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表格的最后一个问题前打了一个星号,意味着这是一道必答题。
‘您是否同意在必要时,前往丹哈格,为了平等与正义,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是’‘否’
郑清咬了咬笔杆,犹豫了片刻,飞快的勾了‘是’。
丹哈格是巫盟最高法院的所在地,在巫师世界的通用行文中,常被用来指代最高法院。就像巫师们也用‘布吉岛’指代第一大学,用‘马里亚纳’指代那位沉睡已久的海妖王。
而最后一道题隐含的意思,旁边的老校工在不久前也提点过——目击者的证词,可以作为最高法院的呈堂证供。
年轻的公费生对于呈堂证供的概念并不是特别清晰,对这项勾选也没有特别在意。
他只不过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了一个从道德层面而言‘正确’的选项。
相比较而言,他更关心另外一个问题。
“我的头疼会怎么样呢?”在交还那张‘特殊天赋等级表格’的时候,郑清有些局促不安的看着教授,小声问道:“目击者们都会头疼吗?他们一般怎么解决?”
“这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老姚咬着烟斗,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不清:“成为目击者只是意味着你的念子力场收缩处于不规律的周期内,精神处于亚健康状态,但并不代表一定会头疼……也有可能是嗜睡、狂躁、或者其他副作用。”
“头疼只是副作用的一种,不用担心。这里是第一大学,处理过的相似症状没有一千例也有八百例。”
郑清勉强笑了笑。
似乎察觉到年轻巫师的不安,旁边的老校工接口道:“你醒过来之前,我跟姚院长已经讨论了几个比较稳妥的想法……”
“但是还不能确定。”老姚打断老校工的话,声音稍稍提高一点:“稍后我会与易教授见面,对这些想法进一步筛选,毕竟他是专业的占卜师,对这种事情更有经验……你可以先回宿舍……嗯,最迟这周末例会的时候,我会跟你谈谈后续的治疗问题。”
郑清稍稍有些振奋了,飞快的点着头。
“先不要着急走。”老校工又从袍子里掏出一沓纸,在郑清面前晃了晃:“如果不介意的话,你可以描述一下你刚才看到的场景……校工委非常愿意做一个简单的备份。”
老姚嘴角的烟斗翘了翘,最终没有阻止,只是喷出一大股青烟。
郑清的肩膀无力的垮了下去。
“还有吗,先生。”他的语气略微有些粗鲁:“我是说,如果还有其他表格,我可以一次性填完的。”
“这是最后一份。”老校工笑了笑,敲了敲教授的书桌:“而且你不需要填,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郑清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刚刚的失礼,有些尴尬的低下了脑袋。
一根绿色孔雀翎的羽毛笔从笔筒里跳出来,欢快的落在那张空白稿纸上,尾梢还风骚的扭了扭。
老姚晃晃脑袋,身子稍微向后仰了仰,把胳膊抱了起来。
隔着宽大的书桌,郑清只能看到一股股的青烟从烟斗里冒出来,堆积在他的头顶,仿佛给他戴了一顶变形的草帽。
“可以开始了。”老校工嘴角扯了扯,试着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不要担心,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对于未经训练的‘目击者’,我们不会有任何苛求……我记得你之前提到梦到的事情与学校安全有关?能不能回忆起是事发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晚上,有月亮。”郑清皱着眉,慢慢开始回忆脑海里残存的破碎片段。
“能不能回忆起事发地点?”
“我记得梦里的环境很潮湿,有水声……也许是临钟湖附近?”
“相关人物呢?印象中的任何身影、形象都可以。”
郑清的眼睛逐渐睁大:“猫!……有个小白猫……小白猫!我想起来了!”
他惊慌的站起身,用力挥舞着胳膊,大叫道:“是临钟湖畔死掉的那只小奶猫,蒋玉收养的那只小猫……被挖掉眼睛的那只小猫!”
老姚与灰袍的校工隐晦的交换了一个眼色,没有打断郑清的描述。
“我记得它当时在湖边玩儿……然后我跌倒了?不对……是很冷的感觉,好像有股冷风在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冻住了……”
“然后它就死了……但是我记得它的眼睛没有被抠掉啊。”
郑清手指绞在一起,喃喃着,不安的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竭力回忆之前的梦境。
但是越细想,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
“……咦,奇怪,刚才还记得很清楚……”
“应该有个女巫?不对……也许是男巫……很白……长得很白?”
他用力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却砸不出一丁点儿有用的东西来。
“不要着急,不要急。”教授把烟斗抓在手里,连声安慰道:“这些信息已经很充分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郑清的声音显得非常沮丧:“明明唾手可及的事实……却被我丢去爪哇国。”
“作为一个新人,你的表现非常出色。”老姚温和的安慰道:“这是你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目击现场’,所以难免有些不习惯……新人都这样。事实上,正是因为我们的大脑可以很容易界定梦境与现实,所以它才会毫不在意的抹去那些看上去有些虚幻的记忆。”
“当你习惯了‘目击现场’,也许会给我们带来更有效的信息。”
……
……
当郑清跟在老姚身后走出办公室时,仍旧在纠结不久前的事情。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一会儿想到那只可爱的小猫,一会儿又想起红着眼的蒋玉,然后又想起伊莲娜,想起那条裙子。
他用力的晃晃脑袋,重新把思绪收拢回来。
今天晚上教授提及的目击者、目击现场这些名词,如果细细想来,以前也有过一些端倪。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在做一些事情的时候,经常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之前自己做过这些事情。万能的百度告诉他,这种情况叫做‘既视感’、很多人都有的一种正常感觉。因此他也没有探究过了。
现在细想,这种感觉也许就是自己曾经目击到的场景,又经历了一遍,所以才有熟悉的感觉。
“拿好你的铜钱。”老姚忽然回过头,叮嘱道:“对于其他人而言,也许那只是一个媒介物,随时都可以更换的。但是对于你们这些有特殊天赋的卜算者而言,每一个媒介物都是非常珍贵的……也许你丢掉这个媒介后,再也找不到替代品了。”
郑清攥紧铜钱,紧张的连连点头。
也许应该回去找条结实的红绳子,挂在脖子上,他暗忖着。
“也不要太紧张。有时候你越注意,东西越容易丢。这是魔法界很常见的一个悖论。”老姚拍拍他的脑袋,哈哈笑着,与年轻巫师在办公楼门口分别。
郑清摸摸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只死去的小猫,嘴角的笑容飞快敛去,就这样皱着眉头慢慢溜达回宿舍。
周四下午下课后,郑清没有去图书馆。
他来到步行街的一间咖啡屋里,点了一杯黑咖啡,就着点心盘里的胡桃酥、阿拉棒、还有巧克力豆,津津有味的看着两个健硕的糖人在盘子里摔跤。
糖人是他在来咖啡店之前,在奶茶店斜对面的糖人铺子里买的。
开学时,他曾在那家糖人店的橱窗里见识过两支骑兵部队精彩但是短暂的对决,这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恰好今天有空,所以他特意去店里转了转,买了两个糖人的摔跤手。
仍旧是一个蔗糖的、一个麦芽糖的。
作为第一次光临的新客人,糖人店老板非常贴心的赠送了一只果糖蜻蜓,充当这对摔跤手的裁判。
“三局两胜!输了的,会被吃掉哦!”蜻蜓精灵挥舞着手杖,在三寸高低的半空中来回飞着8字舞,一边大喊大叫着:“被你们的观众,嚼的粉碎,咽进肚子里!”
郑清满脸黑线的听着这个裁判的警示语,非常担心这种恐吓影响到两位摔跤手的发挥。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也许是基于这些‘专业摔跤手’高尚的职业道德,也许只是它们的智慧过于单纯,听不懂裁判过于复杂的语法。
盘子上的两位选手并没有被蜻蜓裁判的言语所影响,仍旧一板一眼的抱头、缠腿、勾足、摘桃,摔的糖屑四溅、瓷盘叮当作响。
郑清看的津津有味,不时用小勺子把盘子里的糖屑刮起,塞进嘴里吮吸着。
他的手边摞着两本法书。
一本白色的,是他自己的法书;另一本则是周一魔咒课从姚教授的箱子里领到的旧法书。
两本书中都已经各自抄录了一道完整的束缚咒——这是老姚魔咒课的课后作业,也是郑清现在呆在咖啡店的原因。
按照教授的要求,他还需要另外一位同学——优先女生——的法书,同时抄录并使用束缚咒,写一份报告描述使用不同法书施展同一道咒语时的不同感受,并记录其中的细微差别。
原本他想邀请伊莲娜完成这份作业。
然而上节魔咒课之后,吉普赛女巫的行踪再次变得有些莫测起来,往往上课铃响起才来,课上到一半就提前离开。
教授们不知为何,并未对伊莲娜的行为表示过不满。
无奈,郑清试着向蒋玉发出了邀请。
很幸运,蒋大班长痛快的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有一个条件——他需要为李萌找一个合适的合作者。
这个条件太容易不过了。
不论是辛胖子,还是张季信,都对这个名额趋之若鹜。
……
……
“如果你不打算吃掉,它们能在你面前摔一晚上。”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郑清津津有味的观赛。
他抬起头,蒋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店里,正拎着手袋、弯着腰,脑袋凑的很近,看着桌子上的糖人摔跤。
真的很近。
郑清回头时,险些碰到她的脸颊。
他甚至能够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嗅到那沁人心脾的清香,感受到她飘起的发丝拂到脸庞时的瘙痒。
“哈?”年轻的公费生脸色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结结巴巴的问道:“什……什么?什么一晚上……”
蒋玉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不妥,长长的睫毛抖了抖,鼻翼急促翕动着,猛然站直身子,结结巴巴的回答道:“我……我是说,你打算……打算看一晚上糖人摔跤吗?”
郑清脑子的反应速度终于跟上了事态的发展。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似乎这样就能甩掉心底的旖旎,摇掉脸上的热气。
“只是有点好奇,”他老老实实承认道:“你知道我以前没见过这种有趣的东西……就是在你来之前看了一小会儿。”
蒋玉似乎也摆脱了几秒钟之前的慌乱,恢复了平日的落落大方。
“那我们抓紧时间吧。”她撩了撩耳边的长发,从手袋里抽出几本厚重的大书,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抬起右手,翘起食指。
一只穿着女仆装的餐侍精灵拍着翅膀,优雅的落在她的指尖,行了一个端庄的见面礼。
“来一杯黑玫瑰,少冰。”蒋玉偏着头,微微一点,左手掂着一枚金豆子,塞进餐侍精灵裙子后面的口袋里:“点心随意拼,不要太甜的。”
“梅林保佑您,小姐。”小精灵欢快的抖着翅膀,细声细气的道谢。
郑清咂咂嘴,看着那粒闪闪发亮的金豆子落进小精灵的口袋,忍不住叹口气。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蒋玉的衣着上,眉毛忍不住翘的愈发高了。
她穿着短裤体恤,外面罩着一件红底黑格的棉布长衣。
雪白的长腿与姣好的身姿在宽大的长衣下若隐若现,令人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你这是穿的睡衣?”郑清一脸纠结的看着蒋大班长的穿着,语气非常肯定的问道:“你外面是穿了一件睡衣吧!”
“是啊。”蒋玉若无其事的绾了绾头发,露出一截白净的颈子。
“这也太……随意了吧。”年轻的公费生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恰当的词语。
“你懂什么,这是今年的流行搭配……而且穿起来很舒服的。”蒋玉嘴角微微一翘,抽出自己的法书,递到郑清面前,催促道:“快点开始吧。”
“总给人一种你刚刚起床的样子。”郑清小声嘀咕着。
“什么?”蒋玉坐在他对面,正在向外掏笔记本、符纸等测试用品,没听清男巫说的话。
“咳咳,我是说,你下午没课吗?”郑清干咳一声,立刻改变了自己的问题:“我记得上课期间应该穿院袍吧。”
“我下午的选修课是古典魔法哲学,老师今天请假了,所以下午课程取消。”蒋玉鼓鼓嘴,一副不太满意的模样:“事实上,我今天下午都呆在图书馆。”
“去图书馆干嘛?写作业吗?”
“查卷宗。”蒋玉的神色忽然黯淡下来:“你知道,那只小猫……书山馆拥有巫师世界最详尽的案件检索与保管室,也许我能从里面找到凶手的一些痕迹。”
“你还在调查?”郑清忍不住惊讶道:“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案了……校工委不是已经公布了调查结果……说因为沉默返潮的原因么?”
“我不信!”蒋玉昂起头,眼神中满满的倔强。
郑清张了张嘴,没有继续劝阻。
他并不是因为看见蒋玉的坚持后放弃了劝阻。
而是他忽然想起昨天晚上,在老姚办公室做的那个‘目击者’的梦,想到了他曾经感受到的彻骨的寒意、还有那个白色的身影。
所以他对校工委的结案报告忽然不是那么有信心了。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开口。”他最终点点头,对女巫的坚持表达了自己的支持:“与那些灰袍子相比,我更相信你。”
蒋玉嘴唇抿了抿,眼皮垂了下来,小声嗯了一下。
忙碌状态下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
写作业、上课、写作业、上课,眨眼间,便到了周六。
郑清从绿兮纺高价买下的波西米亚长裙依旧塞在包装袋里,没有送出去;爱玛教授要求临摹的魔文也还有十大张,没有完成;唯一值得夸耀的也许只有老姚魔咒课的作业,在蒋玉的协助下,他完成了将近一万字的分析报告。
按照辛胖子的说法,这些文字稍加润色,添一份开题报告,完全可以塞到校刊中,充当学生论文。
郑清对于这种恭维不置可否——事实上,他很怀疑辛胖子四处找稿子的动机。
况且,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心烦。
今天是周六,今晚又到了每周一次的巡逻时间。
按照当初校工委的处罚通知,郑清需要在巡逻队呆上一个学年,现在时间刚刚过去一个月,这也是他第五次参加临钟湖夜巡。
相对而言,他对这件事已经相当熟稔了。
他不会像第一次巡逻一样,在脖子上挂着一斤重的护身符;也不会随身携带几百枚符箓,还在腿上绑了甲马符;即便法书上,他也没有特意补充新学会的小恶咒,而是把那道常用的束缚咒多抄了几遍。
因为他终于明白那些老巡逻队员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些话了。
这里是第一大学。
那座湖是九有学府的临钟湖。
除了几条不知死活的赤链蛇、一群偷偷摸摸的砂时虫,这一个月来,郑清没有见过比河童更危险的魔物了。
鱼人不算魔物,虽然智力稍低,但终究属于智慧种族,不会冒着巫师们的怒火去挑衅一群冲动鲁莽的小家伙。
与那些遥不可及的危险相比,夜巡最令人心烦的是生物钟的调整。
郑清需要在周六下午就开始睡觉,然后半夜起床、吃夜宵、巡逻,早上滚回宿舍后再蒙头大睡,直到中午才能爬起来——整个周末最黄金的一段时间,都被浪费在床上了。
简直不可饶恕!
年轻的公费生想到自己还没做完的作业,心底愤愤不平,却无可奈何。
自己挖的坑,跪着也要填完。
晚上十一点多,他踩着点,晃晃悠悠的来到湖畔,只带了一个灰布袋,甚至连法书都没从袋子里拿出来。
巡逻队的大部分成员已经都来了。
郑清很容易找到了林果的身影。
那位阿尔法学院的小天才骑在一头高大的黑山羊背上,仍旧背着一个小书包,长长的巡逻手杖被他架在黑山羊粗大的盘角间,异常显眼。
“啊!又忘了!”年轻的公费生与林果打完招呼,连声抱怨:“昨天我还叫辛胖子提醒我今天巡逻前带上波塞冬——就是我那只小狐狸——结果今天又给忘了。”
“没事,大家基本都没带伙伴。”林果抓着一把小梳子,耐心的给山羊梳着背毛,安慰道:“而且,带动物伙伴来巡逻,需要提前向校工委报备的,要填好多材料,很麻烦。”
郑清咂咂嘴,没有吱声。
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沦落到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安慰了。
黑山羊偏着头,看着年轻的公费生,腮帮子缓缓的蠕动着,眼神中分明流露出一股嘲笑的意味。
郑清总不至于与一头山羊对嘲,只能摇头晃脑的走到巡逻队中央,去领自己的巡逻木杖。
这是巡逻队员的标准装备,上面烙印着许多守护与驱逐性质的咒语,使用时只需要挥动即可,非常方便。
直到所有人的巡逻木杖都发放完毕,凡尔纳老人还没出现。
但巡逻队的人按照以往的惯例,已经熟练的分成了十几个小队。如果不出意外,后续的巡逻任务会以小队形式完成,每支小队负责一段湖岸的巡逻,范围与路线都非常清晰明确。
每队多则四五人,少的只有两人,以巡逻路段的风险程度来划分。
郑清与林果是一队,因为他们是整支巡逻队中唯二的大一新生,所以凡尔纳老人之前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段沿湖走廊的巡逻任务。
只需要在湖畔走廊里来回溜达,不会遇到草丛中的长虫,也不会‘偶遇’出来打野食的鱼人,最多会能够看到几头河童的光头,属于非常安全的巡逻任务了。
对此,其他人也没有异议。
当凡尔纳老人来到湖畔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
“今天初六,是戊子年、辛酉月、丁丑日,天朗月清,百无禁忌,大家巡逻的时候不要打瞌睡啊!”凡尔纳老人一手拄着手杖,另一手抓着一个可疑的纸袋,脸色酡红。
人群中传来一阵轻松的哄笑。
“都知道自己负责的区域吗?”老人的手杖在草地上重重顿了顿,惊起几只正在叠罗汉的小虫子。
旁边的老猎狗不动声色的甩着尾巴,向远离老人手杖的地方挪了几步。
“知道……”巡逻队员们稀稀拉拉的回应着。
“都知道巡逻路线吗?”老人举起手杖,大声问道。
“知道!”湖畔传来整齐的吼声。
“还等什么?!”老人手杖一挥:“出发吧!我的巡逻队员们!”
郑清满脸黑线的跟在乱哄哄的队伍后面,一手扶着林果的黑羊,一手拖着巡逻手杖,有气无力的向那段长廊走去。
临钟湖夜巡队的巡逻范围就在整片临钟湖,也包括环湖长廊、湖畔森林等附属地带。
郑清与林果的巡逻区域在湖西侧的一段环湖长廊中,长短不足五百米,走一个来回只需十分钟左右。
那段长廊一侧种了许多诸如桃、李、杏、枣的果木,吸引了大量野生的灯火虫前来吮吸树汁,是唯一一段有灯光笼罩的巡逻区域。
长廊另一侧是一面斜斜的草坡,草坡底线便是临钟湖了。
走在长廊中,一面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一面是挂满灯火虫的果林,风景宜人。
然而再有意思的景色反复看了几十遍,数百遍之后,都会寡如清汤,毫无趣味可言了。
夜还很长。
这段枯燥的景色还要看许久。
郑清不得不努力找些话题,来打发这段磨人的时间。
想到时间,他忍不住想起林果那稍显混乱的时间观念,然后又想起很久前在校工委办公楼前遇到的一个老头。
那位老人说过的一句话——
‘抛去时间,这个世界上原本没有什么魔法’。
他细细琢磨着,觉得吴先生似乎也说过这样类似的,于是忍不住抖出来,试着与林果讨论一番。
在他看来,林果也许对这一点有不同的看法。
但出乎他的意料,林果对于那句话表现出了百分之一千的赞同。
“完全没问题……时间原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呢。”小男孩扛着巡逻手杖,亦步亦趋的跟在郑清身后,认真回答着。
“太绝对了吧……”郑清摇着头,非常不赞同类似这种绝对的说辞:“凡事都有两面性的。时间也许强大,但不能囊括一切……”
“可以的!”林果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时间可以丈量一切!”
“丈量一切?”虽然对于林果的说辞有些意同,但是郑清仍对这句话嗤之以鼻:“时间就是时间,它能丈量距离、空间这些真实的东西吗?它能丈量智慧、爱情这些虚幻的东西吗?它能丈量真理吗?”
“能!”林果很郑重的点点头:“比如距离,你们用来衡量远近的,又何尝不是时间的长短呢?比如智慧,聪明人三分钟明白的事情,傻瓜要用三个月才能反应过来啊。至于真理,谁又知道的更多呢?唯有无尽时空的尽头,或许有真理的存在吧。”
郑清哑口无言,总觉得不对,但又觉得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我跟这个小屁孩计较什么,更何况是一个精神分裂、时间变态的小孩——他最终只能这样用阿Q式精神安慰自己。
静夜如清泉,淙淙汩汩。
林果那头盘角黑山羊已经被解开了束缚,放到长廊外的草坪上去吃夜宵了。
湖畔的草坪上长满了诸如三叶草、马齿苋、矢车菊等种类繁多的草本植物,其中不乏在草药学中具有一定作用的药用植物。相较于宠物苑里那些寡淡的青草,显然这里的植物更合乎黑山羊的口味。
林果一度担心这种放养行为会令校工委不满。
但郑清对此嗤之以鼻:“校工委给你的申请回复中有没有要求你限制它的行为?”
林果眨眨眼,摇摇头。
“这就对了……法不禁止即可为,小小年纪没必要把自己装在套子里。”年轻的公费生故作豪爽的拍了拍小男巫的肩膀,话音一转,说道:“相对而言,我更担心湖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也知道,那些鱼人一贯不老实。”
“不要紧,我家大黑很厉害的。”林果对于这点似乎很有信心:“它一头能把石头撞破,还能拖动上千斤的大车!”
“你那辆小车有上千斤?”郑清怀疑的看了他一眼。
但同时,他也放下心来。
毕竟草坪与长廊紧挨着,山羊离的距离并不远,只要在两人视线范围内,倒也不虞那些臭烘烘的鱼人或者阴森森的长虫作怪。
“没有,是步行街上王大爷的早点车,我家大黑就能拖动……”林果一边叽叽喳喳的解释着,一边拖着长长的木杖,小跑着,跟上郑清的步伐。
说话间,他们已经在自己的巡逻路段上来回走了三五趟了。
依旧是挂满灯火虫的果林,还有波光粼粼的湖面,唯一不同的,也许只有头顶的星空了。
今晚的星空非常漂亮,虽然郑清不确定自己抬头看到的是不是真实的天空,但并不妨碍他感受那浩渺而悠远的深邃。
温凉的夜风掠过湖面,擦过树梢,把树叶拨的沙沙作响,带着星星光斑、点点梦幻迎面扑来。
郑清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重重吐了出去。
然后他打了几个冷战。
“天气变冷了。”他嘟囔着,看了旁边的小男巫一眼。
他这时才发觉林果已经穿上了高领的毛衣,把那洁白的院袍撑的鼓鼓囊囊。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要安排夜间巡逻,”他跺跺脚,紧了紧身上的袍子,抱怨道:“这里是第一大学,在一座大岛上诶……难道有哪头不长眼的妖魔会昏了头闯进来不成?”
“学校这么安排,肯定是有道理的。”林果说着,忽然压低声音,用一种神神秘秘的口吻问道:“杀妖是一种什么感觉?”
“啥?”郑清一脸懵逼的转过头。
“我听说你小时候杀过好多头野雉妖……杀野妖是什么感觉?”林果语气稍微急促了一点:“书上说,猎杀妖魔会导致妖魔的气息侵袭巫师身体,杀的越多,侵袭越严重……许多巫妖就是这么堕落的……你头疼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杀了太多野妖的原因?”
“你听说谁说的!”郑清皱着眉,顺脚把一头从湖里偷偷摸摸爬到长廊围栏上抓虫子吃的河童踹回草坪上。
河童尖利的小爪子死死揪着半只肥硕的蜘蛛,充满怨恨的盯着年轻巫师,最终吐着泡泡,慢慢爬回湖里。
“大家都这么说啊!”林果拄着木杖,表情显的有些迷惑:“你不是前段时间拿了梅林勋章吗?大家都说,你能打倒大明坊那头野妖,是因为以前练习过好多次……还有你头疼晕死的病就是因为小时候杀了太多野妖留下的后遗症……”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郑清踮起脚尖,正用手中的木杖把一只掉出鸟巢的雏鸟托回鸟巢,闻言,手臂一抖,险些对那只小雏鸟造成二次伤害。
“街上的猎手们都说,巫师猎杀妖魔,就像吃生东西,容易消化不良……只有学校驯养的那些熟妖杀起来才没有后患。”林果仍旧站在他背后,喋喋不休的说着。
但他的声音很快被更大的躁动所淹没了。
开始只是那只母雀听着小鸟嗷嗷的叫声,也跟着喳喳个不停,只不过因为夜盲症,导致它只敢站在窝里扑棱翅膀。
渐渐的,其他在树枝上歇息的鸟雀们,也跟着骚乱起来,不时还有几只惶恐的小家伙扑棱着翅膀在树梢间窜来窜去。
骚乱越来越多,一时间,果林上空鸟叫声、扑翅声、树梢与树叶的碰撞声混成一团,打破了夜色中的宁静。
原本挂在树上吮吸树汁的灯火虫们,也悄无声息的收敛了肚皮下的光华,把自己紧紧贴在树皮上,唯恐那些刚刚被吵醒的猎食者们将它们捉去打了牙祭。
郑清顾不上追究林果口中那些谣言的来源,努力举起手杖,试着把那只小鸟送上鸟巢,解除耳边的聒噪。
“要不要试试咒语?”林果的声音中也透露出几分紧张。
年轻的公费生脸色一红。
他又忘了自己现在是一名巫师。
几秒钟后,小鸟在一根筷子粗细的藤蔓托举下,缓缓落在鸟巢中。但母雀的尖叫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发高昂起来。
她甚至用长长的喙用力拱着小鸟,试图把它重新推下鸟巢。
“发生了什么?”郑清提高嗓门,迷惑的看着树上已经完全混乱的秩序。
林果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拽了拽他的袍子。
“不要闹,我先看看那只大鸟是不是受伤了……”郑清摆了摆手,试图挣脱林果的小手。
然后小男巫拽的太紧,以至于他竟然没有挣脱开来。
“放…”郑清回过头,然后立刻把后面的字给咽到了肚子里。
他明白林果拽着他的袍角始终不放的缘由了。
一头野妖。
一头瞳孔血红,獠牙翻飞,面容狰狞的野妖,不知何时出现在长廊外的斜坡上。
林果的黑山羊已经警惕的退到长廊旁的灌木丛,四腿紧绷,耸肩低头,露出了两根粗大、坚硬的漆黑硬角。
他同时也知道为何果林里的鸟雀们惊慌不安,四处乱飞了。
作为一种众所周知的水生精灵,郑清对河童并不陌生。
鸟嘴、圆头、尖耳、厚重的盾甲,还有始终顶在脑门上的青玉圆盘。每一位巫师对这些特征都耳熟能详。
郑清在第一次夜间巡逻的时候就遇到了这种魔法生物。
那是一头在月下哭泣的河童,它的同伴被砂时虫群掳走——那个时候,河童留给郑清的印象就是瘦瘦弱弱、声音尖细、头顶着漂亮玉盘的奇怪生物。
而现在,郑清在巡逻中又一次遇到了拦路的河童。
或者说,他面前的这头怪物,曾经是一头河童。
剔除它猩红色的眼睛、鼓起的纠结着的筋肉,年轻的巫师还依稀能够辨认面前这头怪物尖嘴圆头,顶玉盘、背龟甲的痕迹。
只不过龟甲已然被它倏然胀大的骨架撑破,头顶的玉盘也裂成了片片碎玉。
河童那惯有的尖细声音也变成了低沉的嘶吼,还有嘴角淌下的稀稀拉拉的涎水。
“野妖…”林果低声呻吟了一句:“这么近……完蛋了……”
……
湖边的斜坡上种着种类繁多的草本植物,间或点缀着茂盛的灌木丛。
河童妖就悄无声息的站在一丛灌木的阴影中,一动不动。
这头野妖并没有第一时间扑上来。
它正鼓着猩红的小眼睛,抬着头,看着半空中的月亮,表情显得有些困惑。
也许残留在身体中的本能还在引导它享受天空缓缓飘落的月华,但这些残余的本能在食物芳香的诱惑下很快溃不成军。
它的鼻翼剧烈翕动,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吼,四肢着地,缓慢的,一步一步向上爬来。
尖锐的脚爪把松软的草地翻出一个个深坑。
……
郑清看着不远处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可以清晰感受到其中的憎恶与贪婪。
妖魔对巫师的憎恶。
妖魔对巫师血肉的贪婪。
这是深深刻在在巫师与妖魔血脉深处的烙印,是漫长惨烈厮杀后最沉重的记忆。
任何看到这种眼神的巫师,都不会再有丝毫幻想了。
郑清缓慢的把小男巫拽到身后,脸色发白,但大脑竟然出奇的清醒。
他甚至还有心情分辨这头由河童转化成的野妖与大明坊那头猪妖之间有什么区别。
显而易见,大明坊的猪妖转化的形态非常彻底,除了三层下巴之外,几乎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生物。
而面前这头河童妖形态并没有过分变化,只不过嘴里的尖牙外伸成了上下翻卷的獠牙,骨架与一般河童相比拔高了许多,浑身上下还长出了粗硬的黑色长毛。
“会奥斯特的守护吗?”郑清的嘴唇蠕动着,轻声问道。
“不会。”林果用更轻的声音回答。
“那……你能跑起来吗?”郑清顿了顿,再次问道。
“……脚软了。”小男巫的回答明显带着一丝哭腔。
“呼……”郑清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缓缓吧手中的法书翻开。
谢天谢地,刚刚托完那只小鸟,他还没来得及把法书塞回去,书页上抄录的咒语在月光下熠熠生辉,让他凭空多了几分勇气。
这是他第三次面对野妖。
第一次在大明坊,面对那头在街上横冲直撞的野猪妖,他浑身僵硬、脑子里一片空白,簇新的法书上没有一道咒语,如果不是托马斯的雷咒、不是那张恰巧落在猪鼻子上的静心符,也许此刻他已经被关进了传说中的黑狱。
第二次在入学专机上,面对那名容貌艳丽的女妖,他毛骨悚然、举止笨拙,毫无还手之力。如果没有伙伴们奋力抵抗,在专机护卫们冲进餐厅之前,女妖就会捆着他逃之夭夭。
这是第三次。
他的手指碰了碰胸口那块冰冷的铜片。
目光落在斜坡间那头河童妖身上,精神已经平静了许多。
“差远了。”他咕哝着,手指滑过法书上抄录的咒式。
与那头横冲直撞的野猪,还有肆虐专机的女妖相比,这头河童不论是体型还是气势上,都差远了。
而一个月前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相比,也差远了。
……
林果那头黑色的大山羊随着野妖缓缓上爬的脚步,亦步亦趋,斜斜的退却着。
它始终弓着背、低着头,保持随时弹撞的姿势。
这种威胁对于河童妖来说显而易见。
虽然没有太高的智慧,但是本能告诉它,不能同时面对两个敌人,不能把自己脆弱的后背露给那头危险的偶蹄动物。
林果紧紧拽着郑清的袍子,担忧的探出半个脑袋。
他很担心自己那头相依为命的大山羊。
……
淡绿色的光芒从郑清的法书间缓缓溢出。
似乎察觉到空气中不安的气氛,野妖终于放弃了步步为营的打算。
它人立而起,张开嘴,无声的咆哮着。
威压!
郑清第一时间就判断出了这种熟悉的感觉。
这是妖魔惯用的精神冲击方式,能够极大干扰巫师们施展法术。只不过与专机上那头女妖相比,这头河童妖的气势弱了不止一层。
但知道并不代表能够有效抵御,而且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承受这种无声的冲击。
林果哼了一声,身子一软,松开手中的袍角,软趴趴的倒在了地上。
郑清感觉自己的脑袋再一次裂开似的。
眼前的情景仿佛变成了慢镜头。
他看到斜坡上的野妖浑身粗硬的毛发炸起,口吻间的皮肉因为张的太开而外翻,露出了猩红色的牙床,露出完整的、惨白色的獠牙。
他还看到那头黑山羊,蹄下的草坪轰然爆开,低头弓背,仿佛一道离弦之箭,重重砸向不远处的野妖。
“咚!”
野妖的身子一歪,黑山羊的大盘角狠狠撞在了河童妖的背甲上。
盾形背甲中传来沉闷的碎裂声,河童妖的眼角绽开,眼珠子似乎都被这股沛然大力打了出来;而黑山羊的境况更窘迫一些,它在反震之力下完全无法站稳身形,打着滚翻下了斜坡,险些跌进湖里。
“咚!”
沉重的撞击声仿佛洪钟大吕,响彻郑清的脑海,也让他摆脱了刚刚野妖的精神冲击。
“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湖畔的另一片巡逻区域,一名袍子上镶了一道黑边的白脸男巫疑惑的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远处的湖面。
“什么声音……”他的同伴,一个胖乎乎的男巫拄着手杖,气喘吁吁,看上去随时都能瘫在地上:“哪有……呼哧……哪有什么声音……”
“好像有人在砸石头的声音。”白脸男巫骚了搔脑袋,语气也有些不确定了。
“呼…开玩笑……呼哧……大晚上,在湖边砸石头……呼哧……你以为鱼人都闲的没事干吗?”胖巫师终于歇过劲儿了,说话也流畅了许多:“声音在哪里?”
“好像……是在湖东面?”
“那边只有一道斜坡,坡上面就是环湖长廊,后面还有一片果林,每天晚上都有一群灯火虫在那边歇脚,”胖巫师显然对临钟湖附近的环境非常熟悉,飞快的分析道:“也许只是某条喝醉酒的鱼人在发疯……夜巡队也有人安排在那边,既然没有警告传来,就不用太在意……”
“那边安排的是两个大一新生,”白脸男巫语气稍微有些不满:“凡尔纳老头儿今天喝高了,估计正窝在小木屋里打鼾……作为老生,我们必须自己注意点……”
“这里是第一大学,能有什么事呢!”胖巫师脸上露出几分无奈。
似乎察觉到同伴的不满,他急忙补充道:“况且……你刚刚提到的大一新生,如果我没有记错,其中有一位是今年梅林勋章的获得者……也许人家在练习雷咒呢。”
“大晚上练习雷咒?”白脸男巫皱皱眉,侧着耳朵,又听了半晌。
那个奇怪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来。
于是,他也有些不确定了。
“不管怎么说……也算一个异常情况,还是记录一下吧。”白脸男巫嘟囔着,翻出巡逻队的登记板,从怀里摸出计时器还有羽毛笔,歪着脑袋看了看旁边的同伴:“你带灯火虫了吗?”
“除了校工委那些老头子,谁会带那些虫子……”胖巫师费力的从包里抽出一张符纸,喃喃着,轻轻一抖,喋喋不休的抱怨道:“真要命…每次巡逻都要破费……还没处报销……”
符纸冒着青烟,眨眼便化作一个橘黄色的光团。
“现在时间,十二点三十七分……”白脸男巫没有理会同伴的抱怨声,而是看着表,在表格中飞快的记录着:“临钟湖东侧有一次石块撞击声……”
写到这里,他的羽毛笔顿了顿,后面加了一个括号,补充道:
“(亦或短促的雷声)…疑似有人练习雷咒,或鱼人夜间活动……无后续异常声音……校园守护大阵无异常警报……暂做备案记录……临钟湖夜巡队xxx,时间…,地点…。”
相似的场景发生在湖畔的不同角落。
几乎所有的巡逻队员都没有在意到那短暂、但是响亮的异常声音。
如果正在湖边拼命的年轻男巫知道其他巡逻队员的想法,怕是会一口老血喷出三米远。
但是他现在不能喷血。
林果还在昏厥中。
那头黑山羊也因为先前猛烈的撞击,正在七晕八素的原地打转。
河童妖正努力把陷进草窝里的腿脚拔出来,随时会扑进几米之外的长廊内。
只有他,最先恢复了正常。
这是一个好机会,年轻的公费生精神一振,手中的法书哗啦啦翻动着,无风自动:
“葛之覃兮……”
清晰的咒语声在湖畔响起。
这是他学到的第一道咒语,也是他在实践课上掌握的最熟练的一道咒语。最主要的是,他曾不止一次见过其他人使用这道咒语控制某些狂躁的野兽。
绿色的光晕在书页间翻滚着,沸腾起来。
拇指粗细的藤蔓从四面八方的虚空蹿出,顺着河童妖的脖颈、关节、腰背一路蔓延,眨眼便把它上半身包成了一个粽子。
看到它想张嘴,郑清立刻指挥几道藤蔓绞出一条粗大的藤棍,恶狠狠的捅进它嘴里。
这招是他从蒋玉那里学到的。
“轰!”野妖腿脚用力,撑碎困住它的草窝,一跃而起,瞪着猩红的眼睛,硬生生向长廊撞了过来。
“砰!”已经稍稍缓过劲儿来的大山羊显然不会让野妖轻易得逞,它低头弓背,四蹄蹬地,再次撞在了野妖身上。
上半身被困住的河童妖没有了前次的灵敏,腰腹间被重重一击,脚爪没扒住草地,翻滚着砸在旁边的灌木丛中。
几口暗黑色的血液从它嘴里喷出,落在草坪上。
深绿色的草地一瞬间染上了一层墨色,淡淡的白烟蒸腾而起,带来一股刺鼻的焦臭味。
郑清皱着眉,放缓呼吸,努力摒弃这些干扰。
这一次,他不会再让这头畜生有机会逃脱了。
几条藤蔓破土而出,仿佛出击的蟒蛇,绞在了河童妖的两条腿上,然后又分出几条稍细的藤条,顺着它腰跨与背甲间的缝隙,堵了进去。
年轻的公费生牢牢记得第一次学习束缚咒时,蒋大班长向所有人演习的要领。
只要有空隙,就要塞进去。
当所有的缝隙都被堵住,野妖被藤条们捆成个球的时候,郑清发现了另一件有些尴尬的事情。
他需要一直按着法书,盯着面前的野妖,来保持束缚咒的威力。
河童妖已经在他的控制中了,这点没问题,纵横交错的藤蔓把那头野兽牢牢束缚在原地,除了一双眼睛,连嘴都张不开。
但他不能一直在这里站到天亮吧!
林果还昏迷着,这里也没有第三个人,怎么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里出现状况了呢?
法书上的光晕忽明忽暗,预示着年轻巫师精神世界的不稳定。
郑清在这一刻非常想念自己那群小精灵。
虽然她们不会说话,但是用来传个信却是没有问题的。
就算带着波塞冬过来,也比站在这里傻等着要好许多啊!
想到波塞冬,年轻的公费生忽然意识到现场还有另外一位清醒的生物——林果的大山羊。
“咩咩~!”他一边盯着野妖球,一边试着喊道。
好傻。
黑山羊的身影僵了僵。
“咩……”郑清拉长声音,努力模仿山羊的叫声,试图引起那个大块头的注意力。
黑山羊缓缓的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盯着年轻巫师。
“过来一下,咩……咩?”郑清的余光看到大山羊的动静,心底重重松了一口气,脸上挂起欢快的笑容,叫的愈发起劲儿了:“咩……过来一下……咩咩!”
黑山羊的腮帮子缓缓蠕动着,犹豫着,要不要跳起来一头撞死那个傻乎乎的年轻人。
但思索再三,它最终没有冲动。
郑清看着黑山羊溜溜达达的走到自己面前,愈发高兴了许多。
“咩……能不能去叫人过来帮忙?”
郑清最终没能指挥大山羊去找帮手。
也许是因为他的‘羊人语’还没过级,所以大山羊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许那头山羊只是单纯拒绝接受这种鱼唇的命令——想让一位动物伙伴远离它昏迷的主人,是非常不魔法的事情。
总之,在郑清口干舌燥的咩了三分钟之后,大山羊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他面前,蠕动着腮帮子,嚼着不知是第几口的宵夜,面无表情的看着年轻巫师表演。
这让他觉得自己傻乎乎的。
所幸在第四分钟的时候,大山羊不再看戏——也许只是单纯因为它厌倦了年轻巫师怪异的叫声——它用另一个办法解决了郑清的麻烦。
叫醒林果。
黑山羊伸出粗糙的舌头,糊了小男巫一脸口水。在耐心的舔了两分钟后,林果打着喷嚏醒了过来。
“好冷!”他的牙齿打着架,哆哆嗦嗦的说道:“下雨了吗?”
大山羊打了一个响鼻,蹭了蹭小巫师的脸颊。
细长的绒毛钻进林果的鼻子里,让他重新打了一连串喷嚏。
“你的法书里抄联络咒了吗?”郑清没有回头,仍旧目不转睛的盯着不远处那头被捆成粽子的野妖。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那头河童妖看自己时的眼神中除了贪婪之外,似乎还有一丝畏惧的成分。
但他现在没有时间仔细辨析其中的差异。
“我需要维持束缚咒,”他努力调节自己呼吸的节奏,让声音显得不那么咬牙切齿:“快点通知……”
“是!”林果在几秒钟内便明白了场间的情形,一边大声答应着,一边哗哗的翻起法书。
黑山羊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便迈着小碎步,向长廊边缘走去。
那里有一簇茂盛的豆苗,正在晚风中欢快的点着头。
哒哒哒。
“鸟鸣嘤嘤,求其友声……”呢喃的咒语声,随着大山羊细碎的脚步,在长廊中响起。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林果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掠去。
无声无息。
却让这座校园的许多地方在眨眼间陷入鸡飞狗跳之中。
……
“砰!”
湖畔码头小屋的木门砰然炸碎。
身材高大的老巫师健步如飞的冲向湖岸东侧的环湖长廊,平日里被他用来拄用的手杖拖在身后,在潮湿的草地间划出点点橘黄色的火星。
他的脸色依旧酡红,但双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浑浊,而是散发着骇然的寒意。
老猎狗尾巴尖擦着地,仿佛一道影子,紧紧缀在老人身后。
……
“咚!”
校工委办公楼的最顶层,一间常年关闭的办公室里传出桌椅翻倒的声音。
“哗啦!”
办公室的门被用力拉开,一名红袍的大二老生慌慌张张从屋子里跑出来,嘶哑着嗓子喊道:“警报!警报!红色警报!有人发出了红色警报!”
走廊中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周围几间办公室的门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开。
“在哪里?!”
“你确定没有看错法阵指示吗?我感觉自己刚刚闭上眼睛……”
“为什么要跑出来大喊大叫?有没有按照流程手册通知相应部门?教授联席会议?院长办公室?有没有提升守护法阵的警戒级别?”
几名灰袍校工与黑袍助教一边系着腰带,劈头盖脸便是一堆问题。
大二的老生显然被这些问题砸的有些懵。
“我没有……”他嚅嗫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刚刚看到,就立刻出来通知你们……”
“你才是值班员!”旁边一位助教显然有些抓狂:“这些应对方案之前不是演练过吗?”
“我第一天值班…”老生脸色涨的通红,但却终究没有再辩解什么。
说话间,一群人已经涌进了那间办公室。
刺眼的红色光晕笼罩了整间屋子,一个巨大的淡红色光球飘在屋子中央,四面八方墙壁上嵌刻的多重法阵也浮现出相似的色彩。
机械的报警声反复重复着同一句话:
“接到警报,接到警报……已确认非在册异常生命体,方位X1325Y2791Z341,威胁系数95,危险等级低……”
“还好,还好,只是一头野妖级别的…”一名黑袍助教抹着额头的冷汗,显然松了口气。
“好个屁!”为首的灰袍校工神情异常难看:“这头野妖出现的地方在临钟湖东侧,属于学府的核心区域。”
值班室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几乎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吓到了。
……
湖东长廊中,两个懵懂的大一新生并不清楚刚刚那道求助的咒语所引发的风暴。
今晚的天空云彩不多,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半空,非常抢眼。
湖水也很平静,偶尔晚风拂过,波光粼粼。
河童妖被束缚咒捆成一团,除了眼皮,连耳洞都给它堵的死死的——如果不是担心妖血污染太多草地,郑清绝对不吝戳破它那对瘆人的招子。
“吓死人了……怎么突然就跑出来一头野妖呢?”林果似乎已经从几分钟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了,稍稍有了一些活力,但仍旧可以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惊悸:“你没有看到,它之前就站在那个灌木丛旁边,像根木头一样……”
“也许湖里跑进去一头妖魔。”郑清仍旧死死盯着野妖,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在晚风的刺激下,他觉得自己眼皮已经快要兜不住滚烫的泪珠了。
“就是,就是!”林果忽然提高声音:“我刚刚就只想,这边打的声音这么响,湖里怎么没有鱼人出来看看呢?是不是它们……”
“不是鱼人的锅。”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断林果的猜测,把长廊中的两位年轻巫师吓了一跳。
就连郑清都忍不住,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
说话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穿黑袍的巫师。
郑清认识这个身影,在入校专机上,这位助教先生作为护卫队成员,曾经出现在他的身边。
助教身后,一连串的黑色与灰色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闪现在长廊两侧,不远处还有几盏黄澄澄的气死风灯在飞快靠近。
“如果我是你,会在维持好咒语的前提下,再回头。”头发花白的助教语气温和,彬彬有礼的提醒着。
耳边传来一声低哑刺耳的嘶吼,还有藤蔓哔哔啵啵的崩断声。
郑清心底一跳,坏事了。
他仿佛看到那头河童妖纵身向自己扑来的样子。
“不知死活!”一个熟悉的洪亮声音打破了湖畔的宁静。
郑清惊喜的回过头。
凡尔纳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在斜坡上的草坪间。
他伸出宽大的手掌,像捏一只兔子一样,拎起河童妖的颈皮,顺手一抖。
刚刚挣脱樊笼的野妖还没来得及宣告自由的到来,便在一阵清脆的骨裂声中瘫成一堆烂泥。
老人的脚边,五月大人蹲坐在地上,吐着舌头,吧嗒着嘴巴,似乎在品尝空气中弥漫着的河童妖的悲伤。
湖畔的身影越来越多。
穿着各色院袍的巡逻队员、来来往往脚步匆匆的灰袍校工们、抱着各种工具的助教们、背着双手面色凝重的黑袍教授们,几乎每个角落都在爆发压抑而激烈的争吵,所有人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第一大学的心腹之地,九有学府的核心区域,竟然被一头野妖摸了进来。
校工委外务处的人几乎都能想象明天早上那些报纸的头条新闻了。
先是入学的专机被妖魔入侵、然后一群野生的砂时虫在校园里搅风搅雨,还没消停两天,学校又搞出这么一档子事。
像个筛子一样,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转一圈!
安教授想象着学校大佬们的咆哮,胖乎乎的圆脸皱成一团。他一路小跑着,在调查取证的助教与重新搜索的校工们之间来来回回,希望能够获得一些更好的消息。
“是哪个实验室的试验品泄露吗?”
“知道这头野妖的来历吗?”
“附近还有没有其他野妖?”
他不断重复着上述的问题,但获得的始终都是沉默的摇头。
这令他愈发沮丧了。
时间一点一点向深夜滑去。
湖畔的气氛不仅没有冷却下来,反而愈发热闹了许多。
数十条舴艋小舟在粼粼的湖面来回穿梭,激起更多的波纹。
湖底的鱼人们静悄悄的,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扰人清梦的家伙。
一束束五颜六色的绚丽法术时不时从小舟中冉冉升起,在半空中炸裂;无形的波动反复在这座大湖的上空扫荡着。
即便站在长廊中,郑清也时不时有种汗毛炸起,皮肤酥麻的异常感觉。
草坪上,几条穿着灰色马甲的细犬压低鼻子,在草坪上绕来绕去。它们的耳朵像风筝一样疯狂的旋转,尾巴却夹在后腿间拖在地上一动不动。
灌木丛的枝条上,挂满了灯火虫。这些小虫子把尖锐的口器插进树皮,吮吸着树汁,半透明的腹皮一鼓一鼓的,慢慢绽出青色的微光;随着时间的推移,微光越来越亮,直到变成一个个拳头大的淡青色光团。这些光团簇拥在一起,把整个草坪照的灯火通明。
一排细口大肚的竹笼整齐码放在长廊里。
一只只乳白色的小虫子组成一条条流光,从笼口淌出,以那只河童妖的所在地为中心,按照标准的费马螺线,向四面八方展开。
越靠近中央野妖的虫子,身上的颜色越红,红的发黑;越靠近外侧,这些虫子的颜色越白,远处的虫子看上去几乎融入了半空的月光中。
“上面那些变色的虫子真有趣。”郑清仰着脖子,盯着半空中渐趋渐淡的色彩,小声说道:“看上去像是晕开的水彩。”
“那是希尔达助教的研究成果……是一些变异的灯火虫。”头发花白的助教安静的站在郑清身边,似乎没有去草坪上忙碌的打算。
看到郑清疑惑的目光,他微微点头,伸出手,自我介绍道:“张羽……又见面了……入学专机上我们见过面。”
“我记得,我记得。”郑清连连点头,感激道:“一直没有机会向你表示感谢……我叫郑清。”
“大家都认识你,”张羽失笑道:“今年获得梅林勋章的大一新生……在助教团里名气非常响亮啊。”
郑清的脸色又涨红了。
这时,几句话断断续续的飘到了他的耳朵里:
“……绝对不是实验室的……那里的每只野妖都被施加了限制活动范围的咒语……越界的唯一后果就是一团肉酱……”
“……我不是说实验室逃脱……我是指湖里有没有可能……”
“……鱼人……这些都说不准……”
回过头,是两名在执行搜索任务的灰袍校工正小声争执着。
他努力竖起耳朵,但最终也没有捕捉到更多的信息。
然后他想起了身边这位头发花白的助教先生,想起不久前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我记得……您之前说过,这头野妖不是鱼人惹的祸?”郑清犹豫片刻,最终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出声问道:“这头野妖不是河童变的吗?”
“我只不过比你们大几岁,不要用敬语……还没有恭喜你们镇压这头野妖呢。”张羽温和的笑了笑,耐心的解释道:“你们发出警报的第一时间,第一大学的特派员便进入鱼人部落的长老洞里……当我们赶到这里的时候,特派员已经确认鱼人们与这件事无关。”
“但是,河童不是隶属鱼人管辖的吗?”
张羽偏过头,看了一眼果林中重新亮起的野生灯火虫,顿了顿,说道:“湖里的魔法生物的确在鱼人管辖范围内……但并不是每一头河童,都是鱼人的奴隶。”
林果似乎刚刚有些走神,忽然大声说道:“鱼人没什么可怕的……郑清上次巡逻的时候,就单挑过一头那么高,那么壮的鱼人……”
他极力比划着那头鱼人可怖的体型,声音显得非常响亮。
郑清大声的咳嗽了两声。
“看得出,实至名归。”张羽察觉到年轻巫师的尴尬,目光随即转向草坪间,落在那只生死不明的野妖身上,声音中满满的夸赞:“这应该是你今年镇压的第二头野妖了吧……我非常建议你参加这个月校猎会的新生比赛,按照你的水平,一定能取得不错的成绩。”
郑清没有说话,他感到脸颊有些发烫。
好在一位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
“郑清……怎么又出事了?!”托马斯宽大的手掌按在郑清的肩头,看到男生稍显诧异与不安的表情后,立刻笑了起来:“开个玩笑……有没有受伤?身体有没有不适?教授们还在那边做进一步勘查,所以让我先来看看,你们两位有没有什么需要……。”
两名大一新生不约而同的摇了摇脑袋。
“即便没有异常,我也建议你们去校医院住一个晚上,”张羽的声音始终那么从容不迫:“毕竟你们两个单独面对野妖的经验并不充足……有可能受了暗伤也不知道。”
郑清耸耸肩,不置可否,回头看了林果一眼。
小男巫似乎发现了什么,绕的郑清面前,仔细盯着他,上下打量着。
郑清被他看的有些发毛。
“有问题吗?”他小声问道。
林果皱着眉,盯着郑清的面孔,看了半晌,最终诧异道:
“你的眼睛怎么变红了?!”
借着托马斯用法术凝出的冰镜,郑清看到了自己的‘红眼睛’。
准确说,是看到了自己的一只红眼睛——他并不是两只眼睛都变红了,而是只有右眼变红了。
不同于妖魔们那种阴森森的猩红色;也不是小白兔们如红宝石般剔透晶莹的眼睛。
郑清的右眼仿佛被人用重拳击打过似的,眼白上布满了大大小小不规则的血块斑迹,一眼看上去颇显凄惨。
“似乎是结膜血管破裂导致的球下出血,”托马斯带着蚕皮手套,小心翼翼的掰开郑清的眼皮,仔细打量着,手指间跳动着一串绿豆大小的光球。
郑清眯着左眼,缩着脖子,任凭托马斯把那些豆大的光球塞进自己的眼皮底下,
“眨眨眼。”当所有的小光球都被塞进眼皮下面后,托马斯摘掉蚕皮手套,询问道:“有没有异常感觉?比如酸痛、胀痛、或者刺痛?”
“没有……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完全没有察觉眼睛出了毛病。”郑清老老实实的眨着眼睛,感觉右眼仿佛泡在一汪温泉中,非常舒服。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托马斯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向张羽:“需不需要向教授们报告一下?”
“我刚刚已经报备了……有问题也不要紧。”头发花白的助教先生温和的笑了笑,转头看向两位大一新生,安慰道:“教授们已经给出了初步意见……如果不出意外,你们两个今天晚上会被学校安排住院。”
“又要住院。”郑清哀叹一声。
他依稀记得,自己似乎上个星期就在医院躺了好几天。
“我感觉自己现在能打死一头牛。”他曲起胳膊,鼓起自己的肱二头肌,试图说服面前的两位助教。
“能不能不住院?”林果也在一旁出声抗议:“我的占卜课作业还没有做完……”
“占卜课?”托马斯眨眨眼,然后抬起头,挥挥手,扯着嗓子喊道:“易教授?易教授!……他们两个说要写占卜课作业,所以不想住院……”
“我没说!”郑清立刻急了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果也有些傻眼。
“作业?”正在不远处查看野妖身体的教授显然对这个稍显意外的问题有些发愣,半晌,才慢悠悠回答道:“校医院要去,作业还是要写的……不要紧,我刚刚算了算,他们下周会准时交作业的。”
托马斯耸耸肩,摊开手,看着两位大一新生。
林果垂头丧气的抱着书包,不再说话。
张羽抓着两口玻璃杯——郑清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是从什么地方拿来的——塞进两位大一新生的手中,叮嘱道:“把这个喝下去。”
杯子里是一汪绿油油的粘稠液体,还冒着热气,看上去像煮热的奇异果汁。
“这是什么?”郑清不由想起某个早晨喝过的醒酒汤,脸色有些发白,小心翼翼的嗅了嗅。
气味清香,毫无异样的骚气。
“安神镇魂汤,李教授刚刚煮好送过来的……快趁热喝下去,对你们有好处。”
郑清啜吸了一口,出乎意料,虽然冒着热气,但杯子里的汤药却并不烫,喝进嘴里还有种清爽的感觉,只不过味道有些寡淡,仿佛没有加油盐的水煮青菜。
于是他不再犹豫,捏着鼻子,一口气灌进肚子里。
冰冷的凉意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但同时一股灼热的感觉也从胃里扩散开,流淌进五脏六腑,刺激着他的心脏更加用力的泵动。
“教授们还会呆一阵子……如果你们不找急去病房躺着,可以跟着一起去看看,涨涨见识。”托马斯说着,目光落在林果身上:“当然,如果觉得有些困,我现在可以护送你们去医院。”
林果似乎被这个目光刺激到了,努力站直身子,响亮的回答道:“我不困!”
郑清有些担忧的看着这个小男巫。
也许刚刚在妖气的冲击下昏厥对林果造成了一些刺激,他现在的精神似乎有点敏感。
……
当几个人来到草坪上的时候,几位助教仍在忙碌的为那头可怜的河童妖续接破碎的骨头,凡尔纳老人与两位教授站在不远处,小声说着什么。
晚风拂过,郑清隐约听到了易教授的抱怨。
“……之前有点太粗暴了……”
“哼!”凡尔纳老人的鼻子里发出重重的哼声,目光落在远处。
林果的大山羊卧在灌木丛旁,慢条斯理的蠕动着腮帮子。因为草坪正在进行搜检,所以它暂时不能觅食,这让黑羊的脾气坏了许多。
老猎狗五月大人罕见的甩着尾巴,臊眉耷眼的凑在黑羊身旁,似乎想挤挤暖和。
只不过在黑羊凶恶的眼神下,它仍在犹豫,逡巡不前。
“表现的很不错!你们两个。”凡尔纳老人宽大的手掌落在林果的脑袋上,揉了揉。
几分钟前,易教授的回溯魔法已经完美呈现了事发时的场景。显然,在野妖威压下昏厥的小男巫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多么出色。
林果鼻子皱了皱,眼皮有些发红。
“这是你第一次遇到野妖吧,表现非常好……比我当年强多了。”说着,老人的目光转向那头黑山羊:“还有你家的大羊,也很厉害。”
“现在的年轻人真了不起。”另一位教授显然不习惯夸人,声音显得有些生硬。
郑清注意到他有着高耸的颧骨,还有一头灰色的头发。
“这位是蒙特利亚教授,负责高年级的进阶魔文与血脉研究。”托马斯小声介绍道:“他在应用魔法研究院有自己独立的实验室。”
“你就是郑清?”蒙特利亚教授目光锐利,声音总是习惯性的带着几分严厉的色彩:“我听爱玛教授介绍过你,据说你在魔文方面的天赋很好……今天表现的不错。”
郑清讷讷应是,目光落在那只仍旧躺在地上的野妖身上。
野妖仍旧被魔法束缚着。
只不过与郑清那粗暴、野蛮的藤蔓球相比,现在束缚这头河童妖的只是几条细小的银白色锁链。
锁链穿过它的肩胛、背甲、还有髋骨,在它的盾甲上结出一道复杂的阵符。
几位助教戴着蚕皮手套,手中拿着刀、锯、剪子、镊子等工具,小心翼翼的剖开它的身体,耐心的在那些漆黑的血浆中摸索探查。
河童妖睁着猩红的眼睛,眼神显得有些畏缩,但仍旧透露出几许贪婪。
“野妖是一种战斗本能非常出色的生物。”
“即便转化时间不长的野妖,也往往能够发展出令人惊叹的敏锐感觉。”
“从这个角度来看,它们的弱点着实不多……作为大一新生,你们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控制这头河童妖,非常好,非常好。”
蒙特利亚教授的声音有些沙哑,表扬两位年轻巫师的词汇也有些贫乏。看得出,他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只不过不知为什么,现在他的谈兴有些浓厚:
“前些年,我在做‘血脉对能力影响程度’这个课题的时候,曾经处理过一些野妖。无一例外,它们在转化后都表现出了极强的攻击性,但同时,它们的防御能力、体能、生命力、以及各个方面的本能,也得到了极大的提高……如果抛却理智,这种转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种质变!”
“想象一下,如果能够将妖魔转化野妖的这种能力进一步提纯,得到某种温和的,不影响理智的转化方案,那么巫师世界的力量会迎来又一次跨越式提高。”
“这将是一场颠覆性的革命……”
“咳咳咳!”易教授大声的咳嗽着,打断了蒙特利亚教授稍显激动的演讲。
蒙特利亚教授皱了皱眉,停下话头,环顾左右。
托马斯等几位助教的脸上明显挂着几分不安,似乎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而以灰袍校工们则对教授的这番话不屑一顾,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凡尔纳老人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干脆听了一半就转身离开了。
只有郑清与林果,对蒙特利亚教授描述的愿景表示出了某种程度的向往。
“意思是我们以后打一针,就能变成注册巫师吗?”林果看到教授止住话题,忍不住出声称赞道:“简直像贤者之石一样令人着迷!”
蒙特利亚教授嘴角翘起,显然对这种恭维非常受用。
但他同时也闭紧嘴巴,不再讨论相关话题了。
“小孩子的想象力就是丰富。”易教授揉了揉小男巫的脑袋,语气一转,警告的看了周围几个年轻巫师一眼:“蒙特利亚教授的想法固然是有趣的……但也是危险的。到目前为止,整个巫师世界,只有他的一个实验室获准进行相关课题的研究。”
“这些课题虽然并不涉密,却有些敏感……我不希望校园里传出什么不好的流言。”
郑清等人连连摇头,直说不敢,就差赌咒发誓了。
“蒙特利亚教授刚刚说了许多野妖强悍的地方,自然是没有错的。这些畜生固然有许多身体素质上的优势,但智慧,从根本上限制了它们发展的程度。”
易教授转过头,看着身旁的两位大一新生,语气中充满了警告:“你们能够战胜一头野妖,值得夸奖……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们可以盲目自大。”
“这个世界上野妖的种类千奇百怪,你们见过的只是最基础的一种……它们的弱点不多,却也算不得什么厉害的魔物。”
“野妖是什么?”
“野妖是炮灰!是这个世界上最弱小、最泛滥的底层妖魔。”
“战胜它们并不值得过多炫耀。”
“但是,教授。”郑清听了这番言论,愈发迷惑,忍不住出声打断道:“既然野妖并不厉害……那三叉剑为什么要给我颁发梅林勋章?”
这个问题显然有些突兀,草坪上的诸人纷纷侧目,就连正在‘整理’野妖的几位助教都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易教授并没有迟疑,他笑了笑,温和的说道:“这个问题应该困扰你一阵了吧……事实上,那枚勋章并不是奖励你镇压的野妖,而是奖励你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时,所体现的勇气……这是最珍贵的。”
“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四季坊上那么多人,最后只有你冲向肆虐的野妖了?”
郑清的脸悄然涨红。
只不过趁着夜色,这番颜色并没有被大家注意到。
易教授抬起双手,按在郑清与林果的肩头,稍稍提高了声音:“对于第一次遇到野妖的大一新生来说,面对它们、与它们战斗,是一件非常需要勇气的事情。”
“这个时候,考验的就是你们心底最坚定的信念了。”
“没有守护身后的信念,没有战胜邪恶的信念,没有与堕落势不两立的信念,你们就不会站出去,做那件许多人应该做,却没有做的事。”
“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心有畏惧者也。”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易教授的这番话,讲的斩钉截铁、理直气壮,草坪间一时陷入沉默中。就连不远处的凡尔纳老人都频频侧目,连连点头。
也许察觉到自己给诸位学生、助教们施加了过大的压力,易教授跳过这个沉重的话题,用轻快的语气说道:
“当然,新生么,能够对付野妖就可以了。”
“这种畜生智力低下,本能强烈,只要使用恰当的魔法,很容易制服。”
“第一大学在你们入学初教授的一道咒语,都属于经过仔细挑选,简单易学,有一定发展潜力,而且对野妖有很强针对性的魔法。”
“比如九有学院的束缚咒‘葛之覃兮’、阿尔法学院的软腿咒‘我马虺隤’……都属于这类咒语。”
“你们的表现非常出色……我们会向学校建议,给予你们部分学分上的奖励。”
两个大一新生顿时喜上眉梢。
郑清觉得自己应该谦虚些,但嘴角却总是忍不住咧开。
“哼!”凡尔纳老人在人群外重重哼了一声:“巡逻队的人……需要你们向学校提奖励的建议吗?”
易教授笑了笑,没有争辩这个问题。
说话间,原本跪坐在地上‘整理’河童妖的几位助教已经采集到了所需要的全部‘材料’,开始整理收拢手头的工具。
“有什么发现吗?”易教授转头看向一位站起身的助教。
“我们只能确认它是一头由河童转化而成的野妖。”助教的声音不大,却非常清晰:
“转化时间在三个小时之内……更准确的时间需要在实验室里进一步测试才能得到相关结果。”
“我们在它的胃里发现了一些两栖生物的残骸,以及一些矿石、淤泥、还有树叶、野果。”助教翻开手边的木箱,露出三团布满血丝的薄皮,用镊子小心翻动着,解释道:“这头河童的身体已经出现了四级转化……原本的一个胃变成了三个,可以根据胃酸浓度不同,消化不同的食物——无论是干燥的还是潮湿的,不论是肉类还是青草,不论是有毒,还是无毒——都能够在这些胃袋里被磨碎,碾压出它所需要的营养。”
“一如既往的贪婪。”托马斯站在一旁喃喃着。
“知道它是怎么转化的吗?”易教授插口问道。
那位助教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蒙特利亚教授忽然提起袍角,别在腰间,然后把两个袍袖高高挽起,露出骨节突出的苍白的手臂。
他蹲下身,戴上蚕皮手套,拿过一柄小刀、一个镊子,开始在河童妖身上拨弄起来。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脱下蚕皮手套,丢进垃圾袋里。
“的确没有异常咬痕。”他的脸色很难看。
郑清觉得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
但他环顾左右后,却发现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很差。
不论是凡尔纳老人,还是易教授,亦或者张羽、托马斯等助教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