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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清再一次见到萧笑等人的时候,是在晚上八九点钟的宿舍。

    中午社团联合会的面试,几位团里的‘骑士’并没有露面,只是飞来几只纸鹤,通过纸面对年轻的公费生表达了某种程度的鼓励。

    好在面试官所提出的各种疑问大家都已经做了针对性的分析,年轻的公费生都能对答如流,所以并没有在意其他人的缺席。

    因为自我感觉良好,郑清心底已经认定自家的骑士团成立在即,下午回到宿舍后便迫不及待的开始筹备骑士团第一次团建活动——在一张大大的白纸上罗列需要延请的观礼嘉宾——他甚至狠下心来为这第一次团建‘自筹’了一枚玉币的活动经费。

    伊莲娜是一定要请的。郑清一想到吉普赛女巫临走前的话,脸上总会遏制不住露出一副傻笑的模样。

    蒋玉,嗯,作为朋友,也需要让她知道这个消息。

    班上的其他学生,像尼古拉斯、刘菲菲、段肖剑等关系较好的人要请;类似马修·卡伦这样一个月说不了三句话的同学,请来也是徒增尴尬。

    还有姚教授、李教授、易教授,以及托马斯、希尔达这些助教先生,不论他们是不是时间前来捧场,请柬一定是要发过去的。

    哦,对了,还有校工委的凡尔纳老人。在巡逻队呆的这段时间,老人给了他与林果很多照顾。只不过这几天没看到这位老人在湖边遛狗,不知道他最近忙不忙。

    思忖片刻,郑清仍旧将凡尔纳老人的名字列在了白纸上,只不过名字前面打个一个问号。他拿定主意,明天下课后去湖畔的小木屋转一圈,如果遇到老人,那就先口头邀请一下;如果老校工不在家,那就先放一放。

    一直到萧笑回来之前,年轻的公费生都保持着这种愉悦的心情,哼着小曲,在那张巨大的白纸上涂涂画画——他甚至怀疑有人在自己的早饭里浇了一点福灵剂,否则今天不可能诸事皆顺利到如此地步。

    听到开门声,郑清飞快的把这张白纸塞进抽屉里,转身挥挥手,把橘猫招进怀里。

    门后的铰链发出咔啦咔啦的噪音,天花板上挂着的铜镜仿佛收到了什么讯息,开始缓缓转动,将明晃晃的镜面对准门口——这块铜镜还是前段时间砂时在校园里折腾的时候迪伦挂上去的,虽然谣言已经终结,但谁也没想着再把它摘下来,权当一个小装饰。

    很快,宿舍门被打开。

    萧笑推开门,习惯性的遮住眼睛,阻挡头顶那块铜镜投下的刺眼光芒。

    “哟,我们的大博士终于回来了。”郑清瘫在宽大的座椅中,怀里抱着橘猫,对刚刚进门的萧笑阴阳怪气的笑了一声。

    然后他注意到萧笑身后的几个身影,不由挑了挑眉毛。

    “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把那块破镜子摘下来!”张季信进门时又忘了遮住眼睛,连声抱怨着。

    年轻的公费生没有搭理他。

    “很好……很好,该来的都来了。”他稍稍坐起身子,把怀里的肥猫堆到头顶,同时伸出手,在书桌上排开一列整齐的符箓:“那么,让我们梳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情……你们有没有什么想辩解的?”

    对于这几个家伙今天上午三番五次的‘出卖’,郑清觉得自己有必要好好说道说道。

    镇压符、束缚符、软腿符、五色符、五音符等等。

    鲜红的朱砂在光线暗淡的宿舍里泛着红光,橘猫团团非常应景的‘嗷’了一声,愈发加重了某种恐怖的气氛。

    这些威力不大,但是非常让人头痛的小符箓是年轻的公费生趁着晚饭前的空隙勾画出来的——当然,那些珍贵的可以换钱的标准符箓,郑清已经塞进了自家的灰布袋里,排在书桌上的都是一些劣质符箓。

    即便只是劣质符箓,也够折腾这些魂淡的了。

    郑清对刚进门的几个家伙露出阴森森的笑脸。

    但出乎他的意料。

    不论是萧笑,还是辛胖子,亦或是张季信,都没有对他这番直白的威胁表达出‘惶恐不安’‘战战兢兢’的表情。

    这让他稍稍有点不快——剧本可不是这样的,怎么能不安套路出牌呢?

    “申请失败了。”萧笑扬起手中的一个厚重的牛皮纸信封,用沮丧的表情与语气告诉了郑清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我刚刚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顺便去社联办公室转了一圈……他们的审查结果已经出来了。”

    “不可能!”年轻的公费生大叫一声,从靠椅中一跃而起,伸手抓向那个黄褐色的信封。

    原本趴在他头顶的肥猫一时不察,险些跌了下去。这让它大为不满,举起厚厚的肉垫在年轻巫师的头顶重重拍了几下。

    郑清没有在意肥猫糟糕的脾气,事实上,与之相比,大起大落之下,郑清的心情更为糟糕。他甚至都忘记了半小时前制定好针对几个魂淡的‘折磨方案’,也没有注意到辛胖子趁他不注意,小心翼翼的将书桌上那堆劣质符箓扫进口袋的举动。

    信封不大,但里面似乎塞了很多东西,摸上去有点鼓鼓的。

    封皮左上角用红色宋体字印着“社函111号”,中央用黑色的毛笔字写着“第一大学社团联合会关于(郑清)申请组建社团的复函”。

    信封背面戳着红色的蜡封,上面有社团联合会菱形中带着S的标志。

    “这么正式。”郑清咕哝着,用力撕开信封。

    一张微微发黄的卡片随着信封的倾斜,落进年轻公费生的手中。他侧着头,就着头顶的白色日光灯,一目十行的扫了过去。

    “亲爱的郑清同学:

    您于十月六日提交的组建(宥罪骑士团)社团的申请已收到。

    根据《第一大学校园管理条例》第一十三条第二款,以及《第一大学社团联合会管理办法》第五条第八款的相关规定,您申请的(社团名称)因违背(公序良俗),故不予批准。相关条例已随函寄上。

    您可于三十个自然日后重新提交申请。

    如有异议,请于七个自然日内提请复议。

    谨致好。

    第一大学社团联合会常务理事会十月八日晚十八时二十五分”

    郑清揉了揉眼睛,又读了一遍这张卡片上的内容。

    没有错。

    学生会或者社联这些‘机关部门’一向都使用这种高高在上,看上去无比正规,实际上狗屁不通的制式公文格式。

    即使隔着一张纸,郑清似乎都能嗅到社团联合会那些脑满肠肥的校园官僚们身上散发出的恶臭。

    他又侧了侧手中的牛皮纸信封。

    几叠折起的厚鼓囊囊的文件终于冲破信封的束缚,跌了出来。

    郑清翻开这几叠文件,《第一大学校园管理条例》《第一大学社团联合会管理办法》这些大大的黑体字看上去分外刺眼。

    “好消息是,因为某些不可抗的因素,今年的猎月会整体推迟一个星期。”萧笑注意到年轻公费生抬起头,立刻补充道:“这是图书馆张先生告诉我的,教授联席会议下午刚刚出具的决议……估计明天早上这条消息就能传遍整个学校了。”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辛胖子不知何时已经重新倒在了他宽大的床铺上。

    原本趴在郑清头顶的橘猫掂量了片刻,最终纵身一跃,离开年轻公费生的脑袋,跳回了辛胖子的肚皮上。

    对它来说,温暖舒适的肚皮显然更适合小憩。

    “都是魂淡!”

    郑清愤愤的骂了一句,将手中的信封摔在书桌上。不知是在骂面前这几个毫无义气的同伴,还是社团联合会那些打着官腔的学生干部,亦或是那只正趴在胖子肚皮上悠闲舔爪子的肥猫。



    “什么是公序良俗?”

    林果好奇的声音在宿舍里响起。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

    就连萧笑也迟疑着,摩挲着他的笔记本,没有出声。

    郑清黑着脸,默不作声的翻开随信附送的那几份规章明细,仔细分辨字里行间的含义。但研读半天,仍不得要领。

    “社团名称……公序良俗……”张季信嘟囔着,翻来覆去读着那张小卡片上的文字,百思不得其解:“我从来不知道‘宥罪’或者‘骑士团’还涉及公序良俗。”

    “肯定与‘骑士团’无关。”辛胖子肯定道:“我记得学校挂着骑士团后缀的社团有好几个……比如亚特拉斯那个什么守护骑士团,还有星空学院的哥萨克骑士团,这些不都是骑士团嘛。”

    “‘宥罪’也不应该有问题啊,”张季信漫无边际的猜测着:“难道是因为‘宽恕罪孽’是神祇的职权范围,所以跟亚特拉斯的信仰冲突了?”

    “是不是审查报告的人出了岔子,给我们发了一封错函?”林果小声嘀咕了一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萧笑忽然抬起头,露出几分明悟。

    郑清敏锐的察觉到博士的异常,忍不住挑起眉:“怎么,你觉得是社团联合会的人出错了?”

    “不不,”萧笑摇摇头,犹豫着说道:“也许只是个巧合……今天我去办公室拿回执的时候,把信封交给我的是一个亚特拉斯学院的学生……虽然还没有留胡子,但他带着黑色的尖顶宽沿礼帽,袍子也是粗布的……我猜他应该是一个阿米什人,也许他修改了我们的审查报告。”

    “阿米什人?!如果是他们的话,的确有这种可能性……要知道,他们都是一些狂热的顽固派巫师。”张季信似乎有些恍然大悟,转头看向辛胖子:“是你同胞诶,你觉得呢?”

    “高地人不是纯正的日耳曼人。”辛胖子面色不虞的纠正道:“他们的口音没有任何一个低地河畔的人会喜欢。”

    “哦,我差点忘了这点。”张季信抱歉的笑了笑:“你是莱茵河畔的。”

    “你们的意思是,他私自篡改结论?”郑清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学校的正式公文吧……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不要试图用正常逻辑来揣摩一个狂热信徒的思维。”辛胖子的语气稍稍有些尖刻:“作为一个会因为帽檐宽度、魔杖颜色、飞天扫帚材质而不断分裂的极端守旧教派,如果它的某位教徒因为我们社团的名字而冲动的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是完全有可能的。”

    郑清仍旧一头雾水。

    他不得不再次转头看向萧大博士。

    “阿米什人,是一群基督新教再洗礼派门诺会信徒,原本属于日耳曼高地人……非常封闭,非常守旧的一个社区,你可以把他们理解为标准的顽固派巫师。”

    萧笑翻开他的笔记本,耐心的解释着:

    “正式受洗后的阿米什人,不能抽烟、喝酒、贪图享受,他们也不参与新世界的开拓、不接受包括维度理论在内的现代魔法理论……这个群体中的大部分未成年巫师甚至会拒绝参加初级或中级的魔法教育。”

    “大部分时候,他们都穿着粗布黑袍子,带着尖顶宽沿的礼帽,在那几座固定的魔法塔中以调配古方魔药为生。”

    “‘你们务要从他们中间出来,与他们分别,不要沾不洁净的物,我就收纳你们’……不要让周遭的世界塑造你。”

    “你能相信他们的巫师现在还有使用魔杖的吗?”

    郑清耸耸肩,摊开手。

    他的确没办法想象这种事情——准确说,他对此毫无概念。

    “也就是说,我们不需要重新开会讨论新的社团名称了吧。”年轻的公费生重重的松了一口气,他没有继续讨论阿米什人生活习惯的兴趣了,转而将注意力重新落在社团联合会回执中的卡片上:“审核报告中说,我们可以在七个自然日之内提起复议……这是个机会。”

    “这不是机会,这是唯一的出路。”萧笑强调道:“我们没有时间等待一个月之后重新提交新的社团申请了,所以这次复议是我们能否成功挤进这次校猎会的唯一出路。”

    “我还是不懂,”林果的声音显得有些沮丧:“他……那个阿米什人,为什么会修改我们的审查报告呢?”

    “这只是一个猜测,虽然可信度很高,但并没有下结论。”辛胖子纠正了林果语句中的错误,然后解释道:“至于修改的原因,他在报告中已经说的非常明确了……违背公序良俗。”

    “想要理解阿米什人,你需要知道他们‘对骄傲的恐惧’以及‘对谦卑的推崇’,”萧笑漫不经心的翻着自己的笔记本,摇摇头:“与个人意志相比,他们更倾向于服从上帝的旨意……这意味着任何冒犯上帝权威的行为都会受到他们的‘非暴力、不合作’。”

    “听上去是一个非常温和的团体嘛。”郑清咂摸着其中的意思,很感兴趣的打量着牛皮纸信封上的蜡封纹章,嘀咕着:“只不过是一个比较传统的文化罢了。”

    “传统?不不,这不是传统,这更像是哗众取宠。”萧笑扣住自己的笔记本,扶了扶眼镜,语气尖锐的评价道:“以前他们坚持传统,是因为社会太松散,传统维系着社会的稳定。现在社会已经有了广泛而坚实的维系方式,他们坚持传统,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罢了。”

    “幸亏今天释缘小师傅不在……我们这里没有亚特拉斯的人。”张季信露出一副惊恐的模样:“否则你这番措辞很容易引发两个学院之间的流血冲突……”

    “有点深奥,跟不上节奏。”郑清挤到辛胖子的床铺上,挠着团团的下巴,听着它的呼噜声,露出惬意的表情。

    “在一个社会属性的群落里,每一个个体都有与众不同的欲望……”萧笑试图继续解释这个话题,但他的长篇大论刚一开始便被打断。

    “那你们觉得‘猫の团’这个名字怎么样。”郑清忽然举着团团,不顾橘猫不耐烦的眼神,一脸严肃看向大家:“如果我们复议没有通过,新社团的名字叫这个怎么样?”

    “你的话我们才跟不上节奏好吧!”辛胖子忍不住咆哮着,一把抢过郑清手中的肥猫,丢到自己的头顶:“如果复议不成功,我们组建新社团还有什么意义?!”

    “我觉得不管做什么,总不能半途而废……既然学校不让用‘人的团’,那我们用‘猫的团’应该没有关系吧。”郑清叹口气,煞有介事的补充道:“比如蓝雀是蓝猫、胖子你可以是加菲猫……”

    “也许你应该把那位吉普赛女巫拽进来,这样就可以有一只波斯猫了。”张季信没等郑清给他找到合适的‘猫种’,就飞快打断了年轻公费生的臆想,转头看向胖子说道:“不过这对你倒是个机会。”

    “机会?”辛胖子揉着怀里的肥猫,一脸茫然:“我没想着当猫啊?”

    “不是加菲猫。”张季信原本就通红的脸膛憋的有些发紫:“我是说那个阿米什人,如果真的是他捣乱,你就又能写一篇新闻了。”

    “我很怀疑这点。”辛胖子有气无力的靠在床铺上,哼道:“校报编辑部第一条准则,不许刊登影响校园团结的任何稿件……甚至不需要主编过目,我自己就能毙掉这篇文章。”



    校猎会推迟开幕式的消息,在周四早上便沸沸扬扬的传开了。

    学校里各式各样的传言都有。

    从妖魔们攻打了学校在马里亚纳海沟里的某处据点,到新世界的土著们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起义,亦或者今年沉默森林的返潮带来了一些恐怖生物、学校的大领导们都去镇压森林的躁动。

    总之奇奇怪怪的言论不绝于耳。

    以至于药剂学的课开始后,仍有人在台下窃窃私语,讨论这个问题。

    李教授不得不终止开场白,先向大家宣告了学校的通知——他原本打算下课的时候再知会这件事的。

    “我知道许多人对这次猎会推迟有自己的看法……这并不是你们不认真上课的理由。”李教授细若游丝的声音在教室里飘飘荡荡,一副随时都会闭气的模样。

    这也迫使许多学生摒弃凝神,努力捕捉教授说出的每个字眼。

    “因为近期学校的安全形势有些紧张,经过教授联席会议与校工委的审慎讨论,为了保证在校学生的人身安全,今年校猎会开幕式推迟至十月中旬……具体时间还没有确定,但肯定会在霜降之前举办的。”

    “周末的班级例会上你们应该能够从辅导员那里得到更详细的信息。”

    “好了,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

    “希望大家能够在接下来的课堂上保持一个积极的学习状态,不要被外界的因素干扰到你们真正需要注意的事务中。”

    说到这里,李教授端起讲桌上的茶杯,慢慢呷了一口茶水。

    然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把手伸进袍子里,掏摸了半天,举起一个玻璃小瓶。

    里面装着小半瓶紫黑色的液体,在阳光下闪烁着神秘的色泽。

    “有人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李教授拉长声音,用探询的目光打量着教室里的年轻巫师们:“如果不确定……哦,大家都知道啊。”

    他的后半句话被教室前排齐刷刷举起的胳膊给打断了。

    郑清诧异的扬起了眉毛。

    深紫色的液体有很多,比如葡萄汁、高锰酸钾溶液、石蕊试液等等。单凭教授举起的那个小瓶子,远远看去,完全没有办法明确判断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但出乎郑清的预料,教室里的女生们几乎都把手举起来了。

    相比之下,男生里面只有萧笑举手了——这丝毫不奇怪,萧大博士甚至能把今年流行的香水色味款型说的头头是道。

    “瓶子里是什么?”郑清用胳膊推了推旁边的大博士。

    坐在前排的辛胖子与张季信也非常巧妙的把身子侧道一边,竖起了耳朵。

    “颠茄汁。”萧笑嘴唇微微蠕动着,语速飞快的解释道:“颠茄,也叫美女草,是茄科、颠茄属多年生草本,原产欧罗巴,喜温润、忌冷寒高温,气味微苦、辛;成熟的浆果呈球状,光滑、紫黑色,汁液呈紫色。”

    “但是紫色的液体很多啊!”辛胖子终于忍不住,转过头,小声反驳道:“我不翻百科全书就能给你念出一长串名单……”

    “但是最近在学校里销量最旺盛的紫色液体,只有颠茄汁。”萧笑面无表情的看了胖子一眼:“这也是为什么女生们都能认出来,而你们却不知道的原因了。”

    “为什么?”郑清好奇的催促着问道。

    “因为颠茄汁有美瞳的效果。”萧笑耸耸肩,轻巧的把答案说了出来:“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化妆手段,最初兴起于亚平宁半岛……中世纪的意大利,女人为了让自己的眼睛看起来更大,会往眼睛里滴颠茄汁……实际上意大利语颠茄拼写为 bella donna,就是美女的意思。”

    “bella donna?”郑清读着这个有些耳熟的词,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贝拉夫人?!”辛胖子一副活见鬼的模样:“贝拉夫人是美女的意思?……不是冒犯,我可一点都没察觉到她漂亮在哪里。”

    “噗。”郑清低下头,肩膀剧烈的耸动起来。

    贝拉夫人是校医院的护士长。

    她是一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的女护士。

    就像辛胖子说的那样,这个名字与美女这个字眼差距的确有点大。

    “每个人的名字都寄托了美好的愿望,但并不是每个美好的愿望都能成真。”张季信制止了几个男生的嘲笑,用非常严肃的语气说道:“名字是一个非常严肃的载体,嘲笑别人的名字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抱歉。”郑清憋住笑意,一脸正经的表达了自己的歉意。

    辛胖子则在鼻子里哼了两声,悄悄转回前排去了。

    讲台上,李教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屋角几个男生之间的悄悄话。在点起几个女生询问答案之后,他便挥挥手,示意其他人把胳膊放下来。

    “我应该预料到这个结果的。”教授轻轻笑着,视线从年轻巫师们的脸庞滑过,慢慢解释起来:

    “就像之前几位同学回答的……这是颠茄汁。”

    “用颠茄草成熟浆果的汁液为主要原料配置的药水,经常被治疗师们用在镇痉、镇痛、止汗的方子里,在肠胃绞痛、胃液分泌过剩的治疗中效果非常显著……标准狼毒药剂中就有颠茄,它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制狼人狂躁其嗜食的冲动、以及变身时的痛苦。”

    “当然,女生们应该知道颠茄汁的另一个副作用——扩瞳。”

    “也就是散瞳……颠茄汁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扩大你的瞳孔,达到非物理美瞳的效果。”

    “但我今天把它单独拎出来,并不是向大家推荐这种古老的草本精华……”

    教授的这种说法非常有趣,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笑声。

    “颠茄中含有多种生物碱——包括莨菪碱、东莨菪碱、以及少量的阿托品——在达到一定剂量的情况下,它们是致命的毒液。”

    “即便严格控制剂量,长时间散瞳也会造成双眼失焦、视力下降、严重的甚至会导致间歇性失明。”

    “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一个巫师能够在失明的情况下取得注册巫师的证书。”

    “……也许是因为校猎会的缘故,最近校园里类似颠茄汁这样有一定美容效果的草药交易量上升很快……但百草园的司汤达大叔却一点也不高兴。”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你们应该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课业中来……这样当你们真正成为注册巫师之后,再过一百年,容貌依旧,你们有充足的时间来给自己打扮。”

    “如果没有成为注册巫师,不需要五十年,你们就会容颜不在,面目苍老。”

    教室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认真听教授的恐吓。

    尤其是女生们。

    郑清注意到李萌紧紧攥着她表姐的袍子,脸色煞白。

    她的瞳孔看上去也比往日稍大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用了颠茄汁。

    讲台上,李教授的谆谆教诲仍旧没有停止。

    “……你们要知道,校猎会只是猎月的开始,舞会也不是猎月的全部……猎月是一个延续一整个月的漫长活动……还有猎画展、猎曲大赛等等许多活动。”

    “不要一叶障目,看不见更广阔的世界。”

    “……当然,最后的最后,我还要提醒大家……尤其是班上的女士们。”

    “你们都年轻,不论光滑的皮肤还是闪亮的眸子都非常漂亮——年轻是最好的美容药。你们不往眼睛里滴颠茄汁也很迷人。”

    “用魔药维持的美丽,就像罂粟一样容易让人上瘾。”

    “也会像罂粟一样慢慢杀死你们。”

    “记住,对美丽的向往人人都会有。但不要为了保持美丽与青春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这种欲望不是一滴毒液可以消除的。你们会为此付出昂贵而惨重的代价。”



    魔药课结束后,郑清并没有立刻跟着伙伴们离开教室。

    他抱着《标准药剂·大学一年级》,犹豫的站在门口走廊中,不时探头进去看一眼讲桌边的药剂学教授。

    李教授正在给几位好学的年轻巫师解答今天课程中的疑难。

    直到最后一位学生离开,教授终于注意到门口站着的年轻男巫。

    “郑清?”他抱着课件走出教室,用惊讶的语气问道:“今天的课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虽然你的基础比较差,但我觉得在萧笑的帮助下,跟上教学进度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这番话说的直白的有些刺耳。

    郑清一愣神,险些把自己要问的事情给忘得一干二净。

    年轻公费生的嘴巴张开,又闭上,反复三次,终于从胃里反刍出之前想要询问的事情了。

    “没有问题,教授。”郑清非常有礼貌的否认道:“您今天的课程非常精彩……我感觉受益匪浅,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没有就好,明白了就好。”李教授显得非常满意,连连点头,却又有些疑惑:“那你在门口等着是……”

    “嗯,就是这几天有点头疼的前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校猎会事情太多的缘故。”年轻的公费生低下脑袋,赧然的补充道:“现在不是十月上旬么,我琢磨要不要趁月圆之前先用一服药,所以……姚教授告诉我说需要找您领取相关的药剂……”

    “头疼?药剂?”李教授愣了片刻,才恍然道:“哦……是老姚之前提过的变形药水吧!”

    郑清飞快的点着脑袋,露出憨厚的笑容。

    “你直接说领变形药水就好嘛。”教授摇着头,带着年轻巫师向楼梯口拐去:“嗯,现在刚好踩着月初的尾巴,的确是服用变形药水的最后窗口期……你跟我去一趟办公室吧,正好还需要你签几份文件。”

    郑清的脸色顿时有些发白。

    虽然已经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乍一听到这个令人悲伤的消息,他仍旧感到有些心塞。

    李奇黄教授的办公室被称为学生们的禁地。

    并不是说这位药剂学教授在办公室里设置了什么致命的机关,而是他的办公室属于‘普通巫师’很难呆下去的地方。

    也许是因为教授经常把煮药的坩埚与还未完全晾干的草药堆在办公室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不介意把装满盐渍鲱鱼的木桶敞开口摆在橱柜旁边;还有可能只是因为他办公室的通风橱坏了。

    药剂学教授的办公室里总是充斥着一股怪味。

    仿佛封闭很久的地下室里那种发霉的味道,然后混杂上腐烂的青草与海鱼,最后再撒上几斤刺鼻的甲醛。

    以至于几乎所有学生都坚信李奇黄教授没有嗅觉。

    他的鼻子只是个装饰品。

    “要不……我先去实验室等您?”年轻的公费生用微弱的语气挣扎道。

    “实验室?”李教授诧异的转过头,瞅了年轻的男巫一眼:“为什么要去实验室?”

    郑清也有些愣神。

    “难道不需要去实验室熬药吗?”他仍旧奢望能够尽量远离那间恐怖的办公室,不遗余力的挣扎道:“我可以先去实验室为您烧火……帮您把坩埚烧热了,或者帮您用酒精擦几个广口瓶与试管……”

    “真是个勤劳的小伙子。”李教授笑眯眯的伸出手,抓着郑清的肩膀,晃了晃,欣慰的拒绝道:“不过你想错了……我的办公室有配置好的变形药水,你只需要去签几个名字,然后就能领到了……现在不是一百年前,类似这种标准制剂并不需要我们亲自操作熬制。”

    郑清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趔趄,险些顺着楼梯栽下去。

    ……

    ……

    教授们似乎都能在教学楼的楼梯间使用一些便捷的法术,比如转角就是办公室,开门便能切换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李教授自然也不例外。

    郑清跟着教授走进办公室,在尝试着憋气一分钟之后,便绝望的发现那股怪味儿仿佛能顺着他的皮肤渗进肺里。

    完全无法抵挡。

    更令他惊恐的是,仅仅在办公室呆了两分钟,他似乎就已经有些习惯屋子里的气味了。

    如果顶着这身怪味儿回去,怕是连自家的小精灵都会躲得远远的。年轻的公费生在心底碎碎念着,脑补着吉普赛女巫掩着鼻子惊慌逃离的画面,愈发沮丧。

    “来,在这个‘特种药剂申领表格’上签字,”李教授在办公桌前翻找了片刻,便抽出了一沓文件来:“还有这几个——‘第一大学优秀学员补助方案’‘梅林勋章获得者优容政策’以及‘教授联席会议临时决议’……嗯,先在这几份上面签个字,表示你已经阅读过这些文件了。”

    “然后是这些——‘念子力场模拟授权书’‘体表细胞留存授权书’‘血液留存授权书’——这些是你使用药水需要在第一大学留存的体征备份。”

    “最后是‘巫师联盟在册变形术使用者登记表’以及‘变形药水使用者声明’……这是法律规定的程序,也要签字。”

    郑清被这一连串奇奇怪怪的文件名字弄的头晕脑胀。他索性捏着鼻子,接过羽毛笔,几乎是闭着眼在那沓文件右下角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教授似乎愣了一下。

    “嗯……虽然对你的信任表示感谢,但我必须指出,你的行为有些鲁莽。”教授犹豫了一下,最终告诫道:“不要在任何未详细阅读过的文件上签字……难道你的监护人没有告诉过你魔法文件的可怕吗?”

    郑清也愣了愣。

    他立刻点点头,然后又飞快的摇了摇头。

    “不,我在魔法世界没有监护人。”他否认着,同时承认道:“但我知道不能随便签魔法契约……这些文件也属于魔法契约吗?”

    “任何需要签字的文件都是契约……区别只是它们的强制性不同。”李教授收起那几份文件,装进牛皮纸袋里,然后塞进办公桌的抽屉里:“下次记住不要这么随意……”

    说完,他抬起头,搓搓手,目光在办公桌两侧的玻璃橱窗间徘徊。

    “最后是……变形药水。”

    教授轻声念叨着,凑到玻璃橱窗前面,开始仔细分辨上面那些细小的铭牌。



    郑清盯着手心里的小瓶子,有些发呆。

    这是李奇黄教授刚刚从橱柜中给他拿出来的变形药水。

    药水装在一个透明玻璃质地的安瓿瓶里。瓶子表面除了一些制式的魔纹封印外,看不到其他任何特殊的保存装置。

    没有恒温、恒压的炼金外壳,也没有复杂精密的导流装置。

    就是一个寸许高低、食指粗细的小玻璃瓶。

    瓶子里的药水呈青碧色,微微有些粘稠,在阳光下咕嘟着小气泡,缓慢的翻滚着,凝结出一层细密的泡沫。

    似乎仍旧处于沸腾的状态,又像是充满生命的呼吸。

    这与安瓿瓶的特点有些冲突。

    在郑清的印象里,这种小玻璃瓶以极低的膨胀系数、很好的密封性著称。按照一般的逻辑,瓶子里的液体冒出那么多气泡,肯定会把瓶子涨破。

    这让年轻巫师有种自己抓了一个点燃的炮仗,随时都会爆碎的感觉。

    但教授随后的叮嘱让他放心不少。

    “看到瓶底那一小块圆形的符纸了吗?”教授伸出手示意的指了指。

    郑清小心的翻过瓶子,飞快的点点头。

    “在你服用药剂前,注意不要被水沾湿这小块符阵。”教授扯过身后的椅子,重重了坐了下去:“那是它被配制出来的时候,药剂师在上面添加的一道符咒,可以封锁药效、镇压药气、加固药瓶……你在用药之前,揭下这道符纸,然后掰掉安瓿瓶的脑袋就可以了……你会掰这个药瓶吧。”

    郑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这种药瓶在他小时候就见过许多,似乎用力在凹陷的地方掰一下就行,应该没有什么难度。

    相比之下,他对手里这封小小的药瓶更有几分疑虑。

    “这就是变形药水?”郑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丝毫没有质疑的意思。

    他只是有点不敢相信。

    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不信任,年轻的巫师连忙补充着问道:“我的意思是……我以为您会给我拿出一大堆瓶瓶罐罐,然后让我自己回家配制呢。”

    “你会配变形药水?”李教授抬了抬眉毛。

    郑清非常老实的摇了摇头。

    “毫不意外……大多数巫师都不会。”教授一边翻开着手边的资料,一边摇着头慢吞吞的说道:“甚至大部分注册级别的巫师都没有能力完整配制一服变形药剂……就像福灵剂一样,你不需要知道它在配制过程中需要变换多少种火焰与温度,你只需要知道怎么把它喝下去就可以了。”

    “但是,”郑清仍旧不甘心的追问道:“但是…我听说类似变形药剂这样的高级魔法药剂,需要在制成后迅速服用……它们的保质期非常短暂。”

    “非常正确……只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教授赞许的笑着,从书桌上拿起另外一个安瓿瓶,晃了晃:“不要小看这个瓶子……想要保持变形药剂效果的稳定、又要简单易操作,并没有那么容易……它凝聚了炼金研究所、魔法药剂研究所、符箓研究所以及天文研究所的一系列顶尖魔法技艺。”

    “看上去平淡无奇,实际上大巧不工。”

    “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打开非常容易,但在里面隐藏一个长期有效的咒语却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教授,这个药应该怎么服用呢。”郑清颠来倒去琢磨了半天,始终没有找到瓶子上的使用说明书,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道:“而且……只有这么多吗?一次性全部喝下去吗?”

    他手中的安瓿瓶并不大,里面的溶液大约也只有十多毫升的剂量。

    让人很难相信一个大活人会被这么一点药水变成另外一种生命。

    “我以为你知道怎么服用呢。”李教授笑了笑,仍旧非常耐心的解释道:“一支瓶子是一份的剂量,可以让一个成年巫师保持六到十二个小时的变身状态。”

    “使用方法因人而异。”

    “它的味道稍微有点苦,有时候部分服用者还会感到口腔麻痹。如果你不想自己的味蕾受到太多刺激,可以把它拌在你的午饭或者晚饭里吃下去……类似的,你也可以把它搅在青蜂儿、琥珀光或者橙汁、豆浆中喝下去,这些都可以很大程度上缓解药剂的刺激性。”

    “不会影响药效吗?”郑清忍不住好奇道。

    “非常好……任何魔法药剂使用的时候都需要考虑外部影响因素。”教授赞许的看了他一眼,解释道:“但这种变形药水不同,它的性质非常稳定……载体的性状并不会影响药效的发挥。”

    “当然,如果你特别心急,想要尽快看到效果,也可以使用注射器,大约十分钟到十五分钟就可以见效……事实上,这种剂量的变性药原本就是按照针剂的标准生产的……只不过因为浓缩度偏大,注射药剂后需要保持一个剧烈的运动状态,才能让药效完全发挥出来。”

    “而变形又需要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所以斟酌之下,大部分使用者都会采用口服的方式。”

    郑清听着教授的介绍,目光不由自主从办公室两侧的玻璃橱窗上掠过。

    橱窗中的架子上,罗列着一排排大小不一,粗细各异的针管。不同颜色的尖锐针头在微暗的环境中闪烁着寒芒,令人头皮发麻。

    “不着急,不着急。”年轻的公费生连连摇着头,非常乖巧的回答道:“我一点都不急的……如果混在饮料里,大概多长时间见效?”

    “服用的话,一般会在五至八个小时之内见效……这取决于服用者的体质,也取决于你的混合比例、以及配伍的基质。”

    “比如一个一米八、体重二百五十斤的壮汉,大约需要八个小时;而你的话,也许六个小时就足够了。”

    “再比如青蜂儿之类的酒液就对药水有很好的发散效果,而普通清水相比之下就会慢一些。”

    李教授讲解的非常详细,也非常有耐心。

    郑清甚至在他的示意下从袋子里掏出了自己的笔记本,工工整整的做了半个小时的笔记。

    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年轻的公费生对于服用变形药水的禁忌流程了如指掌,烂熟于心了。

    只不过,他还有一点小小的顾虑。

    “会疼吗?”临走前,郑清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变形的时候,会不会很疼?”

    李教授愣了愣,然后哑然失笑:“当然不会……这不是古代巫师们手工调配的魔药,而是魔药研究所里的标准制剂……里面已经按照相关要求混合了一定数量的麻沸散。”

    “如果不使用针剂,整个过程完全没有任何痛苦。”

    “我建议你可以晚上睡觉前喝一杯热牛奶,把药水搅在里面……这样当你早上醒来,就会拥有一个全新的视野,以及一段截然不同的生命之旅。”



    整整一个下午,郑清都在努力按捺下喝掉变形药水的冲动。

    虽然他也对自己变形后的模样非常好奇,但因为今天是周四,明天还有一天的课程,所以他无论如何也必须捱过这段时间。

    毕竟他不可能顶着一副奇怪的皮囊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如果他变成了一只猴子还勉强说得过去,但万一是只蟑螂呢?

    也许一心求学的年轻巫师还没爬到自己的课桌上,就会被那些尖叫着的女巫们用法术丢到窗户外面。

    好在生活中总有无尽的烦恼。

    每当你觉得诸事顺利,人生美好的时候,生活就会抽冷子给你一巴掌,把你从天堂打回现实。

    比如爱玛教授布置的作业,比如年轻的男女巫师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再比如郑清那只红彤彤的右眼。

    “我觉得右眼的视力好像有点下降。”郑清站在阳台上,眯着左眼,手里举着一把弹弓,试着瞄准窗外一只正在冲他扭屁股松鼠。

    年轻公费生的右眼在不久前与野妖遭遇的战斗中莫名充血,成为残留在他身上的唯一一处‘损伤’。

    校医院的马医师再三宽慰他,说这点充血不会对视力造成任何影响,并拿出一沓复杂拗口的数据支撑他的专业论断。

    郑清虽然口头释怀,心底却一直将信将疑。

    “就像现在,”年轻的公费生用力眯着眼,嘟囔着:“我看那只松鼠就有两条尾巴。”

    他的手指一松,夹在弹弓间的松子便‘嗖’的一下射了出去,砸在了距离松鼠三米远的瓦楞间。

    “吱吱吱!”

    松鼠满意的尖叫着,弹动它那巨大的蓬松的尾巴,蹦蹦跳跳的冲了过去,捡起那颗沾了灰尘的松子,用爪子蹭了蹭,塞进颊囊里。

    “那条山地双尾松鼠本来就有两条尾巴!”辛胖子端着一盘蛋糕,挥舞着手中明晃晃的餐刀,恶狠狠的叫道:“瞎子才会看成一条……”

    现在是下午六点钟。

    按照郑清往年的经验,此刻的太阳应该已经落在山后,天空应该没有一丝亮光了。

    但也许布吉岛的位置有些偏南,又或许巫师们不允许太阳这么早下山,此刻屋外还有着蒙蒙的亮光。

    每天的这个时候,是辛·班纳先生享用最后一顿下午茶的时间。

    就像迪伦被人从棺材里叫醒会有起床气一样,胖先生被打断下午茶脾气也会变的很坏。

    “我没有瞎!”郑清从灰布袋里掏出一个纸团,重新塞进弹弓里,回过头强调道:“我是说,右眼看东西似乎总有一点重影……而且还晃来晃去的。”

    “眼球里充斥着一堆血块,没有瞎已经是老天瞎眼了……稍微影响一点视力又有什么奇怪的呢?”辛胖子深吸一口气,继续耐心的切着盘子里的蛋糕。

    “我觉得也许是因为你闭着左眼时间有点长的原因。”迪伦懒洋洋的声音在棺材里回荡着。

    郑清偏了偏脑袋。

    那口黑色的滑盖大棺材不知什么时候又打开了。

    “早上好!”年轻的公费生非常有礼貌的打着招呼:“我以为你今天晚上八点才起床呢。”

    “昨天萧笑不是说今天晚上召开社团的全体会议么……总不能在客人们来之后失礼。”吸血狼人先生从棺材里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放在落日的余晖中,似乎在感受天气的好坏。

    “你一定要执行昼夜颠倒的课表吗?”郑清继续眯着眼,举着弹弓,瞄准那只跳来跳去的灰松鼠,屏气问道。

    “学校既然不限制,那我自然是怎么舒服怎么选咯。”迪伦从棺材里撑出半个身子,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哼道:“我又不是你们班的马修·卡伦,或者阿尔法的弗里德曼那些纯血贵族……对阳光的适应程度自然会低一点。”

    最后一句话显然涉及到某些敏感话题。

    宿舍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啪!”郑清手指一松,夹在弹弓里的纸团‘嗖’的飞了出去,砸在了灰松鼠一米之外。

    还没等那只松鼠得意的扭屁股,那个小纸团就忽的冒起青烟。

    然后几根细长的藤条从青烟中探了出来,将措手不及的灰松鼠捆了个结结实实。

    “耶!成功了!”郑清用力一挥胳膊,大喊一声。

    “哟,还真给你弄成了。”辛胖子舔掉盘子里的最后一点奶油,好奇的探着脑袋看向阳台,咂咂嘴:“也许一会儿你可以咨询一下萧大博士,看看这件事能不能搞个专利……”

    胖子口中的专利,就是郑清刚刚用弹弓打出去一枚符箓的技巧。

    因为夜间巡逻的缘故,入学才一个多月,郑清就已经经历了多次‘事故’。

    比如在湖畔森林遇到上岸进行灰色交易的鱼人大哥;比如抓捕砂时虫群;以及不久前在湖畔长廊与一头野妖狭路相逢。

    至于棒打河童、捆抓毒蛇之类的小事故更是数不尽数。

    经历越多,郑清愈感到自己的手段有些不足。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张符纸、几道咒语。

    虽然到目前为止,这些手段还勉强够用。但年轻的公费生察觉到其中一个巨大的缺陷。

    没有稍远一点的攻击手段。

    因为入学时间段,他刚刚学会的几道咒语都需要近距离施展。而限于身高与臂长,他所擅长的符箓也没有办法攻击稍远一点的敌人。

    所以他琢磨了许久,终于想到这个办法。

    “只是个小技巧而已,估计专利局看不上。”年轻的公费生谦虚的摆摆手,却又颇为自矜的补充道:“我是在原本的符箓外增加了一层蚕皮纸外膜,嵌套了一道有稳固功能的符文……制作过程稍微有点难度,没有太大的推广价值。”

    “够自己用也不错。”辛胖子不知何时又从端起了一碟水果,蘸着沙拉津津有味的点着头:“你可以早上多练习练习打弹弓……也许还能在新人猎赛上派点用场。”

    “你已经吃了三顿下午茶了,少吃一点,对身体有好处。”郑清收起弹弓,好心好意的劝道。

    “你已经有三个女朋友了,少交一个,对身体有好处。”胖子眼睛一翻,怼了回来。

    郑清脸色顿时黑了。

    “这件事,晚上我一定要说清楚!”他气咻咻的把那只松鼠从藤条间解了下来,丢给旁边眼巴巴瞅着的橘猫。

    团团眯着眼,用爪子按住灰松鼠的一条尾巴,胡子一翘一翘的,看上去心情好极了。

    “这种事情能说清楚?”迪伦站在自己的穿衣镜前,把牙刷上的泡沫冲掉,对着镜子仔细打量两颗光洁的小獠牙,含糊不清的说道:“这种事情一贯是越描越黑。”

    “不,能说清的。”郑清一挥手,显得信心十足。

    “对对,你能说清。”迪伦敷衍着,拉开面前的橱柜,招呼道:“过来帮我挑个合适的袖扣,还有腰带……总不能一副邋遢的模样见客人。”



    当萧笑带着宥罪骑士团的其他成员回到宿舍时,迪伦也终于挑选好了自己的袖扣与腰带,他还用一种透明的液体将头发抹的油光滑亮,看上去就像在他头上趴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这种精心的打扮令其他人诧异不已。

    毕竟吸血狼人先生一贯懒散,并不是那些手脚勤快、注重外表的妖艳货色。

    “你晚上有约会吗?”辛胖子抱着胳膊,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穿衣镜前的蓝袍男巫,哼道:“一千多岁的老家伙还有那种冲动吗?”

    “当你一千多岁的时候,就知道了。”迪伦笑眯眯的抻着袍角细小的褶皱,不卑不亢的回敬着。

    这令胖子有些郁结。

    毕竟他还不是大巫师,也不是长生种,更没有人替他众筹。一千多年的寿命不可能被大风凭空刮来。

    他的闷气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

    当天花板上的铜镜再一次闪烁发光,宿舍门被推开的时候,胖子的注意力就立刻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怎么样?有回信吗?”他大声嚷嚷着,推开身下的靠椅,站起身紧紧盯着鱼贯而入的几位年轻巫师。

    原本趴在书桌上把玩那只山地双尾松鼠的橘猫被椅子擦地的尖锐声响吓了一跳。

    它的爪子一松,双尾松鼠便‘嗖’的一下蹿了出去,三拐两拐,顺着阳台上窗户的缝隙逃出了生天。

    “嗷!”肥猫愤怒的嚎叫了一声,跳将起来,一屁股墩在胖子的脑袋上,然后左右开弓,肥厚的肉垫带着残影糊在了胖子的脸上。

    “诶诶,谁把这头疯猫给我拖出去!”辛胖子双手在半空胡乱挥舞,也跟着嚎叫起来。

    “兮兮兮兮!”原本吊在郑清的帷帐上小憩的精灵们被屋子里的噪音搅醒,显得有些恼火,于是拖着几块毛巾,扇着翅膀,加入了人猫大战。

    胖子的叫声愈发惨烈。

    郑清踮着脚尖,蹭着墙角,小心翼翼的避开书桌旁的战团,来到萧笑的面前。

    还没等他开口,萧笑便从怀里抽出一个新的牛皮纸信封。

    “没问题了……这是社团联合会的新回复。”他把回信塞到郑清的手中,摇摇头:“跟我们猜的差不多,是一个宗教极端分子惹出的麻烦。”

    “阳光下原本就没有什么新鲜事。”张季信粗声粗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月光下也没有。”迪伦一边调整着袖扣的角度,一边优雅的补充道。

    郑清没有说话。

    他迫不及待的扯开信封。

    就像萧大博士所说,宥罪骑士团向社团联合会提交的复议非常顺利。

    或者说,原本就不存在什么复议。

    与之前大家讨论的结果相似,上一次宥罪骑士团之所以被驳回申请,的确是一个亚特拉斯学院的学生擅自做主,篡改了这个新社团的通知书。

    大多数新生面对这种莫名其妙的结果,都会捏着鼻子认栽,反正只是重新改个名字的事情,不外乎再晚几天。

    极少有人会走‘提交异议-复议-重新审核’的繁琐流程。

    所以,甫一收到宥罪骑士团的异议申请,社团联合会的负责人还晕了半天。只经过了简单的调查,社团联合会里的头头脑脑们甚至没有召开一次全体会议,便把这件事搞清楚了。

    “那个亚特拉斯学院的大二老生是这件事的主要负责人,他担任社团联合会办公室的副主任,主要职责就是分发审议下达的命令与邮件。”

    萧笑靠着郑清的六柱床,端着小精灵们刚刚送上的热茶,慢悠悠的向大家解释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像我们之前猜测的,他是一个非常保守的阿米什人,任务‘宥罪’这个名字涉嫌渎神,在申诉无果后便擅自修改了社团联合会的回信。”

    “我一直认为狂热的信仰会影响精神的健康。”辛胖子抱着一盘水果沙拉,吭哧吭哧的舒缓战斗后的辛酸。

    肥猫与胖子之间的战争已经暂时告一段落,以胖子妥协的让出一半的床铺而圆满结束。

    好在没有什么悲伤是食物不能弥补的。

    胖子总能在自己的手表中找到宽慰心情的甜点。

    “他们怎么处理那名亚特拉斯的学生?”迪伦有些好奇的插话道。

    “开除社团联合会、学院的二级警告、以及校工委的义务劳动。”萧笑耸耸肩,将空掉的茶杯交还给在眼前飘来飘去的小精灵,礼貌的说了声谢谢。

    这让小家伙异常满足,兴冲冲的抱着杯子重新给他沏茶去了。

    在其他人讨论这件事的时候,郑清也终于把社团联合会的回信读完了。虽然他有了一点心理准备,没有目瞪口呆,但仍旧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完全没有办法理解。”年轻的公费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为什么会这么莽撞呢?冒着触犯校规校纪的风险,来跟一个刚刚成立的小社团过不去……”

    “不不不,他并没有跟我们过不去。”萧笑摆摆手,否认道:“也许他甚至不知道我们这个社团到底有哪几个成员……他只是在维护自家的信仰罢了。”

    “狂热与恐怖只有一线之隔。”辛胖子咂咂嘴,然后给嘴里塞了一块猕猴桃。

    “信仰的魔力无法用逻辑来揣测。”迪伦也中肯的评价道。

    “那么,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我们就要正式开始今天的议题了。”萧笑举起手中的笔记本,目光从宿舍里的每个人脸上滑过。

    “我有事情要讲。”郑清站起身,假模假样的咳嗽了两声:“咳咳……关于近期有人肆意造谣,污蔑我的清白……”

    “清不清白,谁造啊……”辛胖子拉长声音哼道。

    “……经过我仔细调查、耐心分析,确定完全是无中生有的一个误会!”郑清恶狠狠的瞪了一眼胖子,提高声音。

    “到底啥事?”张季信嚷嚷着:“怎么越听越迷糊……谁造谣了?说你什么了?怎么还涉及清白了呢?谁把你祸祸了?还是你祸祸谁了?”

    郑清听着这一串绕口令一样的质疑,张口结舌,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吭哧吭哧的说道:“就是前几天有人说我脚踩三只船什么的……”

    “哦!”张季信恍然大悟:“你第三个女朋友找到了?”

    “对,找到了!”郑清飞快的点着头,继而勃然大怒,吼道:“都说了没有!什么找到找不到的!”

    宿舍里响起一片欢乐的笑声。

    郑清主动屏蔽了这些杂音,自顾自解释起来:

    “胖子之前说的那个学生会副主席,我只在面试的时候见过一次……叫科尔玛还是科尔曼的,挺高,梳个马尾。”

    “我跟她就两次接触。一次是高考的时候,她把我推进了九有学院的考场……再一次就是学生会面试的时候,她把我推进了学生会的办公室。”

    “这么听起来,是她推你咯?”张季信眨眨眼,捏着下巴思考着,补充道:“还推了挺多次……”

    “这不是重点!”郑清有点抓狂。

    “但是大家觉得这个是重点,”迪伦幽幽的补充道:“最好再加上她怎么推你细节……我见过巴黎唐璜的剧本,里面贵妇人们推倒俊俏小哥的手段非常撩人……”

    蓝雀面无表情的转过头,用手捂住林果的耳朵。

    林果则瞪大眼睛,一脸好奇与可惜。

    “重点是!”郑清提高声音,竭力压过宿舍里越来越喧闹的声音,大声吼道:“她只是开了个玩笑……我们之间完全、绝对、根本,一丁点异常的关系都没有!”

    大家似乎被他的吼声镇住了。

    宿舍里一瞬间变的静悄悄的。

    “都被推了两次,还敢说关系正常……”辛胖子小声的嘀咕声重新响起:“脸皮怕是有一米厚了吧…”

    “嗷!”肥猫瘫在胖子肚皮上,懒洋洋的摇了摇尾巴,似乎在表示赞同。

    “哈哈哈哈哈……”狭小的屋子下一秒重新被欢乐的气氛所淹没。

    郑清瘫在六柱床上,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周四晚上宥罪骑士团第三次全体会议持续了很长时间。

    鉴于社团即将正式成立,此番议题逐渐偏离了主持人预设的方向,不断扩展、延伸着。

    团员们的讨论范围从如何参与此次学校的猎月活动,慢慢扩展到是否要成立一支专门的猎队,然后是猎队经理人选、要不要去贝塔镇拉赞助、花精子与塞壬的啦啦队哪个更实惠。

    到了最后,大家的讨论范围甚至开始包括是否要定做相同的斗篷制服,骑士团的徽章在哪里定制,需不需要邀请其他学员参加进来,等等。

    会议开始前那个失败的澄清说明,并没有影响到骑士团团长大人的心情——当然,开始的时候,他的确有些郁闷的情绪——他用自己工整的小楷在一张大大的蚕皮纸上罗列着社团近一个月的待办事项,然后与会诸人分工协作,各自领取相应的任务。

    酬劳,自然是没有的。

    在吝啬的团长看来,没有向这些包身工们收取团建费用已经是非常慈悲的事情了,谁还敢提报酬,简直‘不当人子’。

    “今天晚上的水果、烧烤、青蜂儿还有琥珀光,都敞开了供应!”团长大人和颜悦色的劝着酒,鼓励着:“谁还能再多领一个任务……负责每周向社团联合会提交工作周报?”

    张季信转头看了看,一把拽起萧笑软绵绵的胳膊,举了起来。

    “我代表博士接下来了!”他大吼着。

    “好!”郑清用力拍着桌子:“大家鼓励鼓励!”

    宿舍里响起一片乱七八糟的叫好声。

    “这是友谊与热情凝结起来的力量!”骑士团的团长大人在会议结束时的演讲最后,满面红光的喊道:“因特纳雄耐尔,一定会实现的!”

    然后,他举起杯子里的琥珀光,声嘶力竭的喊道:“达瓦西里,干杯!”

    “为了友谊!”辛胖子嚎叫着。

    “为了热情!”张季信脸色红的发黑。

    “为了信仰!”迪伦挥舞着胳膊,大呼小叫,袖子上那两颗精致的袖扣早已不知去向。

    “……干杯!”林果有些丧气的看着自己杯子里的清水,扭头看了一眼萧笑:“团长说的什么熊纳尔是什么东西?”

    “熊纳尔?”萧笑脸上的笑容一僵,呆了呆,半晌,才干巴巴的回答道:“哦,是因纽特人豢养的魔法生物,用北极熊炼制的……很少见……非常少见……”

    “你真厉害!”小男巫一脸羡慕的看向博士:“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优秀……”

    “当你也喝醉了的时候。”萧笑小声嘀咕着,忽然哈哈傻笑起来。

    ……

    ……

    晚会持续一直持续到深夜。

    郑清甚至不记得他们一共喝掉了多少酒——这些生活资料用他的金卡在流浪吧购买简直便宜到了极点——直到周五早上起床的时候,宿醉的头痛依然困扰着403宿舍的全体成员。

    是的,全体成员。

    迪伦最终没有离开宿舍。也许狼人血脉中的狂野感染了他,沾染酒精后的月下贵族显得格外豪放,以至于打扫卫生时,小精灵们不得不招呼那只肥猫一起帮忙,把吸血狼人先生推进了他的棺材里。

    “我只想知道,你们昨天有没有留影。”周五早上的炼金课上,郑清强撑着眼皮,有气无力的问旁边几个人家伙:“我有点忘了蓝雀喝高是什么样子了……”

    萧笑脸色煞白,嘴唇也煞白,看上去就像敷了一层粉似的。

    他紧紧抿着嘴,摇了摇头,没有出声。

    辛胖子比他还不堪。

    从进教室,一直到正式上课,他就一直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

    倘若不是肩膀还有微微起伏,简直会让人怀疑他已经猝死在教室里了。

    也就是特斯拉教授让他的研究生们来上课,炼金术的课堂纪律一向比较宽松。换做任意一位其他教授的课堂,如果胖子敢这种态度,早就被那些老爷们调教出十八般模样了。

    “蓝雀没喝酒,他跟释缘小和尚还有林果都喝的水。”张季信转过头回答道。

    郑清羡慕的看着红脸男生,一时间竟然对其他三个家伙的不讲义气没有丝毫想法。

    所有宿醉的人中,也许只有张季信今天的状态比较正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脸红真的能喝酒的缘故。

    时间在萎靡中过的飞快。

    眼睛一闭一睁,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经过一天不间断的小憩,郑清的精神状态终于在晚上睡觉之前达到了巅峰。

    “一定没问题的。”他坐在自己的帐子里,手心抓着那支装有变形药水的安瓿瓶,暗自打气:“掰断了,搅一搅,一口闷掉,明天就是一条好……好命!”

    他用力晃着脑袋,试图把脑海里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虫子、软体动物、变态生物的形象晃走。

    “镇静……inner peace……轻呼吸……”郑清盘腿而坐,伸手从灰布袋里拽出七八章静心符,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在床铺上拍满。

    即将要变形了,他不得不谨慎一点。

    经过这两天在图书馆的恶补,他知道变形时的内心世界对于宿主的最后形态影响非常大。那些厚厚的变形参考中不止一次的提到过,纳米比亚的一位老巫师在变形前不小心看了岛国的健康教育片,内心受到巨大的震撼,最终变成了一条毛毛虫。

    虽然变成虫子是非常稀少,非常罕见的事情。

    但郑清一点都不想拥有这种成就。

    他完全无法想象一个神经元系统都不完整的生物,将如何容纳他‘庞大而丰富’的灵魂。

    “啪!”

    安瓿瓶的头被郑清掰了下来。

    年轻的公费生从小精灵手中接过一杯温牛奶,将药水倒了进去。

    直到最后一滴残留都消失,郑清才放下有些酸痛的胳膊,接过玻璃棒,耐心的搅拌起来。

    “你在干嘛?”辛胖子在帐子外有些疑惑的问道。

    “哦,喝点牛奶……宿醉后对身体有好处。”郑清不动声色的撒了个小谎。

    他并没有告诉舍友们自己打算今晚变形。

    虽然按照教授与资料中的说法,现代意义上的变形并不算什么危险度很高的法术。但巫师的好奇心总是无穷无尽的。

    郑清无法阻止其他人彻夜不眠的守在他的床前,观摩他浑身骨头融化、皮肉重组的过程。

    那种情形,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一定要做个好梦。”年轻的公费生自言自语着,举起杯中温热的牛奶,一饮而尽。

    然后他漱了漱口,径直钻进了被窝中。

    “做个好梦啊。”他小声念叨着,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色泽黯淡的塔罗牌。

    一张权杖骑士牌。

    这是伊莲娜很久以前送给他的祝福。虽然上面的祝福已经几乎消耗殆尽,但郑清一直坚定的把它塞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也许这份执着稍稍起了一些作用。

    他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夕阳西下。

    橘黄的色彩暖暖的擦在一个突兀的山嘴上。

    在山嘴的头部,一个孤零零的院子伫立在那里。

    院子的一侧是一条临崖的土路,树枝扎成的院墙上挂着片片绿叶,几株院内的桃树将自己丰硕的果实跨过院墙送到路边。

    院子的另一侧,则是一个陡峭的斜坡。

    斜坡边缘,站着一株粗大的核桃树,坐着一个读书的年轻人,躺着一位悠闲的老人,还卧着一头肥壮的黄牛。

    黄牛眯着眼,惬意的咀嚼干草。

    老人则靠着一张躺椅,握着一杆旱烟枪,瞪着浑浊的眼睛,瞅着不远处年轻人读书的身影。

    年轻人面色白净,一双眼睛漆黑明亮,手里捧着一本道经,表情专注却又有种悠然自得的气质。

    良久。

    直到那抹橘黄慢慢消散,一丝清凉的晚风吹起。

    年轻人终于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放下书站起身,踢踢踏踏的蹭到黄牛身边,斜躺在黄牛厚重的背上,满意的伸了个懒腰。

    老人磕了磕枪杆里的烟灰,长吁一口气,说道:

    “书读的怎么样了?”

    “字都认识,但是意思还不是很明白。”年轻人倚靠在牛背上,惆怅的回答道。

    “认字就好,认字就好。”老人沉吟一下,唏嘘道:“认字就够了……明天开始,你自己读书吧。书读百遍,其义自现。读多了,也就慢慢明白了。”

    “啊?”年轻人惊坐而起,诧异道:“那先生您呢?”

    “我?我要去修路了。”老人眯着眼,转头看向悬崖另一侧那条蜿蜒悠远的山路。

    “路不是修好了么,还要怎么修?”年轻人挠挠头。

    “顺道而修,修的更远一些。”老人扬起手中的烟枪,指向大山深处:“现在这条路只是从山脚修到了山嘴,还没有进山哩。山里面那么危险,没有条路,大家都不方便啊。”

    “那我可以跟着一起修啊!”年轻人一脸的不以为然:“您在前面修路,我帮忙看东西……老黄背石头。”

    他身下的黄牛打了一个不屑的响鼻。

    “哈哈哈!”老人畅快的笑道:“道阻且长,道阻且长……你还年轻,不要这么着急!这条路太远啊,我还要先去探探,看看能不能修成哩。”

    “很远吗?”

    “远,非常远……非常远。”

    “一定要修吗?”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听上去很难啊。”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老人嘿然一笑,磕了磕手中的旱烟锅:“难难难,道最玄。不走一走,莫言谈。”

    “为什么这么着急赶路。”年轻人似乎有些不安:“我们可以等山嘴上人多了再去修路嘛。”

    “你也说了是赶路啊……赶路,赶路,举尾走也。若等的山嘴上人满了,你连尾巴都举不起来了。”老人诙谐的笑着。

    年轻人不知有没有领会其中的意思,只是挠挠头,呵呵的傻笑着,俯身去拽黄牛的尾巴。

    黄牛乜了他一眼,尾巴纹丝不动,嘴巴依旧不急不缓的咀嚼着。

    他们的头顶,茂盛的核桃树在夜风下哗啦啦的笑着,笑着。

    老人笑着,笑着,忽然表情一愣,费力的站起身,探头向斜坡脚下望去。

    “怎么了?”年轻人跳起来搀扶着老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光秃秃一片黄土,真单调。

    “你不是要跟我去修路吗?”老人侧过头,露出促狭的笑容:“那你先去带带路,看能不能认清回家的路吧。”

    说着,他枯瘦的胳膊微微一抖。

    年轻人脚下一个趔趄,顺着那陡峭的斜坡便向下滚去。

    “啊……”

    空旷的天地间,只留下了这一声悠长的惨叫。

    ……

    ……

    北方夏季的清晨,常常笼罩在薄薄的雾气里。

    尤其是临近河畔的森林公园,雾气显得更加浓重一些。

    汾河公园的沿河跑道一侧是安静的河水,另一侧则是茂盛的柳林。

    柳林种在人工堆积的小丘上,被绿化部门修理的整整齐齐。雾气顺着斜坡,愈往上,反而显得愈发厚重了许多,显得很奇特。

    忽然,一只黑猫惨叫着,撞破浓厚的雾气,顺着那小小的斜土坡,滚了下来。

    在跑道上的晨练者们看来,这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也许是猫猫狗狗在林子里厮打,这只黑猫落败,被踹下了山坡。

    因而滚落在跑道边缘的黑猫并没有收获太多关注的目光。

    黑猫在坡地趴了一会儿,伸爪蹬腿,摇头摆尾,仿佛身上爬满跳蚤似的。

    许久,它才踉踉跄跄的站起身,顺着湖畔的塑胶跑道,向远处跑去。

    也许是身体渐渐活动开的缘故,这只黑猫跑动的姿势越来越灵活,速度也在逐渐加快。

    直到它在中途碰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个胳膊上绑着臂包的中学生。

    黑猫跑动的脚步戛然而止。

    如果中学生此刻注意到这只黑猫的表情,一定会发现它那人性化的双眼中流露出的震撼以及混乱。

    然而,没有如果。

    年轻学生沉浸在欢快的手机音乐中,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乌云盖雪的黑猫。

    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那只黑猫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即便再迟钝的人也会被撩起心底的好奇。

    有了好奇,自然会有相应的行动。

    就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中学生,在晨跑的时候,被一只黑猫拐走了。

    ……

    ……

    黑猫将中学生送进那栋赭黄色六层大楼,缅怀的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景色之后,转身一跃,钻进了不远处茂盛的灌木丛中。

    但当它穿过灌木丛,却发现已经时近傍晚,而它不知为何又回到了湖畔跑道土坡上的柳林中。

    此时雾气已经散去。

    天边原本淡薄的云彩慢慢燃烧起来。

    燃烧起来。

    滚滚的火烧云从西天漫漫烧起,越来越炽烈,越烧越近。

    从橘黄色,到橘红色,到赤红色,到火红色,然后慢慢变成鲜红色。

    鲜红的色彩弥漫视野,天地间空空荡荡,除了这沉重的鲜红,没有其他的色彩,一个似乎很熟悉,但依旧很模糊的呢喃声慢慢响起、渐渐嘈杂、直至弥漫整片空间,充斥它的全部感官。

    黑猫渺小的身影站在这无尽的火焰中,逐渐扭曲、变形。

    仿佛在这深沉的燃烧中融化掉一样。

    沉闷的雷声从远处滚来。

    愈来愈急促、也愈来愈响亮。

    直至最后,轰隆隆的雷声响彻整片天地,燃烧着的世界也随着雷声不断崩塌,毁灭。

    黑猫的身影彻底消失。

    它最后停留的位置,躺着一个沉睡的年轻人。

    “轰!”

    随着最后一道雷声炸响,这个沉睡的年轻人也终于被震醒。

    ……

    宿舍里,沉睡的郑清猛然间睁开眼睛。

    一道猩红的痕迹出现在他的眼睛里,然后悄然淡去。

    他咕哝了两句,慢慢闭上了眼睛。

    翻了个身重新沉沉的睡过去了。

    月光下,黑密的短毛正悄悄在他赤裸的臂膀间蔓延。



    与夏天炽烈的阳光相比,暮秋时分的太阳显得温和了许多。就像人上了年纪,人情练达,火气自然会下降。

    郑清闭着眼,缩在被窝里。

    今天窗外的风儿似乎格外喧嚣,树枝被吹的呜呜作响,树叶噼里啪啦的砸在窗户上,给人一种外面正在下暴雨的感觉。

    年轻的巫师把身子蜷了蜷,向被窝更深处埋去。

    不论狂风还是暴雨,都是睡觉的好时候。

    更何况今天是周六。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郑清咂咂嘴,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那支药水的怪味。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暖和的原因,他的思维有点迟钝。

    熟悉的呼噜声在耳边响起,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进郑清的被窝,四处乱蹭。

    老实点,肥猫!

    郑清打了个哈欠,一巴掌将团团推出被窝,然后惬意的摇了摇尾巴。

    等等,尾巴?!

    年轻的巫师打了一个激灵,眼睛立刻瞪的溜圆。

    原本应该漆黑一片的被窝里纤毫毕现,里衬上那些形态各异的雪白小花清晰的呈现在郑清的眼前。

    被窝重新掀起一角。

    被窝外刺眼的光线让郑清瞳孔微微收缩,还没等他混沌的大脑彻底转过弯,一张硕大的猫脸便突兀的冒了出来。

    卧槽!

    郑清吓的怪叫一声,噌的一下从被窝里弹起来,翻身挂在了自己床铺的帷帐顶下。

    也许这声怪叫显得过于可怕,不仅那张硕大的猫脸被吓的向后一哆嗦,连宿舍里原本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也戛然而止。

    “团团,安静点!”辛胖子的床铺上传来警告的嘟囔声。

    “咚咚咚。”迪伦的棺材里也响起沉闷的敲击声。

    肥猫乖巧的蹲在郑清的被窝上,尾巴圈在脚边。

    未几,宿舍里呼噜四起,鼾声依旧。

    郑清终于松开爪子,从帐子上掉了下来。

    他在半空中灵巧的翻了个身子,稳稳的落在地上。

    然后他蹲在地上,举起自己两个雪白的、毛茸茸的爪子,翻来覆去的打量着。

    “啪。”

    团团咬着一块小镜子,丢在郑清的眼前。

    年轻的公费生呆滞了几秒钟,终于反应过来,低头看向那面小镜子。

    镜子里,一只黑猫正张着嘴,露出尖锐的牙齿。

    郑清似乎察觉到舌尖的寒意,连忙闭上嘴巴。

    镜子里的黑猫也随之闭上了嘴巴。

    这是变成猫了?

    年轻的巫师对着镜子反复打量着,举爪、抖耳朵、抖胡子、龇牙咧嘴,做着各种怪相。最终确认,镜子里的黑猫就是自己。

    ‘我变的是啥猫?’郑清扭头看向团团,张开嘴试图问话。

    然后一声刺耳的‘嗷’声重新打破宿舍里的宁静。

    这个难听的声音甚至把郑清自己都吓了一跳。

    “团团!!!”辛胖子在自己的床上嚎叫了一声。

    宿舍里重新陷入沉寂。

    旁边的肥猫一脸讥诮的看着黑猫——郑清第一次知道原来猫之间还可以用表情来对话。他也知道自己不能指望旁边这头看上去像同类的橘猫了。

    有了两次开口的经验,年轻巫师也终于学的乖巧了许多。

    他纵身一跳,灵巧的在桌椅板凳之间穿梭,最终来到迪伦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全貌。

    圆头、小耳、乌云盖雪,浑身黑毛油亮,像丝缎一样顺滑;四爪雪白,仿佛踩了四颗雪球。

    唯一美中不足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郑清右眼原本淤血的缘故,黑猫的右眼是血红色;只有左眼与其他黑猫相似,仿佛一个铜铃似的,黄澄澄,闪耀明亮。

    好在右眼的红色晶莹剔透,在某种程度上弥补了这点缺憾。

    太可爱了!

    郑清在镜子前端详良久,忍不住蹲坐着,举起肉嘟嘟的两只前爪揉了揉自己的圆脸。

    唔,虽然胡须不是很喜欢这个动作……但爪感真的不错!

    弹了弹趾间的利爪,挥了挥前腿,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串深刻的痕迹。

    如果不是怕宿管科的检查员扣分,郑清险些在这面墙壁上用爪子刻上‘郑大喵在此留念’几个字。

    小精灵们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

    她们悄无声息的扇着翅膀,瞪着纯净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面前这只陌生的黑猫。虽然感觉有点熟悉,但气息非常陌生。这让小精灵们显得有点警惕。

    郑清抻着前腿,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他羡慕猫的这个动作已经很久了。

    果然非常舒服。

    黑猫的胡须抖了抖,露出一副满意的表情。

    它抬起头,打量了一番眼前忽然变的宽敞许多的宿舍,尾巴在身后扫了扫。

    是时候离开了。

    必须趁其他人还在熟睡的时候离开——不,逃离宿舍。

    长得这么可爱,被那些畜生发现,一定会被蹂躏的!

    绝对不允许。

    郑清自恋而又武断的想着。

    他张了张嘴,然后立刻闭上,转头看向不知何时蹲在书桌上的橘猫。

    走不走?他用目光问到。

    团团不屑的打了个响鼻,把爪子揣在肚皮下,居高临下的藐视着面前那新生的喵星人。对于一只恋栈温暖与舒适的橘猫来说,清晨的校园显然没有什么吸引力。

    郑清不再犹豫,轻巧的在桌子与床铺间跳了几下,来到阳台。

    这一系列动作仿佛本能一样,非常纯熟。

    这让年轻的巫师非常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一只猫投胎转世。

    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宿舍,郑清果断挤开窗扇,踩着陡峭的崖壁,向下跳去。

    这是他第一次走猫路离开宿舍。

    耳边是呼呼的晨风,不远处聒噪的鸟雀们在半空中追逐打闹,为了一条虫子闹得不可开交。

    眼前是飞速闪过的崖壁与横亘其间的粗壮树枝。偶尔还能看见在树枝与石块中搭巢垒窝、收集干果的松鼠与山鼠。

    郑清敏捷的在山石与树枝间跳跃着。

    浑身的血液仿佛沸腾了一样,一股无法言喻的冲动在他的心底酝酿。

    “嗷……”

    他扯着嗓子嚎叫起来:

    “从今天起,做一只快乐的猫!”

    “喂狗、爬树、睡到瘫痪。”

    “从今天起,关心老鼠与青蛙。”

    “我是一只黑猫,磨尖利爪,四处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