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飒飒,秋意正浓。
禾田田垄上不乏短褐农夫来回游走,头顶着竹笠,肩上扛着长长的竹竿,竹竿一端是钩索。一旦发现稻田中与禾苗争抢养分的稗草,那竹竿在手中一滑便探出去,轻轻一勾,稗草便被勾出,甩在了水沟旁。
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不只要考校眼力,对腕力、巧劲之类都要求极高。大凡熟能生巧者,一根竹竿在手中灵活转动,仿佛手臂的延伸,既清理了杂草,又不伤禾苗,那从容不迫的姿态,隐隐都有几分大宗师气概。
哪一个农庄里若有这样一位除草的高手,那都是如获珍宝,需要认真恭敬的对待。
稻田旁的水沟附近,往往都有披着麻衫的小童在那里嬉笑着扑蝶捉虫,偶尔有老成些的孩子便挎着竹篮在草窠里翻找,采集一些浆果草药之类。
这一类的农货,每一个农庄里都是长期收购,若是运气好摸到了一大团的聚生点,能够换来的工分甚至还要超过父母一天劳作所得。每每这时候,孩子们都是恃功而骄,吵闹着要让父母加餐吃肉。
当然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们还要小心照看泥塘里的水牛。那些水牛都是庄子所有,假使掉了膘害了症,影响到年终庄子的收成,庄里每一户人家岁奖都会少上几分。若真发生这类事情,父母长辈们才不会对孩子客气,几顿竹板挨下来,半个月里屁股都疼得不敢坐。
晌午时分,工坊里弄桑养蚕的妇人们得了闲,动作麻利的做好了热饭菜羹,盛在硕大的竹木桶里,不逊男子的健壮臂膀将木桶一一搬上竹筏舢板之类,之后便摇着撸出了庄子,将饭羹送往庄子所属的各个地方。
到了这个时候,整个忙碌白天里,男女老小一家人才得小聚,各自席地而坐,捧着汤羹一边进食,一边笑谈琐事,盘算着一年到头能得工分几许,年底又能盈余多少,是积攒下来几年后更换更宽敞的砖瓦屋舍,还是准备儿女的工读嫁娶。
中餐小聚之后,男丁们再回田地劳作,孩童们自去玩耍牧牛,妇人们摇着撸返回庄子,而后便依照各自的长处能力,或是缫丝纺织,或是烹制鱼鲊,或是往果园采摘熟透的瓜果,或是饲养照料庄里的禽畜,或是去准备越冬的饲料干草。
一整天忙碌下来,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到了日暮时,庄里的大竹堂内外都站满了人,等待着竹堂里那些书吏们核算他们劳作一整天的工分所得。
每当这个时候,也是每个农庄最热闹的时刻。有的人家所得工分超出预期,全家人都哈哈大笑,顺便嘲笑几句邻居太过懒惰,不知道长进。
有的人家怀疑工分核算错误,便在大竹堂大吵大闹,让书吏再核算几遍,无论结果是对是错,往往都要丢下一句:“明日就把儿郎送去术堂里,学成了技艺老子也做管事阿爷!”
大树下的木桶里盛着满满的梅子汤或是竹叶茶,供人饮用消暑,当然也有各类吃食,但晚间这一顿加餐都是要扣工分的,大多数人家都舍不得这么浪费,灌上满腹的凉茶就捱过去。
如果实在是捱不住,便用白日里劳作间隙抓捕采集的山雉、鱼虾、野菜之类熬上一锅羹,足够合家人果腹。有孩子实在嘴刁吵闹不已,那也只能拿出年节里农庄发放的干果糕点之类安抚一下,还要威胁孩子明日多多劳作,赚回这一点本不必要的奢侈浪费。
农庄里虽然各家都有蜡票油票的份额,但其实入夜后是少有人家亮起烛火。能够亮起灯火来的,除了那些管事家里,便是家里有子弟在术堂进学,需要亮光照耀读书。
当然这一类的人家,往往都是农庄里第一等的富户。因而如今的武康乃至于整个吴兴都流传起一句民谚,用以讽刺那些表里光鲜、好说大话之人:“夜里都不能睁眼看物,你也配说姓沈!”
劳作了一天,孩童被按着脖子冲掉了满身泥浆,而后便被丢在床上,很快就酣然入睡,只是睡梦里都不老实,踢着腿梦呓叫嚷父母再带他们去龙溪百戏园里玩耍一遭。
听着这些梦话,夫妻纵有一些清趣,也是哼哧哼哧了事,继而低声絮叨几句闲话,很快便就响起平稳的鼾声。
这一类的庄子,大一些的在百顷之间,小一些的也有二三十顷,庄人多者千余,少在几百之间。单单武康一地,此类庄子便已经有两百多个,其中真正完全属于沈家的,不过只有二十个左右,但是几乎所有的庄子,都是围绕着沈家,或是依附于商盟。
沈哲子归家的时候已经是八月末,继而便是宾客盈门,一直喧闹到了九月初,吴中大凡有名有姓人家,已经见了个遍。接下来虽然每天登门拜访的也是络绎不绝,但好在不像最初几日那么集中,也能抽身出来做一些自己的事。
过去几年一直都住在建康,几乎没有回过乡,如今大半家业其实都是沈哲子的三叔沈宏在打理。虽然时时都有通传情况,但总不如自己亲眼看到感受深刻。
所以一得了闲暇,沈哲子便与三叔他们一起,围绕着龙溪将整个武康都察看了一遍。
合作社的发展情况比沈哲子预料中还要好,许多第一批改制的庄子,产能几乎是成倍的爆发出来。
像是他家祖业经营的龙溪老庄,人丁三千余,这数字看似不大,但却是在大量人丁都抽调到会稽之后又发展起来的规模。
这里也可以说是合作社农庄一个最典型的模式,主要的耕地在百顷之间,各类工坊已经有二十多个,每年产出的主要粮食产品,除了满足自耗,还有大量盈余。至于工坊的副产品,则完全是纯粹的利润。
单单这一个庄子,每年产出的利润都在五千万钱以上。之所以会有这么庞大的收入,是因为龙溪庄产出的许多产品,已经代表了时下最顶尖的工艺。类似青瓷、雪缎、饴糖之类的产品,更是已经形成了市场和技术的双重垄断。
不独商盟的订单如雪片飘来,就连远至荆江的客商都常年住在武康,只希望能在商盟指头缝里漏出一点来。
不过其他庄子收入就没有龙溪庄这么高,有的甚至略有亏损。归根到底,太过高精的奢侈品只是确保收入的一个手段,并不是沈哲子经营的重点。大部分庄子还是以耕种为主,毕竟粮食才是维持社会稳定,刺激人口增长的核心。
如今农业合作社这种模式,已经以武康为中心,快速在整个吴兴风靡开来。一方面是因为郡府虞潭大力的支持,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这种模式较之庄园式的封闭经营更有优势,能够快速裂变。
以往的庄园过于保守,荫户的人身和财产都不归属于自己,与外界的沟通很少,这就造成了产能低下,并且资本的积累非常原始缓慢,扣除成本之后,真正的收获其实并不多。
而合作社带来的是面向市场,精确分工,产业化、大规模的生产方式。换言之,大户们只要提供农具、耕牛、田种等等生产资料,就能获得不菲的收益,前提是放弃一部分对农户的人身控制。
诚然人口对时下大族而言是极为重要的财产,但从另一面看,其实也是负担。当年沈哲子穿越之初,那巨大的粮食缺口几乎险些让他家崩溃,这是荫蔽大量人口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当然,除了农业合作社这种组织形式本身的优势之外,之所以能够快速扩张,还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商盟这个销售渠道。商盟的存在,能够让产出最快速、最便捷的得到变现,当跨地域的市场交易成为常态,那么以往的囤积就变得没有意义,以往过于缓慢的经营也就变得落伍。
过往这段时间,沈哲子在乡中接待许多来访的乡人,讨论时事之余,感受最大的就是吴中那种浓厚的、沿袭自东吴的封建世风正在破冰。人们讨论家业的经营,特别是年轻人,不再是以人口和土地为标准,而是以掌握的货品和准确的利润为标准。
当然,这一系列的变化,首要的前提就是保证区域安全,保证生产和交易能够正常进行。像是以往,江东每有战事,必然是义军蜂拥而起,生产遭到严重破坏,交易更是无从进行。
可是随着东扬军的成立,区域安全得到了保证,虽然吴兴仍不免人心动荡,但是正常的生产并没有耽误。随着各地今年都是普遍歉收,粮食将会成为后半年乃至于未来两年之内极为重要的政治筹码,吴兴夏粮已经入库,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时局中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
所以眼下,对于以沈家为首的吴中士人而言,简直就是国朝未有之优越局面!要兵有兵,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简单一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财大器粗!
沈家的术堂,可以说是沈哲子教育产业失败的产物。
早年他颇有雄心壮志,遴选出来家中一批少年想要教育成为自己需要的人才。但是随着他转居建康,这些少年们的教育也无以为继,除了其中少数几个天赋不错的如马明、陈甲之类已经具体任事,剩下的已经有所荒废。
对于如何安置这些少年,沈哲子也有些苦恼。虽然他们还没有达到熟读经义的程度,但识字率还是不错的,这在时下而言,已经算是稀缺人才。若任他们荒废下去,未免有些可惜。索性传信回家里,让三叔沈宏建一个类似术堂的所在安置他们。
所谓术堂,那就是不授经纬,只学庶术,简而言之,就是一个职业培训学校。沈哲子很明白他并不是什么技术性人才,许多技法工序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很早开始就比较注重各类技术的理论记载,研究技术的同时,保持着同步的记载。
如今将这些记载整理出来,便是现成的教材,配合着各个工坊的实践,很快就能培养一批批的工匠人才。
而且,乡人们对这种教育方式热情极高。在他们朴素的价值观中,耕织只是糊口,经义太过虚妄,这些庶务的技术才是兴家的根本。一时间应者云集,大量人家都将子弟送来。如今,术堂所培养的许多人才,已经加入到各个工坊或是农庄的经营中。
早年用来培养歌舞伶人的前溪庄,如今已经改作了术堂,规模已经不小,甚至形成了阶梯型的培训体系。术堂的培训周期短,见效快,如果不考虑前期的识字扫盲,几乎两个三个月就能培训出一批合格的工匠。
对于术堂沈哲子虽然没有具体的经营,但识字这一点却是强硬的规定,甚至要求这些学员们必须要掌握简单的应用文写作,才准许他们入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快速积累起来第一手的实践操作经验,继而构建一个庞大的理论体系,并且将识字这一件事,与乡民的生产生活紧密的联系起来。
如此一来,不独许多贫寒乡人将子弟送来,许多没有什么政治资本的寒门,或是无望继承家业的世家庶子,都投身至术堂中来,学习技艺或是单纯的攀附沈家。
沈哲子今次归乡,除了看一看家乡的发展态势之外,也是想召集一批人才送往豫州。吴中乡土的发展已经上了轨道,未来豫州将是经营的重点,而且也是北伐真正的立足点。无论是行政性的,还是技术性的人才,都是急需。
在外间游历了十多天,等到重阳过后,家人传信老爹将要归乡,沈哲子才又返回了家里。
经历过早年一次的分宗,如今的沈家东宗非但没有衰弱,人丁反而更加兴旺起来。这是因为大量旁支的优秀人才都被吸纳过来,加上随着东宗越发煊赫,以往那些分宗的族人也都不断央求,请求再归宗谱。
早年的那场分宗,是为了确保能够宗族上下一心,减少内耗,只能将一些心怀叵测的族人们清扫出去。但是如今沈家已经隐隐然成吴中领袖,受到的关注也多了起来,对于一些确有改过行迹的分宗族人,也都网开一面重新接纳回来,只是族规不免要严苛一些,事权不会赋予。
这一次远游回来,又是大量族人迎出门来。如今的沈哲子,早非以往那个稚子,且不说其本身的势位,单单在战场上厮杀出的名头,便已经让人心生凛然。
对于族人们的过分热情,沈哲子也是笑纳领受。宗族大有大的好处,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筛选,他已经确定待到归都时,再带上几个确有能力的堂兄弟,大可以丢出去历练一番。
应付过一众族人,沈哲子才行进后宅去拜见母亲魏氏。
大概是这些年日子过得比较舒心,夫人魏氏除了更显富态一些,倒也没有太大变化,望着行进来的儿子,喜悦之余神色间不乏埋怨,让沈哲子坐到她近前来,凝望良久叹息道:“你们父子都是一般,常年居于外乡,留妇人孤独在家。好不容易归乡一次,转头又在乡中游荡!”
严格说来,沈哲子跟他这位母亲比较生疏,也不如跟老爹在一起那样诸多话题探讨、转眼就有阴谋滋生的默契。当然这种疏离,也跟时下大家族里气氛差不多。
听到母亲的唠叨,他便笑语道:“儿子不能常侍膝前,孝道确是有欠。这一次归家便不再出门,陪着母亲闲话解闷。”
沈哲子话音刚落,旁边就有一位姨娘笑语道:“郡中师君都言夫人是怀抱数斗福禄落生人间,夫主英迈伟岸,阿郎俊逸无双,乃是咱们吴中没人可及的无忧乡君。”
魏氏听到这话,已是笑逐颜开,指着那妇人说道:“你呀,也不必羡慕,眼下怀抱中物,就是你未来衣食所依。小心教养成人,就是与家有功。”
“多谢夫人教诲,妾一定铭记不忘。”
本来只是寒暄笑谈,那位姨娘觉郑重对魏氏施礼,神态间满是恭敬,不敢有一丝怠慢。接着她又望向沈哲子,脸上笑容更是殷切:“还要仰仗阿郎爱护仆弟。”
沈哲子笑着点点头,他不在家这几年,家里也是屡有添丁,除了他一个嫡亲的妹妹,还有两个庶弟接连降生。两个姨娘生了孩子,却不敢有半点争宠之念,单单沈哲子归家几日所见,每天都是争相在母亲面前殷勤侍奉,姿态甚至放得比寻常侍女还要低。
如此热切的逢迎,也颇让沈哲子感慨,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份份笑颜背后,何尝不是对自己儿子深深的爱。不过几个孩子都还在襁褓之中,就算沈哲子想要提携爱护,那也是多年以后的事情。
魏氏不满儿子长久都见不到面,但等到真正相聚,其实也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强留沈哲子在身边小半个时辰,终究还是摆摆手让他走了,只是叮嘱稍后一定要带公主回内院来吃晚饭。
在家里又住了几天,老爹还没有回家,却有一群意料之外的访客登门。
“人言吴中富足,果然是名不虚传啊!此乡山水秀美,沃土流膏,民风也是厚朴,饮食风味十足,实在让人乐不忍去!”
在沈家百戏园那观景竹楼上,庾曼之手托着满满一瓷盘鱼鲊,一边吃着一边绕楼观望,间或返回席中轻啜一口美酒,神态无比陶醉,口中也是啧啧称赞。余者如谢奕等人也大都此态,很是醉心于龙溪的田园山水。
对于这群旧日部下远来拜访,沈哲子也是颇感喜悦,临窗而立笑语道:“此乡虽然稍欠都中繁华,但远离喧嚣的悠远意趣却是余者难及。如今两都颇多纷扰,诸位愿意趋静避闹,不妨客居一段时间。稍后让我家五郎带你们往乡中各处游览一番,尽一尽地主之谊。”
众人听到这话,都是笑语应下,当中有几人更是忍不住笑语道:“驸马愿尽地主之谊,我等自然不会客气。不过相较于这山水之美,我等最好奇还是吴娃秀媚。早听说驸马家中前溪伎乃是吴中色艺翘楚,不知今次能否有幸一见?”
彼此都是年轻人,眼下又没了上下级的约束,言道这种勾人心魄的风流话题,众人都是兴致盎然,纷纷开口附和。
只是听到这话后,席中作陪的沈云却是一脸激愤状,哼哼道:“你们这群迷色之徒想得到是美妙,可惜晚来几年!我家前溪伶人如何风采,就连我都无缘见上一眼……”
“沈云貉你自己尚是乳臭阵阵,即便让你见到,也难领会佳人入髓妙趣。”
“是啊,似你这种无须童儿,正是扑蝶抓蟹的年纪,想得再多也是劳神。不过今次你是好运气,态度恭顺一些,我等带你领略一番帷榻乐趣!”
庾曼之抱臂站在沈云面前,一副风月老手的高傲笑容。
沈云不屑的瞥了瞥嘴角,只是望向沈哲子时,神态却是颇多幽怨,似是诸多愁苦不敢说出来。
言道这个话题,沈哲子已经有几分尴尬,待看到沈云那幽怨眼神,当即便将脸色一沉,肃容道:“真是岂有此理!你等风华正茂年纪,应当敏于德才,勤于王事,岂能沉湎酒色!”
终究是有长久积威,众人听到沈哲子呵斥,忙不迭将笑容收敛起来,一个个坐回原位去,却将疑惑的眼神望向沈云,不知道怎么就好像触犯了什么禁忌话题。
因为沈哲子板起脸来,接下来众人都不敢再说什么妄诞话题,宴饮直到晚间才散去,一群人便在龙溪庄里住下来。而后沈哲子安排沈云带着他们在乡中游荡一番,见识到武康那种欣欣向荣的富足,不免惊诧不已。
不过这群人也没有轻松太久,他们到来不久,随后便有消息自京口传来。刚刚接到消息那一瞬,沈哲子诧异之余不免有些羞恼,原本还以为这群人是感念旧谊,没想到却是畏罪潜逃到他这里。
“给我把那群家伙抓回来!”
一群人低头坐在房间中,神态局促扭捏,偶有抬头看到沈哲子双眉紧锁凝望着他们,便忙不迭将头低下去。
得知这群人在京口犯了什么事情,沈哲子一时间真的又是好气又觉好笑。气得倒不是这群人犯的事情本身,而是他们居然隐瞒不报,莫非他们以为这件事还能瞒得住自己?
沉吟半晌,沈哲子才轻咳一声,堂下众人面色已是一紧,下意识端正坐姿抬起头来。
“是谁出的主意要瞒住我?既然不打算说,为何又要来我家?”
沈哲子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过一周,其实从心里说,他对这些人还是挺满意的。京口传回的消息很详细,当时的情形如何他已经尽知,这群人因为要维护自己而惹了事,无论如何他都会出面兜住。
过半晌,庾曼之才望着沈哲子小意道:“其实我等本来打算一到武康便告诉驸马,不过此乡实在秀美,颇多新趣……我等才转念,想看看何方乡土滋生如此贤良……呃,其实今日已经打算据实相告了。”
“哦?这么说,是我的错?”
听到这蹩脚理由,沈哲子已经是忍不住一笑,随着他这一笑,堂中本来沉凝的气氛倒是有所缓和,其中一人壮着胆子说道:“此事发生的太突然,我等只能想到求告驸马……”
“得了,不必说了。”
笑出声后,沈哲子也不再作态,摆摆手说道:“这几日心里存着事情,想来你们游览也难尽兴。既然已经都来了,那也不必再忧虑其他,安心去游玩。”
“驸、驸马,你不怪罪我们?这、这可是……”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众人已经禁不住瞪大双眼。他们确是惶恐不安跑来武康,担心遭到王家的报复,想要托庇于沈哲子。但也担心这件事情沈哲子都兜不住,于是半途中又决定索性只字不提,在武康游玩一阵后,自己再乖乖回建康请罪。
但心里装着如此重要事情,又哪能玩的安心,心里也的确是备受煎熬,焦躁不安。
“不过只是跌成了瘫子,又不是摔死了,不算大事。”
沈哲子笑吟吟说道:“天下何日无人枉死?他王叔虎一条命又比旁人矜贵多少?不要说错不在你们,就算是你们先起撩拨,谁也不能随便动我的人!”
听到沈哲子这么表态,众人脸上终于显露出笑容,实在是王家在时局中积威太久,加上王彪之乃是这一辈名声最重的王氏子弟之一。
虽然人不是他们推下去的,但也终究是受他们逼迫才失足跌落,虽然性命是保住了,但却就此长卧榻上,甚至比死了还要严重得多。有这样一个瘫痪之人常年提醒着王家这一份耻辱,可想而知积怨会有多深。
假使王家真的要发狠报复,在座这些人,包括庾曼之在内,几乎都没有什么招架之力。面对这样的局面,他们真的是已经一筹莫展。可是现在沈哲子说的如此轻描淡写,顿时让他们生出如梦似幻之感。
若这话是旁人说出,他们是一万个不相信,但既然驸马已经表态,却让他们生出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一份信任,那是来自于过往实实在在亲身经历。
老实说,刚接到这消息的时候,沈哲子也是诧异居多。战略上他虽然对王家不乏小视,但落实在实际上,也是分外谨慎。但实在没有想到,这么简单就废了一个王家未来执牛耳之人,世事真是吊诡。
诚然这件事乍一看来确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但其实仔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虽然仇怨是结下了,但眼下王家绝对不会就此大肆报复。当先帝将王家军权几乎尽数剥夺之后,王家之所以还能屹立不倒,那是因为他家浓厚的政治属性。
只要政治属性强烈起来,所有一切包括人命都要为政治服务。王彪之摔瘫了,提早实现了他的政治价值。接下来要考虑的不是王家的报复问题,而是要给王家多少赔偿才合理。
所以,沈哲子觉得,这件事最终的解决方式,应该是王彬也能借此出掌地方。
至于未来王家会不会有报复,那也不是现在应该考虑的事情。
这么一想,沈哲子反倒觉得这群看似莽撞的家伙似乎是赶着自己辞赏归乡这件事惹的祸。如果他当时接受了行台的封赏,眼下反而不好保下这群家伙。不过现在他的封赏还未落实,那就有了余地,大不了多辞几次,甚至连这群家伙的事功封赏都不会影响太多。
不过这样一来,这群人是结结实实绑在了自己这一边,不再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沈哲子不得不佩服,这群家伙心也真够大,自己这里保证没事之后,一群人痛心疾首作完检讨,而后便又被沈云带着浪得见不到人影了。
又过两日,沈充返回了吴兴。他是从建康回来的,前不久带着东扬军驻扎在故鄣给儿子撑场子,完事后自然不好拍拍屁股就走人,所以也跟着仪驾一同去了建康,参加完郊祭才返回。
这时候,时局中几位大佬封赏已经完毕。陶侃进位长沙郡公,大将军,荆州刺史如故,再兼梁州刺史。温峤归都担任尚书令,封东阳郡公。王导爵位未变,只是加了一千户,以太保、司徒而兼任中书监,已是台中独大。
至于庾怿,则以宣城内史而督宣城并江北淮南六郡诸军事,西中郎将,封郾城侯。不过庾怿还在固辞之中,毕竟此祸因庾亮而起,不推辞几次说不过去,尤其在沈哲子如此高风亮节的映衬下。不过无论他推辞几次,事情肯定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这个结果,跟他们最初预想有偏差,原来的最高目标是以豫州刺史,名义上节制包括历阳在内,加上原本祖约的所有镇土。这样一来,可以不经过朝廷直接往江北寿阳经营,当然现在肯定没有那个实力。
至于保守目标,则是以历阳太守而督江北并宣称诸军事。虽然历阳太守和宣城内史品秩相当,但若本职在历阳,无疑会便利更多。可是现在本职归了宣城,至于历阳太守却还是早先庾亮所封的赵胤。
赵胤是王导的人,原本约定好了撤走,可是现在出了这个偏差,看来是王导留下一个小尾巴,为了未来可以讨价还价。没办法,谁让人家残了一个子弟,也只能事后再讨价还价了。
不过关于庾怿的安排,也不是没有好处,这个郾城侯的爵位对他们而言是一个意外之喜。郾城属于颍川,并不在眼下疆土之内,封了这样一个爵位,则意味着打开了一个侨立豫州郡县的口子。
由此也可以看出,皇太后并没有彻底放弃母家,还是拉了一把。只要有了侨立豫州郡县这样一个主张,庾怿就可以最大限度的去团结那些豫州侨人。毕竟客居不易,能够有一个属于本籍的乡土,哪怕只是自欺欺人,也能予人许多安慰。
至于沈哲子老爹沈充,将军号再转镇东,刺史、督职都没有变,原本的录尚书事被撤走,这本就是战时权宜安排,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最大的变化还是爵位,由原本的始宁县公转为临海郡公。
不独如此,还穿着开裆裤的沈劲也由原本的关内侯转为了都乡侯,已经不再是爵位里吊尾巴的存在。
归家之后,沈充已是忍不住大笑连连。对于他而言,即便没有晋爵,单单只是保留下东扬州刺史这个职位,已经是最大的褒奖。如今不只封为郡公,更荫一子,算得上意外之喜。当然,这大概也跟沈哲子辞赏归乡,皇太后有意补偿有关。
虽然时下的爵位已经水得很,但名字好听啊。来日就算死了刻在墓碑上,郡公也要比关内侯显得有格调得多。
父子二人坐于室内,沈充望着儿子,眼神里已经不独是喜爱那么简单。他感慨笑道:“我儿敏察已是非凡,进退更是从容。离都之前,皇太后亲自见我,还在殷切叮嘱,让我一定要劝你速速归都受封,如今都中因此已是讽议沸腾。青雀你不归都受赏,如今都中已是无人敢于夸功啊!”
沈哲子闻言后便是一笑,他这一退,那是为难君子不为难小人。他的功勋已经摆在那里,大佬们受封那是因为战后格局规划需要尽快定下基调,可是其余人等谁敢说功劳比沈哲子大?谁又敢越过沈哲子去接受封赏?
诚然时局中大佬们是风向标,但主体却还是那些受战事波及的人家,是赏是罚总要落定下来,人心才能彻底稳定下来。否则无论打算筹划怎么好,只要结果没有出来,终究会有变数。
换言之,沈哲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拦路的臭狗屎,阻碍时局往前演变。偏偏他的理由是那样的高洁脱俗,越是受其阻拦者,反而越不能开口非议他,要不然反而自己要惹一身骚:如此中伤是何心肠?为了自家受封领赏,要去污蔑抹黑真正高雅贤逸的驸马!
当然事情也不尽是好消息,接下来沈充便叹息道:“虞思奥今次应是笃定归朝,吴兴归谁还是未定啊。”
今天暂时无更,会补起来。这两天书评区突然活跃,说实话,我真不知道这些人哪里来的。他们讨论的话题,有的回应过,有的没办法回应,我只是简单的想写完这本书,把我的思路,关于这段历史的思考阐述清楚,有没有人愿意看,有没有人认同,还在考虑的次要。
这么说吧,许多喋喋不休,一直在诟病的问题,一直都很清楚。不是不认同那些所谓普世的价值观,只是不大合群。思考没有孰高孰低,作为一个作者,其实逊于许多读者的思考,尤其在缔造一个完整虚幻世界的时候,有太多不足。但是一个平和的社会,最起码也需要不同意见的发表,哪怕不认同,你也有置之不理的权利。把我贬的一文不值,乃至于党同伐异,并不能映衬你的高明。
过去偶有争执,有时候会反应过激,但事后总会反思自己的心态或是能力问题,如果真的有欠缺,我会很谦逊的表示歉意。因为关于这段历史的了解,我确实只是业余水平。
但是书行至现在,我确实特别想问几个言辞过激的读者,我到底欠你什么?对于历史公允的态度?还是我一直在竭尽所能的水文?
文章或许偏于古风,但我从来没有标榜所谓文言文的写作,因为这只是偏古风的现代书面文。至于行文偏论述而少叙事,现在已经着手改变。如果暂时不能达到预期,那确实是我的缺失,要说一声抱歉。
我一直深信一个理论,那就是历史没有真相,只存在基于史料的假设。这就存在认不认同的问题,关于东晋这段历史,中古世纪的史料本来就很多欠缺,哪怕是大家都熟知的世说新语,其实也存在一个政治立场问题。这给了作者畅想的空间,也给了读者联想的余地。并不存在谁一定能说服谁,如果说一定要固执的相信那就是所谓的魏晋风骨,那只能说你只认同这一个侧面。
我的理解不能让你认同,这是我的浅薄和遗憾。但有一句话要说在头里,莫欺少年穷,我的认知也在进步,实在不必急于一言定死。理解之同情,不褒不贬,我一直在改进行文的情感偏向,乃至于写到历阳之乱的时候,思路有所游移,甚至于影响到情节的开展,这一点,许多追读至今的读者应该能感受到。
无论说多少,不能提供一个爽快明朗的故事,是一个作者的原罪。但行文至今,关于这段历史,其实也已经有比较体近大众的认知。政治或阴谋确实比较偏阴柔,不够明快,但如果过分渲染军功或是民族情绪,这是一篇毒文无疑。
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确实偏于政治的叙事是我的欠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不能提供一个慷慨激昂的故事是我的短项。但如果说政斗的水平只是幼儿园层次,这点不能接受,因为行文至今,绝大多数政斗都可以找到借鉴历史故事的痕迹。如果真的觉得不堪,那是我的见识问题,毕竟从来没有涉入过那么高端的斗争。
至于穿越者的进步性,说实话除了对于科技知识的掌握,我并不认为现代人比古代人要高端,包括制度层面。因为现代人同样面对大量的社会问题,包括所谓阶级固化的趋势。
说实话我比较讨厌小圈子的所谓精英政治。他们只是抓住了所谓的历史机遇而已,但落实在真正的能力上,未必会比普通人要强。我肯定他们的历史功绩,但并不觉得他们就是所谓的天命之人。
之所以取名高门,并不是我认同他们那一套价值观,而是在这个时代想要有所作为,绕不开他们。这就好像年薪千万不敌四市户口,这是一个时代的局限性,是一个团体自发性的保障他们已经获得的社会资源。
社会的发展,大量内容的涌现,驱使人越来越倾向比较浅层的刺激。比如颜值,哪怕是面瘫演技,有人爱之欲死,这就是价值所在,比如过分纠结的情感故事,或者说狗血。我的文风并不讨喜,没有节奏明快的刺激,没有反刍回味的价值,所以我一直很佩服热销榜上的那些书。读者可以讨论所谓小不小白的问题,但如果作者这么想,并且以不是白文而沾沾自喜,那是很蠢的事情,因为不能正视自己的缺点,这与收入无关,只是自己不能迎合大众而已。
我一直比较困惑的问题,那就是我的收藏很高,但是收订比很低,低到不如许多所谓的套路水文,强调一点我并不是贬低这些文,它们自有其存在价值。
订阅高低并不足影响我的生活质量,所以不必撒泼打滚去央求,我更希望跟读者营造一个平等探讨的氛围,以期能提高自己。并不是说我有多高的收入,而是我对生活并没有太高的物质需求,也并不想因此加重读者的负担。事实上我的工资不过几千,已经落后于稿酬。但这保证正常的生活无忧,我很知足,创作并不是一场投机。有的读者建议全职写作,但我并不想,并不是考虑退路问题,因为一旦全职,意味着要完全倒向市场。我并没有迎合市场的同时还保持风格的功力,哪怕现在的维持都已经是穷于应对。
但是说到底,订阅才是一个读者对作者的最高支持。并不是说看盗版的读者不是读者,而是作者的劳动成果在他们看来一文不值,让人产生很大的自疑。
这个话题打住,今天闲话的重点并不是求订阅。从事文字工作的人多少会有酸气,哪怕哪怕让人尴尬的文或诗词,如果不卖弄,那是对自己行业的不尊重。所以请体谅,不要再怪罪我拽文,毕竟有这个基础。
经常跟一位读者闲聊,是从读者变成了朋友,有次说我下本书名字叫做《王的日常》,书的主旨就是字面意思,架空而且琐碎。因为行文到现在,已经厌倦了那些所谓推动历史进程的争论,第一本可以说是兴趣或是激情,第二本又为什么?
何至于此,我又不想占据什么作家福布斯排行榜,如果扑了,如果没人看了,那是我不合时宜。网文或许是个快钱行业,但我没那禀赋,为难自己还让人生厌,何苦?生活从不会把人逼得无路可走。
当这个世界上,有、哪怕只有一个人为你喝彩,这已经是一种幸运。所谓二三子,还是书评区一位书友教我的典故。我们绝大多数人,此生未必能有机会感染大多数人的情绪。
不合群,并不值得骄傲,但也绝对不必羞耻。就像一个鼻子俩眼,这是我们的常态。如果有畸形,那是别人的不幸,但却不是我们幸灾乐祸的理由。。。
沈哲子听到老爹这么说,不免也是一叹。
这是没办法的事,他们家在今次的乱事中表现的太抢眼,得到的太多,如果还不知收敛,那是要犯众怒的。
而且因为吴兴和会稽联结的过分紧密,早年庾亮尚在时,已经颇有微辞,只是没来得及动手而已。如今时局再归平稳,会稽已成东扬州,乃是东南第一方镇。
而吴兴本身就是沈家老巢,如今因为钱粮丰厚更成了平稳时局的关键,如果再放一个亲近沈家的吴人在这里,侨人只怕睡觉都不安稳!
虞潭本身的倾向太明显,不能留在吴兴已经是笃定的事情。不过倒也不必担心此公会遭到排挤,毕竟其人在吴兴任上政绩十分亮眼,而且背后又有东扬州为后盾,归朝之后就算不任三公,九卿已是笃定。
为了平衡考虑,下一任吴兴太守必然会是一个侨人。其实吴兴发展到如今,无论谁人来担任太守,都很难撼动已经虬结成一团的乡土势力。但是眼下吴兴的钱粮太重要,如果派来一个过分强硬之人,极有可能闹得乌烟瘴气。
沉吟片刻后,沈哲子开口道:“父亲在都中这几日应有耳闻,不知何人出掌吴兴机会最大?”
沈充皱眉道:“倒也没有太过笃定的人选,不过青雀你的旧部在京府闹出一桩小事,依目下形势来看,王光禄应是有几分可能。”
现世报啊!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忍不住一咧。老爹对时局的判断能力,他是很信服的,况且他自己也分析出来要平定那一件事,王彬极有可能会出掌大郡。
彼此之间这个关系,假使王彬来到吴兴没有什么动作,沈哲子真要打赌把头剁下来给他当凳子坐!
见沈哲子惆怅模样,沈充也是忍不住苦笑一声,托着下巴感慨道:“京府那一桩事,我也有所耳闻。青雀你能得同侪拥戴,为你鸣屈,那是一件好事,倒也不必因此介怀。在都中我已见过太保,对此他也只是感叹,倒也并无怨忿。”
“至于吴兴归谁这个问题,倒也不必过分惆怅。虞思奥在郡多年,他的举荐朝廷也不得不考虑。况且吴兴乃我家乡土,朝廷不可能绕过我来做决。离都之前,孔侍中亦来见我,彼此探讨,来日吴兴钱粮乃是平稳时局重点。王光禄若是挟忿而来,未必能专一于事,非是良任啊!”
沈哲子皱眉沉吟道:“若不是王光禄,又有何人可为良选?”
他家如今虽然也算是时局一方,但在台城终究是乏力,庾家如今也是自保艰难。温峤虽然已经归都,但也终究不是他家的传声筒,不可能为了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和王家据理力争。
诚然王彬想要出掌吴兴肯定波折重重,但他家想要选个偏向他家或者是保持中立的人选,也实在是有些困难。沈哲子倒是想到了钟雅,但此君极有可能担任大尚书,能够扶植团结一批豫州士人,也未必愿意来吴兴给吴人保驾护航。
沈充听到这个问题,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好的选择。在侨门的人脉,他甚至还比不上儿子。即便早先从事与王敦,同僚们对他也多是敬而远之,少有深交。
思考良久之后,沈哲子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说道:“前大尚书谢裒,父亲觉得如何?”
沈充听到这话,略一沉吟而后说道:“谢幼儒此人我倒是不曾深交,所知不多。不过,青雀你可不要因为他家玄名太重就以为此人务虚懒任。其兄谢幼舆早年与我共任王大将军麾下,其人看似妄诞,实则深沉,不是纯人。”
听到老爹评价谢鲲表里不一,沈哲子不免一乐,这就好像一个经年老悍匪说别人小偷小摸之类,也不知老爹哪来的立场。
不过沈哲子选择谢裒也自有其道理,谢家彻底崛起虽然是下一代的事情,但并不意味着这一代就没有上进心。吴兴太守这个位置,在眼下时局而言,重要性不逊于一州掌兵刺史。
虽然谢家自有政治倾向,但并不意味着没有拉拢的可能,尤其沈哲子笃定,现在无论哪一方都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有些沉浮不定,尚未崭露头角的谢家。
假使自家抛出这个可能,沈哲子不愁谢裒不会上船。如此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根本不可能拒绝。所谓的政治倾向,在如此难得的一个机会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坚守的必要。
当然,沈哲子也不可能因为谢家未来的潜力而在当下选择谢裒,如今他深刻介入到时局中,谢家未来能不能崛起还在两可之间呢。
促使他做出决定的是:“谢裒之子谢无奕,正是儿子旧部。当日京府那一场意外,谢无奕也在场中,如今也随其余一起来了武康见我,正与云貉等人在乡里游荡。”
沈充闻言后略一错愕,旋即眸子便是一亮,笑语道:“如此看来,这个谢幼儒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那稍后青雀你安排一下,我来见一见你这些旧部良友。”
其实说到底,吴兴还是放在吴中乡人手里最踏实,交流起来没有障碍。但迫于时势只能选择一个侨人,那么也只能选择一个立场不要太过偏颇之人。
诚然谢家在政治立场上偏向王氏,已经是延续很久的一个事情。但如今王家一个子弟残了,谢奕还涉事其中,这必然会给两家关系蒙上一层阴霾。就算王家不追究,但在一些重要的选择上,也肯定不会把谢家作为第一选。
政治上的站队,如果不能排在第一序列,落后于人,那么很有可能一辈子都是后补。在这样一个形势下,沈家出面主张谢裒出任吴兴太守,无论谢裒拒绝还是答应,事情成或不成,都会加剧这个裂痕。
当然沈哲子也并不奢望能凭着谢奕一人,就彻底将谢家拉过来。归根到底,如今吴兴需要的不是一个彻底倒向他家的太守,而是一个不要那么强势的太守。
从这一点来说,谢裒很合适。吴兴又不是沈家的私土,大家都守规矩,即便有了纠纷,那也能对事而不对人,不会为了反对而无理取闹,不要阻挠吴兴的发展,彼此也能相安无事。
当然这些只是面子话,沈家只要开了口,事情无论成或不成,未来都会有更多对话机会增进联系。把相亲当成约那玩意儿的人,那是耍流氓。
牛车平稳前行,车内气氛却有几分古怪。两名侍女缩在角落里将脸转向一边,早先几十名冲开人群将沈哲子迎出来的护卫们也都远远离开,避免靠得太近。
沈哲子端坐在车内,嘴角噙着笑意,随着脸上的笑意越浓,而坐在另一边的兴男公主便越不能淡然,在车侧悬挂的灯笼火光照耀下,那轻垂的俏脸散发出一股别样红晕,两眼游移不定,几乎不敢去看近在咫尺、思念入骨的沈哲子。
沈哲子轻咳一声,正打算开口打破这尴尬的寂静,兴男公主却蓦地抬头,两手连连摆动着低吼道:“你不要说……”
就这么一路尴尬着,一行人总算回到了家,牛车缓缓驶入前庭,诸多家人自家相刁远并两名女史以降,纷纷趋行上前下拜齐呼道:“恭迎郎主归府。”
沈哲子行下牛车,摆摆手吩咐众人起身,而后外府一众家人纷纷退下,继而又有十数名侍女各捧器具上前,将沈哲子迎入偏侧一厢房中,设起布屏来将沈哲子环绕其中,而后侍女们次第上前,或以香汤洁面,或以艾枝扫尘,又为他除去外衫换上新衣。
沈哲子站在那里,接过一柄圆润如意,又耐心等待侍女们为他挂上诸多配饰,取义扫除战场上带下来的血气,以及镇压诸多亡者凶煞。
一整套流程下来已经过了大半刻钟,沈哲子虽然不耐烦做这些,但也由之任之。时人口风太松是个恶习,早年王敦在家里上趟厕所吃几颗枣都传扬出来被人嘲笑。时下皇家虽然不比中朝那么强大,但仍有许多穷讲究流传下来。沈哲子家世虽然硬,但成了驸马多少有几分入赘意思,也算是入乡随俗。
待到侍女们依次退下,沈哲子浑身已是挂满了琳琅配饰,一走便叮当作响。
廊下站着他家小侍女瓜儿,这丫头如今已经完全长开,一张精致绝美俏脸在灯火照耀下仿佛自生光辉,让人不忍移开视线,只是眉目间那几分娇怯似是浸入了骨子里,并未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所淡化。明眸中流露出一股小心翼翼的欣喜,玲珑的嘴角微微翕动,似是积攒了许多话要与郎君倾诉。
过往几个月常在军旅之中,雌性都甚少见到,更不要说自家小侍女这样惹人怜爱的绝色。沈哲子微笑着上前一步,这亭亭玉立的娘子体态窈窕高挑,不乏丰盈傲人之处,已经不可再言之为小。
当沈哲子抬起手指轻轻勾住她玉琢丰润的下巴,瓜儿娇躯都忍不住微微颤栗,白皙的小脸庞上一抹绯红肉眼可见的快速晕开,垂下头去声若蚊呐低语道:“公、公主还在车上……”
沈哲子听到这话,脸上笑意更甚,看来这女郎是真的感觉到害羞了,自己方才入房这么久,她居然还没有下车!
身上环珮有节奏的碰撞着,沈哲子走向停在庭前的车驾,蓦地将头探入车内。兴男公主正两眼茫然、没有焦点的怔怔出神,甚至没有听到沈哲子走来的声音,蓦地受惊,小脸上已经流露出稍显夸张的惊恐,下意识往内中躲去,可是皓腕已经被沈哲子握住,顺着那股拉力不由自主的扑入沈哲子怀中。
这娇躯入体,沈哲子已是温香满怀。随着公主羞恼的挣扎,那种难以言述的丰腴柔软透过丝衣真真切切的感受到,沈哲子不由得将这女郎抱得更紧。几番挣扎无果,反透出一种近乎调情的迎合味道,公主就连耳垂都红了起来,光洁的额头抵在沈哲子下巴上,就这么被一路抱进了厅中。
入室之后,兴男公主才蓦地挣脱沈哲子怀抱,两手搭住他的肩膀用头狠狠撞在他胸膛上不乏娇嗔道:“都怪你!回来了却不归家,让一群老奴哄笑嘲讽我!”
沈哲子闻言后更是哈哈一笑,脑海中禁不住又浮现起先前让兴男公主羞不可当一幕。他家一群人拥着公主车驾冲开人群,挥舞刀枪一副气势汹汹的架势,人群慌乱躲开难免会有碰撞踩踏,其中一个老者更是挨了几脚吃痛不住。
若这老者是寻常人也就罢了,沈哲子大可不必理会直接上车,然而那老者却是颍川高士荀邃,沈哲子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冲上去将人扶起来连连道歉。
荀邃人虽老迈却不乏风趣,倒也不因被冲撞而羞恼,只是拍拍身上尘埃,指着车驾笑语道:“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我等思贤如渴,却不知静女采艾,风来如疾啊!驸马自去,老朽失态,为你遮尘作偿!”
待听到这老者笑言,原本被沈家人冲撞而有所不满的众人也都大笑起来,不再以此为意,只是远远拱手,将请帖之类递给沈家仆人,各自洒然而去。
这话说的倒是雅趣,意思倒也浅显。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说的就是他们这群人不识趣,只顾着自己要见驸马,却忘了人家中尚有一个害了相思病的小娘子,这番被冒犯,也是咎由自取!
原本可算无礼的冲撞,经此一番解读,却成了小女郎思君如疾的薄嗔浅怨,化解了彼此的尴尬,旁人自然不好再计较,也只能识趣的离开。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么一解读,只怕来日整个京口都要知道兴男长公主害了相思病,不惜刀剑开路也要早早见到自家夫郎。这对小女郎而言,可谓无处申辩之羞涩。
眼见这小女郎至此仍不能释怀,沈哲子微笑上前拉着她共坐一席,彼此身躯紧凑,呼吸与闻,兴男公主虽然心内颇多喜悦,但一想到刚才那事不久后便将传遍京口,又觉羞恼难当,原本准备与沈哲子倾诉的话都说不出,转过身去娇躯背对,抬手轻揉着左肩,嗔望沈哲子一眼:“你硌疼我了!从今夜起,这件事不许你再提!”
“人患不能情深,岂因情多自恼!我家娘子采艾之思,那也是人之常情,谁又能因此讽议?”
沈哲子扳过公主身躯,顺势将她置在膝上,就进去看,只见那脸颊莹润如脂,忍不住凑过去轻轻一啜。然而这举动却似是点燃了火药桶一般,彻底引爆了这女郎的热情!
兴男公主转过身来,两臂紧紧环住沈哲子脖子,娇躯一拧似要整个融入一起。沈哲子猝不及防,顺势被这娘子压在了座席上,还未及有反应,那火热樱唇已经印在他双唇之上。骤然被袭,沈哲子却是一愣,以往夫妻耳鬓厮磨不乏亲昵举止,但向来都是他采取主动,这小娘子承受居多。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反倒是他被主动扑倒!
带着一股重振夫纲的气势,沈哲子不甘示弱,两臂将那娇躯环住,刚刚启齿,温软灵巧香舌却陡地探入进来,不待他有所反应,已经极具侵略性的将他诸多旖旎之想都给唤醒!
夏日衫薄,凹凸有致的娇躯紧偎而来,虽然仍显生涩,但掌心所触却是满满的柔滑紧致,柔弱无骨的玲珑腰肢在沈哲子两手之间肆意扭动,更带来无穷的青涩魅惑,让人跃跃欲试。
两具年轻人的身体热情如火,已经顺着座席滚上了更为柔软的卧榻。沈哲子趁势翻身而起,将不安分的小女郎压在身下,手指轻轻弹开女郎束腰的衣带,再过片刻已经触上那娇嫩如凝脂一般的肌肤,溯游而上,很快便攀上了弹滑丰盈的位置。
受此侵略,公主整个娇躯都是微微一颤,微微眯起的两眼更加迷离起来,胶结的嘴唇也缓缓分开,葱白的手指顺着沈哲子衣襟探入按住他宽厚的后背,舌尖轻轻扫在沈哲子喉结位置,鼻子里发出慵懒的低吟,近乎呢喃的轻语道:“沈哲子,我要给你生孩子……今天就生,下一刻就生!”
沈哲子原本还有几分迷醉,听到这话后却是微微错愕,那覆在少女娇躯丰盈之处的手掌刚要抽出,却被公主猛地按在胸前。他撑起身体低头看去,见这女郎两颊酡红,樱唇微启呼出潮热香气,散乱的鬓发透出一股初成的风情,只是那晶亮的眸子却流露出一些与当下气氛颇不吻合的决然。
沈哲子心内略感诧异,翻身躺在了榻上顺势将公主揽入怀内,探手将这女郎脸上几根发丝撩至耳后,轻吻着她额头轻笑道:“孩子当然是要生的,不过也不必这么着急。你这小娘子自己都还懵懵懂懂,哪里又懂得教养孩子。”
兴男公主这会儿却流露出倔强,修长的左腿漫过沈哲子,顺势起身骑在了他胯上。由沈哲子这个角度,恰好看到这小娘子凌乱的罗衫微微张开,莹白的酥胸泰半入眼,似是轻轻一勾便能洞悉所有。
“你不要以为我还小不懂事,其实我、其实我前几日早请教过宫人,该怎样生出孩子,我比你要明白得多!”
小女郎那红润俏脸上洋溢着一丝倔强自豪,腰肢一拧顺着沈哲子胯部往下一滑,恰好坐在了那要命之处,眸子中掠过一丝茫然,身躯也不自然的缩了缩,旋即嘴角便勾起一丝了然笑容,轻笑道:“这就可以了……我就要生,现在生!”
被如此步步紧逼的诱惑,沈哲子心中自有无穷热焰,可是他却感觉到小女郎情绪似有一丝古怪。强压下心内炽热,他将小女郎拉下身来,顺势掩住胯下高挺之处,继而便板起脸来沉声道:“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兴男公主有些不自然的避开沈哲子眼神,口中却道:“夫妻敦伦,生儿育女,都是人道,哪有、哪有什么……”
看到这小女郎神态,沈哲子更加认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手托着小女郎下巴凝望过去。眼见如此,兴男公主神情更加局促,视线游移不定,只是僵持不过片刻,她小嘴一瘪,泪水已经自眼眶中滚滚涌出来:“我、我有自己该做的事,怕是不能跟你厮守下去……”
整个江东之地,如果说大江沿岸最繁忙的地界,那么非京口莫属。那么再往南去,首推余杭无疑。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以余杭舟市为中心的余杭、钱塘、西陵等左近县乡。因为地利之便,靠近舟市这个南货汇聚之地,左近诸多人家维持家业,大半已经不以田亩所出为主。
这里也是商盟在吴中物流的一个中心,但凡能加入其中的人家,坐享分利,日进斗金。
如今的舟市已经不独只是原本舟船码头范围,而是一大片地域的统称。因为过往几年会稽与吴兴官方上的融洽合作关系,这里已经超出了郡县划分的管辖,隐隐成为一个超然所在。
大街足足有数丈宽,两侧各有人行道路,中央干道专供车马通行,其中又有客货的分别。因而此地虽然人潮如织,但却井然有序,没有什么拥堵不畅的现象。
大街上有一驾牛车平稳的缓缓行驶,那牛车外壁并没有太多雕琢,只是打磨得颇为光滑,原始的木纹排列紧致有序,看上去端庄秀美,如丝织锦缎。
识货之人一眼望去,便知这车驾所用木料乃是楠木中极为珍贵的绣纹楠。这一类木料成材不易,质地坚韧,水泼油浸俱无损伤,天生的木纹不需过分雕饰便透出一股华美,因而与其他几种品质相当的珍贵木料并称玉木。
如此一具完全由绣纹楠打造成的车架,市面上价格都在百万钱往上,而且已经不独是价钱的问题,只有钱而没有相匹配的身份门路,根本就买不到!
因而哪怕这车驾随员并不张扬,只有前后跟随的三五名豪奴,仍是畅行无阻,吸引了太多关注的目光。
牛车缓缓停靠在舟市附近最大的林氏货栈前,如今的晋安林氏,在舟市中的声势几乎仅次于吴兴沈家和会稽虞家,诸多珍贵的南货奇珍,虽然大半都要供给吴中商盟,但即便剩下的一些,也足以称霸舟市同类货品。
因而林氏货栈也是南北客旅游商们行过此处时,必然要去的地方之一。
牛车停稳之后,首先下车的是两名娇俏侍女分立车旁,那侍女容颜且不论,单单衣装佩饰已经不凡,神态举止都透出一股大家族的从容。下车后她们两手虚引,将一名彩裙高髻少妇搀扶下车。
那少妇年在二十岁许,相貌清丽眼神活泼,身穿质地上佳的武康彩绸曲裾,衣缘缀着色彩鲜艳的玛瑙流珠,整个人透出一股张扬而不浮夸的贵气。
单单这一身衣扮,便价在几十万钱往上,而且那彩绸、流珠、环扣的玉带、贴身的佩饰,有许多一如其身后车驾,根本不是用钱能够买到的。哪怕是在贵客云集的林氏货栈前,这少妇一出现,也顿时吸引了绝大多数来来往往的目光注视。
“如此贵气逼人,此一位是哪家娘子?”
大凡繁华之地,民众好奇心也都极强,这一位娘子衣装随行过分瞩目,自然便有人好奇发问。
又过片刻,人群里才有人发声道:“这一位娘子,我倒认得,乃是钱塘全兴家中女郎。”
听人道破这女子出身,周遭顿时有人惊呼出声:“阁下是否看错了?全氏那个全兴我也有耳闻,乃是顾元公(顾荣)的继室家兄。其人风评甚劣,为求顾氏眷顾将花样妹子许于元公老叟,可惜过不几年元公便逝去,这一场谋算终究落空。”
全氏也是钱塘大宗,全兴作为顾荣的妻兄,也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议论声起,便又有路人补充道:“是啊,那全兴虽然与顾氏有亲,但本身没有多少贤名雅望,也不得顾氏关照。
早年虽然入都任事,但不久便因事被遣返归乡。如今不知走了什么门路,又在舟市得职,才渐渐有起色。但这位娘子华光遍身,若真是全家女,全兴哪来如此豪气,半副家业都披在女郎身上!”
起先开口认出女子来历的人受众人挤兑,一时间也有所怀疑起来。他虽然出入全家几次,却非什么通家之好,对全家女郎只是见过,却并不深知。
“哈,知少言多说的就是你们这一众人。你们只知全氏如何,却不知这位娘子夫家来历。全家娘子夫家乃是吴兴乌程徐家,我虽然不识得全家人,但若这位全家女就是徐家妇,如此贵气,那也应当。”
有了声援,最开始开口那人眸子也是一亮,转而指着众人笑语道:“若是如此就说得通,徐家时代结好东沈,子弟多有入职沈使君府下,家业关照。这徐家妇全氏如此贵气,那对徐家而言也是寻常!”
听到这里,先前开口那几人便没了反驳的理由,讪讪收声,不过还有一人忍不住好奇道:“那全兴哪来如此好运?他家虽有些清传,但早败落下来,本身又非宗家,那徐家好歹是新起人家,又是东沈门下,怎么就愿与他家结亲?”
“老辈有教,勿以眉眼高低看人。你们只知全氏旧望凋零,却不知那全兴的夫人乃是上庸魏,沈家乡君宗亲。那全兴即便有不堪,有这一层关系,来日未必不能旦夕得用。”
这些人的议论声不小,也并不刻意回避,自然有一部分便传到林氏货栈前站立的全家娘子耳中。这位全家娘子身份也确是旁人所议那种,闺名叫做全沛,两年前嫁去乌程徐家,今次是归乡省亲。
乡人们议论声让全沛有几分不悦,横眼望去,看到那些议论之余不乏羡慕的眼神,全沛心中不免又有几分沾沾自喜。
她夫家虽然不是什么旧望人家,清声也要逊于她家,但如今整个吴中却无人敢小觑。主要自然还是因为与东沈延续数代的世交,如今东沈已是吴中数一数二门户,又是最为照拂乡人,自然连带她夫家水涨船高,虽然清望不高,但家势却已是兴旺。
对于自己这个归宿,全沛也是极为满意,她夫郎虽然没有什么才名,但如今也在东扬军中担任幢主,掌握一营。虽然军职不高,但较之许多无所事事的世家子已是好得多。
而且,据说今次平叛中她家夫郎也不少建功,今次回来或将再有拔用,极有可能转任地方县中正印。她父亲全兴蹉跎半生也不过如此,而且因为是东沈门生,只要在任勤恳,她夫郎升迁也不会有什么阻滞。
今次归乡,也是因为思念夫郎,东扬军护驾归都后已经返回,全沛想要就近见上夫郎一面,毕竟已经分别年余。
待在母家静极思动,全沛便来舟市一游。乌程虽然也是富饶,但繁华还是远不及余杭周遭。
在门前站立未久,已有林氏货栈中的仆佣出来迎接。开门纳客眉眼自然活络,待认出全沛徐家妇的身份,当即又有两名货栈女佣引着她绕过厅堂进了阁楼雅室。不需要自己在厅堂里游荡观览,想要什么,自然会有货栈里人将诸多货品送来供她挑选。
林氏号称南货之源,提供的货品也大多是南土珍宝之类,制作精美的册子上刻印着色彩鲜艳的样图。如此新趣之物,全沛也并不陌生,说起来此一类的印刷品还是出自她家工坊。
工坊是她自己名下妆奁,至于这一份妆奁也不是她本家提供,而是她那位姨母东沈乡君魏氏所赠,为的是怕她嫁入徐家没有妆奁随身会受冷眼。全沛对此自是无比感恩,其实根本不必产业相赠,那一位姨母肯开口说一声,她在夫家处境就会很好。
也正因此,全沛在夫家地位不低,否则徐家哪怕再豪富,也不可能给一位寻常新妇如此优越待遇。说到底,她母家虽然也是钱塘旺宗,但其实也并不被徐家这种吴中新贵放在眼里。姑舅愿意厚待她,还是因为姨母的照应。
今次来林家货栈,全沛也是存念要挑选一份礼品,待到归途路过武康时拜望姨母。她那位姨母,在吴中人都称为无忧乡君,世间能有之物,常人能得之物,大半不缺,终究还是要看心意。
所以,全沛翻看那图册良久,也一直没有找到合心意的礼品,便让人再换一本图册,吩咐道:“物品珍贵与否不论,主要是新趣、雅致,不必过分猎奇,也不能太过张扬。”
虽然客人诸多挑剔,但货栈那两名仆妇娘子却不敢怠慢,脸上始终挂着谦恭笑容,一边帮忙在图册上挑选,一边来来往往提取货品实物以供挑选。这一等客人光顾,得利多少还是其次,本身能入货栈来,已经需要郑重对待。
挑拣了将近一个时辰,全沛才选中一套《南华经》的香木雕版,呈到眼前那木料便有异香满盈,很是不错。
统共五个雕版,价格却是十万钱。全沛名下本有印刷工坊,哪怕并不需要自己经营管理,对此也有所了解。最重要还是这用料新趣,那雕工也是时下最受欢迎的卫体,工艺精湛,虽然有些虚贵,但胜在难得。
除了这一份雕版,全沛又选了一些时兴样式的首饰之类,准备归家送给母亲姐妹之类。一边挑选她心内还不禁感慨,原本同在闺阁的姐妹,只是所嫁归宿不同,生活便有天壤之别。她母亲跟姨母比起来,实在是沉重太多。
最后结算时,统共十五万钱,这在寻常人家看来已是一笔巨款,但在林氏货栈也是寻常买卖。全沛那工坊与林家货栈同属商盟,倒也不必实钱结算,只要按下独属印章,只要赶在各家年终大结前将货款送达就可以。
全沛往腰间去摸出一个小巧盒子,打开一看内中空空,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小章是她自己独有,可在任何商盟各家支取一百万钱以内货品,若是丢了,后果实在不小!
商盟那小章,含金量可是十足,在吴中所代表的意义之大,甚至都不逊于一地县令的正印!全沛本没有资格拥有这一个章,甚至就连她夫家也只有府中大君有一枚,之所以能获得一枚,自然也是她姨母的关系。
权利伴随着义务,这一枚章在商盟中有诸多特权,自然也要承担一些责任。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如果这章丢失被人拿去冒用,惹出事来一旦查实,持章者即刻就会被商盟清除!
而被商盟清除,在时下而言就是被吴中绝大多数人家隔离出去,引起的恶果之大,简直不可想象!不要说她母家全氏承受不住,就连她夫家都有可能遭受牵连!
如此重要的物品,全沛向来贴身收藏,甚至此前都不敢动用。今次也是因为长途归乡,实在不方面携带大量财物,所以才带了出来。没想到第一次要用,意外便发生了!
一想到信章丢失的恐怖后果,全沛再也不能保持淡然,额头上冷汗已经涔涔涌出,跌坐在坐席上手足冰凉,脑海中则在认真思忖哪里会有丢失的可能。
这样重要的事情,她不敢泄露给外人得知,仔细回忆清楚记得昨夜还查看一次,而她本人也住在母家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出门。她眸子一转,将贴身侍女叫到身前来低语道:“今早可有人私入我房?”
侍女低头沉吟片刻小声回答道:“娘子早间拜见夫人时,大君曾来寻过娘子。”
听到这话,全沛脸色已是蓦地一沉,当即便有所明悟,继而便回忆起自己刚刚归家,父亲便急不可耐召她,旁敲侧击都是要钱。
有这样一个父亲,全沛也是无奈。自从她出嫁之后,父亲便一直诸多手段图谋她的妆奁,只是怯于姨母和夫家之势不敢太过放肆,没想到今次居然卑劣到盗用她的信章!
一时间全沛再也没有了购物的心情,只让货栈妇人们将她挑选的礼货寄存下来,继而便行出门去登上牛车,恨恨道:“回家!”
舟市左近道路畅通交通便利,从舟市返回钱塘家中,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全沛刚一入府,还未及开口,便见母亲泪水涟涟上前,张口便是哽咽:“沛儿……救救你父……”
看到这一幕,全沛也不意外。商盟发放信章本来就少,每一个信章都搭配持有者自己拟定的一个信语,信章只有搭配信语才能使用。父亲盗了她信章,不用还好,如果要用却没有信语配合,即刻就会无所遁形!
虽然心中愤恼,全沛还是耐着性子宽慰母亲几句。一问之下,果然她父亲今早携着信章去舟市购货,没有信语配合,已经被擒拿下来,如今正关押在舟市镇所,刚才来人通传,若是给不出一个说法,只怕她全家都要遭殃。
既然信章的去处已经确定,全沛总算放了心,并不急着去赎回父亲,只是望着泪水连连的母亲叹息道:“阿母你是何苦?如此一个人家,又有什么值得眷恋?”
她今次是真的被父亲气急了,原本她的亲事便因父亲经历一番波折,早年她父亲被遣回乡,便曾动念一如她的姑姑一般,将她嫁于郡中旺宗为继室。是她母亲不愿,大闹一场继而惊动到沈家姨母,姨母出面才给她定下良配。
成亲时,父亲悭吝不肯准备嫁妆,又是姨母帮衬。更往后父亲便因她夫家豪富而索求无度,为了在夫家维持一个体面,她只能咬牙将大量妆奁工坊收益贴补母家,若非夫郎和顺亲爱不以此为意,只怕夫妻都无以为继!
听到女儿这话,魏氏更是泪如滂沱。以往她也是逆来顺受,但凡事就怕比较,因为女儿的婚事与母家姐妹恢复联系,彼此生活际遇差距之大让她感到绝望。
她也曾苦劝丈夫,但生就的脾性怎么会容易更改,丈夫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埋怨她亏欠妇德,不能旺家:“俱为一家之女,际遇命途怎么这般有差?以往那沈氏不过乡豪而已,如今已是通天!难道我不想显达于世?男女分处内外,你这妇人又为家做了什么?有什么面目来怪责我!若你能生出一个沈家那般麟儿,也能带契家业兴旺!”
旁人金玉之堂诚然可羡,但这蓬门陋户才是自己命中所归。一场大哭将心中长久淤积的愁苦发泄掉,魏氏才握着女儿手腕央求道:“沛儿你原谅你父一次……他总还是这个家迎送体面之人,要是长困在囚笼里,还有什么面目去见人啊!”
全沛最终还是无奈,叫上兄长再回舟市去将父亲救出来。
全兴在舟市也不算是无名之辈,虽然被关押,但也没有收到苛待。只是出来之后望见女儿,脸色已是铁青,指着全沛怒吼道:“你这个忤逆之女,看我受此刑辱可让你满意?这信章须得信语配合,你为何不提前将信语告知我?”
全沛听到这呵责,俏脸顿时气得发白,双肩微颤几乎已经说不出话,银牙错咬便要等车离开。
全兴见状不免一急,上前抓住牛缰便吼道:“你要去哪里?”
“女儿忤逆父意,已是不孝之人,不敢再让父亲眼见生厌,唯有避行。所幸我也不是无归之人,我家夫郎即日就要归镇,届时一同返乡,不劳父兄相送!”
有了车厢遮挡避开行人视线,全沛已是清泪横流,一刻也不愿再见如此刻薄父亲。
眼见女儿如此,全兴才觉讪讪,他向来在家人面前无理强横惯了,此时才意识到女儿已经成为别家妇。沉默片刻,他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沛儿你怎么这么说?为父也是一时气急,儿女面前偶有失言,又不是真的动怒要把你往外赶。”
说着,他已经攀上车来,抚着那光滑车壁感慨道:“这世道也真是没有旧理可言,往十数年前,那徐家算是什么?如今家势却早已超过泰半吴中旧姓,可见持家还需要有长远之计。那沈家刚有起势,即刻便是一飞冲天,竟不给人攀附……”
“父亲!”
听到全兴言语越发不堪,全沛更是羞恼。
全兴闻言后讪讪一笑,心内却是大感可惜,越发觉得那些所谓旧姓人家的不可靠。顾荣那老家伙白得了他一个妹子,结果什么都没帮上他,反倒是妻女带来的门路让他受惠良多。
若当年不贪恋那些旧姓虚名,哪怕将妹子硬塞给沈充做个陪侍,若有一男半女将生,如今的他前程也是无量啊!若再作深想,假使能与沈氏结亲,或许如今那位吴中玉郎便可能是他嫡亲外甥……心如刀割啊!
旧事已不可追,全兴收拾心情,望着女儿不乏讨好笑容:“沛儿,今次确是为父做错。不过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沈使君归镇,今夜于西陵大宴同僚。我要得求见,总要有一份礼货进献……你也知我家家境如何不比你夫家,前日告你,你又诸多推脱,我也是无奈啊……”
全沛闭口无言,只是摆摆手让车夫去舟市,赶紧买了一份礼货将父亲打发走,她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对这个父亲了!
见女儿终究还是服软,全兴不免笑逐颜开。他这借口倒也不虚,他虽然在舟市担任执事,但也不过闲职,混个脸熟可以,没有太多钳制别人的权柄,旁人自然也不会拿财货来结交他。他本身又无经营之才,敲诈女儿已经成了家中最大的进项。
入了舟市以后,有了女儿做后盾,全兴又大肆采购一番,有用的没用的花了小二十万钱,着实豪奢一把!待到全沛将原先选定的礼货取出,全兴又板起脸来训斥道:“你这女郎也是过分,谁家财货是大风刮来?买了这么多无用物,可知家业维系之艰辛!”
全沛已经懒得再搭理父亲,登车便要离开,谁知全兴又谗着脸等上车来:“父女同去!今次驸马同来,随行还有长公主殿下!你即便不对母家用心,去拜一拜长公主也能对你夫家有助!”
全沛虽然已是极厌烦父亲,说的再多不过是见她家车驾奢华而已。但不得不说,父亲的话也确让她有些意动。父亲虽然凉薄,夫郎却爱她深切,若能有所帮助,她也实在欣喜,于是不再拒绝。
父女俩很快来到渡口登船,途中全兴又耐心教导女儿该如何在夫家拿权,继而反哺母家以尽孝道。全沛听得烦了,只是冷笑道:“可惜阿母没能听到父亲良教。”
听到这话,全兴脸色登时一黑,继而便转身离开。
过江后天色已经暗下来,全沛上了甲板,放眼望去只见偌大码头几乎已经完全停满了游舫舟船,放眼望去已经望不到水波。舟船比肩接踵,上面悬挂着吴中各家旗号标志。她小嘴不禁微张,两眼中已经满是惊诧之色:“从不知浙江竟有如此兴盛……”
“这些舟船都是前来参加沈使君宴请!”
全兴行过来,脸上少有的流露几分正色:“一言相召,八方风动!大丈夫坐而云集,行而景从,沈士居之权焰,已是燎遍吴中,无人可挡啊!沛儿,你夫家虽然只是沈氏门生,但未来家中你几兄弟前程如何,还是要赖你夫家提携啊!”
西陵地处浙江之畔,古时乃是吴越交锋的前线,史上倒是没落了很长时间,由于古越地的开发未足,远不及一水之隔的余杭繁忙。近年来由于吴中商贸的兴起,这一个小县城也再次焕发出了生机。
仔细说来,西陵也算是沈哲子入世的第一站,当年正是由此南下去见庾怿,继而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情,让自家拜托了从逆清算的下场。
今次跟随老爹过来,故地重游,但此乡风貌却早已殊于以往。即便不言布划格局的变化,单单在人治上,便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早年的西陵县,虽然地处两郡之交,浙江之畔,但不过只是小小山城而已,治地狭窄。当年在这里遇到的那位县令,沈哲子早已经忘记了对方的名号。
如今的县令却换了人,是沈哲子一个舅父名为魏昇。除此之外尚有一部东扬军驻扎,统兵督护则是沈牧的大舅子贺畅。而在西陵附近,便就是沈家主力开发的始宁。加上北面沈家的乡土武康,整个余杭舟市便处在这包围中成为一个核心。
商盟能够形成和运作的机理有很多,吴中便捷的水道交通当然是功不可没的一环。余杭舟市作为这个水网交通的一个中枢,早年施行的包税法如今已经成为各方都能因此得利的常态,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剥夺了朝廷对商盟运作的钳制能力。
而沈家基于地缘对余杭舟市的整体包围,也是他家能够主导商盟运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对沈哲子而言,商盟不独只是一个团结乡人的单纯利益集合,甚至是他对于未来局势规划的一个推演和尝试,商盟对民资的撬动、对世风的导向乃至于对东扬军这种军事建制的直接资助,都是他未来需要频繁用到的手段。
聚会的地点安排在西陵县城偏北一座占地广阔的庄园,这座庄园本是此县几个人家的私产,后来与郡府置换盐田,如今已经成了东扬州府所属的产业。虽然沈哲子早知老爹在东扬州根基深厚,但等到宴会时间到达时,他才发现老爹做的比自己想象中都还要好!
从清晨开始,庄园中便陆续有访客到达,随着时间的推移,宾客越来越多。到傍晚时,陆续抵达的吴中各家宾客已经达到千余众!
沈哲子跟在老爹身后接待这些到访的客人,脸上肌肉几乎都笑僵了,心内却不免有些恶意想法。假使眼下调集人马将这所庄园里的人一扫而空,只怕整个吴中顷刻间就要陷入震荡崩溃!
察觉到儿子神态有些诧异,沈充也是忍不住酣畅大笑。他虽然不属枭雄之类,但心内同样不乏勇健,并不甘于寂寂无闻。诚然有个青出于蓝的好儿子,但自己也是不乏报复。
居任会稽这几年,他在郡中的作为也是一言难尽。平衡梳理地方上的大族势力,借由盐业的整顿撬开那些被荫蔽的人力物力,大力扫荡境中蛮部。假使没有他对会稽深刻入骨的掌控,沈哲子在京口运作会稽分州也不可能如此波澜不惊的成功。
只是这些事情细微而且琐碎,并没有过分轰轰烈烈的事迹传出,随着儿子在时局中声名鹊起,沈充欣慰之余也是颇有几分吃味的,总觉得欠缺一些以老子的身份去教导儿子的心理优势。
今次归镇,各家蜂拥而来给他捧场,也体现出过往几年他可不只是在顶着儿子经营出的局面而无所事事。
且不说沈充那一点跟儿子较劲的小心思,跟随沈哲子同来的谢奕等昭武旧部,在看到如此场面后已经是惊得瞠目结舌。
他们本身对于吴中风貌倒是并不怎么熟悉,也不清楚这些访客背后能牵连出怎样惊人的资源集合。只是单看这些人的仪容气度,一个个非富即贵,只因沈家开宴便纷纷云集于此,这一份在乡土中的号召力,实在是让人惊叹不已!
“这就是所谓的江东豪首……”
一时间,众人心内不免都念起沈家早年这个名头,有了当下实际的场景映衬,对这一个名头所代表的深意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时下大族维持什么最重要?说穿了就是人望!什么是人望?有没有人愿意跟你接触交往,有没有人愿意相信你!
南北不交通,士庶不同流,这些时局中积久成弊的陋习,如果有的人家能够打通,那么就绝对是时局中当之无愧的高门人家。因为只有他们,才能获得最广泛的人望认可!这样的人家,在当下而言唯有一个琅琊王氏!
当然庾家也有可能达到这种高度,假使庾亮能够平稳解决历阳悍军的话,可是如今机会已经错失,庾亮几乎已经是庾家能够在时局中达到的顶点了,日后也不可能超过。
身为侨门子弟,谢奕等人心中自然也有继承自长辈们对吴人长久以来的轻视,他们今天之所以能够到此,那是出于对沈哲子个人的信服。可是当亲眼看到沈家在乡土中积攒的厚望时,他们心中已经是忍不住默然生畏。
其他的年轻人心情或许还只是停留在感叹惊诧,可是谢奕的心情却是激动得多。当日阴差阳错得罪了王家,其实近来他的心情始终忐忑,乃至于不乏懊悔。他的一个错失,有可能影响到父辈长久以来的努力,乃至于连累他整个家族的前途都晦暗不明。
前两日驸马单独见他,言道愿意保举他父亲谢裒出任吴兴太守。谢奕对此不乏感激,但却并不觉得能成。在他看来,沈家除了驸马之外,包括驸马之父沈使君在内,其实都没有在时局内纵横的能量。
吴兴太守在当下所代表的意义,通过这段时间在武康并周遭县乡的游览,谢奕已经渐渐清楚。这是一片寸土流膏的丰饶沃土,假使父亲能够出任,对他家而言裨益实在难以估量。
但正是因为这一片地方如此重要,朝廷怎么会允许由一个吴地人家选择?郗鉴能不能决定京口的归属?陶侃能不能决定历阳的归属?如今吴兴对于时局的重要性,丝毫不逊于这两地!
所以谢奕虽然感念驸马愿意帮扶提携的念头,但却并不觉得此事能成,因而也压根没有传信通知父亲,免得发错了力以至于在时局内处境更尴尬。
可是此时看到沈家乡望之厚,谢奕不免渐有意动。假使此事能成,那么他早先所犯之错,非但无罪,反倒于家有功!至于沈氏南人门庭,那又有什么?
时下乡党抱团,只是因为客居不易,相对而言,乡人们彼此帮扶更好立足此地。但如果有了更优越的助力,又何必再执迷于抱残守缺?什么乡籍郡望,眼下还不是统统窝在江东这一隅之地!
况且,驸马的胸襟之大,谢奕也是深有感触。利用历阳叛人建成惊世之功,资助杜道晖一个新来侨人往北开辟局面,这样的人,心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南北的分界隔阂。这也是谢奕佩服沈哲子的原因之一。
心中转念诸多,谢奕结成一个念头,准备稍后便写信给父亲言道此事,必要时亲自归家劝说,他不希望自家错失这个机会!
因为宾客太多,早先准备的厅堂已经不堪用,索性直接挪到了庭院中。
秋日已经颇为天寒,沈哲子披一件短裘站在老爹身后,宴席的最中央坐的都是如今东扬州的各级属官。东扬立州以后,沈充职权和辖区都得到极大扩充,单单属官就增加了三倍有余!如今的东扬州下辖七郡,加上镇东府的一众部将参军,单单列席的便有百数人!
如此多的属官,细数之下除了南渡的晋安林家之外,几乎尽为吴人!
这自然不是一个常态,只是因为眼下时局未定,中枢并不敢太过分割方镇事权,暂时可以维持这个局面,但肯定不会长久,未来必然会有许多侨人填充到东扬州来。
方镇与中枢天然有冲突,日前沈哲子还在都中时,陶侃便借了沈哲子在荆州军营外被兵迫的事情,将朝廷安置在其军中的人几乎一扫而空,其中甚至包括殷浩的父亲殷羡。
当然这种安插也并非尽是坏处,结果是好是坏终究要看刺史其人对地方的掌控程度。如果太简单就被架空,那这个刺史也根本没有做的必要。
如果刺史足够强势,那么就可以和中枢达成一种类似“兑子”的默契。中枢想要方镇使用其所派遣的官员,那么就要在台中准备一个足够分量的位置来兑换。
陶侃这种寒门刺史的弱势就在于,他并没有足够的人脉来维系兑子,所以在与中枢的交流中属于被压迫的一方,自己的职权被中枢来人削弱,可惜自己没有人安插在中枢以体现他的意志。所以,只能借助大势,采取尽数遣回这种近似放血排毒的激烈手段。
但沈家在这场兑子交换中,无疑是属于强势一方。他家弱势就在于中枢无力,通过兑子可以逐步营建起自家在台城中的声势。反观中枢,其实并没有太好的人选来瓦解沈家在乡土营建起来的网络。
但就算是摆明了要被沈家占便宜,这场兑子也不能不为,否则朝廷在东扬州将几乎没有意志体现!
类似沈家这种乡土望族,一旦成为真正的实权方镇,对于那些浮萍侨门而言,结果将是灾难性的。除非他们勇于大肆吸引流民帅过江清扫吴中乡土势力,但那无疑又是另一种饮鸩止渴!
在老爹身边陪了一段时间,沈哲子便告辞离去。
如今他们父子俩也算各有一个圈子,老爹坐镇乡中经营联络再合适不过。而有了老爹提供的一个稳定后方,沈哲子才有足够纵横捭阖的底气。
他家之所以能被时人高看一眼,那也是因为父子俱有手段。否则一时的煊赫,过后便是断崖式下跌。新出门户被人冷眼,除了底蕴欠缺以外,也不乏没有延续性的缘故。
如今沈哲子已是江东年轻一代第一人,无论南北,远的不论,一甲子的辉煌可期。这在时局频频动荡的情况下,实在难能可贵。因而只要不是太过尖锐的冲突矛盾,时人大多也都高看他家一眼。
离开长辈们坐席,沈哲子转入年轻人场中。他本来还担心庾曼之他们出身缘故,会在宴席中遭到排挤,可是到场后却发现一群年轻人早已经玩闹成一团。
因为今次沈哲子随行的缘故,各家也愿意将子弟们带出来结好一番,这一片区域的年轻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将近三百人。察觉到沈哲子到来,一群人纷纷起身问好。
“诸位都请坐吧,往年多居都中,少见乡中同辈。算起来是我失礼,薄酒一杯,不成敬意。”
沈哲子行入场中,自身后刘长手中接过一杯酒笑吟吟对众人说道,继而便一饮而尽。
年轻人们见状,大多起身陪着饮了一杯,许多人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不乏钦佩。这倒不掺别的杂质,时人重名望,时下而言,沈哲子名望之高,同辈中人不作第二人想,隐隐已成吴中一个传奇。
落座之后,沈哲子便摆手示意众人入座,继而才笑道:“刚才谈论什么?远远便听此间最是喧哗。”
听到这话,庾曼之又是眉飞色舞而起,拍着酒案笑道:“所说的自然是驸马如何率领我等,轻骑突袭,远奔千里,巧取建康!”
其他昭武旧部听到这话,也都大笑起来。原本他们还心存些许南北芥蒂,有些拘泥放不开,可是一言到驸马的事迹,席中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这群年轻人平生本就没有多少得意事可夸,收复建康这一件奇功自然要大言特言!前些时日在京府言道这些事情,旁人或是拙于军略,或是语气反酸,少有应和。可是今次在席上说起来,却让这些吴人子弟惊叹连连,恨不能以身相代,极大满足了他们的虚荣心。
沈哲子早年倒是不吝自夸,乃至于请水军这种事情都做了不止一次,不过如今已是名实具备,也就渐渐谦逊下来。听到这些旧部们极力渲染他的事功,乃至于行台辞赏的洒脱,只是含笑不语。
谢奕已经存念要把父亲拉到吴中来,这会儿便也笑道:“凡事不能眼见,都是知浅。早先不解驸马因何要急于归乡,今次有幸和吴中少贤们共坐一席,才知此乡风情可恋。昔年张季鹰雅思莼鲈,未免还有几分前程萧索。如今驸马苦念乡中梅酒,才是尽显吴中雅量啊!”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也是颇感受用,当即便有一年轻人笑道:“青梅生津止渴,黄梅甘甜醇厚。此种滋味,岂敢专享,早已敬候佳宾赏识。”
待其手中玉骨折扇轻轻一敲桌面,当即便有娇俏侍女捧酒奉上,很快便摆在这些侨人子弟们各自案上。
沈哲子听到谢奕这话不免一笑,他行台奏对所言不过凑趣,什么母亲所酿梅酒云云,他母亲才是标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妇人,大概梅子能不能酿酒都不知道。
但这种事说破没意思,反正因他那一言,这一季商盟接到的梅酒单子已经比往年翻了一番,大概大家得到提醒,都想尝尝妈妈的味道。这种引领潮流的感觉,也是不错。
席中说话那年轻人名叫魏顗,是他母亲族中寥寥几个能在时下拿得出手的族人,按辈分论沈哲子还要称一声表兄。
沈哲子归乡后才知,这魏顗在如今的会稽,与其他几个名气相当的年轻人并称四俊,如今几人都坐在席中,年纪都比沈哲子要大,但按照名士资历来论,却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晚辈。沈哲子出名的时候,他们大概还在乡中掏鸟窝呢。
吴中时人加入时局也有一个次序,以群体而论,最先加入的自然是丹阳、吴郡士人,一方面是清望高,一方面是中兴立鼎时为平衡时局。比如顾荣、贺瞻包括被沈哲子整得挺惨的张闿,都是百六掾成员,是元帝统治江东的基本班子。
接下来大批量加入时局的则是会稽士人,因为侨门大举南迁在会稽置业,难免要与他们更多交流。类似这魏顗四俊等几个年轻人,主要是何充担任会稽内史的时候才得以显名。而会稽人,某种程度上也是支撑何充与庾冰分权的班底之一,也给谢安的执政提供了一些保障。
最后真正影响时局的力量,才轮到吴兴人。吴兴满郡都是土豪,不是造反就是内讧,天师道起义的主力几乎就是他们。刘宋之后,才日渐显达。
如今这个时局因沈哲子的涉入,早已乱七八糟。原本是次第兴起的吴中士人,几乎已经被一锅烩了。
对于这些人家,除了特别亲厚的之外,其余的沈哲子也谈不上什么信任问题,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他如今已是年轻一代翘楚,想要继续加重在年轻人当中的领导力,在还不能执掌州郡的时下,从选官吏治下手最好不过。
在他这个年纪,在台中能够担任的选官职事也不多,尚书吏部郎、东西曹掾而已。吏部郎是大尚书的属官,主管的是乡议定品之后的起家品举荐,但这基本是由各人家世所定,可操作空间不大。西曹掾是六百石以下的举荐和任用,东曹掾则是千石以上的举荐考察。
所以沈哲子的目标就是东、西曹掾,其余都不考虑。虽然这二者品秩都不高,但却是司徒府下极为重要的掾属,一般都是掾属中资历深者担任。但其他的位置,沈哲子也没有太大兴趣。台中如果不愿意,那么拖着就是了,反正他也不急。
年轻人们杂念不多,话题一旦打开,交流起来便顺畅得多。随着宴会气氛越发热烈,一个个也渐渐放开原本一点拘束,渐渐有些放浪形骸。
席中一个年轻人摇晃着起身,发冠已经倾斜,前襟上也沾着大团的酒渍,端着一杯酒踉跄行至场中,还未开口已是大声长叹,举杯望月怅然道:“莫非世间真难十全完美?驸马超然举世无俦,才情事功都是人间罕有,唯一不美,悍妻难驯啊……”
听到这话,席中气氛顿时一冷,而沈哲子脸庞已是黑了下来。
那年轻人酒劲涌上来,却没察觉气氛异变,只是摇头感慨将杯中那残留不多的酒液一饮而尽:“前溪美伎色艺翘楚,我等缘浅终不能见,大坏风流啊……”
听到这话,众人多知他因何感慨,当即便都笑起来,而沈哲子却是尴尬,视线扫向席中的沈云,却发现那家伙已经捧着酒案酣然而眠。
时下民风开朗放达,妇人也并非完全就属于附庸。而且时人相处也没有什么太严谨上下级关系,谈论别人妻妾并不算失礼,王导就曾经被蔡谟讥讽的很下不来台。况且兴南公主那一桩旧事很是犯了众怒,此时再被提起来,也是气氛融洽到了一个度。
沈哲子也尴尬一笑,只是指着年轻人说道:“座中其余谈论什么风流,我也不感意外。唯独萧黑脚道出此语,本身就是大坏风流啊!”
其他人听到这话都有些不明所以,庾曼之则起身指着那年轻人笑语道:“驸马此言,那是再恰当不过!这一个萧忝萧元东,最是败坏风流,日前我等在京府聆听深公雅言,都是如痴如醉,唯独他如探头呆鹅,一记黑脚把深公这等高贤之人踢翻在场!不幸与此人为友,我等也是大感羞涩啊!”
“什么?他敢对深公下脚?”
那些不知此事的吴人子弟们听到这话,不免都对这萧元东刮目相看。他们未必见过竺法深,但也多闻其名,乃是当下江东数一数二的释门名流。此人敢对深公动脚,那也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小事,小事一桩……”
那萧元东感受到众人瞩目的视线,当即便是洒然一笑,浑然不知这一脚极有可能踢翻他迈入名流的可能,继而醉眼一转指着庾曼之鄙夷道:“庾三你真是口不择言,若当时你真如痴如醉,哪知我是探头呆鹅?莫非你在醉中舔我?”
经过这一打岔,众人也忘了控诉前溪伎之事,转而对萧元东脚踢竺法深的事情大感兴趣。吴中一切都好,只是稍有闭塞,对于外间一些闲闻轶事,不免就大感好奇。
沈哲子在席中望着那萧元东,不免有些可惜,可惜早先大业练兵时,没有加重几分对此人的操练。如今没有了直接的统率关系,这小子胆子挺肥,居然当众奚落自己。他准备稍后将这群刚才笑得最大声的醉汉打包安置,究竟哪个能够贞操得保,那就交给命运吧。
一夜尽欢,将老爹送归山阴镇所后,稍后沈哲子便也安居乡中,时常与各家走动,而台中的催促诏令,也是如雪片般往吴兴飘来,可知台中已是渐渐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