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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顾七娘子的话,沈哲子尚未开口,全兴已经不能淡定。他本以为这女郎终于思忖明白,愿作沈家妇,却没想到是寻衅来了,而且听这话意,双方似乎早有旧怨。

    他虽是长辈,但顾七娘子也非他能够随意呵斥的,只能向沈哲子致歉补救:“哲子郎君,在下钱塘全兴,乃是元公外亲。我这甥女多居闺阁,少与外交际,言辞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沈哲子早从纪友那里得知这位顾七娘子身世,听这人介绍自己身份,只言外亲,不说其他,心里不免一乐。顾荣乃是江东元老,去世多年,却还有个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妻兄,想想也是蛮尴尬。

    心内虽有戏谑,面上却不好流露,笑着向对方施礼道:“原来是全君,久仰,幸会。”

    顾七娘子见这少年人前谦和有礼,人后却纵奴行凶,当着自己这个知情者却还不露半点窘迫之色,简直少廉寡耻,无以复加!

    她亦恼于舅父向人示弱,冷笑道:“虽得会面,未必有幸。若非沈郎拦江设栅,阻人行程,我们早顺水而归,不必来此作无谓寒暄。沈郎所谓之幸,我却不能领会。”

    “霜儿,谒人门前,岂能恶语?”

    “不妨事,七娘子既然有问,那我便试答一场。”

    沈哲子咳嗽一声,清了清喉咙,然后才望着对方那略带激愤的清丽脸庞说道:“所谓表里不一,世情常态,生而为人者,谁又能免俗?”

    “沈郎此言,莫非是说世间之人,尽为矫饰隐恶之辈?”

    顾清霜上前一步,咄咄逼人问道:“非世人而饰己非,这就是沈郎的矫饰之道?”

    “七娘子此言,恕我不能认同。表里不一者,克己奉礼之道也。”

    沈哲子笑语道:“生我者父母,以此清白之躯,袒陈于朗朗乾坤之内,又有何愧?然人生而异于禽兽,盖受风化礼制之教。冠带加身,华袍遮体,非为矫饰,不害人观瞻而已。如此表里相异,七娘子认为是世人之非?”

    听到这话,顾清霜俏脸顿时一红,没想到这少年狡辩至此。她银牙微咬嗔望沈哲子:“我所言沈郎表里不一,矫饰己恶,又非衣冠。品行之恶,与、与人……又怎么能混为一谈!”

    “瓦器、美玉,俱存于厚土德乡,烘炉煅烧,千雕百琢,妙手矫饰,美态得彰。坤土孕生万物,岂独玉、瓦。人嘉我居于此乡,又岂独一态?厚赞加身,宜更勤勉于世,岂敢因此裹足自满?昔日为瓦,今日为玉,翌日为金,有此令誉,方知我日日进益,并无固步自封。”

    “那你前日于武康山因我家人阻途而纵奴行凶,今日自己却命家人拦河阻人,又是为何?”

    眼见沈哲子侃侃而谈,顾清霜片刻失神,继而才又强问道,只是语气已经略有和缓,询问之意压过了责问。

    “无他,逞意而已!”沈哲子淡笑道。

    “你也肯认自己强逞意气,并非时人所言之谦厚君子?”

    听到沈哲子这么干脆承认,顾七娘子心内竟有淡淡失落,或因没能继续听到对方奇趣之论而失望。

    “我之谓逞意,却与七娘子所言不同。”

    沈哲子摇头道:“人生于世,惟求意达行至,岂可坐望苟且!我欲登山揽胜,则凿山破石,以开道路,七娘子之家人阻途,在我眼中,顽石而已,惟以力破之方得畅行无阻。我愿泛舟江河,则倾尽家财,疏浚水道,水道即通,我亦止取一线,轻舟梭行,岂因余者非议而损踏波快意!”

    讲到这里,沈哲子又望着顾清霜叹息道:“七娘子或有雅趣,远繁华愿幽处,但在我看来却是以叶遮目、掩耳盗铃,难得逞意。人之意趣,发乎于心,或有雅俗,并无对错,敏感于思,勤任于行,可谓无憾。”

    听到这里,顾清霜双肩微微一颤,继而低头沉吟,再抬起头来时,眉目之间的怨忿已经散尽,神态复又归于冷清,只是对沈哲子说道:“多谢沈郎能解我惑,今日之教,铭感于心,冒昧打扰,还请见谅。”

    说罢,她转头望向全兴,语带些许央求:“舅父,我想回船上去。”

    全兴听到这话,微微错愕,心内有些不愿,可是看到小女郎神态间流露出的凄楚,亦觉几分不忍。虽然大感遗憾,但在人门庭之内,还是不好违逆顾七娘子的请求固执强留,只能转头向沈哲子告辞。

    沈哲子倒不知他这番话在顾七娘子心内掀起怎样波澜,只是对方既然告辞,他也不便再留客,将人送出门庭外之后,又命一队护卫随行送往江边,算是尽一尽地主之谊。

    待转身回到府中,沈哲子才看到纪友于廊下徘徊不定。

    纪友原本是要跟去迎接顾七娘子,只是念及刚才略饮几杯,有些面红耳赤,回房后轻施淡粉然后便在这里等着一睹佳人。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却发现沈哲子身后并无佳人倩影,不禁有些傻眼:“维周,清霜娘子呢?”

    “已经离开了。”沈哲子拍拍纪友肩膀,示意他节哀。

    “离开了……怎么会?维周,清霜娘子既然来拜访,为什么连家门都不进就离开?”

    纪友有些无法接受,拉着沈哲子衣袖追问道。

    青春期的纯爱少年真是让人无法理解,沈哲子叹息一声,稍作解释道:“她来只为武康山那事,我已给了说法,彼此又无交谊,夜深之时,自然不再进府。你放心,今次我可没有恶语相向。”

    “我已早知相思无果,为何终究无缘一见?”

    纪友仰望夜幕,神态颇为寂寥,哀怨片刻,便转身去拍打沈牧房门:“沈二郎,滚出来与我痛饮竟夜!”

    “纪文学,你不要欺人太甚!我美姬在怀同眠,又不像你孑然一身,为何要与你饮酒消愁!”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内才响起沈牧的咆哮声。

    纪友听到这话,心情更加愤慨,站在廊下砰砰踹起沈牧的房门。

    沈哲子打个哈欠,转回自己房间去休息。

    那位顾氏七娘子来得突兀,去的急促,却也没能在他心内留下太多波澜,只觉得比其兄要洒脱一些。至于这位娘子美则美矣,却不是他中意的类型,性情过于冷清寡淡了一些,不像他那逆来顺受的小侍女瓜儿,忧喜颦笑都透出一股寻常的生活气息。

    夜来江风乍起,船舱微微荡漾。

    舱室内不时响起轻微的窸窣翻身之声,好一会儿之后,幽暗中传来少女全沛的低语声:“姑姊,你睡了没有?”

    “还未。”顾七娘子语调仍然冷淡,略带鼻音。

    得到回应后,全沛有了精神,于床榻上坐起,对着顾七娘子所在位置说道:“姑姊,你不是说没见过玉郎君,为何又斥他是表里不一的人?”

    “是我自己识浅,误解了他。跟他比较起来,原来我才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说到这话的时候,顾七娘子语气有了一丝波澜,只是喜忧难辨。

    “姑姊才不是这种人!他说那一番话,我都听不懂,难道是在污蔑姑姊?”

    顾七娘子在幽暗中摇了摇头,继而说道:“不是的,沛儿你切莫误会了他!其实他、他……唉,还是讲回我自己。”

    “以往我总是绝迹人前,离群索居,不喜喧闹。本以为自己有不同于人的出尘意趣,但今天听到他的话,才知不是。”

    顾七娘子叹息道:“我只是早失怙恃,见疏于兄嫂,惯于孤寂而已。因为旁人疏远了我,便觉自己该是一个不染俗尘、游于物外的清雅之人。但其实不是的,我仍在这尘中浸透,只是怯于自视而已。”

    “若我真有出尘避世之心,敏感于思,勤任于行,就应该剖大瓠以为舟,乘桴浮于海,到人迹罕至之处,孑然一身,悠游自在。而不是待在明知会有人在的地方,让仆从去强逐行人以作姿态。”

    少女全沛听得半知半解,惊讶道:“姑姊,你要乘船去海上?你有吃食吗?你有茗浆吗?海水咸涩得很,我错饮过一口,以后都不敢再喝。”

    “以前并无此想,现在却有了。我又不是即刻要去海上,那可不是避世,而是自戮。”

    顾七娘子笑语道,并不因表妹的误解而介意,或许只是单纯的要说给自己听:“我要造一艘可抵风浪的大舰,要找帮我操舟的舵手,这些舵手也和我一样不喜待在浊世里,彼此意趣相合,却没有人情的瓜葛。还要……”

    “姑姊居然要做这么多事,你能做得完吗?娘亲要我做什么事情,我做一会儿就不想做了,吩咐娟儿她们替我做,娘亲都没发现过,嘻嘻。”

    “你不想做,因那是你不愿做的事。我愿意避世而居,要做何事却是我愿做的。或许至死都难做成,但每天都做上一点,每天都有一点的欢欣。”顾七娘子语带憧憬道。

    幽暗中全沛打一个哈欠:“为何要避开别人?若无人跟我说话,苦闷得很……”

    听到这个问题,顾七娘子却是默然。于她而言,避世而居已是她能想到自己一生最好的结局。生而为女子,身在顾氏清望高门,婚配之事只是插标待沽而已。若有父母关爱,尚有些许选择回避的余地。但她怙恃俱失,兄嫂见疏,凭她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今次远赴武康,便是为了逃避一桩将议的婚配,对方虽然同为吴中望姓,但却是丧偶续弦,想要求她为继室!归途偶遇同行一程,舅父便又起念迫她适配沈氏……可惜

    “终究只是错过……”

    顾七娘子翻一翻身,背靠在舱壁上,手指轻轻擦过略有潮湿的眼角,眸子却渐渐坚定起来:“惟求意达行至,岂可坐望苟且。良人非我,此生不嫁!”

    在乌程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沈哲子便召集随员出发,至于醉成死狗模样的沈牧和纪友两个人,一并被丢进船舱里,吐得昏天黑地。

    等到越过太湖,抵达吴郡的时候,船行便不再便利。

    吴郡虽然也是江南水乡,境内水网交错,却无吴兴数溪竞流那种大的水流干道,多沼泽湿地,疏浚开拓极为困难。加之吴郡情况比之吴兴还要复杂得多,政治的矛盾,人情的纠结,乡土的冲突,像一株盘根错节的老树,极难梳理得清楚。

    因为水道变得狭窄,沈家这规模颇大的船队便极难通航,沈哲子便将船队整理一番,只留下三艘货船往北行往长江,腾空的船只返回吴兴,自己则率领一批随员由陆路继续前行。

    作为吴会与丹阳京畿的连接点,历朝对于这一区域内的水运条件也极为重视,秦汉以降,或引太湖之水勾连吴郡、丹阳,或凿河道以分洪长江。

    这其中比较重要的一条运河水道便是东吴大帝孙十万所开凿的破冈渎,因为有了这条水道,建康与吴会之间可以直接通航,不必再北向京口一线取长江转道而行,可以说是极为便利。

    但这条水道所过多丘陵坡地,河道略显狭窄,水流不够充沛,一年中有一半的时间难于通航,即便是丰水期,往往也限制民用,多为官船往来通航。

    沈哲子之所以取道陆路,就是想实地观察一下这条重要运河的通航情况。这条河道往小了说关系到沈家每年包运吴兴、会稽赋税的生意,往大了说直接影响到沈哲子欲以三吴钱粮而反扼北面的战略布局。

    关于东晋这个小朝廷内部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沈哲子首先考虑的还不是要打倒哪一方,而是要让各方都离不开他。只有获得这种不可取代的显要位置,才可以谈得上一控朝局,扫除异己。

    吴会乃是江东钱粮赋税中心,这一点毋庸置疑。盘踞会稽、开发会稽,让这个钱粮中心的位置益发凸显出来。把持住这个江东粮仓,管你是门阀、军头还是清谈名士,只要还得穿衣吃饭,就要仰我鼻息!

    当然,要保证这种威慑力,水路交通必须要通畅。所谓磨刀霍霍向猪羊,猪羊还在山那边,刀子磨得再锋利,又有何用?

    所以,吴兴水道的修整只是第一步,在江南运河的基础上继续开拓才是重点。

    以往沈哲子往返,都是直抵京口,今次存了这个目的,便沿路采风勘测。时下暮春近夏,正有一波春汛,最开始一段古迹运河通航情况尚算良好,虽然不像吴兴那样水运大昌,但也可称得上往来无阻。若能在此基础上继续统一规划,扩建疏浚,便能收到极好效果。

    可是越往前行,情况便越加恶劣。河段分叉改流,多年淤积不得疏浚,各家私掘沟渠分流灌溉,又或拦河筑坝经营水碓,令古运河的通航情况急转直下。货船踪影渐渐消失,客船规模也越来越小,有的地方甚至只残一段水汪,仅能通行竹筏舢板!

    到了真正破冈渎水道,这种情形有增无减。因为地势起伏过大,破冈渎形如阶梯,分段修筑蓄水池即为土坝,名为埭,以节蓄水量、平衡水位,全程共修筑十四座,可见坡度之陡。

    因为埭的存在,破冈渎勉强尚可通航,但行过一段距离,便要开埭放水抬高水位,舟船卸货后拖曳过去然后再载货前行。如此大费周章,人力损耗极大,费时极多,完全体现不出水运的便捷省力。

    最重要的是,沈哲子居然在沿途发现几个私筑之埭,规模虽然不及官修的大,但却将本来就不多的水流分泄出一部分,让航道变得更加狭窄。这些私筑之埭,或为官府、或为世家所修,为的就是向过往船只收取通行费用以牟利。

    这种堰坝,沈家在吴兴也有修筑,因为需要不间断人力维持和投入,同样需要收费,不过吴兴天然水道条件极好,并不及此地如此频密。

    而且吴兴主要是客旅民运,而眼前这破冈渎却是官漕运输,不吝于直接伸手去抢朝廷的钱粮,因此对于丹阳各家玩的这么狠,沈哲子也是颇感惊讶。

    一路经过破冈渎,沈哲子让随行的文吏清算通航费用,发现居然比绕道长江再往建康去耗费还要大得多!如果说破冈渎存在的意义,那也只有能避免长江风急浪大或北寇南侵打劫钱粮这些天灾人祸的风险了。

    因为再过几个月,会稽就有钱粮要往建康运输,沈哲子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先绕道京口由长江西向,暂时放弃破冈渎这路途更近的一线。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放弃了破冈渎,只是沈家经过前次跃升后,需要一段时间的消化和积累,暂时并没有再继续开拓的力量。但是破冈渎是一定要修的,而且要大修!

    一旦这条水道可以往来无阻,那么沈家在吴兴、会稽所积蓄的力量,就可以用最少的损耗,在建康朝廷得到兑现,可以直接支援日后他渡江北伐!

    眼下这破冈渎,乃是东吴孙十万发兵三万破山修成,受限于人力和技术的问题,只能修成这个样子。沈哲子要修破冈渎,除了要面对人力、技术问题之外,还要面对一个政治困境和利益冲突。

    技术方面,沈哲子有一个设想,那就是研制火药,炸山开渠。如果此法不可行,那就用钱狠砸,用人硬堆,也一定要把这条水道开拓出来。至于政治与乡土利益的冲突,那也只能徐徐图之,抽丝剥茧的去解决。只可惜纪家的乡土影响并不在此,还在建康西面,否则就好办多了。

    行过破冈渎,已经到达句容县,距离建康并不太远。但因为要接应舟船财货,沈哲子并没有直抵建康,而是北上练湖,又等了一天,经长江而来的随员们才到达此地,水路甚至不及陆路快捷,可见吴郡到长江这一段水运状况之糟糕。

    碰面之后,沈哲子才发现自家三艘船之外,后方尚有大大小小七八艘客船随行。这些客船雕梁画栋,极尽奢华,有一艘甚至外饰金箔,珠玉宝石点缀,浮夸到了极点。沈氏哪怕盘踞吴兴的土豪之家,都没有这般华而不实的奢靡器具。

    沈哲子正诧异之际,却见其中一艘客船上站着一个熟人,正是庾家老三庾条。或因家风使然,庾条并没有穿金戴银的奢华做派,只是手里倒持一柄通体雪白的白玉麈尾,一望可知绝非凡品。

    看到站在岸边渡口的沈哲子一行,庾条脸上笑容更加灿烂,他所乘坐之船离岸尚远,便已经急不可耐站在船头对沈哲子连连摆手:“哲子小郎君,久别至今,真是越发清俊!雅气卓然,令人心折!”

    见庾条意气风发模样,迥然不同于此前的状态,沈哲子便是一笑,于岸上施礼道:“庾君才是真正今非昔比,顾盼雄姿,让人生畏啊!”

    听到沈哲子赞许,庾条仰头大笑,等到客船停稳,更是在船上纵身一跃跳到岸上来,疾行数步上前拉住沈哲子的手,神情之间颇多激荡:“若非往昔小郎君点拨之恩,我至今不过困于乡土之田舍翁而已,纵有志气不得舒展,蹉跎度日,虚待年华老矣,岂有今日之伟业!”

    “小郎君天授英才,冠甲江东,寥寥数语,于我却有再生之恩!如此重恩,一日不敢有忘!自得知小郎君将要入都以选帝婿,我便于晋陵毕集资友,以为小郎君壮势!不料小郎君你却由陆路至此,因而错过。于是我等便又跟随来此,与郎君同往建康!”

    眼见庾条神态真挚,发自肺腑的感激,沈哲子倒是略感诧异。若深究下去,他今次如果能够得选帝婿,对于庾家整体利益而言,算是一种伤害。

    他甚至已经做好通过隐爵隐俸这一布置反制庾氏的准备,却没想到庾条对自己仍是真诚感激,倒让他颇感汗颜。大概是这庾条终究没有太浓烈的政治意图,因而并不像他大兄庾亮那样惯于翻脸无情。

    庾条倒不知沈哲子心中所想,与沈哲子寒暄几句后,又转向陆续由客船上下来的各家子弟,将沈哲子介绍给一众资友:“诸位,眼前这位郎君便是我之爵师,吴中玉郎君沈哲子。你们可不要因哲子郎君年幼而有小觑,昔者项橐七岁而为圣人师,我等今日之富贵,皆仰哲子郎君前日之运筹指点!”

    那些南渡的侨门子弟听到这话,纷纷上前见礼,态度恭谨有加。沈哲子一一回礼,听这些人报出各自郡望家世,对于庾条所运作的隐爵隐俸声势之大又有一个直观认识。

    不过由此沈哲子也发现一点端倪,庾条对他感恩而态度真挚热情倒也说得通,但何至于如此郑重其事的介绍?而且眼前这些侨门子弟与他并无情谊可言,居然也表现的恭顺有礼,则更透出一丝古怪。

    眼下南北之隔阂绝非流于表面,而是充斥在方方面面,如果只是简单的归咎于这些人知恩图报,未免有些过于天真。

    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意识到这个隐爵隐俸的运作出问题了,或许还没有太严重,但已经足够让庾条认识到危机之存在,继而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始作俑者身上。

    庾条并那一干晋陵侨门子弟对沈哲子态度极为热切,虽然在晋陵错过,但还是众口一词提议在此地为沈哲子补上一场接风宴。

    于是这些人家奴仆便将那几艘客船用铁链勾连,上面铺以厚实木板,很快就搭建起一个十余丈方圆、尚算平稳的浮台。看到这熟练手段,沈哲子便猜到这些侨门子弟以往大概没少这么相聚宴乐。

    等到浮台上布置起座席帷帐,庾条便引着沈哲子行上浮台,众人亦共推沈哲子落座主席。一俟入座,庾条便指着沈哲子笑道:“当年初见,我便知小郎君绝非凡俗,天生雅度才具实难自掩。果然日后郎君清名渐起,为世所重,如今得配帝宗。我那甥女亦是灵秀聚养,与郎君正是天作之合!”

    沈哲子还未开口,堂下已是一片击节拍掌赞许之声,当即便有人举觞笑语道:“庾君有识人之明,先见沈郎清逸之风,亦是一桩相得益彰的美谈。”

    沈哲子摆手道:“君恩厚重,备选而已,岂敢当此盛誉。”

    庾条听到这话后哈哈一笑,往座席下指了一指:“我等为郎君壮势,绝非空口之语。叔明,不妨由你为小郎君献上我等第一份礼?”

    被庾条所指的乃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闻言后便起身对沈哲子笑道:“本是家中早议定之事,实在难称赠礼。我家三郎年前早有婚议,已是无幸与沈郎并列备选。”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不禁一跳,他记得这年轻人乃是高平郗氏子弟,应为郗鉴从子。今次高平郗氏得以备选帝婿者乃是郗鉴长子郗愔,比自己大了两岁,没想到已经有了婚议。

    在他的推算中,高平郗氏应为今次极为有力的竞争者。还未到建康,便去一强敌,倒也算是一桩好事。不过沈哲子对此也并不怎么在意,他今次入京,对兴男小公主志在必得,无论竞争者有多少,都要竭尽全力。

    但这件事却让沈哲子隐隐看到一丝高平郗氏在这时局中处事态度,那就是安分守己,绝不争勇。虽然高门子弟不乏婚配极早者,但若说郗家恰好在这时节定下婚约,则未免有些凑巧,多半还是托辞。

    郗家如今声势,较之沈家只高不弱,沈哲子老爹沈充还只是一个略水的方伯,郗鉴却已经官居人臣之极的尚书令,并且还有流民兵如此强大后盾。在这种情况下,郗鉴不愿让儿子娶公主以免过犹不及,倒也可以理解,但其后潜藏的意图则是不想再居中枢,想要重归方镇之列。

    这应该是台省大佬们彼此之间的博弈退让,郗鉴不愿意在这个节点上过于忤逆庾亮,倒也符合他一贯的性情。此公若是弄权之人,那江东朝局实在难保平稳。

    大佬也有大佬的难处,在这个问题上,郗家反而不及沈家从容。毕竟沈充执掌会稽最大依仗还非台省大佬的支持,而是自家的实力和运筹。郗家虽然与流民帅颇有交谊,但流民帅本身就山头林立,内斗不止,说到自家所掌握的直属力量反而不及沈家乡土实资。

    当然还有比较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凭郗鉴时下的地位,已是一方巨头,不娶公主也不会有太大损失。至于沈家则不然,若无这种机遇,想要跃到台上来还遥遥无期。

    这些问题在脑海中权衡一番后,沈哲子隐有触动,熟悉历史走势并不意味着就能对时局中人的具体想法了如指掌。郗鉴今次表态出乎他的预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若等到生死攸关时,如果对各方态度判断出错,那就要命了。

    略加沉吟后,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常往建康来,哪怕并不长居在此,也要与时局中人常来常往,以保证时局一旦有变,能第一时间做出灵敏的应对。有这样的需求,驸马的身份对他而言便更重要,只有这样才能被人看重,引为上宾,否则根本就凑不到大人物面前去。

    他上次来建康就深受身份不高之苦,进了庾亮家门只被冷漠以对,求见他老师纪瞻更是曲折。若有了驸马的身份,这些当时能让他一筹莫展的事情,根本都不算事儿。

    庾条在席上看了沈哲子一眼,见其沉吟少许后神色便又恢复平静,并不因去一强敌而喜形于色。于是对沈哲子的沉着冷静便更高看一眼,他又笑着一甩麈尾,说道:“郗二郎说得对,此事确难称礼。壮势之外,我还要为郎君壮资。”

    “昔日郎君所言资本之论,为我等隐爵加身而受惠者之萌发。虽知郎君家门豪富,但非巨资不足表我谢意。”

    庾条神态极为豪迈,讲到这里便将手一招,旋即便有几名奴仆抬着木案走进来,其中最显眼便是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金锭,看样子最少有两三百斤!察其成色,即便没有达到酎金那种程度,但也相差无几!

    果然财之于人,如筋骨志气。眼前的庾条顾盼生辉,豪迈异常,出手便是如此大的手笔,哪还有初次相见时那种落拓寡欢之气。

    虽然沈哲子对于收下庾条的财货并无半点负担,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要推辞一番。

    庾条却因沈哲子固辞之语而羞恼起来:“昔者郎君不以我时蹇途穷而见疏,如今我方得振奋,愿与郎君共享我有,郎君这般推辞,莫非要弃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感到一阵牙酸,忙不迭表示收下,庾条脸色这才转霁,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我等资友此番入都,当为郎君张目,令时人更知郎君之才具雅量!”

    席中众人轰然应是,态度极是踊跃。这更让沈哲子感到意外,说到底自己娶媳妇,这些人怎么反倒比自己还要热切?

    不过对于这些人的能量,沈哲子倒不怀疑。除了庾条和那郗鉴从子之外,在座这些无一不是侨门世家子弟,其中比较醒目的有陈郡袁氏、沛国刘氏、南阳刘氏、颍川钟氏等等。看得出这一批人也是庾条特意挑选出来,并没有像徐茂那样的军旅之人。

    沈哲子虽然不知百氏谱,但听庾条讲起这些人家旧誉,也都有所耳闻。一想到自己竟然将这么多世家子弟都给洗脑,不知他们那些各自烜赫一时的祖宗九泉之下会作何想。

    但由此亦可看出来一点,衣冠南渡,这些侨门之中弥漫着一股迷惘绝望的情绪。在这异乡之地,过往家族的荣耀能够提供给他们的实质性帮助并不甚大,许多人家挺不过这种神州未有之浩劫,没能在江东之地力争上游,最终销声匿迹,流于寒庶之中。

    隐爵隐俸这样的运作,让他们既得到眼前的实惠,又能对未来抱有幻想,对这群不知家业所托的世家子弟自有极大诱惑。

    一场宴饮持续到将近午夜,除了觥筹交错的喧哗以外,尚有各家携带的乐姬伶人助兴,实在热闹到了极点。

    这群人精力旺盛,沈哲子却没精力陪他们竟夜饮乐,到了以往作息睡眠时间,便起身告辞,中途离席。

    回到自家船上不久,沈哲子刚换下一套沾满酒气的衣衫,便被告知庾条来到自家船上。沈哲子早看出这些人不会无事献殷勤,反正他也早有打算收回隐爵隐俸的运作,洗一把脸消散些许困意,便让人将庾条请过来。

    庾条弯腰走进舱室,身后还有一名年轻人,打扮稍有些夸张,浑身衣衫绣花,下身似乎更穿了一件女式的衫裙,脸上傅粉极厚看不到本来面色,两鬓各贴一片剪花。

    如此夸张偏女性的装扮,沈哲子虽然看不惯,但也知时下却有人嗜好此类装扮。尽管有点不适应,但也不好将人赶出去,世间娘炮何其多,总不好因其脾性异于人,便一概横加鄙视,敬而远之即可。

    庾条进房后先对沈哲子歉然一笑,然后才将身后那人对沈哲子介绍:“这是我的通榻挚友,南风南二郎,先前人多眼杂,未及向郎君引见。”

    一边说着,庾条一边拉着那个南风紧挨他身边坐下,将其手掌握在手心小意摩挲,而那南二郎则回以怯怯一笑,竟有些许妩媚姿态流转而生。

    沈哲子蓦地打一个寒颤,然后不动声色道:“庾君稍待片刻,我去去便回。”

    说罢,不待庾条有所回应,沈哲子疾行走出舱室,召来两名龙溪卒跟在自己身后,然后才又走回舱室中。

    他没想到庾条这王八蛋一旦阔了浪到没边儿,连此嗜好都生出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想他也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以后身边没有护卫,绝不再与这混蛋接触!

    “庾君有何事相请,不妨直言。”

    沈哲子面无表情将自己的座席往后方踢了踢,然后才又坐下来。

    那南二郎似是察觉到沈哲子态度疏离冷漠,略带嗔怨的看了庾条一眼,凑在其耳侧低语,幽怨视线频频望向沈哲子。

    “滚出去!”

    沈哲子实在忍不住,手掌一扬杯子甩在那南二郎胸膛上,杯中茗茶溅其满身。

    那南二郎尖叫一声,做妇人惶恐之状。庾条连忙将人推出舱室,然后才转回来对沈哲子歉然道:“酒后孟浪,一时计差,郎君千万不要介意。”

    沈哲子让人打扫一下舱室,然后才请庾条再入座,说道:“人各有意趣,庾君以后见我,身畔切勿携此伪阴之人。”

    庾条讪讪点头,虽然有些难堪,却也不敢因这种小事而跟沈哲子翻脸,只怪自己近来过于放荡忘形。毕竟他心内对沈哲子颇有佩服和忌惮,而且眼下所面对的困境还需要沈哲子帮忙解决。

    “庾君,莫非是那五级三晋的运作出了问题?”

    夜已经深了,又被恶心一次,沈哲子也没心情再与庾条无意义寒暄,索性直奔主题问道。

    庾条听到沈哲子的话,脸色便有几分不自然,尴尬笑笑:“哲子郎君智计天成,果然明察秋毫之末,确实将要有无以为继之势。”

    庾条心里对沈哲子的佩服,与彼此年龄、家世无关,他是亲自操作推动隐爵隐俸的发展,因而人生际遇有了巨大改变,深刻体会到这一构想当中所蕴含的智慧。因而对沈哲子的信重,甚至还要超过对他大兄庾亮,所以在遇到问题后,第一时间想到向沈哲子求助。

    隐爵隐俸会出问题,沈哲子早有预料,不过具体问题出在何方,还需要庾条详述解释。

    见沈哲子作聆听状,庾条叹息一声道:“终究还是我等奔走者计短行错,势头太健难于把控,新入资友泛滥成灾,财货调度甚巨。如今连我在内,二晋者已有十数人,各级资友已达数千,层层返利月出之数已经远超十万绢数……”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他虽然没有亲自操作这件事,但从庾条寥寥几句话中就听出问题确实比较严重。新加入者泛滥成灾不是问题,这种构架从来都是从上层坍塌。二晋者十数人,下方各级最起码要过万才能支撑起构架来,怎么才止区区数千?

    他示意庾条先不要抱怨,然后仔细询问那十几个二晋者都是怎么来的。级别越高,分利越大,所谓每月十多万绢数的返利,这些二晋者最起码要拿走一半。

    庾条整理思路,缓缓道来。于是沈哲子便渐渐明白问题所在,庾条这家伙很有变通思维,初时运作艰难便想到干股赠送,将晋陵一些民望不弱的世家子弟直接提拔起来,坐而分利,以求扩大影响。如今那些二晋者,有数人都是由此而攫升起来。

    这个问题开始不算大,但是随着裹挟人数越来越多,则就越发致命。这样的金字塔构架,最大依靠就是底部要扎实才能支撑越久。开始两三个人的空缺,发展到最后甚至能扩大到数百上千人的亏空漏洞!

    除了这个问题,还有就是那些流民帅掌兵者的加入,似徐茂那种人,甚至不需要怎么奔走拉拢资友,直接将其部曲拉入进来,很快就能达到一晋乃至更高,大大缩短了返利周期。

    庾条这混蛋该死不死,为了省事,对那些大批人员加入的流民帅还有优待,直接扣除他们该得的比例,然后才将入股的财货集中起来。这样看似省时省力,但却没有了一个财货上升下流的循环过程!

    原本还可以坚持一段时间的构架,因为这两个大的漏洞,已经行将崩溃。如果不是近来加入者越来越多,几乎即刻就要崩盘!

    “那么,庾君希望我要如何相助?”

    让庾条他们愁眉不展的问题,在沈哲子看来并不难解决,他最担心这种模式被人借鉴利用,另立山头,快速糜烂开。但是现在看来,凝聚力还不错,参与人员粘合度颇高。

    这是因为有庾条这一类的高门子弟作为核心,加入者并非只是单纯牟利,那些占据人员大头的流民帅主要还是想获得一个与高门联谊的机会。

    只要框架还能维持住,就有可以修补的机会。但因为具体的运作账目沈哲子还没有看到,所以眼下也拿不出具体解决方案,想要听听庾条有何看法。

    见沈哲子表态愿意帮忙而非袖手旁观,庾条不禁大喜,笑道:“浮财如流水,实在难聚合,家业立足传承之根本,终究还要落在田亩上。”

    沈哲子微微颔首,对庾条有此认识倒不意外。任何脱离了实体的金融活动,或多或少都有欺诈的成分存在。尤其在这工商业并不发达的古代农耕社会,田地是最主要的生产资料,生产力达不到,一切所谓的资本都是虚妄。

    所以他明知隐爵隐俸敛财之能,自己也绝不劳心费力的去推动,而是扎根乡土,一点点的夯实基础。

    像庾条他们这些膏粱子弟有此认识,大概是奢靡享受之后,渐渐有了一点返璞归真的觉悟。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对于庾条他们的目的,沈哲子也依稀有了一点判断。

    “令尊沈使君善治会稽,提兵北向破贼,文武齐备,江东豪首名不虚传!我们一干资友相聚,论及时事,对此都是钦佩有加,沈使君可谓江左武库!”

    沈哲子听到庾条对老爹毫不吝啬的赞誉之词,会心一笑。西晋杜预,文武兼备,既有保境安民之善政,又有南下平吴之军功,世称杜武库。庾条将老爹与之相比,确是过誉甚多。

    但好话谁不愿听,沈哲子自然不会跟庾条争辩他老爹跟杜预相差甚远。正如王导也不会见人就讲,其不如管仲管夷吾远甚。

    “会稽净土善治,可为安家之所,我这一群资友颇有家庙迁此之念,不知哲子郎君能否襄助一二?”

    一番吹捧预热,庾条才终于讲起这个话题。

    果然这群既得利益的家伙们玩不起,怕引火烧身,想要卷款而逃了。时下江东各地,最好的去处自然是会稽,远离京畿、长江一线,守任者沈家乃江东豪首,武力颇强,能够抵抗晋陵、京口流民帅的问责追究。

    难怪这些人对自己态度恭谨有加,甚至对他娶公主之事都分外热切,这是有求于人,在预交投名状啊。

    对沈哲子而言,与其让这些人奢靡浪费,将其资财人力引入会稽,投入到会稽的开发中来,也是一件好事。但他不得不考虑这些人卷款而逃后,随后京口局面将会大乱的隐忧,而且会稽局势新稳,即刻便引入大量的侨门世家,与本土乡人必有冲突,对局势的稳定也有不利。

    最重要的是,这些世家颇有政治前途,如今资财又充盈,若不管不顾将之引入会稽,或会有喧宾夺主之患。沈哲子已将会稽视为自家禁脔,在没能完全彻底掌握会稽之前,这些人要插手进来,想都不要想!

    沉吟少许之后,沈哲子才说道:“南北合流,势在必行。家父言及此事,也是乐见其成。庾君资友既有此念,我当尽力推动。不过这也非一蹴而就之事,缓急权衡,若就此放弃隐爵隐俸未免可惜。我只是不忍见庾君经年苦功,就此虚置。”

    庾条听到这话,也是深有感触。他家势位正隆,对于五级三晋所面对的隐患尚能保持些许镇定,但其他那些资友却是惊惶不安,唯恐返利不继而触怒流民帅令其发狂行凶,因而动念南迁。

    “此法为我心血所系,为此不眠不休,耗尽心力,岂肯轻言放弃!如今所悔,一时计差以致途穷。膏粱难共事,如今我是深有感触!那些世家子弟,坐而分利则可,患难与共绝无!”

    庾条感慨一声,痛心疾首道:“哲子郎君与我定策,还请你万勿弃我而去,相携度此难关!”

    沈哲子微笑道:“庾君请放心,你既信重于我,我亦义不容辞。只是时下隐爵之势已成,已非你我对坐倾谈便可释难。待建康事毕,我当为庾君尽力斡旋,将你之伟业发扬光大!”

    听到沈哲子表态,庾条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胸中块垒都消散许多:“此事已非我一人之有,昔者因哲子郎君年浅不堪劳碌,我才勉力担之。如今郎君风度已成,与我家更是结连外亲,彼此扶掖共享,情理应当。”

    沈哲子笑语道:“只是备选而已,尚在两可之间。”

    “不然!今次我与郎君一同入都,当助郎君功成此事!此为挚友私话,郎君之才略如何,我最心知。公主乃我甥女,能托于郎君,才是最佳,世间再无第二可想!”

    庾条语调真挚道:“家内昆仲姊妹,我与皇后情重相契,入都后当于皇后驾前力陈郎君之贤,绝不容第二等人幸进于郎君之前!”

    沈哲子闻言谢道:“庾君信重提携,我实在受宠若惊。”

    若庾条真能左右苑内皇后的想法,于他而言倒是省力许多。只是庾条这人虽然拙于政治大势判断,庾亮则未必肯坐视他家势成。

    彼此又倾谈少顷,庾条才告辞离开。沈哲子赶紧让人将座席移出,人各有意趣爱好,这点可以理解,勿须强调,但人亦有对某些怪癖敬而远之的权利,喜恶不同,这又与道德无关。

    练湖距离建康已经极近,休息一夜后,一行人转行车驾,第二天中午便到了建康城外。

    因为有了昨日教训,庾条倒也不再将那南二郎携带身侧在沈哲子面前晃悠。行至城外时上了沈哲子车驾,指着城外东北角的钟山对沈哲子笑道:“此山中有高隐之士,等到入都安顿下来之后,哲子郎君可愿与我同入山中访贤?”

    沈哲子倒不知庾条还有求贤若渴的品德,闻言后微微错愕,庾条笑着解释道:“此山高隐严穆先生,乃是中朝道法高人。据传此公年过两甲子,甚至曾与魏朝何尚书坐谈论道,尤其制散之法,冠绝南北。”

    沈哲子听到这里,才明白庾条至今未忘此前欲以寒食散牟求巨利的想法。所谓何尚书,便是曹魏何晏,据传服散之风由其而兴。钟山内这位所谓高贤,居然能跨越时空攀附到何晏那里,可见制散手艺精妙。

    沈哲子一行,加上庾条等人并其仆从,合共两千余人庞大队伍,由城外篱墙绕至城南秦淮河畔,自长干大市辗转入城。

    长干里乃是建康外城最繁华所在,市肆林立,民居层层,早年因王敦之乱而略有萧条,至今繁华更胜往昔。沈家于此有产业位于长干寺左近,于是便将一部分随员安置在此。

    沈哲子待要再请庾条等人前往自家在秦淮河畔的新建大宅,庾条却推辞道:“哲子郎君远来辛苦,及早安顿休养精神。我等于城中各有归处,来日再与郎君一聚尽欢。”

    于是彼此便在朱雀桁北告别,沈哲子一行才径直行向秦淮河畔沈家新府。

    沈家这座新府邸还是早前他来建康时动念,委托建康城内族人们代为购地,以长干寺附近的豆腐坊收益建成,占地十余顷,横跨河道,在左近诸多高官大族园市别业之中都极为醒目。

    得益于沈哲子先见之明,如今这附近地价较之两年前已翻倍余,人工物料皆有增长。若拖到现在才来购置,最少要多花百万钱!

    进入自家庄园后,沈哲子才知老爹亦搬来此处暂住,只是清晨出门为人送行,至今还没回来。

    既然如此,沈哲子略作休息后,便吩咐人去将建康城各产业内负责人请来,询问一下近况,才知成果喜人。建康城不愧京畿之地,消费力惊人,豆腐坊中虽然过了风头日趋平稳,但每日流水仍有数万钱,单此一项盈利每日便近万钱!供不应求,有各大族长期在此落订,未必钟爱这个味道,多半还是因其性寒清热,乃是服散者难得适合的食材。

    不过让沈哲子略有不爽的是,他的钱又被老爹偷偷挪用,账面上损失百余万钱,乃是赠送给了西阳王司马羕。

    五马渡江,西阳王司马羕乃是司马家宗族内最长者,如今不只官居太宰,还负责打理宗正事宜。沈家得以拔份列于帝婿备选之中,大概此人由此一项便获利甚丰。沈哲子都想不明白这些宗室诸王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最后还不是要被干掉,为他人作嫁衣裳。

    此事暂且不提,由豆腐坊一项账目,沈哲子就感觉到建康城内市场之大。尤其这些达官贵人追捧何物,根本没有道理可言,并不关心商品本身价值,惟求适意,实在有钱任性。

    与长居建康的几名族人闲谈片刻,沈哲子这一认识更加深刻。沈家豆腐好歹还工艺独到,技术领先,贵的有理,过往更多爆款潮品完全就是名人效应。

    譬如与沈家同选帝婿的泰山羊氏,其中一名族人羊聃在湘州为官,离开时只得当地土族赠送几万柄特产蒲扇,心甚不满,返京后耿耿于怀以致生病。其兄羊曼乃时之名士,名列兖州八伯,为其解难,出入皆手持蒲扇一柄,一时间风靡建康。几万柄蒲扇很快售卖一空,获利甚丰。

    另有陈留阮孚,爱制木屐,因放诞任意不事产业,几近家无余粮,其仆从盗其所制木屐于市肆售卖,每双售价竟然高达数万钱!时人号为阮公屐,到现在仍有人高价求访而不可得。

    这些成功的商业案例听下来,沈哲子益发有感于名气的好处,他以一篇《玉板赋》推销豆腐,跟那些前辈们比起来终究还是小巫见大巫。若他名气再大数倍,豆腐销售较之时下肯定会更为火爆。

    “还是要培养名士啊,名利俱收!”

    以往沈哲子对于名气之类虚名尚能淡然视之,可是看到这些营销成功案例后,却有些不能淡定。世风如此,与其攀科技烧玻璃,不如培养几个名士做招牌。这种招数华而不实,但牟利却是实实在在的,他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如此投入少产出大的产业,怎么能够错过。

    于是他又问起早先那个花了很多精神调教的族叔沈沛之,当即便有一名族人笑语道:“沛之叔父如今已经不同往昔,清谈妙语诸多,三辟公府不就,雅量才气渐为时人所知,已是名声大噪。”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不得入仕做官,是他给沈沛之下的死规定。只要这种视官禄如粪土的情怀彰显出来,哪怕才气只是等而次之,名气自然也会越来越大。沈沛之天分有限,打上这样一个鲜明标签后,才能保证不露怯,藏拙自重。

    “沛之叔父虚怀若谷,不好争锋,常立其后如清风徐来,驱人俗气。每次见面倾谈,便如洁面沐身,身心俱感清爽。”

    眼下虽然没有外人,沈哲子也要一本正经的夸赞,个人感官这种事情并无客观标准,只有重复的多了,才会连自己都相信起来。要加给沈沛之一个“清风徐来,驱人俗气”的光环,等到其名气渐大,自家人才更好受惠。久处馨室,顽石亦香。

    话音未落,门外响起一个爽朗笑声:“我本形质如水,虽可一览无余,人皆莫识此态。哲子你则清韵充盈,才能与我感应相知啊!”

    嘴里说着,大袖飘飘的沈沛之自门外行入。再清高的名士也得吃饭,他在建康并无生计,用度全靠族人接济,沈哲子便是他最大金主恩客,得知这位贤侄来到建康,即刻罢宴离场赶来这里。

    听到沈沛之对自己为其苦心编纂的语录应用如此纯熟,沈哲子也颇感欣慰,连忙起身相迎。另几名族人也都靠近沈沛之左右而坐,想要感受一下是否真有清风徐来涤荡他们满身俗气,良久之后也只能感慨自己不具雅骨,莫说清风,屁都难闻一个。

    坐入席中后,因有其他人在场,沈沛之只是与沈哲子说一些玄虚话题,等到其他人倍感沉闷离席而去,清癯脸上才露出一些有人味的笑容,探过身子来对兴致昂扬对沈哲子说道:“哲子,我……”

    “叔父,仪态!譬如庖丁解牛,唯有熟能生巧,才可雅韵横流。”

    若非囿于身份不好指点,沈哲子真希望沈沛之夫妻房内敦伦都保持宠辱不惊的淡然姿态,如此才能浑然天成,借假修真。

    得了沈哲子指点,沈沛之讪讪一笑,继而坐稳身形,笑语道:“今日赶来,只为告知哲子一声,张季康与我言,他家并不属意今次备选帝婿。”

    听到这话,沈哲子心内顿生古怪情愫。还没等到宗正垂询问话,他已听到两家退出。沈沛之口中所言张季康,乃是吴郡张氏族人。江东诸多高门之中,吴郡张氏玄风最炽,能对这种荣耀淡然视之,可见其家风如何。

    以这种家风立世,诚然可以避免许多纷扰,但终究还是消极。如今吴郡张氏在吴郡四家中势位最弱,两千石以上大员者惟家主张澄一人而已。此前还有一位张茂张伟康,可惜已经被沈哲子老爹沈充顺手砍了。因此沈哲子早先还被张茂之妻陆氏挟众袭击,理屈在先,没有过分追究。

    吴郡张氏玄风虽炽,但家势日渐消沉,其后转向也激烈,众多族人投身军旅武职,才在刘宋之时略有起色,但清望却因此大为衰弱,难与顾陆并称。而那时本以乡豪武宗著称的吴兴沈家早已后来居上,渐渐有了文化士族的气息,最终到南朝沈约彻底洗脱武宗之名。

    无论事实还是自己的推测,吴郡张氏都不可能成为有力竞争者。听到这消息后,沈哲子也并不怎么欣喜,先是谢过沈沛之报信,然后才又笑道:“今次我来建康,还要驻留许久,眼前事毕后也要频繁往来。此宅屋舍多闲置,不如叔父搬来此地长住,我也能就近时时聆听教诲。”

    自家这庄园极为广阔,如今也只修了秦淮河南一部分屋舍,河对岸尚有一部分废园宅地。沈哲子打算在那里建造一片园墅,用以接待交谊时下名士,打造一个交际圈子,沽名养望,不打算再让沈沛之孤魂野鬼一样在外浪荡。

    沈沛之听到这话,当即便大喜过往,念及沈哲子刚才提醒,才没有笑逐颜开,只是脸皮微微抽搐,显得不够淡然。

    又闲谈几句,眼见天色将晚,沈哲子吩咐仆从送沈沛之归其居所,来日再忙搬迁之事。

    将沈沛之送至门庭外,沈哲子恰看到老爹车驾缓缓停下来,便连忙迎了上去。

    沈充下了牛车,先拍拍沈哲子肩膀,然后才走向后方的沈沛之,说道:“我抵京多日,无暇抽身去拜会沛之,但也多闻你时下清名鹊起,宜当自勉,做我家后进子弟之德行表率。”

    沈沛之此前曾为沈充掾属,对这位堂兄颇多忌惮,因此神态便有几分拘谨,看到沈哲子的鼓励眼神后,才潇洒的一转麈尾,笑语道:“朝日升,寒星落,各行其道,何必效我。二兄,彼此殊途,不必强挽。”

    说罢,他将麈尾一甩,洒然而去。

    沈充立在庭前,看着沈沛之背影渐行渐远,神色却有几分抑郁,转头对沈哲子说道:“狂生可恼,青雀不要效此姿态!”

    沈哲子见老爹吃瘪后神色颇有不善,便也不再急于解释对沈沛之这位族叔的栽培,跟在老爹身后行入庄园中。

    “今日庾叔预出都,往豫章去任事。当此时节,看来庾元规是不愿让我儿得选帝婿啊。”

    行入房间后,沈充叹息一声,然后对沈哲子说道。

    听到老爹的话,沈哲子才知他今天出城去了做了什么。单单这一句话,便透露出许多信息。

    第一件就是庾亮对沈家已经不信任,有了自家掌握方镇的念头和权柄。豫章乃是江州大郡,庾氏将手伸去那里,意味如何不须赘言。江州刺史应詹乃是帝党重臣,庾家既然敢于公然越线,则意味着庾亮已经渐渐摆脱依附于皇权的尴尬处境。庾怿此去,应是为争夺江州方镇而铺路。

    第二件事就是庾氏兄弟有了分歧,庾亮并不希望沈家成为帝戚,在这个时节将庾怿支出建康,原因可能是庾怿与大兄意见相悖。

    第三层意思则是在选择帝婿的问题上,皇后有极大的话语权,而庾怿在某种情况下可能影响到皇后的选择,所以庾亮在这个时节将其支离建康。

    这几层意思再集合起来引申出的一个含义,便细思极恐,那就是皇帝的处境已经非常恶劣,不独健康因素,更重要的是权力已经渐渐衰退。

    这些只是沈哲子的猜测,但他现在最好奇的还是自家怎么能获得备选帝婿的资格。有实力并不意味着被认可,尤其是在门第婚盛行的时下,若门第不配而贸然求婚,对于被求婚者简直就是一种羞辱。

    陈郡谢氏谢安之父谢裒为子谢石求婚于琅琊诸葛恢,其时谢家谢尚已经得列方镇,谢裒本身亦是九卿之尊,仍被诸葛恢拒绝,就差指着鼻子骂你算什么东西。一直等到诸葛恢去世,两家才得以联姻。

    沈家这两年虽然煊赫一时,但也仅限于吴中而已,若说凭此就能与琅琊王氏、颍川荀氏等世家并列,未免有些过于小觑天下世家。吴郡张氏早早退出,深究下去未必没有耻于和吴兴沈家并列的因素。

    就算如钱凤所言,皇帝心内早已钦定沈氏,也绕不过一干宗室去,因为这会拉低整个司马家的婚配标准。说到底,沈家只是南士,而且还是南士中的二等清望。

    听沈哲子提起这个问题,沈充便微微一笑,继而说道:“我家得列备选,确为当今陛下之意。不过真正得列其中,却是全靠我家自己努力。”

    说着,他便讲起当日在通苑中面君种种,临别之时,皇帝曾有副车虚置之语。帝居正驾,掌副车者号驸马都尉,自曹魏何晏开始,帝婿多居此任,因而后世以驸马相称。

    听到老爹解释,沈哲子才明白自家得到这个机会,多赖老爹这个临时抱佛脚之举。怪不得吴人提起老爹都要言其诡变之能,关键时刻能见微知著,无耻的连执戟护卫这种谗佞举动都做得出来,面子之类这种身外物简直说丢就丢。

    服散者情绪本就时而亢奋,时而伤感,大起大落,有种异于常人的敏感。而且老爹更发现皇帝似有暗疽爆裂之征兆,应是已经命不久矣。沈哲子曾经请教过葛洪并时下之人,服散者一旦暗疽爆裂,即便侥幸没有即刻毙命,情况也只会越来越糟,乃是必死的绝症。

    垂死之际,人之情绪不免更加脆弱敏感。老爹有此示好之举,皇帝有感于怀,继而做出这种暗示,确是情理之中。

    沈充则叹息道:“当时为此举,发乎心,发乎利,已不可体察。有此一得,确在意料之外。”

    老爹这么说,沈哲子倒不觉得是什么推诿之词。说实话,就连他自己这样一个满腹阴谋论的人,眼看着一个颇有中兴之态的帝皇渐渐走入穷途末路,心中也是颇为感慨,略有伤感。

    略过此节,沈充又说道:“随后西阳王理事宗正,遍览各家阀阅,我便筹措财货两百余万钱投献其门,我家始得备选。”

    所谓阀阅,便是各世家祖上的功业,由此来评判门第的高低。无阀阅可览,哪怕家境再富足,势位再显贵,也只是寒门而已。时下最典型的一个例子便是陶侃,哪怕已经执掌荆州分陕之地,无阀阅可览,无旧勋可追,也仅仅只是寒素之门而已。

    南人之所以低侨门一等,便是阀阅不堪,祖上在旧吴担任高官者,入晋后并不能得到朝廷的承认。沈哲子的老师纪瞻父祖皆为东吴台省高官,入晋后仍要以寒素入仕。阀阅不备,这是南士在面对侨门时最大的劣势。

    时下并非皇权独大之时,殿试钦点状元,下朝迎娶公主。皇帝看一个寒家子弟不错,随手一指赐婚,未免过于玄幻。

    就算皇帝属意沈家,如果连览阀阅这一关都过不了,剩下的那也不必再提了。沈家之阀阅,说有也有,说无也无,有或没有只在一念之间,花了两百万钱过这一关,仔细算算并不算贵。须知隋唐之后娶一个华而不实的五姓女,价格都不止于此了。

    老爹肯花这两百万钱,便意味着他也认同钱凤的观点,认为自家入选的可能极大。想到这里,沈哲子不免有些沾沾自喜,原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还算是颇有分量的。

    尽管如此,也不能说沈家就笃定能够入选,还要看皇帝在这其中话语权究竟还有多大。

    对此沈充却不甚乐观,摇头道:“我本居于通苑中,备选之后,即刻便被有司参奏不合礼制,所以才搬出来暂住。通苑可直抵內苑,时下苑中迷雾深深,有人不愿我这变数居于其畔啊。”

    这个问题,就细思极恐了。老爹既然这么说,大概是察觉到一丝皇帝已被幽禁的迹象!

    时下之形势发展,较之沈哲子所熟悉的历史已经大相径庭。但已经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事情,现在仔细咂摸一下,未必没有参考的价值。

    原本的历史上记载,皇帝司马绍病重,深居苑中不愿见群臣,身边近幸者只有宗室南顿王司马宗等,南顿王密谋作乱,庾亮直接冲入寝宫痛陈利害,请求废黜司马宗等人,由自己入辅宫苑,皇帝未允,但却命令王导、庾亮等辅政之臣轮番入殿宿卫辅佐太子,不久之后皇帝便病逝。

    皇帝病逝之后次年,南顿王司马宗谋反,罪名是阴蓄甲士、暗结豪侠以图谋不轨,被庾亮命右卫将军赵胤收而杀之。

    对于这段故事,沈哲子的理解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南顿王等执掌禁卫者控制皇帝,庾亮等人退求其次以控制太子。这样的事态强度已经不逊于一场宫廷政变,最终庾亮等人获得胜利。而在这个过程中,庾亮能够直接冲入寝宫,他必然已经在内廷掌握了不少的力量,最起码能让他见到皇帝并且确保自身安全。

    眼下事态已经不同于固有历史,南顿王等人已经没有了节掌禁卫的权力,那么这个空白,是否已被庾亮取得从而获得更大的内廷掌控力?

    右卫将军赵胤是王导的人,那么庾亮的人是谁?

    “后军将军周谟,庾叔预临行前私语我,注意此人行踪迹象,一旦察觉异动,即刻离都,不要逗留!”

    沈充语调有些阴郁,心内不乏气闷。建康城非他主场,因而凡事都要小心翼翼。

    沈哲子闻言后沉吟少许,才梳理出一个人际脉络。后军将军周谟乃是周顗周伯仁之弟,两个兄长皆死于王氏之手。

    周顗周伯仁素有贤名,与王导交好,王敦一次为乱时曾在元帝面前为王导仗义而言保住其家人性命。然而王导却心生误解,当王敦要杀周顗时没有出言相救,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背弃友人,这是一个王导难以抹杀的污点。

    周谟与王氏血仇,其兄周顗追赠多赖庾亮之力,转投庾亮也在情理当中。

    庾怿临行警告,沈哲子倒不觉得事态已经严重到那一步。庾亮就算已经掌握了禁卫之实,也绝不敢行什么悖逆之举,须知王敦那么势大,对于皇帝也只敢囚禁而不敢弑君。

    至于他们父子两个,则更不必担心。眼下彼此关系仅仅只是略有分歧而已,远未到兵戎相见那么恶劣。矛盾只在于庾亮不愿让自家娶公主,而自家却不想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若因这点小矛盾就挥刀相向,日后谁还敢再跟庾亮混?

    况且,就算对他们父子动手,庾亮也拿不到什么好处,反惹一身麻烦。毕竟,皇帝还未死,只要一日还未死,皇帝就是皇帝,哪怕已经被关进笼子里,他还是皇帝!

    比如今次备选帝婿,就可以视为皇帝的一次侧面突围。借宗正览阀阅,南北世家皆有列席,意味着朝廷愿意承认南人世家的阀阅,最起码已经放开了一个缺口,这对整个南人群体而言,都是一次意义极大的示好。

    单凭这一点,皇帝的政治斗争手段还是要比庾亮高上一个层级,如果不是骤然病倒,命不久矣,庾亮想要摆脱其钳制,难如登天!

    眼下的形势是,局势已经危若累卵,建康城中各方都在保持克制,小心翼翼的去达成自己的意图。

    眼下最希望皇帝死的,必然是庾亮无疑,但如果他有弑君之嫌,即刻就要丧失执政合法性。皇帝则小心翼翼试探,借选帝婿进行一次突围。琅琊王氏也在凑热闹,接受到皇帝传递的信号,要借此搅乱局势,以挽回近来颓势。

    说到底,眼下的局势没有一家可称独大。皇帝布局天下,最终却是肘腋生患,可算是造化弄人。

    虽然今次备选已有数家退出,但若琅琊王氏不退,那沈家的胜算就不会有任何改变。就算只剩下他们两家,时人也绝不会认为沈家子会强过王氏子弟。

    一想到这个问题,沈哲子就有点头疼,这么大一个世家不要一点脸面,居然下场跟吴兴沈家这种新出门户争抢机会。

    夜幕降临,墙那边隐有丝竹之声随夜风传来,房间内却是气氛沉凝,鸦雀无声。

    “大兄,我……”

    庾条微微侧身,用手揉了揉有些麻痹的双腿,张开干涩嘴巴想要解释几句,可是看到大兄那沉凝的脸色,心内一怯,讪讪闭上了嘴巴。

    这两年他虽然常在晋陵为隐爵隐俸之事奔波,偶有闲暇时念及建康繁华,也会来此小住几日,只是为免受拘束,并不回位于青石巷的家宅。等到隐爵隐俸规模渐大,手中浮财增多后,便在城西南小长干购置了这一处别业外宅。

    这一所宅院占地虽然不大,内里装饰却极为奢华,又豢养了诸多仆从伶人。但因为担心家人见责,庾条始终不曾在家中吐露,秘而不宣将之当做与一众资友宴饮享乐之所。今次入都,与沈哲子分别之后,庾条即刻便与人来到了这里。

    孰知宴饮过半,大兄庾亮却突然到来,这让庾条又惊又惧。他性情虽有颇多不堪,但父亲庾琛去世时年纪尚浅,自幼便跟随长兄庾亮,耳提面命教导约束之下,生平最为畏惧长兄。如今背着兄长搞出这么多事情,又被抓个现行,未等到庾亮开口,心内已经先怯了一半。

    自进入庄园中以来,庾亮便没有开口说话,沉默冷峻,只是视线在这庄园中左右游弋,似是要观察一个仔细。

    “大、大兄,二兄他远赴豫章任事,怎么也不知会家中一声?我今日入都才闻此事,已是赶不及前往送行……”

    又过片刻,庾条实在受不了眼下这压抑的气氛,强笑说道。只是眼见大兄视线转望向自己后,气息越来越不足,语调渐至低不可闻。他心内忽生出一股羞恼,蓦地抬起头来大声道:“大兄究竟有何感想不妨直言!我亦成家,已为人父,难道于家宅之外另置园墅产业都不可?”

    听到庾条这句话,恍如雕像一般的庾亮终于有了一丝生机。他嘴角勾起,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只是因整个人气质使然反显出一点森然,他笑着对庾条说道:“幼序已是成丁,已有承担家业的思量,我心甚慰。”

    听到庾亮这么说,庾条脸色变了一变,神态则有几分僵硬,半晌后才期期道:“大兄,你、你并不因我另置别业气恼?”

    “我为何要气恼?兄弟各有任事,各有担当,各有谋算,此为人之常情。你早已过而立,若还一事无成,我反倒要失望,愧对亡父。”

    庾亮感慨一声,示意庾条移席坐到自己身侧来,神态颇为温和:“若说不满,终究还是有一点。幼序你于都中置业,这所园墅花费应该不少吧?你又不曾任事居官,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与家人商谈?若果然有此必要,钱财短项,大兄应为你补足。”

    听到大兄非但没有责怪自己,反而如此体谅,庾条已是欣喜若狂。

    此时庄园前庭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庾条眉头不禁一皱,唯恐自己那些醉酒后放浪形骸的资友们触怒大兄。

    不过好在这喧哗声只持续一瞬,过后便又鸦雀无声,庾条这才松一口气,继而对庾亮说道:“不曾知会家中,确是我的不妥。至于钱财花费,大兄不必担心。我虽没有任事,但在家中这几年也并非虚度光阴,与相熟几家子弟共为货殖,如今已算小有资财。”

    谈起自己这两年的收获,庾条渐渐眉飞色舞:“我并非有心隐瞒大兄,只是一来大兄事务繁多,二来商贾终究贱业。大兄多时不曾归家,不知我家于晋陵之家宅已大为不同……”

    庾亮一边倾听,一边微笑颔首,等到庾条描述告一段落,才说道:“家中如此大变,我竟懵然不知。听幼序讲起这些,方觉我之失职。”

    “大兄何须自责,这些事情都是我该做的。长兄于外任事,幼弟自当守住门户,为我家业奔走。”

    见大兄对自己态度如此和缓,庾条便渐渐有些忘形:“只因大兄你生性谨慎克己,我才不敢让人将这些事报知。德行昭昭虽然足可立世,然则家业流传终需资财压仓。若子孙贤才,进则辅君治民,名著史册,若所传不肖,退可守家自足,结恩乡里。进退有据,方为传家之道。”

    这些话语,往常他去寻访资友时多有谈及,今天当着大兄的面,下意识便讲出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古贤有教,吾未闻德、财相冲不容并立。有此念者,或愚不可及,或欺世诈名。愚诈之辈,非我之友!”

    “我有华车,则恐道路崎岖;我有美服,则恐风雨骤至;我有广厦,则恐乡土不靖;我有令德,则恐教化未及。财达而德彰,何也?恐人害我,施恩于人。人同此心,事同此理。若天下人皆有此恐惧之心,皆有此施恩之心,岂不大治!”

    “幼序此论,倒是清趣,出于义理之外,却又似在情理之中,引人遐思。”

    庾亮亦没想到庾条竟发此论,听完后不禁略感诧异道,语气不乏赞许。

    听到大兄开口,庾条却是悚然一惊,才意识到眼下所面对的可不是那些资友,而是他自家大兄,忙不迭将接下来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去,不敢再张口。

    然而庾亮兴致却不减,继续和颜悦色笑道:“我亦有闻,时下之京口晋陵颇有奇趣论道传颂,所言与幼序之语颇多吻合,不知幼序你知或不知?”

    庾条听到这话,心内却是一突,偷眼观察大兄神色,底气颇有不足,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突然一名略显年迈的老仆行入厅内,对庾亮禀告道:“郎主,事情已经处理妥当了。”

    庾亮微微颔首,示意老仆退下,然后才又望向庾条,神情却有几分凝重:“幼序,晋陵、京口之事,台中早有所觉。时下非靖平世道,顷刻或有不测之灾。你认真答我之问,此事你究竟涉入多深?”

    见大兄神态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庾条心中不免更加忐忑,神色都有一些发白:“大兄,此事我亦有了解,只是我侨民立足江东不易,彼此依托,守望相助,何至于波及台省中枢?”

    “彼此依托?王化之下,自有礼法,那隐爵隐俸又算是什么!屯传邸冶,州郡赋税,朝廷用事,自有所出,何用白身以敛民财!”

    讲到这里,庾亮神色已经复归冷厉,手掌一拍案几,指着庾条怒喝道:“我听人言,你为此法肇始者之一,是否属实?这其中涉事者多少,财货往来又有几何?”

    眼见大兄突然之间声色俱厉,庾条渐觉事态严重,吃吃道:“大兄,我等资友绝无为恶作乱之念……”

    “这么说,你果然涉入其中?”

    庾亮脸色微微一变,继而渐露一丝疲态:“那么你认真跟我说一下,你是否肇始者?有没有脱身出来的余地?”

    庾条整个脸都哭丧下来:“大兄,台中究竟要如何处置我等?我等确无作乱之念啊,资友互助,彼此扶掖。若非得此善法,京口一线岂得今日之安稳?旧族南来,家业俱失,昔日世禄之家,而今困蹇异乡,几近无米为炊……”

    “你还有脸说!无心为恶,才最为可恨!京口流民杂芜,军帅林立,就连台中理此都战战兢兢,你等绮襦纨袴之辈,不知任事之艰,财帛昏智,竟敢与之为谋,顷刻皮骨无存!”

    讲到这里,庾亮脸色已是铁青,蓦地站起身来,抬脚踢飞那华贵木几,于厅中往来徘徊片刻,已不知该如何斥责这胆大包天的兄弟。

    早先他诸多事务缠身,久在台城分身无暇,尽管对晋陵之事早有耳闻,初时还并未在意,只以为几家纨绔一时意动之举。等台城局势渐渐稳定,他有时间打理此事时,获知的情报竟令他幡然色变。

    区区一年有余,涉事者竟达数千,不是侨门旧族子弟,就是聚众之流民帅!如此浩大声势,不管意图目的为何,都足以令台省震荡不宁。若非他执掌中书,将此事强行按住,只怕早已朝野震荡不宁!

    然而最让他震怒的,则是他这个不成器的兄弟庾条竟似在其中还扮演颇为重要的角色,而他竟懵然不知!

    二弟离心,尚可求同存异,遣出都去。三弟背着他搞出如此大事,哪怕他如今早已位极人臣,面对这种局面,都倍感棘手。因他深知,此事牵连如此之大,一旦处置不当,整个江东局势都有可能瞬间糜烂!

    最让他气恼的则是,眼前这个始作俑者对于后果之严重居然半点不觉,尚在这里穷奢极欲的作乐!

    见大兄这般姿态,对自己一副怒不可遏的姿态,庾条心内先是惊恐,可是渐渐地,他也恼怒起来,缓缓起身冷笑道:“我亦知在大兄眼中,我只是一个才不堪任,一事无成的庸碌之人。然则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若大兄因我过往之任诞,而非今日之所为,那不只小觑了我,更小觑了我身后数千资友!”

    “大兄问我,是否肇始者之一?能否脱身而出?”

    迎着庾亮几欲喷火的目光,庾条肃然道:“人皆可退,只我不能!因为此事由我一人筹划而起,余者皆为我之羽翼!凭我这不堪之才,竟能为此浩大伟业,大兄你也猜不到吧?如此能否让大兄对我刮目相看?”

    庾亮见庾条一脸自傲,浑然不知自己闯下多大祸端,已经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尤其让他无法接受的是,此前他心内确实还存几分侥幸,认为自家兄弟才具不堪,纵然涉事也不可能为其主导,还可抽身出来。此时听到庾条正色承认,庾亮更觉嘴中发苦,眼前发黑。

    此事若处置不当酿成大祸,过往他所作一切努力或都将化为流水,整个家族或许都要遭到灭顶之灾!

    庾条却不知大兄心中所想,只是满脸凛然道:“王化之下,内外失调,上下乱序,这是台省三公的失职!我为此义事,内充家资,外补王化。京口、晋陵之民,多赖此善法,岂因大兄一言而非之!大兄请自便,我却不能冷落友人!”

    说罢,他拂袖而出,很快便走进前厅宴会之所,却发现座中众人皆噤声默坐,不免有些诧异,再仔细寻找,却不见了那位通榻挚友南二郎,便笑问道:“我等尚未尽兴,南二郎岂可退场,快将人给我唤来!”

    座内众人听到这话,脸色便更晦暗,其中一人低声道:“南二郎酒醉失态,语出不逊,已被尊府家人……”

    听到这话,庾条整个人僵在当场,如坠冰窟!

    时下已入四月,备选帝婿却要到五月才会有个结果。

    留出这段时间来,是要让宗正对各家进行更深入细致的了解和沟通,毕竟时下大族房支族人众多,或许哪一房族人便有悖逆不法之举不被世人所知。一旦检举查实,皇室自然不能与之联姻。

    但其实这是一句废话,所谓悖逆不法之举,难道还需要查?王敦头颅高挂朱雀桁月余,整个建康城上至公卿,下到黎庶谁人不知?琅琊王氏还不是堂而皇之名列备选之中?至于沈家那点从逆劣迹,自然同样被人视而不见。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安排,沈哲子猜测大概是皇帝在争取宗室们的支持,刻意留出这样一个缓冲时间来,让西阳王等人大肆敛财。否则凭老爹与沈哲子所猜测皇帝时下处境,一旦动念选婿只怕即刻就要被权臣曲解其意而内定,难以达成其政治意图。

    真正高手,能够将一手烂牌打出漂亮组合,化腐朽为神奇。司马家诸王是个什么德行,不须赘言。皇帝时下的处境也实在堪忧,只怕身边早已布满外廷耳目。能在如此恶劣的一个形势下,通过联姻这样的家事搅动时局,再刷一次存在感,实在出人意料。

    如此别出心裁的突围之举,在沈哲子看来,妙则妙矣,但背后却不知隐藏了多少辛酸和无奈。真正的盛世帝王,大权独揽,内外咸服,又何须如此曲意才能达成目的。

    一个人的言谈可以作伪,但行为往往能曝露其真实的性情和意图。在原本的历史上,通过皇帝司马绍几个子女婚事安排,就可以看出庾亮权欲之心有多强烈。

    太子司马衍所配京兆杜乂之女,京兆杜氏虽然也是大族,南渡族人却并不多。杜乂早亡,只余孤儿寡母流落建康,生计几乎都无以为继,根本不可能形成强力如颍川庾氏这样的势大后族外戚。

    三名皇女所配驸马,家族无一强势者,就连人丁都极为单薄。可以说,终庾亮一生,绝无外戚显贵者可挑战庾氏地位。但百密终有一疏,庾氏兄弟接连故去后,驸马桓温强势崛起,诛杀诸庾,从此后庾家在政治上再也没能有所作为。

    这些事情,在如今已经不可能发生。皇帝赶在生前选婿,谯国桓氏连备选资格都无。但若说沈哲子得选帝婿后就能扶植原本桓温的人生轨迹,则又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最起码出身背景不同,就注定两人以后的人生轨迹,所遭遇的挑战以及遇事的处理手法都不可能相同。

    现在考虑这些还太遥远,眼下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娶公主,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备选八家,丹阳纪氏本不可能,高平郗氏、吴郡张氏接连退出,颍川荀氏也已上表谢绝婉拒。如今尚剩四家,琅琊王氏、泰山羊氏、丹阳张氏以及吴兴沈氏。

    这四家当中,琅琊王氏不须赘言,希望最大。而泰山羊氏与琅琊王氏代为姻亲,向来惟王家马首是瞻,交情深厚。

    丹阳张氏乃东吴张昭之后,世居丹阳,在京畿之地民望卓著,清誉极高。张氏张闿如今官居尚书,乃是台省高官,又领本郡大中正。无论家世门第,还是官位名望,都绝非吴兴沈家这新近兴起的新出门户可比。

    尽管备选人家已去一半,但无论怎么看,沈家这一仗都是必败。尚可值得称道的,就是沈充如今爵位乃是吴中翘楚,执掌会稽、督五郡军事,权柄极大。再一点就是沈哲子自身的素养和名气了,身为纪瞻的弟子,又有一些言行事迹在时下颇得流传,在吴中也算是薄有名气。

    但名气这种东西,向来正反都说得通。随着沈哲子成为帝婿人选之一,过往事迹又多在建康城中流传,譬如当街顶撞顾毗,吴兴雅集面忤中正,还有在吴郡祓禊为自家豆腐作赋宣扬。

    以往这些事迹被人提起来,往往作为颇具意韵的谈资,闻者偶或称赞一声神童才逸。然而现在再被谈及,某些小圈子里被有心人加以引导,却成了攻讦沈哲子无礼狂悖的借口作证。

    区区一个小童,自逞些许才气,竟然敢公然顶撞时之名士!纵得些许才名,却要为当垆卖货的商贾贱业而账目发声,品性实在庸劣不堪!

    这种针对沈哲子的恶评越来越多,继而扩散到对整个沈家的污蔑。然后不乏沈家的黑历史被披露出来,甚至有人直谒台城,击响登闻鼓控诉吴兴沈氏威霸乡里,鱼肉乡人。

    沈哲子身在秦淮河畔庄园内,听闻这些时下针对他喧嚣尘上的恶评,不由得记起后世所看过一篇竞选州长的文章。气恼之余,不由得感慨不能小看古人啊,打起舆论战来,也是蛮够不要脸的。

    这种舆论上的污蔑,最难讲清楚,一旦陷入你来我往的互骂中,反而落入对方彀中,荒废了正事。

    说起舆论战,沈哲子也是各种高手,但明白玄妙却不意味着就能逢战必胜。归根到底,建康城并非他家主场,能够掌握的话语权,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时下建康城中,舆论圈子统共那么几个。侨人圈子最大,并无南人话柄。人家集会清谈,臧否时人,根本就不邀请你,又怎么去发言?

    至于南人圈子里,沈家虽然有些影响,但丹阳张家却比他家群众基础还要深厚。本来丹阳纪氏尚可为援助,但纪家眼下丧服未除,并不好大肆宴请宾客以为沈家发声。

    舆论形势突然变得恶劣,沈哲子也有些始料未及。原本与他一同入都的那些晋陵侨门子弟突然没了声息,这让沈哲子意识到肯定是庾亮从中作梗,派人去庾府打探,果然庾条已被软禁起来,就连那一干晋陵侨门子弟也受威吓,不得为沈家张目。

    沈哲子虽然还有杀器可以威胁庾亮,但往来拉锯谈判也需要时间,等到谈出一个结果,他早已是声名狼藉,形象扫地,实在于事无补。

    眼下尚聊可安慰的,就是这些针对沈哲子的抹黑恶评还只局限在较低层次,并没有什么真正能够左右舆论导向的名士重臣发声。但由此也可看出这些世家二代们有多不争气,明明已经占尽优势,还要用此下作手段去抹黑对手。

    不过这股庆幸并未持续太久,几日后大佬们也终于有所动作,先是庾亮在公开场合称赞张家子弟优秀,随后吴郡陆晔收丹阳张沐为弟子。张沐就是丹阳张闿之子,今次备选帝婿者之一。

    如此一来,沈哲子身上最后一层光环也被衬托的黯淡无光。纪瞻虽然可称国老,终究已经逝去。吴郡二陆却是时下南人当中清望最高者,陆晔更兼任扬州大中正。

    庾亮选择丹阳张氏支持,沈哲子并不意外。皇帝选婿事托宗正,已经不是他能够阻止。眼下剩下这四家,必然有一家能够入选。

    相对于其他几家,丹阳张氏乃是京畿地头蛇,庾家权力核心也在台省中枢,若能彼此合流,对于稳定时局意义极大。而沈家今次若不能入选,更没有与之反目的可能,只能继续蛰伏其羽翼之下。如此一来,可谓一举两得。

    至于陆家,本来素有插刀家风传统,沈氏又因剿灭乌程严家之事而极大触犯他家尊严,硬的不敢来,下下绊子破坏沈家好事还是有胆量做的。

    面对如此劣势,沈家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且不说沈哲子本就势在必得,单单览阀阅那一关花出去的两百万钱,就算退出,也肯定是要不回来了,沈哲子想想就心疼。

    于是沈哲子这几日都在连轴转参加各种集会,用自身的素质和表现来一点点挽回口碑,但却收效甚微。主要是沈家在建康所掌握的渠道太少,虽然不乏族人在京中为官,但大多品级不高,能够接触到的层面也有限。

    眼下最值得依靠的,除了沈哲子老师纪瞻留给他的那些人脉之外,便是沈沛之这两年经营的名士人脉,可是所取得的效果,却是有限。

    所谓的政治遗产,是到了一定层次之后才能发挥作用。归根到底,你值得帮助,人家才乐意帮助你。但你本身就不堪扶就,又有谁会全力奔走为你渡过难关?

    眼下沈家局势堪忧,沈哲子去拜访他老师那些故友,客气些的还会勉励劝告几句,或是隐隐告诫沈家不要再趟这汪浑水,及早退出可保家声不坠。至于人情寡淡的,直接避而不见。

    这一日,沈哲子又从丹阳一家离开,路上却遇到了大袖飘飘的沈沛之,便于途中停车,邀请沈沛之上来。

    沈沛之近来日子过得也不算好,沈家近来在建康城中饱受争议,连带着他也清誉受损,因此为沈哲子奔走分外热心。上车之后,还未坐稳,便笑着对沈哲子说道:“明日午后哲子可有闲暇?若无其他事,不妨与我同往张家隐园一行?张季康于园中集会,届时我吴中名士多有到场,哲子若能在此集会一鸣惊人,胜过千言万语。”

    对于沈沛之的热心,沈哲子还是颇受感动,笑道:“叔父有请,岂敢推辞。”

    沈沛之见沈哲子答应下来,便松一口气,唯恐这少年饱受争议而心灰意懒,怯于见人。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多虑了。他正待要为沈哲子讲一讲张家隐园,忽听到车厢外传来一声大吼。

    “狂悖之家,无耻之辈,有何面目苟存世间,竟与南北高门并列!”

    街旁肆市中突然冲出一名魁梧大汉,手里挥着一柄硕大铁棍,吼叫着冲上道中,将铁棍砸向沈哲子车厢:“如此人家岂可为帝戚,今日为民除此恶贼!”

    惊见此幕,道中众人惊慌逃窜,沈家仆从已是救援不及,眼见那铁棍击中车厢。整个车厢顿时崩碎,车厢中传来一声悲呼,旋即随侍在车厢内的侍女口喷血水滚落在地上!

    “休伤我家郎君!”

    几名沈家健仆冲上前来,眼见此人还要挥舞铁棍砸向端坐于仅剩车底板上的沈哲子,飞扑而下,将此人撞飞出去,旋即又有几人扑上前将凶徒死死压住,擒拿起来。

    此地正处于闹市之中,过往车驾行人极多,骤见袭击刺杀,人皆惶惶逃窜,多有踩踏而伤者伏地哀嚎。待见凶徒被擒住,慌乱的人群才平复下来,渐渐有胆大者行回场中围观,想要一看究竟。

    这时候,才有人看到车厢尽毁后,车厢中一名娇俏侍女滚落于地,周身鲜血,生死不知,一名中年人仓皇滚落下来,脸色惨白跌坐于地,惊魂未定。唯有一名少年人端坐在那已经狼藉不堪的车板上,神情泰然自若,半点不为错身而过的杀身之祸而变色。

    如此惊奇一幕,人群中当即便有人问道:“这位郎君,有人要杀你,你为何不惊?”

    沈哲子由车驾上起身,在一名仆从搀扶下行下已破损严重的牛车,先是对死死拉住驾车之牛的刘猛点了点头,而后才望向发问那人:“我眼下安然无损,为何要惊?”

    这回答却引来更多的围观议论,另有一人大声道:“生者恐死,人之常情。先前你又不知自己可保命,厄难临头,不躲不避,这真有悖人理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更是洒然一笑:“生者恐死,人之常情。然世间不测之祸又何其多?老死病榻,猝死道途,若死之将至,人力又能避几何?我本未损德于人,纵有加罪,亦是无妄之灾。其人心自隐晦,岂有我避他之理!若因盗跖横行于市,便不敢行出门庭,道将何存?”

    众人听到这话,各自若有所思,有的无法理解,有的则作钦佩有加状:“我自昭昭,岂惧盗跖。大道行正,岂有德行趋避恶行者的道理!郎君高论,实在让人钦佩!”

    听到这人解释,众人才明白这个郎君语意,一时间啧啧有声,为其豪迈之语而心折。

    “你真是大言不惭!诸位切勿信他狡辩,他便是那个恶行累累的吴兴沈哲子!”

    壮汉被人制住,兀自还在挣扎,大吼道:“我非无义暴行,而是为民除此害!凭这样的鄙薄人家,居然与琅琊王氏并列备选帝婿,我实在不耻与此等人共戴一天,誓要杀之,以彰显人间正道!”

    听到壮汉这话,围观众人脸色便变得有些古怪,才知这位沉着冷静远异常人的少年人便是时下臭名昭著的吴兴沈哲子。在这市井之中,人们对于更高层次的争论所知不多,只是对吴兴沈家横行乡里,欺压良善的恶迹有所耳闻。

    一俟得知沈哲子身份,这些围观者反倒不知该持如何立场。先前这少年厄难临头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发人深思,令人印象深刻,好感倍生。可是现在却得知少年乃是时人鄙夷有加的恶门之子,一时间心态不知该如何扭转。

    “原来还是一位激于义愤的义士,你若要杀我诛恶,闲庭漏夜皆可,于此闹市中,若一时把控不住,伤及旁人,又该如何?”

    沈哲子讲到这里,神色渐渐变得愤慨起来:“我之善恶不论,途中路人又有何辜?以义动,为恶迹,这是什么样的义?我这侍女,亦是父母生养,蹇于谋生为人奴仆,她又有何罪?”

    围观者听到这少年并不申辩自己善恶,也不怪咎这人袭杀自己,反而因其恐伤路人、误伤无辜而怒不可遏,心内情感立场渐渐发生转移。如此宏爱者,再恶又能恶到哪里去?

    那人一时辞穷,脸色通红,沉默片刻后大吼道:“我为义举,哪有那么多考量。纵害到无辜,只怪他们命舛!”

    此言一出,众人皆脸色大变,更有先前因躲避而被踩踏受伤者,听到这话后已经忍不住破口大骂。更有甚者,则冲上来对这罔顾人命者唾骂厮打。

    沈哲子连忙让仆从隔开那些群情激涌的路人,对众人环施一礼,神色哀痛道:“我本总角之龄,竟不知自己已是恶贯满盈,不能戴罪庭中候死,却要强行于市招灾,累及无辜,罪莫大焉!今次有损伤者,罪责在我,补偿诊治,不敢推脱。”

    “沈郎君,你已是受灾之人,岂可因此妄人而受责!此人托于义行,为恶于闹市,伤及无辜仍不知悔改,实在可恨!”人群中一人大喊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又看一眼昏死于地的侍女,神色之间颇为痛惜,指着那人声色俱厉道:“无辜杀人,我亦恨不能执之寸剐……”

    “你敢!不教而杀谓之虐,我纵有罪,也要交付有司查实,才能定责!你若于闹市杀我,小心招惹物议害你!”

    那人岿然不惧,嘴中冷笑道。

    “不教而杀谓之虐,难道你于街头行凶便是道义所在?这位郎君本是年幼,究竟有何罪责让你欲杀之!”

    又一名路人激愤难当,冲上前来一脚踢在那人肩头。

    “琅琊王氏,荣选帝婿,人望所归!这沈家清望不备,武宗豪强,有何资格可与王门并列?难道如此还不是欺世盗名之辈!”

    壮汉振振有词道,孰知这话一出口,当即便遭到问话那人劈头一个耳光,旋即那人便掩面悲愤道:“我不知何家该为帝婿,只是父兄皆丧于王门兵祸之中!王家有何人望?人命车载斗量!”

    这一声悲呼,顿时引爆围观者心内之悲憷。这其中多为世居建康的小民,家园毁于王氏兵灾的又岂止一人,于是更多人涌上来要厮打这为王氏张目者以泄愤。

    沈哲子疾令一干仆从上前阻拦,待到将那些冲上来的民众都隔离开,刚要开口说话,伏于地上的侍女突然抽搐一下。沈哲子见状已是大喜,连忙上前查看,众人才看到这侍女虽是满身血渍,但却还未死去。

    沈哲子弯下腰,快速将瓜儿腋下探出的一角血袋塞回去,脸上却还要作大喜状,急让人寻来一个竹杆步辇小心翼翼将瓜儿搀扶上去。然后才有时间对众人道:“天幸我家人未亡,请诸位让开一条通道,我要赶紧归家救人性命!”

    众人见这郎君对自家一个仆人性命都如此珍视,心内好感倍增,便有人顺从的避到路旁,腾出一条道路。

    “沈郎君,那这凶徒该如何惩治?”又有围观者开口问道。

    沈哲子略一沉吟,行到这人面前,沉声道:“我是否罪当伏诛,非你能断之事。你于闹市害人性命垂危,却是不争事实。你既为正义杀我,我亦信你是正义之人。既然如此,你自去郡府领罚,愿或不愿?”

    那人神色青白不定,又见群情激涌,沉默片刻后才重重点头:“郎君高义信我,我自不会失信于人!”

    听到这人回答,沈哲子才示意仆从将人放开,那人对沈哲子深施一礼,然后才由围观者让出的道路离开。只是行出人群之外后,这人突然发足狂奔,直冲秦淮河畔,而后纵入滚滚而流的河水中,旋即便没了踪迹!

    “那人逃了!”

    围观者见状,纷纷惊呼,更有人指着沈哲子不满道:“郎君你终究年浅,不知人心险恶。错信非人,如今却是纵恶遗祸!”

    沈哲子已是怔怔许久,良久后才蓦地笑一声,大声道:“我无害人之念,愿信世间纯良。岂可因此小事,便对世人冷眼。诸位皆与此人素不相识,或其有苦衷也未定。赠人瓜果,满手遗香。若他能就此幡然而改,未尝不是一件善事。”

    说着,他又对众人施一礼,歉然道:“人命攸关,无暇久留,请诸位容我离去。我家于小铭桁左近,凡今日受损害无辜者,皆可入我家门直言门生,必有厚偿!”

    见这郎君不因纵恶而愤慨,反而对受波及者耿耿于怀,众人更有感于其雅量高义,连忙将道路腾出。沈哲子一行匆匆离开,却还留下几名仆从小心翼翼打扫街道,将那凶器捡起,破损的车驾碎片并地上血渍清理干净,才告辞离开。由此小节,可知其家是如何家风。

    这时候,尚未尽数散去的围观者中,忽有一人越众而出,大声道:“沈氏郎君高义,愿信世间纯良。我等恰见此幕,或受殃害,岂可坐视不理!我略有丹青技法,愿绘那恶人面目,与诸位呈交郡府,通缉此贼,绝不令其漏网法外!”

    这个提议很快就得到众人附和,此地本为闹市,各处皆有货品。当即有人搬出书案,有人奉上笔墨,那人便当街挥毫,按照记忆将行凶那人画在纸上。

    此事引来多人围观,眼见这人描画,总觉与自己记忆中有些出入,当即便有人指点道:“他左眉要高一些,右眼小一些……”

    有人开头,剩下的人也都纷纷按照自己的回忆予以指点,一时间七嘴八舌莫衷一是。绘画那人倒也有耐心,但凡有人提出意见便稍加修改,最终将一副画作涂抹的面目全非。他也不气恼,另换一张纸继续描画,从正午一直到日暮时分,终于将一副画像修改的再无人能提出意见。

    倒不是说这幅画已经画得完美无瑕,与本人无异,事实上众人这么长时间喧哗,自己的记忆早被别人意见冲淡,已忘了那凶徒究竟是何模样。于是最后完成这幅画像,便成了人皆公认的凶徒模样,与作画者一同行往乌衣巷东北方的丹阳郡府,敦促郡府速速派人缉拿,誓要将这凶徒绳之于法!

    秦淮河畔有一山冈形入梁冠,琅琊王氏于此修筑园墅以为别业,名为金梁园。

    金梁园占地颇宏,由秦淮河分流至于青溪,皆为此园范围。园内或植松柏,或植青竹,杂以桃李菱荷,亭台楼宇隐于其间,檐下四顾,景致各不相同,天生清雅妙趣,美不胜收。有好游者将之推为建康城内一等园墅,既得工艺之巧,又不损自然之妙。

    金梁园前半部分作为园市,售卖一些时下都中时令之物,不禁游人出入。后半部分乃是园墅美景精华所在,则为主人闲居静养,宴饮宾客,子弟聚会之所。

    今日天晴日美,金梁园内风光更佳,因而颇多王氏子弟都来这里游玩聚会。王家乃是典午第一高门,人丁极为兴旺,哪怕历经打击,第二代的族人们仍有二十多人,其中颇得时誉者便有七八个。

    露台上,松亭中,雅阁里,各有王氏子弟或三五成群坐谈笑语,或一人独处撩琴捧经。一些仆从侍女们小心翼翼立在阴影内,既不能四处游荡破坏郎君们的雅兴,又要全神贯注观察郎君们的需求以第一时间满足。

    两株大树下有一方白石台高出地面丈余,石面光滑浑圆,阳光照耀下有磷光闪闪仿佛杂以金砂银晶,一眼望去便让人心生奇趣喜爱,想要凑近摩挲。坐于其上,聆听松涛,如置云端之中,飘飘然已出尘矣。

    然而这样的一个奇趣所在,众人却仿佛视而不见,并无人凑过去攀爬静坐。哪怕是园墅内的仆从打扫枯枝落叶,到了这里也要手脚快捷,同时还要用纱帛包裹手脚,以免直接触碰到白石台留下污痕。

    之所以会如此,乃是因为众人皆知此白石乃是王恬王敬豫所属。敬豫乃是太保次子,却不如其兄王悦温润和蔼,性情孤僻乖张,哪怕他们这些堂兄弟一旦言行不合其意,即刻便会翻脸不悦,让人尴尬无比。

    这一方白石,乃是王敬豫亲手自秦淮河畔掘出,让人从河沿挪至园中来安置此处,亲手将白石打磨得光滑圆润,不许任何人触碰。

    曾有一次宏伯阮放醉酒游园,登上这座白石台。王敬豫闻讯赶来,指令仆从将石台以竹篱围起,半年都不上石台,以风雨洗濯其污秽之气。宏伯事后得知,深以为耻,言道此生不入王氏金梁园,王敬豫却置若罔闻。

    王氏子弟们皆知王敬豫这一禁忌,因此无论敬豫在不在场,皆对那白石台视而不见。久而久之,王敬豫在堂兄弟们之间便有了一个别称白石子,言道其性情顽如石子,不因人事而有曲意转变。

    此时在一座竹亭中,有几名王氏子弟围坐一圈,案上各摆蔬果酪浆,正谈笑风生。

    位于中间的一个年轻人,十六七岁,虽是初夏时节,风和日暖,脸色却略显苍白,颇有病态,外罩氅衣,身侧则有布屏以阻风沙,貌似有些格格不入,但亭中人却不以为意,甚至刻意紧凑一起而坐,在亭中给这年轻人腾出一更大活动空间。

    另一名年已加冠的年轻人端起酪浆一尝,继而对那病态年轻人笑道:“日前我听一同僚言道,交州有蹈风之狸,取其心血和酒而服,可治风眩。我已请托于人往交州去寻此狸,若果有奇效,修龄日后可不必避风独居,踏青宴游,何处皆可畅怀。”

    说话这年轻人名叫王彪之,乃是前江州刺史王彬之子,已经入品得官为著作郎,性情和善亦有决断,能亲睦族人,亦有任事之才。虽然面相尚有涩气,须发却隐有斑白,让人望之便觉老成持重。

    而略有病态那年轻人名为王胡之,字修龄,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因自幼便患风眩之症,风邪入体,见风眩晕。虽然顽疾缠身,王胡之却才名未损,其父王廙号称江左书画第一,久受渲染,王胡之在一干堂兄弟中亦早有令名。

    另一名年轻人则叹息道:“修龄之患,未必只独旧病,心意不畅,以致少乐寡欢。”

    听到这话,亭中这几人神色都略有变化,看向王胡之的神色亦有了一些别样味道。王胡之便是今次王氏备选帝婿之人,原本这也不算多稀奇的事情,但其他几名列选者的存在,对王胡之而言不吝一场羞辱。与他并列之人,侨门尚且罢了,居然连那些绝无世勋的南人都得备选!尤其其中那个吴兴沈家子,更是令王家人激愤不已!

    往常众人担心王胡之心情抑郁,绝少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今次直言这年轻人王羲之,自幼便受叔父王廙启蒙,如今叔父已亡,眼见堂弟受此不公待遇,心中已是激愤良久。众人听到这话,神态中各有激愤之色,更有几人已经忍不住要大发议论。

    “逸少,今日游园,何必言此。”

    王彪之连忙开口阻止,怕众人纠结这个话题会让王胡之更添抑郁。

    竹亭内气氛有些尴尬,过了片刻,忽然有一个华服少年自远方奔来,人还在竹亭外,那少年便忍不住大笑道:“诸位兄长,今有一桩大快人心之事,不知你们愿不愿听?”

    众人见那少年飞奔来,脸色通红,袍下尚有草屑,显然心情颇为激动。这少年乃是太保四子王协,众人连忙将其招呼进竹亭中,待王协饮下一杯酪浆,气息才渐渐调匀,视线环视亭中诸位堂兄,继而笑吟吟道:“诸位兄长尚不知北长小市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吧?”

    “阿桂你又卖弄什么?你所喜闻之事,我等皆无趣致,若不愿言,自去耍乐。”

    王彪之摆摆手,其他众人也都配合表示并不关心。往常这王协纵有什么卖弄,看到兄长们漠不关心,便自己讪讪道出了,可是今天却不如此,只是笑眯眯道:“阿兄们既不愿闻,我便也不讲。你们未能因此事而早觉欢喜,日后也不要来怪罪我。”

    见王协底气十足的样子,众人反而好奇起来,刚要开口去询问,忽有一人说道:“四兄来了!”

    听到这话,竹亭中顿时冷场下来,众人转头看去,只见王允之身着半甲在几名甲士簇拥下行向此处,双眉微锁,神态严峻。

    因为往年王舒、王允之父子告发大将军所谋大事,致使朝廷早有准备,大将军功败垂成,连带整个王家声势都衰落下来,以至于今日竟要与狂悖武宗而并列。因此,众人对于王允之这位堂兄颇多怨忿,更有人甚至对其隐有仇视。假使大将军能够功成,化家为国,他们满门诸王,那就是真的裂土而封的诸王了!

    虽然对王允之乏甚好感,但此人在诸兄弟中素有干练之称,眼见王允之行来,诸人也不能熟视无睹,起身打个招呼,态度却有些敷衍。

    王允之行至竹亭外,并不因堂弟们敷衍不恭的态度而介怀,只是肃容道:“诸弟今日在园中游乐,可见有外人闯入园中?”

    听到王允之这么问,再见他戎甲披身,众人便有些不能淡定,那尚算老成持重的王彪之疾问道:“四兄,可是有外贼滋事?”

    王允之摇摇头,神态未见轻松,只用略显生硬的语气道:“请你们暂居亭中,不要在园中游荡。待我彻查之后,再一同返家。”

    听到王允之略带命令的口吻,当即便有人不悦,冷笑道:“我家冠缨累世,家贼即有,有何外贼敢来寻死!”

    听到这话,刚待举步离开的王允之脚步一顿,复又转回身来,手指隐隐扣上腰间配弓,这让亭中诸人脸色皆是一变,王彪之连忙将出言讥讽那人拉至背后遮挡住,强笑道:“四兄放心,我等绝不出亭!”

    这时候,尚未察觉到气氛有异的王协突然指着王允之笑道:“四兄,你是说在北长小市袭杀沈家子的那凶徒或会来我家?”

    闻听此言,亭中众人脸色蓦地一变,便有人握住王协臂膀疾问道:“阿桂,什么凶徒袭杀沈家子?哪一个沈家子被袭杀?”

    “你们先前不愿问我,这会儿倒急不可耐!”

    王协被众人包围在当中,神态极为自得,当即便笑吟吟将今日北长小市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众人待听到沈家子所乘车驾被铁棍击碎,神色之间隐有振奋,有一人笑语道:“此等悖逆人家,忘恩负义,绝无廉耻,就该横死街头!”

    可是听到沈家子安然无恙,甚至还在小市中颇出风采,便有几人神态发生了些许变化,王羲之沉吟道:“横祸加身而不色变,仗义豁达而释凶徒,这沈家子能为此,倒也难怪他能……”

    话讲到一半,王羲之臂膀忽然被人拉了一拉,旋即醒悟过来,不再说话。他本有痴气,拙于辞令,稍不留意便要将人得罪。

    待听到沈家子义释凶徒,凶徒却不思感恩,跳水而逃,此举却是有些违背众人之情感偏向。本以为是个节义无双的高士,没想到竟是一个色厉内荏小人。不过沉默少许后,王彪之忽然言道:“如此高义之士,岂肯受狱吏折辱!他能仗义为世除害,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众人听到这个解释,虽然有些牵强,但也总能自圆其说,纷纷点头赞许。王胡之因事涉他,因此有些敏感,望着王允之沉吟道:“四兄来此搜索,莫非以为那义士是我等指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