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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主角第一次入都,庾亮误会皇帝的意思,以为皇帝要对沈哲子不利然后强迫沈哲子入都面圣,这里已经可以定下这个人物的命运基调。

    第二次,主角到了京口,沈充迎接,原话是“南顿王、庾亮,狗贼当诛。”“不拘早晚,总要让他们付出代价。”因为是主角视角叙事,一直没有交代沈充相应的布置。

    还有一次是侧面,西阳王对南顿王说的话“沈士居才是心狠手辣之辈,你若真闹到迫得他出手,此隙绝非言辞能够化解”。当然这一个侧面比较生硬啊,但是书里始终没有多描写沈充心狠手辣的一面,只有关于反迹的描写,大家不好奇?

    比较近的一次,还是贴原文“房间中,沈哲子脸色沉凝,手持一柄玉如意,拨弄着火盆中摇曳的火苗。

    信是老爹着他三叔沈宏送来,叮嘱他要密室独览,勿示于人。至于信里的内容,经过最初的惊诧后,沈哲子心情也渐归平淡,继而开始思忖自己的诸多布置要如何做出调整。

    虽然明知历阳兵祸未远,但围绕这一事件,沈哲子所做的布置主要还是打个擦边球,并不打算过早的涉入到时局中央。”

    主角开始是不打算留在建康的,看完他老爹的信决定改变主意。当时没人问信里到底什么内容要改变主意,我以为已经get到这个点,但是随后就有人问为什么要留在建康啊?

    至于最近这几章则有点多。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变,登时明白了中书将自己安排在宣阳门的深意。除了居近监管以外,关键时刻也好带上自己跑路。而这更深层的意思,大概还是自己固守都中的行为引起了中书的怀疑,大概以为自家与历阳有什么勾连!

    只是眼下沈哲子对中书已经没有多少忌惮,如今京畿中真正能掌握的力量,中书未必会强于自己。所以他缓缓起身将剑提在手中,刚待要开口,先前说话那宿卫将领又开口道:“卑下梁勇,奉中书命守卫沈郎安危。”

    听到这话,沈哲子眸子闪了闪,不乏疑窦的望向对方,而对方亦微不可查的颔首以作回应。他略一沉吟后,才唤过刘长来,低声耳语片刻,然后才行出了职所,在这一众宿卫包围中行进了台城。

    这一段,他是打算硬抗宿卫不受监锢的,因为他有足够力量,但是听到那人说出名字,才改变了主意,同意被关押。换言之,他压根没想过要跟庾亮跑路,见证庾亮被杀,只是想知道这死士为什么要主动接触自己,重点还是放在接应公主。

    又在庭中站立片刻,沈哲子才行入官署内一处小阁中,那宿卫梁勇吩咐人守好门窗出口,亲自将沈哲子送入阁中,无人关注时才低语道:“中书难近,委屈郎君了。”

    这一个地方,说出了死士的困境,中书难近,所以要借助主角。像庾亮这样的高官,安排几年的死士不能近身,我还沾沾自喜于严谨。毕竟沈哲子身边都是可靠的人,庾亮哪能那么简单被刺杀。

    沈哲子握住佩剑的指节隐有发白,那宿卫梁勇则冲上来重重攥住了他的手腕,郭诵等人亦望过来,沈哲子再看一眼苑中,最终还是拔足跟上了庾亮。

    逃离台城这一段,也是他心理斗争的一个侧面,是要坚持干掉庾亮,还是放弃了杀庾亮在台城接应公主。

    石头城外江面上停着几艘大船,庾亮等人率先登上其中一艘船,包括其各自身边亲近随员,郭诵等人亦随庾翼而上。沈哲子见状,越过一众宿卫疾冲上前挥剑斩在船舷上怒吼道:“今日溃败,谁之罪过!”

    这一段,为什么无端发怒?为了要顺势自己登船顺便把死士带上去。而且是看到郭诵那些自己人登船,他才发怒。换言之,一直到现在,庾亮都不能对主角的安全产生足够威胁。

    这基本上是细节上杀庾亮的铺垫,至于大环境方面,始终都在往这个方面靠拢,包括此前特意叙述过几次的跟豫州侨门关系融洽,因为豫州侨门是庾亮的基本盘。已经做好了充足的接班准备,所以在我看来,这也是一个水到渠成的结果。

    我承认,伏笔太零散,而相对集中的这几章笔调也有所隐晦,况且网文这种文体也压根不值得斟字酌句仔细咂摸。但就算大家有所忽略的细节,稍后的行文中也会逐一予以挑明。而且类似的线还有个两三条吧,都是铺了很久,情节到了的时候,自然也会挑明出来。至于线,也就埋在许多人认为过于冗余的笔调里。

    至于干掉庾亮的意义,相信已经不乏人对此丧失了了解的兴趣,那么我也不再多说,后文自然会有交待。

    至于自嗨问题,我觉得一个新人作者在行文中如果不能让自己兴趣挑动起来,哪怕是啪啪打脸的文也会很乏味。我的自嗨问题不是剧情,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一个激情的人,不善于调动人的情绪,节奏缓慢是先天缺陷,如果稍有这方面的天赋,成绩还会亮眼许多。自嗨的主要问题是对政治生态的描写,政治不同于抖机灵的权谋,一旦稍加论述,行文就会稍显沉闷。但我对剧情的发展主要就是基于对政治生态的了解,如果不写这些,整体剧情都会单薄。

    现在已经不敢乱发感慨了,因为见识到有一部分不知道是不是读者的人断章取义之严重。像前一章结尾所说的,我希望能写出一点这个时代的氛围,基于史料做一点推演,所以这本书注定不会涉及太多太超前的制度和科技。

    至于经常被调侃的隐爵,前文也有很详细的论述,那就是在南渡的时候,很多侨人已经被迫脱离了土地这一农耕社会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所以才有隐爵蔓延的土壤。如果是换了吴中,不会有这么惊人的效果,因为土地产出是最稳定的。而商盟,是基于隐爵这个系统才产生出来,如果没有隐爵创造的京口大市场,同样不会诞生。

    所以,基本到目前为止,在维持这个时代氛围的同时,逻辑上还没有出现太大漏洞,能够勉强自洽。当然,这是我自己的观点,我的认知不代表大众认知,即便有漏洞,也要选择性无视。因为一旦纠结起来,往前推的逻辑基本就崩溃了,往下自然也写不下去。我当然希望能交出一个完整的作品,然后再承受褒贬臧否。

    一直到现在,于我而言最大的困难不是剧情的推进,亦或对事件的描写,而是心态问题。对一个作者而言,有一个好心态基本已经成功了一半,因为你想象不到一本书会面对什么样的群体,会迎来怎样的指摘。我的心态其实很不达标,甚至怯于面对新读者的加入,因为我明白这本书绝对没有好到我的自以为,我要顶着那些层出不穷被指出来或有或无的缺点和漏洞继续往下写,于羞耻心而言,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但即便是如此,还是能希望获得更多认同。就连一个诟病这本书的帖子,楼主都愿意花很大的精力去构建一个他来否定我的逻辑,所为的无非认同感而已。那么一本花费更多精力的书,自然作者也是希望能受到更多认可,这并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情。

    至于这一段剧情的争论,关于杀庾亮突不突兀,前面已经说过,对于一目十行的读者而言,确实稍显突兀,但愿意给点耐心,稍后都会有所补充。哪怕很拙劣,但也会用心。作者和读者之间,无非是用心和赏识而已,就算作者被吹上天,底蕴也就那样,不可能承受太多的挑剔而完美无瑕,这是我的卑微之处,也是幸运之处。

    至于后续,庾亮之死明显是一个政治事件,他死之后的政治空白由谁来填补,乃至于叛乱平定后势力范围该如何划分,这才是我构思这段剧情的重点。有一位读者说铺垫这么久憋个屁出来,这个屁真的把我噎到了,难道我要把大纲爆出来?

    新一章已经说了,刺杀庾亮在主角视角而言是一个意外,他本来不需要介入,但是死士层级未够需要借助他的力量,他来了庾亮就死,他不来庾亮就不死,这是一个二选一,不是什么概率事件。

    至于前几章说一直跟庾亮纠缠,看不到意义在哪里。说实话,就算不给读者一个情感偏好的信号,也需要给主角一个杀人动机。

    苑中,兴男公主神色有些疲惫半躺在胡床上,宫墙外的喊杀声已经持续竟日,但已经不能让她心绪有太大波动。

    新年后入苑来,已经过去了一个月,这一段时间小女郎可谓饱受折磨,每每闭眼便不时梦见沈哲子所描述那种凄惨画面,以至于频频在午夜惊醒,原本有些圆润的小脸也日趋消瘦下来。当乱军真的冲上覆舟山时,公主心内的惊惧达到了极点,但看到乱军只是在墙外山坡叫嚣,始终没能冲进苑中来,心里才渐渐松了一口气。

    如今她已经什么都不想了,只是谨记沈哲子的叮嘱,一旦苑中宿卫撤离,即刻带上母后自通苑方向冲出宫去,届时无论多大兵灾,通苑内都有人接应。

    如今的小女郎,已经将沈哲子视为唯一依靠,对于他的话奉若圣圭,只要苑中还有宿卫游弋,无论外间发生怎样的动荡,她都不再有所动容。

    相对于沈哲子上次入苑的愉快经历,兴男公主在苑中居住这段时间却颇为苦闷,因为乱军兵临城下,母后的心情越来越焦躁,加之台中久久不得消息通传入苑,心内积攒诸多彷徨怒火几乎都往公主身上倾泻,每天都要将公主传至殿中训斥良久。

    若是依照以往脾性,兴男公主只怕早就要甩袖离开苑中归家,但一想到自己若是离开,大舅又是那样不可靠的一个人,母后和阿琉或都将沦陷于逆臣之手遭受羞辱,哪怕心内诸多抑郁,兴男公主也都咬牙忍耐下来。只是最近几天推说有病,即便母后传唤也不再过去。在家里沈哲子对她都是呵护备至,哪肯再受母后那些无端责难。

    正闭眼假寐之际,兴男公主突然听到身边急促脚步声,旋即便看到小娘子崔翎神色凝重行上前:“公主,宿卫已经大批撤离!”

    “出发!”

    兴男公主闻言后一个激灵,困意顿时消散无踪,当先迈步行向皇太后宫中。而在其身后,几十名壮勇仆妇气势汹汹跟随上去。那崔翎小娘子一手扣住弹弓,一手插在腰际鹿皮囊中,眼神则警惕的望向乱糟糟的苑中。沈郎于她家有大恩,既然将公主安危托付给她,哪怕舍去性命,她也要将公主完好无损交给沈郎!

    此时的苑中,众多宫人已成惊弓之鸟,她们又没有逃亡之处,只能彷徨的在苑中打转,间或望一望厮杀声越发惨烈的墙外,脸上殊无血色。待看到兴男公主这一行气势汹汹而来,不免更加惶恐,纷纷退避到道旁。

    看到这些宫人们惶恐无依的样子,兴男公主心中诸多不忍,停下脚步来刚待要说些什么,旁边崔翎小娘子已经疾声低吼道:“公主慎言!”

    听到这示警声,兴男公主银牙紧咬,终究还是将涌至喉间的话咽了回去,眼下实在不宜横生枝节,但在临行过此处时,她还是忍不住指着那些宫人们喝道:“一个一个没有眼色,就应该早早把你们赶出宫去!”

    宫人们听到这话更加惶恐,纷纷趴伏在道旁不敢抬头,但亦有人敏锐的察觉到公主眼神与语气略有不符,稍加沉吟后视线便望向苑城西北方,那里乃是一处游苑,有小径直通城外大江。

    此时皇太后宫外聚集大量宫人,神色皆有不安,看到公主这一路人行来,有几名年长宫人上前道:“长公主殿下,皇太后陛下倦意正浓,已经休息……”

    “滚开!我要见母后,岂容你们阻拦!”

    兴男公主顿足呵斥一声,旋即身后那些壮力仆妇们便冲上来,将这几名阻拦者横推出去。

    看到此状,旁人再也不敢阻拦,纷纷退到了一边去。

    兴男公主径直行入皇太后寝宫内,指着几名侍立在宫内的宫人喝道:“你们退下,我要与母后私话!”

    “兴男放肆,谁给你胆量在我殿内喧哗!”

    皇太后睡眠亦是极浅,很快便被吵醒,于内室略显不满的呵斥道。

    “我只是心内不忿,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每日都要受母后归咎呵斥!”

    兴男公主一边大声叫嚷着,一面率领几名仆妇径直行入内室,而后便看到母后半躺在榻上瞪着自己,脸色都气得隐隐发白,心内虽有几分气虚,但还是壮着胆子吼道:“今日母后不给我一个解释,我的心意实在难平!”

    一些皇太后身边宫人们原本尾随上来想要劝阻公主,可是听到公主这不善语气,再看到皇太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便都知趣的匆匆退下。如今城外局势那般糜烂,皇太后心情也是越发恶劣,若因母女纠纷转而罪责她们,那真是一场无妄之灾。

    皇太后已是气得不能自已,亦不愿宫人看到这小女如此忤逆一幕,不耐烦的摆手屏退众人,然后才指着兴男公主,刚待要有所呵斥,兴男公主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攥住皇太后手腕,低吼道:“母后噤声!大舅已经奔逃出城,苑中只剩我家孤苦,乱军即刻将至,若要活命,休要声张!”

    “这、这……”

    皇太后听到这话,满腔怒火顿时被惊愕取代,整个人僵在了当场,继而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公主。

    趁着这个间隙,崔翎小娘子箭步冲到榻上,纤手攥住丝帛紧紧捂住皇太后口鼻,旋即便目示随行而来的仆妇。那几名仆妇亦知事态紧迫,纷纷上前去快速的将皇太后身上章服扒下,发髻取下,罩上一身寻常宫人衫裙。

    兴男公主见母后极力挣扎,脸色已经憋得通红,心中有些不忍,刚待要开口,那崔翎小娘子已经对她连连摇头示意不可。兴男公主只得背过身去,依照早先编好的戏码继续大声作吵闹状。

    过不多久,皇太后已经再无半点尊贵姿态,乍一望去与寻常宫人无异。这时候,仆妇们才簇拥着公主与皇太后自侧门冲出,那崔翎小娘子则将丝帛等易燃物抛洒满地,而后以火种引燃。早在殿外侧耳倾听的宫人们旋即便发现异常,忙不迭冲进殿中来,已经看到熊熊火势,尖叫声顿时充斥在整个殿中,场面一时间混乱到了极点。

    在侧殿门后静立片刻,将殿门死死顶住,等到宫人们推不开门转奔向前殿,兴男公主等人才冲出侧殿,快速转入偏僻小径中。半晌后,殿后放火的崔翎小娘子才气喘吁吁赶上来,而另一部分仆妇也绕道在前方汇合。

    眼看着火苗渐渐吞噬宫殿,且还有蔓延之势,兴男公主眉头不禁一皱,疑惑道:“为什么定要放火?”

    “郎君叮嘱,未退出苑中,不能让任何人笃定皇太后去向,否则我等危矣。”

    崔翎小娘子低声道,随着火势渐旺,宫人们即便有怀疑,也要先救火才能确定皇太后究竟在不在殿内,也算是无奈中一个可有可无的掩人耳目之法,毕竟皇太后所在过于醒目。乱军冲入苑中后,肯定第一时间要抓捕宫人询问。

    一行人往通苑方向疾行而去,然而在绕过一片园圃时,园圃内忽然传出一个惊惧颤抖之声:“皇、皇太……”

    韩翎小娘子抬手便射,弹丸直接击入那怀抱细软躲藏在此的宫人口中,而后一名壮力仆妇拔下步摇发簪俯冲而上,顿时贯穿那宫人咽喉!

    皇太后被裹挟在队伍中,本来还在挣扎,看到宫人两手捂住汩汩冒血咽喉、大张着口发出嘶嘶沙哑声息,身躯缓缓倒入园圃内,她身躯蓦地一颤,而后难以置信的望向那神态并无多少异变的小女,那相貌是如此熟悉,但却让她感到分外的陌生。

    “快行!”

    兴男公主看一眼那枉送性命的宫人,旋即便将手一挥,一众人继续前行。这一次皇太后不再挣扎,只是两眼隐隐有几分呆滞,任由两名仆妇拖行着。

    在这时候,苑中靠近台城位置已经有乱军涌入迹象,似乎有人望向了此处,便有数道人影嚎叫着往这个方向冲来。

    “你们先行!”

    崔翎小娘子脚步一顿,扣住弹弓连发,虽然因为距离过远而威力稍逊,但也给那些人前进带来些许障碍。

    “阿翎快退,接应已至!”

    听到公主的低吼声,崔翎转头看到一众龙溪卒已经打破通苑围墙冲进苑中来,提着的心弦蓦地一松,甚至于有种脱力感。这一路虽然未遇多少凶险,但乱军攻破內苑在即,如此紧迫的一个时间差,她的心弦已经绷到了极点,如今援兵汇合,总算没有辜负所托。

    率领一众龙溪卒的,除了刘猛之外尚有担任宫室监的沈恪。若是没有沈恪调度,通苑虽然不属內苑范围,但要将人手安排进来,也是极为困难。沈恪担任宫室监后,也从沈哲子口中陆续得知计划一部分,这计划之胆大,让他都难免心惊,但又按捺不住的兴奋,若是此谋能成,他家日后在时局中之显重将会有质的飞跃!

    担任宫室监后,沈恪也有朝议资格,自然认得出此时作宫人装扮的皇太后。眼下通苑也不安全,沈恪也来不及再作虚礼,只是上前拱手道:“事态紧急,只能出此下策。冒犯皇太后陛下,来日若得苟全,必于阕前领罪!眼下通苑亦不安全,陛下宜当速速转移,苑外尚有接应,可径直出城!”

    公主闻言后神色却是一急,顿足道:“皇帝还在苑中,我要去救他!”

    “是了,我儿……”

    听到这话后,皇太后才如梦初醒,眼眶中涌出滚滚泪水:“请沈卿务必要救出皇帝,来日封赏,无求不应……”

    此时苑中兵乱声越来越响,而后方通苑内亦有厮杀声响起,沈恪疾声道:“太保等人已经前往护卫皇帝陛下,稍后臣亦要御前拱卫,皇太后陛下请放心,但有一二忠骨能立,皇帝陛下绝对不会没于乱军!”

    公主还待要力争,只是想到早先沈哲子所言若她不守约定则会如何,银牙几乎都要咬碎。她撕下袍服一角,咬破指尖匆匆而书,而后塞入沈恪手中,泣语道:“请叔父将此书交与皇帝,我、我……”

    “公主,该行了!”

    刘猛视线一转,示意崔翎云脂等人上前拉起公主,而后一行人绕着宫墙,往约定好的接应点疾冲去。

    此时的城中,已是大乱。

    历阳部不愧悍勇之名,早前在城外诸多苦战,但一俟冲出城内,仍如出栅猛虎,眼前但凡有所遮拦,或是挺槊直挑,或是挥刀劈砍,一个个恍若杀神厉鬼,浑身挂满浓稠血浆!

    这些流民兵,于北地便大多穷困,南渡后饱经阵仗,风餐露宿,少履京畿繁华。待冲进城内后,军纪便有败坏,不乏人冲入民宅内,一刀攮死或上前搏命或伏地求饶的男丁,继而便狞笑着迈步行入门内,将藏匿在门户后瑟瑟发抖的妇人一把薅出,旋即便大施凌辱!

    此一幕,在诸多被侵入的民宅中同时上演。而在街面上,但凡有身穿宿卫戎装甲衣而溃逃者,便被一众乱兵穷追不舍,最终赶入穷巷被一刀劈成两段!

    城中一座民宅中,身穿历阳军服的沈牧将短矛一抖,登时贯穿一名施暴乱卒胸膛。

    “这些禽兽!”

    狠狠抹掉脸上所溅血水,看一眼罗衫凌乱、清白已是不保,于榻上啜泣不止的娘子,沈牧脸色也是阴郁,上前一步,一把拗断那死尸手指,将带血手指抛给床上娘子,沉声道:“此劫非是娘子罪过,假使能够活下来,日后若无容身处,此指为信,我收娘子入房!不必担心失约,本侯名为沈牧,来日平叛扬威江东!”

    那娘子大概也未遇到此类怪人,一时间反倒忘了悲伤哭泣,手捧那血淋淋断指怔怔出神,待回过神来抬头望,沈牧早已踏出庭门。

    这一条街上合共五百余人,尽为穿历阳军服的沈家部曲。待见到沈牧惩恶行出,便有人笑语打趣道:“恭贺二郎,房中又添新娇!”

    “这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沈牧一脚踢在那人屁股上,继而指着另一处乱军涌动所在,说道:“随我再杀一通!”

    “二郎不要冲动啊!我等尚有职责,方才通苑已有信号传出,若是我等疏忽,小心哲子郎君翻脸!”

    听到接连几人出声劝阻,沈牧神色便是一黯,抄起弓来狠狠往那个方向射了一箭,顿时便有一名乱军中箭毙命。余者见状,脸上怒起,待转过头来看到袭击者,脸上却是流露出疑惑之色。

    “瞧什么瞧?再有败坏军纪,通通斩杀!”

    沈牧站在那里气势十足怒吼一声,对方那十数人听到这话,竟然不敢上前,转头一哄而散。历阳军旗号本就复杂,起兵以来又有豫州兵加入,又有历阳本地流民被裹挟入军。那些小卒们哪里能想到这个气势十足者乃是伪装,甚至没有胆量上前查验。

    就这么一路大摇大摆而行,沿途中或有遇到历阳军兵尉将校之类对他们身份有所怀疑,沈牧便是破口大骂,乃至于有动武抢夺战利品趋势,对方都连忙退开。除了几个基本的军号之外,历阳军诸部彼此互不统辖,实在也是混乱,只凭一腔戾气武勇在城中逞威。

    当他们行至通苑东南出口,恰好看到刘猛等人自通苑冲出,彼此汇合起来,已经有了近千之数。

    刘猛他们却无沈牧这一行悠闲,且不说一众妇人太显眼,单单他们自己潜伏通苑中,也不能明目张胆备下历阳军的旗鼓戎装,因而出苑途中很是恶战两场,折损了几个人,负伤者也不在少数。

    历阳军虽然军纪败坏,但战斗力却是不弱,尤其这群流民兵打起仗来如疯魔一般,少有与之对战经验的新晋龙溪卒们也是付出不小代价。

    “弟妇安好,那是最佳!我也总算没有辜负哲子的重托!”

    沈牧示意属下将麻绳挂在这些人身上,充作俘虏以掩人耳目,自己则凑到公主面前咧嘴邀功笑笑。

    公主这时候仍沉浸在被迫放弃皇帝的愧疚悲伤中,听到这话,泪水连连哽咽道:“伯、伯子,我家夫郎他现在何方啊?他伤没伤到?”

    沈牧听到这话后却是微微错愕,他还真不知道沈哲子现在何方,略一转念,才尴尬笑笑:“先去沈园,去了那里应该知道哲子情况如何。”

    一众人在街上行走着,偶尔遇到历阳乱兵,沈牧惯例上前虚张声势威吓一番,往往都能逼退。

    其实历阳军军纪再败坏,也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之所以会如此,还是因为各幢主、部将的精锐部曲如今基本都集中在台城方向,至于这些散落在城中的,其实都是编外的散兵游勇,趁火打劫,连个基本的编制都没有,怎么敢上前冲撞沈牧这么一群望之不似善类的家伙。

    众人由侧门行入守卫严密的沈园,如今虽然已经破城,但历阳军主力还未扩散城中控制局面,一众散兵虽然凶狠,但也不敢直接冲撞有部曲精兵守卫的高门人家,眼下受害最深的仍然是小民之户。

    除了南苑之外,沈园布置的人马军械最多,足足有七百多人,尚有出城去的车马之类。刘长等人自宣阳门撤下后便来了这里,待到沈牧等人到来,刘长哭丧着脸上前道:“二郎,我家郎君被中书派人胁迫出城,至今没有音讯……”

    “什么?”

    听到这话,沈牧等人脸色俱是一变,而公主闻言后,眼皮一翻,整个人摔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废物!”

    沈牧先吩咐人将公主安排去休息,然后一记飞腿将刘长卷出去,脸色已是铁青。

    刘长也是委屈,捂着肋下低声将早先沈哲子吩咐他的话讲述一遍,倒也没有什么特别内容,只是转告沈牧他们得手之后寻机离城,勿在城中久留,稍后自己会前往曲阿相会。

    被一众仆妇环绕的皇太后心思却不在此处,只是喃喃道:“中书弃城而逃,中书弃城而逃……”整个人的精神都有所恍惚,只是现在众人各有任事,或是准备车驾,或是整理军械,无人再去搭理这个尊位者。

    杜赫在小巷中一路疾行,身后乃是十数名自关中一路追随,忠心耿耿的部曲。

    听到临街到处充斥的厮杀叫嚷声,一名部曲上前道:“六郎,如今都中局势纷乱,宜当闭门自守,何苦要赶在这时候合城招摇啊?”

    杜赫闻言后便是一笑,稍作解释道:“沈郎临行嘱我之事,岂能有所轻忽。况且眼下尚未达至大乱,小心些不会有什么危险。”

    听到乃是沈哲子托付之事,众人才闭上了嘴,他们自知自家郎君受沈氏恩之深,这些关中汉子倒也豪迈,国士待之则以国士待之,左右命之一条,关键时刻许之于意,也不算辱没了这一身。

    在曲折的巷子中穿行良久,途中偶有遇到四处游荡乱兵,有的看到杜赫身边人多便退开,有的则壮着胆子冲上来。相对于这些流民兵,杜家部曲才是真正悍勇之卒,于关中那等恶地挣扎求活又一路厮杀出来,岂会将这些散兵放在眼中,砍瓜切菜一般的解决。

    过了好一会儿,杜赫才到达目的地,他行到一处低矮门楣前轻扣房门,旋即便听到门内一个警惕声:“什么人?”

    “季野兄可在?杜赫来访。”

    听到这话,庭门内响起一阵窸窣脚步声,杜赫在门外又等候片刻,房门才打开一道缝隙,褚季野那素来沉静的脸庞在门后闪出,待看到杜赫后,褚季野也是欣喜,连忙打开门让杜赫等人行入。

    褚季野这避祸庭院不大,杜家一众部曲行进来后便有些局促,但胜在隐秘。杜赫早先在台城中与沈哲子分别后,多方打听才打听到这个地址,要寻找仍是花了大半天的时间。

    进入正房后彼此坐定,褚季野先是欣慰的说道:“道晖能全于兵灾,我总算放心了。”

    不过旋即他又皱起眉头道:“眼下这时节,贼势正凶,道晖你实在不宜敞行于市啊!”

    杜赫闻言后笑道:“总要亲眼看到季野兄无事,我心内才能安稳。不过今次我来寻访季野兄,倒也全非只为面禀平安,尚有一件事要与季野兄商讨。”

    褚季野听到这话,便也肃容作侧耳倾听状。

    “历阳逆军不旋踵即兵临城下,如今更是大掠城中,局势顷刻糜烂,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杜赫感慨一声,旋即目光灼灼盯着褚季野沉声道:“不知季野兄对时局未来流往何方有何看法?”

    “中书今次实在……”

    听到杜赫的问题,褚季野忍不住叹息一声,他本不是个热衷于臧否议论的性格,但今次兵灾之事实在让他也感慨颇多,不过话到半途,终究还是不惯言人是非,继而又转话锋道:“逆臣所趁一时而已,待到各方有所布划,来日破贼,亦在顷刻之间!”

    杜赫闻言后点点头,很认同褚季野的想法,倒不是他们在盲目乐观,而是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历阳虽得一时逞威攻破京畿,但深究原因主要还是早先一系列的调度失衡,其他各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历阳压在他们头顶作威作福,来日必将群起而讨之。

    只是,略加沉吟后,杜赫又说道:“历阳必败无疑,可是季野兄觉得历阳败后,或将归何处?”

    褚季野听到这个问题倒是一愣,他虽然笃定历阳必败,但更深层次却还未多想。此时听到杜赫提起这个问题,不免深思更多,败有很多种,或是大败亏输,战死沙场,还有就是眼见大事难成,流窜旁处,这都是难预料的事情。不过褚季野却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深思的地方。

    杜赫徐徐开口道:“早先中书之所以有所收敛,不愿迫之太切,孰知为贼所趁。如今思之,中书所患乃是历阳若恐极,或将北奔,此贼久居西藩,一旦归北,引奴南来,将为江东腹心之患!中书今日之患,来日未必不能上演啊。”

    褚季野闻言后亦是微微颔首,此事确实可虑,然而杜赫接下来的话,则更让他恐慌不已:“来日若历阳北蹿,祸患尤甚于往昔,须知皇帝陛下,如今已落贼手啊!”

    “道晖可有良策?”蓦地被杜赫提起此节,褚季野已是坐不能安,稍一细思额头上便涌出一层冷汗。历阳事败,岂会对皇帝客气,不论是裹挟皇帝北逃,还是弑君而走,这都是难以接受的!

    杜赫凑在了褚季野耳边低语道:“琅琊王……”

    褚季野听到这话,稍一错愕,旋即便明白杜赫之意。杜赫其实也无良策,只是提供一个后备选择,假使皇帝遭遇不测,势必要选择新君。至于所言之琅琊王,并非早先的琅琊王司马昱,而是原本就封吴王的司马岳。早先中书将琅琊王徙封宣城王,将司马岳徙封琅琊王。

    而褚季野,早先是吴王文学,如今则是琅琊王文学。得了杜赫的提醒,褚季野才有所明悟,皇帝陛下已经陷于贼手难救,那么琅琊王则不容有失,若兄弟俱损,晋祚归谁?

    略一沉吟后,褚季野说道:“琅琊王如今在建平园,王长豫等守卫于彼处,一时不会有危险,久则……”

    “季野兄,此为你我功业,岂可假手他人!”杜赫听到这话,蓦地紧紧抓住褚季野的手腕,低声疾吼道,眸中熠熠生辉。

    褚季野听到这话,双肩顿时一震,杜赫这意思,是要打算将琅琊王置于他们保护之中。可是此事干系实在太大,褚季野则不免有些迟疑:“此事有待商榷……”

    “王庾横断大江,若无捷径,我等何时可登顶?季野兄,机会稍纵即逝啊!”

    杜赫拍案低吼道,褚季野听到这话,眸中迟疑渐褪,继而双目灼灼望着杜赫:“道晖可有万全把握保住琅琊王安全?”

    此时的都中,混乱形势渐有扩大,随着涌入城中的叛军越来越多,甚至已经有一部分叛军开始去冲击乌衣巷等权贵聚居所在。

    虽然各家早先逃难避灾者不乏,但是一来城破过于猝然,二来这些人家也不乏底气或是迟钝于时局,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滞留在城中。当那些乱军开始冲击各家门庭时,便遭到了各家部曲的抵抗。

    无论是否勇武之家,部曲家兵的战斗力远非宿卫禁军可比,尤其眼下又是包围身家性命,因而现在的战斗烈度较之早先的攻城战反而要强得多。不乏有各家勇武家兵部曲直接将这些乱兵凿穿击溃,沿途追杀。

    褚季野和杜赫离开居所,行在大街上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因为身边不乏勇健部曲簇拥,那些乱军溃部哪怕行过他们身边,都是视而不见,不敢上前侵扰,甚至于杜家部曲还追上前去手刃几人。

    “如此不堪军容,竟成破城之灾!这难道只是战之罪?”

    褚季野看到这一幕,脸上更加流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这些乱军甚至禁受不住各家部曲的追杀,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杀进城中来。一时间,对于早先统筹战事的中书,褚季野心中也是充满了怨念。

    杜赫久在关中乱土,对于兵灾的理解深刻较之褚季野又深了一筹。眼前这一幕并没有让他感受到振奋,反而更有种深深的忧虑。

    历阳部能够击溃数万宿卫,本身战斗力是毋庸置疑的,但缺陷也很明显,那就是兵少。历阳本部加上豫州部联军,统共不过万余战卒,剩下的近乎一半,都是在起事之前或者起事之初掳掠来的人口。

    如今攻入城中的,主要是苏峻本部嫡系和张健部,豫州许柳部仍在覆舟山给叛军守住退路同时防备琅琊郡的王舒部,而韩晃部则还在石头城附近。之所以造成满城尽是乱军的现象,一方面是各部嫡系之外的那些乱军散兵在肆虐,一方面则是都中溃散的宿卫在趁乱鼓噪生事乃至于投敌。

    各家部曲一时间击溃这些乱兵,并不意味着就能扛得住历阳部的主力。可以预见,当苏峻掌握中枢之后,各部合并主力汇集时,各家这一波反抗势必会迎来更为猛烈的报复,那时候才是真正的破城大劫!

    但这些都不是杜赫该考虑的事情,如今他在城中已经了无牵挂,只要完成沈哲子的嘱托,就可以趁着乱军尚未完全掌握全城,快速的撤离。

    建平园并不靠近台城,如今台城乃是叛军主力所在方位,这里反而没有多少乱军踪迹。但随着乱军对城池的掌控加深,这里陷落也是早晚的事情。

    当杜赫他们到达建平园的时候,早已经得到通知先一步赶来的沈家部曲已经冲散了留守在这里的几百宿卫。看到杜赫等人行来,沈家另一名龙溪卒兵尉徐肃连忙上前见礼,并通知园内最新的情况。

    看到沈家人也牵扯到这件事情当中来,褚季野神态便有些不自然,先前与杜赫商议时,他还以为此事乃是他二人共谋。但如果沈家加入进来,以其家之强势,自己冒了这么大风险,也只能退居次席辅助,难以占到主导。

    见褚季野已经心生退意,杜赫一把握住他手腕,低语道:“季野兄,琅琊王或为未来国祚所系,其安危干系重大,绝非你我能保护周全。而且,早先皇太后陛下与丹阳长公主已经退出內苑……”

    褚季野听到这话,神态便是一僵,琅琊王的安危问题尚不足以让他与沈家合流。但如果皇太后已经被沈家掌握到,那此事干系可就太重大了!换言之,只要他们能够将琅琊王送出城去,随时都可以遵照皇太后的意愿扶立新君!

    而且如今沈家人已经控制了建平园,可以说无论他加不加入,琅琊王都势必要被转移出城。到目前为止,沈家拉拢他入伙,应该还是主要看中他琅琊王文学的职位,可以避免让其家招惹挟持宗王的物议。在谋划如此大事的时候,还能考虑到这些细节,思虑不可谓不周详。

    既然木已成舟,眼下态度摇摆也无意义,褚季野将心一横,当先一步往园中行去。杜赫等人随之而入,褚季野能够心甘情愿加入进来,杜赫也很欣慰,毕竟此人乃是他在都中为数不多的挚友。

    在建平园一座阁楼中,琅琊王司马岳便身处其中,与其兄长相比,琅琊王要显得沉静清秀一些,相貌更类其母。哪怕外间已是兵灾蔓延,此时仍然坐在书案前挥毫练字,神态并无太多局促。

    褚季野行进门中来看到这一幕,对于琅琊王小小年纪便俱静气的风范也是由衷赞赏。都中甚至有传言,中书对于琅琊王的看重甚至还要高于当今皇帝,只是终究长幼之序不能乱。

    王悦坐在琅琊王身侧,看着自家那十几名家兵被如狼似虎涌进来的沈家部曲缴械捆绑起来,再见褚季野登堂入室,脸上便泛起一丝苦笑:“季野兄,何至于此啊!”

    褚季野有些情难面对王悦,彼此俱为琅琊王属官,两人私谊也是不错,听到这话后,他只是垂首下来说道:“长豫也知如今都中非净土,我等既为殿下之属,当保殿下不受乱军之辱。”

    说到这里,褚季野便大礼跪拜下去,对琅琊王说道:“请殿下稍移尊驾,臣等护卫殿下出城择善。”

    琅琊王放下笔,低头望着褚季野道:“我大舅在何方?我母后怎样?我阿兄怎样?”在兵临城下之时,他就被中书与太保合议转移到此处,实在不知苑中如今形势如何。

    “眼下已经不容细辩,稍后殿下见到皇太后陛下自可从容详谈。”

    杜赫先是施礼,然后上前抱起了琅琊王,再对王悦说道:“今日冒犯,来日都中乱平,定当登门谢罪,还望长豫兄宽宥。”

    王悦听到杜赫之言,神态已经有所错愕,已经无暇再作回应,脑海中只是翻腾着几个念头:皇太后和琅琊王俱已出都!

    待到反应过来,建平园中已是人去楼空,自家早先被制住的部曲家兵也都被释放,如今都拱卫在王悦身边,神态颇显羞惭请示道:“大郎,我们要往何方?”

    听到这问题,王悦脸上苦涩之意更浓。原本建平园是有两千多宿卫把守,但随着城东战事告急抽调走一部分,继而叛军破城又逃散了一部分,再加上先前一场冲击,留下来的已是寥寥无几。

    而他家在城中的力量却不太多,一方面是因为绝大多数部曲都在乡土中被堂叔王舒统御,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父亲觉得没有必要在城中安置太多人手。因而眼下乃是空前的空虚,继而被人轻松抄了退路。

    眼下身边只有这十数家兵,如今城中乱事频频,乌衣巷势必是不能回了,而建平园也非善处,稍后乱军或会冲击此方。想来想去,王悦觉得眼下也只能先去台城与父亲汇合,再做计较。

    于是一众人簇拥着王悦离开建平园,一路避开大股的乱军,很快便冲到了宣阳门外。此时的宣阳门早被乱军占据,他们这一众人靠近,很快便被一群乱军甲士包围起来。

    那些叛军衣甲上大多沾染血渍,神态也是狰狞,挥舞着血迹未干的兵刃。身在这一众凶人包围之中,王悦心内不免也有紧张,只是强自镇定望着其中一名乱军头目说道:“我是琅琊王长豫。”

    那一众乱军几乎没有阻滞的杀入城中,气势正是高昂到极点,眼见王悦这一群不知死活的人居然还敢往台城冲,诧异之余也不乏忿恼,正打算不由分说将王悦等人屠戮一空,甚至有人已经砍倒其中两名看似颇为威武的王家家兵。此时听到这话,则不免更加好奇,纷纷转头望向兵尉。

    那叛军头目不知王长豫为谁,但是琅琊王氏总是听过的,而且早先攻城时主将都有交待对于其中一部分人家不要过于凌辱。

    他略一沉吟后便吩咐道:“先捆起拿下,我去请示军侯。”

    那些兵卒们听到这话,便找出麻绳上前将王悦等人捆缚起来推搡着押进宣阳门内。当然这个过程中不乏有人对王悦他们下黑手,或是踢打几脚,或是辱骂几句,这让他们感到很快意。早先他们在历阳,多受这些高门逼迫羞辱,如今又如何?还不是统统落为了阶下囚!

    对此,王悦等人只能低下头去默默承受,甚至不敢流露出不满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有一名身披戎甲、头戴兜鍪的魁梧将军在一众亲兵下簇拥而来,远远便发声问道:“哪一位是王长豫公子?”

    听到这话后,王悦在角落中站起来,说道:“我便是王长豫。”

    那戎甲将军疾步行来,拱手道:“末将陆永,寒伧武人,未入郎君雅听。如今太保正于皇帝陛下驾前,我等拨卵锄奸而来,虽举刀兵锄奸,不敢礼慢君子。”

    说着,他便让人将王悦等人松绑,及至看到王悦脸上颇多淤青红肿,眉头不禁一皱,问道:“先前可有军卒失礼郎君?”

    这种礼貌问话,王跃自然不可能当真而后去指认行凶者自讨没趣,闻言后只是摆手。

    那陆永示意王悦等人跟上他,往北面太极殿而去。只是在转过身后,那兜鍪下的脸庞上便流露出浓浓讥诮之色。

    太极前殿乃是宫苑之间最为宏大的一座殿堂,通常只有在新皇登基、新年大朝会等等重大礼节之日才会启用。但是眼下,随着历阳军攻破建康城,社稷危亡之际,皇帝也被如今尚留在都中的重臣们拥护着来到此殿。

    宏大的殿堂不乏威仪,但殿中不过寥寥十数台臣,则又显得异常的冷清。尤其在大殿之外,千数名乱军甲士将大殿围困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更给人一种危若累卵的凝重感。

    御座上,少年皇帝端坐在那里,稍显肥硕的脸庞并无往日的懒散亦或迷茫,紧抿着嘴唇,两眼中不乏恐慌乃至于悲伤。他手中死死攥着一角丝帛,上面有凌乱的血色字迹“勿忧,必救”。他一望可知这是阿姊的字迹,乃是先前一名不知是何职事的官员塞进自己手中。

    看到这字迹,皇帝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是感到欣慰,阿姊既然让人传信给自己,那说明阿姊目下应该是安全的。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被遗弃的孤独和悲伤,阿姊已经脱险,而他却落入了乱军包围之中。

    在皇帝御床两侧,坐着太保王导与光禄大夫陆晔,稍远一些则是尚书荀崧和张闿。一众须发灰白,不乏老态的台中重臣们,将皇帝簇拥在当中。神态之间虽然满是庄重决绝,但这画面拉远来看,总给人一种末路途穷、等待最终裁决的凄凉感。

    御座前方席上端坐着侍中褚翳,笏板持在手中,两眼咄咄逼人,似是随时准备效死于御座之前。而在御座后方,则端立着右卫将军刘超与侍中钟雅。钟雅腿伤未愈,只是竭力站稳身形,以至于腿上伤口再次迸裂,血水沿着袍服流淌到脚边地面上,此公神态却是冷静,不露丝毫痛色。

    这已经是如今尚留在台城,仅剩的几名重臣。至于大殿下方,也肃立着十多名台臣,神态或慷慨或沉静,尽皆默然无语。

    许久之后,殿前突然响起一阵骚动,这让殿中众臣脸色皆微微一变。王导下意识抬手将皇帝往自己身侧揽了揽,后方钟雅并刘超各持笏板冲到御座前方,以身躯来作遮挡。而褚翳并殿中其他台臣,也都在御阶下列成一排,两眼死死盯住殿门方向。

    拥堵在大殿门前的乱军甲士们散开一条小径,王悦在其中穿行而入,待看到殿中情形,先是稍有错愕,然后连忙施礼致歉,然后才大礼参拜殿上的皇帝。

    待见到是王长豫行入,众人虽然略感意外,但绷紧的心弦总算放松些许,各自归位。

    而太保看到王长豫后,脸色却是蓦地一变,他自知儿子如今担负怎样责任。琅琊王之所在,可以说是他与中书共议之后安排下来的一个备案,如今儿子出现在这里,莫非琅琊王已被叛军掌握?

    略一沉吟后,王导自御床上行下来,示意王悦行至侧殿,待到左右无人,才低语问道:“我儿为何至此?”

    王悦神态有些尴尬,垂下头来小声道:“儿有负所托,褚季野先时率众将琅琊王送出都外。”

    王导听到这话,眉头不禁微微一皱,倒也没有太过动容。早先他与中书虽然有此议,但也没想到乱军破城如此猝然,他又紧急入苑将皇帝迎至太极殿,并没有时间再去顾及琅琊王。

    褚季野此人他也知,乃是一个赤忠之人,堂上之侍中褚翳便是褚季野堂兄,是一个可以信重之人。琅琊王交其手中,倒也不是不能接受,若再逗留城内,早晚陷于贼手。

    “与褚季野相谋者,乃是杜道晖。杜道晖曾言,皇太后陛下也已脱困出城。”王悦又低声说道。

    听到这话,王导脸色却是陡然大变,整个身躯都蓦地一颤。中书执政以来,他虽然喑声自处少履台城,但对都中基本人事关系却不陌生。杜道晖此人与海盐男行极密切,若此事有此人涉入,那么沈家必然难脱干系。

    皇太后与琅琊王俱入沈家掌握中,尤其是在京畿陷落、天子蒙难这样的社稷存亡时刻,其中意味,让人不敢深思!换言之,如今殿上这个皇帝,乃至于他们这一众台臣,已经不是维系江东局面的重点,必要的时候,能舍则舍!而京畿之外的形势重点,经由此事,也被南人一把篡夺入手!

    “褚季野何以如此不明……”

    哪怕素来雅量非常,王导得悉此事后,心内仍是骤然翻起波澜。身为时局中的掌舵者,他与中书虽然执政理念和手法不同,但都秉承一个底线原则,那就是绝不能让南人越过警戒,掌握到把持时局的权柄!一旦发生这种事情,他们这些客居异乡的侨门处境将急转直下!

    王悦见父亲脸色变幻不定,心中也是倍感气虚,只能低头涩声道:“儿子无能,辜负父亲信重托付……”

    脑海中快速掠过诸多念头,王导也知事情已经发生,再怪罪儿子已经没有意义。他只是感慨沈家反应之敏捷,城破如此猝然,就连他至今尚有几分发懵,沈家却一手抢出皇太后,一手掌握琅琊王,抢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攫取到先机!

    一念及此,王导视线不禁转向站在殿中一角的沈恪,继而便又沉思起来。他自知如今沈家在都中的掌舵者为谁,哪怕心内对那少年已是高看许多,但如今看来,自己对其仍是不乏小觑了。

    时人将海盐男与儿子并许,但由这件事看来,长豫较之此子仍是差了良多,既然明白自己职责所在,城破之际就该即刻当机立断将琅琊王送至城外王舒处,何至于眼下被人一把抄了后路!

    莫非沈家之兴已是势不可挡?哪怕心中已是失望,但王导心中还是存一分侥幸,沉声道:“这消息,可曾送出城去?”

    王悦闻言后便是一愣,继而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当时他只是充满了挫败感与迷茫,只想着尽快见到父亲商议,哪想到往城外去通传消息!况且他身边人力本就不足,自保都勉强,也根本不敢再分出一部分人力去传递消息。

    见王悦神态如此,王导也知这话是白问了。儿子满脸的挫败让他心中略感不忍,想出言有所安慰,但也不知该说什么。皇太后与琅琊王落入南人之手诚然可忧,但局势也未至绝处,最起码如今中书于外,尚有江州作为依靠,也绝不会容许沈氏在目下这个形势有所妄动!

    父子二人再行回正殿上时,陆晔等人纷纷望向王导,目露疑问之色。王导只是微微颔首,如今京畿新破正是人心惶恐之际,实在不宜再将这件事道出让人心更加动荡。眼下他们这些人尚能聚在皇帝周围,那是因为大义所在、忠心所系,若让他们知道自己等人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旁人弃子,只怕人心将会崩溃!

    但王导也知此事瞒不了多久,应该尽快想办法通知城外的王舒,让其尽力有所补救,不可完全依赖中书。况且如今中书已经威望大失,各方据地自守,中书也未必能够掌握大局。

    将王悦送入太极前殿后,路永便又行向如今已经残破不堪的台城。

    早先覆舟山下放火,台城近半已经被烧成白地,只有位于最中央的中书等几处官署尚能保持完好。这附近也成为了先期入城的历阳军将领们的聚集地,从各方冲入城中的军队也在往此处聚集,对城中成建制的宿卫禁军清扫也已经渐近尾声。

    路永漫步在这第一次履足其中的台城,心中之舒畅难以言表。当行过一处官署院落时,其中传来的喧哗叫嚷声让路永颇感不悦,这里面关押着众多被从台城各方驱赶而来的台臣。他行到官署门前,对负责看守的士卒们说道:“再有喧哗滋事者,不论何人,一律军法鞭笞!”

    守卫们听到这吩咐,轰然应诺,当即便有人冲进院子中,将一些不甚安分的台臣捆绑起来当众抽打!

    中书官署中,苏峻端坐在早先中书的位置上。因为先前身先士卒的冲杀,他也身被数伤,如今袒露着胸膛正被医师用药液冲洗伤口。

    虽然受伤颇多,苏峻却恍若未决,端坐在中书位置上顾盼自豪,神态颇为适意,笑着对席中众将说道:“庾元规向来色厉方正,骄不可近,不知早先的他可曾想到,如今其位易人!”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都是哄然大笑起来。说实话,如此轻易击溃宿卫攻入城中,他们自己也是大感意外,眼下心中更是洋溢着凌霄豪情。

    但亦有人不乏忿忿道:“可惜此贼腿脚太快,察觉势态不妙即刻弃城而逃,如今已是不知所踪。假使我等兵势再厚几分,岂容此贼逃窜!”

    听到这话,苏峻亦是颇感失望。宿卫战斗力如此不堪,也是他早先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如今看来,起事之初那长久的彷徨犹豫实在是笑话。若当时能矢志而进,不做更多权衡,他们或能在京畿度过新年也未可知。

    但这也是无奈,战阵较量充满意外,什么情况都会发生。此事成或不成,关系到他阖家老幼性命,能够持稳而进是最好的。如今的战果于他而言,简直是起事之初未曾预料到的美好。

    心中虽然作此安慰,但苏峻仍是不乏失望。若他能再多一部分兵员,确是有可能直接将庾亮困在都中擒下,届时昭告天下收斩权奸,才算是达到一个圆满预期。如今庾亮逃窜都外,可想而知来日局势还会有所演变。

    所以,苏峻也并未因此大胜而完全忘乎所以,当众将还沉浸在这大胜喜悦中时,他已经开始考虑接下来的善后问题。

    大胜并不意味着形势就一片大好,苏峻心知,如今他所击溃的仅仅只是都中宿卫这一部分力量。当年的王敦如何势大,他是心知肚明,而王敦最后的失败,他不止亲眼见证,更是亲力促成,对此怎么可能没有一丁点的体会!

    如今的江东,最起码有四方力量并不逊于如今的他,甚至还犹有胜过。荆州的陶侃,江州的温峤,徐州的郗鉴,以及会稽的沈充。

    这几方力量之中,苏峻寄望最重的便是荆州。且不说荆州分陕之重,陶侃百战宿将,国之干城,然而却连一个辅政虚名都没有得到。哪怕此公自己没有脾气,他的部众对此难道没有微辞?

    某种程度上而言,荆州所面对的情况与历阳是有相仿的,都是被中书疏远乃至于警惕打压。所以,当豫州毫不犹豫选择与自己合作时,苏峻对荆州寄望更深。只要荆州能表态支持他,那么大事可定一半,其他几方即便再有怨望,都不足掀起风浪。

    然而比较让苏峻失望的是,尽管他已经派人与荆州进行良久的沟通,一直到他渡江,荆州态度仍是暧昧。若说心里没有忿恨,那是假的。老家伙分明想借自己手除掉中书,而又不想给他自己招惹污名。杀其子于军中,亦算是苏峻对此一个报复!借刀杀人,刀能伤人,亦能伤己!

    如今他已取得如此大胜,相信荆州态度应该会有转变,除非陶侃老鬼真的甘心再被中书凌驾其上威吓逼迫。尽管彼此有杀子之仇,但陶侃本身子嗣众多,若因此而丧失权衡利弊的理智,那他也不配以寒素而居此职。况且,若非那陶瞻自己愚蠢,甘为权奸驱使卖命死战,自己也不会不留情面。

    至于徐州,应该说苏峻本身就出于淮北,他相信只要自己能将京畿局面稳定下来,那些淮北带兵之将也是乐见他能成事。毕竟相对于寡恩刻薄的庾亮,由他执掌局面对那些淮北诸将而言并非坏事。

    江州温峤则是苏峻最大的隐患,他没有什么把握去说服江州,因而也压根没有试图去做。而且据他来看,庾亮外逃,最有可能投奔的地方便是江州。所以未来,江州方向将是他最主要的战斗目标。

    而会稽方面与这几方又有不同,吴中兵甲稍逊,但是钱粮之丰厚远胜其余。会稽方面的兵事威胁,苏峻并不担心。但是对于会稽的重视,又远胜于其他。因为会稽关系到他对未来出路的规划,正是因为弱兵甲富钱粮,会稽乃是江东首选安息之地。

    而且苏峻素知执掌会稽的沈士居是个什么货色,当年平灭王敦时,老实说若非他网开一面,沈氏未必能活,更不要说如今之显赫。可以笃定的是,沈士居此人对朝廷素来怀有贰念,如南人惯常以来对北人的怨望。假使自己能打通往会稽的道路,将皇帝转向会稽,吴人绝对乐见其成!

    果然,苏峻派人往会稽稍一沟通,沈士居便流露出响应之念,只是惟求要保证他儿子并都中族人的安全。对此,苏峻自无不允的道理,只是心中不免耻笑,人皆言沈士居诡变之能,说到底不过吠于门户中豚犬之才,谋划如此大事居然还有妇人之仁,爱惜怀抱中物!

    不过对于沈充此念更深一层意思,苏峻也不是不明白。沈充的这个儿子不同于陶侃之子,其家久负豪武之名,终于在这一个儿子身上捞取到一点人望清名,又借此蒙上一层贵戚色彩。若自己害了他这一个儿子,不啻于断了其家上进之阶,沈充绝无可能淡然释怀,奋起与自己拼命都未可知。

    除此之外,尚有一点值得关注的就是游离在京畿之外的王舒。不过也仅仅只是值得关注而已,早年王氏势大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今王舒纵然有兵,但却无处可供其依托,唯一可虑的便是此人在京郊游荡如鬼魂,或会与城中有所呼应而生事。

    将如今各方都权衡一遍,身上创伤也已经处理完毕,苏峻披上一件氅衣,然后环视席中众人,笑语道:“眼下未及大肆欢庆之时,来日方可坐论封侯。眼下该要如何,尚需诸位集思。”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兴奋之情稍敛,也知苏峻所言属实,如何保住胜利成果才是当务之急。

    在座这些人骁勇不乏,但若讲到智谋,终究有缺。尤其在如此大胜后尚能保持思虑清晰的更是少之又少,在沉吟少许后,任让才开口道:“主公如今得此大胜,势力今非昔比,让请为使再拜陶公,以释西方之迫。”

    苏峻闻言后却是摇头笑道:“荆州应去,不必参军。如今都内事务诸多,参军是我肱骨,留用于此,不能轻劳。”

    那匡术看一眼多得主公看重的任让,也不甘示弱开口道:“如今虽然未及论赏之时,但主公归都劝政,应先得名,方可行实,平灭四方之乱。祖豫州义助至此,如今功业将克,主公礼应有所犒奖。”

    苏峻闻言后便微微颔首,名礼之正,方能居实。这倒不是他对名位过多热切,而是不得不为,否则他便仍然只是见逼中枢的方镇乱臣。略一沉吟后,他便点头道:“此事交付匡令,拿出一个章程稍后公议。”

    这时候,苏峻手下最重要的部将张健也开口道:“建康城狭巷窄,虽是京畿,但若陈重兵固于此,进退不得从容。”

    苏峻听到这话后亦是连连点头,军略为他之所长,虽然攻下了建康,但此地却非能固守之土。他心内已经渐有方略,京畿不可固守,亦不可轻弃,石头城和覆舟山这两处东西要塞掌握在手,京畿反而不必过分关注。

    话题打开后,众将也都纷纷建言如何在石头城并覆舟山两地布防,他们都是长于军务,每有建策,都详实有序。

    正在这时候,那后来加入的路永突然开口道:“末将倒觉得,都中各家旧姓不可不防。早先王太保之子王长豫单丁闯宫,视我虎狼之师无物,可见其心倨傲。主公心怀大势愿善待旧姓,但这些人心肠如何却实在不敢言。”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不满也纷纷被撩拨起来,而后又有人言道早先在乌衣巷附近其部属遭到各家部曲袭杀。一时间,对于这些南北旧姓人家,众人皆是充满怨念。早先为其所轻视已经积攒颇多怨气,如今他们已是此城之主,那些大姓居然还死性不改。若不予以教训,起兵意义何在!

    听到众将如此鼓噪,苏峻一时间也是纠结。将士们的怨念必然要有所发泄,但若彻底得罪了这些南北旧姓,于他而言则是自绝于江东。思忖良久之后,他才指着张健开口道:“稍后子高率本部攻破乌衣巷,敢有抵抗者一律诛杀!余者扫荡全城,但有被甲持戈者,一律诛杀!”

    众人闻言,纷纷应诺。长久以来遭受礼慢羞辱,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

    见众将神态如此激昂,苏峻心中却不乏隐忧。早先攻破苑城,他虽然一再叮嘱主攻的苏逸要严厉约束部属,但动人心魄者,惟权惟欲,一众虎狼之士冲进颇多美眷的苑中,如何能禁止得住。当他后一步到达,整个苑中已是糜烂。

    不过幸而苏逸也知轻重,最起码肃祖一众遗孀后妃所受侵扰尚轻。但唯一可虑的是皇太后至今搜寻不见,这不免让苏峻略有不满和隐忧。他对都中怨念最深的自然是庾亮,第二个便是皇太后这个妇人。

    他本意还打算当面斥责这愚妇,夫死,妇不易其辙乃为妇道!他乃是肃祖信重的肱骨之臣,这愚妇怎能纵容其外家权奸一再见逼羞辱,将肃祖遗命置于何地!如今他已入都,这愚妇信重的外家又在何地?

    稍稍平复心情,苏峻让人取来章服,他为方镇提兵入都锄奸劝政,不能不见皇帝。而且他也要问问这个小皇帝,非他戮力而战,晋祚安在?亲奸邪而远贤能,这是什么为君之道!

    沈哲子他们回到曲阿的时候,已经是城破后的第四天。之所以回来的这么晚,倒不是因为乱军所迫太甚。

    一方面是因为确保郭默等人前往寻阳浪费了一点时间,温峤起兵勤王,寻阳部前锋水营已经安放在了芜湖,郭默等人入了水营,便不可能再有投往别处的可能,势必要被送到寻阳。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途经的宣城已经大乱,宣城本就与历阳隔江对冲,乃是战斗的首发地点。宣城内史桓彝又被迫迁往更往东的广德,境内已经完全没有了秩序可言。自京畿方向溃败而出的宿卫残部,还有历阳本身便有的流民群体,统统涌入宣城境内,甚至已经形成几股不小的武装力量,其首领各自冠以将军号,以响应历阳之名而四方肆虐。

    为了躲避这些流寇,沈哲子等人不得不曲折前行,一直绕道茅山才在山中跋涉苦行,最终回到了曲阿。

    当沈哲子等人出现在曲阿县境内时,很快便遇到了在外间游弋的自家部曲,一问才知,自己离开的这几天,自家这一众部曲可真是不得安宁,因他临走时有交待在曲阿汇合,所以如今县内几乎每一处地方都有等待搜寻他的家人。

    沈哲子对此也是无奈,又不便过多解释,与精神仍是萎靡不振的庾翼先进附近一处工坊略作歇息。过了没多久,他家前来接应的人便到达,首先冲进来的乃是刘长,待见到沈哲子后,刘长已是激动难耐,捂着脸近乎咆哮道:“郎君终于平安归来……”

    看到刘长鼻青脸肿的样子,沈哲子不禁微微错愕。他自然不知,这几日他迟迟不归,沈牧每每有怨忿便拿刘长出气,可谓是饱受老拳。

    “就算郎君平安归来,你难道就无罪责!”

    随之行入的刘猛指着兄弟呵斥道,在他看来,任由主人独留险地实在是大大的失职,因而近来对于刘长也是颇多训斥乃至于动手。

    见刘长如此凄惨模样,沈哲子也是不忍,摆手道:“不必过责他太多,只是一桩意外罢了。”

    沈牧自后方冲上来,伸出手臂死死抱住沈哲子:“你这小子若再不归来,我真要带人去江州拼死把你抢回,否则哪有面目再归乡中!”

    听到这些话语,庾翼神态不免有尴尬,说到底,毕竟是大兄强人所难将沈哲子胁迫带走。虽然如今大兄已经不在,但念及此节,他也是不乏愧疚。

    沈哲子哪有闲心在这里跟沈牧他们再叙别情,先是确定都中诸多安排没有疏忽,心里才长长松了一口气。一众人出门登车返回如今充作大本营的云阳庄园,沈牧却不得随行,而是被沈哲子赶去收拢散去各方的部曲。既然他已经回来了,既然他已经回来了,那么下一步计划就要即刻提上日程。

    钱凤也一同来迎接沈哲子,在外间牛车上等待。登上车后,沈哲子便对钱凤低语道:“解决了。”

    钱凤自然知道沈哲子所言为何,他几乎是除沈家父子外唯一知情者。至于其他与死士接触的人,甚至并不知道这梁勇究竟要派往何用,自然这个名号也是个化名。在谋划这件事的时候,沈充自是谨慎到极点,毕竟所谋者太过惊人,一旦有泄,于沈家而言亦是致命打击。

    风险诚然很大,但收益也是丰厚。最起码,如今皇太后和琅琊王已经俱入手中,那么在未来的平叛事宜和利益分配当中,沈家将会占据前所未有的巨大空间!或许一时间还不能撕裂侨门执政这一基调,但是庾亮一死,庾家如今这个执政侨门,几乎已经惟有沈家可以依靠!

    虽然江州温峤与庾家仍是情契,但庾亮死去,便丧失了一个可以彼此信重无疑的基础。而且温峤如今并不具备沈家所掌握的大义名分,可以说,庾家哪怕不是为了权势而只是生存,只能依附于沈家,才能摆脱庾亮执政使国祚危亡的大罪惩罚!

    早先是没有机会,但是在接到老爹的信之后,沈哲子意识到这当中所蕴含的庞大利益。除掉庾亮,借助庾家这个外壳,一举逾越侨门执政的底线!也唯有除掉庾亮,在两家的联合当中,沈家才能占据主导地位,借此一举跃上前台,成为真正能够左右时局的一方力量!

    苏峻兴兵造反,赌上合家性命,所为者无非是为此。而现在,沈家只要能杀掉庾亮,就能获得较之苏峻所求还要大得多的利益,沈哲子找不到一个理由拒绝这个方案。诚然这件事会有风险,但再大的风险有起兵造反大吗?

    况且就算起兵造反,一方面不具备苏峻这样的地利,一方面性价比实在太低,投入的成本太大,了不起能割据一方。但最大的隐患是,凭沈家这数年的积累和运作,未必能够让北人甘心伏于一个南人朝廷。须知中朝以来,三十七年的大一统,南人对于朝廷仍然保持着极大的离心力,尤其是自家这样的武力强宗,需要足够武力予以震慑,才能维持一个表面的稳定!

    而一旦不能将北人囊括在自家影响范围内,南北之人在江东这一片土地上必然要彼此攻伐,争夺生存空间。到那时候,羯胡哪怕没有渡江之力,侨门为了谋求一个生存空间,主动将之拉过江来是可以预期的事情。

    这群家伙,北地稍有动荡,一骑绝尘三千里,拖家带口逃到江东来,指望他们有什么贞洁不失的操守?况且在他们看来,一个南人主导的政权和一个羯胡政权是没有什么不同的,都不是大义所在!

    所以到目前为止,割据自立绝不是一个好方案,沈哲子哪怕违逆老爹意愿,还是将心一横留在了都中。

    沈哲子没机会跟老爹详谈,但是趁着这个时间,将这一层隐忧与钱凤交待一番。哪怕如今已经掌握了皇太后和琅琊王,他也从未想过要放弃建康的皇帝而跑去会稽扶立新君。一旦这么做了,苏峻不再是时局的焦点,琅琊王氏等侨门会自然将之接纳,作为攻打会稽的棋手。

    虽然底线在此,但却不妨碍沈哲子拿这一点去吓唬别人,尤其是王导那个老狐狸。如今主动权彻底在自己这一方,当然要化为完全的主动,还需要将皇太后和琅琊王送至京口。而且京口方面氛围已经营造良久,也要借此机会梳理一番,摆脱淮北郗鉴的阴影。

    早在苏峻起兵之前,钱凤对沈哲子这一个计划就有足够了解,也是非常认同。时下的确并不适于自立,借此侧身于中枢,乃是最好的选择。

    趁着这段时间,钱凤也将都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但也都是一些道听途说,随着历阳对台中继而扩散到全城的掌控,信息的交流越来越困难。历阳军对于都中各家的凌辱不是沈哲子关注的重点,钱凤也只是简单略过,还是重点讲了讲历阳实力的涨消。

    早先历阳过江时,与豫州合共两万余人,但其中有近一半是战斗力稍逊的散兵。之所以对历阳的实力如此了解,也得益于早年间沈哲子与历阳部属的交流,并不独独只有一个韩晃,而且他与韩晃之间甚至还不乏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味道。更多更详实的内容,则来自于苏峻的属下匡术。

    这个匡术也算是个家道中落的旧姓世家子弟,名禄之心较之旁人要强烈得多,他之所求,沈哲子几乎都能满足。因而历阳的情报,沈哲子也是由匡术口中源源不断的得知,所付出的代价则是将匡术新纳的娇妾幼子安置在京口,并于其名下存了大量的财货。

    但是随着入都以后,苏峻军的力量便暴涨,单单这几天之间便几乎翻了一倍。一方面是溃败的宿卫转投其中,一方面是对京畿周边民众的裹挟,当然战斗力如何,也是不好评判。

    事态发展至此,对于苏峻下一步的军事目标,沈哲子也是不好评判。早先他是打算在曲阿坐观时局,甚至与纪友商议不惜工本建造营寨。但是现在计划有变,眼下再留于此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应该赶紧逃离京畿周边。因为沈哲子所担心的不只有城中的苏峻,还有城外的王舒。

    自家冒了这么大一个风险将皇太后和琅琊王弄到手里,若被王舒截了胡那也真是欲哭无泪。如今王舒已经句容北部,仍是观望姿态,与自己早先计划差不多,很显然还没得到这个消息。所以要趁着这个时间差,赶紧撤离。

    回到云阳庄,沈哲子便与早已等候在此的纪友交流一番。纪友身披孝袍,他家在建康城守卫战中死去颇多族人,因而神态很是悲伤。在见到沈哲子后,便要商议如何反攻城中的苏峻。虽然他只是曲阿县令,但其家在宿卫中根深蒂固,不少宿卫溃部并他家族人都投奔至此,已经聚集了将近五千人,力量并不算小。

    但是对于纪友这个提议,沈哲子只能抱歉,改变计划后,他大多精力都在城中布置,尚未与纪友有充分的沟通。不过眼下也有一个现成的理由劝纪友打消这个念头,在纪友慷慨陈词一番后,沈哲子只是低语说道:“中书已亡。”

    “什么……”

    纪友听到这话,眸子顿时瞪起来:“可我听家人说,中书明明已经投奔寻阳……”

    沈哲子沉着脸将庾亮被刺讲述一遍,纪友闻言后,已是仰天长叹:“诚然中书大罪于朝廷与丹阳乡民,但如此大乱时,正要有人担当,他却弃世而去……”

    沈哲子闻言后也不免感慨,早先他之犹豫便是在此,相对于京畿陷落,庾亮的死反而更能撼动各方人心。所以,他家要趁着各方情绪尚未有所大变时,借助皇太后的大义名分,快速崛起来填补这个空白,不让局势划向更加恶劣的一方。

    所以眼下沈哲子也不隐瞒,便将自家已经救出皇太后并琅琊王,要即刻送往晋陵建立行台以稳定人心的计划讲述一遍。但他家一离开,纪友这里不免有所势弱,所以,沈哲子还是对纪友说道:“如今各地尚未群起勤王,文学你切勿冲动去硬撼历阳眼下正旺的兵威。假使历阳兵迫至此,不妨暂时曲从,可保一时之安,以待来时举义而起!”

    纪友听到这话后却是大摇其头:“我家世代忠烈,岂能曲意从贼!”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色便是一肃:“文学你要明白,历阳起兵本不存在大是大非!往小了说,这是他与中书相攻。往大了说,那是他们北人分赃不均而内讧。历阳苦战有功,执政刻薄相待。吴人义血,岂能为此无谓之战而轻抛!来日勤王尚可分功,当下顽抗又有何益?”

    这其实也是沈哲子对历阳之乱的看法,交战两方都不是好东西,既然如此,他也不必急于出头偏帮哪方。首先立足于自己的利益,而后再考虑要去怎么做。假使真的有需要,历阳并不是不能拉拢的对象,但沈哲子亦知这种可能很小。

    如果纪友考虑不明白还要固执,沈哲子便直接将之带走,宁愿将曲阿拱手让与历阳,也不能让其作无谓牺牲,谁让这家伙是自己老师的唯一直系血脉。历阳那一方都是百战宿将,纪友这家伙只凭一腔热血,若真敢硬抗,那绝对十死无生。

    且留纪友一个人在这里思考消化,沈哲子起身行出,准备去看望一下兴男公主。这女郎在苑中那么久,又是卡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才能逃出来,应该会吓得不轻。

    其实于礼沈哲子应该先去拜见一下皇太后,但是庾翼已经先去了,肯定也会将庾亮已经去世的消息告诉皇太后。眼下皇太后情绪波动肯定很剧烈,沈哲子也没兴趣现在凑上去看他那岳母或是破口大骂,或是嚎啕大哭。

    当沈哲子行入庄园后院家眷所在之地时,崔家的小娘子崔翎脸色绷紧、神态凝重行上来,一言不发扑通一声跪在沈哲子面前。

    看到这一幕,沈哲子先是一愣,继而心绪陡然下沉,语调不乏紧张:“阿翎娘子为何如此?”

    “我有负郎君所托,请郎君责罚……”

    崔翎语调沙哑,不乏悲伤。沈哲子听到这话后,脸色已是大变,等不及崔翎说完,已经疾冲进庭院中。

    “公主发生了什么事?”

    他一把抓住廊下心神不属的云脂手腕,口气已经隐隐有几分惶急。

    “公、公主前日病倒,或是忧恐劳累过甚,至今卧榻不能起,也不许我们靠近……”

    听到云脂的回答,沈哲子心内已是咎意大生。他考虑诸多终究还是忽略了公主的承受能力,这女郎虽然惯以强硬姿态示人,但心智终究还是稚嫩,这么长时间的忧恐,哪怕一个成年人都有些承受不住,更不要说这个女郎。

    他推门行入房中,却没有闻到什么药汤气息,眉头不禁更是一蹙,公主前日病倒,这些人难道就不知赶紧延医问药?

    “谁?”

    床榻上传来一个虚弱急促的声音,与以往颇富中气的语调更不相同。

    沈哲子听到这虚弱的声音,心中更增怜意,疾行入室内,回答道:“是我,公主,我回来了。”

    兴男公主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衾被,待见到沈哲子行进来,小脸上顿时流露出浓浓惊喜之色,刚待要作势欲起却又躺了回去,似是气力不支,脸上的惊喜也转为了苦涩:“你又骗了我,沈哲子!你明明说过要在苑外等着我……这也没什么了,即便是骗,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听到这话,沈哲子心中咎意更增,疾行上前刚待要坐在公主身侧,却被公主摆手推开:“你离我远一些,我这病……太不堪了些。”

    “公主究竟哪里不适?再严重的病症,要诊断过才好做定论,千万不要讳疾忌医,想得太多吓住自己。”

    沈哲子见公主小脸尚有几分红润,不似沉疴缠身,便出声安慰道。他心内也不乏后悔,早先葛洪归乡时没有强留。见识过葛洪诊治温峤的中风,对于这位小仙师的医道造诣也有了很深的信赖。

    “不、不要!你别走,陪我说说话……”

    兴男公主一把抓住沈哲子,示意他坐在床榻一侧的胡床上,两眼深情望着沈哲子,却流露出与年龄不甚相称的一种沧桑:“我真的、真的想与夫郎携手迈过甲子!可是我、也终是福浅不寿,要辜负了夫郎。妇人之罪,无过不能承嗣添丁……归于夫家来,阿翁、阿姑待我和善,小叔待我敬重,夫郎待我更是……沈哲子,你勿怪我好不好?我真的想、真的想……”

    见这女郎流露出平生未有的娇弱羞愧,沈哲子心内愧疚、悲伤俱有,以至于眼眶渐渐有了潮湿。自从动念要娶公主,他的心思难称单纯,本以为素来待这女郎已是体贴,但平生心系更多还是自己的抱负,终究是有愧了这一份不掺杂质的依赖。

    “公主你勿再深思伤神,无论你是什么病症,哪怕访便大江南北,我都要把你治愈!假使苍天不肯多垂怜,人力也定能胜天,人不自弃,永无途穷!”

    沈哲子紧紧握住这小女郎柔荑,语调坚毅说道。

    公主听到这话,小脸上亦流露出一丝温馨笑意,反手揽住了沈哲子手臂,不乏柔情道:“我家夫郎总是敢为人之不能,我最喜看你偶发豪言模样。那日在东海王叔苑内,看你那一眼便烙进了我心里……沈哲子,以往我有骄横,只是盼你多望我几眼,心内从没气恼过你。”

    “年后在苑中,我见旁人惊恐兵灾,心内总有窃喜。我家夫郎心系着我,待在何处我都不会心惊。大舅他徒负大志却害了苍生,事到临头骨肉血亲都可抛弃不顾。我家夫郎与他不同,宁肯自己涉险,也要保亲眷平安。”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咎意更增,本质上而言他与庾亮其实并无多少不同。若真顾及亲情,就该早早将公主送出都去,远离险地,大概也不会发生眼前这一幕。

    “夫郎爱我及人,助我救出母后。只是我却捱不住了,沈哲子,我要把阿琉托付给你。若是能救,你定要把阿琉救出来……父皇、父皇他在世时,我知他是亲爱阿琉更切。但阿琉终究是男子,国任加身,与女子不同。”

    兴男公主握住沈哲子的手臂,一副托付后事姿态:“母后多有非议我家,我知南北彼此都有怨望。但夫郎才智远胜南北同侪,我、我盼你能不要因此生疏,以后多多辅弼阿琉。母后她终究识浅,非此怎能所信非人致成大祸,害国害子……可惜了我父皇半生大愿!”

    若是以往听到这番言辞,沈哲子多半还要惊异有加,可是现在看到公主了无神采的眼神,心中怜意更盛。他上前一步将那柔弱娇躯揽进了怀里,眼角已经隐有泪水漫出,自生而来,心痛之处无过于此。

    公主紧紧抱住沈哲子,神态却渐渐怅惘,语调亦变得缥缈起来:“我终于体会父皇临别所言,若有得选,他愿携妻牵子,同游长干里,悠游竟日……什么礼法大义,君臣尊卑,都是骗人的。大舅他素来持礼法,却多行悖逆乱国,弃君主不顾……君王未必多幸,父皇他欠了天年时势,阿琉他却连才具都远逊父皇,未来应是所恨更多……可惜,我帮不了他了……”

    絮絮叨叨言了良久,公主语调越来越弱,渐渐在沈哲子怀中深眠,只是双臂仍然紧紧箍在他的腰上。

    沈哲子弯腰将衾被一角掖了掖,突然看到床榻上有血渍,眸子更是骤然一凝。他勾起衾被一角再往里深看,神态顿时变得纠结精彩起来,再转首看一看怀中深眠仍不乏悲戚的兴男公主,心中之悲伤已是荡然无存。

    他费力将女郎手臂掰开,这小女郎睡梦中呓语几句,翻过身去继续酣眠,哪有一丝病态!沈哲子心内对皇太后已是怨忿有加,为人母者简直不知所谓,最起码的生理常识居然都不教授女儿!

    想到早先自己被不知所谓的公主勾起的悲伤,沈哲子亦是大感羞耻。他行至门外,指着云脂并神态仍是悲戚的崔翎,语带忿忿道:“公主言道不适,你们难道就不贴身验看一番,由得她自己乱想!”

    “公主她、她不许人靠近,又是夙夜未眠。奴等也实在不通医理……”

    云脂娘子见郎主如此激愤呵斥,连忙跪下去请罪。而崔翎小娘子也跪在一侧,涩声道:“惟求郎君深罚!”

    “公主已经睡了,你们自己去房中看!”

    虚惊一场之后,沈哲子真是懒得再理会这从主到仆统统不知所谓的几个女子,袍袖一甩径直离开了庭院。

    云脂与崔翎见状,心中亦不乏忧惧,疾行入房中,待看到床榻上衾被掀开露出的一幕,神态亦都变得精彩起来,明白了沈哲子愤怒的原因。尤其那崔翎小娘子,脸上更是一片娇艳羞红。

    看到深睡正酣的公主,云脂脸上亦流露出无奈。这种女儿私密事,公主不言,她们又哪里猜度得知!

    “你还有脸来见过!”

    皇太后厉目圆睁,指着趋行入房,神态中悲痛、羞惭兼具的庾翼,厉声呵斥道,语调已经是悲愤到了极点。

    庾翼闻言后更是羞惭,疾行上前大礼拜倒,还未开言已是泪如滂沱,哽咽道:“大兄、大兄他已身亡……”

    “大、大兄他身亡……死了?”

    皇太后听到这话,脸上的愤怒顿时变为愕然,身躯蓦地站起,两眼茫然望着门外天空,双肩颤抖不定,良久之后才蓦地大笑道:“死得好啊!死得……他若不死,我也要执其亲手将他脔割!害我晋祚,害我皇帝,害我……死得……他、他怎么敢死?”

    语调到最后,她已是捂着脸嚎啕大哭:“大兄他怎能弃我……我、我一妇人,要如何收拾河山,要如何营救皇帝?我、我……稚恭你戏我是不是?大兄他闯下大祸,无颜见我,他使你来吓我是不是?他、他怎么会死?他怎么能死?他、他怎么敢死……我儿尚在都中,晋祚存亡靠谁?”

    庾翼听到皇太后之语,悲哭声更是大作。诚然大兄在家中强势已久,但也由此成为他们这一众弟妹的主心骨,如今骤然辞世,不独皇太后,庾翼自己也是完全的不知所措。不独悲伤,细思更是惶恐。大兄他逼反历阳,抵抗不利致使京畿陷落,南北怨望聚集其家,单此大罪并非议便足以令其家嗣传断绝,无人能免!

    沈哲子在公主房内耽搁许久才抽身出来,待行到院外听到内里仍是哭声大作,便也不着急进入,站在门外等候良久,哭声已经停止后,知道房中人情绪已有平复,才整理一下仪表,疾行入内。

    房间中,皇太后两眼隐有红肿,虽然心情仍是复杂,但情绪总算是平复下来。

    她身边并无人侍立听用,沈家虽然有所准备但却被她推辞了,这大概也是她眼下仅有的维持自身尊严的方式。毕竟在以前很长一段时间,她对沈家的态度都不算太友好。

    早先她所信重的大兄危急时刻弃城而逃,反而是她一直薄视的沈家冒着极大风险将她营救出城,如今每多承受一份沈家的恩惠,她心内便多一份煎熬。但与此同时,她更深知眼下的自己连拒绝这一份恩惠的底气都没有。这对于向来颇有自矜的皇太后而言,不啻于一种折磨。

    这时候,庾翼也暂时压下心内悲伤,断断续续跟皇太后讲起稍后的计划,他眼下心内仍是一片混沌,所言多是归途中沈哲子予他的灌输。

    “惟今之计,多思其余已经无益。历阳兵犯京畿,其行迹乃是大逆,若再擅害皇帝陛下,则更是法理难容,自蹈死地。所以,皇帝陛下虽然陷于京畿,暂时应是安危无虞。”

    皇太后听到这里,也是默然认可。庾翼做出这结论的理据暂且不提,也唯有作此想,她心内才能安定一些。

    “二兄居于晋陵,三兄经济京口,四兄坐镇吴郡。大兄虽已不在,但皇太后只要能投于几位兄长,未必不能有所进望。届时行台草创,号召各方勤王,大义于此,贼势难久。”

    庾翼深吸一口气,继而又说道:“大兄虽有赤忠之心,做法确是有失权衡,致成如此大祸,我家已不敢自辩,惟求兄弟一心,捐此身以赴国难,唯有如此,敢言不负君恩。”

    皇太后听到这里,眼中渐有神采,继而开口道:“是了!局势未至最坏,早年王氏弄乱,其势远胜历阳,先帝居中调度,仍能力挽天倾!当年先帝所恃,高平郗公之力甚多。如今我虽妇人,但也愿往淮北而拜郗公,礼请义士共赴国难!”

    “皇太后陛下切不可作此想!今夕不同,绝不能独厚郗公而薄其余!”

    庾翼闻言后脸色已是大变,他心迹虽然尚是混沌,但基本的危机感却还存在。余者尽皆不论,惟今之计,只有将平叛的主动权紧紧握在他家手中,来日叛乱平复后才有可能借此消弭些许罪过。淮北兵强,若再复肃祖旧事信重郗鉴,那么他家将更加可有可无,不异于将性命置于人手!

    皇太后听到庾翼态度如此激烈的表示反对,当即便是错愕:“为何不可?”

    “皇太后难道不知,夕日之历阳,何人所荐归朝?诚然郗公旧姓故勋,德隆望高,但其治下淮北诸将,却皆为历阳昔日同流。泉陵公余部之乱未久,难道淮北诸将真就可以信重无疑?”

    为合家性命而计,庾翼也不得不将隐患描述更深一层,以期能够阻止皇太后之念。略一沉吟后,他又说道:“况且今日之时局,较之往昔也是大异。郗公与太保日趋情契,早间便不奉中枢诏令益兵于王氏。若再信重无疑而重托,死灰未必不能复燃……”

    听到庾翼所言,皇太后亦是倒抽一口凉气。早先虽有大兄弃城而逃深深伤了她的心,但途穷至此,她终究还是对母家亲人信重更多。况且庾翼所言俱为事实,并非攀咬污蔑,仔细思来,郗鉴确是不能太过信重。

    “郗公不可过信,历阳兵士又是恶极,该要如何平叛?”

    皇太后这会儿眉头深深蹙起,颇有一筹莫展。她虽然有临朝之责,但早先国事尽付大兄,大事权衡委实非其所长。

    正在这时候,门外沈家仆人通报沈哲子请见,庾翼在房中眸子一闪,继而低语道:“皇太后缘何不见眼前?佳婿若此,何必再求其余?”

    听到这话,皇太后却是有些茫然,固然早先的印象一时难改,但庾翼眼下提醒却又让她不得不深思这个可能。一边沉吟着,她一边让人将沈哲子请入进来。

    沈哲子行进房中,看到这姐弟二人虽然眼眶都是红肿,但神态却还平静,应该是已经有了初步的沟通。他家行到如今这一步,其实许多事情哪怕用强,也绝对不能再容许有所反复。但若能保持一个融洽的氛围,他也没必要再迫之太甚。

    一边想着,沈哲子一边俯身下拜,皇太后于上席张张嘴,终于还是用温和的语调说道:“维周快快请起,如今国运多艰,我亦要托庇你家,不必过分执礼。”

    沈哲子闻言后却正色肃容道:“皇太后陛下切勿言此,尊卑之别,礼之所定,岂因小厄而废!一时途蹇,不足言道,人之所恃,惟忠惟义。乱臣自废其本,焉能不败!来日拨乱而反正,亦为王化黎民心之所仰,万请皇太后陛下切勿以此为忧!”

    虽然彼此接触不多,但也毕竟是做了几年亲戚,沈哲子对这位岳母的脾性大概也有了一些了解。若他上来就言道要如何如何平叛等各种实际方略,皇太后反而不会理解兴趣乏乏。但若是此类又假又空的口号宣言,反而能振奋其灰败颓丧之心境。

    果然听到沈哲子这话,皇太后那有些苍白的脸颊渐渐显出几分血色,心内也再非先前一筹莫展之困苦。实在是沈哲子所言大合其心怀,历阳悖逆乱国,其势怎能长久。江东之大,不知有多少赤胆忠心之士,怎能容许如此悖逆之人于世上猖獗。

    再念及庾翼先前所言,皇太后望向沈哲子的目光又有不同,多了许多温和。早先她为心中执念所惑,总因出身而薄视这个女婿,如今看来,自己确是妇人浅见,实在难及先帝虑深。诚然沈家清望不备,但尤其如此,反而更要依赖于皇室,最起码不会如王氏那般猖獗,自恃其家旧望,将礼法视为无物!

    尤其再想到那般凶险境地,沈氏仍不忘入苑将她营救出来,这一份忠诚,较之见势不妙、弃她而去的大兄还要厚重得多!尤其稍后其家更将次子也解救出来,让她不至于完全没有了依靠,这不禁让皇太后感念更深。

    随着脑海中闪过的念头越多,皇太后对沈哲子这女婿的感官也越发亲切起来,念及目下困境,忍不住开言道:“维周所言深切时弊,但见贼势汹涌,我实在难坐观其自败。尤其皇帝如今仍在京畿,拖延一分便多一分凶险。早先我与稚恭所议,徐州虽然兵重,但却隐患颇多,不能轻召。维周你是时人盛赞的俊彦,于此不知有何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已是忍不住感慨,皇太后与先帝也算是共渡良久的夫妻,怎么心机相差就这么大?这一类私话密语褒贬重臣,这么简单就告诉别人,不只言者尴尬,自己这个闻者一时间也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但由此他也看出,自己这个岳母对他确是有所改观,不再似以往那样冷眼相识。

    庾翼坐在席中,对于皇太后的口无遮拦也真是无奈,他们是姐弟骨肉相亲,言到这些自然没有顾忌。但皇太后转头就告诉自己女婿,这便让自己有些不能淡然,自己妄自贬议朝廷重臣,落在沈哲子耳中还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过眼下他也不能在顾及这些小节,虽然对沈哲子感官不错,愿意在皇太后面前进言,但作为一个北人,加之大兄施加的影响,他对沈哲子其实也算不上信重无疑。

    见沈哲子低头不语,似在思考皇太后的问题,略作沉吟后,庾翼开口道:“非我妄动肝肠薄议郗公,实在历阳早先便居淮北,如今悖逆至斯,许多事不得不防。早先维周言道皇太后移驾京口,但我现在思来,京口、淮北一水之隔,或恐有变,会稽地处吴中要害,是否更佳去处?”

    沈哲子听到这话,忍不住深深看了庾翼一眼。庾家几兄弟确实少有庸才,这也是他家兄弟相继辅政一个依仗。庾翼言辞中对他的试探,沈哲子怎么会听不出。但相对于其他几兄弟,庾翼终究还是少经历练,过于着痕。他可以确定,只要自己点头答应这个提议,稍后庾翼绝对会力劝皇太后不要前往会稽,免得彻底沦于南人控制。

    对于庾翼这个用心,沈哲子倒也没有太多不满,人总是惯于在自己立场思考问题。他与庾翼虽然有几分交情,但却太浅,难与庾怿或是庾条一样无所顾忌的商讨谈论。所以,庾翼也压根不是他家与庾氏合作的重点。

    略作思忖,沈哲子便摆手道:“小舅所虑确是切实,不过于此一点倒也不必过分紧张。淮北、京口虽是一水,但大江横阔四十里,可谓天堑。淮北纵有妄动肝肠者,亦绝难轻易涉江南来。郗公时之所选,与历阳不可一概论,虽可防,不可远。至于会稽,虽然可为一时维稳,但终究远离京畿,难以坐揽全局,若以求稳而退居,乃是因噎废食,反害于事。”

    庾翼见沈哲子就事论事,郑重作答,心中不免汗颜。他以小人之心而度人,心迹可谓不堪。再想到早先大兄与其面前多言沈氏不可太信,如今看来,自己也是落入大兄之窠臼。如今沈氏若欲趁乱而自重,最好方法莫过于直接将皇太后并琅琊王掳去吴中,自家这里根本没有阻挡之力。

    想到这里,庾翼心里不免更悲,早先三兄所言大兄察察而无徒,自绝于人。自己尚觉得三兄所言过甚,但现在看来,若使大兄不那么疏远于众,他家也未必会落到这一步田地。大兄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教训,让庾翼有所警醒。

    正如三兄所言,人力有穷,若一味独行于世,其势难久!

    皇太后听不出庾翼与沈哲子这一番对答当中所蕴含的试探与应对,只是皱眉沉吟。她对沈哲子虽然大为改观,但也觉自家兄弟所虑不无道理,既然郗鉴不可信,怎么能再罔顾这一个隐忧?

    沉吟良久之后,皇太后才开口道:“先帝壮年而崩,留下儿女托付于我。哪怕不思国计,我也要为儿女安危考量。皇帝于都中不可不就,我自居京口传诏勤王即可。只是郗公终究可虑,维周,我将幼子托付于你家吴中。他本就封国会稽,如今归其国中,有亲翁居近照看,我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听到皇太后这自以为得计的两全之策,庾翼眼眸顿时激凸,对于他这个傻大姐也真是无语。自己出言试探,人家持心忠义没有应允,怎么自己人反倒当真了?

    沈哲子看到庾翼那古怪表情,于席中也是险些乐喷。先帝那么高的政治素养,真是半点都没有分润给皇太后。可见所谓近朱者赤,有些时候也是非常不准确的。

    他既然已经发声拒绝,这会儿哪还会将琅琊王这个烫手山芋往手里揽。况且琅琊王那种寡淡性格让人感觉人情稍欠,相较而言沈哲子还是看如今仍在都中的皇帝更顺眼一些。

    不过他倒也不急着开口拒绝,庾翼已经急不可耐道:“阿姊不可啊!琅琊王他终究年幼,长离父母怀抱,终究太伤人伦之情。”

    皇太后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阴冷。人伦之情?这个词不禁让她又想到大兄携着幼弟弃城而逃之举,虽然大兄已经不在,但这件事却是一根刺深扎进她心里。如今这小弟,居然还有脸在自己面前提什么人伦之情?

    沈哲子见这姐弟二人将要有所冲突,连忙起身道:“此事倒也不必过早定议,惟今之计还是要先离开险地。皇太后陛下请安居在此,小民要告退毕集家人,警戒左近有无敌踪,而后才敢起行,定要将皇太后与琅琊王完好无损送至晋陵小舅处。”

    听到这女婿这么体贴,皇太后脸色稍有转缓,望着沈哲子温声道:“彼此已是一家,维周以后也不必过分执礼而疏,便如兴男一般称我。你做事周详有序,我和你妻弟安危交付你手,也是安心。”

    听到这岳母言中指桑骂槐之意,沈哲子不禁感慨妇人在语言上的天赋真是生来俱有,与智商无关。他应声唤了一声母后,再对神态益发尴尬、如坐针毡的庾翼拱拱手,而后便告辞退出。

    早先沈哲子的打算是自己留在都中,一方面接应公主,一方面接出琅琊王,而后快速转移。意外耽搁了几天时间,这在如今京畿周边的严峻形势下还是比较严重,未免再出意外,拜见完皇太后之后,他便让家人们打点行装,同时派出斥候,准备迅速起行。

    趁着眼下尚有几分空闲,沈哲子又去见了见杜赫和褚季野。琅琊王之事他只是托付给了杜赫,倒没想到杜赫竟然还会将褚季野拉下水来,于他而言也是一个意外之喜。

    阳翟褚氏亦算是北地比较有名望的旧姓人家,眼下政治上稍逊一筹,那是因为族人南来颇多离散,没有如其他几家那样强的凝聚力。没有强大的宗族力量支持,这在时下而言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缺陷。正如温峤一般,虽然其位已是显重,但却远不足凝聚一股力量,只能作为一个筹码被人拉拢。

    褚氏正是如此,如今的褚季野在都中只算是小辈。他的堂兄褚翳虽然官居侍中,乃是天子近臣,但亦没有什么实际权柄。但将更多侨门拉进自己这一方来,总是有些好处的。

    如今南北隔离之态仍是严重,但南北合流却是大势所趋。沈哲子过往所做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把自家包装成一个非典型的南人门户,娶到兴男公主可谓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

    有了这一层帝戚的身份,过往这数年他才能在都中混得风生水起,座上之宾无拘南北。看上去只是一个热闹表象,但背后的意图却是铺平了沈家日后以南人而执政的道路。像隐爵和商盟,背后的意图,也都与此有关。虽然这个过程是曲折,但最起码到目前为止,已经是一点一点拱进了一多半。

    今次褚季野愿意与杜赫同谋,将琅琊王从王氏手中抢过来,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如今侨门对于沈家的接受度。他们已经不排斥通过沈家来达成自己的政治意图,这于沈哲子而言,亦是一件值得振奋的事情。哪怕他不看好这些侨门人家,但他们所掌握的资源却是让沈哲子垂涎已久。

    所以在见到褚季野后,沈哲子也是分外热情。别的不说,单单褚季野帮自己抄了一把琅琊王氏的后路,就值得沈哲子礼遇有加。他能够猜到王导现下对于褚季野怨念之深,日后褚季野再想谋求什么政治上的进步,大概也只有自家可以依靠了。

    除了对褚季野热情接待以外,对于杜赫,沈哲子也是颇多赞赏。有能力的人可以将十分的事情做到十二分,杜赫审于局势,有此机变之能,沈哲子也更放心将更多事情交给他去做。

    礼谢之外,沈哲子顺便通知了他们一下稍后会前往晋陵的计划。听到这里,杜赫和褚季野都不免松一口气,由此能看出沈哲子没有丧失理智。

    到了傍晚时,沈牧归来,带回了将近两千部曲家兵。这还只是沈家在此的一部分力量,句容方面尚有千余人,两县合拢近五千人马,足够将皇太后和琅琊王平安送达晋陵。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人,是因为老爹沈充在得知沈哲子决定后,又往曲阿增兵一部分。沈哲子猜度,大概老爹眼下对他也是又爱又恨吧。

    沈牧召回部曲的同时,也带回一个让人不乏忧虑的消息,那就是游弋在京郊的王舒部正在往曲阿靠拢过来。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惊人,尤其触动到沈哲子心内绷紧的一根弦。王舒向来不是什么善茬,若让其知道皇太后和琅琊王统统在自己手中,极有可能动武抢夺。

    虽然有此忧虑,但沈哲子也没有乱了方寸,而是将一众核心的与事者凑在一起仔细商讨一番,大约得出一个结论。王舒靠近曲阿,未必是因为得知此事,更大的可能或是贪图沈家聚集在此的兵力。

    毕竟王舒节制浙西军事,理论上而言,如今京畿周遭的一切军队,都要受其节制。如今这个乱局,谁都知道手里兵越多,才能谋求更大的利益,获得更显重的位置。

    不过就算是发生最恶劣的情况,王舒真是为了皇太后和琅琊王而来,沈哲子也不怕他。毕竟如今曲阿除了自家人马之外,纪友那里尚有数千宿卫败军,真要火拼起来,胜负难料。王舒手里那些兵,已经是王家目下仅剩的筹码,台中的王导,都在随时可被抛弃的边缘,沈哲子笃定王舒不敢乱来。

    第二天清晨时分,云阳庄中来了访客,乃是王舒军的司马羊贲,其父羊曼早先在建康城外战死,因而羊贲乃是被孝而来。

    沈哲子将羊贲请入庄中,略作寒暄,彼此虽然年纪相仿,但却各自都有交际圈子,玩不到一块去。少顷,羊贲便直接道明来意:“维周亦知如今都中形势已是如此,王使君持节出都以监浙西,但患于其众甚寡,不敢夸兵而进。使君素知维周忠义而持,又为肃祖亲厚,希望维周能以国事当先,率众归于王使君,共进破贼。”

    “士勇所言,实在感我肺腑。只不过如今我一介白身,庄中丁力虽然不乏,但有何名义集众而起?名不正则义不附,我若一时意气逞强而起,与祸乱京畿之历阳有何异?”

    沈哲子闻言后便作苦笑,王舒官职再大,只有督军之权,却无治民之任。自己一介白身不提,哪怕庄中聚集万余人,只要不举义而起,王舒就管不到他。

    羊贲早知要说动沈哲子很难,闻言后便叹息道:“中书计错,致成大祸,宇内闻者无不扼腕。我也知维周受中书所难,无罪而咎,实在无理!王使君受理军务,今次遣我来,亦俱节令于此,惟求维周能捐弃前怨,共襄国难。”

    说着,他将一份任命书递给了沈哲子。沈哲子接过来一看倒是一乐,书上王舒表他为扬威将军,实任一军督护,倒算是诚意十足。不过沈哲子也不会就此认为王舒对他就有什么善意,先陈兵于外,而后再遣使来见,背后之意,这任命他不接也得接。

    然而沈哲子却是冷笑一声,当着羊贲的面将那任命书撕个粉碎,而后指着他厉斥道:“羊士勇,我敬你家忠烈,将你视为上宾,安敢如此辱我?莫非我沈维周在你眼中,止于军旅之才!我虽只一介白身,亦非名禄之鬼,今日之事,不可再为!”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将羊贲晾在了当场。他今日拒绝的理由,便是泰山羊氏这些清望人家过往所持论调,对于寒庶人家而言,投军之初便获封四品将军可谓殊荣,但对清望子弟来说,言其军旅之才却是莫大羞辱。

    羊贲也想不到沈哲子自尊心如此强烈,反应如此巨大,当即便愣在了那里。待他起身追上去要作辩解,沈哲子却是视而不见,徘徊良久,只得离开返回去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