身影中格外显眼。
“我以为你今天会换一件比较舒服的衣服呢。”伊莲娜笑吟吟的看着郑清。阳光落在她白皙的下巴上,显得格外耀眼。
她今天穿着一条锈色的波西米亚长裙,腰间细长的褶皱丝毫没有影响轻纱的质感。红色的大波浪披在肩头,戴着一顶白色的宽沿软帽。帽子上斜前方盛开一朵娇艳的玫瑰。
“我以为在学校里都要穿袍子的。”郑清有些尴尬的左顾右盼,脸色通红。
“今天太阳太厉害了。”伊莲娜收敛笑容,轻巧的掩饰了郑清的尴尬,抓着帽子随意的扇着风。
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让郑清感到窒息。
“是啊,是啊。”他晕晕乎乎的回答着,全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在帮助伊莲娜补习了一阵子符箓课业之后达到顶峰。
书山馆东区。
靠近第三座落地窗的书桌前。
一对年轻的男女学生相对而坐。
午后的阳光格外温煦,落在身上,暖洋洋的,仿佛泡在浴缸里似的。
郑清的脑袋在胳膊的支撑下努力保持一个稳定的状态。
然而地球的引力过于强大。
他的头一点一点滑下手心,向桌子上面落去。
然后,蓦然惊醒。
对面的吉普赛女巫满脸戏谑的看着他。
“不好意思,最近晚上睡的不太好,总是做噩梦。”郑清脸上有些发烫。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皮,顺手擦了擦双颊,脸上那股蒸腾而起的臊意才缓缓下降了许多。
“没关系。”伊莲娜毫不介意的摇摇头,略感歉意的说道:“我不知道你昨天晚上还需要巡逻……”
“不要紧,不要紧。”郑清抢先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能帮你补习符箓学是我的荣幸。”
年轻的吉普赛女巫咬了咬嘴唇,低下头。
郑清深吸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翻看手头那本曼昆的《符文构造原理》,琢磨着下一步强化学习的方向。
然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手指间夹着一张塔罗牌。
郑清好奇的接过牌,翻开花色。
权杖骑士。
即便在黯淡的室内,这张卡片上的镶嵌的水晶宝石也绽放着璀璨的光彩。
郑清抬起头。
“给你的,”伊莲娜忽闪着大眼睛,看着他,补充道:“这张牌也是一个护符……只要每天临睡前虔诚的祈祷几分钟,这张护符能够保护你不做噩梦。是我的老师在小时候教给我的办法,非常灵验。”
郑清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但他仍旧恋恋不舍的摇了摇头。
“不行。”他的语气并没有那么果断:“既然它跟了你那么久,对你来说一定很珍贵……而且一副牌少了一张,就不完整了。”
“一副牌少了一张,还有七十七张。”伊莲娜打断郑清的话,白皙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就当做你帮我补习的束侑……如果你拒绝,那么我肯定不好意思继续麻烦你了。”
郑清闻言,立刻抓紧了这张塔罗牌。
大不了回头也给她买件礼物,年轻的公费生感受着护符上的温度,喜滋滋的想着。
晨曦穿过帷帐,在被子上留下一朵朵淡白色的光晕。
六柱床外传来小精灵‘兮兮’的欢笑与翅膀震动时发出的声音。
一道馥郁的芬芳萦绕在郑清的鼻尖。
郑清眯起一只眼,模糊的目光落在枕边那张嵌满水晶宝石的塔罗牌上。
这是伊莲娜送给他的礼物。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扬起一丝满足的笑意。
从收下这件礼物到现在,时间已经悄无声息的滑过两天。
也许因为日渐充实的学习生活,也许因为临睡前向塔罗牌祈祷真的有效。自从枕边放了这张牌之后,郑清晚上睡觉真的踏实了许多。
光线落在牌面那位权杖骑士金黄色的盔甲上,细碎的宝石在晨曦中闪烁着迷人的色彩。
郑清微微睁开的那只眼睛飞快的眨了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牌面上的色泽与刚刚入手时相比黯淡了许多。
也许只是因为在帐子里,光线弱的缘故呢。郑清迷迷糊糊的想着,懒洋洋的睁开眼,感受着被窝中的温暖,实在不想动弹。
外面天色微白,窗外的世界非常清爽,早起的鸟雀叽叽喳喳的与伙伴们打着招呼,消弭夜晚的睡意。
今天是周三。
按照他的课表,上午有一节选修的历史课,下午的课程是魔法的哲学。
因为不涉及具体魔法的应用,所以这两节课在郑清心底属于鸡肋型课程,并不看重,上课时心态也最为放松。周三在整个星期的时间安排中便仿佛成了一个不是假期的假期。
但心可以懒,该去的教室还是必须要去。
“我觉得我恋爱了。”郑清翻了个身,无力的趴在床上,把脑袋埋在枕头中,瓮声瓮气的哼唧着。
“什么?”帷帐外传来疑惑的声音。
是迪伦。
在月圆之夜后,这位舍友便重新活蹦乱跳的出现在403宿舍中。脸色红润、气色极佳,一点也不像被‘狂躁症’折磨了几天的吸血狼人。
恰恰相反,这几天迪伦的精力充沛极了。
按照他的解释,这是因为百草园最近出品的一批‘味荆棘’功效莫名增强了许多,而配制‘狼血药剂’的巫师并没有在事前做严格的药效分析,所以给他配制的魔药在剂量上稍稍出了一点纰漏。
当然,按照校医院那位眼袋非常大的医师的话来说,这是非常小、非常小的纰漏——相当于让迪伦服用了一点兴奋剂。
“对身子毫无害处,”马医师,也就是校医院负责狼人药剂的主治医师,信誓旦旦的拍着胸口强调着:“你们会非常精神……当然,个别精力非常充沛的人还会伴随轻微眩晕、耳鸣或者某种程度的失眠情况……效果最多持续一个星期,都是正常反应,不用害怕。”
这位马医师的判断非常准确。
服药之后,迪伦迎来了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失眠时光。
每天二十四个小时,他大约二十一个小时处于亢奋状态。即便坐在那副巨大的青黑色棺材里,他也没办法闭上眼睛。
于是这位拥有月下贵族血统的年轻人只好彻夜彻夜摆弄自己那些精美的收藏品。
比如袖扣、比如胸针、比如领夹,还有色彩丰富、质地各异的方巾。
他把那些小饰品细细擦拭了一遍又一遍,一定要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没有丝毫污渍才肯罢休;他还把那些方巾按照不同的风格折叠好、然后第二天晚上再换一种新的方式折叠一遍。
郑清觉得这位可怜的吸血狼人在短短两天时间里已经患上了非常严重的强迫症。
“郑清,是你吗?你醒了吗?”迪伦非常敏锐的捕捉到郑清瓮声瓮气的呻吟声,精神顿时振奋起来,开始在帐子外喋喋不休的说起方巾的三十二种折叠方法。
郑清勉强坐起身,盘腿而坐,倚靠着墙壁,双眼似睁未睁,呼吸断断续续。
这是他起床前的最后一段美好时光,介于睡眠与清醒之间,既可以享受瞌睡的安逸感,又能用慢慢活跃起来的思维做好彻底清醒的准备。
“我觉得自己恋爱了。”郑清用一种恍惚的、空洞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我觉得自己真的恋爱了。”
这番表述非常确定。
宿舍里接连响起不同的抽气声,几个角落的床铺上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动。
“他说啥?我刚刚没听清。”辛胖子含混不清的声音在帐子外响起,其间还夹杂了几声不满的猫叫声。
“难道你之前不是在谈恋爱吗?”萧笑用诧异的声音质问道。
“跟谁?”辛胖子的声音依然有点稀里糊涂。
“除了伊莲娜还有谁!难道是我们那个凶巴巴的女班长?”迪伦此刻没有体现出月下贵族丝毫的矜持,反而像一个热衷八卦、毫无教养的家伙,急切的询问道:“你真的能分清喜欢与恋爱之间的区别吗?快说说,恋爱是一种什么感觉?”
郑清懒洋洋的打了个响指,小精灵们兮兮的叫着,为他收起床铺两侧的帷帐。
他眯着眼。
天色已经放光,宿舍里笼罩在早晨清爽的气息下,让人有种起飞、雀跃的感觉。
郑清抓住自己片刻之前在脑海流淌过的几缕思绪,慢慢说道:
“跟她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胸腔之中有一股热腾腾的气体,涨的我头晕眼花。”
他犹豫着,在脑海中挑选合适的词汇:“而且,看到她就好像打了兴奋剂一样,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的思想、心绪完全随着她转动。”
“吃兴奋剂并不是吃迷魂药,”迪伦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纠正道:“也许它会让你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不会让你对某位异性产生爱意。”
“你确定你修炼的功法没有出现问题?我怎么听你的描述像岔了气。”萧笑已经换好了练功服,正在对着穿衣镜调整那条宽大的腰带。
“看不到她,我会有非常失落的感觉,总感到缺了什么。”郑清喃喃着。
“总感觉你在描述误服‘迷情剂’的感觉。”辛胖子终于清醒过来,用资深药剂学爱好者的身份做出了一番评论。
“不能排除中了什么巫术。”仔细端详了一下郑清茫然的眼神、呆滞的面容,迪伦摇摇头。
“总之,有她没她,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同的。我几乎可以触摸到我对她的爱意了。”郑清戏剧般的呻吟道。
“哪里?”辛胖子从下铺探出脑袋,同时将那只胖猫从自己枕边丢了出去。
“我的大脑,我的手心,我的呼吸,我的每一寸肌肤中。”郑清支起上身,展开双臂,在团团愤怒的叫声中深情吟咏道。
“又一个被春梦干涉了现实的蠢货?”辛胖子重新将脑袋埋进被窝里。
“魂淡,去死!”郑清啪嗒一下重新栽倒在床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魔法酿制的爱情,没有原因。”
“虽然没有真正的爱情那般刻骨铭心,却比真正的爱情更加浪漫,更令人心动。”
这些都是李教授在药剂学开课之前曾经对他们这些青涩的大学生说过的话。
作为一名仅仅接受过半个月正规巫师教育的大学生,郑清对于爱情类魔法的认知相当肤浅。在他有限的认识下,完全无法分辨真正的爱情与魔法制造的爱情之间的区别。
虽然几位舍友对他的恋爱状态表达了些许的忧虑,但郑清并不以为意。
他与伊莲娜之间的感觉的确非常微妙,只不过他非常确认这不是魔法造成的效果。
毕竟那么漂亮的姑娘。
只消勾勾手指,便能让一大堆荷尔蒙旺盛的男巫灯蛾扑火。
完全不需要劳心费力的使用什么魔药或者咒语。
当然,这也是几位舍友疑窦丛生的地方。
“那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就能看上你呢。”迪伦把身子藏着厚重的木棺中,只露出一颗俊俏的脑袋:“这不魔法。”
“这很魔法。”郑清强行反驳道。
“虽然你相貌平平,身材又矮,没钱,嘴又笨。但不管怎么说,也有几两……不,几钱才华傍身。”辛胖子四仰八叉的坐在书桌前,懒洋洋的分析道:“也许伊莲娜恰好看上你的才华呢?”
郑清听着他凶残的评价,有心反驳,想了半晌,却又无话可说,只好沮丧的低下头。
“他矮,那我呢?”萧笑从自己的笔记簿中抬起头,阴沉沉的看着辛胖子。
“你?寸许。”胖子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在眼前比划着,嘲笑道:“寸许,不能更多了。”
萧笑扶了扶眼镜,瞟了郑清一眼,抓起自己的毛笔在砚池里蘸了蘸。
郑清喜滋滋的把手伸进灰布袋,掏出了几张劣质的镇压符。
肥猫团团似乎感觉到空气中的杀气,奋力从辛胖子肚皮上跳起来,蹦回床铺,把自己塞回被窝里。
“你们要干嘛!”辛胖子费力的撑起身子,看着阴笑着凑到眼前的郑清与萧笑两人,惊恐的喊道:“谋杀啦!杀人啦!403有凶杀案啦!”
团团鄙视的打了个喷嚏,窝在被窝里,揣着爪子,片刻之间便陷入梦乡。
迪伦兴致勃勃的从帷帐里伸出个脑袋,脸上却满是幸灾乐祸。
片刻之后,被毛笔涂了两个黑眼圈,腮边添了几道胡子的蓝巨人终于挣脱两位舍友的镇压,一溜烟跑进阳台,想办法清理脸上的污渍去了。
当他再次回到宿舍,滚到自己的六柱床上时,屋子里的年轻巫师们仍旧在讨论郑清的恋爱话题。
“如果没办法静下心来,那就大胆把她约出去吧。”萧笑建议道。
“就像他上周末所做的那样吗?”辛胖子躺在床上后,立刻忘记了几分钟前自己脸上那些难看的墨迹,大声嘲笑道:“帮别人补习功课的时候竟然睡着了!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情吗!”
郑清威胁的看了他一眼,屈指扣了扣书桌上的砚台。
胖子果断闭上嘴巴。
“总好过每天早晨起来在宿舍里干嚎。”萧笑回到书桌前,整理今天上课需要的教材。
“如果我被拒绝了怎么办?”郑清有些心动,但仍旧犹豫不决。
“那就继续邀请,”迪伦捧着一本书,倚靠在自己的大棺材里,幽幽的说道:“如果你真的恋爱了,总不至于一次挫折就放弃吧……况且,除了被拒绝,你也没有更多可以失去的了。”
“有。”郑清非常肯定的点点头:“最少我现在还有希望。”
“年轻的感觉真好。”迪伦一把将书本扣在自己脸上,语气萧索道:“像我这种一千八百岁的成熟男人,已经无法理解你们年轻人啦!”
“你上一次还是一千两百岁,”郑清忍不住吐槽道:“什么时候又增加了六百岁!”
“是吗?”迪伦一脸诧异的抬起头,目光清澈,神情恳切:“那我一定是记错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年轻人应该理解。”
郑清干呕一声,无话可说。
“希望啊,这是一个比毒品更令人上瘾,比梦境更为虚幻的念头。”辛胖子举着团团,用深情的声音朗诵道:“人没有了希望,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呢?”
肥花猫懒洋洋的耷拉着后腿,尾巴尖勾了勾,有气无力的打了两声呼噜,算是在应和辛胖子的新诗。
“恋爱什么的,可以慢慢考虑……不过现在我觉得应该练早功去了。”萧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穿着整齐,正对着镜子一本正经的打理自己的西瓜头。
辛胖子轱辘一下从床上滚下来,飞快的套上袍子,胡乱收拾了一番。
“我们去做早课,你去干吗?”郑清讶然道。
“我也去做早课。”辛胖子咕哝着,把腰带束的更紧了一点。
“你做早课?”郑清忍不住吐槽道:“你知道飞苑在什么地方吗?”
“你不是知道么……被你们吵醒,没精神睡觉了。”辛耷拉着眼皮,撸了两把仍在呼呼大睡的团团,唉声叹气:“所以说,做人千好万好,就是精神太好……如果能像肥猫这样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才是神仙日子。”
“我也去,我也去!”迪伦丢下手中的书本,飞快的从自己那副大棺材里跳出来,呼啦一下合上猩红色的帷帐,急忙忙叫道:“好久没有享受清晨的阳光,甚是想念。”
郑清张张嘴,最终放弃了说点什么的想法。
团团打着呼噜,收了收尾巴,把身子向被窝深处缩了缩,努力忽略了耳畔几个新生的聒噪。
小精灵们则乖乖落在书桌的架子上,收拢着翅膀,享受浮生半日闲。
与年轻巫师们不同,她们更喜欢清净安逸的生活。
出了宿舍门,给倪五爷递上几颗废料搓成的烟丸,沿着学府墙根开辟的无尽长廊,越过青翠的竹林,几个人很快来到了飞苑。
与往日不同,今天的飞苑似乎更热闹了一些。
平日里安安静静的草坪间多了许多陌生的身影,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也不做早课,也不怕扰了别人清净,偶尔还翻开法书,肆意施展几道咒语,赢取同伴们热烈的欢呼。
正常情况下,飞苑中穿红袍的九有学员与穿蓝袍的星空学员比较多一些。
但今天,四色院袍的数目竟然大致相同,仿佛一夜间许多人都有了勤能补拙、天道酬勤的醒悟。
这令郑清非常诧异。
一只凤头鹰张开宽大的翅膀,在低空盘旋,用睥睨的眼神俯瞰飞苑间的诸多生灵。
几只雨燕追逐着微风,在天边飞快的掠过。
草坪间,粉红色的小猪哼哼唧唧的甩着尾巴,扭着屁股,慢悠悠踱着方步;凶残的獒犬垂着耳朵,低头跟在小猪身边,似乎在认真听它说着什么;更远处甚至还有几头肥胖的灰熊,人立而起,煞有介事的相扑摔跤,引得旁边一群围观的学生大声喝彩助威。
不远处的灌木林中,也隐藏了许多沉默的身影。
一只斑斓的花猫揣着爪子,卧在一根粗大的灌木枝上,抬着下巴、微微眯着眼,享受晨风拂面的惬意;两只花栗鼠追逐着一颗坚果,在树枝间争夺打闹,搅扰的四周不得安宁;还有几只幼小的果蝠,竟然不在意渐渐升高的气温,优哉游哉的挂在树枝下,晃着秋千。
不仅仅是学生。
连早上来飞苑溜达的宠物们也多了许多。
“飞苑一直这么热闹吗?”迪伦眯着眼,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的景致。
强烈的光线令他稍稍有些不适,但那几只吊在树上晃秋千的果蝠又让他心情愉悦起来。
“这么多漂亮姑娘!”辛胖子一脸猪哥样,语气里充满怀疑:“你俩之前怎么没说过……是不是想独吞!”
郑清懒得吐槽胖子的抱怨。
他也在一脸惊讶的环顾左右。
“我们是从三号凉亭拐出来的吗?”郑清犹豫着,转头看了萧笑一眼:“怎么感觉今天这里的气氛有点……奇怪啊。”
说话间,蓝白皮毛的波塞冬仿佛一团毛球,从远处滚来,弹进了郑清怀里。
“往常没这么多人吧。”郑清搔着波塞冬的大耳朵,看着草坪间三三两两的人群,心情有些烦躁:“阿尔法那些家伙来这里干嘛!”
因为历史的渊源,很多九有学院的学生都有几手练气养生的功夫,能够帮助年轻巫师调节气血、补益精神。但这些功夫需要天长日久的磨练——比如每日的早课。
与之相似的,还有星空学院的学生。因为他们以战斗力为衡量标准的教学理念,也需要学员们日夜不断的磨砺各种技巧。
所以,飞苑早课群体中,这两个学院的学生人数最为庞大。
阿尔法的学生深信天赋恒定、都隐藏在各自的血脉之中,只需要按部就班的发掘,自然无需刻意修持。所以,他们对早课的认知仅限于‘有益身体健康’的程度。而魔法有数百种方式维持这种程度的‘健康’,故而极少有人浪费时间来飞苑做早课。
最为特殊的是亚特拉斯学院。这是唯一一所把早课纳入学分系统的学院。但他们的早课的时间,往往取决于各自经义的规范,早课的地点也多集中在各自神祇的雕像之下。
这两所学院前往飞苑做早课的人数最少。
因此,当郑清看到今天飞苑中多了许多白袍与黄袍的身影,分外惊奇。
“辛是惫懒货,迪伦是夜行生物,他俩不知道情有可原……你怎么也不知道?”萧笑瞟了郑清一眼,把自己练功服上的褶子扯的更平展了一些:“你们都没注意吗?今天学校各大社团开始正式招收新成员了!……这件事校报上挂了快一个星期了。”
“这跟他们来飞苑有什么关系。”郑清仍旧有些稀里糊涂。
“飞苑的早课最能展示一个新生的能力,很多社团都安排了自己的‘生探’在这里暗自观察……这是学校的老习俗了,有点人脉的新生都能知道。”萧笑挑选了一块稍显清净的草坪,盘腿坐了下去。
“作为已经一千两百岁的成熟男人,我从来不看校报那种幼稚东西。”迪伦用低沉的嗓音说着,目光流连在远处一位身材凹凸有致的白袍女生身上。
“我很好奇,”郑清哼道:“一千两百岁的老家伙,还有‘兴趣盎然’的冲动吗?”
迪伦表情顿时僵硬了。
郑清心情大爽,趁机抱元守一,静心凝神,开始温习自己的‘不拳’。
清晨的气息活泼而清新。
郑清微微眯着眼,双手抱圆,气沉丹田,身体深处一股柔和的力量随着他的运动慢慢苏醒过来,懒洋洋的穿梭在郑清的经络之中,循着本能的冲动,在一处处大穴缭绕几周,孕养一番,便继续穿梭。
随着经过的大穴越来越多,那股气息也越来越活跃,左冲右撞,试图寻到一条新路,快些抵达那些充满诱人气息的场所。
这时,一个聒噪的声音在郑清耳边响起。
“你在这里慢吞吞的扭啥?”辛胖子嘴里嚼着刚刚买的热腾腾的肉饼豆浆,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嚷嚷道:“这就是你的早课?感觉就像站着睡觉!”
郑清闭着眼,竭力控制自己体内那股暖流,强忍着将那头胖子脑袋砸烂的冲动。
也许感应到郑清的杀气,胖子悄无声息的溜走了。
当太阳最终跳出地平线,开启一天的轮回之后,辛胖子带着一脸神秘的笑容跑了回来。
“你们知道今天为什么人这么多吗?”他喘着气,一屁股坐在草坪上,额头上渗出滴滴豆大的汗珠。
“不是说社团招新吗?”郑清忍住立刻报复的冲动,疑惑道:“刚才萧笑已经说过了!”
“不止这个原因。”辛胖子晃着手指,一脸得意的看着自己的舍友们,最终没敢多卖关子:“我刚才跟几个大三老生聊天……其实这件事还跟你们上周六那次巡逻有关。”
“我?”郑清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是不是巡逻的时候遇到一头被啃掉半边身子的河童?”辛胖子压低声音,小声说道:“这几天晚上,学校的巡逻队已经连续发现三只枯萎的魔法生物了。”
“枯萎?”萧笑皱起眉。
“三只!”郑清瞪大眼睛:“三只河童被啃掉半边身子吗?”
“理解能力欠佳。”辛胖子连连摇头,鄙视道:“三只枯萎的魔法生物!没被食尸甲虫啃掉半边身子,也不全是河童……一只树精子、两条赤链蛇……被发现的时候浑身皱皱巴巴,一副快要老死的模样。”
“不是打野食的吸血鬼干的吗?”郑清狐疑的瞟了迪伦一眼。
“吸血鬼也是由自尊的。”迪伦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而且,血族只吸血……听你们的描述,那只河童,或者后面这几只魔法生物,丧失的不仅仅是一点血液。”
“生命。”萧笑简短的说道。
郑清悚然。
“对!”辛胖子一脸郑重的看着几人,补充道:“这个吸食生命的怪物出现在校园里的消息已经在许多学生之间传播开了……引起了很多人的恐慌。”
“所以他们来飞苑打算临时抱抱佛脚,练习一下守护咒?”萧笑嘲笑道。
“宾果!”辛胖子打了一个响指。
“真吓人。”郑清咂咂嘴,最终摇摇头:“然而我们还是要去上课。”
第一大学一共有四所学院。
每所学院都拥有自己独立的领地。
对于阿尔法学院,这处领地是沉重的阿尔法城堡。而对于九有学院而言,这个领地则是‘九有学府’。
学府是一座府邸。
按照古老的传统,这座府邸被规划的非常整齐。
整个学府被分做前院、中庭、后苑三大部分。
后苑囊括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园子。
教授们居住的东桃园,位于后苑东部,隐藏在一大片茂盛的树林间。为了让教授们保持良好的心情,学校不仅严格限制进出东桃园的人员身份,而且还在树林中布置了复杂的迷阵。没有教授们的指引,任何学生都很难深入园子内部。
学生们的宿舍也被称为西华苑,男女分离,比邻而居,宿舍主体坐落在一座陡峭的崖壁上,依据年级不同,宿舍位置的高低也各不一样。据说高年级的老生站在宿舍阳台能把大半座学府收入眼底,很是令新生们向往。
此外还有种满珍贵草药的百草园、供注册巫师们大定静修的净舍、豢养妖魔试验品的野妖园、饲养灵虫的虫园等等,不一而足。
不同园子内的布置各不相同。但大体上,每个园子里都有几座厢房,供保养维护的校工居住。园子之间,有茂林修竹相隔,有隐秘长廊互通。大多数情况下,没有特殊原因,后苑的各个园子间几乎处于不相往来的状态。
后苑与中庭之间,横亘着一座图书馆,也就是九有学院的书山馆。整座书馆状似山形。两旁有侧门、长廊与中庭相通。
整座中庭,被一个大湖占去了七八分气象。绕湖种着几百株千年古木,四角又有竹林、小丘、假山、台地。大湖两侧绕有两道幽深的长廊,通过一个个特意开辟的节点凉亭,缀连着学府内外与第一大学间的诸多密地。
临钟湖另一侧,便是学府三大楼——主教楼、办公楼、实验楼。
三座大楼由宽大的条石堆砌而成,相互依靠,组成一个‘工’字状。
东侧较矮小的,是办公楼,九有学院诸多教授的休息室、学生会的办公室、社团联合会的集合地,大都在这栋楼里;西侧稍高一些的大楼便是九有学院的实验楼,楼顶有一处突出的天台,还有几座高峭的星塔。
正中央的大楼就是主教楼。这里是九有学生们上课的地方。整座大楼蹲坐在学府的中枢线上,方方正正,显得沉稳而踏实。从外观上看,大楼并没有明显的楼层区分,粗糙的墙壁上除了学生们的涂鸦,并没有更多其他的装饰。
出了主教楼再往前,就是学府前院了。
那里的布局更为松散一些。学府的食堂、医院、巫师联合银行的支行等等诸多建筑都在这里。
环绕学府的高大院墙也在前院渐渐收紧。
直到大门前的影壁。
站在这里,你可以选择通过侧门进入学校的第一大厅,也可以尝试去推开正面那两扇红的发黑的大门,进入神秘莫测的沉默森林。
前提是,你不会被蹲在大门两侧的怪兽一爪子扇回来。
……
郑清在今天上午有一节历史课,上课地点位于主教楼西201。
这是一节全校性选修课。
虽然老生们总是念叨‘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但作为刚刚入学不足一个月的大一新生,郑清脑海里完全没有逃课的概念。
更何况历史课的司马老师还是一位气质出众的美女。
准确说,郑清全部十门课程中,只有这位司马老师的外表令人赏心悦目。
所以,为了弥补其他课堂上的心灵损伤,他更不会傻乎乎逃课了。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
距离正式上课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但当郑清进入教室的时候,大部分学生已经入座等候了。
尤其是那些平日里竭力把自己塞在边角旮旯里的男生们,在这节课上出乎意料的积极。教室前面几排的位置已经被他们占了个干干净净。
郑清心底大呼晦气,只好拽着萧笑在教室后面找了几个空座。
这间教室的格局与主教楼的其他教室并没有太多区别。
高大的落地窗、银灰色的窗帘;前方墨绿色的黑板上沿同样有一批穿着灰色工装的小精灵笑眯眯的看着教室里的学生们,便是门后也有一张落款是MAY的涂鸦,只不过这张纸上的小人还在流着口水酣然大睡,完全没被渐渐熙攘起的教室吵醒。
郑清座位前排,两名身披白色长袍的阿尔法学生正若无其事的讨论校猎赛的事情。
“……家里面已经给我来信了,”左侧圆脸,有一头黑色鬈发的男生愁眉苦脸的说道:“他们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在新生赛上拿到一个名次,否则会减少我在学校的生活费……”
“听上去并不是特别困难。”右侧脸色苍白,双眼狭长的男生仔细摆弄着自己的袖扣,漫不经心的说道:“往年我们学院都能在新生赛上拿到不错的成绩。要知道,大部分新生并不像我们一样有良好的家教……除了星空学院那些疯子比较能打,其他学院大一的新生在学校的猎赛很少有什么出色的表现。”
郑清强行忍住自己冷哼的冲动,低头翻开巫师教育出版社发行的那本《大历史·世界近现代史篇》。
但他的耳朵里仍旧不断塞进前面两个阿尔法学生的谈话声。
“……也不能这么武断。”圆脸男生用一种多想想总不是坏事的口吻说道:“我记得今年九有学院有‘那个张家’的人……他们家的人从出生就在跟妖魔战斗,一定很厉害!”
“好歹也是有能力跟我们竞争的学院,总不至于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吧。”另一个男生毫不在乎的说道:“一个人能打有什么用?要知道,猎队是一支队伍,讲究的配合与默契。除非像瑟普拉诺先生那样,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战胜一群野妖,否则过于突出的个人能力反而会影响整个队伍的平衡。”
郑清低着头,虽然目光仍旧在历史书上徘徊,但他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那个很能打的张家,说的是张季信吧。”他暗自思忖:“虽然距离正式的猎赛还有一段时间,但先找他了解一下规则总不会错。”
“而且,那么能打,肯定要跟他组成一个猎队。”郑清得意的转着毛笔,嘴里不由自主发出阴测测的笑声:“谁叫某些人签了卖身契呢……”
旁边,萧笑用诡异的眼神看着傻笑的郑清,把课本向外挪了挪,离他远了一些。
一位穿着银色礼服的牙买加人站在西201教室的门口。
他梳着小脏辫,皮肤黝黑发亮,身材健壮,即便隔着宽大的袍子,也能感受到那鼓鼓的肌肉间蕴含的巨大力量。
距离上课还有十多分钟的时间,教室里人声鼎沸,或者议论即将到来的猎月,或者讨论临钟湖畔近期的神秘怪兽,或者干脆抱着课本闷头大睡,补充永远都不充足的睡眠。
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教室门口站着的这位客人。
牙买加人表情微妙的打量着诸位新生,脸上流露出几许怀念的神色。
几年前,他也曾经坐在这里,与朋友们高谈阔论,肆意揣测诸位大巫师的威严,随意评论通缉令上的新秀。
而现在,他已经成熟了许多。
虽然仅仅比教室里这些年轻人大了一两岁,但他已然知晓有些事真真假假全在一念之间,有的人妄加揣测会受到魔法规则隐秘的报应,有的时候,从青涩到成熟只需要短短几个月的时间。
晌午的光线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光斑。
微风吹过,天空的云彩流淌,使得这些光斑剧烈的颤抖起来,让失神的牙买加人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
片刻之后,他屈指扣了扣教室门。
“咚,咚,咚!”
声音不轻不重,却恰好让教室里的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原本热闹的气氛稍稍收敛了一些。
许多人都在用诧异的目光审视着这位不速之客。
“他是谁?”
“没见过……是大三的重修生吗?”
“难道历史课也会有挂科的情况吗!简直不可思议……从来没有听说过…”
“看上去年纪的确不小了……也许是新来的助教?”
“哦……不,我是冲着司马大美女才来老老实实上这节课的……如果今天一上午都要让我看着这张黑乎乎的脸……我会做一整夜噩梦!”
也许最后一句苛刻的评价声音稍微大了点,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有些突兀与失礼。
门口的陌生人神情滞了滞,强忍住在屋子里丢几道小规模伤害性咒语的冲动,努力把身子挺得更笔直了一些。
因为他记得自己的任务。
所以一定要注意形象。
“咳咳!”
门后贴纸上的简笔画小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咳嗽了两声。
它的鼻子上还挂着两个鼻涕泡,眼角单调的线圈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漆黑的重影。
“老师没来!”它首先郑重其事的宣布了这条重要信息。
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意味着,教室门口的陌生黑人并不是代理历史课的助教。美丽的司马老师不久之后仍旧会出现在那条三尺宽的讲台上。
但仍有一些人保持怀疑的态度。
毕竟这些简笔画恶劣的行为可以用‘臭名昭著’来形容,许多大一的新生都已经被它们的谎言捉弄过了。所以谨慎一点显得非常必要。
“第一大学学生会副主席,阿尔法学院学生会主席,阿卡纳星币中的国王陛下,三级蝉联的公费生,血友会的头子,伟大的奥古斯都……”
简笔画小人尖着嗓子,一口气念完这句形容词颇多的头衔,然后卡了词。
“你跟奥古斯都啥关系来着?”它歪着脑袋,捂着嘴,用响亮的声音对牙买加人耳语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教室里沉默一秒钟。
然后轰然大笑。
许多人拍着桌子,捂着肚子,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太逗了!”郑清表情扭曲着,捏着萧笑的肩膀,用力擂着桌子,笑道:“从来不知道简笔画也能这么逗……”
“形象,”萧笑努力扶了扶鼻梁上歪斜的眼镜,声音也有些颤抖:“注意形象……你是九有学院的公费生。”
郑清不知被戳到哪处笑点,笑着滑到了桌子底下。
门口的牙买加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好意思,”他对新生们挥挥手,语气轻快的说道:“虽然不经常来学府上课……但印象中这些简笔画应该没有这么恶劣。”
他的声音不大,语速也依旧飞快,但说的每个词都非常清晰,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你说什么?”门后白纸上的简笔画叉着腰,大声质问道:“年轻人,说话是要负责任的!什么叫恶劣……”
牙买加人没有理它,而是打了一个响指。
黑板上沿的一只小精灵飞快的冲下来,抱着一根白粉笔,送到黑人手中。
“作为学长,我在这里送给你们一个小技巧。”
说着,牙买加人抓着粉笔,用力在简笔画上涂了起来,边涂边说:
“虽然前辈们在这些简笔画上使用了非常有趣的魔法技巧,但这终究只是一幅画……而且只是一副简笔画……你们不要奢望那些孤零零的线条间隐藏太多魔法的奥秘……也不能指望这张光秃秃的白纸上面附着了多么高深的反污渍咒语。”
说话间,简笔画上的小人已经被厚厚的粉笔灰盖住了身形。
很快,它的身影便消失在白纸上。
“就像一扇窗户,当你不喜欢窗外的景色时,拉住窗帘就好了。”牙买加人结束自己的表演,把粉笔弹向半空中。
穿工装的小精灵振动着翅膀,灵敏的一扑,接住了那枚粉笔头,收回笔盒里。
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牙买加人理了理自己的小脏辫,微微偏着头,右手捂住胸口,轻轻鞠了一躬。
“非常感谢。”
他抬起头,脸上诙谐的笑容消失,用稍稍严肃的声音说道:
“非常抱歉打扰诸位。”
“我是奥古斯都阁下的使者。”
“你们可以称呼我戴利三世。”
教室里的喧嚣声飞快消逝,每个人都从牙买加人严肃的表情中读到了某些重要的讯息。虽然许多人没有听过戴利三世这个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奥古斯都这个名字。
这是阿尔法学生中最尊贵的称号。
也代表着一股巨大的能量。
教室里的阿尔法学生们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他们比其他学院的人更明白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有的人甚至紧张的站起身,微微低头,用行动来表达自己的恭敬。
“我找郑清同学。”戴利三世恢复了轻快的语气,他微微抬着头,目光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扫过,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请问,郑清同学在吗?”
郑清在桌子底下。
他因为肚子痛正蹲在桌脚缓气。
几分钟前,因为那张白纸上简笔画小人的言辞,他莫名笑了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笑的他从坐在桌前、变成了趴在桌子上、最后滑到了桌子底下。
也许这件事并没有那么滑稽。
现在,站在主教楼西201教室门口的那位牙买加人,正一脸殷切的环视四周,希望尽快找到他的身影。
“我找郑清同学。”这位黑人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这句话像一阵狂风刮过教室。
“他找郑清!”许多人都念叨着,四处张望。
九有学院的新生们对这个名字非常熟悉。
作为今年九有的公费生之一,郑清在符箓课的摸底分级考试中默出全部上千枚符字,很是轰动一时。
而在某些高年级学生推波助澜下,与他相关的一些事迹逐渐传播开来,比如在四季坊镇压了一头暴走的妖魔,又或者在入学专机上与女妖尼基塔对峙。
种种原因,也让其他学院的新生们对这个名字有着些许印象。
“郑清来了吗?”阿尔法学院的学生喊道。
“来了,来了!”坐在郑清前排的两个阿尔法学生忙不迭的站起身,腾出一块空地,飞快的说道:“他在这里……在我们后面!”
四面八方的目光顿时围聚了过来。
这些视线或蕴藏好奇、或夹杂些许恶意、还有充满揣测的、纷繁复杂,百态俱生。
在这股沉重的压力下,萧笑终于放下手中的笔记本,伸出手,用力把滑到桌子下面的舍友拽了出来。
诚然,萧笑可以继续在几十名新生的目光下毫不在意的摆弄笔记本。
但即便是他,也必须考虑‘奥古斯都’这个名字的含义。
这个名字,代表阿尔法学院的全部学生。
桀骜如麦克·金·瑟普拉诺、自负如弗里德曼·布莱克·卡伦,即便才华出众、势力庞然,也依旧笼罩在这个名字的阴影之下,毫无忤逆之心。
一名新生,在面对这个名字的时候,应该表现出一定的尊重。
即便他是九有的学生。
郑清费力的从桌子下面爬了出来。
也许因为众人瞩目下的不安,也许因为被人指名道姓的尴尬,也许只是因为蹲久了、血气翻滚上涌。
郑清满脸通红。
他扯了扯有些褶皱的袍子,拍打掉袍角沾染的尘土,深呼吸几口气,抬起头,看向门口的陌生人。
“你找我?”他的声音响亮而突兀。
戴利三世站在原地没有动。他饶有兴趣的打量着不远处的年轻公费生,漆黑的面孔很难让人判断出具体的神色。
两个粗壮的身影挤过人群,站在郑清身后,抱着胳膊,没有说话。
郑清偏过头,看着辛胖子绷紧的袍子还有张季信涨红的面孔,忍不住会心一笑。
“你是郑清?”戴利三世语速飞快的问道。
“你找我?”郑清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
他感到自己的袍角一紧,低下头,萧笑正攥着拳头,用力揪着他的袍子,拳眼攥的发白。
教室里的气氛有些沉闷。
新生们的目光从门口转到教室后排,眼睛瞪的滚圆,仿佛一只只捕猎的猫头鹰,神情紧张而兴奋。
很多人都听说过郑清与阿尔法学院的龃龉。
在一些人看来,身为阿尔法学生中最重要的人物,奥古斯都的使者找郑清,很有可能没那么简单。
“也许他只是过来警告一下?”
“毕竟这里是学府。”
“雷哲的人如果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奥古斯都那么睿智的人,肯定不会做出什么蠢事。”
类似的窃窃私语在新生们之间悄然发生。
一些人在言辞间幸灾乐祸,但更多人看向郑清的目光充满同情与鼓励。
这令郑清浑身上下愈发不舒服。
“有什么事吗?”他终于再次开口,询问那位牙买加人。
可能意识到郑清决计不会跟着他走出教室,戴利三世终于迈开步子,向教室后排走去。
学生们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缓慢移动。
牙买加人走的很轻快。
但教室里的气氛却越来越紧张。
“很高兴见到你。”
站在郑清面前,戴利三世灿烂的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大牙。
“很高兴见到你。”郑清笨拙的伸出手,打算表现出适当的礼仪。
然而他的手碰到了一个木盒子。
牙买加人并没有与他握手,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方体的扁平木盒子。
木盒长宽仿佛,约有半米,而高只寸许。盒子表面烤了红漆,光滑可鉴,一道道暗黑色的纹理浮现其间,几条银白色的缎带束缚其上,更显华美。
“这是奥古斯都阁下的礼物,请笑纳。”
戴利三世将手中捧着的木盒交到郑清手中,竟没有更多说辞,径直退开,彬彬有礼的告辞。
郑清茫然的看着那道穿着银白礼服的身影走出教室,消失在走廊中。
其他人也都露出诧异的表情。
“就这?”张季信抓着脑袋,一脸茫然的问出许多人的疑惑。
“就这。”郑清端着盒子,四面八方的看了一遍,期冀在盒子表面看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打开看看。”萧笑说出了更多人的心声。
似乎察觉到郑清的犹豫,这位九有学院的特招生压低声音飞快的解释道:“这里是学府,也是第一大学……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那么昏头。”
郑清恍然,三下五除二扯掉木盒上的绸缎带子。
旁边的人都凑了过来。
距离稍微远一些的学生,有的站在椅子上、有的站在桌子上、有的甚至翻开法书,悄悄念叨了几句咒语。
每个人都对奥古斯都的礼物非常感兴趣。
“不是每天都有机会收到那位大佬的礼物。”辛胖子搓搓手,在郑清鼓励的目光中掀开盖子:“铛铛铛………铛!”
没有五颜六色的烟花从盒子里炸响,也没有一股诡异的黑烟蒸腾而起。
盒子里只是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件白色麻衣。
这是阿尔法学院最流行的礼服。
麻衣上,放着一张白色的卡片。
上面用花体字写了一道邀请函:
“希望能有幸邀请您参加我们社团的迎新晚宴,
周五晚七点,
阿尔法城堡,
血友会俱乐部一号大厅,
期待您的光临!
奥古斯都(签)。”
围观者们沉默片刻,继而哗然四起。
“竟然是奥古斯都阁下亲自书写的邀请函!”
“太厉害了!”
“我也想去……”
“我就知道奥古斯都阁下不会在盒子上下什么咒语……”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是古典款式的希玛纯,看料子相当考究啊。”
“这件礼服我在‘绿兮纺’见过,标价是十二枚玉币!”
郑清手一抖,险些将盒子丢出去。
十二枚玉币!
他的奖学金才十枚玉币。
这件衣服是金子做的吗?金子做的怕也花不了这么多钱吧!
玉币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他的脑海里碎碎念着,呆呆的看着手中的木头盒子,许久,才抬起头,小声询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辛胖子重重的把盒盖重新扣上,一脸怒其不争的模样:“就是字面的意思……那位大佬不知道怎么想的,邀你去参加血友会的迎新晚宴。”
“我没打算参加那个社团啊?”郑清急急忙忙的澄清着,叫道:“我还没想好参加什么社团呢!”
“谁知道。”辛胖子耸耸肩,扭头挤出人群。
看得出,这件礼物重新勾起蓝巨人对邀请函的怨念,他现在非常不高兴。
“可以不去吗?”郑清看了萧笑一眼。
围观的九有学院的学生们纷纷露出赞赏的目光。
“我一直觉得阿尔法的白色麻衣有些怪怪的感觉。”张季信在一旁粗声粗气的说道。
“像是哭丧。”旁边瘦削的段肖剑小声补充了一下。
“作为一个九有人,选择不去的理由非常充分……但有些事也许当面才能说清楚。”萧笑推了推眼镜,重新摊开自己的笔记本,总结道:“总之,这件事需要你自己做决定。”
司马杨云抱着讲义,站在主教楼西201教室的门口。
她是一位高挑的美女,黑发披肩,肌肤白皙,身材苗条;平日里,她总是带着一副银架的无框眼镜,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容;即使穿着宽大的黑色袍子,也能让人感到一股优雅的气息。
这种优雅浸润在她的血脉之中。
司马家族是巫师界著名的‘记录者’世家。在巫师界漫长的历史中,这个家族曾经无数次用沉默的目光与安静的笔触记录下那些惊心动魄的事实。曾经有人戏称,巫师界的未来掌握在第一大学校长的手中,巫师界的现在掌握在巫盟议长的手中,而巫师界的历史,掌握在司马家族的手中。
这种先辈的荫泽,让司马杨云始终背负了沉重的压力。
她沉默、努力、坚持、不放弃,但她始终没能成功。
当她的哥哥蝉联四届阿尔法学院的公费生、担任第一大学学生会主席的时候,她却意外进入了九有学院,成为家人口中的书呆子;当她的妹妹以优异的成绩在大学二年级申请注册巫师考核的时候,她仍旧抱着《拨开迷雾看历史》为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以至于当她的堂亲们开始成年,奔赴巫师界的各个角落,忠诚履行‘记录者’的职责时,她仍然蹉跎在第一大学的校园里。
好在她有着优渥的家庭条件。
在家里那个总是板着脸的老人安排下,她进入第一大学易卜研究所,开始师从‘历史研读’的大家钱知几,进行最枯燥、无味的历史研读工作。
这项工作需要巫师反复使用魔法追溯历史中的现实,并将结果记录下来。事无巨细,从历史人物的吃穿住行用,到他们之间的对话、礼仪、来往、交际,等等等等,都要一一记录下来,供易道大家占卜时使用。
她终于有了一件能够做的比较出色的事情了。
在钱知几教授的指导下,司马杨云用了三年的时间,在影响因子max的历史学杂志《拨开迷雾看历史》上以第一作者的身份发表了多篇历史研读论文,成为许多巫师家族里大器晚成的代表。
虽然她那年也不过二十八岁。
当《贝塔镇邮报》的记者采访她成功的秘诀时,这位优雅的女士撩了撩耳边垂落的长发,微微一笑:
“无他,熟能生巧罢了。”
因为对‘研读类’魔法的熟练掌握,以及扎实的历史学基础,在九有学院院长的邀请下,司马杨云开始担任新生‘近现代世界史’的讲师。
今年是她担任讲师的第二个年头。
对于司马杨云来说,担任讲师的一次全新的挑战,她必须努力突破自己现在的格局,获取更大的成绩,来维护司马家族的荣誉。
对于那些荷尔蒙旺盛的年轻巫师们来说,这只是意味着教授历史学的老师从一个古板老头,变成了一位楚楚动人的美女。
在第一大学,美女老师一直属于稀缺资源。
于是,九有学院选修历史学的人数暴涨。并且,在她的课堂上,无论是学生们对各种讨论的参与程度,还是课堂上的纪律,都显得格外出色。
司马杨云渐渐对此习以为常。
以至于今天,当她站在教室门外,听到里面乱糟糟的吵闹声时,以为自己走错了教室。
一群男生围在教室后排,热情而激烈的讨论着什么问题。即便是女生们,也都交头接耳,咬着耳朵,不时转头看向教室后面。
这令她非常诧异。
以往当她走进教室后,学生们总会整齐安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桌上摊开课本,手边备好纸笔。
而现在,似乎只有几个人注意到历史课讲师的到来。
司马杨云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门后那张白纸。
然后她的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一层厚厚的粉笔灰糊在了白纸表面,把那个线条简洁的简笔画小人儿牢牢遮掩在下面。
司马杨云伸出手,拂去白纸上的粉笔灰。
简笔画小人儿疯狂的晃着脑袋,让自己的线条显示的更清晰一些。
当然,它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老师……来啦!”
门后白纸上的简笔画小人儿拉着嗓子嚎叫了一声。
教室里的吵闹声安静了一瞬,学生们这才发现历史课讲师已经站在教室门口了。
司马杨云歪着头,对学生们微微一笑,抬起手摆了摆,给大家打了个招呼。
桌椅板凳撞击的杂乱声音顿时响起。
片刻之后,司马杨云站在讲台上,面对台下黑压压的新生,开始了这个学期的第三节历史课。
“上节课下课的时候,我让你们每个人准备一个关于历史的问题,在这节课大家互相讨论,得到答案。”
司马杨云的声音并不响亮,却非常清晰动听:
“这个问题你们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回答她的是学生们整齐的回答声。
尤其是男生们,吼的格外用力。
司马杨云眉眼弯弯,低头翻开了自己的讲义。
“历史的本质是传承。”
“人类在漫长的进化中积累了许多的经验,有一些能够刻进我们的血脉,通过繁衍传承下去;还有一些只能通过历史铭记,让先辈的牺牲不至于浪费。”
“白丁有自己的历史、妖魔有自己的历史、天地间千万种生灵,但凡开启心智,都懂得记录历史、传承智慧。”
“但这些历史又有各自不同的特点。”
“妖魔的历史是一部杀戮史、是由它们对未知之主的献祭缀连起的黑暗。”
“白丁则囿于天赋,只能通过有限的文字摸索模糊的过去。他们的历史,是时间、空间与事件相互联系所产生的一种概念。历史必须是客观的。而凡人的文字,从来都不是一个客观的载体。”
“而巫师则不一样。”
“巫师可以感受到生命在进化中带给我们的震撼。”
“在巫师们眼中,同一段历史,每个人都会得到自己的认识,这种认识会深刻的影响你的魔法力量。”
“一秒钟的历史可以让你感动,一百年的历史会让你感到沉重,而一万年的历史则会让你感到震撼。”
“震撼之后,你才会发现魔法真正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