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飒飒,冬寒料峭,这一冬注定难熬,尤其是对乱兵肆虐的残破建康而言。
国事何以艰难至此?
台中太保官署内,王导围着一件皮氅,书案上摆满了各类文牍。乱后兴制,千头万绪,如今案上这些,已经是掾属们层层筛选精简之后才又搬至他的案头。
此时在官署中,尚有十几名掾属都在埋头做事,各一类的文书,经由他们整理抄录,同时翻阅旧籍文录,写上自己针对此事的看法意见,然后才会呈送到太保案头。
几名吏员捧着炭盆疾行而来,入房后即放缓步调,悄无声息的放在书案旁,顺便端起了只剩灰烬的旧盆。其中一人不慎踢翻了唾壶,唾壶哐当滚地声顿时打破了房中安静,众人都纷纷抬起头来,不悦的望过去。
那吏员心中已是一慌,冷汗涌出,忙不迭趴伏在地上小声请罪。
王导也被这生息惊动,抬头观望片刻,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摆摆手道:“退下吧。”
吏员闻言后才松了一口气,再拜一次便起身弯腰往外退,只是行至半途却又听太保说道:“等一下。”他忙不迭又转回身来,垂首待命。
“炭盆撤去一半。”
王导低头吩咐一声,继而将手一指自己身畔两个炭盆说道:“火熏体燥,挪去王掾身畔。”
吏员听到这话便愣一愣,而后便见太保又低头疾书,便有些不知所措。
“听太保吩咐。”
距离最近太保位置的是长史梅陶,见吏员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做,便低声说道,顺便将自己身畔炭盆往前方推了推。
这一桩小事,言语虽然不多,但房中众人看在眼里,心中不免各有感慨。虽然只是炭火取暖的小事,但却充分暴露出时下都中维持的窘迫。
历阳叛军攻入京畿,台苑破败大半。过去这两个多月里普征民力,也仅仅只是勉强修缮了一部分宫苑和台城一些重要官署,用度严重不足,哪怕太保都要与掾属们同室理政。至于其他官署官员,甚至只能聚集在太极前殿,根本没有具体的办公场所。
以往台城内是有完善的取暖火道直通各宫寺,可是叛军占据此城的时候,因为担心隐患而将火道尽数堵死。如今台中也只能用这种炭盆火燎驱寒,条件可谓简陋。
但即便如此,众人也不敢有怨言。时下都中各种物资存储奇缺,尤其是木炭薪柴之类的越冬取暖之物,缺口更加庞大。哪怕苑中皇太后都以身作则,每日取用不过数斗,三公以降,配给都是艰难。
今冬之潮寒尤甚,台城之外,小民无衣遮体,无瓦遮头,冻死街巷者累日不绝。但凡心有良知者,惨不忍睹。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若他们还敢有所抱怨,单单物议沸腾便足让他们羞于立足。
房间中一个脸色略有苍白的年轻人比较引人注目,他身上裹着厚厚的锦毡,喘息声也是粗沉厚重,明明旁人都冷得手足隐有发麻,他额头上却是一片汗津津的,眉目间不乏有痛苦之色,阅读一份文书要比旁人缓慢得多,但胜在一直在坚持着。
王导间或也往上年轻人一眼,眸中有几分不忍,低声问道:“修龄是否需要休息片刻?”
年轻人乃是王廙之子王胡之,他精神已有几分昏沉,待王导说了第二遍才反应过来,摇头道:“职下无事,多谢太保关心。”
看到这一幕,王导心中不免又是一叹,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时人多夸他家子弟贤良俊逸,但其实王导自己又怎么会不知这些子弟禀赋,清谈雅戏、简傲玄虚确是高人一等,但若说到实任,真正有能力的却实在屈指可数。
眼前这个子弟王胡之,已经是难得长于任事之人,可惜却又有宿疾缠身。
今次乱事,当然可以说是祸起故中书庾亮,但王导作为肃祖遗诏辅政第一,其实也是难辞其咎,即便不是主罪,但一个坐望养祸的罪名免不了。假使平叛过程中有所作为还倒罢了,可惜王舒几乎完全没有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这不免让他家更加尴尬。
如今王导统理政务,他也知外间其实针对他已是诸多物议,但旁人可以推却重任,但他只能咬牙坚持,否则国事都无以为继。
如今的王导,也是迫切需要来自家族的支持。可是,王彬因其子残之事一直怀恨,直接回了琅琊郡乡里,屡请不归,只是迫他严惩凶手。
对于王彬如此态度,王导也是心知为何,表面上是因为儿子的事情,但其实内里还是深怨他在江州刺史人选问题上支持了王舒而没有支持自己。
对此,王导心内愁苦之余也不乏怨念。王彬只是残了一个儿子而已,可是他的嫡长嗣子都死了!哪又怎么样?活着的必然要面对当下的问题,王氏所谓的高门地位也非生来就有,那也是祖辈一代代经营起来!
如今大乱方定,若是还执著于旧怨,离群绝众,一点都不能益于当时,有的是人家等着取代王氏在时局中位置!
况且,他选择王舒也是迫于形势。王舒好歹还有功事可论,但就算是如此,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最终在月前敲定此事!而王彬又凭什么去图谋这个位置?难道他还以为如今这形势如中兴建制之初,什么位置都是门户内一言决之?
王彬已是如此,可是王舒也让王导颇感齿冷。他极力为王舒争取此任,并且在年前定下此事,除了再为自家争取方镇之援外,也是希望王舒到任后能够调集一部分江州物用来解都中燃眉之急。
然而王舒到任以后,非但没有就此努力,反而转过头来连连向中枢请援。难道他不知如今都中是个什么情况?无非是借此示好江州人家,想要专据地方而已!
同辈人已是如此,晚辈们也未让王导省心。他是强忍丧子之痛主持局面,也希望子弟们除了清誉之余,能够在国运艰难时有所建树。
如今江东年轻一代,且不说奇功惊世的沈氏驸马,就连庾家子都有舍命搏杀之功。他家子弟也未必一定要进取军功,但最起码也要有些勤政之劳,否则来日何以号召江东人物?
所以王导近来也是用心鼓励子弟入仕,但有的兴味乏乏根本不听,有的敷衍了事居官无为,有的则拙于政务一塌糊涂,真正坚持下来、并且还小有成绩的,不过王胡之等二三人而已。
家事已是如此,国事更加艰难。
中兴以来江东屡经动荡,所害无过于今次之乱,丹阳糜烂,京畿更是残破不堪。而人事割裂之深也无过于今次之乱,东南的分立,京府的创建,对王导而言都是将时局狠斩一刀,如今的他再像如以往那样事从简约,从善如流已不可想,遇事颇多掣肘,更有诸多曲折。
比如今次的归都定赏,这本来应该是在十月里就完成的事情,可是现在却一直拖到了将近年关,进度却仍不足十之一二!
论功定赏,看起来不过是参与叛乱的各家在平乱后各自瓜分名爵利益,但更深层次的作用却是构建一个新的秩序,上下协力以共渡难关。最具体的表现则是,功赏各家出人出力,捐输财货,从而快速将局面稳定下来。
可是眼下,沈氏驸马大功不就,以至于士心思退,各不应赏。乍一看去,那是各自高风亮节,忠义体国,满庭清风。但是功赏罪刑,俱为国纲,诚然私相授受是有乱纲纪,但固辞不受,何尝不是另一种的罔顾纲常,游离于法礼之外!
诸功难授,俱以肥遁辞功为美,沽名养望成风!此风尤以吴中为烈,敢有应功之人,必为时人所鄙,冷眼以望!
由此带来的后果就是,作为江东财赋基石的吴中,中枢几乎已经完全没有手段征用。而吴中钱粮不能调用,便就造成了如今的建康用度短缺,诸多建设良策因为没有钱粮支持,只能停于画饼空谈,迟迟难为!
以往的王导,也颇以玄谈清议、施政简约为美,所奉行网漏吞舟,唯恐刑威太重而损人清望雅趣。可是如今,随着局面日趋捉襟见肘,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恨这种隐遁不出、以此邀望的行为!
这种邀人望而肥自身、置社稷而不顾的极端自私做法,简直比历阳之叛所害更深!历阳之叛,时人皆知其悖逆!而这样的行为,阻碍时局的正常推进,却又偏偏无可指摘!
一直忙碌到傍晚掌灯时,王导案头上文牍还剩了小半,而此时房中已是长吁短叹连连,可见众人都已疲累不堪。
眼见他们都已经没有了做事之心,王导索性摆摆手让众人都各去休息。他自己却还没走,只是坐在席中将剩下的文牍翻看一遍,挑出其中一些亟待处理的挑灯批复,分送各寺署即刻实施。
这时候,外间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旋即便响起一个声音:“太保还未休息?”
“是道明吗?进来吧。”
王导抬起头来微笑道,而后房门打开,一道身影匆匆行入,伴随着冷冽寒风,让王导精神一振。
蔡谟脸带喜色行入进来,解开裘衣环扣坐在王导对面,眼见对方脸上不乏疲态,便笑道:“太保伏于案,晨昏操劳,倒是有悖前教啊。”
王导听到这话,不免自嘲一笑,继而望着蔡谟问道:“道明喜色盈面,可是有嘉言道我?”
听到这话,蔡谟便笑吟吟从怀中掏出一份尚是温热奏书,说道:“太保一览即知!”
王导接过那奏书一看,顿时也是喜上眉梢,忍不住拍案笑道:“虞思奥国之循臣,实在可嘉啊!”
奏书是吴兴虞潭所来,言道吴兴郡府已经备好一批钱粮押赴京畿,旬日可达。这一批钱粮数额,足够都中捱过今年凛冬!这对王导而言,简直就是解其倒悬之危啊!
长久困顿终于看到转机所在,王导心中之喜悦可想而知,捧着那奏书翻看数遍,指着其中一句感叹道:“名爵之赏,上国之用,避而不就,纯贞何存?谏三征不应,即宜永锢,不伤国用,不损清志。思奥此论,虽然悖于令色,但却是深切时弊啊!”
虞潭这奏书里建议,三轮征辟不就者,那么就应该永远禁锢不再任官。让国家避免职位空缺和往来征辟的耗用,也不再去叨扰损伤那些真正志存隐逸的人。
这对于眼下深受其苦的王导而言,可谓深得其心。不过王导也只是感慨一句而已,他何尝不知眼下隐遁、待时而出已经成了时下人家养望的一个手段,假使真的这么做了,那未免太过严苛。
蔡谟听到王导这么感慨,当即便低语道:“太保真的以为这是虞思奥的意思?”
听到这话,王导略感错愕,待到沉吟片刻,才渐渐醒悟过来。他近来愁苦良久,又整日埋首案牍,思路一时不免有所迟钝,骤然得知这个喜讯,已是喜出望外,不思其余。
此时听到蔡谟的提醒,王导才恍悟起来,东南赋税,近年来都是民力转运。虞潭在这个关键时刻将钱粮运送入都,自然不可能绕过那家!奏书中此言分明是有所针对,假使没有那家的认可,怎么可能会送至都中来!
手捧奏书沉吟良久,王导才蓦地一叹:“后生可畏啊!”
傍晚时分,田景从外面回到了家里。
说是家,但其实不过是小长干里一片窝棚的一角而已,诸多失家的难民们汇聚在此,环境异常的杂乱。石板支棱起的四角,竹枝枯草塞成的墙壁不过只有些微阻风之用,但其实内外都是一样的酷寒。
逼仄的空间里,田景要半蹲着才能挤入进来,刚一进房他便发现草墙的一面只剩下几根折断的竹枝,冷风呼呼从那里涌入,正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用身躯堵着那缺口,而在地上的干草堆里,一名老妇人正卧在那里半睡半醒间嘟噜梦呓。
看到这一幕,田景脸色骤然阴郁下来,他即便不问也知道那糊墙的干草又不知被哪一家给偷去取暖了。这漫长寒冬内,京畿周遭已是片木难求,更远处虽然还有山林,但一来往返路途遥远,二来朝廷严禁私户砍伐。
看到妇人一边用身躯堵住缺口,一边还将老母双脚捂在怀中,田景本来稍显冷厉的眸子变得柔和一些,他转身在墙角里摸出一个两尺多高的陶罐,往里面塞入几把干草,引燃后陶罐便冒起浓烟,给这不大的茅棚里带来些许暖意。
“阿母,吃饭了。”
八尺大汉佝偻着将老妇人揽在怀内,同时也将那年轻妇人往里面拉了拉,阴燃的陶罐塞在两妇人身体之间,田景自己堵在了那缺口处,顺手将两块冷硬的糙面饼丢进陶罐里。
“你又受伤了?”
年轻妇人看到田景左半身隐隐抽搐,满脸忧色问道。开口却是吴音,并不同于田景的江北梁州口音。
“不碍事,辛苦你了!”
田景坐在那缺口处,冷风拍打在背上,刀割一般,尽管已经冻得麻木,仍让他由心底里泛起寒意,望向年轻妇人的神色不免更柔和:“真要多谢你,若不是你照顾,我、我阿母她只怕……”
“阿芷是个好娘子,你要善待她……”
老妇人嘴里絮叨着,有些含糊不清,那年轻妇人不大听得懂,可是田景听了后,脸上不禁泛起一丝羞涩,视线不受控制的落在年轻妇人脸上。虽然只是蓬头垢面,但仍可看出这妇人面目姣好,不多的动作里流露出一股寒伧人家所没有的韵味。
老妇人吃过半块饼子,偎着温热陶罐沉沉睡去。
年轻妇人手里捧着面饼,乖巧的缩在角落里,给田景腾出了地方。田景却没有过去,他钻出了窝棚,游荡片刻,顺手抓了几家干草,那些人家纷纷有人冲出来喝骂阻止,可是看到田景那魁梧身形、目露凶光,只是叫嚷着不敢上前。
回到窝棚将缺口堵住,老妇人呼吸声时而沉浊时而低微,可见状况已是非常不好。田景两手捂住脸庞,发出一声悲痛的长叹,胳膊突然被人点了一点,他抬头望,只见年轻妇人捧着半块面饼递到他面前:“给你。”
日子昏昏沉沉的过,从年尾到年初,老妇人终究没有熬住,一如其他窝棚里那些病弱之人,填入了城郊的石子岗。
死去的人永远消失,窝棚里却没有沉寂,总有人填进那些空出来的杂乱位置。
人命真是贱得很啊!
田景越来越减少了外出,一面是避免消耗,一面也是越来越难觅食。朝廷根本无力赈灾,大户也没有钱粮去荫蔽人口,他们这些窝棚里的人仿佛被世道遗忘,只能麻木的在这里等待死亡。
再强壮的汉子,也禁不住连日断粮。尤其是田景这样的北地流人,早已受人厌见,当他一病不起时,很快就遭到了左近人的驱赶,尽管那些人也不能因此得到好处,但长久积累的绝望暴戾总需要发泄。
面对绝境,妇人表现出的韧性要比男人高得多。她也早已是瘦骨嶙峋,但却拖着田景那宽大的骨架在少有人迹的高岗里找到一个小窝。这小窝只是背靠大石的一处洼地,妇人徒手挖出来一个浅坑,两个人卧在这里等死。
人没有吃食可以活多久?田景早已经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他连抬头都没了力气,只是间不时低唤一声:“阿芷娘子?”
“我在呢……”那娘子气息微弱,但还是应了一声。
田景望着那阴沉的天,语调有些怅惘:“实在想不到我居然是饿死……我家本是汉中大宗,那些杂胡也都是我家奴婢……十三上马击贼,十五纵横汉沔……唉,我与娘子说这些做什么……可惜终究没能善待了你……娘子应该也是江东大家吧?我一时私念不想把你送走,如今却是害得娘子与我同亡……”
妇人鼓尽全身力气,翻身揽住田景手臂:“我愿意、我愿意同穴死在这里……婢子哪是什么大家,只是苑中逃散的宫人……郎君不曾害我,你、你才是世间一等君子……”
田景听到这话,仿佛身受最大褒奖,他揽住那个妇人,还待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沙哑荷荷声。他感觉到妇人气息越来越弱,仅有的热量也在快速消散,悲伤潮水一般漫过心上,四肢绷紧口中发出凄厉咆哮之声。
“那里还有活人……”
昏迷之际,田景感觉到有几道身影冲过来,似是翻看着他的身躯,继而牙关被撬开,一根竹管塞进口中,旋即便有甘甜到了极点的米浆流进他干涩的喉咙中。仿佛做梦一般,他贪婪的吮吸几口,继而蓦地抓住竹管,含糊吼道:“娘子、娘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田景意识渐渐苏醒,他睁开双眼,一抹亮光充斥视野之内,过了好一会儿,亮光中才逐渐显出线条,继而勾勒成人形。
站在他身前是一个相貌俊朗,身披青色裘衣的金冠年轻人,年轻人背负双手,居高临下望着他。在其身后有数名精甲兵士拱卫,兵士身上透出一股浓烈的悍勇杀气,田景武力虽然不低,但只怕全盛时也未必能比这几名卫士更悍勇。
“阁、阁下莫非是阴府哪位真君?”
田景心中讶异,不知身在何处,语带迟疑问道。
“哈哈……”
此言一出,左近顿时响起一连串的笑声,那气度俨然的年轻人嘴角亦是含笑,其身后一名卫士上前,大声道:“睁大眼开清楚,这一位乃是驸马都尉沈侯!沈侯领受诏命,职任都南督护,统理大桁以南赈济事宜。若非沈侯及时押解吴中资用北上,你们这些寒伧哪还会有命在……”
军士说了许多,田景都不明所以,他唯一确定就是自己还没有死,狂喜之余,他心念又是一转,身躯蓦地弹起来:“我家娘子怎么样……”
“放肆!”
一名军士上前,刀背一晃便将田景拍倒。
“安心休息吧,假使有幸不死,家人总能团聚。”
年轻人退一步,吩咐身后书吏道:“既然人已经醒了,录入他的籍贯,稍后安置。”
那一行人很快离开此处,过了好一会儿,田景昏沉的头脑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也看到了他身在何处。这是一间庞大的土坯房,隔风效果极好,房中四角都安置着熊熊燃烧的火盆,将整个房间烘烤得暖暖的,与早先那寒风刺骨有天壤之别。
这房间中有许多木榻,铺着厚厚的麻毡,木榻上躺满了人。许多人都躺在榻上笑语闲聊,大概是际遇的好转让人心都平和下来,旁边一个壮年人拍着年轻人肩膀笑语道:“小子不必着急,沈侯已经归都,咱们总算都盼到活路!刚才沈侯也说了,只要有幸不死,早晚都能团聚。现在是男女分营,你叫嚷再凶也是见不到你家娘子。”
“沈、沈侯?就是刚才那位贵人郎君?可、可是,怎么好像做梦一样?”
听到田景这么说,旁边众人都是大笑起来:“这小子大概还不知沈侯之名!”
“这倒也不怪他!驸马当日轻骑归都,何尝不是梦幻一般。”
“是啊,驸马不出,江东无人!当日驸马高义隐退归乡,台中诸公袖手空谈,最终还是驸马难辞国任,雪夜归都拯救万民!”
言道那位驸马沈侯,房中人一个个都打开了话匣子。听到那些劫后余生的振奋闲言,田景才终于确定,他不是在做梦,是真的得救了!
想到刚才那个年轻人,田景心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因为有心事,并没有加入到旁人的谈论中。
在这房间中休养两天,田景才渐渐恢复一些元气,他每天都在央求兵士想要去见娘子一面。如今他老母也亡故,唯独那位志愿同死的阿芷娘子是他唯一牵挂,不能确定娘子安危,他心情始终高悬。
不过娘子没有见到,他倒是再见到了那位拯救万民的高义驸马。
虽然只是短短两天,但对田景而言却恍如隔世,小长干原本那些杂乱的窝棚已经不见,取而代之却是排列井然的土坯房,道路变得整洁干净,每一个路口都架起大锅,下面是熊熊燃烧火焰,大锅里熬着敲碎的大骨,汤水泛着油花随人取用,整个营地里都弥漫着一股淡淡骨香。
天气已经渐有回暖,营地里有许多短褐民夫排列成队,在军士的带领下穿梭在营地中搬运着各种物资。他们暴露在外的手足上还残留着许多冻疮,但脸上却一直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哪怕累得大汗淋漓,仍然难阻间不时爽朗笑容,再也没了灾难中那弥漫全身的死气和戾气。
带路的兵士将田景领入了一座砖砌的阁楼,进入之前田景又被搜身,待行入房中,便看到许多文吏坐在室内,各自埋首大量案牍之中。待到上了二楼,他才又见到那位沈侯。
“一个历阳罪卒,一个苑中逃婢,命倒是硬得很!”
那位沈侯只穿时服,头发随意的结了一个散髻,坐在正堂里顾盼之间散发一种不容拒绝的自信。当田景垂首行上来时,他手捧一份文卷,望着田景微笑说道。
田景听到这话,冷汗顿时从额头上涔涔涌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罪民不敢申辩,愿效牛马之劳,惟求沈侯活我家室性命!”
“起来说话。”
沈哲子合上文卷放在面前书案,示意身后仆从往对面坐席送了一杯茶汤,继而便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饱受饥寒交迫,哪怕已经得到救治,但这年轻人还是瘦的隐有脱形,只有那宽大的骨架显露出原本的英武不凡。
田景小心翼翼起身,却不敢落座,只是垂首默立,大气都不敢喘。或许过往他也不乏年轻人的锐气,可是身受罹难侥幸能活,至今都是心有余悸,更怕眼前的活命只是暂时,或要转眼便坠入更沉沦境地。
“既然已经弃军而逃,为什么干脆不逃得更远?”
沈哲子望着这年轻人说道,这个田景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叛军中名气却不小。虽然不至于达到沈哲子都听说的程度,但却是匡术检索诸多罪籍之后呈交上来,表示这是一个可用之才。
这个田景出身汉中豪宗,其父原本还是荆州一地守将,曾经跟随张昌作乱,叛乱被陶侃平定后归乡潜居。后来这田景少年成名,颇富武略,被苏峻征用在历阳入军。
听到沈哲子问话,田景神色一暗,涩声道:“家母居于历阳,姑孰败后潜逃迎母,西面之乱尤甚京畿……”
“你母亲呢?”
“家母体弱,终究没能熬过凛冬……”
田景讲到这里,泪水已经自眼眶中涌出。
沈哲子闻言也是默然,他到达京畿时,大桁之南几乎已成人间地狱,十人之中,亡者近半,活下来的也都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
“世道如此,人人都在作恶。不是中枢无为,你既然也在军旅,应该也知当日历阳叛军如何扫荡京畿。今日之殃,前迹所定。”
沈哲子示意那田景坐下来,不乏感慨道。
田景听到这话,不免又哽咽起来:“大罪之身,不敢怨望……”
待到年轻人情绪有所平复,沈哲子才又说道:“我本来不必见你,不过匡君屡荐。纯孝不是什么难得的事情,这是人子应为,善不抵罪。不过有一件事让我对你刮目相看,就是你救下的那名苑中逃婢。”
田景闻言后眸中闪过激荡之色:“请问沈侯,那位阿芷娘子生死如何?先前我言家室之人,其实是情急误言。阿芷娘子是我伴母归都时才见到,与我先时罪并无牵扯……”
“这话不必说,我如果存心惩治,她有罪无罪都罢了,免不了引颈一刀。”
沈哲子摆摆手,望着田景,神态间不乏赞赏:“那罪婢也活了,只是冻坏了脚,性命还是无碍。难得啊,她与你这罪卒做伴良久,竟然还是完璧。田长明,你很好,这世上恃情妄为、恃勇妄为者不知凡几,唯独欠缺能为忍让之人!”
“罪民、罪民羞愧……她、她只是一个柔弱娘子,害了她于我也没有什么益处……我要多谢她,照料奉养老母!”
田景低下头去,并不因沈哲子的夸赞而有自矜。
“好了,闲话不多说。我有太多事要忙,直接问你一句,愿不愿到我府下做事?”
沈哲子又问道。
田景听到这话,脸上顿时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蓦地抬起头来,看到沈哲子态度认真并非戏言,忍不住期期道:“罪、罪民何幸……”
他翻身而起,手臂扬起狠咬一口,血水霎时间从咬痕中涌出,跪在地上颤声道:“主上大恩,舍命难报!仆下愿为犬马,誓死追随!”
“那就好。”
沈哲子点点头,旋即身后有人行出,帮田景清洗包扎伤口。待到忙完之后,沈哲子才说道:“稍后有人带你去见你家娘子,先去我府上休养几日,养好了元气再回来听用。”
“仆下只是体虚,并无伤痛,现在就可任劳。”
穷途末路陡遇生机,田景心内对沈哲子的感恩已经攀至一个顶点,当即便挺胸表态说道。不过沈哲子已经低下头去再翻阅文卷,听到这话,只是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田景无奈,只能退出来,当他行出阁楼,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戎装身影在几名兵士簇拥下匆匆行来。待到近前看清楚那人面目,脸色才蓦地一变,上前一步颤声道:“韩、韩侯……”
韩晃扯下兜鍪交给身边人,听到声音后转头一看,继而便笑起来:“原来是长明,劫后重生,还能得见,实在值得痛饮几觞!不过我眼下实在太忙,稍后一定要记得来见我!你既然在这里,想必已经见过驸马。安心做事,不必再有什么杂念。”
韩晃对这历阳军中都颇有名气的少年勇将也不乏欣赏,上前一步拍拍年轻人肩膀,临走前还叮嘱道:“一定记得来见我!”
目送韩晃行入阁楼,田景欣喜之余,心情也渐渐变得火热起来。他看得出韩晃行止之间分明已经得用,不是那种陷入囹圄的囚徒,这让他对自己未来充满了期待!
驸马真正名动江东,主要就是在今次叛乱。可是田景一直在苏峻麾下主部驻扎在姑孰,其实所知不多。后来兵败后更是惶惶如过街老鼠一般,每日为了生计奔波,更是无从得闻。
但这两人他在房中休养,听那些同房之人寒暄,也早知如今的驸马究竟是怎样人物。
驸马都尉旬日前归都,以事功受封二等爵乌江开国侯,加散骑职任都南督护,宿卫俱从调度,负责赈济安置都南大量难民。单单以职事而论,已经是台城之外第一人!
被这样的人物赏识收入府中,哪怕只是一介家臣,前程也是远大!这对于垂死得生又背负逆名的田景而言,简直就是做梦都想象不到的际遇之差!
巨大的际遇变化让田景狂喜如同做梦一般,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唯恐动作太大美梦惊醒。
“郎君……”
一个柔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田景身躯一颤,才发现自己已经行到一驾牛车前,坐在车上的赫然是早先一路相依为命的小娘子阿芷。眼前的小娘子身穿朴素裙衣,发丝整齐的梳拢起来,露出一张秀美白皙的脸庞,随着田景痴痴凝望,那脸庞上渐渐露出几分羞涩娇红。
“阿芷娘子,原来你是这样美……”
田景痴痴说道,他尚是第一次见到小娘子这么整洁端庄的出现在他面前。以他的家境,早年身边也不乏侍婢,可是这位小娘子却代表着他刚刚过去不久人生最苦难岁月,那一颦一笑都触动他心弦,让他不忍挪开视线。
“可惜、可惜阿母终究不见……”
心念一转,田景又是清泪长流,他擦干眼泪,上前接过牛缰,对早已经等候在此的驸马府家人说道:“不敢有劳足下为御,劳烦引领。”
牛车缓缓驶出营地,向着城中碌碌而行,眼见残破的建康城已经恢复一些条理,耳边听着小娘子阿芷低语讲述她所知的驸马府种种,田景心情更加柔和,惟愿守护眼前和美一切!
韩晃上楼后,沈哲子起身相迎,笑语道:“韩侯真是来去匆匆,等闲难见。”
“积劳之命,不敢懈怠啊。”
看着眼前的驸马,韩晃心中也是感念至深。当日被东扬军骑兵擒获,他本以为自己已是必死,毕竟他作为历阳部的主要将领,起事以来对地方戕害太多,哪怕为了平息各家之怨,朝廷也肯定要将他枭首示众。
他只是被羁押一段时间,前不久却全须全尾的被放出来。也是这几日从旁人口中听来,他才知沈哲子为了营救他付出良多。这位驸马几乎顺着他的进攻路线,沿途追溯,逐家去拜访受害的人家。
到底付出了什么,韩晃并不得知,只知道那些人家愿意不再逼迫中枢杀他。真正准确的数字,则是前不久驸马为他缴付的赎罪之粮十万斛!
如此大恩,韩晃已经不知该要如何报答,心中唯有一念那就是无论驸马吩咐做什么,他都一定要做到最好!
坐定之后,韩晃便正色说道:“职下奉命拣取流民丁勇,如今已成两营。标准便是日前协议所定,能开两石、负百斤疾行六十里……”
“韩侯做事,我放心。稍后纪文学会将所需盐粮辎重拨付入营,整装之后,可以直赴乌江。不过也不必着急,这些流人都是久灾,可以居近休整一段时间。”
乌江是沈哲子最新得到的封地,这也是他忸怩许久的收获之一,这一个封地可不只是单单的食邑,而是在历阳附近侨立的侯国,裂土实封,如今江东侯爵中的独一份!虽然只有三乡之地,但这三乡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私产!
当然沈哲子为此付出的代价也不小,除了原本的事功以外,单单以他和兴男公主名义往苑中捐输的钱粮便达数千万之巨!不捐也不行,如今都中满目皆疮痍,地方上能够得到的支援只有吴中,内库早已经水洗一般干净。
诚然苏峻起兵获益最大就是他家,但他家也是为苏峻作乱买单的主力。不过凡事还是那一句话,能用钱解决的都不叫事。有一块半独立的小地盘安置在历阳附近,对他而言也是极大的便利。
“驻军都下,总是有些扎眼。若能早离,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韩晃知道自己作为叛军主要将领,如今还堂而皇之在外晃悠,驸马本身承受的非议就不小,因而便说道。他如今倒也不是白身,担任侯国兵尉,统领名义上侯国的一百五十名卫兵。
“不妨事,如今我家人才刚赴乌江整治,单单屋舍之类搭建也要一段时间。”
沈哲子摆摆手,浑不在意道。上次归都他是强兵镇压主持局面,今次却是财大气粗,台中就算有人看不顺眼,这会儿也不敢跟他瞪眼。
都南城郊,十数座营垒拔地而起,每一个营垒里都塞了大量的难民。
经过最初几天的休养之后,难民们中壮力者也都被组织起来,开始进行工事劳作。在经过几轮践踏之后,建康城已经残破大半,大量房屋残骸、土堆石块堆积在城中,有的是叛军的残留,有的是守军刻意为之的街垒。这时候,自然都需要清理出来。
一旦开始劳作,早先的餐食供给便有些不足。最初得救后的感激淡化之后,难民之内也开始出现许多抱怨,比如羹汤不稠、劳役太重之类,尤其满目疮痍的都城让他们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一时间情绪不免更加低迷,连带着劳作的热情也渐渐消退。
宿卫们自然不会对这些难民客气,呵斥催促只是客气,动辄打骂也是寻常:“你们这些寒伧贱命,侥幸能活下来,已经是朝廷恩典,驸马高义!还敢懈怠慢工,活着又有什么用处!”
一名民夫被推搡撞在了碎石堆上,血水霎时间涂了满脸,还有一名宿卫上前打骂,顿时便引起了众怒,几名壮力上前将那兵士推搡开,不免瞪着眼怒吼道:“菜羹寡淡不如清水,本来就养不出气力,你们这些悍卒把人往死路逼使,难道就不怕驸马问罪!”
眼见群情激涌,那宿卫不免退了一退,口中仍在叫嚷:“你们以为眼下餐食都是平白得来?驸马虽然有仁义,但也是身负诏命,若是不能如期成工,驸马也要引咎而退!届时台中再换一位督护过来,你们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困苦!”
听到这话,民夫们情绪不免有所收敛,许多太高深的事情他们或许还不知,但却知道,驸马在乡中时,他们这些难民在都中只是等死,一直等到驸马归都,他们才有了一口吃食!
单单这一点,驸马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便无可取代,更不想因为自己的懈怠而让一个不知小民疾苦的人来监工。
“可是、可是就算要我们赶工,为什么有人工少食多,而我们却餐食不饱,昼夜不能歇息?”
仍然有人不忿吼道,人不患贫而患不均,他们确是亲眼所见,不同营垒的难民们待遇也是分了几个层次。
“那些人都是一技所长的匠人,你们要是能做得了他们的工,也能吃他们锅灶里的餐食?怪只怪你们自己没有本领,又要怨哪个!”
类似的争端,偶有发生,大量的不满情绪,也渐渐传递到了沈哲子这里。
对此,他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方法,索性暗示下面人赶工两日,等到各种不满情绪在诸多营地蔓延到了一个程度,乃至于发生抗工流血事件后,他才让人在罪囚营里提出一些囚犯来换上宿卫衣衫斩首,将头颅传示各营,顺便恢复了正常的劳作强度,不满的情绪才有所缓解。
什么数字,一旦堆积到一个量,都会产生惊人的效果。
沈哲子元月中归都,开始处理都南赈济事宜,元月末才勉强梳理出一个大概。而与他一同抵达京畿的三十万斛赈灾米粮,也已经将要告罄。
但好在基本的脉络已经梳理出来,接下来事情的重点已经从前期的赈济转为了灾后秩序的重建。
沈哲子归乡隐遁数月,诚然名望已经攀升到一个顶点,但非议声也不是没有。尤其在他归都后,台中旋即便发布政令,三征不应者永作禁锢。
这一项政令可以说抽掉了各家观望时局、待时而出的余地,诚然政令的颁布者王导饱受物议。而作为始作俑者的沈哲子,其实也是名望大伤。
但这对沈哲子而言也实在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情,往年他确有爱惜羽毛、邀取名望的举动,但那是在实力不足的情况下,如今他在时局中的地位,早已经不是名望所决定的。这世上永远不缺议论家,也永远都需要能做事的人。
归都之后,他首先接手的就是眼下最为棘手的问题,并且在极短时间内做出了成绩。如今都南绝大多数区域已经肃清,流人也都渐渐归籍,事情总算上了轨道。
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解决困顿台中大半个寒冬的问题,首先自然是因为沈哲子带来了充足的物资。沈哲子在乡几个月,也不是无所事事,最重要的就是走访商盟各家。
吴中这些人家虽然多在商盟之内,但也并不需要对沈家完全俯首称臣,他们也都有自己的独立性。如果沈哲子不能拿出一个让他们满意的方案,他们同样可以置身事外。
这是吴中长久以来的封建世风所决定的,哪怕当年割据江东的旧吴孙氏,不过仅仅只是江东一盟主而已。孙权在位多年发动起一系列的政变,阴谋与杀戮统统用上,仍然不能完全瓦解江东世族的乡土力量。
除了乡人们的支持之外,另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就是沈哲子有一套执行力和效率都极高的行政班底。这一套班底以他早年治家时的核数团队为基础,如今规模已经达到数百人之多,同时还搭配他家诸多族人并门生。
豪族之所以拥有雄厚的乡资,具体除了体现在拥有的田亩和人丁之外,更在于对地方事务的话语权。
以沈家为例,像是沈哲子和老爹沈充这样优秀的族人在异乡任事,保障家族的特权来源。而另有一部分族人则长居乡里,大量担任郡县一级的属员,以确保特权的实施,一点一点转化为家族真正拥有的力量。
高效专业的核数团队保障信息的快速录入,而那些长期担任掾属吏员、精于具体事务操作的族人和门生们,则确保一项项举措的决定和实施。
从这一点而言,类似琅琊王氏那种高门,他们获取权力的主要来源是对皇权的分享。可是沈家这样的新奇门户,除了能够分享到皇权之外,更拥有广泛乡土支持!
总之,困顿王导等台中诸公良久的京畿灾情,就这样被沈哲子波澜不惊的给解决了。
沈哲子向来不相信什么论功行赏,尤其是在朝廷已经丧失公信力的时下,所以,在赈灾的过程中,他已经开始着手挖掘利润点。
足足十数万的受灾民众,在别人看来是一个天大的麻烦,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尤其是这些底层的小民人微言轻,即便是出面救助了,受到感恩戴德,但也不足对名望产生立竿见影的影响。对于许多人而言,有那个时间,不如组织一两场清谈,拜会几位时下的名士。
但是在沈哲子看来,这些受灾之人却是一个巨大的宝库,一个可以堂而皇之大肆征用人力的机会。除了难民中分布广泛的壮丁劳力之外,对沈哲子而言,最宝贵的就是大量工艺熟练的匠人!
在中古这样一个相对比较原始的农耕氛围中,大规模的城镇聚集人口,除了要依赖于发达的农耕之外,也必须要有丰富的手工业配合!建康城这些受灾的民众,除了其他地区流落至此的流民,和郊野一部分农户以外,匠户占据了相当大的比例!
自古以来,北方的各项工艺都要比南方优秀得多,哪怕再过几百年,仍是如此。沈家的各项手工制品之所以能够保证高质量,那是因为沈哲子带来一些技巧,和有准确目标的研发,并不意味着南方整体的工艺技巧已经超越北方。
叛乱之前沈哲子在曲阿置业,也在大力招募工匠,但其实收效并不能算高。相对于吴中土著的沈家,这些南来的匠户们更信任朝廷和那些侨人旧姓人家,而朝廷也在大力招揽这些匠户安置在建康城周遭。
加上那些侨人门户的竞争,沈家始终没有太大竞争力,始终存在一个庞大的用人缺口。这在某种程度上,也限制了沈家各项产业的壮大。类似南苑这种高端市场的经营,除了发挥本身的技术优势之外,其实也是一个无奈之选。
沈哲子统理赈灾事宜,有一个前提就是要有完全独立于台城行政构架之外的权力,一方面是不愿与那些效率低下的台中各寺署打交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更自由的遴选匠户。
能有一技之长的匠户,通常都要籍成另册以区别于普通民籍管理,而且朝廷每年都要检阅,假使匠户减少,通常负责管理的官员还要遭受罪责。所以,哪怕是世家大户,也不能如荫蔽寻常丁口一样,大肆吞没这些匠户。
可是历阳军攻破建康之后,大量的籍册都被焚烧一空,当中自然也包括这些匠籍!所以沈哲子现在的状态就好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大量都中匠户被从难民中筛选出来,随便他去征募!
所以当难民们籍册整理完毕后,有千余户原本的匠户消失在了籍册上!而且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朝廷管束最为严格的冶铸类匠人。这些匠人们一旦挑选出一定规模,即刻就被船送去了沈哲子的乌江侯国。
时下都中米贵,正当妙龄的女伎之类,价格不过在三五斗之间。可是一个工艺纯熟的壮年匠人,价格却是十数倍往上。而且这一类的奴仆,根本不会大规模在市场出现。
沈哲子荫蔽的这些人口,本身已是一笔庞大财富,如果再加上其他一些配套的投入,一两年之间,就能在他的侯国发展出一套产能巨大的军工产业!
二月初,天气已经渐有回温,野地里已经隐有绿意渲染开来。
沈哲子也是难得的从诸多事务中抽身出来,乘着牛车与纪友和庾条绕着都南湖塘闲游。
建康城南景色向来乏甚可陈,不比城北壮阔,也不及城东秀美。尤其如今更有大量难民居于此处,因而更成贵人们绝迹之地。
此时野地中不乏难民妇孺漫步其间,臂挎竹篮采集刚刚露头的野菜。远远望去,这些穷苦之人脸上虽然不乏菜色,但也不再尽是绝望。大概是年前诸多尸骸血肉滋养了土地肥力,让今年的野菜也生长得尤其茁壮。
“最难熬的日子总算熬过去了。”
眼望着野地中那些步履不乏轻快的妇孺们,纪友忍不住感慨一声,他家世居此乡,看到乡人们熬过凛冬,渐渐恢复元气,心中确是不乏欣慰。
他指着对面的沈哲子笑语道:“维周你军功卓著已是光耀江东,不过在我看来,能够活人无数,才真正值得传颂于后世的真正功业啊!”
沈哲子闻言后却是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叹息道:“何敢奢望传颂于后世,人心皆健忘,只怕过不多久,这些受恩小民们就要沸反盈天。我受命赈灾,既不是为拯救他们,也不望他们能够感恩多深,不要予我太多掣肘,已是两不生厌。”
庾条听到这话后不免哈哈一笑:“维周要做什么,总能让人信之不疑。不过你这冷眼观世,总是悖于人之常情。”
沈哲子微微一笑,不再多说。于小民而言,或许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春暖花开,乡野处处孕育生机,只要勤劳,就能活命。
可是他的考验才刚刚到来,麻烦事会一件接着一件发生。
赈灾之后,自然要安排生产,只要田亩有所出,那么就不再会有大的动乱。耕作需要土地,需要人丁。年初沈哲子归朝后,朝廷终于展开了新一轮的封赏,名爵之外,最大宗的奖赏自然是土地。
一轮瓜分下来,京畿周遭合宜耕种的田地已经所剩不多。在这一点上,沈哲子自然没有立场去怪责别人,因为他自己就是这一轮瓜分的最大受益者之一。
除了乌江那一个侯国之外,单单赏赐的田产足足就有数百顷!其他人家大小事功,也都分赏有序。事实上除了土地之外,朝廷也没有更多的手段来拉拢凝聚人心。
有了土地,下一步自然是人口。沈哲子作为赈灾主官,在各家心目中陡然变得重要起来。这段时间来,不断有人登门请托,想要分润一部分人丁。毕竟旧籍已经完全焚烧一空,只要沈哲子大笔一挥,就会有大量的人口被隐瞒下来。
聪明人不止沈哲子一个,他能大肆吞没人口,旁人自然也有这个想法。尤其世居丹阳的各个人家,在今次的动乱中损失可谓惨重,迫切许多补充大量的人力,才有可能尽快恢复元气。
这一类的要求,沈哲子当然不能满足,他之所以主动承担这个重任,又不是为了给那些人家打工。只有将人力掌握在自己手里,接下来才有底气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但这些人家对人口的贪婪是难以遏制的,沈哲子不理会他们,他们自然又会有别的手段。因而各个难民营地附近近来也是活跃,许多人家都派人在附近想要吸引人口。比如散播流言,比较有市场的流言是,朝廷将要将这些难民转移到江北屯戍垦荒,又或者要将他们转成吏户兵户,不再正常安置。
这一类的流言,在难民当中造成极大的恐慌。一旦过江或是成为吏户,他们祖祖辈辈都要受苦,承担沉重的劳役。因而许多营地里都不同程度的有难民潜逃,屡禁不止。
这些王八蛋们,遇事蜷缩于后,争利倒是当仁不让。沈哲子对此也不客气,将营垒周遭闲杂人等尽皆驱逐,顺便搜查京郊各个庄园,匿丁超过十人,直接杀人封庄!
单单最近这几天,砍掉的人头就有几十,虽然只是各家底下的管事工佣,但那些血淋淋的尸首也足以让人惊骇。
这样暴烈的手段,其实于事无补,反而从侧面印证了那些流言,难民们逃离之风更剧烈。但沈哲子杀人也不是为了禁绝逃离之风,他就是单纯的立规矩而已。不要以为得罪了他就能如以往那样含糊了事,要做好被杀头的准备!
因为这件事,沈哲子近来风评也是急转直下,从原本的德才兼备转有忿狷酷吝之名。谁敢杀我,我就骂他!时人这种剧烈的情感转向,倒也颇为让人侧目。
不过沈哲子对此倒也并不放在心上,他也不是孤军奋战,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吴人群体。他是承担着吴人们的利益诉求归都,骂声再烈,后面都有人帮忙骂回去。最起码在夏收以前,哪怕是王导,也不能罔顾吴人诉求而将沈哲子夺官。
赈灾的同时,沈哲子也把建康城彻底拆了,朱雀大桁以南,除了乌衣巷等一些台臣住所以外,别的地方几乎已成一片白地!那些难民民夫们在得到救助以后,主要就是在做这事。
当然这不是台中的主意,台中只是希望沈哲子能赈灾,确保今年的耕作生产能够正常进行。但沈哲子觉得这显不出他的本领,以清理为名,一天拆一点,然后全拆了。这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建康城不修不行了!
人言魏晋多放达,但背后却是效率令人发指的低下!历史上苏峻之乱后,建康城也是残破不堪,但也修修补补就住下来了。哪怕是台城和苑城,一直到了谢安执政时期才进行了一次大修。
换言之,台中那些臣子们,自己办公场所漏雨漏风,他们都能置之不理,还能怎么奢望他们勤勉于政事?
如今这个建康城,本来就是陈敏作乱的时候从东吴旧址上修筑起来,城池狭**仄,后来繁荣之后一圈一圈扩展出来的长干里之类,更是杂乱不堪。
说实话,这些人就算住在狗窝里,也不关沈哲子的事。
但重修建康城这一件事,不独独是政治意义,沈哲子也需要借由这一个旷日持久的大工程,来梳理一下自己这一方的势力,达成一个更稳固的构架,才能更有效率的将人力物力往江北周转,正式着手北伐。
如果用一个更恰当的比喻,重修建康城就是一次比较彻底的土断,对皇权进行一定程度上的加固。这样一来,只需要获得皇帝的支持,就能获得一个比较稳固的后方。
毕竟沈哲子的根基在吴中,而地缘所限,吴中不可能成为他北伐的后方基地,所以他需要皇权的加持。
重修建康城,有三个比较大的难题。
第一是征地,建康不是边蛮之地,可以说每一寸土地都是有主之物。要将这些土地完全征收上来,困难实在不小。
第二是钱粮,以往建康城的城建动作不大,主要原因还是没钱。苏峻攻破建康后,获得了钱有亿万之数,绢有七八万匹,粮在五十万斛之间。
看似数额不小,但这是中枢财政积攒数年的盈余。只要发动一场战事,就有可能消耗一空!
庾亮执政数年,只留下这一份家底,本来是为了解决历阳之患的储备,结果被叛军尽数抢掠!富可敌国在别的年代可以说是极为庞大的财富,但是说实话,单单沈家一家这些年的积累已经不止于此!
第三则是重建之后的安置问题,京畿作为中枢首府,政治意义极为重大,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田宅安置,当中就有错综复杂的问题。
如今沈哲子准备的小圈子,就是牛车上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三人。纪家作为丹阳土著人家,沈哲子给纪友安排的任务是收地,至于引资的问题,则由沈哲子和庾条解决。
事实上,今次赈灾所用的钱粮,就是沈哲子引来的第一笔资金。也只有那些已经大得其利的吴中乡人,才会在没有见到盈利前景的情况下,予他一笔先期的投入。
“都中眼下已是如此,下一步就是围绕京郊,疏浚河道,填住这些涂塘湿地,经营起几条大的干道出来。这件事情,一定要在春汛之前完成。”
沈哲子现在一刻钟恨不得掰成两刻钟来用,自然也没有心情游玩,今天跟这两人出游,主要还是再梳理一下自己的计划。
车上两人顺着沈哲子所指,看到野地中已经堆起了大量的高丘,那都是建康城里清理出来的土石之类。不必在别处取料,虽然工事不小,但沈哲子所言春汛之前完成,有了那十数万受灾丁口,肯定也能如期完成。
“至于钱粮,也不必担心。只要台中确定营建新都,必然会用大量砖瓦、土木材料,届时自然会有大量人家于此居近修筑工坊。但谁家能够得入此间,必须先输一部分米粮抵达建康。四方集粮,可足工用。”
朝廷没有钱粮,大量工事必然需要外包。沈哲子之所以能够说动吴中各家,也是因为保证会给商盟留出足够的工程。而反过来他之所以敢动念营建这样的大工程,也是因为有江东第一豪富集团保底。
只要前期框架搭起来,荆江之际那些力求上进的豪富之家不可能坐视不理。
朝廷确实没有钱,但是有人、有地,只要这些人活动起来,土地利用起来,就是庞大的财富!修筑建康城不是朝夕之功,沉淀民间的资本聚集于此,长期的活跃,必然要迸发出庞大的能量。
沈哲子先一步派杜赫过江经营,除了防务所需之外,还有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掳掠人口,搭建起一个屯田框架。把米粮作为营建新都入场的保证金,那么就近囤粮几乎是一个必然之选!
台城正南宣阳门,是如今台苑之间为数不多尚能保持完整的门户之一。
此时在宣扬门前,除了守城的宿卫以外,尚站立着二十多名华服之人。每一个人身后还有数名随员听用,便形成了一个百十人的大队伍。
队伍最中央,是两名身穿宗王章服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年近加冠,乃是东海王司马冲。另一个面相看着稚嫩,但身材却魁梧不逊成人,则是武陵王司马晞。
这二人俱为元帝子嗣,肃祖胞弟,只是因为神州蒙尘,大量宗室没于北地断绝继嗣,因而出继给不同的宗王人家。
大概是因为长久的等待无聊,年轻一些的武陵王司马晞脸上已经渐渐流露出不耐之色,他凑近东海王身边,放低语调怒声道:“三兄,那貉子今天究竟归不归台?他若是迟迟不到,咱们就要一直这么等下去?”
“慎言!驸马时之高选,怎能如此称谓……”
相对于武陵王的浮躁,东海王要沉稳一些,他往旁边行一步,拉开与旁人的距离,而后才低斥道:“又不是别人强要你来迎接驸马,既然已经来了,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我、我只是有些焦躁罢了……貉、驸马他怎么可能不知我等在这里长候,却还迟迟不到,似乎稍显倨傲了一些!”
武陵王期期道,彼此虽然都是宗王,但武陵王却是心知,三兄东海王在时人眼中分量却比他要重一些。许多越府旧士对继嗣东海王的司马冲要友好许多,所以武陵王虽然不乏骄横,但对这位三兄也是不敢轻慢。
东海王看了兄弟一眼,叹息一声后低语道:“驸马如今功高势大,又深得皇太后陛下心中。眼下你也到出阁任事之年,任用如何,驸马一言能抵旁人十句。如今这个世道……唉,你收敛些吧。”
正说着,驰道上有数十精锐骑士缓缓行来,当中簇拥着一驾牛车。宣阳门前众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活动起来,有数人往前疾行迎出数步,而后才意识到问题,讪讪停下脚步来,请两位宗王先行。
沈哲子远远便看到等候在宣扬门前的一众人,心内不禁暗叹一声,不乏矫情,眼下他一举一动都有许多人盯着,就算想低调都低调不起来。昨天下午他才确定要归台述职,消息很快就扩散开来,已经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等待迎接他。
但其实说实话,真正交谊深厚的人家,彼此也都有固定的联络通道,反倒不必张扬到人尽皆知。这些等候在这里的人,多数都不是有多亲厚的人,即便是应酬,也不过是保持一个还算融洽的关系,难有什么更深层次的交流或合作。
又过片刻,彼此已经接近,沈哲子也不好太过倨傲的置之不理,便让车驾停下来,下车后疾行两步上前,拱手笑语道:“参见大王,本该早去拜见大王并诸公,只是杂事缠身,未及抽身……”
东海王上前一步笑吟吟将沈哲子扶起:“驸马何必多礼,你之勤任,都中共闻。我等不过清散闲人,渴慕贤达,道左望见,自然要上前攀谈几句。”
两人正说着,其他人也都纷纷上前寒暄几句,只因人数太多,大多只通报一个家世来路,便识趣的避到一旁。
沈哲子一边应付着众人的问候,一边与两位宗王并行往宣阳门内走去。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声势倒是不小。
台城中枢之地,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想不引人瞩目都难。宣阳门作为主要的通道,往来者也是极多。当沈哲子他们行至宣阳门前时,门内又有一群七八人闲谈着行出。
这一群人为首者乃是庾彬的岳父诸葛恢,待见到沈哲子与东海王等一行人后,诸葛恢神态微微错愕。诸葛恢如今也是青徐人家的中坚人物,自然深知如今朝局中各方拉锯对峙的详情。
不过他与沈家倒没有什么针锋相对的矛盾,沉吟片刻后便招呼身边众人一同行上去,先向两位宗王见礼,然后才指着沈哲子笑语道:“驸马近来在都南多有任劳,事功显著,实在不愧时之高选,国任贤能啊。”
沈哲子与诸葛恢倒也没有太多接触,不过对方是庾彬的岳父,倒也能说得上话,闻言后便谦虚一笑:“尚书厚赞,实在让晚辈惶恐。唯有勤勉,不负长者厚望。”
“哈,眼下已是民怨沸腾,若再更加勤勉,局面还不知要纷乱到哪一步。”
原本气氛也算融洽,可是诸葛恢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刺耳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素袍之人站在那里,脸色不慎好看,神态间颇有几分不屑的望着沈哲子。
听到这话,沈哲子眉梢微微一挑,不免有几分诧异,他是很久没有听到人当面讥讽他,即便有不满,大多也都是私下里谈论,不敢当面得罪以至于下不来台。不过在看到那人模样之后,心内便有几分了然。
开口说话这人名为羊聃,泰山羊氏族人,早先死战建康城外的羊曼便是其兄。此人也算是青徐侨门里的老资历,倒是有资格品评沈哲子所为。
不过这种上门请求被打脸的人,沈哲子也不会对之客气,当即便冷笑道:“大凡任事,难有全美。恪于己守即可,物议总是难免。早先都中万众喑声,未必就是善治。如今已有闲力滋生民怨,可见还是转好。羊公也是高门厚望,言行流于小民之属,不免可惜。”
听到沈哲子这话,众人神态都变得古怪起来,不免有进退失据之感。
“放肆!竖子也配臧否于我?”
羊聃自认也是时之名流,忠烈门庭,被一晚辈面斥,心中羞恼可想而知。他不是其兄那种清逸名士,自来厌学少文,心中怒起便忍不住要冲上前来。
沈哲子身边最不缺就是班剑甲士,眼见对方欺近而来,护卫们当即便分散开,将羊聃隐隐包围起来,甚至手指都扣在了兵刃上,大有将要大动干戈的架势。
“不必言臧否,世人有公论。”
就算在以前,沈哲子也不会被区区一个羊聃吓倒,这会儿仍是云淡风轻,一脸淡然。
听到沈哲子这话,旁边观看的武陵王突然笑出声来,大感此行不虚,见识到这位驸马有多张扬。所谓公论之语,时人好将名流作类比,所谓兖州八伯,江左八达之流,而这羊聃也是名列一个“四伯”。
只是这个四伯却非什么美名,羊聃素来自仗家世欺凌弱小,性情暴戾,被称之为琐伯,类比古代的四凶,名声恶到了一个极点。
沈哲子这么说,那是半点情面也不留,直接言到对方的短处。
“竖子欺人太甚……”
羊聃听到这话后,也是羞恼到了极点,哪怕周遭有诸多班剑伫立,也是忍不住咆哮一声,往沈哲子扑来。
“彭祖不要冲动!”
诸葛恢见状,忙不迭发声阻止,可是已经晚了一步。沈哲子身边那些班剑,可都是他家龙溪卒中选出,自然不会对羊聃客气,那羊聃还未冲出几步,肥大身形已被一腿踢倒,摔倒在地滚出了丈余远。
嗬……
眼见这一幕,周遭众人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简单一场口角,这么快就演变成要动武的趋势。一时间许多人心内都生出一丝懊恼,后悔自己来凑这么一场热闹,因而便有人悄悄往外围挪动身形,想要趁着事态恶劣之前溜走。
作为至交亲厚人家,诸葛恢自然不能坐视羊聃受辱,他上前一步厉声道:“驸马慎行!羊彭祖旧望故勋人家,怎可如此折辱!”
这时候,一直在看热闹的武陵王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开口道:“尚书此言差矣,在场诸位都能见证,羊公上前言辞挑衅,继而还要用强动手,驸马反倒无妄遭殃。”
他本就是十几岁年轻人,看到年纪相仿的沈哲子如此威风,恨不能以身代之,早先久候不至的些许怨气,在看到这一场热闹后早已经荡然无存。对于敢在宣阳门前对台臣动手的沈哲子,更是忍不住在心内写一个大大的“服”字。
“阿铖不要多言。”
东海王年长几岁,也要比武陵王多有历事,心知这种麻烦,哪怕他们是宗王也最好不要沾染,因而闻言后连忙拉了武陵王一把,示意他不要多说话,免得招惹怨恨。
羊聃被人搀扶起来,神态已是羞恼到了极点,众目睽睽之下被人踢翻在地,与他而言乃是平生未有之耻辱!
可是眼看到沈哲子身边簇拥的一干班剑,他也知再上前也只能是自取其辱,站在原地睁大双眼望着沈哲子,恨恨说道:“早先只闻吴中貉子恃功而骄,凶横无比。如今已是眼见,莫非你还敢杀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一乐,他近来名声就算有些恶,但比起羊聃来总还算是好的。如今却被一个名满都中的恶人反咬一口,也算是到了一定的境界。
羊聃视线恨恨一转,又望向先前发声的武陵王,冷笑道:“这貉子巧用得功,目无余子,就连宗王长者都敢擅杀于城门之前,他还有什么事不敢做?人不敢言其恶,我当言之!”
说罢,他将头颅一昂,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听到这话,东海王与武陵王脸色也是一变,不能再保持淡然。沈哲子凶名相当一部分,都是因为就在此地被他斩杀的西阳王。如今羊聃旧事重提,倒让他们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沈哲子缓行两步,指着羊聃说道:“乱晋纲者,唯有剑耳!我虽不贤,能识忠义。羊公不必急于求死,你若能恪守忠义名礼,自然无人能伤。但若有悖,也不能游于纲常法度之外,勿谓言之不预!”
台城里,温峤身靠在围榻上,手指着沈哲子笑个不停。
魏晋之际,朝廷大多以霸府为雏形创建,诸多制度都有特殊性。比如温峤这个尚书令,旧制应该是三省首长,施政第一。但是由于曹魏以来中书省执掌诏命逐渐显达,尚书令反而渐渐沦为荣职,而中书省却有凤凰池之称。
尚书省下部曹治事,加上又有数名高官加录尚书事,因而温峤这个尚书令就变得清闲下来。而他眼下的健康状况,也确实不宜过度操劳。
休养了整整一个冬天,温峤的状况也好转许多,虽然身体仍然虚弱,脸庞也还残留着几分不协调,但精神很好,看不出什么暴毙症状。
这个情况,也算是一个最好的结果,温峤虽然甚少插手具体的事务操作,但如今却是沈哲子他们这一派的头面人物,只要待在台城里总略大纲,就能维系住阵营不乱。
沈哲子被温峤笑得有些不自在,在席中已经调整了好几次坐姿。又过少顷,温峤才开口道:“维周向来谋深虑远,不似寻常少年,没想到也有轻狂率性之时啊。”
台中这个时局焦点,没有秘密可言。沈哲子在宣阳门羞辱羊聃,极短时间内已经传遍了整个台城,温峤笑语调侃,正是为此。
“大多时节,都可相忍为国。不过若是一味忍让,也未必就能诸事皆顺。都南赈灾之事,太多瞩目,我倒不惧言伤,只是有的言辞被人渲染太过,若不予以回击,反倒有害于事。”
沈哲子笑着说道。
温峤闻言后点点头:“凡事交到你手上,总能让人放心。不过,维周你虽然不忌名损,但也不便予人太多话柄。羊彭祖也是旧勋门第,其兄壮烈捐国,苛难太多总是不好。”
“或许是眼量有差,我倒不觉得故太常是什么功事彪炳之人。时下物议沸腾,多言故中书激发叛变,于国大罪。类似羊太常此类捐身之人,无人言咎。但温公你也是久历军事者,肯定也明白,建康城破猝然,其实此一类务虚之众也难辞其咎。”
活人封赏完毕后,近来都中吵闹的一个话题便是亡者追赠问题。阵营所限,哪怕沈哲子本身并不热衷于要帮庾亮平反,但他们这一方继承的乃是庾亮的政治局面,因而肯定也要争。
其实此乱所涌现出的诸多捐国之人,当中相当一部分诚然态度是极好,但能力确实不行。沈哲子也知道这样的讨论不合时宜,古往今来政治上的第一要求都是态度,而非能力。只要有了死战不降的结果,生前如何的不称职都能被原谅。
所以这些话,沈哲子也只是私底下说一说。因为有了一个壮烈结果,羊曼哀荣也是盛极,仅次于卞壸。大概也是因此,那羊聃才有挑衅自己的底气。
说完此节,沈哲子话题又是一转,笑语道:“温公此教,倒是予我提醒。羊彭祖此人家世清贵,又是忠烈门庭,眼下之用确是难合其名。名位有差,我倒想为他发声一次。”
“哦?维周这是举贤不避仇,要法先贤啊。”
温峤闻言后微微一愣,旋即便笑道:“那么你觉得,以羊彭祖之能,应该居于何任啊?”
羊聃此人不学无术,哪怕出身高门,但是名声太劣,如今不过区区一个尚书省下郎中而已。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道:“以其家声名望,坐治大郡未尝不可。依我看来,豫章正得其宜。”
“不可不可!羊彭祖此人贪鄙暴虐,未可居郡啊!”
温峤听到这话却是大摇其头,直接否定道。羊聃这个人被比之古时四凶,可知其人如何。江州是温峤旧治,哪怕眼下已经离任,同样还有感情。若把羊聃安排在豫章这样一个大郡,简直就是祸害!
否定的同时,温峤不乏好奇的打量着沈哲子,就连王导对羊聃都是闲用,可见其人有多不堪。沈哲子对此应该有所了解,怎么还会提出这么不切实际的建议?
待见沈哲子好像不是在开玩笑,温峤脸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维周你是认真的?”
沈哲子笑着点点头,以示并非笑谈。
虽然迫于时势不得不放弃江州,但是如此重镇,沈哲子也一直都有留意。应该说王舒的确是有手段,归镇之后软硬兼施,很快就在江州站稳了脚跟。尽管温峤还有留下的一些布置,但在王舒一连串的动作下也都形同虚设。
让王舒去江州,那是权宜之计,绝不是要把这重镇完全拱手相让。但其实眼下包括温峤在内,都没有什么理由再去干涉江州。
眼下虽然还没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刻,但沈哲子也不想看着王舒彻底掌控住江州,一直存念给王舒下个绊子。
对于这样的对手,正面打击效果未必有多好,反而会加重对峙的气氛。但如果给对方配上一个猪队友,那产生的破坏力甚至比正面的打击效果还要好。羊聃这个人,无论从哪方面看都符合猪队友的标准。
这件事甚至不需要仔细操作,只要旁敲侧击让羊聃自己产生这样的念头,他自己就会努力去争取。从台中一个可有可无的郎官,一跃成为两千石大郡太守,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个巨大的跨越。
虽然羊聃风评甚劣,不够资格执掌大郡,但人患不自知,他自己是不清楚这一点的。如今青徐侨门等死命鼓吹羊曼,这也给了羊聃一个谋求进取的机会。
青徐侨门如果答应他这个诉求,一方面会消耗掉羊曼死国所带来的政治资本,另一方面要不断给羊聃擦屁股、收拾烂摊子。如果不答应大用羊聃,那么他们也不好再鼓吹羊曼,否则必然要承担一个凉薄之名,苛待勋烈人家。
当然还有一点,假使羊聃放声要谋求豫章太守,那么必然会打击到对此也有想法的谢裒。
关于让谢裒担任吴兴太守的想法,沈哲子早通过谢奕传递过去,但谢裒仍然没给具体的回应。毕竟谢家站在琅琊王氏一方已经很久,骤然改换门庭无异于放弃掉过往积攒良久的政治资源,是很不好作出决定的。
但是,如果竞争者变成羊聃,那么谢裒将毫无胜算。首先,泰山羊氏在时下的门第要远高于陈郡谢氏,其次,羊家素来便与琅琊王氏联姻,关系之亲厚也不是谢家能比的。而且,羊聃的兄长羊曼与谢家谢鲲同为江左八达,羊曼的清望之高还要超过谢鲲。
如果说羊聃的名声太劣,那么谢裒其实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太出众的才能可以成为必然之选。沈哲子之所以招揽谢裒,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其家族潜力,另一方面便是因为谢裒此人趋于中庸,并不是一个能力手腕都极强的人。
察觉到沈哲子的意图后,温峤默然片刻,还是叹息道:“羊彭祖不是治郡之选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也不再多说。他家与温峤的合作,双方本就各自都有极强的自主性,没有什么从属关系。况且这一件事,终究还要羊聃自己争取,青徐侨门内部的利益分割。他们这一方也不必做什么,只要不阻挠就好。
略过这一件事,温峤又说道:“昨日台中决出,虞胤将要出任琅琊郡太守。虞氏国戚,近都治郡,维周今次归台,若有时间,可率小儿同往送行。”
听到虞胤的名字,沈哲子愣了一愣,而后才想起来,此人本为国舅,早年多得肃祖信任,与南顿王往来甚密。后来随着庾亮的打压,虞胤日子过得也不算好,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熬过去后又得任用。
在宗室力量空虚的时下,启用虞胤担任琅琊太守,对于王导的拿捏之稳,沈哲子也颇感佩服。侨立的琅琊郡,一直就是青徐侨门的禁脔,当作休养生息的自留地。
大概是自己归都后动作频频,令其有意将更多的乡土宗亲势力往建康来引。没有选择青徐内部核心的人选来担当这件事,而是选了一个身份微妙的虞胤,应该是为了回避直接的冲突和抵制。
毕竟,沈哲子可以直接对羊聃这样的人动手,但是虞胤却是元帝的小舅子,肃祖母舅。沈哲子对其也不好过分威逼势迫。
“这件事,我记得了。”
沈哲子虽然点头应下来,但也并不将之放在心上,如果营建新都之事顺利的话,各地豪宗都会云集京畿,琅琊郡那点底蕴也实在翻不起什么风浪。
沈哲子比较关心还是虞潭归都后的任用问题,相对于温峤这个独立性极高的盟友,虞潭才算是自己人。他能在台中占据什么样的位置,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未来沈哲子对时局的影响力度。
这件事已经商议了很久,此时再提起来,温峤便说道:“太保有意让虞思奥继任司徒,我却想让思奥入职尚书担任仆射。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看他自己的意见。”
司徒三公之位,诚然尊崇,而尚书仆射也是相当厚重的待遇。由此也能看出时人对吴人崛起的正视,同时还有提防,因为这两个官位再高,其实都是太保和尚书令的副手。
这样高级的人事任命,沈哲子也不好置喙。但其实在他归都之前,便已经知道虞潭和老爹商议的最终结果,他们都希望虞潭能够跳出政事范畴,担任中护军,负责都中整体的军事和防务。
无论司徒和仆射,只是选择一方从属而已。但如果虞潭能够成为中护军,那么就会独立于台中几方之外,获得一个相对独立自主的位置。
除了人事政局上的安排之外,温峤对赈灾事务的进度同样深感兴趣。在吴中钱粮大量涌入建康之前,都中用度维持主要消耗的就是他从江州带来的物资。
谈到这一件事,沈哲子便顺势递上从去年就开始酝酿的营建新都的计划书。
厚厚的书卷第一页便是一张平面的构造图,横平竖直,四角方正,干净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结构宏大的建筑草图。
刚一拿到手中,温峤还不适应这种视图风格,待到沈哲子详述一遍之后,他才又捧着那草图认真观看起来,眸中渐有异彩,可是渐渐地双眉却微微蹙起,两手一摊长叹一声道:“维周胸藏沟壑,远胜愚长,可惜,可惜……”
沈哲子知道温峤在可惜什么,他的构想实在太大。在这张草图之中,未来的建康新城划分为三十六座坊,规模较之如今的建康城要扩出将近三分之一!
原本的石头城在这张图上直接被囊括在城中,作为西城一个特殊的军事坊区,与整个城防连为一体。
而原本防卫的漏洞蒋陵覆舟山,则连接城墙,成为了城墙的一部分。如果能够如草图一般完成,此处不再是敌人进攻的突破口,而会成为防守的一个桥头堡,并且背靠整个建康城,完全衔接!
这个设想,与其说是宏大,不如说是荒诞不经。不要说眼下早已残破不堪的建康城,哪怕是此前未受兵灾时,跟这草图上的构想一比,那也是云泥之判,原本的建康城简直就是一个蓬户陋居!要知道以往的建康城,可是连城墙都没有!
就好像要将几间破茅屋修筑成百丈高的辉煌明堂一样,这当中的跨越之大,足够让大多数人感到绝望,裹足不前。
沈哲子名为赈济,实则拆城,事到如今,建康城已经到了不得不修的地步。只是大修还是小修,修筑到哪一步,仍然需要商榷,或者说量力而行。
事实上不要说温峤,无论任何人看到沈哲子这个构想,只怕都要道一声可惜。想法再美妙,可惜力有未逮啊!
沈哲子抛出这个想法,倒也不是要即刻便获得所有人支持。他翻过那第一页的全局构图,后方则是一份份局部的构图。他家过往几年不乏有大兴土木的工程,因而也很是招揽积攒了一批建筑规划方面的人才,加上赈灾过程搜集到建康城范围内诸多第一手的资料,要做成这些构想并不困难。
相对于那全局构图的宏大简约,后续那些局部图纸则要详细得多,不止用了裴秀的制图六体从各个视角描绘了建筑规划,甚至连工期、劳役和用料方面都做出了大量的估算。
温峤本身并不精于土木营造,但是因为这些图卷中标注的资料极尽翔实,他理解起来也并不困难。
相对于那全局构图带来的震撼或者说惋惜,那么后续的这些图卷,温峤能够真切感受到沈哲子的用心良苦,他两手按着那图卷感慨道:“时人慕玄、养望、空谈、轻言臧否者有之,但像维周这一类能真托国任的,实在是欠缺啊!”
随着彼此接触日频,在温峤面前沈哲子倒也渐渐不再拘泥,闻言后便笑道:“人各有所长,我大概一生都领略不到那种玄虚放达境地。不过话说回来,若人人都懂得如何收拾河山,则何必有我?”
这语调虽然平淡,但话中流露出来的意思确实狂妄,尤其从一个年轻人口中说出来,落入温峤这种中枢重臣耳中,不免有几分不自在。可是温峤在咂摸片刻后,不免哑然失笑,除了年纪之外,他竟然找不到什么反驳沈哲子的话。
“若是年少时,听维周此语,当有争勇之念,不过现在,罢了。”
温峤拍着面前的图卷,叹息道:“维周你这诸多构想,颇有可采之处。我却不能一时览尽,且先留在这里仔细参详,稍后再寻太保详议。”
“这些图卷都有备份,稍后晚辈还要去拜见太保,自然也会再呈交一份。”
营建新都这一件事情实在太重大,不要说沈哲子,哪怕就连王导都难一言决之,肯定会经过漫长的廷议拉锯。
对于中枢的议事效率,沈哲子向来都不报什么信任。所以整个大项目都被分拆开一个个的小步骤,像是如今他在都南修筑河道、填塞涂塘之类,其实已经是先期的准备工程。
之所以要将整体的规划一下子都抛出来,就是要描绘一个宏大的蓝图和前景,以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其中,无论支持还是反对。
离开温峤这里后,沈哲子转去拜见王导,旋即便得知王导并不在台城,而是去了扬州州府。负责接待沈哲子的是陈郡袁耽,也算是江东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而且还是谢尚和殷浩的妻兄。
彼此座谈片刻,不过沈哲子与这袁耽之间共同话题实在太少,沈哲子也没必要耐着性子应付下去徒增尴尬,索性便起身,留下一份关于营建新都的图卷,然后便直接告辞离开。
刚刚离开太保官署,早有几名内侍等候在外,将沈哲子请入苑中。
叛军占据建康城那段时间,曾经将大量都中民众驱赶到苑城。因而苑城除了太极殿以外,别处也都是残破不堪。
原来小皇帝一人在都中时,还算比较从容。可是随着皇太后归都,加上先帝的妃嫔子女陆续归苑,统统挤在太极殿附近,便显得局促难当。除了一个太极前殿留作召集台臣朝议的场所之外,其他殿堂大半都安置了人。
皇太后如今居住在东堂,内室与宿卫哨所之间不过只有几丈远的距离,当中有一道綀布屏风阻隔,也只是聊胜于无。单纯的居住环境来看,甚至比不上京口行台的砚山庄园。
沈哲子行入殿中,首先看到的是坐在上首的小皇帝。他刚刚上前行礼,便听小皇帝可怜兮兮道:“姊夫救我……”
待看到小皇帝书案上摊着的大量字帖,沈哲子心下便了然这小子肯定又惹怒了皇太后如今被罚抄书。老实说,皇太后的教育水平如何姑且不论,但无论是小皇帝还是琅琊王乃至于自家小娘子,书法水平都不算差,这大概也是此类教育方式的附带收获。
沈哲子收复台苑之后,小皇帝脱困又无人管束,很是放飞了一段时间自我,养得膘肥体壮。可惜好日子没有过多久,等到皇太后归都,看到残破京畿心情本来就欠佳,再看到小皇帝渐渐有长歪了的趋势,自然是加倍严格的管束。
沈哲子在乡中时,便收到几次小皇帝通过庾彬传出来的诉苦书信。等他归都之后,小皇帝更是几乎每天都派人给他传信。不过沈哲子那么多事要忙碌,自然无暇理会。
见礼之后,沈哲子坐在小皇帝临席,趁着皇太后还没过来,轻笑问道:“陛下又是因何引咎?”
“我、我只是今早贪睡了片刻……”
小皇帝瘪着嘴低语道:“昨日母后见颜公询问我的学业,颜公耳背,对答迟疑,母后便说我怠慢师长,昨晚抄书到深夜……”
颜公便是琅琊颜含,述圣颜回之后,满腹经纶,品性高洁,不阿权贵。其人虽是琅琊郡人,但却与琅琊王氏并不亲厚,反而与已故尚书令卞壸颇为投契,这么算来也是半个皇党之人。
右卫将军刘超留在京府之后,便由此公接任小皇帝的教育。至于真正的帝师王导,反而很少有教导皇帝的机会。
“姊夫你要救我……”
看到小皇帝那凄惨模样,沈哲子心内不禁一叹。时下京畿这个残破局面,就连许多任事经久的台臣看来都是一筹莫展,可想而知皇太后心中的焦虑。
但她长居宫闱之内,也不是什么精于权斗的腹黑妇人,按照她那朴素的哲学观,天下不能大治,除了国有奸佞之外,大概就是君王失德。她归都后对小皇帝这么严苛,何尝不是在把自己的压力转嫁到小皇帝身上去,其实都是于事无补。
趁着宫人入内去请皇太后,沈哲子凑过去低语道:“天子德教,岂是一人之学深学浅。两学荒废年久,时人不能得闻经纶,这才是皇帝陛下应该心忧的事。颜公乃是海内硕儒,重兴两学正得其选,岂能长困阁上作一人独专。”
小皇帝听到这话,初时还在迷惘,沉吟片刻后才展露笑颜,拍手道:“姊夫你的意思是,朕只要让颜公去国子监、太学职任祭酒,自然就不用……”
小皇帝还在那里自以为得计,沈哲子视线一转却看到皇太后已经从殿后转出,还待要提醒一句已经来不及,连忙正襟危坐。只是教厌学的小舅子怎么逃课,却被丈母娘抓个现行,心里难免有些尴尬。
小皇帝皱着眉头盘算着这方法的可行性,待察觉到沈哲子神态有异,这才后知后觉的转过头去,却看到皇太后已经行至不远,小脸顿时又耷拉下来:“母、母后……”
沈哲子瞥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小皇帝,起身向皇太后行礼。
大概是为了宣示国难之时共渡难关,皇太后只穿了一件未着色的素色衫裙,视线落在沈哲子身上稍显温和,微笑着示意宫人请沈哲子再次落座。只是再看向小皇帝时,眼神则变得有些凌厉。
“母后,今天的课业,我已经完成了。”
小皇帝不敢再坐,两手举起书案上的那些字帖小声说道。
宫人匆匆上前收起那些字帖而后呈交给在上首落座的皇太后,低头翻阅片刻后,皇太后脸色才舒缓几分,凝望着小皇帝叹息道:“君者应有君仪,民者才有纪纲。你只困顿自己不得清闲,你姊夫却能看到两学荒驰,民不能闻正论。落眼高低,格局已是有欠!你姊夫也是年未加冠,却能成匡扶社稷的良臣,小处得显,这才是你要请教的地方!”
“母后教诲,儿不敢忘。”
小皇帝一脸恭顺的低头说道,然后又对沈哲子行礼:“多谢姊夫赐教。”
沈哲子很荣幸的做了一次别人家孩子,起身还礼。
皇太后又教训几句,才让宫人将小皇帝带了下去,望着小皇帝的背影坐在席上长叹一声,对着沈哲子露出一个苦笑:“你这个兄弟,长在苑中,甚少历事,观世不免浅薄。维周你才大能当,还要常常入苑中来,替我管教一下他。”
今次归都之后,沈哲子便听皇太后对他诸多诉苦,或是子劣难教,或是境况艰难、不好维持。这是在把沈哲子视作了真正的家人,无形中便流露出来依赖。实在是眼下而言,大臣不可信,母族不可信,她也几乎没了选择。
沈哲子笑着说道:“陛下只是年浅罢了,秉性纯良温厚,处乱不惊,早有静气。年前臣归都时,常听诸公赞道皇帝陛下虽处乱地,但却动静得宜,并无堕礼之举,尚要胜过许多年高名流。母后归都,久别重逢,自有孺慕流露,即便偶有疏于小节,那也是纯孝的天性流露。”
为人父母者或许不满意子女,但许多毛病自己说得,别人却说不得。
皇太后听到沈哲子对小皇帝评价不低,脸上渐渐显露出笑容来:“或许是我待他有些严厉,但这样中肯不失偏颇的话,眼下也只有维周你才会在我面前说起。”
“但我自己心里也有难处,先帝弃家托国,儿女俱未长成,国运又艰难致斯,我是难辞其咎,又是无计可施。唯有加倍教养皇帝,希望他能早早长进起来,担当君事。”
讲到这里,皇太后脸色又有几分阴郁,环望大殿慨然说道:“别的不说,单单这苑中眼望尽是狼藉,难免诸多怨言滋生。群聚一处,即便是不想听,许多冷言也都传来……唉,让我坐卧不安。”
这已经涉及到内帷私密,沈哲子也不好接口。但略一深思,他也明白皇太后处境应是不好。今次之灾,祸起庾氏,这已经成了内外共论。
皇太后轻信母族,让江东变得一片狼藉。而如今庾氏又势弱,被赶出了朝堂。庾怿在豫州没有什么大动作之前,也不能声援到皇太后。内廷中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那也都是寻常。
“罢了,这些妇人絮言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皇太后政治上虽然迟钝,但在这困难时局中,倒也表现出了足够的韧性。抱怨几句后便将面容一整,不再沉湎低迷,望着沈哲子欣慰说道:“我听说维周你负责都南赈灾,已经是卓有成效。虽然我不曾眼见那些小民凄惨,但这一桩事年前拖到年后,台内诸公不能理清,可知也是棘手。假使维周还不归都,我真不知要托付何人。”
“臣一时迷于肥遁,不能勤勉于事,已是惭愧。母后予我信重,自然不敢轻慢,竭尽所能只求不失罢了。”
皇太后闻言后却笑道:“你这少年诸事都好,只是拙于争功。但家事即为国事,礼法所定,有功则褒,实在不必怯于论功。”
沈哲子微笑应下,而后便将话题引到今次归苑的目的:“都南赈灾已近尾声,诸多丁户已经归籍。只是关于灾众来日如何安置,臣还想请问母后是何看法。”
“丁户已经归籍?这么快?”
皇太后听到这里后,脸上也显露出一丝喜色,这意味着初步的秩序已经构架起来,让她提着的一颗心都轻松下来。如今她已经是惊弓之鸟,每每午夜梦回,都是被噩梦中难民攻击台苑的杂乱画面所惊醒,这一冬都熬得很辛苦。
“具体的事务举措,我也实在难教维周。你能这么快稳定局面,可见也是能为。来日该要怎么做,你可草拟奏书直接交我,我再传诏台中,一定不会予你掣肘。”
皇太后也知台中许多事务处理起来都效率低下,拖沓得很,因而表示道:“衣食农本,也是国祚之基。这些小民也需要尽快安置,不要耽误了农时。维周你放手去做,再过几日我也会出苑召集命妇弄桑劝耕。”
大乱之后,急需休养生息,这也是惯常的思路。但这跟沈哲子的想法有悖,如果他直接将自己的计划送至台中,肯定又是反对声连连,不如直接走苑中皇太后的门路。
所以,沈哲子又说道:“臣之所虑,却是不同。诚然农本国重,但时下都中形势,却是有异于往。勋者各据其土,小民安置艰难。若是再垦新田,则年终不能建功。一赈再赈,不是长久之策。”
皇太后听到这里,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凝重,沈哲子的意思她也听得懂,那就是京畿周遭已经没有现成的耕地可以安置这些小民。归都封赏是她主持,因为钱粮有缺,所以厚赏田地。那时候在她看来这也是权宜之计,却没想到造成眼下难民难以安置的困境。
沉默良久,皇太后才幽幽道:“妇人却是见浅,诸公难道不知?竟无一人建言,实在可恨!我本以为维周你辞赏寓意单纯,看来你是早预见到这种局面啊……”
沈哲子倒不介意皇太后脑补美化自己的形象,只是继续说道:“门户私言,臣姑妄言之,母后姑妄听之。如今京畿周遭各家都是丰田薄力,若使将小民俱放于野地,只怕转瞬就有大半流于籍外!”
“这、这……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前日议事,尚有几人参奏维周你挟民甚苛,原来是他们自己心怀鬼祟!”
皇太后倒抽一口凉气,语调也转为恨恨,早年她将政事大半托付兄长,如今亲自问事,原本还以为早先那些人家只是些许微词攻讦沈哲子,却没想到内中还隐藏着于国争民的险恶用心!
意识到这一点后,皇太后不免有些后怕,幸亏她当时信重自家女婿更多,没有诏令训斥。否则换了别人去代替沈哲子,只怕便入了那些人挖出的陷阱!
“小民难置,只是一端。如今京畿残破,已不堪居。这也是迫在眉睫之事,不能不早作预案。”
听完沈哲子所言,皇太后已是一筹莫展。原本在她看来,只要难民得以安置休养生息,朝廷再镇之以静,过不了多久,便也能渐渐恢复元气。到现在才意识到诸多问题错综复杂,纠结在一起,环环相扣,根本就解决不了啊!
深思良久,皇太后也没想到该从哪一方面解决问题,只能求助望向沈哲子:“维周你可是已经有了解决之策?”
说到这里,沈哲子已经基本将困境向皇太后勾勒完毕。小民难以安置,一旦放归乡野,便有可能被大量荫蔽,让朝廷失去这一部分人口,同时失去赋税的来源。财政越发恶劣,京畿便迟迟不能修复,若再仰仗地方援助,则中枢更加羸弱。
见皇太后已经意识到这个死结的循环,沈哲子便将早已经准备好的方案拿出来:“臣的意思是,眼下在籍之民,不必急于遣返归乡。如今都内在籍之民,中兴以来,无过于此。若能善用,所获良多。”
“营建新都,必须大量丁役。与其事后征调扰民,不如权变当下,便以时下在籍之民为用。”
“可是,时下府库空虚,国用已是艰难。若再妄兴土木,能否维持得住?”皇太后忧心忡忡道。
“中枢者何也?集四方之物,以资中用。今次乱事,京畿所害尤深,但四方却仍有余力,正宜引援为补……”
如今东晋这个朝代,就像是暮气沉沉、行将就木的一个企业,不是没有底蕴积累,只是资源的流通渠道实在太过堵塞,致使大量资本沉淀,不能迸发出老树翻新的活力。
营建新都是沈哲子生造出来的一个概念,如果能撬动那些沉淀的资本涌动起来,冲开那些阻塞的渠道,国事仍然大有可为。
尽管沈哲子已经极力用朴实的语调讲解,但是这样一个宏大的构想,皇太后一时间也很难理解。
到最后,沈哲子只能从切身利害对皇太后讲述:“如今台苑已是残破,内外无阻,不堪为居。君主不能安居,臣民如被针毡,营建新苑已是迫在眉睫。”
皇太后听到这里,眼神不禁一亮,重修苑城这一件事,哪怕不考虑别的方面,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只是早先她知国用艰难,也不好主动提出。如今沈哲子说起,更让她有感于这个女婿不只在国事上颇多建功,生活上更是体贴入微。
“这样吧,维周你且暂留城内,来日再作廷议。天色已经晚了,你就留下来,我让宫人去请你家娘子,今夜就住在苑中。”
兴男公主入苑时,已经到了入夜时分。随行除了几名侍女之外,尚有十多辆大车,装满了各类器具物用。
归都之后,沈哲子便忙于赈灾,夫妻俩也是许久没见。在苑中见面之后,小女郎也是兴奋,又免不了埋怨沈哲子几句回城也不让人回家通知一下。
“母后也真是不知体恤,台中那么多两千石贤臣都是清闲无用,我家夫郎不过区区一个遣用督护,却是忙得久不归家!”
随着沈哲子在时局中越发显重,兴男公主在面对皇太后时也更加从容,有底气得多,言谈也变得随意起来。她见到沈哲子较之归都前清瘦许多,趁着入拜皇太后的时候,便忍不住抱怨几句。
皇太后闻言后尴尬一笑,面对台臣时她或许脑筋还跟不上转,但对自家小女的言外之意又怎么会听不出。她叹息一声后说道:“维周他位卑任重,我又怎么会不清楚?时下都中虚名者多,才大者却少,维周已经是难得的时之高选,若不加用,旁人更不可当。只是他年纪实在太小,骤然拔举两千石,过分醒目,反倒不美。”
房中除了皇太后之外,尚有两名太妃。听到这母女谈话,其中一名太妃笑语道:“名位不著,那是常人之忧。驸马远拔于众,俊才雅贤,少年高位可期。”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笑容便灿烂几分,她视线落在这位太妃身后一名稍显局促的少女,便摆摆手让这少女到近前来,拉着对方的手一同入座,笑语道:“我出阁年早,入苑都是往来匆匆,已经许久不见阿妹。”
席中这少女,也是先帝的女儿,乳名南弟,仅比兴男公主小了几个月。但是长居苑中,加上年前多受惊扰,眉目间却是稚嫩许多,垂首不敢看众人,入席后只是期期艾艾说道:“阿、阿姊你好。”
“这女郎少见风物,怯居人前,失礼之处,还请公主体谅。”
太妃又笑语道,只是望着兴男公主的视线不乏羡慕。先帝早亡,两位皇子俱为皇太后所出,皇子司马衍又得继统,她们这些苑中妃嫔也实在没有地位可言,似她这种能有所出者处境已经算好,起码还有一些盼头,期待女儿能嫁一个好夫家,连带着改善一下她在苑中的处境。
其实早在兴男公主挑选驸马时,这位太妃就有所动念。当时吴兴沈氏并不被看好,以至于皇太后颇多怨言。但太妃却并不计较门第,她自己本就是宫人晋升,类似沈氏这种吴中豪富人家反而颇得其意。
所以,太妃是打算待到沈氏落选后,央求先帝为自己所出小女赐婚沈氏,结个善缘。但是可惜,这番谋算终究落空。当时太妃虽然有些失望,倒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近来再思及前事,却是懊悔得整夜难眠。
如今沈家势位,早已超越诸多旧姓高门,驸马更是厚勋高名得享。假使这位佳婿落在她头上,如今在苑内与皇太后分庭抗礼都不无可能!
兴男公主倒不知太妃心内诸多小心思,她与身边这位阿妹倒也没有多亲厚的姐妹情谊,只是太妃语调和蔼,她自然也要投桃报李。
眼见身边这位阿妹颇多朴素,顺手解下身边一些佩饰为其佩戴起来,微微后仰作大人模样打量一番后笑道:“我家阿妹也已长成娇俏娘子,不知将要哪家少年郎得幸。”
这位南弟公主闻言后更是羞涩难当,垂首不敢多言。旁边太妃却笑语道:“这娘子来日将要归于何方,终究也免不了要长姊帮扶。”
房中一时间欢声笑语,融洽无比。眼见几名太妃费心邀好公主,皇太后心内也颇多感慨。当年她对吴兴沈氏冷眼,除了自己囿于门第之见外,其实也不乏其余妃嫔冷言所致。
那些人当时私下都讥讽自家小女不得良配,可是如今却要转过头来对兴男公主恭维有加。际遇流转,实在玄妙莫测。
兴男公主在内苑与皇太后她们进餐,沈哲子则在外间与两个小舅子同席。席中小皇帝已经忍不住打听外间种种,琅琊王虽然也插嘴谈论几句,但神态间兴味乏乏,少年不知作伪,明显是得了皇太后叮嘱敷衍为之。
散席后沈哲子便被安排在太极东堂附近一个偏堂里,又等片刻后,兴男公主才一脸春风得意状赶来这里。一俟侍奉的宫人们退下,小女郎便将螓首拱进沈哲子怀里,先前听到诸多夸赞,都因她家这位夫郎,极大程度满足了小女郎的虚荣心。
温存片刻,兴男公主才又掰着手指头跟沈哲子讲起近来又往苑中送来的财货器用,神态间不乏尴尬。沈哲子对此倒也不甚在意,这年头谁家没有几户穷亲戚。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沈哲子由苑中直接去参加朝议,落在一些人眼中,自然又是一番感慨。
王导赶在朝议之前见了一下沈哲子,针对那个营建新都的计划提出了几个疑问。
其实从内心而言,王导并不主张大修建康城,倒不是出于什么派系之见。他执政向来秉承镇之以静,如果动作太大,会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难以操控,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造成极为恶劣的影响。
彼此理念和主张不同,沈哲子也很难说服王导。说实话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如果他这个构想付诸现实后,未来局势会产生怎样偏差。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如果不能趁着苏峻之乱荡起的余波有所动作,按照王导那一套,就算能缓过眼前,但局势很快又会变成一潭死水。
关于这个问题,彼此都没能达成共识,那便搁置不谈。王导转而言起眼下,微笑说道:“驸马都南赈灾,刚柔并施,缓急从容,这么快就构架起纲领,足以显出贤能。来日归台,我是希望驸马能为臂助,只是不知道驸马属意如何?”
这已经是王导第二次直接招揽了,沈哲子闻言后便回答道:“太保秉政,不逊管子。能得太保耳提面命,悉心教导,这是晚辈荣幸,不敢有辞。只是都南十数万丁口,不敢轻置,还请太保能善予关照。”
关于难民的安置问题,王导近来也在苦思。
沈哲子虽然全权处理赈灾事宜,但事关十数万人的安置问题,其实还是要决于台中。换言之,如果王导一定要将这些乡民遣散归乡,沈哲子其实也是阻止不了的。
听到沈哲子这话,王导也沉思起来,半晌后才问道:“驸马前日递入奏书,我已览过几次……”
“实际情况是,形势恶劣较之奏书所言还要严重得多。”
日前沈哲子杀掉一批蛊惑难民之人,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奏入台中。他杀人除了泄愤立规矩之外,其实也是将姿态摆出来给王导看。今次救灾,吴人是出了很大的人力物力,不可能白白给京畿各家做工,花了那么大力气救出来的灾民,转头又被其他人家荫蔽。
以往吴人在政治上的弱势在于,根本没人能够在时局中代表他们的诉求,只能间接去影响,被动等待一个结果。沈家崛起,自然而然填补这个空白。
听到沈哲子态度仍是坚决,王导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即便再作更深沟通,他也不会跟沈哲子谈,即将归都的虞潭,或者说直接对话沈充。彼此各交底线,互相试探最终达成共识,才能决定那些难民最终处理事宜。
今天朝议的内容大同小异,唯一掀起的高潮就是新任将作大匠沈恪建议重修宫苑,很快便得到了许多人的赞同。反对声也有,毕竟国库乏用乃是事实,但此一类声音刚一抛出,便被更多的不同声音所淹没。
往往这一类的事情,都要交由中书反复商讨,大半个月内能决定出来已经是效率奇高。但是沈恪抛出这个议题,不到一个时辰后,结果已经决出。如此干脆利落的议事效率,让许多与会者都大感诧异。
朝议最终结果是,皇帝并皇太后等暂居别苑建平园,以丹阳纪睦为督造大臣,假节,营建宫苑,将作大匠沈恪加任给事中,随驾备问,共同督建。庾条担任仓部郎,负责筹措工料,统筹匠户。会稽孔混转任散骑郎,护军府督护,征调都内三万丁口共为营造。
接下来几天,沈哲子也是忙碌得很,万事开头难,营建宫苑作为营建新都的起手工程,也是样板工程,虽然准备了很长时间,但一旦正式开始,诸多事务也是千头万绪需要处理。
劳役的征用倒是简单,只需要将建康南郊那些民营中的几座营垒开拔到覆舟山下。但大量物资的调集征用,以及各项工程划分和利益分配却是忙碌得很。包括沈克在内的商盟中人大量北上,昼夜商讨这些问题,以至于被都中人家戏言南貉北掠。
手头上诸多事情分派下去,沈哲子刚刚得以清闲,温峤的儿子温放之又登门拜访,沈哲子这才想起来早先温峤说过虞胤出任琅琊郡之事。稍得清闲,他也确实需要放松一下,于是便决定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