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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先太极前殿外的骚乱并未影响到殿中的安静,为了防止出现意外,殿中原本的宫人们都被驱散一空,如今在殿中除了皇帝之外,只有侍中钟雅并褚翳两人分立御床之前。

    皇帝是在睡梦中被惊醒,睡得迷迷糊糊被抓出被窝来换上衮冕,然后便被刘超、钟雅等人簇拥来到前殿。他心中虽然有慌乱,但因为已经经历过这样一次折磨,倒也并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惶恐欲死,只是用颤抖的声音问:“侍中,京畿又陷落了吗?这一次打来的是谁?”

    听到这话,几人又是羞惭又是无奈,最终还是刘超回答道:“陛下放心,非是逆军,是王师归都!”

    “王师归都?是谁回来了?我母后来未?我阿姊来未?我姊夫……”

    皇帝听到这回答,神态倒是激动,只是这一连串的问题让人无从作答。内外乱成一团,他们也实在不清楚外间究竟是何形势。

    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皇帝却也振奋得很,那日渐瘦削的脸庞上洋溢着振奋喜色,随着几人行入殿内端正的坐在了御床上。这一次倒没有几个老家伙跟他一起挤坐在一起,然而枯坐良久只听到外间喧哗声时起时落,始终没人入殿。皇帝心中的兴奋渐渐消退,继而便是困意上涌,趴在了御床上又睡过去。

    殿中其他几人却不似小皇帝那么心大,哪怕匡术已经表明态度投诚,哪怕沈恪赶来劝慰,然而外间每一次骚乱声起都勾动他们心潮起伏不定,唯恐发生什么恶劣的情况。

    一直等到台臣们与殿外匡术的部众对峙起来,局势似乎才有所明朗。殿中这三人由始至终都拱卫在皇帝面前,忠诚倒不容置疑,没有太多私心的考量,尤其是右卫将军刘超,对皇帝更是一意孤忠。早先虽然与沈恪有约定,但其实从内心而言,这三人也是倾向于希望台臣们能够进入殿内来拱卫在皇帝身边。毕竟相对于匡术,那些台臣们在他们看来仍是可信的多。

    一直到外间对峙气氛越来越紧张,三人才商定由刘超出面调和,希望能让彼此达成一个妥协。然而那些各具怀抱的台臣们却不分青红皂白的连刘超都污蔑起来,气得刘超直接拂袖而去。

    如今殿中剩下的钟雅和褚翳,对望都是无言,心中不乏有悲愤。那些人肝肠如何他们怎么会不知道,看似群情激涌要入卫皇帝驾前,但其实心里哪有对皇帝本人安危的考虑,不过是希望能抢占一个显重位置而已!

    叛乱平定之后,便意味着新一轮的排序,尤其是原本的执政中书令庾亮已经死亡,而庾家如今也是众矢之的,庾怿虽然拥戴皇太后在京口创建行台,但谁心里都清楚,凭其资历威望绝无可能接掌其兄原本的权柄。在这样一个态势下,谁能在平叛中抢占一个有利位置,来日的话语权便会加重几分。

    动人心魄者,惟权而已。平庸者欲以进取,显达者欲以更益,能够在这样的态势下尚能保持淡然者,称之一声圣人也不为过。

    在钟雅心目中,其实对于沈哲子率军回攻京畿是感到振奋的。一方面他是真的欣赏这个年轻人,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王导为首的青徐侨门再掌局面,废掉两任先帝乃至于故中书庾亮针对时局的努力。因而在外间喧闹到一个极点时,他已经忍不住行至门前,想要出面喝止那些越来越过分的台臣。

    也正是在这时候,他亲眼目睹了沈哲子进入台城,迫退一众台臣们的经过,眸中激赏之色越发浓烈。

    褚翳也行至殿前看到了这一幕,却有另一番看法:“沈昭武盛气凌人,怕是……”

    钟雅闻言后却是一笑:“肃祖临终所厚,自有识人之明,不以常婿而待。未及弱冠,匡难归都,若是半点锋芒都无,那才是真正的大奸!”

    这时候,沈哲子已经解下佩剑,昂然行入殿中,待见到站在门内的两位侍中,肃容为礼道:“末将奉命勤王伐逆,多赖侍中护庇君王!不知陛下如今何在?”

    不论对沈哲子看法如何,眼见殿外一触即发的严峻气氛已经消解,两人都是松一口气,迎上前去刚待要开口,便听到殿上皇帝发出含糊的喊声:“姊夫,是你吗姊夫?你终于来救我……我是不是做梦……”

    话音未落,便听扑通一声,几人转头看去,便见早先睡在御床上的皇帝已经滚落下来,心中一慌,连忙匆匆行入殿中。

    皇帝是真的还在睡梦中,恍惚间听到一些声音,便已经欣喜若狂的喊出梦话来。跌下来之后倒是醒了,只是两眼仍是迷蒙没有焦点。这时候钟雅已经冲上来为皇帝扶正冠冕,皇帝却抓着他手臂颤声道:“侍中,我、朕是不是在做梦?我刚才明明听到我姊、海盐男之声,怎么见不到他?”

    沈哲子正站在钟雅身后,待看到皇帝较之几月前已经大有瘦削的脸庞并体型,可知这段时间过得并不轻松。听到皇帝那慌乱之声后,他心中倒忍不住一暖,说实话,对于这个小舅子他也并没过分热切过,可是如今皇帝表现出对他的依赖,倒让他有些惭愧。

    “臣救驾来迟,累陛下陷于叛逆日久,实在惶恐。”

    等到钟雅退开,沈哲子行至御床前跪拜下去。

    乍一见到沈哲子,皇帝神情茫然不乏错愕,片刻后泪水已经止不住的在眼眶中涌出来,瞬间便泪流满面。他飞扑上前,两手死死攥住了沈哲子的手腕,却哽咽着说不出话。

    “陛下,王师已经回归,再无兵戈之扰!”

    眼见到小皇帝激动得如此失态,殿中两名侍中也是感怀,眼眶都微有酸涩之意。

    沈哲子手腕被皇帝攥得隐隐作痛,这小子体型虽然瘦下来,手劲倒还不小,可见早先热衷于搅奶锻炼的成果仍是显著。只是看到大为瘦削的小皇帝脸庞上泪痕交错,身躯仍在控制不住的颤抖,可以想见其心中过往这段时间积攒的惶恐。

    这样剧烈的动荡,哪怕是一个成年人都未必能受得住,更何况这个处于众人瞩目焦点、心智都未成熟的少年皇帝。沈哲子能够想象到今次动乱给小皇帝造成的创伤之大,只怕余生都难走出阴影。

    他有些费力的抽出手来,反手拍在小皇帝隐隐有些凉意的手背上,温声安慰道:“陛下,兵厄已解,臣自率众拱卫殿前,不会再有人敢侵扰冒犯陛下!”

    良久之后,小皇帝抽噎声稍有停顿,只是仍然死死抓住沈哲子手臂,哽咽道:“朕、我知道……阿姊她不会骗我,她定会来救我……姊夫,我终于等到你!你知不知,我总在梦里见到你们,睁开眼却看不见……我心里真是怕得很,怕他们拿刀斩我,怕我再见不到你们……右卫总是嘱我勿失君仪,可是我、我……我真是怕啊!”

    眼见到皇帝对沈哲子如此信重依赖,那两侍中也不乏感怀乃至于羡慕,避免多观皇帝失态,便都退至殿外。

    没了外人在场,沈哲子也不再顾忌那些君臣之礼,眼前这小皇帝在他看来不过是遭受无妄之灾的少年而已,弯腰揽起小皇帝将他扶回御床上,闻言笑道:“陛下放心,我既然归都,没人能再凌辱你!当日建康陷落实在过于猝然,迫于无奈只能将陛下暂留都中。虽然身在城外,不过归都勤王救驾,须臾不敢忘怀!”

    “我不怪你,我不怪阿姊!我、朕是皇帝,太惹人眼,阿姊如果强要救我,只怕她和母后都要走不脱!真要那般,朕又护不住她们……”

    一边抽噎着,皇帝一边由怀中掏出一方皱巴巴的布片,上面那血字早已干涸污秽,然而皇帝却仍珍宝一般捧在手心里:“我相信阿姊不会骗我,姊夫果然来救我……姊夫,你臂上怎么受伤了?”

    一直等到情绪稍有平复,小皇帝才发现沈哲子肩上那伤口,小脸忍不住又纠结起来。

    “战阵厮杀,难免会有损伤。”

    被人如此信任,沈哲子这会儿自我感觉也是不错,当即便摆摆手不乏豪气表示无碍。

    “可惜我没姊夫卓著才能,阿姊说得对,我只能被困在殿里等人来救……”

    皇帝脸上满满的颓丧之气,继而又望着沈哲子说道:“姊夫,阿姊和母后归来没有?我是不是即刻就能见到她们?这殿堂我一刻也不想多待,姊夫你快带我走罢!”

    “皇太后等仍在京口行台,今次入都只我一人率部。陛下请放宽心,先把身体调养好,等待亲人归来!”

    “这样啊……”

    皇帝闻言后不免有些失望,待见到沈哲子从御床上站起来,忙不迭拉住他甲衣,脸上已经露出几分哀求:“姊夫你要走吗?你能不能多待片刻,我真是、我真是……”

    正在这时候,殿外钟雅又匆匆行入,下拜道:“陛下,王太保、陆仆射等正率群臣殿外等待召见!”

    “姊夫,我不想见他们……”

    皇帝闻言后脸上却流露出几分难色,他惶恐经久,终于见到一个亲近可信赖之人,实在是不想再见那些闹哄哄的台臣们。

    沈哲子略一沉吟后,行至钟雅面前说道:“陛下漏夜未眠,实在疲惫不堪,急需休养。太保等诸公所为何事,末将亦深知,实在不必再烦扰皇帝陛下。请钟公转告诸公稍候片刻,待陛下安睡之后,末将即刻便去拜见诸公,汇报军情。”

    钟雅也亲眼见到皇帝对沈哲子的依赖,明白沈哲子倒不是假借皇帝之名去冷落众人。而且那些人所来目的为何彼此心知,有没有皇帝在场都无所谓,也实在没必要再去折磨小皇帝。因而闻言后便点点头,低声对沈哲子道:“陛下近来所受惊扰颇剧,难得对维周你信重有加。维周你先安抚陛下,王太保那里我自代你解释,不必心急。”

    说罢,他便匆匆行出了殿堂。

    随着沈哲子进入太极前殿,台城的骚乱也渐渐平息下来,那几百人所谓王师接掌太极前殿的守卫之后,匡术也交出了对自己部众的指挥权由沈哲子部将接掌,与早先收降的路永部众合并,围绕整个台城开始严密布防。

    台臣们退下不久后便又有了新的动作,这一次不再是一拥而上,而是由王导、陆晔等几人带领如今尚留在台城中的九卿以上官员缓缓行到太极殿前,等待皇帝陛下召见。

    虽然新来的这些台臣人数不多,只有寥寥十几个,但每一个都不同凡响,背后都有一个庞大的关系和利益纠葛。

    诚然这些人位尊名重,可是在沈家经营数代人之久的龙溪卒面前,同样不能获得什么优待。当他们来到太极前殿前方时,很快便被徐肃带领二十余名龙溪卒团团围住,不许他们再往前一步!

    “放肆!王太保、陆仆射俱为辅国之重,汝等虽为王师,亦不能阻贤面君!”

    队伍中一人出列,发声呵斥围阻上来的一众兵士,乃是侍中会稽孔愉。

    徐肃不卑不亢上前道:“寒卑武人,难识贤明,军令在身,不敢有悖!”并没有要退开的意思。

    听到这话语,众人脸色皆是变了一变,脸上甚至于闪过一丝诧异,似是没想到这区区一个兵尉居然敢如此蔑视乃至于无视他们的身份!

    哪怕在苏峻乱军掌控城池的时候,他们都是备受礼遇优待,没有乱军敢于逼迫他们。像是发声呵斥龙溪卒的孔愉,城陷之日单人身穿朝服守卫宗庙,叛军无一人敢于上前冒犯。可是如今王师归来,他们居然被一队兵士困在此处不能动弹!

    早先台臣们与匡术所部对峙时,这些人大半都未到场,有的是自持身份,有的是不屑为此。但如今既然王师已经真的到达台城,于礼于法他们都应该君前伴驾,因而眼下来到此处的这十数人,倒也并非尽数是别有怀抱,想要分润事功事权之人。譬如安顿好家人去而复返的刘超,譬如其中几名会稽人。

    徐肃自然不去理会这些人感想如何,他所接到的命令就是不许任何人靠近太极前殿,至于其他,不是他应该考虑的事情。

    场面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就连素来好脾气的王导和陆晔脸色都有些阴郁起来。这简直就是公然无视他们的名望,乃至于公然无视朝廷赋予他们的权威!

    此时在太极前殿驻守的除了龙溪卒之外,尚有早先跟随沈哲子行动的那些世家子。因为人手实在不足,早先跟随徐茂而去的又人人带伤被安顿诊治,他们也只能暂充宿卫职责。那些重臣们拿油盐不进的龙溪卒没办法,视线便纷纷转向还算熟悉的几名世家子弟。

    感受到那些台臣长辈们不善的目光,那几名世家子感受都不算好,纷纷低下头去不敢对视。这当中最感焦灼的无疑是会稽孔混,他父亲尚书左丞孔坦便在队列中,而早先发声的孔愉便是他的叔祖,此时两个长辈冷峻的视线望过来,便让他感觉周身都不自在。

    虽然心中焦灼不已,但孔混却并未离开岗位上前为长辈发声,只是低头避开那不乏怨念的眼神,不敢去看。从内心而言,他当然不愿意坐视长辈们被困在此处遭受羞辱,但他如今亦是王师一员,同样要受军令约束。尤其沈哲子治军从不因出身而对人另眼相待,即便是他如果敢公然无视军令,就算不受军法责罚,只怕都要被赶出军去。

    对这些世家子而言,自有进仕上升渠道,投军绝非唯一出路,若换个时间,被剥夺军职也就罢了。可是现在,他们可是唯一一支成功攻入京畿,身负收复建康大功的王师!而且是以区区百数人众,完成如此惊人伟业,若在功成这一刻却因违抗军令而被赶出军去,那可真是愚不可及!

    虽然不敢抬头去看,孔混也能感受到长辈们望来的视线越发不善,心内不免挣扎起来,就连持戈的手心都冒出了汗水。

    只是在惶恐之余,孔混心内也渐渐生出一丝不满,诚然长辈们有入职殿中的职责,但自己何尝又没有使命在身?他又不是一个垂髫孩童、怀抱中物,而且已经追随驸马创建如此伟业,长辈们以他们的视角强要求自己放弃原则,这也实在太无道理!

    什么辅国之重?辅的是什么国?若真名实俱备,政通人和,江东乃至于天下岂会是如今这副叛乱四起、兵祸连绵的模样!最终还不是要靠他们这一群敢作敢为的年轻人,奔袭千里,长驱直入来扫灭叛乱,收拾局面!

    如今台城收复了,他们记得自己是辅国之重了?

    一念及此,孔混心中的不安与愧疚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不满乃至于悲愤!他们如今创建的大功,不是因为家世的尊贵,不是因为长辈们的提携,而是他们苦心孤诣、舍命厮杀拼搏来的!无愧于尊长,无愧于天地!

    想到了这里,孔混缓慢而坚定的抬起头来,不再心虚畏惧而回避长辈们的目光。长辈们有他们的坚持和考量,他又何尝没有?而且他的坚持所创建的功业,并不逊于家世所带来的荣光!

    当孔混抬起头来时,视线余光看到旁边与自己有相同处境的同袍也是昂首挺胸,气势雄壮。彼此对望一眼,而后便是会心一笑。将军曾经说过,来日夸功江东,小觑同侪,如今他们就有这样的资格!

    这一番眼神的交流都是无声,但那些子弟们神态乃至于气势的变化却落在场内这些台臣们眼中。能够来到这里的大多不是庸类,即便不清楚这些年轻人们心中所想,但由这一番变化大约也能咋摸出许多东西。

    会稽孔坦眼见到儿子最开始的挣扎犹豫,心情是非常不舒服的,他家本就是孔圣后裔,对于长幼之序,忠义孝道的重视尤甚于别家。儿子眼见父亲遭受折辱居然不上前为父发声,简直是不能忍受!

    可是再见儿子如今脸上洋溢着的那一份坚定与自信的光芒,他自己心内反倒生出一丝迷惘,儿子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朝气与自豪,是身为一个父亲希望能看到的风貌。但他心里终究是有几分不自在,大概是因为以往那个耳提面命教导出来的儿子让他感到有一丝陌生。但其实扪心自问,苍茫老树眼见根下幼芽茁壮而出,更多的还是欣慰。

    其他人没有直系子弟在场,感受未必比得上孔坦那么复杂及深刻,但那些年轻人所显露出来的风貌,那种小觑权威的气势,除了让他们感受到被冒犯之余,亦不乏自惭形秽之感。

    王导站在队列之前,双目微瞑,那因丧子之痛皱纹陡然增多的脸庞上则盘桓着一丝苦涩。当族弟王彬被驱逐回来的时候,他便已经明白,自己在台城过往这段时间好不容易积累掌握到的一点力量,又被那个小辈不留情面的给夺走!一如早先皇太后和琅琊王被接连送出建康,一如匡术抢先出手控制了皇帝。

    打击不只一桩,早先他派往覆舟山劝降豫州军的袁耽匆匆返回,言道覆舟山方向交战正酣,自己根本不敢靠近过去。换言之,如果攻打覆舟山方向的如果不是王舒或者郗鉴,那么王导他在如今的台中将是彻底的孤立无援,手中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力量!

    哪怕身在重重监视之中,哪怕遭遇丧子之痛,王导都没有如今这样深深的无力感。

    南渡以来,相对于面上的恬淡平和,王导心内其实始终绷着一根弦,他深知江东是如今晋祚立鼎的最后一个退路,也深知以北人客治江东的不容易。他不似族兄王敦那样锋芒毕露,也不似族弟王舒那样严峻刻薄,保证江东时局平稳,维系家族长盛不衰,这是他所有行为的一个出发点。

    他心内深知庾亮那种做法不妥,但是因为王敦叛乱的余波,为家族而计,为时局平稳而计,他不能与庾亮针锋相对的去对抗。如果他那么做了,苏峻还未反叛,只怕朝局已经先大乱起来。所以他更多的心力是用在如何收拾兵事乱局,结好郗鉴,为王舒请节出都,他自己甘心留在台城,守护在皇帝面前,为来日平叛维稳而做铺垫。

    这些事情在他脑海中滤过不下千遍,可是真正事到临头时,意外却接连发生。皇太后、琅琊王接连出都,让江东有了分裂的潜在威胁。庾亮身死,京口行台,会稽分州,吴人成军,这一件件意外接连发生,让人有应接不暇之感,就连王导都渐渐失去了以不变而应变的信心。

    这些事情背后,几乎每一件都有吴兴沈家,或者直接说沈哲子的身影,在其中发挥着或大或小的作用。如果用恶意去猜度,王导甚至不乏怀疑,庾亮的死或许都与沈家有关!

    但是随着沈哲子攻入台城,这怀疑便没有了意义。如果是沈家出手除掉庾亮,那么最符合他家乃至于吴人的利益,莫过于趁着苏峻之乱尚未平定,直接将皇太后和琅琊王裹挟至吴中,以图分裂江东,而不是急着收复京畿。

    对于沈哲子,王导虽然接触不多,但是看法却始终在变。这少年踏入到时局中来,他对其是不乏欣赏的,认为可与自己的儿子坐而论道。这在他看来已经是极高的评价,但是接下来这少年成为帝婿便让王导不乏惊艳之感。至于现在,他已经渐渐有看不透这个年轻人的感觉。

    在旁人看来,王导如今出现在此地或是分权分功之心未死,但王导自己心里却清楚,最起码眼下而言,他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去对抗那年轻人。他只是想走近一点看清楚,这个年轻人是打算祸乱江东,还是想要平稳局势。

    太极前殿中,小皇帝拉着沈哲子絮絮叨叨说了良久,似乎要将过往这段时间所遭遇的苦闷一口气都吐出来。从叛军的暴行讲到刘超等台臣们对他的回护,当然怨念最深的还是伙食太差,念叨最多便是早先在沈家品尝的诸多美食。

    关于这一点,从小皇帝急剧缩水的体型,沈哲子也能看得出。只是现在他也没有办法去满足小皇帝的口腹之欲,且不说南苑已经被焚烧一空,即便是还在,也不可能找到那些让小皇帝念念不忘的美事。

    大概是人越缺少什么,越喜欢什么。食色,人之纯好。像沈哲子这样终日诸多算计的人,家累万金,美婢亦是唾手可得,反而不大感受得到这两样东西勾动本能的那种诱惑以及愉悦。眼见到小舅子讲到美食便连连吞咽口水,家事国事统统抛至脑后,反倒让沈哲子对他更增好感。至于另一个小舅子琅琊王司马岳,沈哲子则就不大看得上眼。

    沈哲子不打算,也没必要将小皇帝往明君的道路上去指引,如果这小子是真的那么诚挚热爱享受生活,他也乐意去满足,无谓给其增添太多承受不了的负担和压力。

    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小皇帝才靠在御床上沉沉睡去,沈哲子吩咐宫人们将皇帝送回寝宫,这才抽身行了出来,转往侧方的太极东堂。

    此时东堂内王导以降一众台省重臣们早已等待良久,有人脸上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频频目视钟雅,希望他能去再催促一下,然而钟雅却安坐席中,间或与刘超闲谈两句,并不去看众人脸色。

    当众人忍耐力渐渐达到极点的时候,沈哲子终于行入进来。他甚至懒得装出一个行色匆匆赶时间的样子,闲庭信步走进来,对众人拱拱手说道:“有劳诸公久候。”

    说罢,便就近坐在了一个空闲座席中,也不去强居上席。

    众人心中虽有不满,这会儿却也不好再当面发难,而且心内实在有太多疑问需要沈哲子解答。只是一想到沈哲子进入台城后强硬作风,一时间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

    堂中气氛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吴郡陆晔率先开口道:“我等困于京畿,久盼王师,实在没想到率先归都的居然是维周。维周未及弱冠,白身而受王命,创此不世之功,实在是让我等老朽都叹服不已,愧于年长,实在不愧是我江东第一等的好儿郎!”

    这话大概可等同于那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理解,相对于席中众人,沈哲子确是一个小字辈的。除此之外,也是再强调一下沈哲子吴人的出身。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陆公谬赞了,实在受之有愧。逆臣犯上,王祚蒙尘,在野在台,是长是幼,或南或北,但凡有感于忠义,俱受王命所召,戮力奋战而已,岂敢有退缩之念!小子不肖,亦受王化之教,不敢夸功,只是耻于落人之后罢了。”

    众人听到这话后,干笑两声,也不好再继续这话题。顿了一顿后,太常华恒问出了众人最为关心的话题:“驸马既然归都,不知王师后续是何人所统?历阳叛逆可曾伏诛?”

    早先沈哲子严令群臣不得妄论王师军务,此时却被华恒开口问出,一时间众人纷纷望向沈哲子,猜测他会有何反应。

    “华公有问,不敢有瞒。早先晚辈有令不得擅议军务,既有不得已苦衷,也恐人多嘴杂走漏了消息。在座诸位皆国之干城,自然无此忧虑,即便华公不问,我也想请教诸公。”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

    只是听他这么简单就松了口,众人反倒略感诧异,原本他们还以为沈哲子仍要推脱几下不让他们得知详情,没想到这么轻松就服了软。

    不过再一想到这年轻人毕竟历事不久,即便有一二硬气,也不会持久,欠缺了韧性,因而心里都松一口气,纷纷瞪大眼准备聆听起来。在他们看来,只要知晓了外间具体形势,便好做出判断,同时有针对性的有所计划。如此一来,这年轻人所掌握资讯的优势便荡然无存。

    将众人神态变化收入眼中,沈哲子心内冷笑一声,这些人心内在想什么他也很清楚。只是他们注定要失望,未来一段时间自己在建康城中的权势和地位谁都撼动不了!

    “实不相瞒,所谓王师已经俱在台中,除此之外,京畿周边再无援军!”

    沈哲子轻轻松松抛出这个重磅消息,而席中众人也确实被震得外焦里嫩,纷纷幡然色变:“什么?”

    “驸马不是在开玩笑?”

    “这种大事,我怎么敢欺瞒诸公!如今叛臣苏峻仍在姑孰与荆州军陶公激战不休,叛部张健陈兵曲阿,叛部韩晃肆虐吴中。不独江东形势严峻,就连京郊也是四野皆敌。晚辈奉皇太后诏命归都勤王,不敢有辞,轻骑而来,侥幸功成。只是来日何以为继,仍要请问诸公可有教我?”

    沈哲子神色凝重说道,只是看到众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心里却是忍不住笑起来。他所说的这些虽然也是实情,但其实局势远没有那么恶劣,最起码荆州强军东进恶斗历阳,战事旬日之间应该就会有变数。而在吴中的韩晃,且不说京口行台和淮北的军力调度,单单江州和东扬便随时都有可能抄其退路。至于曲阿的张健,其实已经是一个半残状态。

    沈哲子就是在吓这些人,听到王师归来,一个个便跳脱得很,现在知道王师是个什么情况了,看他们又将要如何。

    堂中众人这会儿脸色都难看得很,原本在他们看来,既然沈哲子敢回攻京畿,那么最起码是有一方面军队已经打通了前往建康的通道,而沈哲子不过是捡便宜跑得快而已。可是他们却万万也没想到,形势非但没有好转,而且听起来似乎更恶劣了几分!

    他们都眼见到沈哲子带了多少人入台城,凭这一点人力,即便是再加上匡术、路永的归降之军,守住台城都有勉强,更不要说守住整个建康城!要知道早先都中可是有数万宿卫,都被历阳军轻松攻破!这种所谓的收复,和没收复又有什么区别?只要历阳再反攻回来,刚刚收复的建康城顷刻便又会陷落!

    一旦建康城得而复失,他们已经不敢想象将会遭遇叛军怎样的打击报复!略一深思便觉前途暗淡,几乎看不到希望所在!

    “可、可是,若只台中这些兵力,维周你怎么能突破城外众多叛军防守封锁?还有还有,昨夜大桁南火光冲天,声势浩大,怎么可能是小股兵众能够营造出的声息?维周你在戏言是吧?”

    仍有人不死心追问道,两眼死死盯着沈哲子,希望能从沈哲子那里得到想要的回答,为此他们甚至不介意沈哲子戏耍他们的失礼之处。

    然而结果却让众人失望,沈哲子只是摇头沉声道:“晚辈所言,句句属实!”

    “沈维周,你真是胆大!区区些许兵众,竟敢长驱至此!兵者大凶,你自己热衷名爵弄险罢了,若因你犯险之举使皇帝陛下遭受连累,你该当何罪!”

    沈哲子听到这斥责声后却冷笑一声:“平叛勤王,人皆有责,此为忠义壮烈之行,假使名器有赏,我亦无愧而受!难道坐视贼虏肆虐,王都陷落,君王久困,就是人臣应有之节?踵忠义之迹而行,我虽死无惧,岂因兵少而怯行!”

    听到沈哲子振振有词的反驳,众人虽有不忿,一时间却是语竭。

    这时候,王导才在席上开口道:“驸马不畏险阻,离众勤王,此非人言可非之壮举!贼势虽众,却难阻义士拜于王阙,此为人心向悖,可知其亡未远,天命佑晋。我等既受国任之重,当思人力所为,余者俱不足论。”

    沈哲子听到王导之言,心内不禁叹息一声,人的水平高低,在这一个时刻真是毕露无疑。自己道出实情之后,座中众人惊诧者有之,心骇者有之,若有所思者有之,但真正能发言稳定人心,教人着眼于当下的唯有王导一人。

    沈哲子心内是有点轻视琅琊王氏这等高门,但是对于王导,他是真的很佩服。所谓典午朝中第一人,真的是没有过誉,在晋祚移鼎江东的这个过程中,王导所为虽然有其局限性,但他的历史功绩也是不容抹杀的。所以哪怕如今自己已经占尽优势,但是对于王导,沈哲子仍是重视有加。

    佩服是一方面,但沈哲子也很清楚,王导是他未来必然要打倒的对手之一,否则真正大规模的北伐便无从议起。早先他针对琅琊王氏的一系列动作,只是在追平彼此之间的差距,但如果说能毕其功于此役,则又太过小看了这在时下而言的南北第一高门。

    而且眼下来说,他与王导是有一个合作基础的,那就是稳定住京畿目下的形势。当然,这一次合作是要按照自己的步调节奏,以自己为主。这对沈哲子来说,也是一个了不起的进步和创举。

    “如今形势已是如此,再言其他无益。晚辈针对于此亦有三策,尚要请诸公斧正。”

    讲到了这里,沈哲子也不再客气,直接抛出了自己的后续计划:“第一,如今京畿虽然已经收复,但却兵少,宜请一重臣奔赴行台报捷请援。第二,京畿新复,难免人心动荡,皇帝陛下幼龄不堪劳碌,晚辈斗胆请太保暂掌都中政务。第三,都外叛军反攻在即,晚辈既以勤王自勉,不敢有辞,忝为军务,誓保台苑不失!”

    沈哲子最大的弱势就是年幼资历浅,尽管如今都中惟他一军,但也不奢望能军政全掌,况且都中这些老的小的也未必肯听他的。他之所以能轻松攻下建康,就是因为苏峻迟迟得不到拥戴支持。与其抢占一个虚无名分还要费心镇压反弹,不如索性直接退上一步。

    这三个计划他也考虑良久,在恐吓一番后让众人明白建康形势远未好到高枕无忧,第一点报捷算是送个人情,谁想要离开他愿意送走。第二点一方面是借助王导的人望稳定局势,一方面也是表态,谁都可以走,就是王导不可以。

    第三点则是他底线所在,军权绝对不让,台城的防务必须要在他控制中!而且沈哲子不只要实际的军权,而且更要在法礼上逼迫这些人承认自己。这不只是坐实他今次的大功,更是要逼迫这些重臣承认他作为方面统帅的资格!

    场中这些人,绝大多数还沉浸在沈哲子刚才所抛出的猛料,实在是这种形势太过匪夷所思。在坐这些人可以称得上是久经世事,但像今次这样夸张的局面也实在是少有经历。这当中所蕴含的信息量,一时间实在难以消化接受。

    但其中也有几人在听过沈哲子的建议后,眸中却是隐有精光流转起来。

    既然已经明白当下形势如何,这几人心内也渐生想法。沈哲子所提出来的三个建议,其中前两个也没有什么出奇,向行台报捷请援,稳定当下形势,这都是应有之意,真正的玄机则在第三个建议上。

    如果形势果真如沈哲子所言,叛军的确反攻在即,如今都中唯一可信力量便是沈哲子率领入都的部众。由沈哲子率部抵御叛军反攻,看似是理所当然,并不需要再特意强调。但沈哲子却郑重其事提出来,便不由得让人深思当中之深意。而且沈哲子所言的是军务,而非征讨或是防务。

    略一思忖,他们便明白了沈哲子所谋之大。既然京畿已经收复,那么所谓的军务便不仅仅只是抵御叛军反攻而已,台苑的防务,军士的调度,宿卫的整编和叛将的录用或惩处,乃至于将卒的征辟等人事问题!

    如此宽泛的职事范围,几乎已经可以比拟九卿正官乃至于持节方镇!而如今年龄不论,沈哲子虽然也有比两千石的驸马都尉之衔,但这仅仅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虚衔而已,其本职任事仅仅只是一军督护这样的临时职事,怎么可能掌握这么大的权力!而要解决这个名礼上的难题也很简单,就是加以开府!

    所谓的开府,那就是拥有自己的办公官署,能够自行招募幕僚。在中枢而言,只有宫寺主官才有这样的待遇,如果不是主官,便不具备开府资格。哪怕是陆晔这个尚书省二号人物,本来都不具备开府资格,所以在仆射之外,陆晔还有开府仪同三司的加衔,同时担任光禄大夫,这才拥有跟三司平起平坐的地位。

    开府,仪同三司是两个词,前者是表示资格,后者则是代表级别,并不是说开府就等同于三公。但如果沈哲子要加开府有两个问题,第一是年纪,年轻代表资历浅,不能服众,难为主官,第二他是军职,如果一旦加开府,实际的权柄要比台臣或者说文职大得多!

    一旦明白了沈哲子的意图,那几人再看向沈哲子时,神态便复杂得多。一个十几岁未及弱冠的少年,居然敢奢望开府之任,这已经不是门第家世的问题,怎么看都是荒诞妄想!但是这会儿,他们心内却生不出什么嘲讽之念,反而对沈哲子越发直视起来。

    单单能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本身就是一种胆色,有时候敢想也是魄力的一种体现。最起码这些人自己,他们在这个年纪即便雄心万丈,深信自己来日能坐达公卿,但仍不敢想自己即刻就能获得开府之任,因为这不现实。

    但沈哲子在此时提出这一个要求,却是深悉局势的一种体现。说明这个年轻人轻骑深入京畿反攻台城,并不是一味的贪功冒险或是狂妄冲动,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有着一个明确目的,并且敢于为了这个目的而奋斗。

    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且明白自己的努力能够换来怎样的成果,这本身就是一种禀赋。世上太多人浑浑噩噩一生,到头来自己都不知道在为什么而活!

    抛开年龄不谈,当沈哲子提出这个要求时,众人甚至都找不到一个足够的理由予以反驳。无论是当下实际的情况,还是沈哲子本身的功业而论,他得以开府管理都中军务,都是理所当然。

    但就算提出年纪这一个先天的缺陷,对方仍然有其优势,第一他是驸马都尉,先帝钦定的长公主之婿,本身已是帝戚之贵,第二他有皇太后行台赐予节杖,已经达到了可以开府的级别!更不要说,如今一众台臣乃至于皇帝的安危,已经被他所掌控!

    随着堂中气氛渐渐变得怪异起来,其他尚在考虑来日局势走向的人也意识到沈哲子所提出这条件蕴含的深意,低头越是思忖,心中的惊异便越加剧几分。

    良久之后,席中才有一人徐徐开口道:“驸马远来奔袭至此,已是疲累,我等忝为长者,岂忍再添重劳。”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语道:“为王事奔波,岂敢辞劳。力有所及,鞠躬尽瘁。不过我所部也确实不乏疲敝,确实需要稍作休整。”

    这话说的也很明白,既然不打算让我管事,那我也不强求,直接率部袖手旁观。反正火药桶已经点起来了,你们谁愿意捂就去捂。干出力没好处的事,老子不干!

    听到此言,席中当即有几人已经按捺不住火气想要发声斥责,但一时间也不知该指责对方哪一点。人家也没说不管,只是他们不想让人家管,这回答也不算有错。

    尴尬气氛又持续片刻,坐在上首的陆晔突然开口道:“维周突破重围回师台中,也是知兵识势,依你所见,防守台苑有无压力?若真事不可为,也实在不必执着一时一地得失。都城自有我等老朽留守,维周可趁叛军仍未集结反攻,速速将皇帝陛下送归行台。来日徐图平叛,晋祚安矣。”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沈哲子也是稍有错愕,片刻后才回味过来陆晔的意思。正感慨于对方的圆滑老辣,席中王导已经发声道:“台苑既已收复,岂有轻弃之理!驸马建策,可谓中肯。报捷请援刻不容缓,陆公久负人望,宜当此重任。叛军须臾便将攻来,驸马谋勇兼具,所谓当仁不让。我等也都尽力襄助,以待王师毕集。”

    讲到这里,他对着陆晔拱手道:“惟乞陆公速达行台,我等之安危与京畿之得失,便托付陆公了。”

    “太保言重了,某虽年迈,亦不乏壮气热血,必引王师速至,不负此约!”

    讲到这里,陆晔更环视堂中众人,不乏激昂说道:“诸君共勉,襄助国难,身或能死,壮节不失,可谓快意!”

    就……就这么定了?

    众人不乏茫然或是诧异,纷纷望向王导和陆晔,有些不明白刚才还在讨论该不该让沈哲子开府,怎么一转眼事情就略过去,居然连报捷请援的人选都确定下来?

    沈哲子是眼看着王导与陆晔不动声色过了一招,自己的条件这么顺利通过,可算是渔翁得利,两个大佬都点头,旁人再质疑反对也难改变结果。

    只是这两人的一番交锋,真是人心有多险恶,便能咂摸出多少深意和考量,真是值得人回味良久。仅仅从最表象的意思看来,陆晔似是在好心提醒自己,与其冒险留在台城强争一个所谓开府资格,不如直接将皇帝送归行台所获更多。

    而王导的反对也很好理解,如果皇帝离开建康前往京口,则局势更加不可控。算了,你老先生别添乱了,你去行台吧。但如果援军到来不及时以致京畿得而复失,全是你的责任。

    但反过来再一想,陆晔有那么好心?或许是借此来威胁王导,争取前往行台的机会。而王导这一番表态也是宁可困守都中,付出生命代价,也不许人作乱分裂江东!

    这两人言语虽然不多,传达出来的信息却很足。但这对沈哲子而言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目的达成。

    既然大佬们已经有了决议,接下来就是拟定送往行台的捷报。这捷报中除了沈哲子的战绩和请援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建康这里的战时安排。王导等重臣联名为沈哲子请开府之任,沈哲子原本已有假节,如今所请的乃是督建康诸军事。

    建康并非传统都督区,身为京畿所在,本身就存在护军府、镇军、六卫等等诸多武职,因而沈哲子的这个军府便有一个很浓烈的临时委派性质。一旦事情上到正轨,职权重叠严重,必然是要撤除。

    不过沈哲子也没奢望自己能够长久担任此职,除了混一份资历以外,最起码在援军到来之前,作为建康城内唯一一个假节都督,从职权而言,他就是老大!

    非常时节,当然要事从权宜,沈哲子当然不可能等到行台批复诏令返回后再去行使职权。获得众人肯定之后,他当即便开始行使权力,这样的临时委派倒也不需要再专门搞个官署,反正台城里空闲得很多。

    结束会议之后,沈哲子这个军府很快在宣阳门内开了张。他这个军府级别低得很,仅仅只能招募掾属四人而已。虽然人数有点少,但也都是秩六百石的正式官员。沈哲子既没有参加过乡议定品,也没有经过吏部选官,同样也没有公府征辟,但他现在已经有了征辟别人的资格!

    不过沈哲子还没来得及考虑清楚要把谁征辟进来,诸多事务便扑面而来,让他忙得不可开交。

    覆舟山名气不小,但其实本身并不是什么巍峨山峰,仅仅只是蒋山即就是钟山一座不高的山丘而已,周回不过数里,但位置却是极为险要,北抵大江,南接台城,东临青溪,山下不远便是西池。一旦控制了覆舟山,那么台苑便无险可守,随时都能攻入进去。

    相隔数百里之遥,要约定一个统一的发动时机是很困难的。而且建康城附近江深浪高,更不好控制发动的时间。所以沈牧一俟接到沈哲子的传讯,当即便率领舟师溯江而上,他真正到达覆舟山的时间比沈哲子的发动时间还早了大半天。

    覆舟山虽然不高,但因地处大江之畔,占住了制高点,铁锁横江,竹木为栅,大船实在难靠近过去。在放下小舢板试探攻击几次都无收获之后,沈牧便稍稍退去,沿着大堤到了青溪渡口暂作驻扎,同时寻找合适的登陆地点。

    覆舟山防御设施虽然完善,守军却不多,驻守在此的豫州军大部分都被调走,人心本就涣散,求援无果,当驻扎在西池的谯王部在苑城发动起攻势时,沈牧趁势率军强势登陆,几乎没有遭遇多猛烈的抵抗,轻松占据了覆舟山,同时顺势攻克了蒋陵,缴获了豫州军留下来的物资军械。

    控制了覆舟山之后,沈哲子的使者也来到这里,沈牧便与谯王一同前往台城去见沈哲子,汇报战果。只不过他们没有走台城正门,而是在山脚下翻墙而入,因为台城南面正在进行战斗。

    与那一众台臣们商谈完毕后,沈哲子也来不及多作休息,即刻赶往宣阳门早先路永所在的城头位置。这会儿负责防守宣阳门的兵众已经换成了匡术的部众,而路永的千余部众则撤了下来,正由路永配合徐肃进行整编。

    攻打台城的并非城外石头城叛军,而是昨夜哗变的城南宿卫。城南共有宿卫三千余人,依照徐肃的估计,最少有两千多参与到了昨晚的作乱中。这些宿卫们也算可怜,原本归顺叛军后不受信重,过得本就战战兢兢,鼓起勇气来前去掳掠南苑,却没想到南苑只剩一个空壳子,几乎没有什么收获。

    空欢喜一场,宿卫们的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可是在火烧南苑发泄过后,心内才终于有了后怕的感觉。他们聚众为乱,可想而知必然会遭到历阳军的惩罚,当即便有人想要逃离京畿,可是在想要逃跑的时候,却发现几个城门都有石头城守军驻扎,已经将京畿给围困住。

    好在石头城外似乎也有乱事发生,守军们虽然守住了出路,但却迟迟没有发动进攻,这给了宿卫们暂时安全的一个时间。其中一部分作乱宿卫趁着这段稳定期,从城南、城东往外逃窜,却发现青溪大涨,原来的浮桥早被淹没冲断,至于城南则更是一片泛滥,找不到出路。

    将近天亮之际,被困在都城中的宿卫们开始互相攻伐,彼此吞并或是合作,渐渐形成几股比较大的力量,当然也不乏人在已经乱成一团的城中潜伏下来观望时局。有了初步的整合之后,宿卫们也不再是无头苍蝇一般乱冲,开始想办法扭转局面,以期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那些趁乱而起的头目们首先想到的自然是再投靠历阳军,一方面在他们观念中历阳叛部乃是如今京畿的掌控者,另一方面则是历阳军骁勇善战的形象深入人心,让他们不敢生出抵挡硬撼之心。虽然他们有哗变之罪,但毕竟法不责众,加上历阳军也需要靠他们控制京畿。

    因而局势稍有平定后,便有宿卫头目派遣使者前往石头城守军那里请罪,然而使者派出后却迟迟没有回应。这不免让那些宿卫们人心更加懊恼彷徨,便不乏人恶向胆边生,希望能死中求活,于是兵锋便指向台城。大概在他们看来,只要能攻破台城,掳掠控制皇帝和台臣们,针对历阳军或战或降都有筹码在手,好过什么都不做,困在城中等着厄运降临。

    沈哲子到达宣阳门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了小半个时辰。但其实说是战斗,不如说是双方对峙的骂战而已。

    宿卫们大量涌向台城城墙之下,既没有一个统一的部署,也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战术目标。早先他们在城中虽然还保持着基本的编制,但是历阳军也不可能给他们武装太精良的装备,绝大多数或是一柄环首刀,或是一杆长枪便打发了,就连弓弩都少之又少。

    而他们所攻打的台城城墙本身就高大,又被叛军增固几分,没有攻城的军械和远程攻击的手段,所以战斗一开始是从城墙上下彼此对骂开始的。虽然匡术已经与所部诸多中层的带兵者们进行了充分的沟通,但底层的士兵对于阵营立场的突然转变还是有些发懵的,彼此斥责对方为叛贼。

    沈哲子到达城头上的时候,战斗仍在乱糟糟的进行,单单在宣阳门附近,就可以看得出那些宿卫们明显分成几部分,有的仰着头往城上抛射稀稀拉拉的箭矢,有的则在战场后方搭建简陋的箭台云梯,也有的往城墙下堆积木材似要放火。

    城墙上守军一面保持着基本的武力压制,一面也在大声呼喊劝降,言道台城已经收复,劝这些宿卫们不要再一意孤行的作乱。但由于他们原本就是叛部,呼喊的这些内容自己都尴尬的不得了,更不要说去说服那些宿卫们。

    察觉到没有什么破城之危后,沈哲子暂时也不着急,下了城头后让人回台城去将蔡谟并一些早先与那些宿卫有统属关系的台臣们请来,有了这些人出面,要收服那些宿卫乱军并不太难。

    至于沈哲子自己反倒不宜出面,那些军士们打仗不行,作乱是一把好手,放火烧了沈家南苑不只,城中其他几处都受到不同程度损伤。沈哲子这个苦主如果出面,反而有可能让那些人做贼心虚,再添变数。

    沈哲子下了城头不久,沈牧与谯王便匆匆而来。见到这两人尤其是沈牧之后,沈哲子心里又安稳几分,覆舟山不只是防守台城的重要据点,所连接的长江水道更是事不可为之后的退路。沈牧的舟师合共两千余人,大大小小舟船却有七八艘,本身即运来了一批米粮辎重,紧急时刻又能将重要的人事运走撤离。

    “青雀,要不要我调军过来击破那些宿卫们?”

    听到台城墙外闹哄哄的动静,沈牧便皱眉说道。他攻占覆舟山损耗并不算多,士卒们都还保持着足够的战斗力。

    “不必了,二兄你守好覆舟山并蒋陵乃是当下第一要务。至于那些宿卫乱军,不算太大困扰。”

    沈哲子先将沈牧引到偏僻之处,递给他一张自己军府征辟手令,吩咐道:“豫州军那些余部,二兄你不要过分苛待他们。早先是各为其事,如今既已功成,倒也不必敌视。我如今已得开府,稍后二兄你归军将此令交付杜道晖,请他暂为参军,安抚那一众豫州降员。”

    虽然将豫州军轻松击败,但沈哲子也知这不是战斗力的问题,而是豫州军本来战心就不甚坚定,祖约本身便没有其兄那种气概和名望,从逆之后又举棋不定,部下屡有叛变。况且无论豫州军战斗力如何,单单他们在豫州长久驻扎的经历,便是稍后要用到的人力。由杜赫出面去安抚人心,也是沈哲子早就有的规划。

    沈牧接过手令便点头应下来,彼此又商议一番,沈牧便匆匆返回覆舟山,准备调运一批物资送来台城应敌,顺便将路永并其部曲给带走。降将处理本就是个敏感问题,路永早先又投靠王导,沈哲子不厚此薄彼,将其调离台城对路永本身而言也是一个不错安排。

    接下来,沈哲子才又接见了谯王。中朝时宗室虽然猖獗,但过江后却成了稀有物资,别的不说,单单过江五马,算上刚刚被沈哲子砍了的西阳王,只剩下一个早先投降苏峻的彭城王司马雄,眼下还在历阳军中,早晚都是要死。至于元帝一系的诸王,除了东海王司马冲之外,别的都还是籍籍无名。

    谯王司马无忌不算是帝室近亲,但在宗室力量青黄不接的时下,却是少有的身居任事者,当然这也是托了苏峻的福,否则谯王如今还在被坐冷板凳呢。王导有没有针对覆舟山守军做什么,沈哲子不清楚。但假使要做的话,肯定是从谯王这里入手更好,可惜谯王与他家仇隙太深。

    大概是时来天地皆助力,苏峻让谯王看守苑城西池,反倒让沈哲子攻下覆舟山便利了许多,也算是捡了一个漏。

    经过几年被疏远打压,谯王显得比早先成熟一些,刚及弱冠便蓄起了短须,脸上带着一丝寻常世家子所没有的沧桑感。待到沈哲子迎上来,他便俯身下拜道:“末将参见驸马,驸马孤军远来,光复台苑,营救君王,功存国祚。末将能附骥尾,不负屈事叛贼之辱,实在倍感荣幸!”

    眼见谯王如此谦逊态度,沈哲子倒是略有错愕,忍不住想起早年自己初见谯王时,可是被这家伙骂了一个狗血喷头。果然现实才是最好的老师,一旦不得志,再锋锐的棱角都要被打磨平滑。

    如今谯王肯对自己如此恭顺,大概也是因为他早先随随便便就砍了西阳王吧。谯王阵前归降,虽是戴罪立功,但从逆之嫌也真是说有就有。如果换了一个亲近王家的人回攻京畿,谯王也未必敢这么简单的就归顺过来。

    “大王何须多礼,于私而论,你还是我的长辈。”

    沈哲子上前笑吟吟扶起谯王,看一看这略有颓废之态的年轻人,心念一动,便直接开口道:“如今京畿形势仍是艰难,晚辈侥幸得诸公信重暂督京畿军务,不知大王可愿屈尊任我长史?”

    沈哲子这话一说出口,谯王便愣在了当场。

    有晋一朝,官制是很混乱的,包括前朝的曹魏,因为都是权臣得国。权臣篡国之前便利用霸府总揽内外军政事务,等到取而代之之后,便将原本的霸府构架直接转移到朝廷中来,因而官职和具体的任事极为混乱,权柄也都大小不同。

    而且在时下,军府属官的显重与否,与主官有着直接的关系,有一种很浓烈的互补关系。

    即便是得开府之任,如果征辟不到名气足够大的属官,主官的权柄也会遭到极大程度的打压。譬如温峤、陆玩都曾担任过王敦属官,由此可见王敦之权势熏天。而沈充在会稽的时候,最初迟迟不能打开局面,就是因为当地大族不愿意担任他的属官。

    相应的,公府征辟对于时人而言也是最有效的刷声望的手段,没有之一。譬如眼下年轻一代名气最大的名士殷浩,就是因为三公俱辟,而他却不去就任,因此才名声大噪。

    但其实殷浩真的有那么高风亮节?沈哲子心内是存疑的,他父亲殷羡本就是通过在陶侃府下任职才混出资历。但老实说,陶侃虽然是分陕之重,但他的军府在时下而言并不算高,并不算是一个主流认可刷清名声望的好地方。

    这样的互补关系,搭配着九品官人法,才是士族巩固政治优势的不二法门。能被公府征辟的自然不是贫寒出身,一进仕便相当于获得一个极高起点。即便是有寒门人家一时因为事功而跃升高位,随后也会在这种选官法中被淘汰出去。

    陶侃之家,一世而斩,虽然爵位仍然传承下去,但子辈再也不能获得那样的高位,除了本身不争气之外,也与此有很大关系。

    沈哲子这个临时的都督府,本身便不是一个常态,随时都有可能废除。相应的,要担任他的属官,同样也要承担这一份不确定性,换言之随时都有可能再成白身。

    王导肯松口准许沈哲子开府,除了形势所迫加上陆晔的因素之外,其实也不乏这方面的考虑。就连公府征辟都沦为刷名望的手段,沈哲子这个临时都督府又能招募到什么有名气的属官?诚然眼下乃是创建事功的好时机,但有浓烈创建事功之心的人,又怎么会是清望者?

    如果沈哲子不能招募到获得主流认可的属官,这对他的政治声望而言也是一个打击。哪怕日后身居高位,因其早先属官过于卑微,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拒绝征辟的理由。

    诚然沈哲子部下世家子弟不少,但问题是这些人也绝大多数与他有相同的问题,那就是资历太浅。主官的威严权柄,相当一部分要通过属官去实现,所以对于自己属官的选择,沈哲子也是考虑许久。

    他第一个征辟的杜赫,家世不必提,名气也已经初具,最重要的是曾经担任过庾亮的掾属。但再找像杜赫这样适合的人选,则就有些吃力。庾曼之出身不错,但他老子如今都在被质疑资历,更不要说这个小字辈。谢奕也有相同的问题,至于其他人则更不必说了。

    算来算去,勉强符合资格的还有一个会稽孔混。但都督府属官职位虽然卑微,但却也是写进履历里的正式官职,孔混愿不愿意将日后的政治前途与自己捆绑起来,沈哲子也不确定,还要去征询孔混的意见。

    即便是这样,还有两个缺额。其中一个,沈哲子打算给匡术。匡术虽然有叛迹,但在时下而言却有左右局势的能量。沈哲子以此拉拢,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诟病话语。

    拉拢谯王,是沈哲子的突发奇想。谯王虽然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身份地位在这里摆着,而且身为宗室王者,由他出任都督府长史,沈哲子的职权范围更具礼法性,整个都督府的规格都能得到提升。毕竟,能够开府的将军虽然多,但能征辟宗王担任属官的却少之又少!

    从沈哲子的角度来说,让谯王担任长史可谓是个狂妄想法。要知道就连苏峻都不敢这样确立直接明确的上下级关系,对这些宗王们礼待有加。

    可是谯王的惊诧却不是这些,因为从他的角度来看,能够担任沈哲子的长史,对他自己而言实在是一件值得庆幸之事。

    眼下谯王也确实麻烦在身,与王家的深仇旧怨让人不敢过分亲昵接近他,这在以前不过是被投闲散置而已,尚能做个与人无害的闲散宗王。可是,他却被迫担任了叛军伪职,虽然最后时刻拨乱反正,但究竟功有几分,罪有几分,还需要商议。

    早先沈哲子在宣阳门外砍了西阳王,可以说是给宗王从逆的处罚定下一个基调。王家如果要在事后借此将他置于死地,并不是没有可能。所以,眼下的谯王心内是不乏惶恐的。

    眼下台城内的形势,谯王已有耳闻。虽然有王导等一众台省重臣,但由于京口行台的存在,加上四野皆敌的局面,他们的权柄可以说被削弱到几乎无从体现。沈哲子这个临时都督府,可以说是如今台城内最高的权力机构。假使可以加入进去,不只可以避免秋后算账,来日分功也有正当的理由。

    所以,沈哲子这个邀请对谯王来说,不只可以保全救他一命,甚至还能帮助他突破琅琊王氏在政治上对他进行的封锁,可谓是一个大恩!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是极难。谯王自问没有什么特质可被这位少年得志的驸马高看一眼,甚至最初还冒犯过沈哲子,在这前途未卜的时刻却被沈哲子施以援手拉上一把,在错愕片刻之后,谯王当即便深深下拜道:“驸马有招,敢不从命!”

    能够将谯王招入麾下,沈哲子也是高兴。既然彼此都有意愿,他也不再多费唇舌,返回宣阳门内早先待过的职所,当即便写了一份任命手令,由于他这个职事还没有得到行台批复,所用的符印还是原本的昭武将军印。

    接过手令后,谯王便正式成了沈哲子的长史,不须走马便已上任。刚刚上任不久,谯王便有了一项艰巨任务,那就是代表都督府陪同蔡谟等人,往台城外去招降那些宿卫乱军。

    当谯王以都督府长史出现在蔡谟等人面前时,又给众人上了生动一课。以往沈哲子在都中虽然也有些名气,但像蔡谟这样早就身居高位者看来,不过是一个有些潜力而又不乏好运气的年轻人而已。

    但是今次沈哲子归都,却给这些人上了生动一课:如何利用有限的力量,把握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去撬动本来不可能撼动的时局!在这短短一夜时间内,沈哲子做到的事情,许多人这一生都难做成!

    以区区几百数兵众突破万余敌众守卫,收复台苑,救出皇帝。未及弱冠之龄,少年开府。如今更是在开府伊始便将宗王引为己用,甘为部属!

    这些事情每一个单独拎出来看,都让人难以置信,简直不可能做到。但放在眼下这个时局,却又是这么的妥帖,按部就班,让人感觉不出一丝突兀,仿佛已经预演过无数遍。任何一个条件,增之一分,减之一分,最终的成果都会差上许多。

    蔡谟与苏峻有旧,所以才得到苏峻显用提拔。当他目睹到沈哲子做成的这些事情,心内不禁替苏峻感觉到可悲,被逼迫到了极点之后的一个舍命爆发,如今看来所有的成果都被旁人摘取,自己只剩下一个逆名而已。

    不独是蔡谟有这样的感想,台城内其他人听到谯王已经担任沈哲子长史后,也都是错愕良久。原本在他们看来,沈哲子即便得以开府,能够征召的属员无非是他军中那些小字辈而已。即便是揽权,具体的命令实施中,那些后辈们在他们面前底气不足,沈哲子的命令也难得到自上而下的贯彻。类似的不合作抗争,他们实在太有经验了。

    然而正如争取建立都督府一样,沈哲子又用他们想象不到的方式化解了这个隐忧。以往谯王不是什么大人物,甚至被人刻意疏远打压在时局中成为一个小透明。但如果将他摆在一个显重的位置上,便没人能无视他!

    沈哲子自然没时间理会旁人感觉如何,他深知眼下这个机会有多难得,自然要将一切都做到能够做到的极致。他带上纪友一起,亲自与每一个台城中的宿卫将领谈话,希望他们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平复宿卫们的骚乱并且进行整编,如此才能抵御城外驻军随时有可能的进攻。

    蔡谟虽然担任苏峻的伪职,但沈哲子对其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政治上的考量从来不以私情为依据,他相信蔡谟有这样的觉悟。以前苏峻大军攻陷京畿,是没有机会给他表明立场。如今机会来了,如果蔡谟还敢心向苏峻,不只是赌上自己的政治生命,更是拿他家族的旧望做赌注。

    当谯王与蔡谟等人身穿章服出现在宣阳门前时,宿卫们果然很快停止了作乱。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群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乱兵而已,既没有历阳军那种破釜沉舟的造反信念,又没有强烈的勤王救驾的动机。骚动发泄起来诚然恐怖,但当这一阵激情过后,更多的还是惶恐不安。

    整编宿卫本来是护军府的职责,但如今有了都督府的存在,沈哲子老实不客气的将这些归降的宿卫们接收过来。

    台城前宿卫合共不足两千人众,台城内沈哲子加上匡术部勉强三千多人,再算上覆舟山的沈牧并路永的三千余人,即便是抛开那些不可信的新附宿卫,单就守卫台苑而言,这些军力已经足够。事到如今,沈哲子也只是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哪怕是石头城守军倾巢而出攻打台城,他也有信心守得住!

    如此高效对力量的整合,在时下而言,是苏峻这样的寒门宿将不可能做到的。苏峻不可能成事,不是他本身的能力不足,也不是历阳军不善战,而是一个社会结构问题!

    陆晔在台城收复的两天后到达了京口,他之所以争取这一个机会,倒不是如旁人所言的那样贪生怕死,想要逃离京畿那个险地。到了他这个年纪再长途跋涉,江波风潮之险对身体的戕害未必就逊于兵灾。当大船缓缓在京口靠岸时,他也确实丢了半条老命一般,蔫蔫的没有精神,几乎已经下不来船。

    前往码头迎接陆晔的乃是顾众等一众吴中士人,无论陆晔在时局中的位置和作为如何,作为江东硕果仅存的元老级人物,他在吴人们心中的地位也是短时间内不可取代的。虽然在政治上的表现较之顾荣与纪瞻要逊了一筹,但在一些吴人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中,陆晔仍然是吴人在时局中为数不多的代表之一。

    当顾众等人登上船去之后,陆晔稍稍休养了一下精神,开口第一句便是问道:“长始怎么也会同意会稽分州之议?”

    之所以要急于离开京畿,陆晔最主要的意图还是要搞明白如今的吴中乡土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对于他这样的名望和出身而言,对于事功之类已经不甚在意,能够创建事功可谓锦上添花,若是不能,也动摇不了他家几代人积攒下来的底蕴乡望。

    江东屡经动荡,但顾陆人家始终屹立不倒,这才是一个家族的底蕴传承所在。苏峻再如何凶恶,想要立足于江东,就必须对陆晔客客气气!

    但是对于沈家在吴中陡然的跃升和强势崛起,陆晔却不能视而不见。这种新出门户的崛起,必然要伴随着一系列乡资民望的重新调整,这才是真正动摇了陆家这种乡望高门的根基。所以,对于吴中新出门户的崛起,这些旧姓人家的警惕性还要甚于侨门。

    像琅琊王氏这种客居侨门,即便一时权倾朝野,那也是天降大雨,只要根扎得深,暂时也动摇不了吴中旧姓的根基。然而像沈家这种次等门户要壮大,那就是直接与旧姓争夺养分,从根基上的斗争!

    听到这个问题,顾众便是摇头苦笑:“我并非不知这当中利害,只是大势所趋,远非人力能够遏止。陆公既然来到此地,倒也不必急于离去,多见见故交,乡间走访览一览风物,才知如今吴中风貌已是大不相同。”

    顾众不能回答陆晔的问题,实在是因为他自己都已经有所茫然。他不是不明白陆晔的顾虑,甚至自己就有相同的隐忧,但却根本无力去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而随着会稽立州事成,他非但没有感觉到害处,反而因此受益颇多。

    且不说担任商盟耆老直接财货的受益,自家子弟也都因此而有了更明朗的出路。东扬立州之后,主要征辟招募的便是吴中人家子弟,顾家作为江东第一望族,自然受益更大。虽然顾众也清楚,这一时的短利看似可喜,但从长久来看,却是将吴中士人的领导权拱手相让,但他又拿什么理由去阻止呢?

    陆晔久在京畿,很难直观感受到乡人的变化。但顾众却是清楚,他们这一群老朽,其实已经被这一代的吴中人所抛弃,尤其是年轻一代而言,他们需要一个更进取、更有力的领袖,才能在时局中获得更大舞台。

    一个最显著的例子就是,陆晔担任州大中正,过往几年经由他手得以被朝廷征辟取用的吴中士人,加起来甚至都比不上东扬州过往这段时间的拔攫数量!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选择题,就连顾众自己的幼子,都被他送入大业关去历练,更不要说其他人家!

    这还仅仅只是政局上的一点表现,如果再加上商盟对于民资民力的调用,那么沈家有今日之显达,绝非偶然幸至,而是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一步步爬升上来!他们不肯做的事,沈家做了,他们做不到的事,沈家也做了。等到结果明朗起来,又有什么可以怨尤的理由?

    没能在顾众这里得到答案,陆晔又在船上休息了大半天,才总算能起身下船前往行台。

    此时台城收复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京口,蜂拥赶来迎接报捷队伍的民众几乎将大江沿岸都给占满。当陆晔等人行下大船时,岸上那些前来迎接的民众们顿时爆发出一阵阵的议论声。

    “那白发老翁是谁?怎么不是前次来报捷的徐茂将军?”

    “是啊!我等结伴而来,就是为了一睹沈郎英姿风采!”

    “沈郎率众创建如此大功,即便军务缠身无暇归来,也该派麾下强将归来以慰民渴!这老翁行路都颤抖,实在欠缺强军威仪啊!”

    诸如此类的议论到处都有,哪怕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行道前排的议论声都清晰的传入了陆晔等几名台臣耳中,心中不乏羞愤,但更多的是酸溜溜。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年老色衰的伶人眼看着色艺俱佳的新人当着面抢夺原本该属于她们的风光。

    未免陆晔等人过于难堪,行台前来迎接的官员们不得不一边行进,一边向左近的民众介绍陆晔等人的身份:“这一位乃是光禄大夫陆公,早先身在台城匡扶皇帝陛下,保全国体君体,同样居功至伟……”

    “竟然是陆家尊公……”

    得知陆晔的身份后,围观者不免发出惊叹之声,毕竟陆家的名望摆在那里,而陆晔又是江东硕果仅存的元老,自然受人敬重,高看一眼。

    听到人群议论声的变化,陆晔等人心里才好受一点。虽然到了他这个年纪,可以不必太过介怀物议评价,但满耳所闻皆是抱怨指责总不会是什么愉快体验。

    “陆公可是江东首屈一指的高望名士,就连他都甘心为沈郎驱使报信,可见沈郎今次之功业有多惊人!”

    “那是自然,历阳叛军那可是百战雄师,旦夕之间攻破京畿,可是与沈郎对阵却是屡战屡败!这样的功勋都不算大功,还有什么功劳可比拟!”

    “早年总觉吴人心怯,如今见沈郎虎行江东,才知一方水土总能滋养人杰!”

    “这话说得沈郎似是只得将才,文赋之雅早已拔出同侪!若非如此,哪得陆公都为沈郎不辞辛劳奔波壮声!”

    陆晔真的不想再听这些小民滔滔不绝的浅见议论,但是从码头一直到砚山庄园行台所在,放目望去,视野所及几乎到处都是夹道欢迎的民众,实在难堵悠悠之口。不过他也很快调整心态,不再去分辨哪些杂乱的议论声,而是念起顾众所言,开始观察京口较之记忆中的不同,不免益发有感于如今京口的繁荣,几乎没有受到多少战事的波及。

    收复京畿这样振奋人心的消息,很快就在京口炸裂开,飞一般的速度传遍每一个角落。

    再繁华的地界都有破败之处,京口整体上虽然没有受到太多战事的波及,但随着难民大量涌入,终究对市面造成一些影响。

    这里本来就已经是江东数一数二的大都会,市场庞大,随着大量人口涌入,市面上各种物资难免供不应求,货价飞涨。一些权贵人家还好说,即便没有亲友接应,凭自家的储蓄积累也能消耗维持。但对于平民乃至于流民而言,高涨的物价让他们望而却步,很快陷入坐望等死的困境中。

    商盟作为京口最大的供货商,寻常年景虽然可以通过物资的调配对物价施加影响,但遇上了波及范围如此之广的战事,面对盐米消耗这种刚需商品,其实并没有丝毫办法去平抑物价。

    商盟本来就是民间自发性的商业组织,没有必要也没有能力去取代政府的职能,他们能够做到的,就是将运力发挥到极限,保证京口粮食的供应不要断,维持一个基本的安定状态。

    如果真的抱着什么济世救民的想法去打压物价,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江东再也没有粮食。毕集商盟能够自筹的粮食只是少量,大多数还需要向江东各家收购,时下谁都知道粮有多珍贵,一旦价钱不合适,人自然而然的选择就是捂仓惜售。这不是人的道德水准能够解决的问题,为了保证粮食供应,那也只能提高收价。

    当然,商盟也不是只发战争财,趁着眼下人力最不值钱,大量招募劳工围绕京口周边进行大规模工事劳作,也算是以工代赈。除此之外,那就是大规模将难民往新成立的东扬州去疏散引流。往往船队运粮到来,然后装载大量难民南下。

    内河运力不足,便转经海路。而海路一旦被重视起来,沈家在舟山和嘉兴的经营便上了快车道,短短几个月的发展便抵得上过往几年的成果!

    尽管如此,京口仍然有大量民众不得温饱,尤其没有劳力可出卖的老弱妇孺。对此,行台本身财政就吃紧,要靠京口各家捐输维持,也只能一次次号召民间赈灾。

    沈哲子离开京口之后,兴男公主便成日沉浸在焦虑中,她也懒得去皇太后那里听其每日不间断的长吁短叹,又不敢再去求神请符以图安心。闷得久了,便念着为沈哲子积善禳灾,一口气在京口开了五六个平价售粮点,每天售粮几百石。

    街市之间鱼龙混杂,兴男公主自然不可能亲自前往赠药施粥。近来她往返最多的便是砚山庄园外的几处条件稍差一点的庄园,那里住满了许多人家女眷遗孀,生活用度同样艰难。

    于兴男公主而言,去那几个庄园除了救难求心安之外,另有附加的收获就是听那些人家女眷夸赞自家夫郎有多优秀。虽然听了太多,但也总不会腻,渐渐地前往那几个庄园也成了她每天固定的项目。

    这一天清晨,她又如往常一样率领一众侍女仆从,拉着几大车的物资前往就近一个庄园。因为来往的频繁,她也渐渐有了一些固定的交际圈子,避免当面施舍赠予的尴尬,那些物资都是直接交付给庄园管理者去分配。至于各人所得多少,兴男公主也没有兴趣去过问,若不是为了长久听人夸赞自家夫郎,她本身就没有坚持下来的毅力。

    随着兴男公主入园,她常去的地方也聚起了许多人家女眷。这些女眷们也都是有些来历,有的家中男主不在或是失势,没有相好的亲友可投靠,一旦流落在外下场将会加倍凄惨,因而行台出面将她们集中起来安顿,以示并不凉薄。

    时下世风并不刻板,女眷们聚集起来所谈论的话题也极为广泛,兴男公主常来这里,听到太多人事也算增长了见闻阅历。且不说她本身的身份,单单她夫家如今蒸蒸日上的势头便自然成了集会的焦点。

    一群妇人娘子们言谈正欢,突然有一个素衣女子冲进来扑倒在地哽咽道:“我家娘子病重将恐不治,求长公主殿下救一救我家娘子!”

    被人打扰虽然有些不悦,但如今这女郎也不是稍有喜怒就写在脸上,尤其听到人命攸关,便屏退冲上来要将那女子赶出去的仆从,说道:“你站起身来仔细说。”

    那女子怯生生立在堂下,脸上已是泪痕交错,哽咽着说起自家娘子的病情。

    兴男公主对医道本就不甚精通,加上这女子言语描述也不甚清楚,略一沉吟后,便让身边女史带上一名女医去帮忙诊治。待那女子退出后,公主身后一名侍女却在其耳边低语道:“公主,刚才那娘子瞧着有些眼熟,似是苑中出来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心内不禁生出好奇,索性告罪一声行出来跟随去要看一看。

    大概是自家娘子病重,那女子行得极快,公主上了车才跟随上去。在庄园内转折良久,才总算到达了地点,乃是一座不怎么起眼的竹楼。

    行上楼后,一股隐有发霉的闷气扑面而来,公主多受沈哲子耳濡目染,不禁皱眉道:“风症都有不同,哪能不问病因就关窗闷气,好人都闷出病了!”

    说着,她行入楼中去,这小楼里布置简陋,一眼可望通透,旋即公主视线便落在靠在床上一个脸色憔悴苍白的美貌女子身上。待看清楚这女人模样,公主不禁微微一愣,继而脸色便沉了下来:“是你……”

    床上那女子虽然满脸病态,精神也是萎靡到了极点,但仍然不掩其艳丽相貌,望去让人颇生怜惜。她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公主,旋即脸色便是蓦地一变,似是强撑着要起身行礼,却因实在无力而从床上滚落下来,面朝地板口中发出柔弱苦涩之声:“妾参见长公主殿下……”

    “哈!我以为再见不到你,宋姬!”

    这病容女子正是陪伴肃祖皇帝人生最后一程的宋祎,也是为数不多让兴男公主深感厌恶之人。虽然看到宋祎如此病重心中有些不忍,但一想到正是因为此女,父皇母后日益疏远,就连她在父皇病重时都难得看望,兴男公主心中些许同情便荡然无存!

    “治好这娘子,不要让她病死!”

    一看到宋祎那病重缠身的模样,公主不免又想起当年眼见父皇缠绵病榻的画面,冷哼一声退出了竹楼,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隐约有些明白当年父皇大概是因为不想让自己见到病容一面才避而不见,但是对宋祎仍然难生好感。可是见到宋祎便不由得想起父皇,她又不能对这娘子视而不见,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

    在竹楼外默立片刻,兴男公主便看到崔翎小娘子步履轻盈,一脸喜色往此处飞奔而来。

    “公主,大喜事!郎主再建功勋,已经收复建康救出了皇帝陛下!”

    “什么?阿翎娘子,你说的是真的?”

    听到崔翎小娘子的喊声,兴男公主紧绷的小脸顿时笑逐颜开,继而便是满脸的喜不自胜。再也没心情顾及其他,忙不迭登上车去要回行台。车行出一段距离之后,才想起刚才之事,低语吩咐侍女道:“稍后宋姬病势减轻后,把她转往别处看守起来,不要让她再接触外人!”

    兴男公主回到砚山庄园时,整个行台已经沉浸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

    时人感情浓烈,或喜或悲都无节制,尤其今次收复京畿的消息远比前次大业关之捷意义还要重大得多!街道上已经不乏人喜极而泣,乃至于载歌载舞!

    身受这样的气氛感染,兴男公主娇俏小脸上已是兴奋得酡红一片仿佛饮酒一般,几乎忍不住要冲下车去加入这欢庆中。幸亏车上还有一个崔翎小娘子,紧紧拉住公主的胳膊不至于太过忘形。

    “阿翎娘子,街上这些人在欢喜什么?”

    看着兴男公主那满脸喜不自胜却又明知故问的模样,崔家小娘子禁不住感慨一声,这公主是已经欢欣的不知该如何表达了。不过这一份喜悦她也感同身受,历阳叛乱以来迄今为止两场大胜俱有自家郎主取得,如今更是直接收复了京畿建康。如此惊人的功业,怎能不让人欢欣鼓舞!

    “公主,郎主收复了建康,救出皇帝陛下,他们是在欢庆大功啊!”

    尽管还被崔翎按住双肩,公主已经忍不住挥舞起手臂。相对于其他人单纯的喜悦,公主心内的自豪和欣慰更是攀升到极点,狂喜之外,她眼眶中却渐渐涌出泪水来,语调也变得哽咽起来:“他就是这样人,总是、总是能做到旁人梦想不敢的事情!可是、可是阿翎娘子,历阳军那是怎样凶悍叛贼,多少王师对阵他们都要饮恨败绩!”

    “夫郎他远攻建康,要冒着怎样危险,经历怎样恶战才能功成?他知我因抛弃阿琉一直愧疚,答应我要救出皇帝……君王是天下人的君王,我实在、实在不该……”

    讲到这里,兴男公主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她本来对军旅之事没有什么概念,早先所见更多还只是前呼后拥的风光,可是随着历事并听园中那些人家遗孀谈论旧事,才渐渐对战争之残酷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

    功勋卓著诚然风光,但想要享受怎样的风光,都要承受怎样险恶的磨砺。喜悦自豪之余,一想到自家夫郎是承担了怎样莫大的风险,更有一种不能分担的懊恼。

    “公主,这是一件大喜事啊!人有大才小才,事有大事小事。人莫能为的大事,正要郎主这种人不能及的大才能做成!郎主连战连捷,给天下人开创太平,给知交亲友赢取荣光……”

    感受到公主那复杂的心情,崔翎柔声安慰道。

    公主听到这话亦不免破涕为笑:“我自是欢喜得很,只是终究有不忿。我家夫郎大才素来就有,也非近日养成。台城里那些公侯重臣败坏了世道收拾不起,才念起我家夫郎大才能用!他们真要有识得贤才的眼量用人得宜,何至于眼下让我家夫郎去苦战收拾局面!”

    “公主,郎主才不过年方十五六啊……”

    崔翎娘子这个意思本来是自家郎主这个年纪,人家就算知道其有大才也不好显用,总要有个过程。

    然而兴男公主听到这话后神色益发忿忿:“是啊,叛臣都是那个叛臣,大舅他春秋痴长拙于应对酿生大祸,我家夫郎不及弱冠却能连战连捷!万民的福祉,国祚的安危,哪能寄望一两个庸人虚长的几年岁数。谁因年浅去薄视旁人,才是真正的眼迷心盲!”

    这么说着,公主的车驾已经行入了山庄内,早有随侍在皇太后身边两名命妇在道旁翘首以往,待见到公主车驾行过来,便疾行上前满脸笑容道:“皇太后陛下已经命妾等在此恭候长公主殿下多时,请长公主前往拜见。”

    兴男公主闻言后正待要下车,那两名命妇忙不迭上前来再将公主扶回车上去,笑容更是较之以往热切许多:“夏日炎炎,殿下尊贵之体还是要安坐车中,勿要劳体。”

    说着,几人便转身簇拥着车驾行往皇太后暂居的殿堂。

    此时以陆晔为首的报捷队伍尚未来到行台,但是捷报消息却早已经传开。兴男公主行到那殿堂前,便见到殿前几乎站满了各户人家命妇女眷,等待皇太后接见。六月盛夏,殿前虽然不乏亭台荫凉,但因前来拜见之人实在太多,仍然有大量的命妇站在烈日之下承受曝晒。

    对于这些惯于享受、养尊处优的妇人们而言,被烈日曝晒,妆容都被汗水冲开,本来白皙的脸庞已是红彤彤一大片,可谓不堪忍受的酷刑。可是这会儿却没人敢口出怨言,只是翘首等待皇太后的接见。

    此时兴男公主车驾行来,这些妇人们还道又是哪一家命妇赶来,待见那车驾直接往人群里拱,这让她们心中的焦躁有了迁怒发泄之处,虽不至于直接上前喝骂,但也都目示身边婢女上前拥堵车驾,要让车上人尽快感受到她们所承受的酷刑。

    局面一时间有些乱,两名负责引路的命妇猝不及防都被冲开,太多人拥挤上来,车驾隐隐有摇摆晃动之势。陪伴在公主身边的崔翎小娘子眼疾手快,扶住了险些跌倒的公主,旋即探头出来清叱道:“长公主拜见皇太后陛下,还不速速退开!”

    这话一喊出口,仿佛最严明的军令,短短数息之间,车驾前拥堵的人群陡然不见,已经出现一条直抵殿门前的道路!

    待到兴男公主下了车,稍有寂静的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不断有人要挤到前方去与公主打个招呼。但无论怎么拥挤,这条道路似有一条无形界线,始终没人敢冲破进来。兴男公主嘴角噙着笑容不断对两侧之人颔首示意,居然已经有几分雍容姿态,只是落在那仍有几分青涩脸上总有几分让人出戏。

    当兴男公主行入殿中时,原本安坐在堂上的皇太后已经是笑逐颜开,起身疾行迎上来拉起了女儿的手腕,一边往回走一边笑着对殿中几名命妇笑语道:“我家这娘子也真是有福之人,无须忧劳。她家夫婿创建大功,自己还是懵懂,已经有人报喜上门!”

    殿中其他人听到这话,不免笑着附和皇太后之语:“命数优劣,应是注定。驸马同长公主殿下本是一对璧人,苍天可怜。无忧无劳,本就是第一等的生世。驸马贤才功禄俱全,正宜配公主殿下,彼此相得,互不辱没!”

    饶是已经听惯了旁人的夸赞声,公主这会儿也忍不住笑起来。皇太后直接将公主拉到御床前共坐,眼中满满的柔和钟爱笑容,那是公主早先不曾受到过的温情注视。

    “我自知我家这女郎是有福的,可惜、可惜……唉!”

    皇太后手紧紧握住自家小女手腕,凝望良久,眼眶已经泛红,转作语重心长道:“我唯一所憾,教养这小女有缺,稍欠几分温婉,不免愧见亲翁。兴男你要记得,越是在危难时,人心如何,做事如何,情意才会有多真。我家非是寻常人家,比别人家少了一些困苦,也更少洞悉真情意。但维周在今次乱事中所做种种,真是让我感怀铭记。我家有这样忠义无双的佳婿,真是我……”

    “母后,我家夫郎虽得建功,也是因为朝廷肯予显用。”

    虽然欣喜于皇太后对自家夫郎的嘉许,但眼下毕竟有外人在场,公主隐隐觉得这种私话实在不宜在人前说。

    皇太后闻言后却忍不住叹息道:“朝廷显用者又非维周一人,但唯独维周能克成如此大功,可见……”

    公主反手抓住母后手腕,视线频频转向以作示意,皇太后才渐渐意识到这么说有些不妥。近来在言谈上她倒也有所注意和收敛,可是今天实在是高兴的有些忘形,长久困扰她的事情骤然得到解决,心中之欢欣可想而知,只想将这份感恩与最亲近之人分享,便忘记了还有外人在场。

    待到反应过来,皇太后便有些尴尬的转移开话题,旋即便与这些命妇们商议要如何庆祝大功,并约定带领如今在行台左近的一众命妇们为前线王师祈福禳灾。

    还好这尴尬也没有持续多久,又过一会儿,中书侍郎庾怿在外请见,皇太后便送走命妇们,叮嘱她们将刚才商议的事情转告给其他人家。

    庾家四兄弟今次一起前来拜见皇太后,刚刚坐定之后,兴男公主便急不可耐问道:“小舅,我家夫郎他可有受伤?收复京畿时战斗惨不惨烈?”

    皇太后脸上也流露出几分焦虑:“是啊,二兄,历阳叛军素来凶恶,维周这一次大胜想必不轻松吧?皇帝如今又是如何?叛军有没有加害皇帝?我何时能见到皇帝?”

    庾怿听到这些问题,嘴角便泛起一丝苦笑。他除了看到陆晔他们送来的官方捷报之外,还有沈哲子送来的私信详细描述了此战的经过,但到现在仍然有些发懵。这一战惨烈吗?似乎不怎么惨烈,但是危险程度却让人闻之恐极,区区百数人即便是加上内应也不过几百人而已,如果这当中有环节稍稍出错,便有可能全军覆灭!这简直是拿命来进行的豪赌,迎来的胜利!

    当听庾怿讲完战斗的经过后,皇太后已经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她哪怕不通军务,但简单的数量对比还是清楚的。尽管已经想到此战不会轻松,但却仍然没想到竟然会凶险到这个程度!

    而兴男公主早已经是泪眼朦胧,单单只是听一遍,她身上涌出的冷汗几乎都已经将衣衫打湿,可想而知身处其中的沈哲子又是承担了多大的风险!

    “维周这一次真是,非常人能为非常之事!如此军事,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可是维周居然做成了!不言今次的功勋,单单维周的胆气,便是旁人难以企及啊!”

    庾条在席中感慨说道,几兄弟当中,他与沈哲子共事最久,最是亲近,本以为对沈哲子的了解已经很透彻,可是今次的事情却仍让他再有刮目相看之感,这年轻人带给人惊喜的本领简直就是天赋一般,似乎没有极限!

    “三兄这么说,我却不敢苟同!”

    庾冰却忽然发言道,相较于其他人脸上的惊喜之色,神情则稍显沉重。

    “驸马今次之战,看似激昂、振奋人心,但实则弄巧、侥幸,知兵者所不取!若他所谋计差,折戟城外,自己丧命不只,更让都外叛军有所警醒,日后收复京畿加倍艰难!”

    庾冰正色说道,希望众人不要被这一场胜利假象所蒙蔽:“况且,如今虽言收复京畿,但其实形势未有好转。历阳叛军未遭大损,都中只靠一二降将降卒所守,周边王师间隔甚远,形势反倒更加恶劣!”

    “季坚,话怎可如此讲?如今京畿收复,单就振奋王师各部人心而言,裨益极大。”

    庾怿闻言后眉头便微微一皱,早先他虽然将庾冰派往吴郡,但随着吴郡战事吃紧,防线收缩,加上行台这里事务实在繁多,便又将庾冰召回来。他也心知庾冰对沈氏看法大概受大兄影响,不乏疏离,但在这样欢欣的场面说这些话,不免有些扫兴。

    “二兄,我只是提醒皇太后和你不要过于乐观,如今京畿言道收复,但其实仍然岌岌可危,虽有振奋人心之效,但若再得而复失,何尝不是更加助长叛军气焰?驸马他离群弄险,即便侥幸得功,也实在不值得过分宣扬!”

    庾冰自有自己的理由,他的这个看法,实在也是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沈哲子异军突进,不与其他各部王师配合,实在不乏人对此不满。

    “那么,依小舅你所见,我家夫郎今次非但无功,反倒有罪?”

    这时候,兴男公主已经擦掉眼泪,双眼凝望着庾冰问道。

    听到公主有些不客气的语调,庾冰眉头微微一皱,闭口不言。

    “兴男,不得对小舅无礼!”

    皇太后听到庾冰所言,心中喜悦也稍稍冷却几分,阻止女儿发问,旋即又望着庾冰说道:“季坚,眼下室中也无旁人,你心内是何看法不妨直言。”

    庾冰闻言后却叹息道:“事已至此,再要如何补救都已不及……唉,驸马终究太年轻,过分气盛。哪怕是熟知军务的百战宿将,面对历阳悍军都是战战兢兢,唯恐不及,不敢冒进。可是……”

    “可是我倒觉得,未必补救不及!只要如小舅此类所想之人闭嘴,局势已经是一片大好!我虽然只是阁中妇人,也明白事成于勇进,毁于怠慢!我家夫郎看似是弄险,但一路长驱直入,区区百数众便收复京畿,救出皇帝。小舅看到的是侥幸,我看到的是忠义!若非忠义,我家夫郎怎敢孤军犯险?若非忠义,区区百数众如何能让叛部纷纷归降?”

    兴男公主已经忍不住从席上站起来,指着庾冰说道:“叛军悖于王道,暴虐不仁,人心不附,我家夫郎奉王命而行,应者云集景从,这就是人心的向背!道理谁都明白,可惜太多人怯懦无胆不敢成行,旁人之功成,归因为侥幸!缘何如此薄视?若是不作此想,他们将羞愧得无地自容!”

    皇太后本来有几分迟疑犹豫,可是在听到公主所言后,望向庾冰的视线也变得复杂起来:“季坚所见所虑,总要胜过我们这些妇人,但或许如此,反倒生了迷惘。旁的我都不知,只知皇帝陷于叛贼之手,是维周他不顾杀身之祸冲入敌阵营救出来!军略权衡,我是一点不晓,能看到的,只有忠诚而已。”

    “季坚你说维周年轻气盛,我倒希望众臣都能气盛几分,君王辱于贼手,但凡心有一二感同身受之念,若还裹足不前权衡太多,这是怎样凉薄心肠?妇人识浅,季坚你不要怪阿姊言重。当日大兄倒是准备周全,都中数万宿卫,却不抵叛军三鼓冲锋!我不知当日大兄离都之时,是否也如季坚你所言权衡诸多?幸哉我家小女识浅不知权衡,我才侥幸居于此方……”

    讲到这里的时候,皇太后已是泪水涟涟,被信重无疑的至亲之人抛弃,乃是她心中难以言道之痛。如今因庾冰之言再有回想,心中之感念更是深刻,乃至于痛彻心扉。

    “臣等死罪!”

    眼见皇太后如此姿态言语,庾怿等人自然不能淡然,连忙起身跪下来,额头上已是冒出一层细密冷汗。至于庾冰,心情则不免更加复杂,一直等听到皇太后这么说,他才依稀意识到他家早已经与叛乱之前大不相同。

    “罢了,二兄你们都起身吧。古诗有言,疏不间亲,我虽是妇人,也知我家态势实在堪忧。先帝托国于我,我也只能先国而后家。季坚你要记得,来日我家位分如何,我这个妇人也难决言。如果兄弟们都不能互为信重,旁人又怎么会礼重我家?”

    皇太后虽然拙于时局,但兄弟们之间这一点分歧矛盾又怎么会看不出。庾冰突然在她面前非议沈哲子,很明显没有与二兄沟通过,直接当着她的面便争执起来。皇太后哪怕再迟钝,总还明白兄弟阋墙是家败征兆的道理。

    庾怿跪在殿下,正色对皇太后说道:“维周百众克进京畿,忠勇之心可嘉可叹,人心之向背也是毕露无疑!此为天佑晋祚之兆,贼众之大不祥!来日臣将亲往大业,不灭苏峻贼首,生不敢拜君王,死不敢归黄泉!”

    庾条等人亦慨然道:“臣等不敢坐望驸马一人独美,愿亲临战阵,扫灭贼众!”

    一直等到几兄弟退出殿堂,庾怿脸色铁青,指着脸色略有灰败的庾冰说道:“你跟我来!”

    兄弟几人行入庾怿在行台中的临时官署,关上了房门屏退随员后,庾怿才沉声道:“季坚,你若还当我是你兄长,那么就告诉我究竟谁人教你在皇太后面前作此论?”

    庾冰默然良久,脸上不断涌现出挣扎之色,最终还是低声道:“王光禄教我,如今京畿左近势危,要我说动皇太后下诏请先将皇帝陛下送出建康,让驸马固守京畿,才可巩固今次收复台苑之功……”

    王光禄便是王彬,今次跟随陆晔一同前来京口行台报捷。

    “蠢物!”

    庾条听到这话,已是勃然色变,蓦地一脚踹飞面前案几,指着庾冰声色俱厉吼道:“你知不知,皇帝陛下一旦离都,建康人心即刻涣散,这是要将维周置于死地!”

    “他、他既能攻破京畿,事不可为,保命应是无虞吧……”

    庾冰听到这话,神态便有几分不自然。

    一直少有开口的庾翼却叹息道:“四兄,如今态势于我家而言已是最好。皇帝陛下若是离都,淮北真能坐视皇帝陛下归于京口而无动作?即便淮北不动,东扬州呢?你今次是陷维周,沈士居对我家岂能没有怨望?谁人劝你如此做事,那是要置我家于死地啊!”

    “可是、可是……”

    早在皇太后殿中听到皇太后那番话,庾冰已经意识到自己所想有差。大兄死后,他家形势已是岌岌可危,甚至就连来自皇太后的支持都变得不再稳妥,已经丧失了再跟如琅琊王氏平等互动乃至于谋求合作的资格。可是让他承认今次确实是被人利用了,庾冰心内又实在有些无法接受。

    庾怿在席上沉声说道:“季坚你这番话,可曾在人前道出过?”

    “王光禄与我谈论时,陆仆射亦在场,我还曾手书郗公商讨此事……”

    庾冰这时候语调已经渐渐变得微弱起来,头颅深深垂下来。

    听到这话,其他三人都是长叹一声,庾怿在席中沉吟良久,而后才指着庾条沉声道:“幼序,稍后我作手令你去招募兵众准备舟船,要在最短时间内集结两军舟师,明日之前能否做到?”

    庾条起身点点头,随着隐爵寄托于商盟日渐壮大,他能够掌握调度的人力物力也不容小觑,如果不计代价的发动起来,四五千人的舟师也能聚集起来,毕竟隐爵跟淮北诸多流民帅那也都有直接的买卖关系和深刻友谊。只是这样仓促成军,只能做出样子货,战斗力就不能深究了。

    “那就好!”

    庾怿见状后脸色变得好看一些,旋即又手指庾冰说道:“稍后舟师集结完毕,季坚你率众驰援京畿。我不管你此行凶险与否,一定要做到第一时间到达建康的援军!待到建康之后,你解职亲见维周,向他解释清楚此事,明白吗?”

    “可是,可是我……”

    庾冰听到这话,脸色便有几分难看:“他连西阳王都敢杀啊……”

    “你现在知道怕了?你也知道这场算计可能要将维周陷于死地?远的不提,如果不是维周善助,我家怎么能借民力在京口立起行台?祸福担当,生死与共的挚友你不愿信,却去信那些要将我家置于死地之辈,你不是蠢物又是什么?难道你以为那些人日后也会甘心将你推为辅政?”

    庾条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破口大骂。他与沈哲子共事经久,又管理着隐爵这庞大组织,对于人心之险恶认知已经日趋深刻。哪怕看不破这当中的算计,单单皇帝离都给如今尚不安稳的建康或会造成的动荡,他是能想明白的!

    骂完之后,庾条还是说道:“我与这蠢物同往,维周不是量浅小人,他该明白我家绝无此念。还有,二兄,人心险恶,前来报捷那些人众,千万不要让他们再接触更多人家!”

    庾怿闻言后便点点头,同时不乏感慨道:“大乱之世,皆争上游,真是一念计差,或将坠落深渊。”

    义兴郡治阳羡城外,有一座宏大的营垒,正是北向驰援,追击叛军韩晃部的东扬军临时驻地。

    东扬军立军之初,便以军备豪奢而著称,因为随军民夫众多,哪怕是这样一个临时驻地的营垒,已经不逊色于一座小型的要塞,甚至军中还有一部颇成建制的骑兵斥候营。

    虽然始终没有与韩晃部主力碰撞交战,但东扬军的北上也并非全无意义。战争对地方造成最大的伤害自然是直接的烧杀掳掠,至于更长久的遗毒则是令人心惶惶,对生产和生活持续的破坏。流寇肆虐,人不能安于土,民不聊生。

    东扬军自浙西北上,一路而来,扫平诸多趁乱而起的强人,大军过境不只稳定了沿途地方的局势,更避免了这骚乱向吴中继续蔓延。一如东扬军最初成军的目的,不是为了出击杀敌,而是为了守护吴中乡土。

    由于军令的冲突矛盾,东扬军并没有直接进入叛军如今肆虐的故鄣等几县,只是围绕着阳羡并吴兴郡的长城、武康等几县筑起防线。虽然没有直接的交锋,但在身后有这么一支强军驻扎,叛军也不敢肆无忌惮。甚至于那些依附叛军的豪强乱部都开始脱离叛军建制,向东扬军归顺投降。

    今日的东扬军营地较之以往的肃穆要显活泼一些,营地内外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的欢歌笑语声。连场大战诚然会让人力疲敝,士气低迷,但若长久没有战事发生,人心同样会懈怠,很难长久保持高昂的气势。因而对士气的激励和维系,也是极为考验将帅的方面之一。

    因而一旦驻军日久,军营中往往都会进行一些对抗性质的军戏,又或者组织大规模的游猎,练军的同时也清理驻地周边的潜在隐患。

    不过今天东扬军的欢庆却不是将帅们有意的组织安排,而是因为一则捷报的传来。对于绝大多数都是由吴人组成的东扬军而言,京畿收复亦或不收复与他们关系不大,只要吴中乡土不乱就好。但如今创下这大功的乃是吴人,而且还是吴人年轻一代翘楚的驸马都尉沈哲子,自是人人都感与有荣焉!

    自晨间他们的主帅沈充巡视各营开始便下军令,除了基本的巡视和守卫之外,开禁三日,大犒诸军!一辆辆装载酒肉的大车被送入营中,虽然军中即便是开禁饮酒也有限量,但这对于长久枯燥的军旅而言,也是极为难得的调剂。

    士卒们待在各自的营帐中,一边小口轻啜有几分浊色的酒水,一边大口往嘴里送着油水充足的肉食,三五成群凑在一起高谈阔论,谈至酣畅之处便纷纷发出爽朗开怀的大笑之声。没有巡察队来呵斥他们噤声肃静,也没有兵尉什长催促他们速去操练,真是难得悠闲惬意。

    而在中军大帐中,同样是一片欢歌笑语。

    大帐中最当中的位置,沈充不着甲胄,一袭丝袍,头戴竹冠,那模样像极了放达任性的名士而非统兵方镇众将。他面前案上摆着一张琴,随其手指弹跳拨动,清灵欢快的乐曲声自指端流畅涌出。席中亦有为数不少参佐部将,或以吹弹迎合,或用节鼓伴拍,亦有人引吭高歌,场面一时间欢欣到了极点。

    时人尚风雅,音乐更是被视为陶冶情操第一妙事,大凡富足人家子弟,多有涉猎于此。沈充自己本身便是吴曲大家,所拟乐章风靡一时,可惜家门不幸养了一个诸窍皆通,唯独雅戏一窍不通的儿子。今日他胸怀酣畅放达到极致,那高妙曲声让人叹为观止。

    一曲奏毕,众人自是击掌喝彩,然而沈充却有些意犹未尽,叹息道:“吴音多缠绵,凄清感怀,不足尽兴……”

    众人闻言后不免会心一笑,吴曲长于缠绵失于畅快爽朗,自然难以匹配沈充当下心境。生子如此,人生畅意至极,换了场中任何一个人,只怕都会欣喜若狂,可谓无憾!

    “愿为使君试奏《行路难》!”

    席中一人起身拿过琵琶揽在怀中,乃是旧任御史中丞的会稽谢藻,转弦一拨,便有铿锵之声激扬而起。

    沈充在席中眸子一亮,随着那曲声渐渐激昂,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慨然咏唱:“君不见大江涌,碧波横陈……”

    一曲罢了之后,沈充整个人神采奕奕,只是却摇头笑语道:“这小儿乐理所通实在太浅,悖于旧韵,贻笑大方之家,难为他自己还沾沾自喜。”

    杂曲《行路难》本是抒发人生不如意,世事艰难的感怀之作,曲近清商。沈哲子这一篇不入窠臼,难免就悖于曲调不好入乐,因而沈充叹以悖于旧韵。只是说这话的时候,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哪里是可惜不满,分明是欣慰到了极点。

    原本担任临海太守的贺隰再归沈充麾下为前锋都督,闻言后便笑道:“幼凤清声,不媚老羽。使君家这位公子,所作所为可是让我们这些长辈无地自容,格局方略之大,已经远超当时,难为眼量啊!”

    沈充听到这话后,已是忍不住大笑起来,返回席中后示意众人各自归席,叹息道:“小儿性倔,偏偏又自成格局,我这为父者已是拙于约束。他简从突入京畿,自己谋略得当,却让旁观者惊悸不已啊!”

    “驸马大才于世,纵横江表,后继有人,使君又何忧之有啊!”

    一众人再夸赞一番,沈充脸上笑意更浓,再行过一番酒,才将话题转到了眼下:“局势板荡不宁,智短一寸,便落后百里。犬子他轻身得功,倒让时局里老人不乏尴尬。我这为父者也是无奈,总要替他收拾一番。”

    众人闻言后便是了然,明白沈充这是要亮明姿态,给予儿子声援支持。如今这世道看似是旗帜鲜明的王师与叛军之间的对抗,但其实内里各方纠葛,局势要复杂得多。人人都有一盘算计,如果没有足够的底气,奇功不是人人都能创建的。

    别的不说,单单荆州、江州方面,都是举足轻重的方镇,如今却被一个小辈踩踏建功。他们甚至不需要下多狠的手,只要攻势稍有放缓,沈哲子那里形势便会恶劣数倍!

    “京畿收复,叛军各部应是惶恐,眼下吴郡之贼众虽然仍是势众,其溃未远。此处地近乡土,我等可得地利,使君可率师长驱向北驰援京畿,以全此功。”

    略作沉吟后,席中的贺隰便作出建议道。

    沈充闻言后却摇了摇头,说道:“东扬成军,本是守土,远师劳顿,未必能胜。如今都外陶公掠阵,我倒不担心战事再有反复。”

    虽然心内不乏焦灼,担心儿子的安危,但沈充不得不考虑更多,并不觉得即刻率领东扬军北上驰援是个好选择。

    首先这第一点自然是鞭长莫及,东扬军要保证足够的辎重运输和补给才能发挥出最大战斗力。沈充即便是率众奔驰,到达建康最少也要十数日,而且一旦被围点打援,更有可能陷入进退失据的困境。

    第二点则是吃相问题,沈哲子攻入建康抢先救出皇帝,大功已是无疑。儿子已经备受瞩目,如果自己这个老子再急吼吼的往建康冲,不免会与其他各军有争功之嫌。要知道,荆州军不只是距离建康最近,而且陶侃还担任节制各路人马的大都督。

    如果没有儿子创建大功这个前提,沈充倒也不介意与陶侃争功。但正因为他家如今已经备受瞩目,便不得不考虑过犹不及的问题。尤其对沈充而言,他已经惯于做儿子的后盾少出风头,这会儿也实在不宜忽略陶侃的想法,再往建康去。

    不去建康,不意味着沈充什么事都不做。早先虽是兴奋的放浪形骸,但不意味着他就完全不理眼前,心里已经形成一些思路。

    “如今我军驻于阳羡,首重仍是叛军韩晃部。稍后遣使前往京口,而后我军西入广德,阻断叛军归途。”

    失去建康后,历阳军可以说是丧失了最大的底牌,首先要做的应该就是要将分散的力量快速集中起来,没有了四面出击的底气。所以将韩晃困在太湖以北便极为重要。而且儿子攻入建康后,便传信给沈充,希望老爹能劝降韩晃,将此人保全下来。

    沈哲子对于平叛之后的计划,也与沈充探讨过一番,沈充对此虽然不是特别赞同,但儿子既然有想法要试一试,那他便给予支持好了。所以沈充要留下来打残韩晃部,同时他的军队放在此处,既能震慑住吴郡的王舒,又能给行台的庾怿以支持,不让淮北有机会对京口行台干涉太多。

    除此之外,沈充还派人传信给荆州和江州。来日如果苏峻事败,要么是南下宣城寻找战机,要么是过江北上往豫州或淮北流窜。如果选择前者,沈充主动向陶侃申请在宣城对苏峻进行最后的围剿。换言之就是向陶侃保证,他不会北上分功,将建康城和儿子的安全都托付给陶侃。

    沈充当然不会自大到以为凭东扬新成之军能够歼灭历阳悍军,所以要与温峤合作,由江州方面负责驱赶追击,将败军赶入预定的战场,而他则负责拦截围困,毕其功于一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