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干枯的榛子从天而降,砸在郑清的脑门上,打断了他的鬼哭狼嚎。
黑猫怒目而视,继而有些诧异。
竟然是个‘老熟人’。
砸他的是一只双尾山松鼠,前几天年轻巫师实验‘新型符箓激发技术’的时候,没少拿这只小松鼠做试验品。
当然,郑清是支付了报酬的——每天一斤晒干的落花生。对于常年生活在树上的松鼠来说,这些富含油脂的干果是难得的美味。
在第一大学,这方面需要格外小心,因为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去折腾活在校园里的那些小动物们。
山松鼠的小窝就安在距离宿舍山不远处的一株橡树上。也许被黑猫搅了清梦,松鼠抱着几颗干瘪的、生了虫眼儿的榛子,怒气冲冲的蹿到枝头,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末了,还转过身,屁股朝下扭了扭,对黑猫晃了晃蓬松的大尾巴。
“嚯!这里有两个小家伙在打架!”一个兴冲冲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你觉得谁能赢?”
“废话!”另一个声音显得有点无奈:“一只山松鼠跟一只大猫……脑残才去选那只松鼠!你以为谁都有杰瑞的血统?”
“杰瑞是老鼠,这是只松鼠,肯定没有血缘关系的。”第一个声音显然有些不赞同。
郑清斜着眼,瞟向旁边。
果然,是一群穿着蓝袍子的莽货。也就只有星空学院这些打架狂,才会兴致勃勃的观看两只小动物的狗斗。
“校猎会之前先热热身……我坐庄,你们下不下?”说话的是一个蒙着半张脸的星空学院学生,他的的一双眼睛分别是蓝色与绿色,仿佛一只成精的波斯猫。
“我压黑猫!”一个身材粗壮,长着络腮胡子的男生举起手中的纸袋:“一个包子,我赌这只黑猫能赶跑松鼠……”
“那你岂不是赢定了?!”另一个稍矮一些的男生吐槽道:“那我出一个烧饼……我选松鼠。我赌黑猫碰不到松鼠一根毛。”
“你赌啥烧饼!”络腮男显然粗中有细,一把抓住矮个男生,叫道:“等会儿别走,它们打完咱俩搭搭手……”
说话间,从枝头又飞下来几颗橡子。
郑清终于把视线从那几个愚蠢的星空学院学生身上挪开。
他眯了眯眼睛,举起雪白的爪子,捋了捋嘴边的胡须。
当他身为一个人,身为万物之灵的时候,囿于身份,不能随便跟这个小耗子一般见识。
但现在他是一只猫,自然就没有这种顾虑了。
他闪过松鼠砸下来的几颗橡子,一个短途冲刺,顺着橡木粗糙的树皮便爬了上去。只是眨眼间,就蹿到了松鼠蹲坐着的树枝上。
树下响起了一片叫好声。
蹲在枝头的松鼠似乎有些麻爪,刚刚举起的一颗橡子一下子没抓紧,落了下去。
剧本不是这样子啊!
松鼠哆嗦着,向树梢末端挪了挪。
从出生到现在,这只双尾松鼠唯一见过的猫科动物就是四楼学生宿舍里住着的那只肥猫。
就像所有的胖子一样,肥猫并不是一个特别善于运动的生物。平日受到这株橡木上常住居民的调戏后,也只会怒目而视,用眼睛吓唬它们。
双尾松鼠已经非常习惯那只肥猫的目光了。
所以今天遇到第二只猫科生物的时候,它原本以为自己会见识到新的‘瞪术’。却不料这只陌生的黑猫不按套路出牌。
他竟然上树了!
缓过劲儿来的松鼠似乎终于想起了什么,挺起胸膛,冲着黑猫指手画脚的喳喳起来,向入侵者严正交涉他那不负责任的举动。
这番勇敢的举动引起树下观战者们的一致好评——输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
郑清抖了抖胡须,直接忽略了树下那些蠢呼呼的星空学院学生,更没有在意面前这只松鼠的尖叫。
虽然整座布吉岛都笼罩在一个巨大的交流法阵中,但并不意味着那些智慧程度不足的生物也能享受这种福利。
就像一只猫,始终听不懂狗吠的。
黑猫试探的伸出一只前爪,在树枝上踩了踩,揣测着它的承载能力。
雪白的爪子仿佛一团棉花,让黑猫的脚步平白轻软了几分,这根树枝在这番试探下连晃都没有多晃一下,显得异常稳固。
郑清满意的点点头,不紧不慢的向前挪了一步。
接着继续试探着踩下一脚。
松鼠叽叽喳喳半天,却发现不远处那只黑猫不仅没有丝毫退却的打算,反而愈发逼近了。
这让它有些慌。
好鼠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黑猫只是一低头的功夫,双尾松鼠就纵身一跃,两条尾巴仿佛螺旋桨一样转起来,呼啦啦向远处的草坪飘去。
郑清两颗眼珠险些瞪的掉出来。
还有这种操作?!
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双尾山松鼠还有这种技能!
看着那只吊在两条旋转尾巴下慢悠悠飘走的松鼠,郑清心底狂奔过一群羊驼驼——MMP,这座大学里最让人讨厌的就是这点,你永远没办法用逻辑来思考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橡树下那些星空学院的学生似乎也被双尾松鼠的这个技能震惊了,齐刷刷闭了嘴。
许久,矮个子男生才打破沉默。
“……我赢了。”他指着树梢上的黑猫,干巴巴的说道:“那只猫,连松鼠的一根毛都没有碰到。”
这是确凿无疑的。
于是,在蓝绿眼儿的监督下,络腮胡满脸不情愿的从纸袋里摸出一个包子递给旁边的矮个儿男生。
一股寒风吹过。
孤零零站在树梢的黑猫打了个寒颤。
他只是一只短毛猫,并没有家族里长毛表亲们那一身厚厚的御寒服。
高处不胜寒啊。
黑猫感叹着,慢吞吞的从树上蹭了下来。
“咪!”一个热情的招呼声在不远处响起:“咪咪,过来!”
似乎是那个络腮胡子的声音?
郑清原本不想搭理这种弱智的招呼声,但络腮胡的招呼声实在是热情,他最终遏制不住心底的好奇,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只见那个身材粗壮,留着一脸络腮胡的星空学院学生正举着肉包子上下左右的晃着。
旁边蓝绿眼儿的小哥捂着脸,假装自己失明了。
而矮个子男生更是背对着他们,认认真真的啃着自己刚刚赢来的包子。
“咪咪,过来吃早饭…”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用吓死人的声音甜腻腻的招呼着:“呶……我给你嚼碎了……”
“呕!!”黑猫一阵干呕,撒腿就跑。
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冲上去挠那个壮汉几爪子。
“不要这么恶心!”矮个子男生在黑猫身后大叫道:“你特么成功恶心到我了……而且你也把那只黑猫惹恼了!”
“一只猫而已。”络腮男把包子塞进嘴里,满不在乎的嘟囔着。
“一只黑猫!”蓝绿眼儿终于放下挡在眼前的巴掌,转头看向自己的同伴,强调道:“一只穿着小白鞋的黑猫!阎罗的使者,撒旦的斥候……这么不恭敬……你的想法很危险呐。”
“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第一大学!”旁边的矮个子男生警告道:“第一大学的这些小动物你都要当心点……万一它是哪位教授变的呢?你想让我们都挂科吗?”
“的确诶,以前好像没在这里见过这只黑猫……”
随着风声的削弱,几个星空学院学生的谈话声也越来也小,最终消散,渐至不可闻了。
郑清甩了甩脑袋,努力摆脱几分钟前那个恐怖的画面,迈着轻快的步子向书山馆跑去。
虽然是一只猫,但他也是一只有身份、有理想、有文化、有目标的猫。
肯定不能像那些同类一样浑浑噩噩的浪费这美好的青春时光。
几天前,吉普赛女巫交给他的那道符箓到现在还没有研究出一个子丑寅卯。
趁着这个机会,可以试着溜进书架迷廊的深处,在那头死章鱼没注意的时候摸到禁书区看看。
说不定那道符箓的原形就躺在某本禁书的扉页呢!
这样,明天下午与伊莲娜约会的时候,就可以不需要考虑烦人的符箓,专心致志的讨论一些男生女生更关心的话题。
比如猎舞会上的穿着打扮、猎月的其他打算,说不定还可以有更深入的交流。
带着这些诱人的想法,黑猫美滋滋的向学府中院跑去。
早起几多寒,霜阴漫脚尖。
郑清的爪子在冰冷的石板上沾过,总能感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凉意透过趾尖侵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黑猫不由的在心底痛骂着学校星象监的那些值班巫师。
周三才刚刚过了寒露,距离霜降还有差不多十来天的时间,星象监那些新上任的助教与校工们就迫不及待的在全校范围内落了几次霜。
不仅林荫路两侧的悬铃木叶子被打的通红,就连草坪周围的四季青都受不了这种剧烈的天气变化,显得有些蔫头耷脑。
更不要提实际是处于‘半裸奔’状态的黑猫了。
之前受到宿舍的荫护,郑清还没有太深刻的感触。直到他在空旷的石板路上跑了一小会儿,才在凉气的刺激下注意到暮秋清晨的寒意。
但已经跑了一大半的距离,再返回去,平白折腾一通,就有点不划算了。
既然石板路太凉,想来草坪上会相对暖和一点吧。
这些想法只是在心底转了转,原本一路小跑的黑猫便轻快的一扭腰,蹿进了路旁的草坪里。
果然,隔着厚厚的草叶,凉气便没有那么逼人了。
黑猫的身影在草坪间一闪而过,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事实上,周六清晨的校园里,原本也就没有什么人影。
尤其是在这个初显寒意的早上,大部分学生仍旧把自己塞在被窝里,与周公进行亲切友好的交谈。除了那些做早课的勤奋生外,极少有人愿意在寒风中磨砺自己的意志。
当然,行人的稀少并不意味着校园的空旷。
随着猎月的到来,越来越多的色彩弥补了夏日离去后带走的斑斓,开始充斥这片高墙围起的学府。
花坛、彩带、五颜六色的雕塑,横七竖八的摆放在草坪与道路两侧。
学生会的干部们需要在猎月开幕式之前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妥当——让花坛中开满各色鲜花,彩带飘摇在树杈与楼宇之间;把那些举止粗鲁的雕塑们调教一番,顺便给它们色彩斑驳的身子刷上一层新漆。
相对于学生会繁杂的事务,社团联合会的工作就轻省了许多。
他们只需要时不时宣传一下会里那些出色的社团,以及那些社团下辖的猎队,为即将到来的校猎会积攒一点人气罢了。
而他们的宣传方式也非常传统。
闪烁着荧光文字的横幅悬挂在道路两旁高大的乔木上,错落有致。每一道横幅都代表着社团联合会里的一个成员——郑清依稀记得‘宥罪骑士团’也扯了一条横幅,但他绕着这条林**转了两三圈,除了发现几张猎队组合的全员海报外,并没有找到自家的横幅。
看到海报中有人向他打招呼,黑猫高傲的抬着头,不屑的打了个响鼻。
这个声音引起旁边一位‘工作人员’的注意。
“打扰一下!”工作人员蹒跚的挪到黑猫面前,笑容满面的把一个小骨牌挂在黑猫的脖子上,用热情的声音宣传着:“我们放飞青春,追逐着梦想!猎手永远不会停下自己奔跑的脚步——YPO社团与您共迎猎月的到来……”
这个‘工作人员’实际是一个炼金人偶。浑身上下罩着一层鹿皮鞣制的外衣,里面塞满了棉花与苎麻。他的眼睛是两枚扣子,嘴巴像是用某位女生的发卡绞制而成,手里捧着花束,活力十足的哼唱着,向每个路过的活物打着招呼。
浑身上下都冒着傻气。
其他横幅下的炼金人偶们也并没有显得更精美一点。毕竟这些人偶都是学生们亲自动手炼制的,与校外那些专业炼金作坊里成果相比,自然会逊色许多。
郑清用爪子拨弄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骨牌。
这件小礼物的做工也很粗糙,似乎是用牛骨磨制而成,上面用拙劣的笔迹阳刻着‘YPO’三个大大的字母。
没有篆刻魔纹、没有嵌套符箓,甚至骨牌都没有在橄榄油里浸一浸、或者在神像面前开开光——纯粹的、毫不做作的小玩意儿。
这个社团郑清听说过,似乎全称是什么‘青年猎手协会’,成员必须拥有一次以上的猎妖经历。曾经也向年轻的公费生发放过邀请函。
郑清非常庆幸自己当初没有随随便便加入这些社团。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喊出中二度爆表的口号。
晃了晃尾巴,黑猫摆脱其他人偶的围堵,穿过灌木丛的缝隙,径直向书山馆跑去。
他还没忘记自己的目的地。
与校园里其他地方相比,书山馆附近的气氛就显得热闹了许多。
开学已经一个多月,期中考试距离大家的脚步已经不在遥远。虽然学期的期中考试并不会影响学年末的升级考试,但作为阶段性的总结,大部分教授都会在这次测试中投下不菲的分数奖励。
许多勤奋上进的学生已经开始准备阶段性的冲刺了,而图书馆就是最佳的学习场所。
黑猫轻快的脚步越过一个又一个排队的身影,眨眼间便来到书山馆一层的门口。
当他正打算从门缝里溜进去的时候,一根木杖挡在了他的面前。
木杖的样子郑清非常熟悉。
他在临钟湖夜巡的时候,手里也会拿着这么一根。这是第一大学校工的制式装备。
“带学生卡或者教工证件了吗?”守门的校工虎着脸看向黑猫。
“嗷?”郑清瞪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向校工。
“猫不是这么叫的……”校工满脸黑线,手中的木杖在石板上顿了顿,发出威吓的声响:“如果带了证件,就去排队……站在队伍最后一名。”
“如果连队伍都不会排,你进图书馆有什么用呢?”另一个稍微年轻一些的校工凑了过来,笑嘻嘻的看着黑猫:“你看上去有点眼生……是最近刚刚学会变形术的吗?”
郑清的胡须慢慢耷拉下来了。
噢,他又忘了,这里是第一大学,没有人会对一只陌生的黑猫放松警惕。
“没卡是不能进图书馆的。”老校工一本正经的看着黑猫,挥挥手:“回去先把证件带来。”
黑猫抽了抽鼻子,抖了抖胡须,看着不远处图书馆大门上篆刻的密密麻麻的符箓与阵图,最终放弃了悄悄溜进去的打算。
随着太阳逐渐爬出晕窝,清晨的气息也愈发浓郁起来。
草木经过一夜的发酵,孕育出令人迷醉的清爽;混合着霜露蒸腾后的淡薄雾气以及泥土中翻腾起的鲜味,释放出一种名为‘生机’的气息。
这股气息在林荫路上显得尤为浓郁。
霜化后的湿滑石板缝隙间,一块块细小斑驳的苔藓倔强的挺立在深秋的早上;它们的头顶,经霜的桐叶最终拒绝了树枝的挽留,在青石板路上铺下一条明暗不一的红色叶毯。
树精子们用枯草堵住大部分树洞,只留下一条细细的缝隙,来观察树下来来往往的身影,以及树下长条木椅上轮番上演的好戏。
这些长条木椅原本是学校为往来歇脚的师生们提供的。
但在这个寒意逼人的早上,这些冰凉的木椅显然对步履匆匆的行人没有丝毫的吸引力。
当然,任何情况下,吸引力都是相对而言的。
在第一大学生活的小动物们看来,一条远离湿寒石板、表面干燥、还能晒太阳的木椅就非常具有吸引力。
即便郑清也很快接受了这种设定。
在打跑了一条挑衅的小狗,惊走两只晒尾巴的松鼠,踢飞了一头花皮蛤蟆之后,没能溜进图书馆的黑猫终于如愿以偿的霸占了一整条干净的长椅。
不知是不是隐藏在喵星人体内的慵懒细胞开始活动,仅仅经历了一次挫折之后,郑清就放弃了继续摸进图书馆的想法。
美好的清晨、鲜亮的朝阳、大好的时光,应该用来晒太阳,而不是捂在那不见天日的石头屋子里,嗅着纸页间的墨臭与蠹虫腐烂的尸体,熬瞎眼睛。
黑猫揣着爪子,把身子蜷成一团,眯着眼肆意享受这段‘迷猫’的美好时光。
大部分学生都缩头缩脑的快步从木椅前走过。偶尔几名停下脚步,嘴里发出‘咪咪’‘喵喵’叫声的学生,郑清都会在他们靠近之前伸出一只爪子,弹出趾间的锋利,令那些心怀不轨的家伙知难而退。
所幸这里是第一大学,巫师们对于小动物们总是格外宽容。黑猫懒洋洋的瘫在长椅上并没有太多危险。
总体而言,到目前为止,年轻巫师对自己的‘猫生’还是比较满意的。
但这段满意的心态随着两个人小声但激烈的争论不断向他逼近而逐渐瓦解。
“……你不能把所有课余时间都浪费在这件事上面。”一个女生用不满的声音嚷嚷着:“开学前说好要陪我去沉默森林玩儿的……”
“前提是你先拿到注册巫师的证书,否则不仅家里面,就算学校都不可能允许你走出贝塔镇港口一步的。”另一个清冷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奈:“而且,我并没有把全部课余时间都用在这上面……”
“是是是,你没有把时间都浪费在这件事上……你还能挤出时间去陪一个毫无羞耻心、连小姑娘都骗的家伙,去忙别人的事情。”
“他并没有骗你,只不过是你搞错了……你不是已经原谅他了吗?”
“原不原谅他、跟他骗没骗人有关系吗?”第一个女生显得有些抓狂:“你到底跟谁亲!”
黑猫的耳朵抖了抖。
胡须非常谨慎的向后收了收。
虽然还没有睁开眼,但他已经猜到了正在靠近的两人是谁。这让他有点犹豫,是不是要趁着没被人发现,先从草坪上溜走。
但是还没等他昏昏沉沉的大脑思量清楚,已经有人帮他下了这个决定。
“表姐,快看,这里有只大黑猫!”李萌大呼小叫的冲了过来,一把攥住了郑清的尾巴。
“嗷!”黑猫剧烈的转过身,高高扬起的爪子硬生生停在了小女巫的脸前。
“李萌!”一个严厉的声音迫使小女巫放弃了手中软乎乎的猫尾巴,也令恼火的黑猫头皮发麻。
郑清的眼角瞟见了几点寒芒。
他非常确信,如果自己这一爪子糊下去,不管这个熊孩子有没有破相,他肯定是要吃一些苦头的。
因为蒙代尔悖论等部分魔法定理的缘故,变形术中的巫师无法正常使用自己的魔力。所以郑清现在实质上就是一只比普通猫科动物稍微强壮一点、智慧比较高的黑猫。
好猫不吃眼前亏。
回头再找这个小丫头片子的麻烦。
带着这些心思,黑猫最终收起了爪子。
一股清爽的幽香随着女巫急匆匆的步伐迎面扑来,让黑猫的鼻子有点发痒。
“噗噗……”他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愤愤的扭过身子,瞪着面前的小女巫,张了张嘴,露出尖利的牙齿。
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小女巫旁边。
蒋玉把手中的坤包丢在长椅上,仔细翻看李萌上下左右,唯恐她受到一点点伤害。
“嗷!”黑猫不满的叫了一声,伸脚把那个坤包踹到了地上。
“姐,它把你的包弄地上了!”小女巫大呼小叫的,伸手指向黑猫,满脸兴奋的从口袋里拽出一本法书,用力挥舞着:“要不要我帮你报仇!”
“嗷?”郑清浑身僵硬的向后顿了顿。
不论怎样,当他还是一只猫的时候,肯定不是这头小恶魔的对手。
“闭嘴!”蒋玉一巴掌拍在李萌后脑勺,然后转身,一把将黑猫揽在怀里,摩挲着它的皮毛,小声念叨着:“小咪咪,你有没有受伤?”
女巫转身,抓取,抱住,这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让人防不胜防。
黑猫,不,郑清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感觉自己被埋在了一个香喷喷的怀抱里。
幸福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女巫在他身上翻来覆去摸索了好几遍,黑猫似乎才反应过来,微微勾了勾尾巴尖。
“姐!你怎么随便抱路边野猫呢?!”旁边李萌又不乐意了:“万一它有病呢?”
你才有病!
你全家……不,你全身上下都有病!
郑清龇着牙,怒气冲冲的瞪着小女巫。
“它瞪我……表姐,这只猫竟然在瞪我!”李萌似乎发现新大陆,继续叽叽喳喳的叫道:“它肯定不怀好意!”
“这只是猫。”蒋玉的声音显得很无奈。
“就算它没病,万一它是一个巫师变的呢?”李萌的下一句话险些把黑猫给吓尿了:“而且刚才拽尾巴的时候,我看到这是只公猫……万一他是个男巫师,你岂不是被他占了便宜?要不要我帮你把它给骟了!”
“你的小脑瓜每天都在想些什么!”蒋玉伸出指头戳了戳小女巫的额头,显得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你的《巫师法典》都白学了吗?猫属于法典规定的保护范围之内,随意伤害属于违法行为的……”
“不,我就是吓吓它。”李萌忽闪着大眼睛,看向自己表姐:“刚刚这只猫肯定被我的话吓到了……智商这么高,肯定不是普通猫,一定是巫师变的……表姐,你被玷污了。”
“噗噗……”
蒋玉怀里的黑猫剧烈的打了几个响鼻。
如果一个男巫在光天化日之下玷污了一个女巫,要么他会被人剥个精光,挂在木架子上烧个半死;要么女巫会低眉顺眼的跟着他,一起过没羞没臊的日子。
但一只男猫——当然,这里用‘公猫’这个字眼会显得更贴切一些——当一只公猫被人宣称玷污了女巫,结局显然会更凄惨一些。
毕竟只是一只猫,打死了,也只是一个二级谋杀的罪名。如果凶手家中稍微活动一下,说不定还能争取一个缓刑,这样连监狱都不需要去了。
况且,没有女巫愿意抱着一只公猫过一辈子。
打完喷嚏的黑猫紧张的抬起脑袋,把尾巴夹在后腿间,浑身肌肉绷紧,随时准备挣脱身子下面香软的怀抱,逃之夭夭。
而站在他对面的小恶魔则露出狰狞的微笑,搓着双手,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似乎随时会扑上来将这只黑猫绳之以私刑。
“这里是第一大学。”蒋玉警告的看了小女巫一眼,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柄小木梳,细心的给黑猫梳起了背毛:“……在这所校园里,你很难找到一只真正的蠢猫。”
这句话非常中肯。
一人一猫重新安分了下来。
李萌没了借口去折腾那只警惕的黑猫。
郑清也终于放下心来,不必担心因为喝了一支变形药水而把身为男人最重要的东西给变没了。
他把夹在后腿间的尾巴松开,放心的晃了晃。
这个动作就像挑衅一样,令旁边的李萌大为恼火。
“如果学校里的猫都这么聪明,那你那只小白猫怎么会被人挖去…”话没说完,小女巫就举起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然后她不安的瞟了自家表姐一眼。
蒋玉似乎没有注意到李萌刚刚说的那句话,仍旧拿着那柄小木梳,不紧不慢的给黑猫梳理着毛发。
但趴在她臂环里的黑猫就不那么舒服了。
在李萌说出那番话后,郑清分明感觉到蒋玉的手臂变得有些僵硬,手中的木梳也变得轻重不一,刮的他皮肉生疼。
黑猫扭了扭身子,无声的表达着抗议。
“我们在这里歇一会儿吧。”蒋玉如梦惊醒,却没有放下怀里的黑猫,而是抱着它径直坐在了那张木质长椅上。
李萌帮表姐捡起地上的坤包,嘟嘟囔囔着,也爬上了长椅。
一大一小两位女巫坐在长椅上,沉默的看着高大的落叶悬铃木、看着飘飘摇摇落下的红叶、看着远处的临钟湖、还有那微微泛起波澜的湖水,以及湖水尽头那轮橘红色的朝阳。
许久,蒋玉才慢慢开口,说道:“正是因为它那么机灵、那么聪明……所以我才要给它一个公道……抓住凶手。”
“当初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只有拳头大小……应该刚刚出生没多久,只有一丁点……看上去就像只大老鼠。”
“浑身脏兮兮的,缩在那块大青石下面瑟瑟发抖。”
说着,她伸手指了指远处湖畔便的一块大青石,顺便撩了撩自己垂下的发丝。
李萌没再捣乱,而是紧紧抱住了表姐的一条胳膊。
黑猫也终于不再与小女巫打架,而是微微支起身子,侧着头,听着这位如兰花般优雅的女巫在树荫下默默向一个小女孩儿以及一只猫倾诉心底那些温柔的小故事。
“……学校规定宿舍里不允许饲养宠物,所以我就用纸壳、棉绒、花瓣在青石旁边为小猫搭了一个窝……我还把李能的那条披风偷偷拿了过来,塞给小猫保暖。”
“难怪那只毛绒熊前段时间一直找它的披风。”李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条披风上绣了好多个保暖、止风、防跌的符咒,李能一直当宝贝藏着。”
“你记不记得,之前下课后,我都会带着你去喂小家伙……你总把自己不喝的牛奶喂给它,但它一直不吃你给的东西。”蒋玉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的表情。
“当然记得。”李萌则显得有点愤愤不平:“港真,我那些牛奶里都掺了龙骨粉,最能补血壮身……它不喝是它的损失!”
黑猫忍不住抬起头,露出垂涎欲滴的表情。
郑清发现,自从变成猫以后,他的自控能力变得弱了许多。假如他还是一个人,听到小女巫这种毫不做作的土豪行径后,最多会腹诽两句,把眼中的羡慕深深埋藏起来。
而不是像现在,听到能喝加了龙骨粉的牛奶,就差摇尾巴了。
如果在几分钟前,看到黑猫这副狗腿模样,小女巫一定会猖狂的大笑三声,然后用自己包里的牛奶诱骗黑猫跳一段踢踏舞。
但随着回忆的深入,蒋玉的心情显然差了许多。
小女巫自然也没有心思继续与黑猫勾三搭四了。
黑猫有点沮丧的重新趴下身子,继续听女巫与另一只猫之间的故事。
那只小猫在蒋玉的喂养下,很快长大了。
而且非常健康。
如果不出意外,这只猫可以陪着女巫完成第一大学的学业,甚至还有机会走出学府,走出布吉岛,前往更广阔的巫师世界。
直到那天上午,它被人发现僵死在假山石上。
小猫死的似乎很安详。
但是蒋玉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小猫瞳孔中露出的惊恐。她向校工委、向学生会投诉;却始终被敷衍过去。在第一大学,高高在上的巫师老爷们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关心,能够在一只猫身上浪费些许人力已经属于极大的慈悲与人道了。
既然查明这只猫并不是巫师变化的,自然也不需要在它身上浪费更多的人力物力了。
于是蒋玉决定自己调查。
她将自己下课、周末的休闲时间都用在图书馆中。查看各种资料,寻找小猫死亡的原因。时间眨眼过去近一个月,期中考试都近在眼前了,她仍旧没有丝毫头绪。
图书馆中,类似小猫这种无声无息死亡的案例就不下上千件,而到现在她连两百件都没有看完。
“但是,校工委不是已经抓住凶手了吗?”李萌坐在木椅上,不安分的扭动着身子,目光灼灼的看向黑猫。
郑清警惕的盯着小女巫,很自然的把尾巴重新夹了起来。
“河童,不是凶手。”
“赤链蛇,自然也不是。”
蒋玉一手环着猫,一手拿着小木梳,每否认一种可能性,都从头到尾的梳理一遍黑猫的背毛。
因为太舒服,郑清甚至已经开始不由自主的打起了呼噜。
“至于砂时虫,”蒋玉抓着木梳的手轻轻一顿,继而流畅的梳了下去:“砂时虫……它们不会把小猫的颈骨捏断。我在校工委的调查报告中看到过,小猫的死因是被人捏断了颈骨……”
“捏断脖子?!”李萌显得非常震惊:“我一直以为它是因为眼球被人吃了所以没掉了…”
黑猫原本绵长的呼噜声顿时一断。
继而耸着肩,吭哧吭哧的笑了起来。
蒋玉似乎也被李萌的说辞戳中了,嘴角扯了扯,无奈的笑道:“那是一只猫!既不是眼魔,也不是鬼婆……没有道理因为丢到一双眼睛而失去生命。”
“我是说,我以为它是被荷鲁斯害死的!”小女巫凶巴巴的瞪着黑猫,威胁的掏出自己的法书,挥了挥,叫道:“笑什么笑……再笑,再笑就把你捆起来,丢进湖里,让鱼人把你炖了!”
好害怕噢。
黑猫懒洋洋的抬起眼角,耳朵向后扯了扯,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
蒋玉及时制止了快要发狂的小女巫。
“霍鲁斯,不是荷鲁斯……还有,收起你的法书。”她严厉的看着李萌:“你现在是在学校,并不是在家里……在外面,永远不要随意对陌生人挥舞自己的法书。”
“它是只猫。”小女巫小声抗议者,怏怏的收起了自己的法书。
直到最后离开长椅,李萌始终没有找到报复黑猫的机会。
这让郑清在回宿舍的路上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现在已经时近中午,距离年轻巫师变成一只猫已经过去五个多小时的时间了。按照易教授之前的叮嘱,一支变形药水可以维持六至十二个小时的药效。
这意味从下一个小时开始,郑清随时有可能重复从一只猫变回一个人的过程。
如果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他在校园里褪去一身黑毛,露出光溜溜的身子,那个画面简直太美,让人完全不敢想象。
总之,一切为了安全,为了安全的一切,黑猫看看日上中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连忙向宿舍跑去。
途中并没有什么新鲜事。
只不过冲着他‘咪咪’叫的声音多了许多。
年轻巫师每每想到自己也曾经对着校园里路过的猫发出过这种声音,就有一种内心深处涌起的羞耻感。
依旧沿着猫道,从宿舍山陡峭的崖壁上攀援而上,顺着阳台翻进了宿舍。
中午时分,宿舍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
辛胖子最近一有时间就去外面采风,今天应该也不例外;迪伦的帷帐紧紧闭着,大约还在棺材里睡觉;萧笑的床铺也空着,看看时间,他现在应该在图书馆整理资料。
这让郑清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还没想好怎样以一只猫的身份来面对伙伴们。
橘猫团团侧躺在辛胖子的枕头上,四条腿蹬的直直的,眯着眼,一副慵懒模样。小精灵们横七竖八的挂在橘猫柔软的皮毛间,笼着翅膀,似乎在午休。
听到阳台的响动,团团的耳朵抖了抖,并没有睁眼。对于一只猫来说,凭借声音判断好坏善恶是一项基本功。
黑猫也没有与橘猫打招呼。
早上变成猫之后,他就知道虽然俗语有‘猫言狗语’的说法,但实际上这些智商欠佳的生物并没有完备的‘国际通用语’。
他只能通过眼神、举动、气味等来综合判断对方的模糊的意思,没有办法见面来声‘早上好’‘吃了么’‘天气真不错’这样的寒暄。
感觉没有寒暄的日常似乎更加自由自在一点,却不知这种感觉是不是变成猫带来的。
带着这些胡思乱想,黑猫钻进了自己的帐子,卷进被窝。
也许因为变形药水的效力正在逐渐消失,郑清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一闭上眼睛,他就陷入沉沉的睡眠中。
……
……
“……第一大学传承的避劫法术是一种非常高深复杂的方式……巫师通过相关仪式转化成其他生命形态,来抹除自己原本存在的痕迹,令劫难自然消失……”
“……在这个过程中,巫师不仅仅从物理形态发生了变化……他们的灵魂也会随之扭曲……”
“……会随之扭曲……”
“……扭曲……”
脑海中碎碎的念叨声越来越模糊,当郑清一个字都听不清的时候,自然而然的从睡梦中清醒了过来。
他睁大眼睛,瞪着头顶黑乎乎的帐子,努力回忆着梦里那些零碎的只言片语。
但很快,他就放弃了这种努力。
仿佛涨潮后沙滩上堆砌的城堡,被冰冷的海水漫过之后面目全非。年轻巫师发现梦中那些喃喃细语已经随着意识重新主导躯体而悄然沉默,潜入了不可知的地方。
这让他有点心烦。
宿舍里仍旧非常安静。
透过帷帐的缝隙,已经感受不到太阳留下的痕迹。
郑清举起手,借着宿舍里微弱的光线,看到了一支健康的、成年人的手。然后终于松了一口气,费力的爬起身,开始穿衣服。
“醒了?”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把年轻的公费生吓了一跳。
“博士?”郑清试探着问了一句。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长出一口气,抱怨道:“不要像个鬼魂儿一样突然冒出声音……我差点砸出去一把符纸!”
萧笑没有说话。
直到年轻的公费生穿好衣服,站在那块大穿衣镜前自己打理形象的时候,他才慢条斯理的开口:
“变成猫的感觉怎么样?”
“啪嗒。”
郑清手中的爽肤水掉在了地上。
“什…什么……什么猫。”他转过身,结结巴巴的回答着,脸色有些苍白。
“看来真的是猫。”萧大博士抱着笔记本,坐在书桌前,手中抓着毛笔,若有所思的挠了挠下巴。
“什么猫。”郑清终于稍微找到了一点勇气,机械的重复着自己的问题。
“就是你喝了变形药水之后变的猫啊?”萧笑疑惑的看着他,似乎觉得公费生的这个问题非常可笑。
“你怎么知道……我是说……我不是还没有告诉你们吗?”郑清终于放弃了挣扎,颇有点气急败坏的看着萧笑。
“哦!”萧笑恍然大悟般,翻开他的笔记本,从夹页里捏出几根黑毛:“下次变形后记得不要在桌子上乱跑……你那猫掉毛!”
郑清一脸残念的看着那几根黑毛。
“就因为这?”他顿了顿,强行问道:“也许这不是猫毛呢……”
“所以我就顺口试着问了问……看你的反应,应该八九不离十了。”萧笑耸耸肩,扶了扶自己的大黑框眼镜,补充道:“其实开始我觉得你是变成一只老鼠了……但迪伦认为桌子上的木头没有被啃咬的痕迹,而且团团也表现的很安静,所以我们排除了这个选项。”
“迪伦也知道了?”郑清有点绝望的捂住了脸:“还有谁知道……”
“胖子还不知道。”萧笑诚实的回答道:“他今天一早就去采风了,起的比我还早……完全没有注意你床上没有人,也没有注意到桌子上多出来的几根黑毛。”
郑清呆呆的看着自己的舍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既然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你应该回答我的问题了。”萧笑抓着毛笔在桌子上的墨盒里滚了滚,一脸狂热的看向年轻公费生:“那么……变成一只猫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变成猫是怎样一种感受?
这是一个非常主观的问题。
对于吸猫成瘾,依靠撸猫来重塑生活的人来说,变成猫也许是上帝的福音;但对于一个人格健全、生活习惯健康的人来说,变成猫的感受就有点微妙了。
郑清捏着下巴,回忆着白天当猫的模糊经历,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变成猫,会有种脱离束缚的感觉,有种自由自在的感觉。”他犹豫着,尽量在回答中挑选合适的字眼:“当然,猫的视角与人的视角不同……”
“更深一点,再深入一点。”萧笑不耐烦的打断郑清苍白的描述,挥舞着手中的毛笔,强调道:“深入你自己的回忆,找更具体、更详实的画面……比如今天当猫的时候,你做什么事情了?”
郑清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林荫路下那条木质长椅。
还有那张娇俏的笑靥。
以及香软的怀抱。
他脸上不由自主的冒出一层热气。
“脸红什么?”萧笑低着头,目光从眼镜框上方射出,审视着面前的公费生。
“精神焕发。”郑清脑子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张口就扯。
“怎么又黄了…”萧笑嘴角一抽,非常配合的继续问道。
“天冷涂的蜡。”年轻的公费生终于摆脱了脑海中旖旎的画面,笑嘻嘻的看着面前的大博士,一脸讨好:“几点了?是不是到饭点了?要不要我帮你带饭?”
“不急,不急,吃饭的事情稍后再说……先聊聊你当猫的时候都干了什么。”萧笑将毛笔架在砚台上,抱着胳膊,身子向后仰了仰,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面前的年轻公费生,猜测着:
“你没有撒谎的习惯,刚才的表现有点过火……所以说,你肯定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难道你摸进女生宿舍,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画面了?”
“胡言乱语!”郑清仿佛炸毛的猫一样从椅子上蹦起来。
“的确不对。”萧笑捏着下巴,连连点头:“女生宿舍的防御魔法足足是男生这边的十几倍……没有获得邀请,就算一只公蚂蚁也爬不进去……公蚂蚁,公……难道你变成一只母猫了?”
“你才变成母猫!”郑清白眼一翻,没好气的回答道:“哥从头到脚都是公的,呸呸,从头到脚都是爷们儿!”
萧笑终于放弃了直接从郑清嘴里掏出答案的想法。
但他并没有放弃继续从年轻公费生这里获取变形术感受第一手资料的打算。
他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摇摇头:“原本我不想这么麻烦的……”
郑清狐疑的盯着他,不知这位大博士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咳咳。”萧笑清了清嗓子,不再继续追问郑清有关变猫之后的感受,而是开始系统的、自顾自介绍起变形魔法相关信息。
“……变形术是一种高深的魔法……”
“……因为这道咒语同时涉及了灵魂的扭曲与物质重塑的过程。”
“每一个巫师的内心深处,都蕴藏着他们独特的信念与投影……当这份信念通过魔法投射在现实中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指导巫师变成符合他们心意的存在。”
“不论是一只老鼠,还是一只臭虫……亦或是一棵永远不会移动、只能在旷野中孤单伫立的大树。”
“巫师还能变成树?”郑清忍不住打断博士的自言自语,好奇道:“我记得易教授在给我讲变形药水的相关概念时,提到我只能变成十二生肖里的……”
“准确说,是部分生肖与部分昆虫、还有极少数冷血动物。”萧笑点点头:“植物系的变形术是一种稀有的、古老的法术,相关传承涉及信仰、以及长期独特的修炼……历史上,这些巫师被称为‘德鲁伊’。”
“自主修炼的变形术,能够通过短暂扭曲内心深处的投影,让巫师拥有更广泛的变形选择……传说中的某些巫师甚至可以达成一日百变,甚至千变万化的成就。”
“而通过魔药施展的变形术,只会根据你的特质,变成某种固定的生物……”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像只猫。”郑清从灰布袋里摸出自己的黑驴蹄子,一边把玩着,一边闷闷不乐的回答道。
“这就是你的事情了……总之,魔法是不会出错的。”萧大博士耸耸肩,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争论,而是继续耐心的分析道:
“按照‘灵魂守恒定律’,在多维环境下,三维生物转化时的灵魂质量是恒定的,这个值大约是e的3.04至3.05次方之间……因为维度的天然不稳定性,这个值始终在微幅度波动,巫师们暂时无法得到某个精确的数字。”
“……这意味着,即便你变成一只猫,灵魂质量也不会下降……所以你的猫,肯定拥有远超一般野猫的智力、以及能力。”
郑清连连点头。
没错。
能听懂人话、拥有逻辑思维能力的猫,肯定智慧超群。
到目前为止,年轻的公费生都听的津津有味。
萧笑不愧是有博士称号的大佬。
这番讲解竟然比易教授提及的内容都深刻了许多。
“……相应的,变形之后,巫师对于自我的认知虽然不会中断——就是说正常变形后,巫师会始终保持自我——但是他的相关审美、喜欢,都会与变形后的生物靠拢。”
“比如你变成了一只猫。”
“那么不仅仅你的外貌是猫,你的喜好、审美也会向猫靠拢……这是猫格与人格之间互相作用的结果。”
“此时的你,虽然没有彻底变成一只猫,却也肯定与原来的你有了巨大的不同。不再是纯正的人类了。”
“这也是变形术被巫师联盟列入高风险法术行列的最主要原因。”
“如果没有强大的灵魂与坚定的意志,在变形前后,巫师们会被不同物种之间的分裂感折磨疯掉。”
“其实按照白丁们的划分,任何一个学习了变形术的巫师,都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只不过分裂的轻重不同罢了。”
啊咧?!
郑清眨眨眼,掂了掂手中的黑驴蹄子,琢磨着要不要把它砸到面前这个四眼田鸡的脸上。
怎么突然间自己就变成精神病了呢?
“所以,请你现在静下心,重新梳理一遍自己的记忆……我认为你肯定能想起点不一样的事情。”
萧笑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一块怀表,挂在手上,在郑清面前晃来晃去,仿佛催眠师一样,碎碎念着:
“深呼吸…慢慢呼气…放轻松……inner piece……”
“排除那些印象深刻的画面。”
“在你认为举止正常的画面中仔细寻找……以一个人类的身份重新观察你作为一只猫时的举动。”
“这是你重新锚定自我身份,修正自我意识非常重要的事情。”
郑清原本看着萧笑滑稽的举动有点想发笑。
但渐渐的,他的眼皮有些沉重,呼吸随着博士的引导开始放缓,大脑反而变得空灵起来。
变成猫时的一举一动,如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
第一眼在镜子里看到黑猫、第一次顺着峭壁溜出宿舍、第一次爬上大树追逐松鼠,还有阳光下温暖的长椅,以及那个香软的怀抱。
夹杂在这些印象深刻的画面之间,还有许多细小的、破碎的回忆——原本它们都被隐藏在记忆海的深处,仿佛海底的磷虾群一样令人难以触摸。
但随着郑清潜意识的捕捉,磷虾群好像遇到了捕食的蓝鲸,惊慌失措的四下逃窜。那些细碎的记忆便如黑夜里初闪的华灯,一一在脑海中点亮。
郑清用一种便秘的表情回忆起了自己下意识忽略的记忆。
跟小狗打架!
欺负老鼠!
舔爪子!
舔毛!
如果说前两件事情还可以用诸如‘童心未泯’或者‘赤子情怀’这样的词语来稍加掩饰的话,后面两件事已经彻底突破了年轻巫师的底线。
“呕……”他从宽大的靠椅上一跃而起,夺门而入,冲进盥洗间,开始大吐特吐。
这番举动显然也有点出乎萧大博士的意料。
当年轻的公费生脸色苍白,扶墙而出的时候,萧笑才用一种试探的语气问道:“看样子,你是想起一些事情了?”
“呕……”郑清一转身,再一次滚进了盥洗间。
……
……
直到天色彻底黑下来,年轻公费生才终于稍微消停了一点。
但他嘴巴里仍旧叼着一根牙刷,一脸麻木,有一下没一下的蹭着,完全没有在意嘴角已经干结的一串牙膏泡沫。
“你变成猫的时候,是猫;现在你变回来了,是人!不要混淆了这个前提。”萧笑已经根据年轻巫师的反应以及猫科动物的习惯揣测出发生了什么事,此刻忍不住苦口婆心的劝道:“凡事要向好的方向去想……如果连变成猫都让你这么难以忍受,那么那些变成蜣螂的前辈巫师,是不是应该自杀了!”
蜣螂,又名屎壳郎,鞘翅目蜣螂科……
郑清脑海里刚刚飘过这个词条,喉咙便感到一股灼热,然后随着‘呕’的一声,他又冲进了盥洗间。
“你闭嘴……不许说话……”
当年轻公费生再一次啪到书桌上的时候,软绵绵的警告着不远处的萧大博士,脸色苍白。
萧笑耸耸肩,举起自己的笔记本,大声朗诵着一首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我现在非常镇静。”年轻的公费生气若游丝,但目光却像一把尖刀一样,在博士的身上来回剜着,左一刀,右一刀。
萧笑被他盯的有些发毛,最终举起手,示意和解。
“这事须不怪我。”萧大博士收起笔记本,耸耸肩:“我只是让你想起曾经发生的事情……你需要勇敢的面对现实。”
“哼哼。”郑清冷笑两声。
“好吧,好吧……实话告诉你,这件事是易教授叮嘱我做的。”萧笑最终无奈的出卖了背后的老板:“他昨天把我叫去办公室,给我安排了这件任务……他还奖励了我一个学分。”
“为什么…”郑清稍稍坐直身子,显得有点茫然:“难道是为了恶心我一下?”
“恶心你一下?!”萧笑瞪大眼睛:“你只不过是一个大一新生……就算拿过一枚三级梅林勋章……又有哪个教授会闲来没事找你寻开心!”
郑清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丝红晕。
好在博士没有继续挖苦他,而是耐心的解释道:“变形术属于一个非常复杂的魔法项目,它包含了一系列极具风险的操作。”
“并不是说你在睡觉前喝掉那支药水,睡一觉,变个形,就万事大吉……如果这样,这项魔法也不会被巫师联盟列入高级魔法的行列。”
“也就是在第一大学,有守护阵法,你可以在喝掉药水之后,安安稳稳的睡觉。不需要关心外魔入侵,或者邪灵作祟。也不用担心有人趁火打劫,在你变形之后把你塞进笼子里卖掉。”
“当然,即便如此,你也仍旧需要注意一下变形的后遗症。”
郑清听出了这番话背后蕴含的深意,额头忍不住冒出一层冷汗。
“后遗症?”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并不是什么大麻烦。”似乎察觉郑清的不安,萧笑安慰道:“就是变形后的生物对自我意识的影响……在蒙代尔法则下,你的自我意识不会丧失,但会受到一些轻微的影响。比如喜好、生活习惯等,与以往相比可能会有轻微偏差。”
“刚刚你缺失的记忆也是如此。”
“显然你的潜意识不想面对这件事……所以把那些记忆碎片埋藏进你的记忆深处。”
“这非常不好,非常不好。”
“按照易教授的解释,如果长期怯于面对自我,那些隐藏在深处的记忆碎片也许会凝聚起来,在你潜意识的阴影下诞生一个全新的灵魂投影……那个时候,你就真的精神分裂了。”
郑清听的目瞪口呆。
嘴里叼着的牙刷几乎快掉进衣领都没有察觉。
“如果你觉得自己嘴巴已经洗干净了,那就快点穿好衣服,我们要去社团联合会提交相关的工作报告。”萧笑瞄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公费生,哼道。
“开会……”郑清咕哝着,不知为何脑海里冒出一大群蹲在会议桌后的猫。
强忍住喉咙里翻滚着的不适,他用力搓了搓冰冷的脸:“我记得工作报告昨天就应该提交了吧……怎么现在去?难道我记错时间了?……还有,为什么我要跟着去。按照骑士团的章程,这些事都是你在负责啊。”
“不,你并没有记错时间。昨天我被易教授拽去了办公室,所以错过了提交报告的时间……办公室让我今天补交,并且值夜班。”萧大博士一边拽着郑清向宿舍外走去,一边头也不抬的回答道:“至于你……现在已经晚上十点钟了,你不会忘了晚上要去巡逻的事情吧。”
“啊!”郑清如梦初醒。
白天短暂的猫生让他直到现在都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差点忘了这件重要的事情。
临出门前,他又想起什么,转身冲回宿舍。
“我还要给林果讲时间线的事情呢。”郑清从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一沓材料,对好奇的博士摇了摇头:“……之前向几位教授请教林果时间线的事情,教授们说这种深层次的病灶很难彻底根除,所以让我跟小林果聊聊,看看他是怎么想的。”
“话说回来,宿舍里另外两头牲口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萧笑用力关上宿舍门,抱怨着:“迪伦晚上活动还可以理解……胖子呢?从早上就没了人影……”
“我觉得这样很好。”
当郑清隐晦的向林果提及‘混乱时间’带来的隐患时,小男巫硬邦邦的回复了这么一句话。
两人站在巡逻队设在湖畔的集合地,吹着冷风,气氛一时显得有些僵硬。
暮秋时节气温已经有些低了,虽然临钟湖能够在某种程度上略微影响周围的温度,但对掠过湖面的冷风依然无能无力。
“天气变冷了啊……”年轻的公费生干笑着转移话题,同时把手中那沓资料重新塞进灰布袋里,然后将身上的细绒斗篷裹的更紧了一些。
林果似乎也对两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气氛有点不知所措,生硬的附和道:“还好学校发了大衣……穿起来很暖和。”
随着时间慢慢滑入冬季,巡逻,尤其是夜间巡逻渐渐成了苦差事。为此,校工委特意为每位巡逻队的巫师都配置了暖和的大衣与斗篷。只不过这些‘工装’都寄存在湖畔的小木屋里,只有巡逻时才能穿戴。
郑清点点头,没有继续之前的话题。
也许的确有点冒失,他自忖着,对于任何巫师来说,时间与灵魂都是两个非常私密的区域。应该换个更暖和的环境、换种更轻松的方式与林果聊这件事。
“不论如何,我认为你应该找教授聊一聊。”年轻的公费生最终仍旧没有放弃:“任何一位教授都可以。”
林果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
郑清语气中的关切他还是能够感觉到的。
小男巫板着脸,微不可查的点点头。
……
……
当巡逻队的成员都到齐后,一个中年校工取代往日凡尔纳老人的位置,站在队伍前面大声分配着今天的巡逻任务。
巡逻队员们互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郑清专注的捕捉那些高年级老生嘴里漏出的个别字眼儿,甚至没有听清新上任的负责人叫什么名字。
所以当中年校工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年轻公费生除了让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变得更白之外,竟讷讷无言。
“生病了?”出乎意料,中年校工的态度非常温和。
他看了年轻巫师一眼,补充道:“如果今天身体不舒服,可以先回去休息……落下的巡逻任务,改天补回来就可以了。走之前填个表报备一下。”
郑清在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心底还有几分雀跃与感动。
但后面一句话立刻把他即将出口的请假打算憋了回去。
“不要紧。”年轻巫师擤了擤鼻子,囔声囔气的说道:“今天有点冷,只不过是点伤风……可以坚持的。”
而且,我讨厌填表。他在心底闷闷不乐的嘟囔着。
“非常好!”中年校工鼓励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耐心的给两个大一新生分配了今天的巡逻任务。
与以往并无不同。
仍旧是临钟湖西岸沿湖走廊的那一段巡逻区域——整个夜巡队中相对而言最轻松的路段。
没有缠脚的草窠,也不会被四处乱跑的虫子顺着脚踝钻进裤腿。只需要顺着干燥、平整的走廊来回溜达,最多留意一下湖边,不要让那些打野食的河童爬上堤岸就可以了。
“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河童不冬眠。”当郑清又一次用手杖把这种长满尖牙的小东西戳进湖里的时候,忍不住抱怨道:“不管青蛙还是水蛇冬天都知道呆在暖和一点的水底……它们怎么就这么蠢!”
“因为它们要到岸边晒月亮。”林果低着头闷闷不乐的回答道。
也许不久前那番谈话影响了小男巫的心情,他的情绪看上去一直有些低落。
郑清叹口气,向后看了一眼。
林果养的那只盘角大黑羊踢踏着蹄子,不紧不慢的跟在两个年轻巫师身后。黑羊的双角间窝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狐狸。
是波塞冬。
今天巡逻之前,郑清终于想起这件事,中途急忙忙跑了一趟校工委的办公楼,填了一堆表格。
只不过小狐狸显然辜负了主人的一片心意,对于大冷天被拖出被窝晒月亮显得有点不满。所以从一开始就趴在黑山羊的头顶,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
“你知道凡尔纳大叔去哪里了吗?”年轻的公费生换了一个话题,试着转移小男巫的注意力。
但显然,他选择的这个话题让场间的气氛更沉重了一些。
“据说因为上周夜巡遇到野妖的那次事故,凡尔纳大叔因为失职,被学校开除了公职……”林果的情绪愈发低落:“不过我听学长们说,他现在仍旧是寂静河上的摆渡人。”
关于凡尔纳老人的境遇,郑清也曾风闻一二。
坊间传说,老人此次的离职似乎还与两位副校长之间的博弈有关——因为凡尔纳老人是校工委的耆老,也是若愚副校长的重要帮手,属于学校里的保守派。石慧副校长的多项改革方案都在这些老人们的阻挠下被迫中止。因而此次去职背后意味深长。
对于这些传言,郑清虽未嗤之以鼻,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不过是第一大学一年级的粉嫩新生。
即便侥幸当了公费生、然后侥天大的幸拿了一枚梅林勋章——也不过如此。对于这所底蕴深厚、猛人辈出的学校来说,只不过是参天大树上一片较为鲜亮的叶子罢了。
完全没有立场与能力去影响这棵大树到底应该向高处生长,还是向四周生长。
郑清很明智的结束了凡尔纳老人的话题。
他有了另外一个令人不安的发现。
“那边林子里是不是有几个人影?”年轻的公费生戳了戳旁边的小男巫,声音有点紧张:“是逃夜的学生吗?还是湖里的鱼人又上岸了?我们要不要提醒其他巡逻队注意?”
林果眯着眼,仔细打量了片刻,摇摇头。
“是学校里那些猎队在夜训。”小男巫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刚刚那位大叔在分配任务之前已经说过了,因为马上就是猎月,最近各支猎队都会加强夜间训练的力度……你没有听见吗?”
郑清尴尬的笑了笑,打了个哈哈。
他不可能承认自己之前只顾着听旁边老生们瞎聊,完全没有注意到前面那位中年校工说了什么。
说话间,那支夜间训练的猎队距离两人已经很近了。
似乎注意到两名年轻巡逻队员好奇的目光。
一个瘦高的男巫回过头,打量了他们几眼,然后与自己的同伴小声商量了一下,便径直向这边走来。
“郑清?”隔着数米远,瘦高男巫便打着招呼,向郑清伸出手:“没有打扰你们巡逻吧……”
郑清迟疑着,抓住了对方的手晃了晃。
虽然看上去有些面善,但他确认自己并不认识面前这位瘦高的巫师。
“你好,你是……”年轻巫师语气有些犹豫。
“啊,还没有自我介绍。”瘦高巫师露出灿烂的笑容:“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邓小剑,邓林的邓,大小的小,宝剑的剑……朋友都叫我‘邓子’。”
郑清咀嚼着瘦高男巫的名字,心底有个槽不知当吐不当吐。
吐吧,似乎对人不太尊重。
但不吐不快,压在心底,憋的慌。
邓小剑却没有注意到年轻巫师脸上的纠结。他的脸色有些蜡黄,眉眼细长,梳着整齐的道髻,腰间却挂着一把大砍刀,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
不过当郑清注意到他斗篷下那件星空学院的蓝袍子之后,心底的违和感便立刻释然。
对于那个喜欢拳头胜过法书的学院,道士在腰里挎把砍刀,似乎也不算什么难以令人接受的搭配。
“小剑学长好。”林果绷着脸,恭恭敬敬的向瘦高男巫行了一个见面礼。显然,他注意到陌生巫师蓝色院袍上镶着的那条黑边——这意味着他的一名大二的学长。
邓小剑听到小男巫的称呼,嘴角抽了抽。
郑清扶额。
小剑学长是个什么鬼称呼!叫邓学长也比小贱学长要顺口啊!林果的脑子是被僵尸给啃掉了吗?
还没等他想好调节气氛的话,身后便传来一连串‘吱吱’的笑声。
没错,是笑声。
养了这么久,自家小狐狸什么性子他是非常清楚的。即便没有回头,年轻的公费生也能猜到那条狐狸现在怕是在那头山羊头顶笑得直打跌。
他转过头,果不其然。
波塞冬前爪扒着黑山羊的双角,蓬松的大尾巴翘的老高,眯着眼,笑的浑身打颤。
黑山羊的嘴巴也停止了蠕动,一脸古怪的看着不远处的陌生巫师,眼神中明明白白透着疑惑:谁会叫这么骚气的名字!
“第一次听到狐狸是这么叫的。”邓小剑干笑了一下,自我缓解道。
他总不至于跟两只小动物置气。
“它还小,没见过世面……见笑了。”郑清急忙忙的解释着,却发现自己每说一个‘jian’字,邓小剑的嘴角就抽一下。
这让年轻的公费生愈发无所适从。他索性转过身,揪住小狐狸的顶花皮,把它塞进怀里,用袍角堵住它的嘴巴,制止它这番不礼貌的行为。
“所以我一贯讨厌做自我介绍。”邓小剑用一句略带自嘲的话成功舒缓了场间有些僵硬的气氛。
“我也讨厌做自我介绍。”林果在旁边真心实意的说道。
“如果不介意,你们可以跟我的朋友一样,叫我‘邓子’。”邓小剑骚了搔下巴,一脸无奈:“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见面,大庭广众之下不要喊我的名字。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在星空打的十场架里,有七八场是因为名字惹出来的……”
郑清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话语,连连点头,一边捋着波塞冬的大尾巴,打量着面前这位陌生的学长,稍微有点拿不准他的来意。
也许只是单纯过来打个招呼?
这种可能性非常大,年轻的公费生暗忖着。自从他荣获梅林勋章之后,总能在校园里遇到陌生巫师与他打招呼——许多人还会带着本子索要签名。
“……今天我们猎队夜训,刚刚岚子说这边有两个大一的巡逻生,我就猜到是你。”邓小剑扶着腰间的大砍刀,仍旧唠唠叨叨自顾自说着,表现的非常随意:“果不其然。”
郑清配合的笑了笑,目光在瘦高巫师周身徘徊片刻,最终忍不住,小声提醒道:“如果没带本子,可以回头去图书馆找我……大家都知道我坐在什么地方……我从来没在刀子上签过字。”
“签字?什么签字……”邓小剑一脸莫名其妙,继而恍然:“你以为我是来找你要签名的吗……哈哈哈哈哈……”
笑声打破湖畔的宁静。
不远处休息的其他几名猎队成员好奇的向这边看了一眼。
枝头酣睡的鸟雀们被这阵笑声吵醒,愤怒的张开嘴,大声抱怨起来。
湖边,一头刚刚爬上岸的河童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噪音吓了一跳,脚下一滑,重新滚回了临钟湖,荡起一圈圈粗浅的水波。
“不好意思……”看着郑清的脸色逐渐向紫红色转变,邓小剑终于收敛了笑声,抱歉的摆摆手,补充道:“我真的只是过来打个招呼,跟你认识一下。”
郑清黑着脸,没有回答。
他仍旧处于极度尴尬之中,满脑子都想着怎样才能不动声色的滑进临钟湖底,用冰冷的湖水来浇灭他浑身上下的燥热。
“他也不能参加其他社团了。”林果忽然开口,在旁边维护着年轻公费生最后的一点尊严:“我们新组建了一个骑士团……他是我们骑士团的团长。”
“骑士团么?”邓小剑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点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非常不错……我也不是来拉你进社团的——事实上,你也不适合参加星空学院的社团。”
郑清想到实践课上那些血腥的传言,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我跟你见面,是因为我堂哥……邓小闲,你知道吧,他让我在学校帮忙照看一下你。前段时间我们猎队一直忙着集训,而且你也比较忙,所以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来见面。”
“邓小闲?”郑清听着这个有点熟悉的名字,一时没反应过来。
邓小剑显然注意到了他脸上的迷惑。
“就是瘦瘦高高……额头有一绺长发,家里开个药铺的家伙……他说他跟你是邻居。”邓小剑比划着,看上去也有点奇怪:“你俩不熟吗……”
“哦,潘驴儿啊!”郑清立刻大叫一声,继而反应过来,忙不迭道歉:“不好意思…以前习惯叫他外号了,你刚刚一提大名,还没反应过来。”
“……潘驴儿…”邓小剑脸色古怪的看着郑清:“你就这么叫他?”
“都是绰号。”知道面前是熟人的亲族,郑清的态度明显热络了许多,脸上的尴尬也在不知不觉间消退了:“潘驴儿还总叫我‘小先生’呢…”
这纯属给自己脸上贴金。
但邓小剑显然不清楚其中的曲折。他回忆着自己那个脾气暴躁的堂兄,再看看面前这个一脸干净笑容的年轻人,忽然有点拿不准用什么样的态度来交谈了。
“为什么他姓邓,但他堂哥姓潘呢?”林果显然没有听懂其中的奥妙,一脸纠结的扳着指头:“堂亲应该与本家同姓,难道你哥哥是过继的么……”
邓小剑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对这个未成年的小巫师解释自家堂哥绰号的由来。
郑清对处理这种事情就非常熟练了。
他立刻岔开话头,把话题引到其他方向上去:“你们晚上训练不危险吗?我刚刚就一直在好奇,学校为什么会允许这种不安全的事情。如果遇到上次我们巡逻时的麻烦……”
“你是指那头小野妖?”邓小剑挑了挑眉毛,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微微一笑:“我看过报告了,你们的表现非常好。”
“但肯定没有你们好。”林果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他闷闷不乐的补充道:“你们的猎队肯定能在十秒钟之内把那头野妖大卸八块,不带一丝污染……而且我敢打赌,你们猎队里不会有一个人晕倒。”
邓小剑矜持的笑了笑,没有对小男巫的话做出置评。
“小孩子不要学打赌。”郑清一把将波塞冬塞进林果的怀里,揉了揉他的头发,安慰道:“你只是没有经验……不要总把那件事压在心里。没有那么严重的。”
林果的表情依然有点沮丧。
波塞冬站起身,前腿趴在小男巫的肩头,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
林果脸色表情终于舒缓了许多。
不远处休息的猎队里传来几声尖锐的唿哨声。
邓小剑回头看了一眼,举起手,招了招。
“既然大家已经认识了,那以后有事多多联系。”瘦高男巫伸手在郑清的肩头拍了拍:“今晚我们还有训练任务,也不打扰你们巡逻了……”
两名大一新生连连点头。
转身没走多远,邓小剑便一溜小跑又回来了。
郑清疑惑的看着他。
“这破记性……差点忘了一件事。”瘦高男巫敲了敲脑袋,抱怨完自己的记忆力,笑眯眯的看向年轻公费生:“听说你跟阿尔法学院的弗里德曼,还有瑟普拉诺那几个家伙有点小矛盾?要不要紧?有麻烦的话,可以随时跟我说……你也可以去星空学院找我。去了就说找‘邓子’,大家都知道。”
郑清脸上浮现出一丝微妙的表情。
自己这是被人罩着了?
从小到大,这种桥段只在班里某些人的吹牛中听说过。
“……虽然在学校不能随随便便打死那几个伪君子,但是找个由头收拾他们一顿,摆平一点小麻烦还是没有问题的。”
邓小剑最后一句话让郑清原本积攒出的一点笑容僵在了脸上。
听语气,这位瘦瘦高高的大二学长不像是在开玩笑。
但是随随便便把‘打死人’这种词语挂在嘴边真的好么?还是说星空学院的氛围一贯如此豪放不羁?!
“不要紧,不要紧。”年轻的公费生忙不迭的摆着手:“我已经跟奥古斯都阁下谈过了……应该没事的。”
“哦!”邓小剑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奥古斯都还是很有信用的……那回见!”
说着,他摆摆手,转身径直离去。
这一次没有再回头。
直到那支猎队的身影完全淹没在漆黑的夜色中,两名大一的巡逻生才慢悠悠重新开始自己的巡逻任务。
他们的话题自然而然集中在了猎队上面。
“……也许那些猎队真的很厉害,但是不能否认,大半夜的训练真的非常危险。”郑清回想着邓小剑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忍不住摇摇头。
“这属于猎队正常训练的一部分。”林果从小在贝塔镇长大,对这些事情倒是有许多了解:“一支真正的猎队必须能够适应各种严酷的环境,包括高温、低压、极寒、干燥、雨林等等,有的高级猎队甚至还会进行水下训练、深空训练。”
“如果有人受伤怎么办?”
“受伤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林果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受伤了找治疗师啊。”
年轻的公费生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
但转念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不在那个熟悉的普通世界了,最终不甘的闭上了嘴。
“不管怎样,总感觉有点野蛮。”他发牢骚一样抱怨着。
“非常正常。”林果把怀里的小狐狸重新放在自家黑羊的脑袋上,甩了甩酸痛的胳膊,解释道:“猎妖原本就是一项古老的运动。可以追溯到远古的蒙昧时代。当然,发展到现在,这项运动已经成为巫师们训练新生代、维持内部活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郑清斜着眼,看了小男巫一眼。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已经身边站着的不是林果,而是萧笑。
“……就像奶茶店的老板曾经告诉我的那样,这个世界并不太平,只不过处于动态平衡中。我们不能指望一辈子呆在学校这个安稳的小世界里,与世无争。”
“既然争斗,自然会有损伤。”小男巫激动的挥舞着手杖,仿佛在与漫天神佛大战:“学校如果连这么一点器量都没有,我们学习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第一大学的校猎会相对外面那些真正的猎赛而言,还是比较安全的。学校不会随随便便把自己的学生送给真正的妖魔去磨爪子……据我所知,学校猎场里的野妖都是一些‘熟妖’,已经被研究院的大佬们调制过了。虽然仍旧凶性不减,但被它们感染的几率已经非常非常低了。”
“也就是说,参加猎赛的学生仍旧有一定的几率被野妖感染。”郑清如是总结道。
林果假装没有听见这句话。
“说起来,我们骑士团要不要组建自己的猎队?”小男巫生硬的转移着话题:“如果单纯在校猎会上打杂,完全赚不到多少学分的……”
“你要学分干什么?”郑清疑惑的看着林果:“我记得你平日的绩点应该不低吧。”
“炼金术需要烧材料,学校里的材料虽然便宜,但都需要学分兑换……我发现学分总是不够用。”林果看上去有点发愁。
“这样啊。”郑清点点头:“那你在课堂上多努力一点,多多回答问题吧……在我的骑士团里,你是没有机会参加猎队的。”
小男巫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他。
“为什么?!”他大声质疑道。
“因为你还小……还没有成年。”郑清给出了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
这个答案令人无法反驳。
林果拖着自己的木杖,用沉默表达自己的不满。
杖尖与石板摩擦发出‘啷啷’的噪音,扰的四周不得清净。
黑山羊打了个响鼻,疾走几步,来到小男巫身后,俯身低头,张口咬住他的杖尖,拖离地面。
小狐狸坐在羊角间,满意的抖抖尾巴,然后换了个姿势重新盘成一团。
月光如水,时间就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
……
周日下午与伊莲娜的约会非常顺利。
甚至可以说顺利的有点过了头。
从下午在书山馆见面,然后两个人非常专注的研究那个陌生符箓;到晚上在步行街的‘约塔’吃晚餐,再到一起去教学楼参加班级例会。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波澜,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惊喜。
那道陌生的符箓在两人的齐心研究下,终于被分析出部分含义。郑清认为这道符箓应该属于镇压符的某种高级变形——这大概是周日下午唯一令人鼓舞的进展。
也仅此而已。
年轻公费生幻想中的牵手、拥抱、甚至亲吻,都没有发生。
伊莲娜全部的精神似乎都放在了那个破旧的笔记本,以及那堆艰涩的符箓中。
甚至郑清终于找机会送出去的礼物——那条波西米亚长裙——也没有让吉普赛女巫表达出更多的欣喜。
她接受礼物时的意外之色似乎更像是在维护年轻男巫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我以为你会到猎舞会的时候再把这件礼物送给我。”伊莲娜接过裙子的时候打趣了一句。
这让郑清有点尴尬。
这点尴尬直到周日晚间的班级例会上,才逐渐消退。
因为这次例会上,郑清不得不面对另外一个非常重要事情——当然,与蒋玉无关——宥罪骑士团团长大人发现自己必须开始考虑社团要不要组建一支猎队,以及如何组建一支猎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