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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吴兴至建康,水陆相间,哪怕是在水运不畅的冬末初春,二十日时间绰绰有余。因此,早在十数日前,朝廷关于吴兴一战的封赏已经传回吴兴。

    虞潭作为吴兴太守,又是义军公推盟主,所受封赏最厚,本有乡侯之爵,进为县侯,加右光禄大夫,吴兴太守加秩中两千石,赐班剑甲士十人,赐钱三十万,绢两千匹。王敦之乱后,内外朝局,厚赏无过于此。

    至于负责运送缴获人头、物资的吴兴军旅,其中沈恪得散骑常侍衔,入朝担任郎官。沈牧更是获封亭侯,食邑四百户,本为会稽郡府幢主,挂号护军府任军司马,再归会稽时,已经可以统领一军。

    其他各家,各有赐爵封赏,可谓雨露均沾。

    北地战事频频,边将每月上报战功斩获都要甚于吴兴这一战。之所以朝廷会如此厚赏,一者是因为战绩漂亮,尽歼来犯羯胡。二者则是此战发生在吴中腹心繁华之地,可谓四方瞩目。第三则显示出皇帝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对南人的拉拢。

    如果此战发生在元帝一朝,不要说封赏如此之厚,只怕虞潭等郡府上下一干官吏还要承担失职之责。可见在王敦之乱后,侨门一家独大的政治优势已经渐渐不在了。

    吴兴一干郡府属官并各个家族俱得封赏,就连流民帅徐茂都获得一个更高的将军之号,但偏偏沈充并无任何封赏,就连书面的褒奖都无。

    近来沈哲子与老爹和钱凤谈起此事,心内不乏忧虑,这一战成果虽然显著,但毕竟是发生在吴郡和吴兴。如果王氏一派一口咬定会稽无功,法理上不是说不过去。虽然武力震慑可保会稽内史之位暂时无虞,但从长久来看,仍有隐患存在。

    沈牧等人归家,带来皇帝诏书,彻底打消了沈哲子他们心里的隐忧。关于会稽问题,朝廷里应该已经争论出一个结果,非是不赏,而是要大赏。

    王敦之乱后,表面上虽然时局平静,但暗潮涌动一日未停,矛盾的核心还在皇权与琅琊王氏为首的侨门势力彼此的较量。王敦事败,最严重的后果还不是王家方镇力量一一被剪除,而是琅琊王氏还有没有资格担当侨门领袖这个问题!

    颍川庾氏在皇帝的扶植下快速崛起,济阴卞壸等一众皇党在时局中越来越重要,高平郗氏作为流民帅沟通渠道已经在朝中站稳脚跟。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一去不返,政治层面的斗争较之元帝朝汹涌了数倍。

    在这样一个形势下,王导独木难支,谋求为其家再立方镇。因此关于会稽问题,于沈家而言前程攸关,但对于整个时局而言,仅仅只是主矛盾之下衍生出来的次要矛盾。说到底,沈家仍不具备跳上台来与大佬们掰手腕较量的能量和资格。

    不做大佬,只能做筹码,筹码跟筹码之间也有不同。今次沈家发动乡土影响以及武力强宗的强悍武力,一战剿灭严氏,向皇帝和台省重臣们展示了乡土豪宗的强大臂膀。这就是在向世人宣示,哪怕是筹码,沈氏本身的价值巨大,不可轻弃,不可轻动!

    历阳镇西藩,武力强横,地理突出,因此各家无论如何忌惮,都不敢轻言废之。如今沈氏掌会稽,上扼吴兴,跨海而杀吴郡,地利已备,武力同样出众。前脚废之,后脚吴中钱粮重地便会糜烂,勿谓言之不预也!

    在这样一个情况下,皇帝召集沈充回京述职,目的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加大拉拢力度!如今荆州、江州皆入帝手,历阳为其手中剑,吴中若能成其后盾,下一步要做什么不言而喻,废王导,诛王氏!

    对于当今皇帝的手段,沈哲子是颇感佩服的,在形势如此不利的情况下,仍能争取到眼下这样一个大好局面。纯以才能而论,当今皇帝不只是东晋唯一一个明君,较之晋武帝司马炎都不遑多让,只是欠了一个开国立鼎之功!

    东晋享国百年,若尽归为门阀之间彼此制衡,则未免有失偏颇。最起码当今皇帝所做的努力,影响深远,扶鼎于倾覆之际,分权于豪门之家,可谓有为。

    眼下要考虑的问题是,沈充此次建康之行,要摆出怎样的姿态,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这几天,沈哲子都在和老爹并其麾下幕僚商议此事。

    言及面君,沈充不免一笑:“当今陛下英明之主,我却始终不曾一见,说起来也是一桩遗憾。”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里也觉得有几分古怪。老爹如今也算是一方诸侯,居然自始至终没见过皇帝一面,也实在是一桩奇闻,大概只有在东晋这个吊诡世道才会出现。

    但想想倒也理所当然,以前天子居东宫,沈家根本不够资格凑上去拉关系。后来沈充投入王敦麾下,直到王敦一次为乱,沈充则一直在吴中为乱。谋反功成,一应封赏任职都在王敦霸府完成。

    直到前年时局动荡,沈家因势而起,局势未稳的时候,沈充自然更不敢入朝觐见,于是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时下各镇,荆州宿将,勉强维稳,江州腹心,言出令行,豫州疏离,内外难通,历阳骁勇,强横少礼,徐州镇北,不得信重,交广偏远,难堪大用。我家居吴会,能奉君自重者,唯有财帛!”

    沈哲子沉吟着说道,将时下方镇各自自存之道分析一遍。

    荆州陶侃以其军中威信而坐镇分陕,能够维持局面不乱已经是大功。江州应詹是简在帝心的亲近之臣,方镇之中最为腹心者。豫州祖约继承其兄祖狄,朝廷并没有节制的能力。历阳苏峻流民帅中最为悍勇者,战斗力极强。徐州刘遐位处江北,加上交广边州,并没有影响时局的能量。

    沈哲子的意思很简单,拿钱砸,哪怕是皇帝,也得吃这一套。使劲喂,哪怕你不要,都得硬塞,胃口撑大了,你自然会记得我的好处!要想换一个人来,饿死你!

    对于沈哲子的提议,沈充和钱凤都深以为然,于是便开始准备今次进京的财货进献。

    今次剿灭严氏,所收获的物资已被沈哲子挥霍一空,剩下金银钱绢之类,储藏了一部分,消耗了一部分,分宗又用出去一部分。

    但除了这些之外,尚有大量的珠玉宝器,成斛的珍珠,大块的玉屏风,半人高的珊瑚树,各种琳琅满目的宝石。这一类奢侈品,变现不易,留之也无用,不如进献内帑,以充宫室,凭此来结好皇帝。

    在座几人,皆是实用主义者,这些奢侈品虽然珍贵,但却华而不实,一朝散去也不可惜。需要权衡的是一个循序渐进的问题,不能一下子都抛出来,把皇帝眼界抬得太高。有钱凤这个阴谋专家把控尺度,很快就遴选出一批珍货。

    除了这些奢侈品之外,还有嘉兴海盐的大片盐田,也分拣出来一部分进献内廷。沈家眼下既要大投入物流产业,还要开发会稽,经营舟山,摊子铺的太大,人用难免匮乏。

    将一部分盐田进献宫廷,一方面结好皇帝,另一方面也能避免被吴郡各家将这些虚置的盐田蚕食瓜分。

    毕竟嘉兴地处吴郡,并非沈家传统势力范围。而吴郡各家力量也颇为雄厚,对盐田这种利润极大的产业贪欲很大,以前严家盘踞在此,背靠陆氏,自然能击退各方图谋者。但是沈家在吴郡的影响力还是稍逊,既不可能时刻屯兵把守,也没有太多精力兼顾那里。

    与其如此,不如卖皇帝一个人情。皇帝虽然名义上坐拥四海,但说实话,就沈哲子上次入宫所见,日子过得很紧巴。如今所居住的宫苑,还是多年前作乱江南的陈敏所修筑,规格和威仪都略显局促。

    所以说,人得意时不能太嚣张。当年西晋平吴,如果不是张扬到一把火将东吴太初宫烧个干干净净,眼下最起码子孙还有一个完整宫苑可以继承居住。如今还要仰仗臣子接济,才能维持宫用以过活,可谓寒伧。

    将一部分盐田割出来,立为内廷之产,吴郡那些人家哪怕再嚣张,行事也要有顾忌。沈家只需要保留海盐城一隅,以作为舟山群岛犄角之靠,就已经很好了。

    一通整理下来,沈充眼看如此厚礼,都不禁有些咂舌色变:“如此海量进献,倒是便宜了那个黄须鲜卑奴。”前年计划谋反时,他还斥责皇帝币重言甘以诱他,如今他借计施为,心境、处境已是大不相同,还施彼身,可谓畅快。

    钱凤则笑道:“昔者齐桓公尊周王攘四夷,魏武挟天子令诸侯,如今小郎君定策,奉帝室以轻方镇。有此定例在前,日后家无巨富者,谁敢再居会稽?”

    “这些珍货产业,终究不会虚掷。今者只是会稽一郡,虽得方镇之实,却无方镇之名,来日未必不能中分扬州,以为东扬,名实具备。”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

    听到这话,沈充和钱凤眸子都是一亮,显然已是听到心里去。会稽内史位高于诸郡,是因为其地域广阔,又居于三吴核心,郡守之权犹重于小州刺史。然而在其上终究还有一个上官扬州刺史,并不能说完全具备了方镇的权柄。

    但如果能从扬州分割出来,另立一州,位置即刻就会凸显出来。虽不至于达到荆州分陕那样的战略高度,但足可称为东镇,获得不逊于江州的地位!

    沈哲子提出这一设想,倒并非信口开河,这是下一步要奋斗的目标。想要达成,同样不是朝夕之功。时下王导还是扬州刺史,若将扬州中分,则不吝于彻底肢解了王家,无论是沈家,还是皇帝,眼下都无那种必胜的实力和把握。

    建康城,扬州刺史官署中,中书侍郎何充何次道手捧一份卷宗,正襟危坐。在其上首乃是太保、司徒、扬州刺史王导,斜对面则是卧病在家的安南将军、广州刺史王舒王处明。

    吴兴一战使得江东震荡,但因事发仓促并无征兆,因此具体的过程和细节直到现在才传到建康来。

    何充打开卷宗,徐徐念道:“年前冬月,虞公往任吴兴,会稽名流自内史沈士居以降,毕集山阴为之送行……”

    听到这里,王导微微一笑,说道:“虞公素有清望才名,往常因物议赋闲家中。沈士居不以旧怨而非之,为国举贤,可称良臣了。”

    另一侧的王舒低哼一声,仍为虞潭背弃之举而不能释怀,沈充亦为王门叛逆,这二人一丘之貉,走到一起也在情理当中。

    何充不作点评,继续垂首念道:“途遇渤海流人,偶见日晒析盐土法,一行皆惊,引为大善。”

    “这析盐之法,次道可知为何?”

    王导闻言后,抬起手来,打断何充的话。何充当即便抽出一张纸质拙劣的图画,交由仆下呈上给王导。

    王导看到那图画稍显呆板的线条以及一些寻常吉庆话语,便是一笑:“早闻吴中风靡此木牍刻印之画,新春张贴辟邪,今日始见,确有几分趣致。”

    王舒侧首往来,神态却是不屑:“形绘呆板,不过小民猎奇粗鄙之物,实在有损观瞻!”

    王导心知这位堂弟近来抑郁于怀,情绪不免有些偏激,先对何充歉然一笑,然后才低头欣赏这幅年画,那些文字倒还罢了,图画内容却引起了他的兴趣。

    这一张纸两尺见方,依稀可辨出分为四幅图画,各绘一人,上者刮盐泥,次者制卤,下者捧木板曝晒,末者喜笑颜开,似是盐出。这一幅年画其实是报废品,因图画模糊难于辨认,后来改进四幅图分别绘印一纸上,才能让小民辨认清楚。

    不过王氏世居琅琊,东面靠海,乡间亦不乏制盐为业者。王导仔细辨认,倒能将工序联想的八九不离十,眉头微蹙道:“此法制盐,不费薪柴,确为大善。北地有此土法,我却未闻,真是一桩憾事。”

    说罢,他又笑吟吟望向何充:“虞公担当任事,得此善法,自要推及小民,使万众受惠。因而恶于那严氏乡豪,致有此乱,倒也情理当中。”

    何充点头道:“乌程严氏严平面斥虞公,因而遭革,继而归于乡里,怀藏异志。恰逢此时沈氏售田,严氏购入后以为藏兵所在。”

    王舒听到这里后冷笑一声:“虞思奥老迈昏聩,单车就任,沈士居以田亩暗推波澜,两方入彀,他以武事显居中央,于是便得全功。哼,极尽诡变以欺时人,无过于此!”

    王导则叹息道:“那严氏久居吴中,却引外寇祸于乡里,有此取死之道,无咎与人。”

    “除夕元日之际,沈士居子沈哲子集部曲北上,召会郡中义士,于苕溪之北共推虞公为盟主,一战而杀羯奴。”

    王氏兄弟对这一节已经知道,因此只是点头并不开口点评。

    “京口刘遐部将徐茂与沈士居相约,出江跨海南下而击严氏本家,诛其满门,焚其家室……”

    王导叹息道:“泉陵公久病不理军事,麾下不免动荡离心,这不是善兆啊!”

    “这些流民之部,本就不应令其过江!往者之论,今皆毁弃,若酿成大乱,高平之罪深矣!”

    王舒则是怒色勃然,往年他治京口,向来严厉禁止流民帅过江,敢有犯禁者,不惜刀兵杀之。高平郗氏入朝后,多引流民帅内附,使得局势益发迷离,再不复先帝时之清明,他心内向来介怀于此。

    这种军国大事,何充不敢置喙,只是将剩下的部分一次读完:“沈士居早于海洲而治舟船,扬帆北上,与徐茂集军而攻嘉兴……”

    王舒突然语调森然道:“海洲浮于碧波,离岸甚远,乃是王化之外,沈氏治此,其心叵测……”

    “好了,有劳次道。”

    王导突然开口,打断了王舒的话,继而对何充笑道:“知晓这些内情,局势便开朗得多。归于中书后,次道可要将这些讯息再向元规详述一番。”

    何充连忙点头应是,嘴角微微一勾,昨夜在庾氏府上,庾亮也是这么叮嘱的他。

    等到何充告辞离开,王舒望着他背影冷声道:“巧言令色,鲜仁矣。太保因外亲而厚遇此人,只怕他不能以此而勤于太保啊。”

    王导微微一笑,说道:“次道本为中书之掾,此时仍能来我家相报,已是难得,何必深究。”

    说着,他又望向王舒叹息道:“会稽已非善土,处明宜另择别任。”

    “我本无意向会稽,物议至此,反而使我情难自处。惟今只求能安于室内,不理门外喧嚣之尘。”王舒神情黯淡与不忿夹杂,心情可谓复杂。

    “闲居修性,若能释去心中波皱,自是最好。”

    王导微微颔首道,自大将军亡故之后,他颇有心力交瘁之感,希望王舒休养一段时间后能扫尽颓意,而后再出来助他一臂之力。

    兄弟枯坐良久,王导突然又说道:“琅琊县内我家与丹阳乡人颇多龃龉,处明若有暇,不妨归乡整顿一番。钟山虽然景秀,终究不耐常往。”

    听到这话,王舒神色变了一变:“太保,我……”

    “彼此心知,不必多言。”王导摆摆手,示意王舒不必急于申辩:“我家虽经风雨,未至零落,我实不忍见你向阴而行。”

    台城中书官署内,案上摆着内廷式样的食盒,庾亮背案而坐,望着身前火烬铜盆怔怔出神,直到庾怿行入房中,仍然恍如未觉。

    见大兄沉吟不语,庾怿便也敛息宁神,心内却不免好奇。大兄向来克己律行,不处非分。往年晦日之后,虽然仍是早春酷寒,但却撤去房中炭火,不为虚耗。怎么今日有些异常,房中仍摆着一个炭盆?

    待看到那铜盆中并无炭火,只有一二纸灰,庾怿更觉得奇怪。近来大兄频频有迥异于常之举,让他心内都有些不安。

    “叔预来了?坐吧。”

    良久之后,庾亮才蓦地回过神来,看到静立在一侧的庾怿,脸上露出一丝淡笑,起身返回自己坐席,示意庾怿坐到自己身侧来。

    “大兄,近来体中可有不妥?”

    虽然兄弟皆在台中任事,但中书与尚书泾渭分明,庾怿久居台中,除了朝会之外,私下很少有时间与大兄坐谈,因此有些担忧道。

    庾亮笑着摆摆手,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说道:“皇后于苑内特制果点送来,因而忆起我家居于会稽时,心有所感,请叔预你来品一品家味。”

    庾怿听到这话,精神倒是一振。往年他们一家随父亲宦居会稽,虽处异乡,但是家中一团和睦,兄友弟恭,小妹娇憨可人,其乐融融。如今一家显于建康,势位迥异于往,但身处在这暗流中央,庾怿却感受不到以往的和睦恬淡,心中常觉有憾。

    大兄今日这态度言语,瞬间将他拉回以往的温情中,手指摩挲着食盒,感慨道:“不知皇后何时再得归省?苑中泉水虽清,终究不及家井甘暖,不知她惯饮否?”

    “她早已为人母,饮食小事,何须你我再牵怀。”

    庾亮笑一声,示意庾怿分食餐点,继而才又说道:“沈士居的行程,可曾知会于你?”

    听到这问题,庾怿连忙咽下餐食,肃容道:“正要跟大兄提起此事,士居此前传信于我,已经抵达京口,两三日内可至建康。我想请大兄排遣一部卫旅,前往京口迎接士居。”

    “这是应有之意,陛下今日已经嘱我。既然沈士居不日即至,叔预你与他素来投契,那你便一同前去。抵达之后,先居东长干,何时入城,我再遣人知会你一声。”庾亮点头道。

    庾怿听到这话却有些意外:“为何还要居长干?莫非京中有人要对士居不利?”

    庾亮笑着摆摆手:“有备无患而已。沈士居今非昔比,入朝觐见,相应朝仪都要准备。陛下近来频频问起他的行程,见贤之心甚切。多居长干一日,你可以多与他谈谈朝中故事。”

    嘴上说的轻松,庾亮心内却是不免一叹。吴兴一战,沈氏于吴中骤然凸显,尤其皇帝对沈充的看重态度,就连他都有些始料未及,继而隐隐感觉有些势大难制。若吴中再出历阳,局势将会更加动荡。

    京中或有人对沈氏心怀不满,但也绝对不敢在这个时机犯险。之所以要干涉一下沈充的行程,还是要让对方意识到今时台中何人做主,日后再为呼应,也能多占几分主导。这样的小手段,以往他不屑为之,然而现在看来,未必不能收到些许效用。

    听到大兄这么说,庾怿才放心下来。之所以体会不到大兄思虑深意,是因为庾怿觉得他与沈充相交寒微危难之时,彼此之间情谊深厚,并不因势位变迁而有转移。

    略过此事,沉吟少许后,庾怿又说道:“日前我门下有报,南顿王近来时往钟山游,依大兄来看,他是否有何潜谋?”

    “有这种事?稍后我会着人问究一下。”

    庾亮闻言后说了一句,只是语调淡淡,显然并不以为意。

    “士居,久别至今,体中何如?”

    庾怿率领一众禁军宿卫,日夜兼程,于练湖之畔迎上沈充并其随行的庞大车队。

    沈充见到庾怿相迎,也是笑逐颜开,自车驾上一跃而下,远远便大步奔来:“竟是叔预亲自相迎,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感受到沈充的热情,庾怿心情又开朗许多,久不见面的些许疏离感荡然无存,心境复又回到当年军营之中把臂言欢的状态,上前拉住沈充臂膀,仰头大笑起来:“士居统率一地,跨海破贼,名著今时,我等旧友,亦感与有荣焉!”

    说着,他又将今次随行的宿卫将军纪况介绍给沈充。

    禁军六卫,多为丹阳子弟担任,纪氏于军中素有威望。虽然纪瞻已经逝去,影响却未消散,纪氏子弟多充宿卫之中,这位纪况如今官居左卫将军,乃是丹阳纪氏如今最显达者。

    沈充上前与纪况见礼,笑道:“小儿归家时,常言纪君雅趣,因往年冒犯之举多有愧疚。今日得见纪君,我应为小儿当日冒犯之举向纪君道歉。”

    纪况戎甲在身,闻言后连忙以军礼应之,说道:“使君言重了,令郎哲子小郎君聪慧灵秀,末将如今思之,妙语言犹在耳。我家文学如今亦在尊府盘桓,多得使君照拂。今日戎甲在身,为礼不恭。翌日当恭谒使君府上,多谢旧惠。”

    彼此寒暄一番,便又继续上路,沈充邀庾怿共乘一驾,一路言谈甚欢。再行一日,便经建康城西北燕雀湖而抵青溪,即将入城之际,庾怿笑语道:“士居南来,我忝为地主。朝会之期尚有几日,不如转去长干里,我引士居游览建康今时之风物。”

    话音未落,纪况上前歉然道:“倒要让使君与庾散骑扫兴了,我奉皇命,使君抵京之后,可直入城东通苑先作安置。诏令在身,还望两位见谅。”

    听到这话,庾怿便是微微错愕,他得了大兄的指点安排沈充行程,本来不觉得有异。可是纪况突然道出皇命在身,与大兄之语相悖,这让他感觉到一丝异样。如今的他历经政事磨炼,已经不似以往懵懂,当即便嗅出几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深深看了纪况一眼,庾怿再转望向沈充,语调颇为真挚道:“挚友重逢,心甚欢喜,我实不知纪将军已受诏令。”

    纪况神情倒是坦然,他只是奉命而行,余者皆不深思。

    看到庾怿略显错愕的神情,沈充心内微微一动。他本有诡变之才,见微而知著,对于庾氏的考量已经略有猜度。他拉着庾怿的手笑道:“今次入都,本为奉诏述职。既得皇命,不敢有违。我与叔预莫逆于心,岂有荆葛滋生之地。觐见之后,当与叔预举杯尽欢。只是郡中事务繁多,余子不必再见!”

    言下之意,他与庾怿相交莫逆,彼此既为挚友,信而不疑。别人的考量手段,干扰不到二人情谊。只不过两人之私谊,不必再掺杂不相干的人情往来。这不相干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庾怿听到这话,又是感动,又是羞惭,间杂以遗憾。大兄与沈充之间,似有龃龉误会,一方为至亲,一方为挚友,他夹在中间,虽然仍可求同存异,只是眼见彼此心隙难消,心情不免有些抑郁。

    眼看着沈充一行与宿卫行往当今皇帝登基之前,于东宫之外所修筑的通苑,庾怿心内颇感怅然若失,同样不乏怨气。他与沈充之情谊,彼此并无太多利害权衡,今次听信大兄指点,似乎有些唐突。

    一时间他难免有些气闷,不想再归家去,便吩咐仆下说道:“去秦淮别业。”

    沈充于车驾上回首望望庾怿有些失落的身影,心内倒是颇有感触。他与庾怿结交,本出于儿子谋划,最初确有一些利害权衡和考量。但时至今日,彼此已无太多利益纠葛,即便是有联合,也都是跨过庾怿与其兄庾亮呼应。

    但庾怿此人,性情淳厚,颇怀赤子,倒让沈充颇为感动。因此对于这份友谊,他也确实有心维持下去。人生无论得意失意,能有一二真友人可心无顾虑的饮乐倾谈,才算是无憾。

    不过再想起先前之事,沈充眉头便微微蹙起。纪况身负诏令安顿自己,庾怿却不知,由此可以看出皇帝与庾氏外戚已经有所疏离。这件事若深思下去,可供仔细咂摸的韵味可就太多了。

    沈充深思良久,也想不透哪种可能更大,继而回想起临行前儿子突然言道,今次入京或有超出人臣规格的礼遇,不必迟疑,泰然受之就是。

    外臣归朝述职,行止礼仪向来都有惯例可循。鼎立江东后虽然一切礼仪从简从便,但也未闻外臣归朝后直入天子旧苑。莫非儿子所言超出人臣规格的礼遇,就是指此?

    生平第一次,沈充想不明白儿子突发此论的缘由所在。在他看来,剿灭严氏之后,沈家在吴中虽得显重,但顶多不过是历阳苏峻那种位置。但就算是历阳以前归朝几次,也从无住入通苑的待遇。如此礼遇,缘由何在?

    泰然受之?沈充向来谋而后动,哪怕是弄险,也多思量以后将要面对的后果。但今次却面对如此诡谲局面,一时间哪能泰然。由此对于儿子话讲一半的行为分外难受,心里念道今次归家后要给这臭小子一个教训,心里有什么思得居然对父亲都不能言尽!

    怀着深深的疑虑,沈充等人再行大半个时辰才进入城东通苑中。这宫苑并不如何华美,但位置却极为重要,由此向西可直通天子內苑!不独沈充被安置在这里,就连他随行的部曲车驾都不受阻拦。换言之,若沈充心有不轨之念,可率领部曲精兵直冲入內苑宫中!

    如此信重的待遇,更让沈充惊疑不定。虽有皇帝诏许,他却不敢托大,让部曲们集于通苑之外,自己只带贴身仆从居于此地。若皇帝对他有恶意,凭这仅仅千余部曲也不能护着他冲出建康。既然如此,不如恪守为臣本分。

    待送走纪况之后,沈充在这略显朴素的宫苑中则一偏室而居,也不四处游览,便在室内将携带的礼单重新誊抄一遍,过几日进献之用。

    傍晚时,沈充刚待要传餐,忽然看到纪况又行入苑中,连忙迎了上去。

    看到沈充还未休息,纪况松一口气,上前低声道:“陛下已经抵达通苑,使君请稍作准备,与我前往觐见。”

    见沈充神色一变,纪况凑上来低语道:“使君不必惊疑,寻常应对即可。”

    沈充微微颔首,纪氏与沈家交谊身后,世所公知,虽然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到来,但既然让纪况伴驾通传,便是为安他之心。返回房间内将仪容略作整理,沈充将礼单收入怀中,然后便匆匆出门,便与纪况同行往通苑深处。

    一路行至一座殿堂前,见门前有班剑甲士侍立,沈充心中一动,连忙敛息,与纪况趋行走入殿前止步。略作等候,便有内侍出门,请沈充入殿。

    沈充深吸几口气,迈步走入殿中,先往堂上一看,便见到一个身穿常服,须发微黄,形容略显憔悴的年轻人,与儿子描述皇帝的仪容特点吻合,便疾行至殿中拜下:“臣吴兴沈充,参见陛下。”

    自沈充入殿,皇帝便双目灼灼盯着他一举一动,这会儿才开口笑道:“沈侯请起入座,朕知沈侯舟车劳顿,应是疲乏。只是思贤如疾,不请自来,沈侯可不要介意。”

    沈充连忙再拜道:“臣微末之才,何敢当贤。礼遇如此厚于内外,实在惶恐。得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履任以来,战战兢兢。今日始得拜于阕前,聆听帝训,期期艾艾,难以自陈。惟以此贺表,敬望陛下春秋永享,威伏四海。”

    说着,他将怀中准备觐见的礼单贺辞托起,交由内侍呈上,然后才起身缓缓退入席中。

    皇帝接过那礼单扫一眼,眉梢蓦地一跳,继而轻轻合拢放在案上,笑道:“向年朕曾见沈侯之子,灵秀天生,印象深刻,却止献拙诗一首,农器一具。今日沈侯礼厚,是为偿前失吗?”

    沈充侧身垂首道:“此非礼,乃是臣讨贼之缴,暂存于郡中,今次携来,归于内帑。”

    听到这话,皇帝笑容一凝,继而再拿起礼单仔细翻阅,眉头渐渐蹙起又缓缓舒展开,再看向沈充时,神情更和缓几分:“吴中养此巨寇,若非沈侯建功,还不知纵恶几时!”

    “严氏贼行,本为吴兴虞公先察其兆,臣附行而起,不敢居功。”

    皇帝笑笑不说话,继而传膳,便在殿中请沈充进餐。过了大半刻钟,餐饮即毕,皇帝起身,状似极为酣畅,对沈充说道:“久闻沈侯之名,今日小聚,未算尽兴。来日廷前,共议国是。沈侯舟车劳顿,宜早休息,朕也不再多作叨扰了。”

    说着,皇帝便行出殿中,沈充连忙起身相随。行至殿门前,有夜风吹来,皇帝袍服微微掀起,沈充侧首瞥见其肋下有殷红洇出袍服一角,似是血渍,心中一凛,继而脑海中灵光一闪,疑团似乎理出一点头绪。

    皇帝又与沈充笑谈几句,然后便上了步辇,沈充沉吟少许,突然行至步辇前拜下,沉声道:“白龙鱼服,非国之幸,臣请陛下为社稷计,不可再为!夜冷风寒,臣愿执戟护驾归宫!”

    听到沈充这话,皇帝微微一愣,片刻后脸上笑容益发和煦:“沈侯为朕牧土一方,已是功高,岂可再为此微职。”

    “君体国体,若得君任事之信重,岂敢论势位之显卑!”

    沈充再拜而起身,然后自甲士手中接过一柄长戟,恭立于步辇之侧,目不斜视。只是余光扫过天际寒星,忽因命运无常而略有伤感。今日皇帝如朋友一般前来相见,无论意图为何,他心内确有几分感动。

    心内这份伤感,或不因人而发,只是有感于物,有感于景,有感于世道之艰难。苍穹如罗网,人皆苦囚中。

    步辇行至宫中,皇帝精神略显倦怠,头颅低垂,恹恹欲睡。

    一名宦者小心翼翼行至步辇之侧,低语道:“陛下,皇后宫人来报,几名殿下夜啼不止,欲请陛下前往……”

    “不去!”

    听到这话,皇帝有些迷蒙双眼顿时变得晶亮,自步辇上端坐说道:“去西池!”

    一行转向,去往天子旧苑的西池,行至半途,皇帝又吩咐宦者道:“明日将皇子宫内阿婆、宫人召来,朕有话要问。”

    宦者垂首应是,不敢多言。

    西池位于东宫与內苑之间,乃是里许方圆的一片池塘。夜风裹着水汽吹来,皇帝精神又是一振,示意步辇稍停,下了步辇后在宫人搀扶下,他缓缓行至池塘前,恍惚间复又回到位居东宫时,麾下武士云集,一声令下,旦夕而掘此池。

    当时的他,意气风发,只觉得天下无事可令他为难困顿。时至今日,步履维艰,心境已是大不相同。

    他缓缓绕行过西池,宫人打着纱屏以阻拦湿冷的夜风。一直行到一座楼宇前,皇帝转身立于廊下,吩咐甲士道:“不许人靠近此地。”

    廊下几名宫人跪伏迎驾,当中一名妇人体态窈窕秀美,华衫美髻,因其垂首只露侧脸,但已有扣人心弦的美态。

    皇帝低头对那美姬笑语道:“宋姬起身吧,朕今日留宿你处。”

    那宋姬盈盈起身,一举一动都有风情无限,伴着皇帝行入楼内,侧首吩咐宫人道:“去将陛下前日所赐云纱取来。”

    皇帝行至楼内,并不坐下,等宫人奉上器具纱巾,便摆摆手说道:“都退下吧。”

    楼内另有雅室,那宋姬并皇帝行入室内,亲自将宫人奉上的炭盆搬入雅室中,才盈盈走向面墙而坐的皇帝:“陛下……”

    皇帝双臂微微抬起,宋姬上前小心翼翼为其除衫,当外袍脱下露出中衣时,已经可以看到中衣上星星点点血渍。那宋姬眼帘一颤,动作更加轻柔,用了大半刻钟,才将中衣系扣一一解开,旋即便露出帛布裹缚的身躯,那帛布上已有大片殷红洇出,望之令人触目惊心。

    宋姬鼓起勇气以指尖轻勾帛布,旋即便听到皇帝压抑痛苦的低哼声,心中一慌便跪下颤声道:“妾失手……”

    “不妨,继续吧。”

    皇帝语调中亦带着一丝颤音,两手握拳抵住双膝,浑身已经绷紧。

    听到这话,宋姬这才站起身来,深吸一口,动作更加轻柔将那帛布缓缓揭开,层层之下渐渐露出或红肿或青肿的皮肤,尤其自肋间至脊背一线,暗疽已经爆裂溃烂,随着皇帝的呼吸而有丝丝脓血沁出。

    待布帛尽数除下,宋姬便看到那溃烂的暗疽又有继续糜烂扩大之势,心内惊惧不忍兼有:“陛下,为何不召御医……”

    “住口……”

    皇帝额上已经布满细密汗珠,就连呵斥都显得气力不足,语调沙哑。

    宋姬银牙微咬,不敢再多言,以绢布沾温水轻轻擦拭皇帝那血肉模糊的肩背,而后才用银勺轻挑粉末弹撒于伤口上。及至再以白纱为皇帝将身躯裹紧,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时辰,整个人如虚脱一般斜靠榻上,汗水甚至已经打湿了外衫。

    这时候,皇帝才缓缓起身,脸上已是苍白没有血色,擦掉嘴角因忍痛而沁出的血丝。迈步走下床榻,皇帝坐在窗前胡床上,以匕首将那些染血帛布割成细条,一条一条将之丢入炭盆之中。

    看一眼榻上已是慵懒无力的佳人,皇帝说道:“近来可还有宫人侵扰你处?”

    那宋姬摇了摇头,神情却有一丝晦暗。

    “那就好,再有犯禁者一律杖杀。你不必担心宫内日后无法立足,等到合适时机,朕会放你出宫,另择良人,安度余生。”

    “陛下,妾不敢作此想……”那宋姬听到这话,连忙拜在地上颤声道。

    皇帝微微俯身将宋姬拉起,笑道:“朕非暴戾之主,岂能因功而罚,更不会虚言辜负你一妇人。夜深了,你退下吧,朕想独坐片刻。”

    宋姬听到这话,缓缓行之烛火前,以金簪轻挑烛芯剪去一段分叉余烬,才悄无声息的退出了雅室。

    皇帝侧躺在胡床上,以如意拨了拨炭盆中的灰烬,一如黑夜中无数双注视的眼睛。他本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但是在这寒夜中,在这死寂的宫室内,却承受着世间绝无仅有的孤独。

    犹记夏日里,拨马望敌酋。而今老病至,困龙犹善斗!

    待到薪火灭尽,皇帝行至案前,取出一把竹筹,摊在案上。四方为鼎,诸筹散落,最近鼎的两根竹筹一者凌上,一者将出,余者或近或远。

    观摩良久,皇帝将偏南位置一根竹筹上移,顿时将凌上之筹团团包围。他两指一捻,将那凌上之筹取出,放在手中把玩片刻,正待要撅折,却蓦地发现案上形势大变,鼎将不稳。

    “可恨!”

    皇帝苍白面容有些扭曲,挥手将所有竹筹扫落。

    清明之前,朝会之日,会稽内史沈充入朝述职。廷前奏对,深得帝心,诏加沈充镇东将军,封西陵县公,食邑两千户,原爵由其子沈哲子袭领,降阶封武康乡侯,食邑八百户,幼子沈劲赐爵关内侯,领会稽内史、督五郡军事不变。

    如此厚封,不独群臣颇有微词,就连沈充自己都固辞不受。然而皇帝固执己见,不许推辞,这般礼待厚遇,内外侧目。

    朝会之后,皇帝返回苑中,西阳王司马羕、南顿王司马宗等宗室随驾入宫。

    眼看着沈氏进献诸多珍器运入宫中,陈于阕前,皇帝心情开朗之余,不乏忿恨:“朕虽履至极,统治万民,宫室之内,尚不及盐枭宗贼之家充盈,实在可恨!”

    他见几名宗室皆眼巴巴望着陈于殿前的各种奇珍,便于堂上笑道:“王等客居于此,立业艰难。同为此门中人,岂能鄙于寒庶,可于殿前观赏,若得心意,直取即是。”

    一干宗室们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当即便俯身下拜道:“臣等谢陛下厚赐。”

    皇帝示意众人不必拘礼,然后便看着西阳王等人急匆匆行入那些陈列的珍器当中,或手抚珊瑚,或怀抱玉斗,各自笑逐颜开,显然各有钟爱之物。

    待到诸王选择完毕,皇帝便命内侍开具清单,将诸王所选心爱之物一一分赠。等到气氛其乐融融时,皇帝命人将西阳王司马羕请至近前,笑道:“宗正久缺,家事难理。王乃宗中长者,即任太宰,宜再担此任。今日无分君臣,只言家事。我之小女兴男,年岁渐长,请王普取各家阀阅一览,择一善门良子,备列宗谱之选。”

    西阳王此时正惦记着要将那珠玉珊瑚置于家中何处,听到皇帝的话,有些心不在焉,但表面上还是恭然领命。

    待到诸王散去,皇帝步下堂来,在那琳琅满目的珍器中随手划出一线,吩咐宦者道:“将这些器物,送至皇后宫中,由其处理。几个皇子那里,不许一物充室。”

    宦者领命,而后便命人入殿开始搬运。皇帝正举步离殿,行至殿门前,忽然有一物滚落至其脚边。垂首看去,乃是一张纹饰精美的鹿角小弓。

    弯腰将那鹿角小弓捡起,皇帝捧于手中摩挲片刻,脸上渐渐流露出发乎肺腑的浅笑。他将小弓收于袖内,行上步辇,说道:“去兴男公主苑中。”

    步辇在苑中缓缓而行,将近公主局所时,皇帝看到几名宫人立在垂柳下,一个小小身影站在最前,背影便透出一股倔强。

    他示意步辇停下,自己走下来慢慢走向垂柳,几名宫人察觉到皇帝行来,忙不迭要跪迎,皇帝却摆摆手示意她们不要声张,脚步更放慢行至小女郎身后不远,才听到隐有啜泣之声,脸色顿时一沉。

    见皇帝动怒,几名宫人忙不迭跪拜下去,那小女郎听到声响,转头一望,便看见立在其身后不远的皇帝,小嘴一瘪,粉颊上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父、父皇……”

    皇帝连忙快步上前,抬手抹去小女郎脸颊上泪珠,肋下虽然隐隐作痛,但还是伸出手臂将女郎揽至怀中,笑语道:“我家小娘子,最是倔强不听训,为父都要礼让三分,谁敢惹恼了你?”

    听到这话,小公主哭泣声更是大作,哽咽难言。

    皇帝视线一转,一名宫人才忙不迭道出缘由。原来上午时,公主与大皇子在皇后宫中争执,失手弄污了帷幔,被罚跪于庭中抄写女诫,直到现在才被遣出。

    听到这话,皇帝脸色便显出几分阴沉,当即便冷笑道:“我家女郎自有意趣,岂能效她家外则恭顺……”

    话讲到一半,皇帝弯腰拍拍公主后背,笑语道:“兴男不要哭了,你猜父皇要送你什么?”

    小女郎哭声渐止,迷蒙泪眼望向皇帝,待见父皇笑吟吟自袖中拿出那张鹿角小弓,眸子顿时一亮,一把将那小弓抢至手中,粉嫩小手不断摩挲精致弓身,口中啧啧称奇:“好漂亮的弓,父皇真要送我?”

    皇帝笑着点点头,诸多子女之中,唯这女郎性情最是类他,因而最是钟爱。

    “太好了!以后阿琉再仗母后势欺我,我就用纸箭射他!”小公主扣着弓弦跃跃欲试,可惜手边无箭,视线一转,便让宫婢折柳给她做箭。

    “凶器岂可对家人,以后父皇不在了,你们手足至亲,更要相携。”

    皇帝拉着小女郎正色道,然而这女郎早已兴奋的欢呼而起,手握小弓绕着他跑来跑去。眼看着女儿喜悦模样,皇帝亦受感染而笑起来,只是眸底却有一丝落寞泛开。

    暮春三月,天地回温,田野之间已经绿意盎然。

    年初一场分宗,一批族人陆续搬出老宅,原本老宅中酝酿的那种撕裂气氛荡然无存。沈哲子也就不必再刻意避居龙溪庄园,偶或回老宅住上几日,言谈行事都随意得多。

    因为自家田亩削减大半,今年的春耕要从容许多。各地水道货栈修葺已经渐进尾声,只等水势渐涨后一个运输高峰期磨合考验这些布置。沈哲子这几日正在调集一批荫户,次第发往会稽,准备投入到那里的垦荒事宜。

    少了许多掣肘和纷争,沈家如今任事者并无人浮于事的风气,诸多事情章程规划出来之后,各司其职,按部就班,不再事必躬亲,沈哲子反倒清闲许多。

    三月上巳祓禊,郡中名流毕集乌程太湖之畔,沈哲子于席上执羽觞而歌,呼令仆役,取长城新笋、武康玉板、余杭盐米、临安海珍,朝令而日中即至,一时间郡中人人侧目,皆夸吴兴水利之便冠绝三吴,如役鬼神。

    一场风雅盛会,被沈哲子生生扭转成一场招标会,除了以往已经确定合作的几个家族之外,余者又有大大小小十几户人家,流露出要与沈家合作的意向。

    这些人一俟意识到水运当中潜藏的惊人利润,才蓦地发现郡内凡有舟行之处,皆有沈氏之码头货栈,由是才终于醒悟新年以来沈家大肆筹划的真正意图!

    眼下大势在己,家中一番整合后,人事框架已经日趋稳固成熟,凡事也不必事必躬亲的去谈判。他分出一批族人并部曲中执事者,分别乘舟与郡中有意联合的各家去商讨,自己便又返回了龙溪。

    在这个年代,水运哪怕利润再大,终究越不过农桑根本。沈哲子宁愿割让出一部分利润分于各家以换取人力资源,也不愿本末倒置过于投入水运而荒废了自家的田亩根本。前年那场粮患他记忆尤深,绝不愿再将自家衣食根本寄于别人之手。

    武康本土春耕开始不久后,分散在各地的荫户便被抽调回来一部分,随着沈哲子的二叔沈克南下会稽投入垦荒。

    沈哲子本来也打算随行同往会稽,不过想起老爹所言那些严氏苇塘中救出的难民颇多病患,便想邀请葛洪同行去看一看能否诊治。这位小仙师虽然痴迷于神仙之说,但也并非不知人间疾苦,更是沈哲子眼下唯一熟悉信重的国手名医。

    那些难民自受无妄之灾,沈哲子虽然没有痛心疾首的菩萨心肠,但在自己力所能及范围内帮他们缓解一二伤病痛苦,心中也会感到些许欣慰。若连眼前的灾祸都视而不见,又奢谈什么北复神州、解民倒悬?

    葛洪自去年与纪友一同来武康为客,便对豆腐技艺颇感兴趣,一直留到了现在。只因不堪沈家那些天师道信众的频繁拜访骚扰,因此便住在了武康山中。

    清晨离家时,魏氏听说沈哲子要去拜访小仙师,前奔后走的忙碌,准备了整整三大车的礼品让沈哲子带去。自从年前葛洪不堪其扰将沈家幼子沈劲收作寄名弟子,魏氏便对这位小仙师入迷了一般崇敬,甚至背着沈哲子的耳目在武康山修筑一座宏大道观供小仙师潜修居住。

    眼见母亲还打算让自己带上蹒跚学步的小弟,进山去拜见他那挂名师父,沈哲子忙不迭落荒而逃,跟这些狂热的宗教人士没有道理可讲,只能敬而远之。

    武康山这两年颇多穿凿附会的神异之事,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便有许多世家官宦子弟来此踏青饮乐,狎妓同游。

    坡地溪流之畔,可看到许多纱帐帷帘立于草地上,有各家仆从在纱帐外燃起艾蒿驱赶虫蝇,纱帐内则有莺歌燕舞,丝竹唱和,颇有雅致风流的意趣。

    牛车行在平坦的土路上,听到春风送来那雅致乐声,沈哲子却难体会到那种意趣,脑海中思维发散,先是想一想与各家合作水运的细节,而后又想起老爹今次入京述职的事情。

    他本就是务实到了极点的性格,纵有附庸风雅的行为,也一定藏着不足为人道的意图。那些春游者的乐趣,像他这样终日蝇营狗苟的人,实在理解不到。不独如此,就连身边这个娇俏可人的小侍女,也受他影响而变得市侩起来。

    小侍女瓜儿常随沈哲子左近,言谈举止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拘束,虽然仍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但手中瑶琴雅物被换成算盘后,多多少少有了一点自信的气息。牛车虽然在行进中,但却将算盘按在小几上轻轻拨动,间或瞧瞧瞥一眼沈哲子,等待郎君随时会有的吩咐。

    眼见小侍女一副稍显鬼鬼祟祟的样子,沈哲子微微一笑,抬起脚尖踢了踢瓜儿光洁脚踝:“瓜儿你在偷算什么?”

    “婢子没有偷算……”

    瓜儿忙不迭将衣袖罩住算盘,却因动作过大错手打乱了算珠,先前一番辛苦化为泡汤,小脸顿时耷拉下来,转过身来跪坐在沈哲子脚边,小声道:“郎君有什么吩咐?”

    “我都已经看见了,你还隐瞒什么?”

    沈哲子笑着指了指小侍女衣袖下露出的一角纸面,小侍女垂眼一看,惊呼一声忙不迭用另一只手捂住衣袖,俏脸绯红,状似极为窘迫,眼见沈哲子脸色逐渐绷起来,才有些不情愿的将一卷账册递上去。

    沈哲子接过那账册看一看,才发现竟然是母亲魏氏的产业账目,又瞥一眼垂首抠着衣角不敢看他的瓜儿,不免有些好笑:“我的小侍女本领渐长,这是主母吩咐你做的?”

    瓜儿垂首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点头。

    “收起来吧,算清楚亏空太多,去龙溪庄里报账,不必告知主母。”

    母亲的妆奁财产,向来委托上虞魏氏他两个舅父打理,沈哲子也不好过问。魏氏门庭日益衰弱,克扣出嫁之女的产业收获未必做不出。沈家自己用度充实,往常他母亲魏氏也不关注这些,现在委托瓜儿查账,大概是年前年后佞道过甚,花费太多,小金库即将告罄了。

    这种小事,沈哲子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对于小侍女本领渐长,理算之能居然都传到了内宅,沈哲子还是颇感自豪的,笑着拍拍瓜儿那滚烫绯红的脸颊,以作鼓励。

    入山之后,道路渐渐崎岖,沈哲子下了牛车,示意仆从担起那些礼品,自己先拾阶而上。即将行至道观前,山间凉亭里突然蹿出几个大户庄丁模样的人,阻住了沈哲子的去路,其中一人恭敬道:“这位小郎君可是要上山拜会葛仙师?不巧得很,我家贵人正于观中,小郎君能否……”

    “哪家恶奴敢阻我家郎君之路?这道观,这武康山,我家郎君何时要出入都是随意,需要向谁家报备答允!”

    沈哲子还未说话,忠仆刘长已经蹿行上来,指着对方怒声呵斥。沈哲子立在山道上并不说话,心情也是有些不爽,自家修的山道、建的道观,居然被人拦着不许入内,这家所谓的贵人不免架子也太大了些。

    那庄奴被呵斥倒也不见羞恼,或是家教森严或是底气十足,矜持一笑施礼道:“阻了郎君雅兴,实在抱歉。我家自吴郡来,路途遥远,主人又是喜好清净,不喜外人喧扰。略备薄礼,以作致歉。”

    说着,便有一名仆从自亭内取出一个小酒瓮,正是沈家所售卖的醴泉真浆。虽然掺了水,售价却不低,这种一斤装便值千数钱。

    沈哲子看到这赔礼倒是一笑,他家酿酒控制产量,每年投入市场不足千斤,而且并不流入寻常市肆,只在吴中各家之间内部消化,这是为了消弭此前真浆轰动吴中而不得已的举措。对方既敢阻路,又拿出真浆赔礼,看来家世不弱。

    “区区酒水就能阻人道路?你且说你这颗头颅值多少罢!开出一个价码我家双倍奉陪!”

    刘长常跟随在沈哲子身边,出入时寻常寒门主家都要笑脸相迎,自己不仗势欺人已是委屈,遇到这种事自然要帮主人把威风抖到最尽:“你家主人有雅兴,不喜外人喧扰,那就守住自家庭院不要出门。我们吴兴自有规矩,纵使顾陆人家到此,也不能让人皆避行!”

    那庄丁听到这话,当即冷笑一声,继而沉声道:“未知尊府是哪一家?”

    听到对方语调转冷,沈哲子抬脚踢了刘长一下:“你要让我在这站到何时?”

    刘长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沈哲子的意思,当即便将手一招,后方沈家仆从便冲上来,不由分说一拥而上,将亭内亭外对方那几名庄丁尽数擒下。最先开口那名庄丁见状大吼:“住手,我们是吴郡顾……”

    “打得就是吴郡顾!”

    刘长飞起一脚踢翻这人,威风凛凛道:“我家玉郎君亦有性情,最不喜人阻他道路!”

    山道上方拐出一人来,正是纪友,眼见凉亭外人语喧哗,脸色已是一怒,待见到后方抱臂冷笑的沈哲子,怒色顿时转为苦色:“维周,快让人罢手!误会,一场误会……不要伤了和气!”

    看到纪友自山道上行来,沈哲子略感意外,笑问道:“文学今天怎么不在谷里?来看望葛先生,为何不邀我同行?”

    听到这问题,纪友脸上略有尴尬之色,支支吾吾,眸子一转扯开话题,指着亭外被擒下的几名顾氏庄丁疾声道:“维周怎么跟顾氏家人起了冲突?他家主人亦是世叔弟子,不知为何触怒了维周?”

    那刘长脚踏在一名顾氏仆人臂膀上,笑语道:“纪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小郎要上山拜见小仙师,他们几个恶奴居然在道中阻拦!”

    纪友听到这话,眉头一皱行至一名顾氏家奴面前沉声道:“可有此事?”

    “纪郎君亦知我家主人性情,仆等好言相劝,以礼相赠,他们却盛气凌人,颇多不恭……”

    “好言相劝?我家郎君行于自家庭院,往来随意,何用你们劝?好言行恶事,难道就能免罚?”

    刘长常随沈哲子出入,口才见长,闻言后便冷笑道。

    “唉!真是误会一场,这一位便是沈氏玉郎君,此山道并观宇俱为他家产业。你们居然阻拦主人道途,实在没有道理!”

    纪友对顾氏那几名家人解释几句,继而恬着脸望向沈哲子:“维周,能否看我薄面,就此罢手吧?”

    沈哲子笑着指了指纪友,语带些许促狭:“山上那位顾氏贵人,是位小娘子吧?”

    听到这话,纪友老脸一红,不再开口,只是对沈哲子连连作揖。

    “罢了,放开吧。开此山道,即为人行,无论顾家陆家,若再敢于此阻人行路,都滚出武康去!”

    沈哲子对仆从们摆摆手,示意将人放开。摆谱终究要看实力,顾家这些人做事倒是极有分寸,然而骨子里傲气也是十足,开口阻拦问都不问他是哪家人,待见刘长气焰不低才奉上赔礼,一直等到动手被教训,才终于道出自家底细。

    老子今天如果不敢动手,还不配知道你是哪家走狗?

    所谓大家族底蕴,就是养出这样一群懂得见风使舵的刁奴。相较而言,自家仆从们还是修为太浅,只懂得摆架势动武力,授人口实。

    不过这些小事沈哲子不必在意,他现在自有做纨绔、横行乡里的底气,等到后代子孙不争气进取,也就只配和顾氏一样门庭之内做什么家教文章,出来摆个谱还要识得察言观色。

    所谓新出门户,笃而无礼,新出门户本就不需要讲礼,只要勤于任事,自会欣欣向荣、茁壮而起。反倒是那些老牌世家,进取不足,只以冢中枯骨专美,如果不死抱着礼数,在别人眼里真就连屁都不算一个。

    南渡以后,士庶之间隔阂越来越深,与此不无关系。唯有如此,那些拙于进取、越来越不合时宜的士族子弟才能保住一点微薄的体面和存在感。

    几名受了教训的顾氏仆人得知沈哲子身份,心中虽然不忿但却不敢再强硬,老老实实退回亭子里,只能自认倒霉。

    若是别家把他们打了,顾家的脸面岂容受损,怎样都要报复回来。但若因他们几个仆从而让主家与这新起的吴中豪门起了冲突,无论争执结果如何,他们几个人肯定要受到主家重罚!身为高门奴仆,岂能没有这种觉悟颜色,不敢再撑架子,只能在心里腹诽几句狂悖武宗,少礼不文!

    略过这一件小事,沈哲子与纪友并肩上山,眼见纪友神情还有颇多不自在,沈哲子笑语道:“山上那位顾氏女郎,可是文学欲以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所谓伊人?”

    纪友听到这话,老脸更是一红,一副青春期骚情无限、却又羞于启齿的样子,连连摆手道:“维周不要乱说,顾家七娘子乃是元公幼女,我怎么能……唉,我心内实在忧苦。”

    听到这话,沈哲子不禁微微一愣,再看向纪友时脸色便有不同。元公便是顾荣,死掉已经十几年了,纪友中意那位顾七娘子居然是顾荣的女儿,联想到顾毗的年纪,怕不是已经徐娘半老了吧?难怪纪友会有这种异于常态的羞涩。

    彼此相熟,早已不拘礼数,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安慰他道:“所谓好吃不过……唉,文学你青春懵懂,确是难挡为人妇者风情韵致,发乎情,止乎礼罢。”

    纪友正黯然神伤,听到沈哲子安慰下意识点点头,继而才回味过来,面皮通红不悦道:“什么为人妇者?顾七娘子年未及笄,尚未婚议!维周你把我想成何种人了?”

    见纪友这副气急败坏模样,沈哲子倒是有点尴尬。年未及笄?那就是还不满十五,顾荣死掉都十几年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年纪的小女儿,看来老先生晚年生活很快乐啊。

    “一时念错,文学不要介意。”

    沈哲子干笑两声,不过旋即又奇怪道:“既然尚未婚配,彼此年纪门第又相称,文学正该一鼓作气礼定佳人,何必在这里作相思伤怀?”

    “若事情那么简单,我倒不必苦闷了。”

    纪友蓦地叹息一声,哭丧着脸对沈哲子说道:“我叔母便是顾家娘子,在七娘子这一辈里排行第三。”

    听到纪友诉苦,再见他一副愁眉不展样子,沈哲子险些要捧腹大笑,原来如此啊!

    这年代婚议嫁娶对辈分要求还是蛮严格的,譬如时下官居尚书仆射的平阳邓攸,幼年丧父、丧母、丧祖母,一连守孝九年,人皆称许其孝道。南渡时为了保住早亡兄弟之子而遗弃自己的儿子,时人皆以高贤称之。然而纳妾时,却错纳了流落在江南的外甥女,致使白璧留瑕,为人诟病。

    虽然纪友与那顾家七娘子年龄相当,亦无血亲,但却已是两个辈分的人。如顾家、纪家这种清望高门,子弟婚配怎么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纪友这一场情窦初开的爱恋,注定只是痴心错付,不会有结果。

    眼见纪友失魂落魄的模样,沈哲子不免对那位顾家七娘子好奇起来,究竟怎样出色的女郎,居然将一个门第清高,家世显赫的青年俊彦,折磨成一副消沉落拓的备胎模样。

    两人并肩行至道观外,便看到道观门口停着一具登山步辇并几名仆从仆妇。纪友唯恐沈哲子家人再与顾氏发生争执,强拉着沈哲子由侧门行入观中。

    沈家信奉天师道者甚多,不独沈哲子的母亲魏氏,各支出工出力,削岩建楼,区区几个月的时间,这座道观已经颇成规模,很没有创意的被名为葛师观。

    沈哲子阻止不了家人佞道热情,但不妨碍掺点沙子,这观中除了供奉几个仙家天师之外,沈哲子还把自家那位祖宗武康山神沈莹安排在了里面。神仙也是需要互相帮衬扶持的,在葛洪这位小仙师坐镇,以及观中那几个仙师神像衬托下,如今武康山神已经成了左近名气颇大的淫祀。

    所谓淫祀,乃是不合礼制法度,流于泛滥的民间祭祀,在古代入了文庙武庙才是正途,除此之外的民间私下供奉祭祀,只能称为淫祀杂神,并不被当权者和主流舆论认可,但在乡野之间自有或大或小的影响力。

    这样的造神,对于乡土声望的壮大极有好处,但终究不入正途。沈哲子眼下在野之身可以做一做,但若等到他当权时,则就要想办法限制消灭地方上各种淫祀信仰。

    沈家一群人行至观中,顾氏那边似有察觉,隐隐看到几名仆妇来回奔走,不旋踵建筑后便行出七八名妇人,当中簇拥一个体态修盈的少女身姿,看样子应是那顾氏七娘子。

    时下虽无后世盛行的幂篱帷帽,但却有遮蔽风尘的布屏,在层层遮掩下,沈哲子看不到对方具体的模样身姿。虽然略感失望,但见对方急匆匆离去,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沈哲子也就不怎么在意。

    然而纪友下意识前行几步,终究不敢唐突佳人,讪讪止步,状似怅然若失。

    这种相思入骨的感受,沈哲子体会不到,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纪友,索性不再理会,径自往葛洪在观中居所行去。

    葛洪正在室内静坐调茗,眼见沈哲子行来,便笑着指了指他:“我道为何我那弟子匆匆离去,原来是院内俗尘激扬,恐受玷污。”

    看到葛洪神态心情不错,看来那位顾氏娘子远来拜会令他颇感高兴,沈哲子倒是一奇,没想到那位缘悭一面的顾氏小娘子倒也颇有出尘清趣,比自己这俗人要更讨葛洪欢心。

    不过一想顾氏与江东高门多有联姻,顾家娘子那尴尬辈分,大概一生都要待字闺中,难寻良配,想不出尘也难啊。于是沈哲子心内便生出一股不怎么厚道的恶趣欢乐。

    刚刚落座,纪友便也行入房中来,坐在葛洪对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还是忍耐不住轻声问道:“世叔,清霜小娘子她来拜访,不知是为何事?”

    葛洪瞥一眼坐立不安的纪友,摇头叹息一声,将两杯茗茶推到二人面前,说道:“只是想请我去吴郡盘桓几日。”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点焦急:“葛先生可是要去吴郡?小子正有事相请,不知此行能否延后几日?”

    “吴郡喧闹纷杂,反不及此地安详清净。不过叨扰你家数月,我也不便再久留,近来几日正想告辞返乡。”

    讲到这里,葛洪顿了一顿后又望着沈哲子说道:“你又有什么非情之请?若是打算挟我为你那些无谓谋算张目,可不要怪我拂袖即去!”

    “久聆先生之教,我虽庸俗成性,心中亦仰清雅,哪能尽为苟且之事!”

    沈哲子干笑一声,旋即便将自己的目的讲述一遍。

    葛洪听到沈哲子所为此事,神色倒是一霁,继而又指着沈哲子叹息道:“明明一场除暴义举,你家做来总有几分乡里攻讦味道。我那世叔临终收你这权门浪客为弟子,终究不知是福是祸。无论你意趣为何,既然已有几分清名,哪怕是作伪,为你师身后之名计,也要收敛一二。”

    “那些流民皆无辜之人,在我吴中受无妄之灾,我去为之诊治清理应当。只是医道艰深,我能为者不过寥寥。你既然有此义念,我便再修书几封,邀请几位故友同往会稽。只是有一事我要告诫于前,这些人皆是劫后残余,命途悲怆可悯,无论是否医得好,都要善待他们。”

    听到葛洪表态愿意帮忙,沈哲子大喜道:“先生请放心,若是存心苛待他们,我又怎么敢请于你面前。”

    又与葛洪商谈片刻,沈哲子便归家准备往会稽去,分派仆从去准备药品物资并传信给葛洪故友邀请,然而建康城突然传回的消息却打乱他步骤。

    沈充于建康命家人急传信回武康,一面交待了自己在建康所受礼遇封赏,一面令沈哲子急向建康去,备选帝婿。

    对于老爹在建康城所享受的礼遇和封赏之厚,沈哲子倒并不意外。对于自己捡破烂似的获得的那个乡侯爵位,新鲜过后便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时下所谓的食邑,指在某地划出一定的户丁,将其身上所征赋税扣除一定比例发给爵位拥有者,比例通常为三分之一左右或者更少。时下立户之丁税大约在两石至五石之间,亩税五十斗至八十斗之间,绢布之类按照各地生产力也有参差,杂调另计。

    这么算起来,沈哲子这个武康乡侯年俸在两千石左右,绢则千匹上下。看起来应该不少,相当于郡守一级的俸禄,但实际上各地输往朝廷的赋税都时有亏空,食邑所在封爵者更是很难足额领到这些财货。像陶侃这种重权在握者,都要专程派儿子去盯紧封国内的税收事宜。

    如果在朝廷中或者地方上另有任职,还有别的方法可以补足俸禄缺口,但除了爵位并无职事在身的,也实在不必太当真,只是一个荣誉称号而已。像沈哲子这个食邑本土的乡侯,武康县署顶多默许其再多纳一部分荫户,太计较的话反而伤了乡土和气。

    当然,这个荣誉称号也不是谁想要就能要到而已。

    只是,备选帝婿?

    听到这个消息,沈哲子下意识反应就是皇帝将要不行了,否则他的长女司马兴男不过年方十岁,比自己还要小一岁,怎么可能这么着急选驸马。

    沈哲子虽然隔墙撩过那位小公主,但也并不如何上心,大概还是预知历史的惯性使然,并不觉得自己有尚公主的可能。因此眼下听闻自己被列名备选帝婿,心里颇感诧异,可是在看到那备选名单之后,心情却有些不能淡定。

    所谓备选帝婿而非直选,乃是由宗正等负责皇家宗室事务的官员,挑选出几个家世、年纪、才名等都符合的人选,然后再在其中进行选取。这个选取的过程中,皇帝、皇后、宗亲、外戚都颇有话语权,说到底还是利益的权衡。

    今次备选帝婿的人家,包括沈家在内共有八家,四个侨门,四个南士,可以清晰的看出皇帝想要平衡南北士人的意图。

    四个侨门之中,有琅琊王氏、泰山羊氏、颍川荀氏、高平郗氏。四个南士则是,丹阳张氏、丹阳纪氏、吴郡张氏以及吴兴沈氏。

    沈哲子首先诧异于没能在其中看到谯国桓温,不过思忖片刻后便也释然。谯国桓氏中朝并无显名,眼下唯一可称道的只有一个桓彝官居宣城内史,勉强算是两千石的大员,而且尚没有那种死战为国的壮烈气节。眼下皇帝亲自选婿,这种家世便有些勉强,自然难以入选。

    接着在其中看到丹阳纪氏入选者居然是纪友,沈哲子略一错愕,很快就明白过来。纪友眼下正在斩衰服丧期,朝野皆知,怎么可能入选帝婿?所以这家伙就是拎进来凑数的!

    各家出色子弟,或许早有婚约意向,或者不愿尚公主。宗正之所以选出纪友这样一个明显不可能入选的人来,就是为皇家遮羞,其他几家如果不想娶公主,及早退出来,这样才能显得不是很突兀,保存彼此颜面。由是沈哲子想到,自己莫非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被选中凑数?

    他刚刚心里还在笑话纪友好好一个高富帅因情受伤,活成一个备胎模样,没想到转头自己就被强行备胎!

    皇帝如今尚在世,驸马出自谁家,他的话语权最为重要,察其所为,其本身并非一个专注务虚的帝王。这份名单中,泰山羊氏、颍川荀氏、吴郡张氏皆为清望高门,眼下势位却不显重,对时局影响不大,因此入选可能极低。

    丹阳纪氏的纪友居丧服孝,凑数而已。吴兴沈氏近来虽然颇有振奋之态,但在这样一群高门中,说起清望简直羞于启齿,跟个矬子没什么区别,自己希望自然也渺茫得很。

    如此看来,八家入选,其中希望比较大的也就只有琅琊王氏、高平郗氏以及丹阳张氏了。

    琅琊王氏如今国朝第一高门,冠绝南北,单单这个名号,其他各家已经先输一半。虽然此前与皇家有些不愉快,但政治人物又哪有什么纯粹的好恶,皇帝临死之际想要稳定时局,与王氏修复关系,有此选择再正常不过。而琅琊王氏近来声势衰竭,在这节点如果能出一个帝婿,对于其家也能解燃眉之急。彼此媾和,再正常不过。

    至于高平郗氏,如今郗鉴是皇帝用来联络制衡流民兵最大王牌,日后更要坐镇京口重镇,彼此加深一下情谊,对皇室安危更有保障,对于南渡稍晚的高平郗氏立稳江南也有极大好处!

    而丹阳张氏,身为吴中高门,能够满足皇帝平衡南北的需求,其家在丹阳经营日久,对于稳定京畿形势也极有作用。虽然不如前两者入选对时局的影响大,但相对于其他几家,希望则要大上许多。

    能不能娶公主,沈哲子本来不怎么在意。可是眼见自己这么明显的被拉进去陪跑,还要认真思考哪一家被选中的可能大,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感觉被侮辱一样。

    钱凤拿着那份名单沉吟良久,突然笑道:“恭喜小郎君,未及弱冠,已得帝胄厚遇。”

    “叔父莫要取笑我了,单看入选这几家,我家怎有可能得选?明知必将黜落,我又何必急往建康去受一场冷眼。”

    沈哲子没好气的摆摆手,已经将此事归为一场暗算奚落,这么浅显的事情,老爹怎么看不出来,直接推辞了就是,还郑重其事吩咐自己去建康做什么?

    钱凤听到沈哲子这话,倒是一愣,又盯着名单看了片刻,才指着沈哲子笑道:“小郎君静气卓然,如此大喜尚能镇定,实在是常人难及。不过你之思量止于权谋,阅历不及,终究有缺。须知当今陛下非只人君,亦为人父。若以人伦亲厚而论,所列七家皆非善处,唯独小郎君只怕早已是君心钦定!”

    听到钱凤的话,沈哲子略感错愕,再拿起那名单看起来。他刚才的推断确实只考虑到时下的政局变动,却没有深想皇帝为人父者心内真实的想法,实在是他两世为人也没这种感受和体验,因而直接将这因素忽略了。

    钱凤凑过来说道:“王氏高门,族人众多,门内倾轧频频,岂是小娘子善归之所。高平郗氏新来未稳,家业尚未立足,尚要受披荆斩棘之苦……”

    听钱凤由一个父亲的角度去解读这份名单,沈哲子赫然发现,自家确实是最适合公主的人家。虽然清望不高,势位却极隆,家境豪富,位处吴中安详之地,除非鼎覆之灾祸,否则不可能遭受兵灾。换言之,他家只要不做乱,吴中可保绝少兵灾。

    若从这一点考虑,倒能解释皇帝对老爹和自己超出规格的封赏,不希望公主夫家门第过于寒酸。

    但是一个有重整山河抱负的帝王,垂死之际后事安排只考虑儿女情长,这可能吗?

    而且,若果真如此的话,为何要挑出八家备选,直接选择自家不是更好?莫非皇帝所面对之形势,时下已经窘迫到连儿女亲事的话语权都已经不能一言决之?

    沈哲子久不至建康,加之如今历史已经大大变样,对于苑中情形如何,实在猜度不到,因此一时间倒有些迷惘。

    钱凤见沈哲子沉默不语,又说道:“时下之重点,不在于小郎君与我的猜度是否正确,而是郎君愿不愿意选为帝婿?若是郎君有意,即便只有万一机会,也当尽力博取一次!”

    一言惊醒梦中人!

    听到钱凤的话,沈哲子蓦地醒悟过来,是啊,但凡要做成什么事情,唯有进取,岂能坐观!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他该不该娶公主?如果该娶,哪怕用强,也一定要娶回来!

    对于那位兴男小公主,沈哲子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若出于感情方面的考量,无凭无据,过于牵强。那么就只能从利益方面去考虑了。

    皇帝命不久矣,接着幼帝履极,太后临朝听政,庾氏外戚一家独大,兄弟相继把持内外数十年。沈家与庾家本有呼应,原本可以不必担心。

    但沈哲子心知庾亮日后会是怎样的刚愎自用,还有历阳苏峻这个随时可能爆发的大隐患,若在政治上只和庾氏一家往来,沈家日后实难避免动荡。

    虽然庾怿跟老爹关系不错,自己这里也有把持庾条的手段,但政治上的取舍实在很难以人情为转移。庾家另外那三兄弟一个一个都是狠角色,眼下的融洽实在很难维持太久。

    皇帝驾崩后,兴男长公主本身就意味着一笔宝贵的政治资本。自家得此资助,夯实吴中乡土基础后,未必不能越过庾家,提前跳上台去参与时局的博弈!

    至于隐患,沈哲子也考虑的很清楚。第一或许会让侨门整体意识到南士崛起的威胁,第二或许会因此触怒庾亮,令其有势大难制的隐忧。但这些都不算什么,皇帝如今这种针对时局的安排,无论哪一方想全力发难,都会顾忌重重,会被各方围攻!

    即便没有娶公主之事,日后与执政侨门之间,也很难和睦相处。至于以后会否夫纲难振,眼下还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闺中之乐,岂独画眉?若娶一个太过恭顺的,一味的相敬如宾,这样的生活未免寡淡得多。

    心中权衡良久,沈哲子渐渐有了决定:“公主,我势在必得!”

    既然决定要拼搏一次,那么就要赶紧准备建康这一行。

    沈充传回的信件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只是交待了一下让沈哲子再携带一批财货珍器前往建康,大概是要用来打通关节、疏通诸王之类。这些司马家诸王一个个欲壑难平,但若真想入选帝婿,又偏偏绕不过他们。

    眼看着钱凤带人清点珠宝珍器之类,沈哲子心里隐隐作痛,这些财宝又不是土坷垃,刚阔了没几天,送出去还不知能收回多少。沈哲子甚至不乏恶意猜度,皇帝和宗室们搞出几户人家来备选帝婿,或许就有大肆敛财的意图。

    皇帝登基虽然没几年,但大势扭转,权门不再一家独大,皇权颇有振奋之势。这种政治上的大势不会因为皇帝死亡而骤息,而会换成另一种形式继续发挥作用。庾家能够在皇帝驾崩后一举压过琅琊王氏,也可以说是继承了皇帝的政治遗产才能做到。

    须知琅琊王氏在江东的崛起,除了王导等人的个人能力之外,与王衍在东海王司马越霸府的经营以及狡兔三窟的布置关系极大。

    一个政治高门的崛起必然要经过必不可少的积淀酝酿,皇帝如今站在大势里,因而他要嫁女,各大高门岂能淡然。

    这也是沈哲子要娶公主的原因,赶在皇帝垂死之际抢夺一部分本该尽属于庾家的政治遗产。只有如此,会稽乃至吴中这个基本盘才能更加稳固。政治上如果没有优势,如乌程严家那种闷声发大财的类型,一旦有需要,拉起来提刀就砍!

    沈家如果一味埋头求发展,除非天下人都耳聋目瞎,看不到盘踞会稽的这个庞然大物。庾亮这个人,说的不客气一点,色厉寡恩,忘恩负义!陶侃对他有救命之恩,杀起陶侃的儿子来同样不手软!

    说到底,沈家绝不会是庾亮信之不疑的腹心力量,一时的政治呼应只是权宜之计,等到其大权独揽时,沈家这种盘踞一方的势力早晚会被他惦记上。既然如此,眼下又有一个难得机会,不如早作布置。

    干掉严家之后,沈家所缴获的财货物资之类,如果尽以钱来折算的话,值钱超过三十亿!如果再算上盐田人丁之类,那就是过百亿的收获!但时下钱价币制混乱,这种换算并没有实际的参考意义,整个吴中都未必能有这么多钱。

    可是新年以来,沈家所花出去的财货也多,幸而绝大多数财货都沉淀在吴兴一地。随着郡内水运通航流转,这些财货已经形成稳定的回流,如果后续没有更大动作,维持运转已是无忧。

    真正获利的项目是不久之后,会稽、吴兴两地的夏税转运,获利能在钱两千万左右,维持沈家上下一年用度足够。

    所以,对于沈哲子今次进京所需财货,钱凤也是大手笔调度,最终抽调出钱七百余万,绢五万匹,珠宝珍器另计。

    除了财货之类,此去随员也准备颇多,仆妇侍女之类两百余,这是准备一旦选中帝婿,用来迎娶公主并沿途照料起居的。

    部曲家兵连带精锐的龙溪卒,合共千余人,防备父子两个俱在建康被人一窝端了。虽然这种几率很小,但谁也保不住意外出现几个脑抽风的人铤而走险,有备无患。

    等这些都准备妥当,沈哲子又想起跟葛洪约定同往会稽的事情。发生这件意外,他暂时肯定是抽不出时间再去会稽了,除了跟钱凤仔细交待一下之外,自己又硬着头皮去葛师观跟葛洪解释一番。

    葛洪虽然看不过沈哲子这个权门浪客,但这种前途、家业攸关的大事也不能阻拦,只是叮嘱沈哲子一定要准备好人力物力以备调取,他自己直去会稽即可。

    末了,他又叮嘱沈哲子道:“南人以适帝宗,国朝未有之厚遇,你若得选帝婿,日后更要恪守忠义,勤于王事。”

    这位小仙师本身并非什么伏于王化的恭顺贞臣,之所以这么郑重其事的叮嘱沈哲子,主要还是为他那世叔纪瞻身后之名考虑。在他看来,沈哲子这个少年,执于权谋,枭骨自生,绝非善类。纪瞻临终收此徒,实在祸福难料。

    沈哲子倒不清楚葛洪对自己的具体看法,见小仙师少有的好说话,心里倒是松一口气。离开这里后,他又转去醴泉谷,挑选一批少年与自己同往建康去见见世面,顺便叫上纪友同行。

    少年营这批子弟兵,眼下虽然尚难堪大用,但却是沈哲子为日后准备的班底。如果一直约束在山谷里作军卒操练,能力不会得到太大提升。

    他们未来可是要与那些先天优越的士族子弟争夺事权的,若培养出来只是一个个墨守成规、不敢弄权的刀笔吏、底层军官,那沈哲子就太失望了。他希望这里面能涌现出一些才略、格局俱备,能够真正执掌一方机要的人才。

    纪友也早知自己备选帝婿之事,沈充传信回来顺便送来纪氏家信。虽然明知只是凑数,但他这一支眼下并无头面人物在朝廷内,还需要他亲自出面去谢绝。

    在武康住的时间久了,纪友反倒不想回建康。这里诸多同龄少年一起,每天翻山越沟,诸多新奇,活力十足。相较而言,建康城里生活则稍显寡淡。

    但他离家已经半年有余,也是时候回去了。而且纪家长辈的意思是,今次虽然注定娶不到公主,但等到明年服丧期满,纪友便也将近出仕的年纪,公府征辟、婚配事宜等也要提上日程。有纪瞻遗泽尚在,一旦入仕,可想纪友必然仕途通畅,很快就能将家业担起。

    沈哲子见到纪友的时候,这家伙尚因为昨日没能见到顾家那位七娘子顾清霜而郁郁寡欢,手捧一份便笺拜帖怔怔出神。

    凑上去一看,沈哲子意外发现这便笺居然是写给自己的,见纪友还在神游物外,沈哲子伸手便将那张纸抽过来。这么一动,纪友整个人活过来,扑上来要抢回那张便笺:“我心里忧苦得很,维周不要玩闹……”

    沈哲子拿住那便笺匆匆一览,才发现是那位顾氏娘子所写,语气软中带硬,是在问责自家昨日打了她家仆人的意思。这种小事沈哲子并不放在心上,将之丢回给纪友尤其睹字思人,对纪友说道:“明日午间动身,文学快去准备。”

    纪友两手小心翼翼捧着那信笺,半躺在胡床上,无精打采道:“我不过一席遮羞卷帘而已,轻车简从即可,何必似你郑重以对。”

    沈哲子明白自家这样大肆准备,对纪友而言乃是虐狗之举,在纪友旁边坐下后笑道:“那位顾氏娘子既然因昨日之事见咎,那么今次途径吴郡,我也不妨去拜会致歉。文学与我同往,也可一慰相思之苦,岂不两全?”

    纪友听到这话,眸子顿时一亮,抓着沈哲子衣袖说道:“维周此言当真?你真愿去顾家赔礼?”

    “什么叫赔礼?我家本无错,顾氏咎由自取。不过,我也是你师叔,勉为其难帮一帮晚辈也是应当。”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除了帮帮纪友以外,他也想看看顾氏那女郎究竟是何模样,居然让人思念的魂不守舍,纯粹好奇。

    纪友小心翼翼收起佳人墨迹,继而叹息道:“我亦知此情无礼,只是情难自已。此事维周你我心知,切勿言于旁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何解相思,唯死而已。我心已死,勿复言情。”

    突然,矮墙后传出一个感慨万千的语调,沈哲子与纪友转头看去,只见沈牧蹲在墙头上一脸沧桑,腰上赫然挂着他那极为显眼的亭侯配印,擦拭的锃亮发光。

    陡然听到这第三人言,纪友脸色顿时滚烫红至耳根,蓦地起身指着沈牧悲愤道:“沈二郎,我与维周私语,你竟偷听,无耻至极!”

    沈牧哈哈一笑,自墙头翻身跃下,不理纪友那几欲喷火目光,板着脸凛然道:“本侯途径于此,适闻有人发痴男怨女呻吟之论,有感于怀罢了。今时非靖平之世,凡我江东儿郎,应担当国计,志竖豹尾,封妻荫子才能不负平生!纪文学你也是冠缨子弟,不思身报国恩,只在此枯坐伤怀私情,该羞耻的是你,我又何耻之有!”

    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搭在腰际,益发凸显出腰间那方侯印。

    “二兄,文学袭爵,尚比你高。”

    沈哲子指着沈牧笑道,这家伙自建康受赏归来后便一直处于亢奋中,唯恐别人不知他已是列侯之尊。先前念诵几句,还是蹲守砖窑良久才从沈哲子这里换去的抄袭之作,近来常以此句扮深沉去撩拨别人。

    沈牧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显出几分尴尬,继而看腰间那一方侯印也不顺眼起来,不动声色的用衣摆掩起,嘴里嘀咕道:“我还道是多显贵的爵禄,纪文学爵位更高,求一娘子尚不可得,我真是羞于佩此啊……”

    “沈二郎,你勿要欺人太甚!”

    纪友大吼一声,自胡床下抽出竹篙抡起砸向沈牧。

    吴兴水利大修后,南北过往行旅大得其便,河道上舟船往来益发频密,境内几乎已经不见车驾行于途中。其中贯通南北,直抵太湖的苕溪东流更是水运最为繁忙的河段。

    经过疏浚整修,本就极为宽阔的苕溪河道更加通畅,最宽处可达八十余丈宽,最窄处也有二十余丈的水流。穿梭在河面上的舟船,既有做工简便的竹筏、舢板,也有雕饰精美的画舫楼船,更不乏吃水甚重的内航货船。

    在这些往来的舟船中,其中一艘往北去的航船中便乘坐着令吴中许多世家子弟都黯然神伤的顾氏七娘子顾清霜。

    这位顾氏小娘子身穿一袭素色衫裙,青丝结拢不著钗髻,清丽脸庞宛如水洗过无瑕的羊脂美玉,不施粉黛亦光彩照人。坐在舱中手捧一卷道经,浑身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匹配的沉静恬淡,欠缺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活力与朝气,更近似不假物求的尘外之人。

    在其对面另有一位年纪相仿的少女,不同于顾七娘子的雅静,另有几分不喑世事的娇憨。这少女两手托着香腮,大大的眼珠子一会儿盯着舱外流水,一会儿又看看身前的顾七娘子。

    大概是觉得舱室内气氛稍显冷清,少女便伸出手指弹了弹七娘子手中道卷,待将其目光吸引过来,才有些好奇的问道:“姑姊,你往武康山去拜见小仙翁,可曾见到沈家那个名满吴中的玉郎君?”

    听到这问题,顾七娘子眉头便微微一蹙,想起不开心的事情来。

    原本她得见葛师请教经义是极为开怀之事,突然被人打断不得尽意本就心中抑郁,及至下山时又得知自家仆从被沈家恶奴责打,心情不免更加恶劣。哪怕她向来不愿与外人接触争执,也几乎忍不住要再返回道观去与人理论。

    然而她此行并无亲友相随,加之仆下苦劝,最终只能作罢,于亭中手书一信着人送回道观,才带着抑郁的心情离开,只是心里对那个所谓的吴中玉郎君印象恶劣到了极点。

    离开武康时正遇到她母族舅父钱塘全兴一家北上,于是便结伴同行返家。眼前这少女乃是她的表妹全沛,性格较之她要开朗得多。

    吴中女子淳朴率真,闺中也不讳言谁家儿郎优劣。眼见表姐沉吟不语,少女全沛眼眸睁得更大,拉着顾清霜皓腕笑道:“姑姊你真见到吴中玉郎?是否如传言一般仪容清美,雅气飞扬,公子如玉?”

    听到这话,顾清霜脸色便更不自然,初时她也如这沛儿表妹一样,认为吴中玉郎该是此类人物,否则怎么可能写出“皎皎君子之德,馥馥衡芷之馨”读之令人齿颊留香的字句,自己初闻时甚至还与闺阁中试拟一赋暗和之,只是远不及此赋清丽意趣,因而秘不宣诸人前。

    今次来武康,除了要拜会葛师之外,也不乏旖念妄想欲一睹玉郎君风采。然而武康山中虽然不能亲见,但却认识到这个所谓“公子如玉”的玉郎君真实面目,因此心内更是加倍的恼怒。这种欺世之人,实在让人不耻。

    顾清霜正待开口严辞纠正沛儿表妹错误认知,突然舱室门帘被掀起,一名盛装妇人行入进来,乃是她的舅母全夫人魏氏,于是连忙起身相迎。

    全夫人拉着顾七娘子的手,坐下来后笑吟吟道:“我家小娘子喧闹了些,七娘子你享惯清净,可莫见怪。”

    “沛儿表妹活泼善谈,正解霜儿舟行苦闷,舅母言重了。”

    顾七娘子只是性情恬淡,又非不懂人情世故,当即便笑语道。

    那少女全沛挨到母亲身侧,撒娇道:“娘亲总惯人前贬我,我和姑姊刚才谈得很欢畅。娘亲,原来姑姊她见过吴中玉郎,真如传言一样是一个如玉君子!”

    顾清霜听到这话,眼角抖了一抖,她何曾说过这话?只是当着舅母的面,却不方便再言人非。

    全夫人听到这话,眸子倒是一亮,将顾七娘子纤手握在掌心里,微笑着说道:“说起来,这位沈氏郎君娘亲还是我同宗的姊妹,幼年时常在一起谈笑游戏。只是各自归夫家后少了往来,到现在已有些疏远。”

    “娘,怎么以前没听你提过?这么说,玉郎君他还是我的外弟?哈哈,怎么途过武康也不去拜会一下?”

    全沛听到母亲的话,便拍着手笑起来。

    全夫人闻言后却有几分不自然,女儿不喑世事,虽是童言无忌,却讲出了她心中一点苦楚。以往同在阁中的堂姊妹,出嫁后人生轨迹却各不相同。

    她夫家全氏虽然也是钱塘望族,却终究比吴兴沈家差了一线。而她那位堂妹的夫婿更是了不起,如今已经位列方伯之尊,势位不逊那些南北高门。反观自家夫婿全兴,打理家业经年,辗转县治郡府之间,至今才得入都为官,虽然总算列入清流,但也不过是公府掾属而已。

    现实如此大的际遇处境,彼此相见都不知该说什么,不如不见。

    全夫人收拾有些散乱的心情,继而望向顾七娘子,笑语道:“七娘子既然见过我那外甥,不知对沈氏郎君好恶如何?”

    听到这直白话语,顾清霜俏脸便是绯红,垂首道:“只是沛儿表妹乱言,清霜并未见过沈氏郎君。”

    全氏一副知心状拉着顾清霜手腕走到舱室门前,指着船外水波说道:“近来常听你舅父言起沈氏,沈使君坐理会稽,人心咸服。沈氏大治乡土,民望俱备。沈氏清望拔起,如今已有了几分吴中高门的气象。”

    “有些话本不该我这个舅母言起,只是尊府大君已逝,七娘子你母亲又早丧。怙恃皆无,让人生怜。”

    全夫人拍着顾清霜手背道:“我家虽只是外亲,但终究也是七娘子母家连血亲眷。沈家小郎君虽然年幼过七娘子,但清名雅望,家世亦可观,未尝不是一个良配。”

    听到这话,顾七娘子脸色便是一变,没想到舅母竟然言起这个话题,当即便有些接受不了。尤其自家仆从刚被那纨绔子指使殴打,怎么可能会是自己良配!

    “舅母不要再说了,我尚年幼,婚配不急。长兄居家,这种事也不需我想,怎样都不可能委身沈氏!”

    顾七娘子神色如其名,俏脸绷紧,转身行入舱室中。

    全夫人见状,本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想起自家夫郎叮嘱,只能硬着头皮随上去,继续苦口婆心道:“七娘子虽然长兄雄健,然而顾散骑清趣惯了,对幼妹顾念终究难得周全。吴郡顾氏清望卓著,沈氏新出门户,确实算是所配勉强。”

    “但一生所配,宜将眼量放长。阁中秘话,舅母也不怕七娘子见笑,我年幼议婚时,双亲便是固执门第。叔父则愿就低沈氏,如今时势转移,可见当年智者非智,愚者非愚。”

    那个少女全沛听到这里,也忍不住开口道:“姑姊,我那个外弟哲子确是咱们吴中时下少有的俊彦啊。他又是纪国老的弟子,适配于你正是相当。以后你做我弟妇,钱塘、武康往来更便捷,咱们也好时时相聚。”

    全夫人听到这话,眸子又是一亮,附和道:“是啊,哲子郎君乃是纪国老的弟子。纪国老与尊府大君元公本是平辈相契,七娘子与哲子郎君正是相当。我与你舅父实在不忍见七娘子久待阁中,韶华渐远。”

    “舅母不必再言,我绝不愿嫁那沈哲子!我心好清净,一生长伴山水竹林又如何?”

    顾清霜侧首向内,不愿再听此事。

    眼见七娘子这模样,全夫人叹息一声,示意女儿留下来安慰一番,自己则有些怅然的退出了舱室。行不多久,便在拐角处看到她的夫婿全兴。

    全兴四十岁许,须发已有斑白,见夫人行来,忙不迭迎上去低声道:“霜儿她心意如何?”

    全夫人摇了摇头,继而有些忿怨的瞪了夫郎一眼,低斥道:“我又非没有体面之人,以后这种恶事不要让我来做!”

    全兴却罔顾夫人的抱怨,望着流水叹息道:“顾氏高门又如何?清则清矣,难得实际。沈使君春秋未高,已列方伯,假以时日,三公可期!就连贺氏之女,也只求配沈氏别支。使君嫡子,配一顾氏孤女岂不绰绰有余!”

    似是察觉到自己这言语有些不好听,全兴又说道:“我那妹子身世悲戚,花样韶龄许于白头老叟为继室。可惜早丧留此孤女,我岂能不关照周全?沈家小郎君,吴中瞩目,若动议的晚了,还不知会让哪家得逞。小女郎面皮浅薄,今次入都我当直谒顾散骑,为其陈清利害,自然可成!”

    且不说这船上各自怀抱,船行到前方,航道渐渐变得拥堵,前方似有人设栅阻途。全兴心中有些不悦,当即便命仆从放下小排往前去打听。又过片刻,全氏仆从归来,面有苦色道:“郎主,乌程已经不可停靠。此地沈氏家人言道要接待其家郎君舟船队伍,码头封闭,不许别家舟船停泊。”

    “这码头如此开阔,沈家有多少舟船停不开要给旅人增添不便?”

    全夫人有些不忿,皱眉说道。

    那仆从由小排上搬下绢帛扎捆的礼品,回道:“沈家人言,他家小郎君将要入都备选帝婿,因此随员甚多。过往舟船所得不便,皆有厚礼相赠。”

    “沈家郎君?备选帝婿……”

    全兴听到这话,恍如胸口被人擂了一拳,身躯微微一晃,继而疾声道:“可问清楚是沈家哪位郎君?”

    全夫人见夫郎方寸大失的模样,心内颇有不齿,冷笑道:“能得选帝婿的,又能是哪位郎君?夫郎此议,只怕是枉动心思了。”

    说罢,全夫人便拂袖而去,心情则更恶劣几分。既因自家夫君的势利钻营,又因堂妹之家益发显赫,彼此差距更大。

    “无知妇人,坏我前程!”

    全兴望着夫人背影,又望望帘布垂下的舱室,益发忿恨。

    因为河道变窄,船速便慢了下来。随着渐进码头,全兴翘首以往,可以看到码头上人头济济,显然都是来迎接沈家那位哲子郎君。

    看到这一幕,全兴不免更加丧气,他本以为说动顾七娘子下嫁沈氏,自己亦可借沈家之势从而官运亨通。原本在他想法中,沈家势位虽高,清望终究稍逊,顾氏高门若愿与之联姻,其家自然要欢欣无比,倒履相迎。

    然而万万没想到,沈家小郎君竟然已入帝皇之眼,一方是帝室贵胄的公主,一方是见疏长兄的顾氏幼女,还有什么可权衡的?

    突然,舱室帘门一卷,少女全沛跳出舱室来,笑道:“父亲,清霜姑姊让我问一问,为何船速放缓?这么行,咱们今晚要宿于江上?”

    “把脚放缓,你看你还有没有一点大家娘子的仪态!”

    全兴心中正忿恨,见到女儿跳脱活泼样子,登时便迁怒过去。若有得选,他何必打亡妹孤女的主意,直接把自家女儿嫁进沈家不是更好。只是彼此势位差距已经太大,自家女儿嫁过去也只能是别支旁裔,不能获得他所预期的回报。

    猝不及防受父亲如此呵斥,全沛眼眶顿时变红起来,全夫人听到声息,又返回来拉住女儿手小心安慰,恨恨瞪了气急败坏的全兴一眼,与女儿相携走入舱室中。

    眼见舅母去而复返,顾清霜本来已经略有缓和的神色复又沉凝起来,侧首不语。

    “清霜,先前是舅母失言,你若不愿听,以后不再提,不要因此疏远了。”

    全夫人坐下来,心中不免一叹,她肯为夫郎做说客,也是觉得自己那个远房外甥并不辱没顾氏女郎,但既然娘子心里不愿,自己又何必枉做坏人。而且如今人家已经有望配适公主,先前那番话真是两头落空。

    “舅母言重了,好意清霜心领,只是我意趣冷清,既不想、也不愿为人家妇。”

    听到舅母道错,顾七娘子也不好再板着脸。她出身虽然高,然而幼失怙恃,又为继室所出,与长兄们相处并不和睦,年纪虽然不大,已经饱受人情冷暖,对于舅门外亲情意,心内还是比较在意的。

    全夫人自嘲一笑,继而说道:“有此议论,也是妄念。那位沈家小郎君,如今已经备选帝婿,前方沈氏设栅,正为迎接他家入都的舟船队伍。”

    顾清霜听到这话,下意识坐正身体,说道:“舅母,舟行变缓,是因为沈氏设栅阻路?”

    全夫人点点头,同时有些奇怪这小娘子的关注点倒是有些别致。

    听到这话后,顾清霜眉头微蹙,沉吟少许,继而说道:“舅母,我想去拜会一下那位沈氏玉郎。”

    “什么?你不是……”

    全夫人闻言后,分外诧异,不明白这娘子先前信誓旦旦不嫁沈哲子,为何听说人家踪迹又要急着去见一面?不过心念一转,归因为小女郎心思怕羞多变。

    只是她却有些为难:“沈家正有盛事,未必能见啊。”

    “无妨,我自命家人持我家拜帖邀见,希望舅母知会舅父,舟船在前方暂停片刻。”

    顾清霜快言道,并没有注意到全夫人略显怪异的眼神,一心要为前日之事讨一个说法!

    傍晚时,沈哲子一行到达乌程码头。这里是吴兴货运流转的一个节点,因此码头的修筑也是极尽人力物力。此行财货随员众多,单单舟船就有十多艘。因为担心乌程这里航道堵塞,因此先一步派人乘快舟通报一声。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到达乌程码头时,沈哲子还是被那舟船连绵的场面小小震撼了一下。

    及至了解到是因为自家在码头左近设栅腾出一条河道,才造成眼下的场面。沈哲子倒也不觉得如何,自家为了疏浚这条河道耗费巨资,享受一点特权又算什么。他没有纠合郡府拦河收费,只靠货运周转和码头盈利回收成本,已经算是很克制了,回馈乡里之余,也实在不必发扬风格委屈自己。

    码头上来迎接的人家不少,就连太守虞潭都亲自赶来迎接。吴兴水道疏浚,畅通无阻,这都可以算到郡府的政绩上。虽然虞潭也明白沈家自有谋划,但这时节各大族都是只进不出,如沈家这种行为,已经算是难得的德被乡里。

    除了郡府这些官方人员外,还有近来与沈家有合作的家族。譬如长城陈家,早先虽然与沈家颇有龃龉,但得了水道带挈,水运昌盛,连带着竹材木材价格飙涨,开春通航以来获利甚丰,些许旧怨在滚滚而来的实惠面前又算什么。

    沈哲子行程甚急,便不再赶去乌程郡治留宿,在码头附近沈氏新建的庄园里宴请宾客,一番寒暄应对后夜幕渐深,各家皆知他舟车劳顿,也不久留,意思传达到了后便都早早离开。

    送走诸多宾客,沈哲子正待去休息,仆下突然递来顾氏拜帖,见这娟秀字迹有点眼熟,沈哲子沉吟半晌后,便脚踩木屐站在廊下挥舞着拜帖叫嚷道:“纪文学,医你相思之疾的良药来了!”

    话音未落,廊外很快有了声响,首先冲出来的还非纪友,而是沈牧那个人憎鬼厌的家伙。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至沈哲子面前,一把将拜帖抢入手中去,还来不及展开,耳边疾风骤起,纪友已经扑上来:“沈二郎,我与你势不两立!”

    沈牧这家伙难求心仪的佳人,便把纪友的忧苦视为自己的快乐源泉,手舞着拜帖冲向门庭。纪友追了几步后才返回来,有些急促的整理着衣衫,神情略显忐忑道:“维周,你没有骗我?真是顾家清霜娘子来拜访?她怎么知道我在此处?你看我这模样,仪态如何?”

    见纪友一副患得患失的样子,沈哲子实在无力吐槽,示意刘长等几名仆从跟上自己,行往门前去迎客。纪友随在后面走了几步,而后似是想到什么,又转头往自己房间飞奔而去。

    全兴站在沈家庄园门庭前,神情拘谨之外暗藏兴奋,他没想到事情会有如此大的转变,清霜小娘子居然主动要求停船拜会沈家!

    他看一眼身后神色沉静的顾清霜,笑语道:“霜儿不必忐忑,凡事皆有舅父为你筹划。顾氏女郎未必就逊于帝宗公主,沈氏郎君雅名于外,绝非俗眼观人的庸碌之辈。”

    听到舅父的话,顾清霜银牙微咬,为自己贸然拜访的举动略感后悔。可是听到舅父对沈家那纨绔子评价颇高,她心内微哂,决意在今天让舅父见一见此人真正面目!

    夜幕中突然冲出一道人影,人还未至,声音已经先一步传来:“哪一位是顾氏七娘子?”

    沈牧叫嚷着冲向门庭,继而醒悟到自己眼下也是极有身份的人,将近门庭时连忙放缓了脚步,走入门庭内暂供访客驻足的耳房,视线在房内诸人脸上扫过一遍,继而落在了侧避于母亲身后略显拘谨的全沛小娘子身上,先施一礼然后才微笑道:“未知顾氏娘子……”

    “我、我不是,我姑姊才是顾家娘子。”全沛有些尴尬的摆摆手,继而用手指了指端坐在另一侧布屏遮拦的顾七娘子。

    沈牧嘴角有些尴尬的抖了抖,继而面无表情的径直离开。行至庭中遇到迎面走来的沈哲子,半掩着脸低语道:“识错人,太无脸面……”

    沈哲子懒得搭理这家伙,行至耳房外,先让小侍女瓜儿通传一声,然后才举步走进去,不管主次先施一礼,作歉然状:“我家二兄放达率性,冲撞贵客,实在失礼。”

    全兴先一步站起身,笑语道:“方才那位郎君莫非就是沈氏项生?”

    项生是沈牧在外的称号,取义项王门生,配合那首让他声名鹊起的咏志诗,在吴中很是响亮。见全兴开口,沈哲子才转向他笑道:“正是,请贵客移步厅堂。”

    “不必了,彼此并无交谊,不须登堂为客。”

    顾七娘子稍显清冷的声音在布屏后响起,示意仆妇将布屏移开,而后双眼直视沈哲子,凝声道:“水道通衢,人皆可行。沈郎设栅阻人舟行,缘何前后言行不一,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明白了对方来意,他并不急着回答,视线忍不住在这顾七娘子身上游弋,想要看清楚是何出色女郎竟让纪友怅然若斯。

    灯光下看去,这女郎体态窈窕,肤白貌美,面孔清丽精致,单以容貌论,并不逊色于自己那个诸多遴选出来的绝色小侍女瓜儿,更有一种瓜儿所不具备的大家闺秀气质。只是眉目之间略有冷漠孤僻的气息,眼下怒目以对,更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顾七娘子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也将沈哲子神态收入眼底。这少年确实可称清秀,相貌让人难生恶感,只是那眼神却略显轻浮、不够庄重,结合其前后行径,更让她对其恶感倍增,继而又冷笑道:“沈郎以德乡自许,而后又邀美玉之名,表里不一若此,是否已经惯为此事?”

    听到这顾七娘子接连咄咄逼人之语,沈哲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原本他还觉得这顾七娘子与其兄顾毗容貌颇少相似,疑有隔壁放枪之嫌,但见其急不可耐欲求一怼,倒是与顾毗如出一辙,确是顾荣老先生亲生的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