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街巷中游弋半晌后,兵尉示意其他人继续巡逻,而后便不动声色的让徐肃跟随自己返回职所。回到房间中坐定后,他便径直发问道:“徐三你先前目示,是何心意?”
彼此接触时间并不算短,徐肃早知这兵尉是个怎样人,既然已经招自己来为暗室之谋,多半已经意动,闻言后便笑语道:“卑下意指,正在南苑啊!城陷至今,几番搜犁,近来所获渐少,民庐匿资已经绝少。南苑之豪,都内皆知,若能入内一览,所获何止百倍……”
“住口!不得妄言!你自己心恶贪极,休要扯我犯险!”
兵尉听到这话,已是拍案呵斥,只是这作态也没有维持太久,片刻后已经叹息道:“南苑那是什么地方!徐三你本就吴中人士,哪不知沈家是怎样人家。动了他家资货,我怕你是有命掳掠,无命享用啊!”
听到这兵尉言辞中对沈家的忌惮,徐肃心中也是自豪,不过为了自己计划,他也只能继续鼓动道:“陈尉所言差矣,正因知道那沈家是怎样门户,我才敢发此念想啊!江东人家,沈氏最豪,他家之财货充盈,世间不作第二户想!以往子弟们漏夜为事,哪一次不是冒着被戕害当场的风险?南苑是他家产业,我们若能入内,哪怕不能进取所有,都是宝光沾满全身!一次犯险,余生无忧,胜过屡屡涉险却一无所获!”
“如今这个世道,勇武敢为者才能专享富贵。苏骠骑若非敢为,此刻早被故中书收斩,哪有今日把持内外之煊赫!我等鄙薄小民不敢进望太多,生逢此世,有天时世势之助,若不能有所斩获,岂不是太过苛待此身!陈尉你世居丹阳,应知南苑是何豪乡,若时势转换,我等这一生未必能有机会再入南苑啊!”
“可、可是,台中有严令,擅自闯入南苑者杀无赦,我、我担心……”
那兵尉陈某本非善类,早年在都中多见南苑之繁华,怎会不动心,只是胆量稍逊罢了。
城初破那几日,偶尔也有乱兵闯入南苑中,据说所得丰厚,斗量的宝石珠玉,堆积如山的犀角香料,锦缎丝帛之类更是数不胜数!
只可惜没过几天,南苑便被台中下令封锁起来,并派大量兵士予以保护。据传是因为沈会稽与苏骠骑合谋将要起兵,但这谣言却因早先大业关一战不攻自破,但是至今南苑封锁也未解除。都中不乏带兵者对南苑垂涎无比,但却始终没人敢妄动,这陈某便属此列。
“哈,台中严令?如今外间东西军俱起,都在讨伐苏骠骑,来日之台城谁人做主还是未定。台中之令未必不是存心大事不济后,监守而自盗,来日流窜出都自为享用!南苑之财,即便不归沈家,那也是咱们江东所出,岂能便宜这群伧子!”
徐肃讲到这里,脸色已有狰狞:“人命只此一条,横尸街头也是一死!父母予我生养之恩,我当为前程家业而搏,不负此生,岂能为那些不忠无义的逆贼伧子作无谓牺牲!我意已决,陈尉既然不愿犯险,也不再强求!”
说罢,他便蓦地站起身来往外行去,似是打定主意要舍命去搏一场富贵。
那陈某本在挣扎犹豫,受徐肃此言激励,心内一横,已经统辖决断,于席上说道:“徐三留步!谁人心内没有一二壮烈,只是你这强逞匹夫之勇,不过是送死罢了!凭你手下几十兵卒,怎么能冲进重兵守卫的南苑?即便是冲进去,又怎么能杀出重围逃出都城?”
徐肃听到这话,脸上便显出几分颓然又坐回原位,底气颇有不足道:“我身边这些子弟个个骁勇,舍命一搏,未必不能成事……”
兵尉陈某见他色厉内荏,心中不免冷笑。他倒不是看轻徐肃的武勇,只是觉得对方不过一介莽撞武夫,财迷心窍,实在难成大事。不过徐肃这番算计,倒也给了他启发,南苑这块肥肉摆在那里不可能没人惦记,谁先下手便所获最多那是肯定的,当然风险也是最大。
略作沉吟后,兵尉才开口道:“我倒不是贪图南苑财货,不过你我主从一场,我却不忍见你枉送性命。似你那种横冲直撞是绝无可能成事,你若横死,我也难辞其咎。要为此大事,尚需仔细商榷。”
徐肃闻言后讪讪道:“卑下自知计浅,所以斗胆请教陈尉。若陈尉肯共谋大事,卑下并一众子弟愿为陈尉差遣用命!”
兵尉微微一笑,这徐三在他看来虽然失于莽撞,但也确实是一个武勇之才,据说其家乃是吴中豪宗,集货北上却因兵事陷于建康,身边几十名部曲家人也都是难得悍卒。
内心而言,兵尉对徐三是不乏好感的,以往宿卫私下争抢地盘战利品,多赖这徐三出力,兵尉才能坐稳永清巷这一片区域。而且此人对他礼数也周全,但有所获都不会忘记上缴一份,谋划此等大事都要征询他的意见,可见对他也是敬重。
徐肃见兵尉已经入彀,心中冷笑之余,神态却变得凝重:“如今西军陶公已经起兵至此,城外激战竟日,卑下恐怕局势或有大变,陈尉若要用事,即当尽早,不能拖延啊!”
那兵尉闻言后亦是点点头:“你们这些外乡人,在都中终究欠了门径。若只凭我们要为此事,还是力有未逮。我家与台中护军府常侯素有深交,若得常侯之助,此事大有可为!稍后我便寻机前往台城商议此事,你谨记要约束部众,切记不要泄露此谋!若能成事有所收获,常侯那里自是多得。不过南苑豪富之地,你之所获也绝不会少,远胜于你自己作无谓送命!”
徐肃闻言后已是大喜:“若能共襄盛举,卑下已是荣幸,获资多少,全凭陈尉主张!若能有幸结好于常侯,丝缕不得也无怨言!”
讲到这里,他脸上已经流露出一丝羞赧:“不怕陈尉见笑,卑下虽然世居江东,可惜祖辈都无勋事可夸。厚颜有请,稍后陈尉前往台城能否相携一程,也让卑下略广见闻?”
听到这话,那兵尉眉头皱了一皱,略作沉吟后才点点头:“这只是一桩小事,只是你要记得,台城非是寻常地。你随我去,可不要惹出事端。否则,就连我都保不住你!”若要抢劫南苑,兵尉还要多多依赖这徐三,这种要求也不好直接拒绝。反正他去台城也要携带一二兵士随行,带上这徐三也不是什么大事,反而还能示好拉拢。
徐肃目的正是为此,闻言后忙不迭点头应是。
于是彼此再商谈一些细节,等到傍晚时分,往台城运送薪柴的队伍行经此处时,兵尉陈某便托了关系花费一些钱财,带着徐肃并一名亲信混进了队伍中。他这个兵尉在建康城也只是个小角色而已,没有正常的途径可进台城,但毕竟在宿卫任职已久,亲故不少,门路又非徐肃可比。
徐肃随在队伍中,脸上不乏激动,心绪却是平静。他本是沈家龙溪卒兵尉,往年跟随家主沈充出入,就连死去的大将军王敦都见过几面,哪会因为进一次台城就惶恐不安。今次也实在是太多不方便,加上为了自家郎君安全,务必要求稳妥所以才出此下策。
薪柴杂役队伍自然不可能从宣阳门等几个正门进入,沿驰道绕行半周从一片废墟中行入进去。此时台城围墙已经被修葺起来,只是还残留着一些大火焚烧痕迹。周遭不乏兵士巡逻游弋,戒备可谓森严,而且听那些人口音都是北地,显然是历阳军本部负责台城守卫。
沿途几番草草盘查,徐肃他们到达台城西南角一座废弃的院子中。这院子原本应该是什么宫寺官署,那兵尉陈某不乏卖弄对徐肃说道:“你不要看这院落无甚出奇,早先乃是内台官署。你可知内台令是何职事?那可是能够直接面见尚书诸公的清职!”
徐肃闻言后便流露出适度的惊叹之色,陈某又低声吩咐他与另一名兵士道:“你们安心待在此处,千万不要随意走动。我去面见常侯,一个时辰后在此汇合原路返回。”
徐肃他们自然连连点头,待那兵尉离开后,趁着左近那些杂役都在忙碌无人关注,他便对另一名士卒托言小解方便离开了这里。那兵士虽然不满,但他自己在台城内都不淡然,也不敢大声制止呵斥,眼睁睁看着徐肃施施然离开,心内还念着稍后兵尉归来一定要回报此事。
过不多久,徐肃再次返回来,却是满脸精神奕奕,将同行那兵士拉至角落里,两手一翻掌心中各出现一枚玉玦。那兵士近来也多得贼赃,眼界不浅,见这玉玦光泽莹润白腻,放在外间绝对是价值万钱的上品。
“偶有所得,富贵哪能专享。”徐肃笑吟吟将其中一枚玉玦塞入那名兵士怀内,然后便安坐下来。
那兵士得此意外之财,心内对徐肃的不满荡然无存,按捺片刻后便凑过来低语道:“徐阿兄,这宝物你从何处得来?不会有什么隐患吧?”
徐肃闻言后低笑道:“断墙瓦砾下捡来,能有什么隐患!”
听到这话,兵士更加不能淡然,转头望向外间,只觉得视野所及一草一木下似乎都隐藏着珍宝。他在原地徘徊片刻,终于忍不住又对徐肃说道:“兵尉只吩咐一个时辰后汇合,这时间咱们何苦在这里虚耗,外出游览片刻,即便不能有所获,也增长一番见闻啊!”
“这样好吗?”徐肃闻言后便皱眉道。
“你我不言,哪个能知!”兵士嘴上说着,自己已经先一步急匆匆行出去,唯恐耽误片刻就要错过稀世珍宝。
徐肃见状后便也疾行出来,眼见左右无人,翻进一所无人屋舍中翻拣片刻,找出一身半旧时服换下自己破旧戎装,微笑着自语道:“功成在即。”赫然是正宗的河洛口音。
其实若没有权势赋予的特殊意义,台城内风物较之外间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比起许多贵人云集的地域比如乌衣巷,实在欠缺太多建筑格局之美。
相对于大桁以南的守卫宽松、处处漏洞,台城内守卫要严密得多,徐肃越接近台城中央,所见巡逻兵丁越多,几乎每一个路口、每一个官署前都有固定的岗哨,当然也不乏人上前对他进行盘查。类似这样潜入的工作,徐肃也做过不少,除了身上准备的通行宫苑之间的谒者令手诏之外,还有就是潜藏在暗处,时时观察那些兵士们交接时口诵的军号。
有惊无险的行过几处岗哨,饶是徐肃经验丰富,后背都忍不住沁出一层冷汗。台城防卫之严密,还要超过他的想象,不同区域的守卫甚至军号都不一样,有一次便险些露馅,多亏他急智回圆过来,而那些守兵大概也想不到会有人胆大到单身潜入台城,所以才侥幸过关。
军号这种东西,是最简单的甄别敌我的手段,通常都要朝夕更换。但若过于复杂,对底下的兵士而言也是一种负担,极容易造成混乱。所以通常一部所属在一个时间段只用一个军号,因而徐肃便意识到,如今台城中这些守卫应该是分属不同人统领,可见安排之谨慎。
虽然徐肃进入台城联络沈恪困难得很,但彼此之间也有联系,都是沈恪主动联络徐肃。相对于潜伏在宿卫中的徐肃,沈恪在台城中要从容一些。在台城中穿行一段时间后,徐肃很快便到达早先约定的一个联络点,闪身进入其中撬开某一块地砖,将蜜蜡封口的小竹筒塞进去,然后便匆匆返回。
即将入夜时,一群负责洒扫的仆役行过这附近,其中一人脱离队伍疾行入内,撬开地砖后看到里面的小竹筒,眸子顿时一亮,快速将竹筒收入怀中。
到了晚间,竹筒便放在了沈恪的书案上,竹筒里的纸条已被他取出来,观过之后焚烧一空,他等这一刻也已经等了很久。
夜半时分,窗扉被笃笃敲响,沈恪亲自起身将侧门打开,旋即便看到一身黑袍、神色阴郁站在门口的匡术。
“沈子明,你不要迫人太甚!你可知我为了保下你花了多大代价,还想要我怎样?”
匡术疾行进入室内,还未坐定,已经怒视沈恪,语中颇多忿怨。
沈恪微笑着上前拉住匡术的手将其引入席中坐定,然后才笑语道:“过往这些时日,多受匡君恩惠,匡君请放心,即便我身不在,这一番恩义,都会有人偿还。今日请匡君来此,是因将要分别,要与匡君一诉离情。”
“此言何解?”
匡术听到这话,刚刚坐定的身体几乎又要站起来,神色晦暗不明:“莫非尊府已经有人来到都中,要将子明兄营救出都?”
沈恪听到这话后便是一笑,摆手道:“匡君误会了,我所言的分别不是我要离都,而是如今建康对匡君你已非善地,为身家性命而计,匡君宜早离都啊!”
“哈哈,原来子明兄你是戏言诈我。我倒不知都中于我有何不善,说实话,若非为了保全子明兄,我如今也不会有太多苦恼。”
匡术闻言后便冷笑一声,指着沈恪说道:“子明兄或要言西军东来,傒狗凶残,但其实都外战事你又怎么能比我清楚。陶氏兵甲虽盛,我历阳虎卒也非弱者,胜负尚是两可。尊府玉郎诚然大才,如今也只被张侯困于大业。韩侯已经突破故鄣,京口唾手可得。皇太后陛下不日就将归驾建康,届时局势回稳,江东安康可期。”
最近一段时间接触频密,沈恪对于匡术的性情也多有了解,此时见他面色镇定滔滔不绝讲出这些,分明是心内已生彷徨,明为说给沈恪听,其实更多还是安慰他自己而已。
“匡君你敏察于都外茫茫大势,我是不及。不过心内却不免有憾,匡君你长于大略,却缘何拙于谋身?”
沈恪笑语道:“我知匡君你近来多有困顿,明因或许在我,但若深思一层,原因真的有这么简单?”
匡术近来处境确实不好,入都以来他并没有什么实际官爵进位,不过假节而督台苑军事也算是主公的重用。但是,前不久主公又启用吴郡陆晔留守台城,名义上是因为台臣多旧姓,抬举吴中门户可以更加稳定局势。
但是在匡术看来,主公启用陆晔无异于在警告自己,毕竟早先他帮助沈恪去逼迫为难陆晔。而主公又因沈充背弃盟约而心怀不满,他与沈氏走得太近无疑触动了主公的警惕之心。
对此,匡术倒也没有想太多,毕竟这件事确实是他先做错。况且陆晔即便是有留守之名,也不过一个虚衔,并未分薄他的权柄。
但是接下来的一系列举动,却让匡术不免有些心寒。首先是将他之兵众调离两千人戍守石头城,接着又将其亲厚家人许方安排进苑城担任殿前监,将看守皇帝的权力由他手中夺去。这就让匡术有些不满了,这个残破台苑有什么好守的,外面重兵陈设,若是诸军皆败,他守住台苑又有何用!
他手中的权力最重要便是看守皇帝,如今这最重要的权柄被剥夺不止,就连台城安排的守军都分作三部,他这个假节仅能节制自己这一部而已,已经近乎于被架空!
正如沈恪所言,表面上的原因似乎是因为他与沈家行得太密,但实际上是苏峻正在一点点将权力转移到自己嫡系去掌握,对于他们这些部众已经渐有防备之心。这一点,在外统兵的那些人尚感觉不太深刻,但是匡术本身并非战将,对于权力的消涨更加敏锐,因而近来是颇为忐忑的。
沈恪观察着匡术的神情变化,不失时机的说道:“年初匡君你附义而起,所为者不必讳言,拔高门楣而已。可是如今态势如何你也已经知晓,邵陵公或得一时勇进,终究欠缺了改天革土的豪情壮气,所重者仍是南北旧姓人家。我倒要问一句,假使邵陵公大事得成,匡君你觉得自己又能居于何地?”
若说前面所言只是撩动起匡术的隐忧,那么这番话则就直戳他心中痛处了。他们这些人跟随苏峻起兵,除了不忿中书逼迫之外,确实也是心存扫荡时局、篡幸高升的想法。但是攻陷京畿之后,局势之演变却与他们早先所想大不相同,早先那些高门旧姓不伤分毫,高位者仍居高位,显用者仍是显用。
虽然眼下他们还能因为手中兵权而暂时占据优势,但却越来越感受到那些高门台臣们望向他们时,眼中的讥诮与冷笑。他们这些人舍命换来的一个结果,只是一个真真正正的笑话而已!
这样的态势,不独匡术一个人有感,如今仍留驻在建康这些历阳旧部,像是路永、贾宁之流,包括一直与匡术不对付的任让在内,都屡次谏言主公诛杀这些台中重臣,以坚定他们破釜沉舟之心。但是主公对此却迟迟不做回应,甚至早先还做了一件让他们这些老人颇感齿冷之事。
前不久,王太保之子王长豫病重不治,死在台城。主公亲自率部归来,严查王长豫之死因,并在王太保面前对包括匡术在内的人严厉训斥,以惩戒他们疏于看顾的责任。
虽然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惩处,但匡术也由此意识到主公要与这些高门苟和之心。而他们这些历阳旧部,出身是最大的短板,舍命搏杀疆场用得到他们,但要维稳局势,终究还是要靠那些南北高门!
“沈子明,我知你家吴中高第,我也不讳言我的寒素出身。如今这形势就是,你等高门人家沦为笼中豚犬,我等寒士却成持鞭之人!春秋甲子也是匆匆,能得一时天眷,于我等而言已是大幸!”
虽然心中不乏悲怆,匡术仍是咬着牙恨恨说道。
“你等?我只怕匡君早已离群绝众而不自知!”
沈恪见匡术心绪已乱,当即便冷笑道:“匡君你在台苑,所见尤广于我。路永为王长豫备棺,贾宁为王长豫择墓,管旆投入刘右卫门下学书。我言匡君你拙于谋身,不知匡君你又做了什么?”
匡术听到这话后,拳头已是紧紧握起,蓦地起身攥住沈恪前襟,狞声道:“沈子明,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沈恪闻言后神色却是冷静,轻笑道:“我命全于匡君,亡于匡君,也算是一场始终。况且,我为全节而捐身,死后该有一份哀荣。我亡之后,匡君之祸不远,生前得优待,黄泉共为友,也算是不负匡君!”
“住口!”
匡术低吼咆哮一声,蓦地打翻案上诸多器皿,两手捂住面孔长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脸上戾气渐渐褪去,只剩无尽萧索,望着两手喃喃道:“两手何惧染血,只恨余力有穷……”
他站起身来,对着沈恪深施一礼,涩声道:“先前多有冒犯,子明兄勿怪。但若有一线生机,谁又愿向死而奔,请子明兄教我。”
在京郊等待消息的这两天时间里,沈哲子也没有闲着。
台城内形势如何虽然还不清楚,但并不妨碍沈哲子实地观察一下京畿周边的布置。如果要发起行动,毫无疑问龙都渡口是首选的突破点。至于石头城那里想都不必想,苏峻所部进攻京畿时,那么悍勇都要避开石头城,沈哲子胆量再肥,也不敢去打那里的主意。
虽然对龙都渡口的地势了如指掌,但总要再实地看上一眼才能安心。所以在第二天傍晚时,沈哲子便带领十几名随员离开暂时栖身的废园,往南面的龙都而去。
龙都周遭地势并不复杂,远远观望一眼便能看透,沈哲子最在意的还是这附近历阳军军备情况。只可惜原本渡口周遭大片的芦苇荡早被焚烧一空,左近都无遮拦,实在难以靠近,只能远远观望。
龙都左近原本水网错综复杂,大小溪流如蛛网一般交错。但是经过沈哲子过去两年有意识的疏浚修整,这些水流都并到几条主干道中,显得井然有序得多。码头左近一片营帐,包括原本所建的屋舍仓房,此地驻军最起码应在两千人往上。营房往后便是粮草堆积之地,摞着高高的谷垛,下方便是堆积的米粮。来往舟船在水面穿梭,吃水甚重,可见都是载满了米粮补给。
沈哲子蹲在远处的芦苇荡里,望着那些来自各方的兵丁出入营帐,提取补给,心内则在思忖该怎么放火才能收到奇效。
得益于后世那些记忆中的经典战例,沈哲子心内一直潜藏着一个深入敌后、突袭烧粮的梦想。在他的观念中,不玩一把火难称奇兵。以前是没有机会,现在机会摆在眼前,心内便充斥着跃跃欲试的想法。
纪友愁眉苦脸蹲在沈哲子身边,他是为数不多知晓沈哲子到现在都无一个具体计划的人。但已经行到这一步,哪怕沈哲子真的要打定主意玩命,他也只能咬紧牙关跟着一起上,心情之抑郁可想而知。
同行的其他几人则不免有些兴奋,一只脚踩在烂泥里的谢奕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远处那堆积高高的粮垛,颇有几分指点江山的豪气:“原来将军所计是要放火烧掉叛军粮草,果然是一个妙计。此方粮草被烧,叛军必生粮患,都中宿卫新附,届时自会乱成一团,不战而溃!”
一边说着,谢奕还一边用略带仰慕的眼神望向沈哲子。
不得不说,谢奕这种态度极大程度上满足了沈哲子的成就感。因为心中一些恶趣味,早先他在大业营中对谢奕的操练是格外关照的,没想到谢奕却熬下来,甚至于对沈哲子生出几分敬服,颇有一点受虐体质的倾向。只是不知道他的儿女们有没有遗传其父这种禀赋,谢奕已经成婚,眼下未有儿女,但也应该不远了。
眺望敌营片刻之后,一行人又沿原路返回,接连两日之后,徐肃又漏夜而来,带回了沈恪自台中传递出的消息。
台中的情况比沈哲子想象中要复杂一些,不过沈恪的看法和做法,沈哲子也都认同。许多事情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哪怕发动前做出再怎么周全的布置,计划一旦开始都免不了会有变数发生。历史发展到哪一步,有其大势所趋、不可逆的必然性,当然也有偶然性。
若凡事都求万无一失的稳妥,那真的是什么事都不必做了,坐在家里担心会被呼吸的哪一口气噎死就已经让人劳心不已。
这些台中情报中比较让沈哲子感怀的便是王长豫的死,他与王导这个长子虽然接触不多,但也觉得王长豫确实有乃父风范,若能得以长寿,再加几年历事磨炼,未必不能接替王导成为琅琊王氏在政治上的棋手。
而且观王长豫的任事履历,王导也确实在将这个长子往此方面去培养。可惜王长豫终究还是没能逃了命数,其弟王敬豫虽然也颇具名气,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简傲名士做派,隔着十里外都让人反胃不已,实在不足成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既然台中形势已经明朗,沈哲子心内构想的最重要一环也被补上,一个个想法以及所会遭遇的变数都在脑海中涌现出来。
徐肃坐在房中,脸上不乏愧色道:“仆下在都中经营太浅,仓促间实在没有良策进入台城去,只能……”
说着,他便将如何去引诱兵尉陈某的事情讲述一遍,虽然是权宜之计,但这类似家贼之嫌仍让徐肃负疚不已。
“南苑居然还安好?”
沈哲子听到这个消息也有些诧异,要知道早先历阳还未攻入都中时,建康城内就已经有乱民冲击南苑。历经动荡居然还能保存完好,由此也可看出苏峻对南北各家的态度确是不乏温和。虽然心内不乏感怀,但彼此立场不同,沈哲子也只能道一声抱歉。
略一转念后,他笑着安慰徐肃:“财货都是身外之物,我家既然能建起南苑,便也能建起第二个,不足可惜。倒是徐尉你这想法给我颇多启发……”
他示意徐肃凑到近前来,低声交待自己对此的一个想法,徐肃听完后沉吟少许,说道:“如今都中人心动荡,宿卫更是如此。郎君此想若能善加引导,未必不能收以奇效。只是、只是不免有些可惜……”
“大事在即,顾不了那么多了。”
沈哲子又将诸多想法并安排通盘对徐肃讲述一遍,让这个熟悉京畿形势的人参详一下是否可行。待听完沈哲子的全盘计划,徐肃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本以为郎君潜入建康只是要做一些小动作,没想到图谋如此之大。只是这想法初听有些荒诞,但仔细想来,环环相扣,却又透出一股合理。
“郎君要烧龙都之粮,凭目下这些人力或恐不足。不如等到仆下做完都内之事,而后率众出城与郎君汇合之后再为?”
沈哲子听到徐肃提议,心内也不免沉吟起来,诸多环节中,他唯一拿不准的便是偷袭龙都渡口之事。若是强攻的话,凭他这些人手,尽管龙溪卒各个战力不弱,但真正摆在明面上的去对抗,其实也没有太大优势,较之普通人而言都是血肉之身的一条人命。
“两方兼顾,疲于奔命,未必也能赶得及。徐尉你归都这几日,不妨打听一下都中宿卫调粮的章程。若能熟悉这当中环节加以伪装,把握也不算小。”
沉吟少许之后,沈哲子才又说道。
徐肃点头领命,继而又不免叮嘱道:“如此弄险之事,郎君切记不要亲自上阵。若是你发生意外,即便来日取得再丰厚战绩,都是莫大损失!”
沈哲子闻言后笑一笑并未作答,他率众来此本就是弄险,若事到临头自己还要退去以保命为第一要务,即便属下没有怨言,他也过不去心里这道坎。人世上危险何其多,烧粮危险,北伐危不危险?许多事情并不能用危不危险考量,他虽然不是什么天命之子,但也绝不惧与一众忠心耿耿的家人并肩为战!若连这一点胆气都无,日后怎么去说服别人赌上性命,赌上国运追随他跨江北上共为壮举!
送走了徐肃之后,沈哲子便召来几名龙溪卒,伏案疾书一信,交由他们连夜启程返回曲阿去,通知仍在那里率领东扬军与张健部对峙的族叔沈默早作准备。
接着,他又将陶弘请来,并不作虚词寒暄,直接说道:“我等深潜敌后,志在收复京畿,创建不世伟功!只是即便侥幸能够收复京畿,凭我们眼下之力,未必能够固守。京畿周边军力最盛便是世兄尊府大君,我希望世兄能前往西军所在通知大都督,希望大都督能发起强攻,即便不能击溃历阳,也务必让邵陵公不能快速回军建康。若是京畿得而复失,不独我等将受脔割寸剐之刑,皇帝陛下都恐将遭受不测!”
陶弘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不免有些为不能亲身参与收复建康之战而惋惜。但见沈哲子神态这么严肃,也知自己这一行任务不轻,可以说沈哲子他们这一行人的性命包括未来建康城的得失都肩负在他这一身。
深吸一口气后,陶弘神色凝重道:“将军放心,弘定不负所托!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坐望历阳一兵东进!”
“何必言死,我等风华正茂,来日夸功江东,小觑同侪!”
沈哲子起身拍拍陶弘肩膀,送他出来,亲自挑选七八名龙溪卒,叮嘱他们务必要将陶弘安全送达陶侃营中。陶侃的荆州军便是沈哲子这一计划相当重要的一环,若是不能困住苏峻,建康这里无论怎样态势,一俟苏峻回军,顷刻就会逆转!
不过他之所以敢为,倒也不是在赌,将性命放在陶侃手中,反而是将陶侃一生荣辱权柄乃至合家性命都抓在自己手里,要用大势去逼迫陶侃不得不戮力而战。早先京畿陷落,陶侃远在荆州还可推诿,但如今已经快要兵临城下,若还坐观建康得而复失,那么就会取代庾亮成为最大罪人!
荆州军如今已经过芜湖逼近姑孰,距离建康并不甚远。陶弘他们连夜快马疾行,绕过小丹阳便已经接近姑孰战场外围。
到了第二天傍晚,已经可以听到前方传来浑厚的军令旗鼓之声。为了避开历阳军斥候游骑,陶弘他们不得不自宣城绕行自芜湖,然后才向大江靠拢。马力衰竭时,便由龙溪卒们诱杀几名历阳游骑换乘马匹,一路都不停歇。
第二天黎明时分,终于看到荆州军的营帐连绵数十里,而陶弘他们也被荆州军斥候发现,团团包围。
“我是大都督嫡孙陶弘,身奉诏命至此,速速引我去见大都督!”
两天三夜不眠不休的疾驰,陶弘已经在马上乘坐不稳,喊出这话后便跌落下来。
荆州军斥候们闻言不免大感诧异,将陶弘他们押至军中验明印信,又层层传递消息至内。一直到了晌午时分,陶弘才终于到了大父陶侃面前。
“阿奴怎会至此?”
陶侃今年已是七十有余,内披戎甲,外罩素袍,虽然已是白发苍苍,精神却仍矍铄。陶瞻是他诸子当中颇受他看重者,对于这孙子自然也是喜爱。此时见面,却是半喜半惊。
“大父,驸马都尉沈昭武已经奇功收复建康!请大父务必强攻历阳,使其不能回攻京畿……”奔波数日,又在营中周转半天,陶弘早已经坚持不住,说完这话已经一头栽倒昏厥过去。
此时陶侃身边正是战将云集,听到这话后,脸色都是骤然一变。眼见陶弘不省人事的栽倒在地,陶侃一时间也难再做追问,不过他也是历经世事、百战宿将,脑海中飞快的权衡利弊,一面让人将陶弘抬下去诊治,一面起身对众将大笑道:“哈哈,小儿辈奇功壮行,天不绝我晋祚!历阳小逆岂能再作猖獗,擂鼓!出战!”
夜半时分,月光被阴云笼罩,漫天漆黑,难觅星点。
宽阔的大院中,数百宿卫兵丁列队站立,刀戈齐备,凑近去看,几乎每一个人神态间都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兴奋与激动,等候军令,整装待发。
在这院落的最深处一间屋舍中,黯淡的灯光下有数人坐在席中,徐肃亦在此列。座席的最上首坐着的便是这一部宿卫的首领,兵尉陈某。大事发动在即,那兵尉脸色却是阴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厉目不断在席中众人身上游弋,那满怀忿恨警惕的眼神让人大感不适意。
“是谁?究竟是谁泄密出去!”
枯坐半晌,兵尉陈某蓦地握起拳头砸在了书案上,低声怒吼道。这充满怒火的声音让房中众人皆是一凛,下意识低下头去不敢对视。
打劫南苑这一件事,兵尉虽是受了徐肃的鼓动,但当真正决定之后,便将之视作生涯至今最重要的大事来运作。他不只亲自进入台城联络上级,奉上近半财货才换来一份紧急调防的手诏用以欺骗南苑外的守军,而且还放低身段,一个个去拉拢自己所部的这些什长兵头们,可谓是寄予了极大的希望。
然而就在大事发动在即,他却突然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今晚,大桁南面这些宿卫各部,最起码有四五部人马都在集解准备,目标无一例外都是南苑!
原本兵尉是信心满满,希望能够抢先攻入南苑去,掳掠到后半生乃至于几代人都受用不尽的财货。可是现在消息泄露出去,但凡有所耳闻者没人肯甘于人后,这已经不是一两部宿卫铤而走险、奇袭掳掠了,如此大规模的骚乱,极有可能会酿成全城的哗变!
一想到那样混乱的场面,兵尉心中便惊悸无比。他倒不是担心或会因此遭受什么惩罚,而是因为在原本的计划中,他们的对手只是南苑外的守军,可是现在这么多人都不约而同的剑指南苑,所要面对的变数和凶险陡增数倍,而收益却未必能达到预期。
尤其消息的走漏让兵尉怀疑自己身边有什么内鬼,事到临头之际,反而有了退缩之念。
徐肃在席中咳嗽一声,说道:“我等众人,皆要仰仗陈尉护庇才能安居城中,卑下等绝不敢为忘恩负义之举。况且即便是泄露了消息,终究还要舍命搏杀才能冲进南苑有所斩获,于我等而言又有何益?卑下倒觉得,或是事有凑巧,或是别处走漏消息,当此时实在不宜再对同袍忌惮怀疑!”
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开口附和,他们确是没有理由去泄露消息,毕竟先冲进南苑去才能获得更多战利品,无谓给自己树立太多竞争者。
见那兵尉面色稍霁,徐肃又开口道:“如今这态势对我等来说也未必是坏事,各部蜂拥而起,南苑守卫实难抵挡,比我等孤军而战还要稳妥得多。大乱之时,勇者当先,能获何等富贵,终究还是要看各自勇力命数!”
“可、可是,各部哗变起来,全城都将动荡大乱,所害或还甚于城破之时,我心意只是求财,实在不忍给乡人们招惹兵灾啊!”
兵尉脸显为难之色,神态颇为挣扎,事情发展到如今,他已经不敢想象未来形势会演变到何种恶劣程度。
“陈尉心存仁义,旁人未必情同此心。我等宿卫俱是寒微良家,未敢奢望公卿之位,只取一二财货以求来日从容。陈尉,如今不是我们愿不愿发,而是不得不动手啊!”
这时候,已经不需要徐肃再作苦劝,自有按捺不住的宿卫们声色俱厉劝告着。如今各部都是摩拳擦掌,都中这一场动乱已经无可避免,他们即便袖手旁观,也难置身事外,还不如抢先动手以求一个先声夺人!
兵尉沉默少顷,终于将牙一咬,起身喝道:“各归所部,依照原定计划而行!”
太极殿是台苑之间最重要的宫殿群,如今前殿安置着皇帝并几位近侍之臣比如侍中钟雅并右卫将军刘超。东堂则关押着王导、陆晔等耆老重臣,西堂则住着肃祖的几名遗孀妃子并儿女们。
作为历阳军在台苑之间职事最高者,匡术原本还自命不凡、沾沾自喜的住在太极正殿侧首的一个偏堂内,没多久便被沈恪点醒,明白此非人臣能居之处,忙不迭的搬了出来,如今住在东堂西南处一个不起眼的小苑中。
如今在匡术的住所之外,亦有三十余名精壮武士肃然待命。匡术虽然武略稍逊,在战将如云的历阳军中无甚战功,但并不意味着他的实力就小。
他家虽然中衰,但也仍有几分底蕴,在早期青州之地投靠苏峻建立坞壁的一众人当中,是为数不多自带家兵部曲之人。换言之如果没有他家在初期的资助,苏峻也未必能在北地一众坞壁主当中脱颖而出,壮大到如今这种声势。
所以在坐镇历阳之后,他也是历阳所部为数不多脱离军旅,以正印之官执掌一县的人。有了一县之地的滋养,他的私家部曲也飞速壮大起来,如今虽然相当一部分追随他的从弟匡孝南下宣城,但是留在台城中仍有数百最嫡系的家人部曲。加上归于他统率的一千多历阳军合共两千余众,已经是历阳军在城中最大一支军力。
房中漏壶刻度一点一点的变化着,匡术坐在书案前,望着摆在书案上的印信怔怔出神,手里则握着一柄象牙柄雕饰精美的锋锐匕首。当漏壶上小铜锣发出清脆敲击声响时,匡术下意识坐直了身体,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手中匕首挥起蓦地插入书案数寸有余!
他站起身后披上一件氅衣罩住身上甲具,将书案上的匕首拔出收入袖中,继而行出房门对早已待命多时的武士们说道:“出发!”
台城之戒备较之外城严密数倍,但那是对别人而言。靠近太极殿周边这些守卫全是匡术的部下,自是一路通行没有阻止。
可是在将近太极前殿时,匡术这一行却被阻拦下来。一名兵尉越众而出,对匡术施以军礼而后略带歉意说道:“卑下奉命守卫前殿,夜已极深,未免惊扰皇帝陛下,不敢放行。匡公漏夜至此不知所为何事?卑下请代为传禀。”
匡术眸中闪过一丝阴冷,旋即神色便平静下来,肃容道:“我本也不必入内,速去通传许监快来见我,有要事相商!”
那兵尉领命而退,过不多久,一个三十岁许的短须之人便在兵尉带领下匆匆至此,远远便对匡术拱手道:“匡公若有所命,使人传讯即可,何劳亲至!”
来人正是担任殿前监的许方,乃是苏峻嫡系信重之人,接替匡术对太极前殿的守卫。
“闲话少叙,我得传信大桁南有隐乱酿生。”
匡术一边说着,一边摆摆手示意属下退开。那许方闻言后脸色也是一变,原本脸上尚有几分朦胧睡意这会儿也都荡然无存,语调隐有颤意道:“匡公何处得来这讯息?”
匡术上前一步手往袖中去掏,示意许方行至近前。许方不疑有他,前行两步到了匡术面前,视线还望着他探进袖中的手。等到匡术的手抽出来,他视野中陡然耀出一抹寒芒,略作诧异旋即便是心惊,张开嘴还未吼出声来,那一抹寒芒便蓦地没入他胸膛中!
许方的部下眼看着他身躯蓦地一颤,整个人便向后仰倒,胸膛上插着一个象牙手柄,嘴角已有血水汩汩地涌出,还未及反应过来,便听到对面匡术的冷酷吼声:“杀!”
过往几天,沈哲子率人在京郊左近搜寻,从几个预先设置的地点里挖出早前埋藏的一批军械。此事倒也没有引起众人太多惊奇,这一类窖藏财货和兵器的事情,在颇多动荡的时下而言已经是一种常态。
虽然不乏军械藏匿地点被人发现挖掘,但由于事先准备的充分,仅仅挖掘了两个地点,所得物资便足够武装这百余人。
入夜后,沈哲子将众人召集起来,然后才将计划和盘托出。一直到了现在,众人才明白沈哲子为何有底气只带领他们这百数人就敢口出狂言收复京畿,原来背后还有这许多的配合。
这些人当中,最惊诧的莫过于纪友,他是知道早在数日前沈哲子尚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他万万也没想到,仅仅只是过了几天而已,如此庞大、牵涉方面如此多的一个计划就被打造出来,而且已经付诸实现,心中之震撼可想而知。
手中虽然只有百余众,沈哲子还是分成两部,一部六十余人由自己带领,另一部任务要更危险,则由徐茂带领。他们各自使命不同,沈哲子是打算将那十几个世家子都带在自己身边,然而包括庾曼之、谢奕等数人在内却主动请缨要加入到徐茂的小队。
“今次已是行险,左近并无援军。你们要清楚,一旦行动开始,无论是谁,包括我在内,都有可能丧命在乱军之中!”
沈哲子神色凝重道。
“将军无须再言,我等既随将军至此要为不世之功,岂会再作惜命之想!”
谢奕挺直了胸膛,铿锵有力回答道,望着沈哲子的眼神已有几分狂热。而旁边的庾曼之也是连连点头,相对于旁人创建事功之想,他的心情要复杂得多,入军之前父亲便对他有交代,他们家如今所做一切都是在赎罪,如果他敢有阵前怯战的表现,哪怕没有战死,事后父亲也会亲手杀了他!所以,庾曼之心内不乏死战捐国之念。
“今夜作别,明晨侥幸不死,此生不负诸君!”
临行之际,沈哲子让人送上酒来,瓦瓮分食痛饮,满身酒气先行上马,率众而去!
浓如墨汁的夜色下,荒野中悠远静谧,偶有一些虫鸟鸣声响起,反衬得这夜晚更有几分祥和。
然而这一股静谧的祥和未能维持太久,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只打破了宁静,更惊起诸多飞鸟,让这夜变得不寻常起来。
这一行七十余名骑士,身被夜色疾驰向南,目的地则是龙都渡口西面少许的下都塘。
历阳军跨江东进,虽然也有一部分战船,但如今都在姑孰大营中用作与荆州水军作战,真正用于运输的船只却不多,还是在攻破建康之后,征发各种民船停驻在龙都渡口不远处的下都塘。因而各军若要前往龙都取粮,首先要来下都塘提船并征用民夫。
下都塘附近的营垒规模要比龙都渡口大得多,倒不是因为这里守军更多,而是因为大量被征发的民夫被集中在这里,作为转运米粮的人力全天候命。至于真正的守军反而要少一些,尚不足千人之众。
那一队骑士们很快就冲入辕门,熊熊火光之下,营门处守军们被惊动起来,近百人手挺长枪匆匆行出来将这一众骑士围在当中,其中一名头目怒喝道:“什么人敢在此放肆?不做通传竟敢擅闯营地,找死不成?”
骑士队伍中一名年轻将领拨马上前,两腿一夹,那战马便陡然一个跳跃冲至头目面前,吓得那头目转身疾退,模样甚是狼狈。骑士们见状已是哄然大笑,浓烈的酒气在他们身上散发出来。
那年轻将领手中马鞭一抖,高踞马上指着那头目喝道:“你给我滚上来!再说一遍,谁在找死?”
“豫、豫州军……”
听到那将领的口音,再见这些骑士们所穿的戎装,营中守军们脸色便蓦地一变。他们被派来守夜,自然不可能是此部历阳军精锐,不过是一群趁势作乱的强人被收编而已。如今在京畿周边诸多军旅,最跋扈的还非历阳军而是豫州军。历阳军总还有所收敛,豫州军却是行事肆无忌惮,谁如果惹到了他们,那真是要自求多福了。
那头目这会儿气焰全消,被那年轻将领马鞭指着,心中更是惶恐,两腿一软已是跪在地上:“小民该死,小民该死!求将军恕罪,实在是夜色太浓难做分辨……”
“少废话!速速放行通传,准备三艘船五百民夫,天亮前要出发前往龙都!若是误了时辰,再取你狗命!”
年轻将领乃是谢奕,他本就不是一个脾气和善之人,此时扮演一个骄横将军也是入戏得很。一边喝骂着,他一边将徐肃弄来的豫州军手令抛至那头目面前。
头目听到这话后,额头却是渗出冷汗。类似这样紧急的调令,哪是他能作准,但眼看着一众豫州军悍卒骑士们望向他不善的眼神,当即也不敢说什么,连忙吩咐兵卒放行,安排人将他们引至营中,然后才持着手令匆匆去禀告上官。
豫州军是最难伺候的,已经成了这些杂兵们的共识。眼看着那些骑士们连马都不下便往营地中冲,兵士们也不敢有所阻拦,只是埋怨自己晦气,当值时遇到这一群瘟神。
这些军士几乎每一个身上都散发出浓烈酒气,入营之后便有人吼叫着要速速摆出酒食招待他们。其中有几个醉得几乎马都乘不稳的骑士更是放浪形骸,问清楚炊营何处之后,直接打马冲过去,简直就是饿死鬼投胎一般!
军营本就是严肃之地,无论军纪严明与否,哪能容许在营中纵马疾冲。只是那些负责夜间值勤的守军都看出这群豫州军已是大醉,即便有所不满,也不敢声张阻止。但这么一群人冲进营地来,造成的混乱却是不小,很快各个营房中便有人探头出来,待听到是一群豫州军醉汉,也都不敢上前自惹麻烦,各自退回营中。
但终究是有人不满,当豫州军冲至营垒深处时,早已经睡下的此部将领也得到禀报,不乏愤怒的起身出营,待看到这些豫州军在营地中放肆模样,更是火冒三丈,吩咐身边亲卫道:“给我把人拦下,卸甲!军法惩……”
那吼声至此戛然而止,一支羽箭已经破空而来,深深贯入其咽喉中!
“将军……”
左近亲兵见此一幕,已是惊骇得目眦尽裂,有人已经掣出兵刃来,大吼着冲向那一群阵型散漫的豫州军骑兵。
那一支羽箭仿佛一个信号,早先尚是放浪形骸的一众骑兵们已经醉意尽消,快速收束阵型,控弦如飞,更有人提起马朔,瞬间便将这十几名亲兵冲垮,剿杀殆尽!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幕,许多人尚在睡梦中便被嘈杂声惊醒。当他们冲出营帐时,便看到骚乱自营中快速蔓延,战马横冲直撞,身上缠绕着一条熊熊燃烧的火焰绳索,将火种洒落到营中各处!更让他们感到惊诧的是,炊营方向火苗已经蹿天而起,无数人嘶嚎着在营中四处逃窜!
“王师回攻建康,历阳叛逆授首!龙都之粮,飨食丹阳乡人!”
在这纷乱到了极点的营啸时刻,已经有龙溪卒趁乱冲入了民夫栖息营地,利刃劈开栅栏,推开一个庞大缺口。
军营中的混乱早已经惊醒那些被征发至此的民夫,纷纷冲出营帐来观望形势,一个个脸上更多的是惶恐。待看到军营中越来越旺的火势,众人心中的惶恐已是攀升到极点,嚎叫着往营外冲去!
西面的火光是一个信号,在这静谧夜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冲天而起,四野几无遮拦!
“出击!”
眼见远方那火光耀起,沈哲子精神顿时一震,自草丛中蓦地跃起,快速引燃了马身上披着的抹满油脂的厚厚毡布。那战马顿时嘶鸣着往前方冲去,想要甩脱那令它心悸不已的火光!
其他早已待命于此的龙溪卒们有样学样,一群战马顿时往四野冲出,那窜动的火苗很快便将左近一片黑暗驱散,同时将火种洒落在荒野之中!
相对于徐茂所部的凶险冲营,沈哲子他们的任务要简单一些,就是要抢占渡口东面的龙都航埭。时下正值汛期,龙都航埭这一个蓄水地用处并不大,可以说是围绕龙都渡口防守的一个漏洞,仅仅只有两百多宿卫驻守于此。
攒动的火苗很快将人由睡梦中惊醒,高地上几座简陋的营帐中很快有了反应。睡梦中被惊醒的宿卫们衣衫凌乱冲出营帐,还没反应过来,沈哲子已经率众冲杀上来,他一边飞奔着,一边拉动弓弦向前抛射。稀疏的箭矢在夜幕中洒落向那些手足无措的宿卫们,顿时让这百数名宿卫更加混乱起来。
“持戈、持戈……列阵!”
黑暗中响起宿卫首领惊慌的吼声,宿卫们这才手足无措的抓起弓枪,发出壮胆一般的嚎叫声,有十几人持枪往下冲来。也有人引弓予以反击,然而随着一匹周身火焰滚滚的战马冲向此处,刚刚略有成型的阵势又被冲开。
这时候,沈哲子等人已经冲上了高地,弃掉弓弩,各持刀枪冲杀上来!
“王师回攻,伏地不杀!”
沈哲子手持一杆短矛,毫无花俏的冲杀进宿卫之中,矛尖轻抖,已经划破一名兵士腹肋。他身后几名龙溪卒随后掩杀上来,一边杀散沈哲子周围那些宿卫,一边附和着大喊道:“王师回攻,伏地不杀!”
这一部宿卫被安排在此无关紧要之地,本就不是什么精锐之部,被骤然夜袭已是惊恐无比,视野中火光涌动更不知来攻者究竟有多少。待听到王师之名后,更是魂飞天外。
沈哲子等人冲杀入阵,几如无人之境,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众多宿卫冲出营帐后听到那吼声,下意识趴在了地上,口呼饶命。即便偶有一二零星的反击,也都被精锐悍勇的龙溪卒剿杀当场!随着血腥气息往各处蔓延散逸,越来越多的人抱头趴在了地上。
一众人自营门杀入,待冲到营地最深处时,营地中几乎已经没有了站立的敌人!
沈哲子左膀混乱中不知被何人枪刃挑中,破出一个不大的伤口,至于他甲衣上也不知溅上了谁的血水。这会儿却顾不得其他,一众人快速散开在营地中游走,但凡发现谁要抬头或是手持兵刃,当即便是一刀斩下!
“营中守将是何人?”
沈哲子持矛而立,当看到许多人下意识望向其中一个蜷缩在地上抱着头颅瑟瑟发抖之人后,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矛锋狠狠掼入那人后背!
“从逆首恶,论罪当诛!余者受迫,前罪不论!”
这时候,龙溪卒们已经将散落在营地中的军械兵刃尽数收缴,至于营中这些宿卫兵士们,也都尽数被驱赶至一个角落中,自有几十名龙溪卒手持弓箭遥遥指着他们。
等到整个营地都被控制,沈哲子才顺着高地登上堤坝,检查这个自己亲自督建的航埭。
因为早先便有规划,龙都航埭规模并不算小,较之破冈渎沿岸航埭都不遑多让。这样的蓄水池在春夏之际的汛期几乎是没有用处的,只有在秋冬水竭之际才会开闸放流以抬高水位。
如今正值汛期,这航埭中不只有左近江渠注入的水流,更因为前段时间暴雨连绵,蓄水几乎已经达到一个临界点。往往这时候都要善加泄水引流以灌溉左近田亩,以免造成洪涝,但是如今局势已经乱成一团,乡民或是逃难或被征发,野地田亩荒废大半,更无人来注意这些小节。
站在航埭大堤上,沈哲子回望远处龙都渡口方向。他思忖再三,最终还是放弃了火烧囤粮的打算。凭自己手中这些人力,要攻破精兵屯守的渡口实在艰难,但若要从周边下手,则简单得多。归根到底,他只是要制造混乱以缓解京畿方面的压力,等到石头城援军到达龙都渡口,便是开闸放水之时!
一念及此,沈哲子又转身望向北方。他们所做的这些事,都不是收复京畿的重点,只是在吸引京畿周边守军注意力而已,为的就是给沈牧所统率的水军制造机会,攻上覆舟山!
惨烈的厮杀声骤然自门外传来,合衣假寐的侍中钟雅蓦地被惊醒。这段时间来,他的心弦始终绷紧,唯恐发生更恶劣的事情。
他自榻上翻身而起,疾行到门后附耳倾听片刻,脸色已是大变,视线迅速在房间中扫视一周,却没有发现任何金铁之物。然而那厮杀声已经越来越近,钟雅来不及细思,抓起书案上条石镇纸便冲出房去。
原本昼夜看守他的守卫们不见踪迹,钟雅此时却来不及细思,一手扣住那镇纸,飞奔穿过回廊,很快便到达了太极前殿的正门。这时候,右卫将军刘超并侍中褚翳已经守住了殿门,在他们身前不远则有数名历阳军守卫持刀对峙着。
钟雅快速站到了刘超身边,顺手接过褚翳递上来的一柄佩剑,低声道:“发生了何事?”
那两人摇了摇头,他们都是在睡梦中被厮杀声惊醒。刘超一直待在皇帝近前守护,而褚翳则是翻墙而来,但却并不知晓外间到底发生何事。
正在这时候,锐利的破空声响起,灯火照耀不到的黑暗中陡然几支利箭射出来,将殿前那几名守卫射杀当场!
不旋踵,黑暗中便响起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戎装披甲、半身染血的匡术便在亲卫们簇拥下疾行向此处。在那三人惊诧的目光中,匡术屈膝俯身下拜道:“殿前监许方潜怀不轨,欲对皇帝陛下不利,业已伏诛!术职责有缺,使此悖逆之人近至君前,请诸公责罚!”
随着匡术的话语声,其身后一名亲卫已经将许方那血淋淋的头颅抛至殿前。待看到那头颅,再听到匡术的话,三人更是大惑不解,不敢放松警惕,钟雅上前一步,大声道:“匡君能忠君除佞,此为大善。皇帝陛下正安睡于殿中,请匡君约束部属,切不要惊扰到陛下!”
匡术应声而起,对钟雅施礼道:“侍中之言,不敢有违。只是我却恐此处仍有叛逆余党潜伏,为陛下并诸公安危计,应以严查!请三位暂归殿中随侍驾前,惊扰之处,事毕后术当面君请罪!”
说着,他将手一招,身后一众亲信们鱼贯而入,各持火把散向四方,将整个太极前殿照耀得纤毫毕现。
“匡术,你敢弑君!”
刘超上前一步,怒目圆睁,戟指匡术,一副将要拼命架势。
匡术闻言后脸色却是一变,忙不迭再下拜道:“右卫误会了,术岂敢为此禽兽之念!早先虽有逆行兵犯台中,只因困于难为自辩。如今幡然而悟,赤忠护君,不敢贰念!”
那三人还在惊疑不定,这时候褚翳突然抬头望向城南火光冲天,心念一转示意身边两人抬头去看。待见到那一幕,几人脸上都忍不住涌现喜色,钟雅疾行上前扶起匡术,疾声道:“匡君,可是王师归都?是哪一部义师?”
匡术闻言后却是苦笑一声,眼下来不及多作声辩,只是将三人送回殿中守住皇帝,自己亲自守在殿前,然后才派人去请沈恪至此。
围绕太极前殿的厮杀虽然短暂,但却很快传遍整个台苑之间,尤其大桁之南的火光冲天,更让人惊悸不定。如今尚被困在台城的诸多台臣们受此惊扰,不约而同的要出门行往太极前殿。然而他们刚刚走出住所行进不远,便看到路口处早有甲士把守,不许任何人同行。
“我是吴郡陆晔,要入值殿前以充宫卫!”
前方响起一个老迈之声,然而很快就被另一个浑厚声音压下去:“许方叛逆伏诛,请诸公各归住所,不得诏令敢有冲击太极殿者,格杀勿论!”
这话既让人心惊,同时又大感不忿,当即便有人又往前冲去,大吼道:“你敢杀我?我是……啊!”
待见到那人臂膀被一刀砍中倒在了血泊之中,余者纷纷噤若寒蝉,不敢再往前冲,旋即便被守卫们驱赶着逃回了住所。只是各自惶恐不已,心不能安,有人趁乱便与亲故凑在一起,讨论究竟发生了何事。
太极东堂中,王导形容憔悴,已经颇有老态,丧子之痛予他很大打击。这会儿双眼却是晶亮,神情凝重听着戎甲在身的路永汇报道:“匡中道不知为何,猝然发难,已经诛杀许方,占住了太极前殿,不许任何人靠近……”
路永也是对苏峻入都后的做法倍感失望,明白到一个事实,无论执政者是何人,他们这些寒伧武人最终也难越过南北高门去执掌权柄。既然如此,他何苦再跟着苏峻去背负叛逆之名,成败还在两可之间。加上王导派人苦劝,痛陈利害,最终决定投靠了高门。
原本他们还计划着当苏峻与西军在激烈交战、无暇兼顾台中时,出手将皇帝陛下夺来逃出城去,却没想到匡术突然发难,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路永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此地,要请示他们该怎么做。
由于丧子之痛,加上对外间咨询所知实在太少,王导转头望向另一侧的贾宁。
贾宁原本也是历阳军的一个谋士,因为本身实力不备,加上对局势的感知敏锐,投靠王导还要早于匡术。他沉吟少顷后便开口道:“匡中道素与沈子明交善,今次发难应是受沈子明蛊惑。城南已是乱起,匡中道趁势把持皇帝陛下,怕是……”
又是沈家!
王导听到这话后,顿感头疼欲裂,眉头深深蹙起。
“如今台苑之间,匡中道所部最盛。既然已经事不可为,不如末将趁此动荡之时护送太保出城?”
路永自知他们这些历阳旧部脾性如何,能在北地保全又辗转南来,哪一个不是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之辈!眼下匡术是没时间来搭理他们,等到腾出手来,也未必会对他讲什么同袍故谊。
即便心中已是一团乱麻,王导的思维敏锐仍是路永难及,闻言后下意识摇头,旋即便有了想法:“请路将军率你所部抢占台城南面几道门户,尤其是宣阳门,切不可再被匡中道掌握!”
路永虽不知此举深意,但见王导神色凝重,也不再做拖延,当即便领命而去。
待到路永匆匆而去,王导又望向年轻人袁耽,说道:“接下来还要请彦道犯险一行,不知彦道敢不敢去蒋陵覆舟山?”
“太保有令,岂敢推辞!”
袁耽闻言后身躯一挺,正色回道。
王导对年轻人报以赞赏笑容,继而便伏案疾书,墨迹未干便将手书递给袁耽:“请彦道持我手书往覆舟山去痛陈利害,切不要再为逆举乱国,戕害江东人心!”
被匡术先发制人将皇帝抢至手中,王导心内虽然焦虑,但也知眼下不是懊恼之时,惟今之计应掌握住台苑门户,不让匡术有机会挟君外逃,这样才能争取一个谋求合作的机会。
作为建康城西面门户,石头城在军事上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尽管前日西面战事吃紧,三千舟师南下驰援,但是在如今的石头城内,仍有七千多守军。
苏逸这两日都有些心神不属,大概是因为所担负的任务太重。覆舟山的豫州军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撤离大半,整个建康城的防卫工作便几乎全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这不免让苏逸夙夜难眠,唯恐有失。
入夜后他又沿城头巡视一周,回到城中后却仍难以入眠。城中虽然有匡术等众将坐镇,但苏逸对他们仍有几分不放心,不免动念去请示大兄将皇帝并那些重臣转移到石头城来。一方面在此更能保证不出意外,一方面也减少一部分防守压力。没有了皇帝在那里,建康城也只是一座寻常城池而已,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
刚刚有了几分睡意,苏逸正待要解甲入眠,突然听到门外有军士高呼道:“将军,都中宿卫哗变!”
听到这话,苏逸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睡意顿时全消,紧急召集众将前来议事。
宿卫不可信,这已经是历阳军中共识,虽然都中事发猝然,但苏逸对此也早有预案,并未乱了手脚。待到众将尽数至此,当即便有条不紊的派遣数人率部沿城外篱门布防。
眼下天色已晚,建康城中又是街巷曲折复杂,如果现在便冲进去平乱,极有可能被那些作乱的宿卫冲散,失了调度,毕竟石头城守军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宿卫成员。宿卫的战斗力实在不堪,即便是哗变生事,大概也只是掳掠些许财货而已。等到了白天冲杀进去,骚乱顷刻可平!
做完这些后,苏逸又召来侄子苏硕,吩咐他率领几百精锐部曲冲入城中去,一方面向台城示警,另一方面则是要顺势接过台苑的控制权,将皇帝接出城来。
众将正在调集军马之际,苏逸登上城头正待要观望一下都中形势,可是东南方向一抹火光闪耀而起,却让他的心绪陡然绷紧,疾声下令道:“速派游骑前往龙都渡口,查探一下发生了何事!”
待部下领命而去后,苏逸站在城头上更加不能淡然。相对于建康城的安稳,无疑龙都渡口囤粮更加重要得多。尤其如今他兄长苏峻正在姑孰与荆州军激战连连,如果这时候传出后方粮草补给被烧的消息,后果将不可想象!尤其是建康宿卫刚刚发动哗变,龙都方向便又有异象发生,苏逸已经不敢深思这当中是否有关联。
眼看着东南龙都方向火光越来越旺盛,苏逸更加不能淡然,他已经等不及斥候前来汇报,疾行下了城头,一面吩咐亲信部将守好石头城监视大江动静,一面亲自率领原本打算守住建康城南面的三千军士,匆匆往龙都方向而去,沿途不断派出斥候,以查探包括龙都在内京郊所有方向的动静。
苏逸军行不久,第一批派出的斥候已经返回,很快被领到主将面前汇报消息。
待听到着火的乃是龙都渡口附近的下都塘,苏逸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继而便又疾声问道:“那么龙都渡口态势如何?可曾遭受袭击?”
斥候摇头道:“卑下只是到达下都塘附近观望到营垒民船俱被焚烧,乱民四方奔逃,前进不易,只能先行撤回禀告。”
虽然斥候没有得到龙都方面的消息,但是苏逸心内已经渐渐有了猜测,放火者无论是哪一方的人,人数肯定不多。
一方面石头城这里有自己守卫,建康东面还有张健部并许多游骑望哨布置着,南面宣城更是被扫荡一空,无论哪个方向都不可能会有大股军队悄无声息的潜入此处。另一方面龙都左近最重要的自然是渡口的米粮,对方不冲龙都而选下都,也必然是因为军力不足。
有了这样一个认识,苏逸渐渐放下心来,一面派人回报石头城不必过分紧张,按照原计划分兵守住建康城周遭出口,一面又有一桩愁绪涌上心头来。
下都塘数千民夫乃是极为重要的人力,转运米粮补给都要仰仗他们,尤其在姑孰大战正酣之时,后方补给稍有延迟就会令得前线军心不稳。而且这些民夫都是丹阳左近乡民,一旦放任他们往各方流窜,不但再集中起来不容易,还有可能再滋生别的事端,或是动摇本就摇摆不定的宿卫军心。
略作沉吟后,苏逸便命部众加快行军速度,务必要在民夫们完全溃散之前再将他们集中看管起来。还有关于敌情如何毕竟是他自己的猜测,终究要看到龙都渡口安全无虞他才会完全放心。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时分,距离下都塘被烧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不独大量民夫往四野逃离,就连军营中那千数军士也早已经被冲散。停泊在水塘中的民船尚在熊熊燃烧,冒起滚滚浓烟。
在距离下都塘不远处的一座小山丘上,徐茂等人或站或立,几乎个个带伤。为了保持行动的敏捷,他们并没有穿戴虽然防御更严密但却太笨重的甲具,各个轻甲上阵。
几十人去冲击千数人的营垒,虽然占了一个出其不意的优势,但力量也实在薄弱,要在最短时间内造成最大的骚乱,每个人都必须要竭尽所能,时间紧迫并不容许他们收敛藏匿,因而每个人几乎都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围攻。能够活下来趁乱冲出,已经是侥幸至极。
徐茂左肩胛被一支流矢射中,腹部也挨了一刀,眼下却来不及仔细诊治,只是折断了箭杆,稍作包扎。这会儿他正在一名龙溪卒搀扶下,神态焦虑望着左近仓皇逃过的民夫,以期能够发现同伴。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便是早先选定的集合地,此时早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但是徐茂身边聚集起来的人数却才只有区区二十几人,而且像是谢奕和庾曼之这两个随队的世家子弟,统统都还不见踪迹。
“将军,时辰已经过了!”
一名龙溪卒忍不住提醒道,今次冲营在他们过往执行的任务中并不算是最艰巨,早年作乱或是平乱时,甚至不乏一支小队全军覆灭的情况。虽然心内也悲痛于同伴没于乱兵之中,但这就是他们的使命所在。龙溪卒的养成远比普通家兵部曲要困难得多,寻常战阵厮杀用不到他们,但是像这种突袭或者攻坚,则是他们不容推却的责任。
“再等一刻钟!”
徐茂语调压抑说道,心内仍存一份侥幸。他已经看惯了生死,而且深知此行任务之艰巨,折损半数都算最好的结果。但今次行动中,无论是不以家世为美、身先士卒的庾曼之,还是这些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龙溪卒,都让他从内心里感到钦佩。他宁可多留险地几分,能够再救出一名同袍壮士都是值得的。
“来了,来了!”
一名蹲在岩石上观望的龙溪卒突然指着下方惊喜道,徐茂等人连忙望去,只见下方又有二十多人相互扶持着向这里行来,正是庾曼之他们一行。
众人脸上皆涌现出喜色,推开左近奔逃的民夫乡人迎上去。还未靠近过去,便听到整条胳膊都耷拉下来的庾曼之指着谢奕破口大骂:“谢无奕你这蠢货!我早说过是这一座山丘,你非要带着我们往西边奔!”
闹出一个大大乌龙,带着众人跑向错误集合地的谢奕闻言后也不敢反驳,只是尴尬笑笑:“早先过分着迷饮了太多酒,勿怪勿怪!来日都中作饮,功勋赏钱我丝缕不留,全与诸位共乐!”
劫后余生又汇合同伴,这些人纵有争执,心内还是喜乐更多,留在这里将身上伤势稍作处理,然后便结伴行下山丘,往东北青溪方向而去。庾曼之这小子整条胳膊都被砸得脱臼,耳后更是有一道血淋淋刀伤险些将半个头颅都被劈开,他却恍然未觉,乐呵呵抱着几个血淋淋的斩首头颅,念叨着要带回家给父亲观赏。
时间一点点过去,随着三千石头城守军冲来,大量民夫被向东面驱赶。而龙都渡口营地中也早有警觉,竖起熊熊的火炬,几千守军严阵以待,同时又有几百骑兵冲出营帐去打探消息,同时驱赶逃奔至此的民夫们。
两军汇合之后,龙都守将匆匆行来与苏逸互通消息,待听到龙都方向确是没有遭受袭击,坐实了自己的猜测后苏逸便松了一口气。今次他确实大意了,不知被哪一方小股侵袭,居然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让整个下都塘都几乎被摧毁。但所幸对方人力不足,虽然有骚乱,但也只是一场虚惊。
苏逸快速吩咐龙都守将收拾局面,然后准备返回建康城外去坐镇平乱,耳边忽然听到轰隆隆沉闷之声,旋即脚下整个大地都颤动起来,似乎万马奔腾,又似是地龙翻身。心内正迟疑之际,突然听到远处一声凄厉吼叫声:“山洪涌来啦……”
这声音还未停止,天地之间那巨响越来越清晰,正是撼动山峦、令人闻之色变的水浪巨响!
苏逸脑海中骤然一片空白,继而便有灵光一现:“龙都航埭……该死!”
他的思绪至此戛然而止,整个人被亲卫扯得横立起来往最近的山岗上冲去,回眼一望只看到那翻涌的水浪裹挟着泥浆乱石横推而来,原本的龙都营垒早被洪水吞没大半!旋即一道水浪激涌而起,骤然打灭营门前的诸多火炬,视野中已是一片漆黑,苏逸两耳中轰鸣一片,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嘶嚎惨叫声!
由于早先航埭这里准备的牛马畜力早被挪作他用,最终开闸放水拉动绞盘铁索全靠那群被俘虏的宿卫兵士们。
塘中蓄水滚滚涌下,沈哲子已经来不及再去查看水攻究竟能造成怎样的成果。但看水闸处滚滚涌下的水流,可知龙都渡口定无幸免,将成泽国。水埭之类本就是为了抬高水位之用,与河流之间必然要保持一定的落差,加上龙都水埭半年多都没有开闸泄水,蓄水充沛,今次水闸尽开,水力之充沛绝不逊于山洪暴发!
“将军,这一众宿卫俘虏该当如何处置?”
如此顺利的完成任务,一众世家子们包括龙溪卒都是倍感振奋,有人上前询问道。
看一眼那些瑟瑟发抖的宿卫兵士,沈哲子略作沉吟后摆手道:“由得他们自去吧。”
沈哲子本质上并不是什么嗜杀之人,即便是两军对阵,也从不以斩首多少为美。况且这些宿卫兵士并没有什么立场可言,即便为恶也都受人裹挟。他们未必良善,但也不是什么天生的凶徒。
“将军仁慈,放尔等逃命,各归乡土藏匿,若有再敢从逆者,定斩不饶!”
龙溪卒们上前宣令,那一众俘虏们闻言后如蒙大赦,纷纷四散奔逃。虽然如今他们也看出来这一群所谓的王师仅仅只有几十人而已,但实在已经生不出什么抵抗之念,不旋踵,便有过半人消失在夜幕中。但也有几十人却留下来,待见到龙溪卒们神色转为不善,忙不迭下拜道:“我等受贼众胁迫,虽有从逆之实,却实在无心为恶!愿从将军驱使效命,以罪偿功!”
沈哲子闻言后略作沉吟,然后便吩咐道:“给他们兵刃!”
“将军,这……”
会稽孔混上前低语道,实在是不放心这些轻易倒戈的兵士。
“我等本就是王命之师,岂能阻人归于王统。”
沈哲子虽然说得大义凛然,但其实也是接不接纳这些人危害都不大,且不说这些留下来的俘虏人数不过五十多人,即便是再翻一倍,也难威胁到他们这一部龙溪卒。
“出发!”
待到那些俘虏各自装备武器之后,沈哲子便率着翻了一倍数量的部众往北面青溪方向疾行而去。他要在天亮之前赶到城外,趁着最后一点夜色掩护冲进台城去掌握局面!
这一夜注定无眠,整个建康城**外外乱成一团,几乎没有一寸安宁!
大桁南的宿卫哗动声越来越大,似乎将要逼近台城。台城内诸多台臣们,人身虽然暂得安稳,但心中所受之煎熬却不打丝毫折扣。前数月历阳攻破建康,最混乱之时他们这些人也如小民一般饱受折磨,就连光禄勋王彬都被叛军剥光衣衫鞭打羞辱!
如今城内外的混乱较之当日城破都不遑多让,这让一群惊弓之鸟的台臣们更是惊惧有加,尤其他们根本都不知道这一场动乱因何而起,究竟是叛贼内讧、还是王师回攻亦或者羯奴入寇?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猜测,或悲观或乐观。
午夜之后,终于有一个消息自太极前殿流传出来,驸马都尉沈维周率领精锐部众,奉皇太后陛下行台诏令,已经攻入建康城!
一俟得知这个消息,惊慌了半个夜晚的众人们顿时长舒了一口气,有的人已经忍不住喜极而泣,甚至跪下来向上天祷告祈愿,总算没有发生最恶劣的情况。王师反攻京畿,他们终于要脱离苦海了!
眼看脱困有望,有许多人已经忍不住冲出居所去,要去台城南面的宣阳门去抢先一步迎接王师进入台城。然而也有很多人在狂喜之后却忍不住深思一层,他们心内自然也期盼王师回攻平叛,收复建康城。可是来的为什么会是沈维周?
在他们各自的设想中,收复建康的应该是荆州陶侃,应该是江州温峤,应该是浙西的王舒,乃至于淮北的郗鉴!可是这些统统都不是,居然会是一个小字辈的沈哲子!
这些人心内渴望王师收复建康的念头毋庸置疑,但是建康城在谁手中收复却与他们各自日后的际遇休戚相关。以往陷于贼手朝不保夕,这些可以不必考虑,但如今侥幸未死而又脱困有望,便不得不考虑他们日后会因这一场动荡而立于怎样的位置。
随着这样的考量越来越深入下去,就连许多已经往宣阳门飞奔去的台臣们都停了下来,脸上喜色渐渐收敛,代之以沉重的思索。继而便有知交故旧们下意识的凑在一起,讨论他们该做些什么或是以何种姿态去看待沈哲子率领王师归来这件事情。
“王师归来,皇帝陛下应居正殿犒慰有功之士!”
有人喊出这样的话,当即便获得许多人的赞同,并结伴往太极前殿而去,要拱卫在御阶之下等待王师面君。
“王太保辅国之重,此时正需要德高望重之人维稳局面!”
另有人这么议论道,同时也都纷纷冲向王导的住所。
“陆公国之耆老,亦是人望所归!”
每个人在这时候都做出了各自的选择,因为每个人都心知,一旦京畿收复,叛乱平定,内外时局必然会有一个大的调整和动荡。他们这些人陷于城中,几乎已经没有凭事功晋阶的机会,若要在来日的时局调整中保住不被人所取代乃至于有所进望,那么一定就要在这个关键时刻站稳队伍,做出正确的选择,才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太极前殿之外,沈恪入殿拜见早被惊醒而惶恐不安的皇帝,而匡术也依照沈恪的意思,大幅度收缩自己部众在台城中的防守范围,两千多兵众将太极前殿围绕的水泄不通,也不再阻止台臣们前来面君,当然不许他们直接见到皇帝本人,而是安排在太极前殿侧首的偏殿中。
“子明兄,今次我等可谓破釜沉舟,沈郎究竟有无把握冲入台中来?若无他携带行台诏命震慑群臣,凭你我二人实在难以平复局势啊!”
虽然已经将太极前殿完全掌握住,但匡术仍不觉得局势已经完全转为大好。为了集中力量稳妥起见,他已经放弃了对台城的掌控,但消息却还灵敏。
路永抢先一步占住了台城南面诸多出入门户,而台城中群臣们经过最初的慌乱后,此时也都各寻山头聚集起来。稍后若是这些人要推举首领往此处冲来,他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将人拒之于外。早先他可以不怕这些台臣,但如今既然已经决定向朝廷投降,来日同殿为官,若将同僚得罪狠了,于他而言也不是一件好事。
沈恪心中虽然也是焦虑,但面上却还故作轻松道:“匡君请放心,我家维周向来少有虚言,言出必行!早先我已与殿中侍中、右卫商量过,若那些人鼓噪的凶狠,他们愿意出面稳定住局面,绝不能让皇帝陛下再受惊扰。”
说着,他将一份诏书递给匡术,吩咐道:“请匡君速速将这一份诏书送至西池谯王营中,刻不容缓!”
诏书乃是以皇帝陛下名义拟定,右卫将军刘超执笔,他们这几人皆有署名,命令谯王司马无忌即刻发兵覆舟山攻打那里的豫州军,以接应东面而来的王师水军。只要收复了台城和覆舟山,他们今夜行动的目标便完全达成!
沈哲子他们沿着山岗往北面疾行,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到达了城东篱门。
此时已经是黎明时分,浓墨的黑夜掺了水一般的被晕开,天色已经不再像先前那么伸手不见五指,即将破晓。
东篱门原本也有一部分的宿卫守军,此刻早已经不见了踪迹,大概是受城中乱象影响也加入了其中。迎接沈哲子他们的则是早已经脱离宿卫离城的徐肃等人,还有已经先一步被徐肃接应来的徐茂等人。徐肃所部原本有将近两百龙溪卒,出城时又裹挟了百余宿卫,几部合并起来,已经有四百余众,而且其中大半都是精锐的龙溪卒,哪怕此时城中已是大乱,也有自保之力。
相对于沈哲子他们的从容,徐茂这一部人马则就要惨烈得多,包括徐茂本人在内都有伤在身,折损更是近半。不足百人前去冲击千人营帐,哪怕所部尽皆骁勇精锐,又占了出其不意的夜袭便利,也是一场冒险。
见面后彼此交待一下行动的情况,徐茂他们可谓超额完成任务,而徐肃这里却出了一点问题。原本徐肃他们的任务是尽可能裹挟更多的城中宿卫参与到哗变中来,为此沈哲子不惜以南苑为代价诱饵,吩咐徐肃他们冲入南苑后即刻放火焚烧,以期吸引更多的宿卫造成动荡。
前一部分徐肃他们完成的倒是顺利,城中数部宿卫合力攻打南苑,南苑的那些守军见状都放弃了职责不再抵挡,反而先一步冲进南苑中去。然而内中的情形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南苑的诸多建筑依然宏伟,也有一部分财货存留下来,但却与这些宿卫们想象中相差甚远,实在不匹配南苑过往在都中的豪富之名。
甚至不需要徐肃他们再动手,那些红了眼却大失所望的宿卫们彼此哄抢为数不多的财货,一些后来者一无所获,自己已经忍不住放火泄愤。但此举却引来了更多的宿卫加入其中,过往这数年时间里,南苑在都中几乎已经成了财富的代名词。
早先城破那么猝然,他们自然不相信沈家有未卜先知之能将财货提前转移,因而仍然是前赴后继的往南苑去冲。待见南苑火起,便纷纷攻击那些从南苑当中撤出来的宿卫,局面混乱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徐肃他们趁机脱离了宿卫乱军,依照原定计划前往台城想要抢先控制台城门户宣阳门。可是当他们到达现场时,便看到那里交战正酣,交战的双方一是台城中的路永部,一是石头城派往台城的援军。
眼见丧失先机,事不可为,徐肃只能放弃原本的计划,先一步出城来接应沈哲子。不过他们也不是空手退出,在临出城之前遇见了正从城东园墅匆匆赶往台城的西阳王,顺手击溃了西阳王的护卫将之掳出城外。
虽然计划出了纰漏,没能先一步抢占宣阳门,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太介意。他手中的力量的确是不足,能够挑动起眼下如此纷乱的形势,还是因为历阳军入城之后几乎没有在稳定局势、构建秩序上作更多努力,统治现状极其的脆弱,一旦有外力介入,马上就引起了崩盘。
说实话,如果苏峻但凡出身稍高一点,能够将那些高门引为己用,沈哲子都不可能完成今次的壮举。最起码,他所任命的几人,张闿已经逃离,蔡谟根本袖手旁观、没有作为,陆晔更是老奸巨猾,如果这几人但凡有一个肯为苏峻所用,都会给沈哲子的行动造成极大的困扰。
眼见天色将明,沈哲子也不再耽搁时间,分出十数人前往覆舟山去查探形势,自己便率众人直往建康城而去。
城中局势依然混乱不堪,到处都可见宿卫乱军的身影。由于缺乏一个统一的统领调度,这些宿卫们原本的编制早已经瓦解,还原成最基本的乡党亲友纠集单位,在街巷中穿梭游走,大概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沈哲子他们这一部四百多人,已经是城中为数不多的完整建制,而且多数都武装精良,那些小股的宿卫乱军们遇到他们只能远远便仓皇退避,不敢上前招惹。他们一行人长驱直入,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滞,沐浴着依稀晨光到达宣阳门前!
此时东方已经渐露鱼白,大桁南的动荡尚未扩散到秦淮河对岸来,因而在台城正面的驰道上横陈的上百具尸体便尤其的醒目。
沈哲子这一队行旅一俟行到宣阳门前驰道上,很快便引起了城头守军的关注。因为建康城并无外郭墙,台城城墙可谓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防线,自从多年前陈敏作乱,在原东吴旧宫的基础上建造起这座宫苑,无论时局怎样变革,掌权者无一例外都是对这最后一道防线不惜工本的打造建设。
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就在于,江东屡经动荡,围绕台城的战斗也发生过好几次,但无一例外的,台城城墙从未发挥出它在军事上的防守作用!
此时站在城墙上的除了已经投诚的路永之外,还有一人便是光禄勋王彬。至于其他早先台城内蜂拥而至想要迎接王师归来的台臣们,则早被路永的部众给驱散赶回了台城中,不许他们靠近宣阳门。
“那一队是什么人?宿卫乱军还是石头城来人?”
看到远处一队军士肃穆行来,城头上的王彬便有些不能淡然,眸子里隐隐透出几分惧色。他本也是久历军旅之人,早先也无杯弓蛇影的心虚,但几月前遭受平生未有之羞辱,至今那鞭笞疤痕仍然留在身上。不只留在了身上,更留在了他的心里,早先众目睽睽之下被扒光衣衫鞭笞之刑,不只抽碎了他过往的荣耀和从容,更让他变得过分敏感、疑神疑鬼。
眼见到王彬那惶恐不已的模样,路永心内不禁冷笑。作为寒伧武人出身,他对高门素无好感,今次投靠琅琊王氏,也仅仅是出于自身利害的考虑,以及对于原主公苏峻的失望。如果他能豁出一切去不顾生死的舍命一搏,要做的便是返回台城去杀光这一众没有胆略却还要逞威作福的高门!
可惜他没有,哪怕不为自身的前程,他也要考虑身后这一众跟随他多年的忠心部曲的安危。按捺下心中的不屑,路永指着驰道上正在缓缓靠近城门的兵众,说道:“来者不过四五百众,无论是哪一方,我等据城防之利,都可轻松击溃!”
听到这话,王彬才安稳一些,手扶着垛墙微微探身向城下望去。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视野所限渐渐消退,凝望许久之后待到对方距离城墙已经不足十丈,王彬才蓦地惊呼道:“那是沈维周!”
“沈维周?”
听到这话,路永便深深皱起眉头,城乱竟夜,台城也不能免。他奉王太保之令率众抢占宣阳门,又与率众而来的苏硕激战一场,并没有时间派人出去打探形势,因而对于台城之外的状况也是一无所知。但是眼看到沈哲子只率领这一点兵众便来台城,路永心中仍然泛起浓浓疑窦。
站在宣阳门前数丈之外,沈哲子示意众人停下来,然后吩咐一名亲卫上前喊话道:“驸马都尉、昭武将军沈哲子奉皇太后陛下行台诏旨,率王师勤王平叛,城上守将若肯自缚献门,重归王统,可既往不咎,行台议功!否则,格杀勿论!”
“哈,口气真是不小!”
路永听到这喊话声,当即便是冷笑,不过视线却转望向王彬。他心内虽然瞧不起这些世家子,但眼下投诚重归王统,也并不敢肆无忌惮得罪沈哲子这个率先攻入建康的平乱首功。
王彬来之前便得到太保叮嘱,一定要守住宣阳门,尽量拖延王师进入台城的时间。待见到沈哲子兵众不多,他心里忌惮之意稍减,示意人喊话回应道:“某乃光禄勋王彬,奉王太保之令驻守宣阳门。逆臣苏峻旧将路永将军感于太保义召,业已重归王统,襄助太保收复台城。如今太保已率众臣拱卫君前,沈昭武劳师远来,勤王之功卓著,请率军暂驻大桁之南,等待皇帝陛下传诏召见!”
沈哲子早知进入台城不会顺利,待听到王彬信口雌黄先揽下收复台城之功又冠冕堂皇将他拒之在外,当即便冷笑一声,亲自行上前去对着城头喊道:“末将奉皇太后行台诏令便宜行事,归都勤王,冲锋陷阵厮杀至此,不知王太保令出何门!”
说着,他将手一招,那身穿章服、被反剪双手的西阳王司马羕便被带上来。因为一路上西阳王哀求叫嚷令沈哲子烦不胜烦,让人塞住了嘴巴,此时被带上来后取下嘴内所塞的东西,终于得以开口,便仓皇道:“维、维周救我!我是被迫的……我是、我……”
沈哲子却不理西阳王的嘶吼,目视着城墙上方,冷漠道:“弋阳王司马羕以宗室长者而屡受国恩,不思报国反投贼虏,罪不容赦!斩!”
随着沈哲子一声厉吼,刀光骤然一闪,司马羕那一颗头颅顿时滚落下来,那无头之尸血溅丈余,抽搐着横倒在宣阳门前!
“王师所向,非我即敌!率先登城者封爵四等,率先献城者封爵五等!”
沈哲子缓缓行回阵列中,抽出腰际佩剑遥指城头:“列阵,准备出击!”
“王师所向,非我即敌!”
数百人振臂大吼,气势凛然。
几百人就想列阵攻下城墙坚阔、又有近千兵众把守的宣阳门,看似是一个笑话。然而城头上的路永却笑不出来,两眼死死盯着城墙下方横陈的西阳王尸体。除了身上的章服以外,西阳王的尸体看似与早先被斩杀城下的历阳军也无甚区别,只是稍显肥硕了一些。
然而正是那一身章服,恰是那一身章服!
西阳王司马羕不只是宗室长者,更是立国之初便有从龙拥立之功的三朝元老,哪怕是故中书令庾亮都只是将其降爵为弋阳王,而苏峻对其更是优待有加,不只封爵更有厚赏。哪怕是有叛国之罪,也要交付宗正、廷尉有司共议才可定罪。可是如今却在他眼前,被沈哲子杀鸡一般砍了头颅!这一刀蕴含怎样的底气,路永却是不敢深思。
路永深知,砍向西阳王那一刀就是砍给他看的,如果今天他不放沈哲子入城,那就是往死里得罪了对方,早晚有一天这一刀会砍向他自己!路永心内看不起这些世家子,如果还是在以前,甚至在杀掉苏硕之前,他都可以无视沈哲子这一刀的震慑,下令击退对方。
可是现在他不能,重归王统意味着他要再受早先朝廷政令规矩的约束,若今天他敢擅自主动对沈哲子动手,那么未来的朝堂,乃至于未来的江东,未必能再有他容身之处!
打又不敢打,眼看着沈哲子已经恍若无人的率众摆出冲锋阵型缓缓靠近宣阳门。这对路永而言简直就是羞辱,心中不免戾气滋生,脸庞也渐渐扭曲起来,抬手示意部众引弓拉弦,继而转望向王彬,沉声道:“王光禄,此子实在骄横,恃功狂傲!只要你点头,我便将此子射杀阵前!”
“我不知,我不知……你不要问我!太保吩咐你要守住宣阳门,千万不要放他进入台城!”
王彬闻言后却是连连摆手摇头,脸色略有慌乱,斩杀西阳王那一刀不只让路永心内凛然,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以至于身上那鞭笞旧伤都隐隐刺痛起来。
锵!
听到这话,路永双眼激凸,骤然抽出佩刀来蓦地斩在了城墙上,心中已是悲愤到了极点。他投靠王导,诚然是看重琅琊王氏旧望,寄望能暂得托庇,然而王彬这毫无担当的回答却让他感到心寒。
他敢不顾物议,阵前动武逼退沈哲子,为的又非自己,而是为了要给王家争取一个执掌台城的机会,本身已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然而王彬却连风险都不愿与他共担,他还能奢望琅琊王氏事后会出力保下自己?
此时,城墙下沈哲子所部距离城门已经不足五丈,已经有兵士拉弓仰射上来,虽然只是稀稀疏疏的箭矢,但却表露出对方的态度。
路永再看王彬,仍然是一副心神不属模样,心内蓦地一叹,怒吼道:“收弓!送王光禄回台城!”
“路将军,你要做什么?你可是答应了太保,你可……”
王彬闻言后便是一愣,旋即便被两名兵士挟持着带下城头,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路永要做什么,当即便大吼道:“路永,你这寒伧卑流竟敢背信弃义,阵前倒戈……”
王彬的叫骂声越来越远,路永心内虽是悲愤,神态却是落寞,示意兵士上前为自己解甲,两柄环首刀被缚在袒露的后背上,步履沉重行下城头。他也不愿一叛再叛,一日两叛,可是王彬的反应实在让他感到绝望。对方既然能够突破万余守军杀入城中,又岂会只是眼前这一点军力,他即便是施加阻挠,又能一辈子将人拦在台城之外?
“将军……”
众将士见状后,纷纷发声想要阻止,路永却将手一挥,打断众人之语,头也不回行向城门前。
这时候,沈哲子也示意兵众们暂时停止攻击,眼望着宣阳门被由内缓缓打开,路永一人独行至城门前跪下:“罪将路永,恭迎王师归都!”
沈哲子冷笑一声,从身后接过一根马鞭,行至路永面前去,蓦地一鞭抽下,路永那袒露的肩背上顿时显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住手!”
城墙上路永部众眼见此幕,顿时目眦尽裂,已有脾气暴躁几人忍不住拉弓射下,只是那箭矢落点甚远,显然是意存震慑。
“好,好得很!”
沈哲子看一眼城头,随手将马鞭抛至路永面前,旋即便转身行向自己的部众。
“使君留步!”
路永悲愤吼道,抬头望向城头大喝道:“敢有对王师不敬者,军法立斩!”
说着,他捡起那马鞭两手捧着,膝行上前涩声道:“罪将治军不严,请使君责罚!”
这时候,沈哲子才转过身来弯下腰去,只是不接那马鞭,而是亲手将路永搀扶起来,解下自己披风盖在路永袒露的肩背上,反手抓住路永手腕笑语道:“路将军弃暗投明,举义献城,当与我趋至阙下,为你请功!入城!”
台苑之间的太极前殿前面,正有两群人在对峙,其中一方乃是甲衣齐整、兵戈森寒的兵众,足足有数百人众,队列井然,严阵以待。
另一方阵型则要散漫得多,乃是一群手无寸铁之人,彼此之间似乎也有派系阵营的不同,不同于对面清一色的壮力兵丁,这些人当中不乏年迈、白发苍苍者,无论是人数还是阵势都处于明显的劣势。
然而,如今在气势上反而是那些武装整齐的兵丁们处于下风,手中刀锋枪刃甚至不敢直指对方,而是指向地面。对面那一众手无寸铁之人气焰却旺盛得很,一步步紧逼向前,指着对面的兵士们不乏大声斥责辱骂,更有冲动者甚至上前踢打那些看似精悍但却不敢还手的兵丁。
“逆贼匡术速速交出皇帝陛下!”
“王师归城,叛军伏诛,匡术逆臣,若再敢挟君自重,我等必不饶你!”
诸如此类的喝骂声不绝于耳,此时站在偏殿内的匡术脸色已经阴郁到了极点,握紧的双拳上青筋毕露,眉头紧蹙,两眼几欲喷火,望着旁边的沈恪恨恨道:“沈子明,你实话告诉我,沈郎究竟能否及时赶来?外间那群情激涌,可是我一力担之!”
沈恪也知匡术此时心情之恶劣和焦灼,外间那些台臣们一俟得知王师归都,脱困在即,原本的谨小慎微顿时荡然无存,一个个气焰变得嚣张无比。早先右卫将军刘超出殿去劝阻他们稍安勿躁,不要惊扰到了皇帝陛下,甚至被他们污蔑与叛将勾结要挟君自重,气得刘超连殿都不回,直接离开此处去寻找早前迁入台城的家人。
这些人心里打得什么主意,沈恪哪里不知,皇帝陛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交到他们手中。但眼见这些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姿态,沈恪心中的焦虑较之匡术也不遑多让。这些人各自投靠或推举某位重臣,凭他这一点薄名资历完全镇不住场面。
“匡君也知如今台城门户已被路永控制,维周难免要受阻挠。你放心吧,只要拖得过眼前,等到维周至此,自然能够稳住局面!”
沈恪面色凝重安慰着匡术。
匡术闻言后却是冷笑道:“你说得倒是容易,那你教我该如何拖过眼前?如今在这些人口中,我不只是谋逆的不忠之臣,更是背弃故主的不义之人!物议杀人尤甚于刀剑,你让我如何能自安!”
对于匡术的恶劣态度,沈恪也能理解。他能横下心来杀掉许方夺回太极前殿的控制权,心中存念自是戴罪立功,可是现在因为将一众台臣阻挠在外,可谓是犯了众怒。凭他这样一个在朝堂没有根基的降人,自然要担心犯了众怒之后再如何于江东立足。
“半个时辰,再等半个时辰!如果维周仍然不能至此,我与你一同出迎王太保等诸公,想必维周他也能理解我等已是尽力了。即便是不论投诚之功,过往几月我于都中多赖匡君你善助保全,只要我一日不死,绝不负此恩义!来日是罪是赏,我与匡君共担!”
“我就再信你这一次!”
匡术沉吟良久之后,才缓缓点头说道。旋即他便又吩咐部下调来一部亲信,虽然不敢对这些台臣动武,用血肉之躯将太极前殿堵得水泄不通。
眼见到天色渐渐放明,台臣们也渐渐焦虑起来,大量人上前去推搡排挤,更有人试图要抢过那些兵士们的兵刃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正在这时候,后方响起沉重的步履声,站在对峙外围的人回过头去,便看到数百精勇军士自南面缓缓行来。这些军士与太极前殿那些守卫们气势又不相同,一个个神情肃穆,身上甲衣还挂着未曾干涸的血渍,望去便让人凛然生威。
早在城外得知路永占住宣阳门,沈哲子已经猜到台臣们在酝酿什么想法,看到眼前这混乱场景也不觉有异,当即便扬剑出鞘,示意军士们摆起冲锋阵型。
越来越多人发现了这一部新到场的军队,自然也认出了站在队伍前方的沈哲子,不免有人心内生出尴尬,退出来想要上前寒暄几句,可是看到那些兵士们不乏人已经将弓拉满,配合着他们那满身的血浆煞气,让人不寒而栗。于是一个个都裹足不前,讪讪退到了一边。
一名龙溪卒军士持着节杖上前,大声道:“驸马都尉、昭武将军沈哲子奉皇太后陛下行台诏令,归都勤王面君,有阻挠者视同叛逆,格杀勿论!”
听到这话,众人脸色不禁变了一变,原本还有人想要鼓噪众人一同上前拦路。在他们看来沈哲子毕竟年幼,未必能有主见或是洞悉到当中的利害,只要阻挠片刻,容得他们冲入殿中去占住皇帝陛下面前位置,定下主客之分,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可是对方上来便抓住皇太后诏令这一大义所在,再看那些军士真有一言不合便下杀手的气势,一时间倒也无人敢上前试一试沈哲子究竟有无这份胆量。尤其那些琅琊王氏一方的台臣们,清楚王太保所做出的安排,待看到恭然站在沈哲子身后的路永,神态更是充满灰败。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偏殿中的沈恪听到外间的动静,近乎虚脱的长吁一口气,而后才发现衣衫早被汗水浸湿。而旁边的匡术这时候状态较之沈恪也没有好上多少,他心内承受的压力较之沈恪还要严重几分,看到沈哲子一来便震慑住场面,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喜极而泣,暗叹自己的坚持总算没有错。
他对沈恪拱了拱手,然后吩咐部下送上早已经准备好的麻衣素袍换在了身上,又带两名随员各自捧着苏峻赏赐下来的节杖并印信,匆匆行出了偏殿。
守在太极前殿的兵士们这时候缓缓分开一条道路,身披素袍的匡术在道路中穿行而过,疾行至沈哲子面前深深跪拜下去:“罪臣匡术,恭候王师多时,虽归王统,难偿前罪,请使君责罚!”
对于匡术能坚持到如今这一步,沈哲子也是略感诧异,路上他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武力用强抢回皇帝的打算,眼下这个结果已是极好。对于一早便投靠了自己的的匡术,倒也不必再故作姿态,尤其沈哲子也知匡术为了阻挠台臣们必然承受很大压力,背负诸多怨望。如今自己的表态,对于匡术降后的待遇如何影响极大。
他上前一步,弯下腰去扶起匡术,拍着对方肩膀大笑道:“匡公虽有逆迹,但能于危亡之际守卫皇帝陛下不受侵扰,恭迎王师,可谓臣节得全。”
作为首先回攻建康并进入台城的靖难功臣,沈哲子的评价可谓对匡术的事迹定下一个基调,虽然没有大肆褒奖,但一句“臣节得全”,便洗去了匡术身上的谋逆之罪。当然,如果皇帝被台臣们夺去,自有王导、陆晔等辅政之臣假借皇帝的名义,沈哲子的功过如何还要交给别人评判,说出的话自然也就没有这种法理上的力量了。
匡术闻言后鼻头一酸,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倒不是对沈哲子心存感激,而是有感于自己的选择和坚持没有白费,总算得到了前期的回报。
示意部下将匡术引至身后,沈哲子才上前对那些神态各异的台臣们说道:“晚辈身负皇太后诏命回攻京畿,侥幸功成,眼下要入殿叩见皇帝陛下,面君之后再拜诸公。”
众人虽然想法各异,这会儿却也不知该要怎么做,只能讪讪回礼,不敢阻挠。
既然王师已至,自然而然便接收了太极前殿的防守,匡术的部众们纷纷退下再归各处出入路口防守。沈哲子名为去拜见皇帝,却立在殿前看着兵士们换防,待看到还有许多台臣不死心的站在殿外,便大声道:“王师虽然入都,叛部仍未尽剿,请诸公各归居处,以免为乱军所害!”
这语调虽然平和,内中意思却很分明,谁敢再在外面晃悠扎眼,乱军分分钟有可能出现将他们斩杀在台城中!
有人听出这弦外之音,脸色不禁变得有些难看,过片刻便有人上前问道:“请问沈郎,王师回攻京畿,除贵部以外,尚有哪一部会师于都外?”
“此为行台军事之密,不便相告,以免为叛军所知。”
沈哲子先对那人拱拱手回答一声,然后又转头望向亲卫,语气已是杀机毕露:“台中军管警戒,再有私议王师军务者,视同逆党,格杀勿论!”
那人被沈哲子一句话顶得哑口无言,神态已是极为尴尬,他问出这个问题除了是真的想知道有哪几部攻回建康之外,其实也实在警告沈哲子不要自恃先入台城便作威作福,以兵迫众,毕竟外面还有王师其余诸部呢。但他却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所谓的王师其实已经都在他的眼前了!
眼见还有人不死心的恋栈不去,沈哲子真是觉得不能给这些狗皮膏药好脸色,索性直接下令道:“为防叛部潜入台城图谋不轨,一刻钟后清理台城,仍有在外流连观望者,一律逮捕,军法从事!”
这命令一出口,即刻便受到了效果,当即那些仍然流连在殿前的台臣们纷纷离开此处。只是在离开之前,脸上颇多忿怨之色。
这时候,沈恪也在偏殿中匆匆迎上来,看到戎甲在身的沈哲子,张了张嘴,却完全说不出话,然而眼眶中已是热泪盈眶。他在台城努力经久为的便是眼前这一刻,当沈哲子踏足台城那一刻开始,他们整个沈家便与早先截然不同!
“辛苦叔父了!”
看着嘴角翕动,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沈恪,沈哲子心内也是感怀良多。站在太极前殿面前,他更是忍不住的心潮激涌,他距离殿门只是一步之遥,然而就是为了这一步,过往的一切努力在这一刻陡然爆发!
迈出这一步,他的人生、沈家的命运、江东的局势乃至于整个天下的大势,都将迎来一个新的篇章!
太阳陡然跃出了地平线,光芒再次洒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