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民最软弱,完全没有对抗风险的能力,一旦生活有变故,是好是坏都要被动承受。当然,这变故大部分都是坏的,所以活得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安守忍辱负重的一生。
小民也最顽强,苦难生活磨砺出强大韧性,就算山河动荡、社稷破碎,王侯将相俱已飞灰,他们仍能散播在乡土中,如同寒冬蛰伏土层里的种子,一俟暖风艳阳归来,便能破土而出,再塑盛世!
小民也最凶恶,当他们万千齐聚,戾气相通,便能爆发出惊人的破坏力,蝗灾一般掠过大地,所过处片瓦难全,寸草不生!
对于丹阳人家而言,政治上已无进取之地,乡资乡望已是他们唯一生存依仗。煽动小民作乱形同玩火,稍有不慎便会酿生大祸,但这却是他们最后自存的手段。如今已经到了无路可退时节,哪怕明知道隐患极多,也只能饮鸩止渴。
参加营修宫苑的劳役匠人们有三万余众,单单在宫苑之间的丁营里便聚集了近万人。因为台城仍在办公理政,未免这些劳役冲撞到台臣们,对他们的管制也是极为严格。在宿卫兵力捉襟见肘的时下,单单此地便布置了三千余宿卫禁军。
但是对于丹阳人家而言,多取郡中良家子充任的宿卫不啻于一个布满漏眼的筛子,就算不能出入自如,但若想私底下用些手段也并不困难。
煽动劳役作乱这一手段,他们已经准备运作良久,作为底牌之一,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发动。今次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错过了,日后形势只怕更加艰难。
所以趁着台臣们毕集台城的时候,这些丹阳人家果断发动。当然他们只是要施加压力而已,并不是真的要作乱造反。毕竟如此悍勇的历阳军,闹出声势那么大,最终还是灭亡,不能成事。
所以在将后苑丁营民众煽动起来之后,那些涉事的人家子弟也在竭力控制局面,既要保证足够的压迫,又要克制不让局面失控。因而他们心情也是忐忑无比,唯恐发生什么异变。
丁营编制效仿军旅,五百人为一幢,各设督工、吏目管理。被煽动起来的十多幢劳役,几乎每一幢都有各家族人号召并约束,而在幢下也散布着大量的门生、家奴,来引导控制这些民众的情绪。
后苑这里是他们计划的一个重点,至于其他地方不过是混淆视听、浑水摸鱼的布置,让台中不能及时将其他地方的宿卫抽调回来。毕竟宿卫作为京畿防守的主力,他们可以施加一点影响,但并不能完全控制。所以要抓住时机,抢在大批宿卫回援之前将事情给解决。
眼见天色渐趋放亮,太极殿那里仍然没有给出什么明确的回应,各家与事者不免有些焦虑。而且因为迟迟没有举动,劳役们气势也衰弱的严重,心内已经隐隐生出些许惧怕。
要知道在他们面前十余丈外便是太极殿,整个帝国的中心!这对小民而言,是像苍天烈日一样崇高且遥不可及的所在!如果他们不是大多都有被叛军困在苑中的经历,且如惊弓之鸟般对前途殊无指望,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靠近此处的!
时间悄然流逝,每时每刻都给人以无尽的煎熬焦灼,眼见宿卫们在竹栅对面拉起的防线布置越发齐整,终于有人忍不住跳出来大吼道:“我等蚁民,求活而已!近在咫尺,台中诸公仍是视而不见!如此罔顾众愿,人心如何能安?”
叫嚷声此起彼伏,再次让人心变得激荡起来。绝大多数人这会儿已经失去了进退的判断,只是盲目的迈着步伐随着人群往前行,口中则发出没有意义的咆哮。
随着人群向前移动,对面的宿卫们也变得紧张起来,有将领越众而出,大喊道:“狗胆贼民若再妄进,必受刀箭之戮!”
劳役中那些各家族人眼见宿卫们已经架起刀枪,心中不免一慌,吼叫道:“乡民苦困,只求生机!将军也受此乡滋养,难道就眼见乡人劳死无生!”
双方隔着竹栅对峙,彼此都有顾忌,局面一时间僵持起来。突然,角落里有十数劳役似是受不了这庞大的压力,突然嚎叫着往后方逃窜去。
“不要动、不要动!进有生机,退无活路啊!”
眼见乡民逃窜隐有扩散之势,队伍中各家族人心内都是一惊,扯着嗓子大声嚎叫想要阻止,然而这却又引起更大的动乱。
“进退都是一死,老子命只一条!不能同生,那就共死!”
随着一声凄厉的咆哮,一名衣衫褴褛的劳役突然撞断几根竹栅,状似疯狂的往对面冲去。然而迎接他的,却是数支箭矢,利箭脱弦破空而来,划起几道死亡射线!应激而发绝少准头,大部分都落入了尘埃中,但亦有一根箭矢直接掼入那人眼窝中!
那人被箭劲带起,身躯后仰抛飞,凄厉的惨叫声几乎要贯穿人的耳膜!他嚎叫着在地上翻滚,经久不息:“生是良家子,不做牛马屯……”
“生是良家子,不做牛马屯!”
“乞天活我……”
那惨叫声仿佛热油滚入了薪火中,瞬间将人心引爆!越来越多的人嚎叫起来,推倒了竹栅,狂嚎着冲向对面宿卫阵线!
“不要冲动、不要……我等只是请愿,不作叛逆啊……”
分散在人群中的各家族人扯着嗓子叫喊,想要阻止发狂的民众,然而只是徒劳。他们就像是落入山洪中的树叶瓦砾,运气好的还被裹挟着往前冲,运气不好的则早已经被推倒踩踏,已无抬头之日!
宿卫们只是奉命防守,却没有接受到反击的具体军令,眼见对面劳役们发狂,稍一迟疑,便见那些民众早已经冲过半程!再要反击已经来不及,见机得快的已经转身拖刀飞奔,而动作慢一些的,则已经被翻过防线的劳役扑倒,旋即便被人潮淹没!
刹那之间,长长的防线近半都被吞没!
沈哲子他们到达的时候,所见到便是这一幕,溃败的宿卫们有的已经冲过了太极殿前方的广场。如此纷乱的景象,让人不寒而栗,那些原本埋在尘埃泥沼的民众们一旦爆发,一个个仿佛冲出了黄泉地狱的凶鬼,咆哮着摧毁眼前一切!
还是来晚了!
沈哲子心内叹息一声,来不及再作感慨,抽出佩剑吼道:“上马,列阵!”
他本来可以到的更早,只是刚才又扯皮一番要不要调战马入台城。差了这么一点时间,性质已经不同,原本这些劳役还只是请愿的民众,可现在已经成了作乱的暴民!
这会儿,一路跟来的台臣大多都已变色,这个时代虽然动荡诸多,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亲临战阵的经验,有胆量小的这会儿早已经骇得脸色惨白,两股战战,口不能言。
“听驸马号令!”
温峤和虞潭齐声叫道,场中众人内他们算是深悉军务,深知这时刻已经不能再做什么妇人之仁,如果不能迎头痛击杀得这些暴民心寒,等他们在台城内扩散开,局势将会更加糜烂!
宣阳门处抽调来的宿卫们还在调整阵型,跟随沈哲子进入台城的百余兵众早已经翻身上马,摆出了冲锋阵型,齐吼一声而后便引弓控弦向前冲去!
暴民这会儿虽然已经丧失理智,但也尚存本能,眼见被甲骑兵飞矢而来,下意识往左右逃窜想要避开正面。
然而这本能的举动并没有让他们活下来,十数丈的距离或许不能让马速飙至最快,但也非人的双腿能够摆脱。双方还未接触,已经有十数人被利箭掼透身躯抛飞而起,继而又有人或被马蹄踏翻,或被马身撞飞!
“驸马冲阵,伏地不死!”
杀意凛然的吼叫声惊雷一般撕开这混乱喧闹的场面,清晰的传进场内每个人耳中!
一轮冲锋之后,暴民前冲的势头已经被强力扼制,继而飞骑横掠,沿着原本的防线弧形疾驰,待到骑阵掠过,便在场中划过一条刀切一般的生死分界线!线这一边横尸杂陈,线那一边则是惶恐无措的民众,原本那肆意挥洒的戾气陡然泄空,尚有几分扭曲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这一轮冲锋,被杀死的除了几十个冲到最前的暴民之外,尚有十数名躲避不及的宿卫也都抛尸当场。
骑阵再整,沈哲子高跨马背上,拉开系带甩掉兜鍪,战靴上滴落的血水这会儿已经不再是刚入台城时的故作姿态,而是真真正正滚烫人血。
他髻发散乱,两鬓发丝紧贴在脸庞上,两眼却是凛冽生光,抛掉手中短矛,继而抽出佩剑来遥指正前:“敢有寸进者,杀!”
“驸、驸马……”
“求沈侯活命!”
劳役们先被一轮冲锋杀懵,继而又看到一个熟悉面孔。只是早先这面孔对他们而言意味着生机,这会儿却是催命的刽子手!情绪大纵大收,已经不乏人崩溃,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悲恸模样揪人心肠!
台中那些人眼见到骑士们在沈哲子率领下如群狼肆虐,敌我俱残,心中已是震惊。再看到那些劳役们嚎啕大哭,原本的惊惧已是荡然无存,继而悲悯丛生:“何至于此……”
沈哲子脸色沉凝却无动容,只是两腿一夹马腹,拨马上前肃容道:“退后!一鼓未归竹栅后者杀无赦!”
“驸马不可!这些乡民俱都忧苦……”
听到这不近人情的命令,陶回身后一名台臣站出来大声说道。
“住口!”
沈哲子厉目横扫过去,继而便望向站在最前方的几名重臣说道:“此獠阵前惑民,请杀之!”
闻听此语,台臣们纷纷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退后一步。而陶回脸色也是蓦地变得冷厉起来,恨恨望了发声那人一眼。方才局势失控,现在好不容易被控制住,这人却冒出头来挑衅战将威严,真是愚不可及!
不过,心中虽恨,他却不能坐视对方真被杀掉,忙不迭转向王导并温峤,刚待要开口求情,耳边已是劲风骤起。他下意识横跳一步,再看去,发声那人胸膛已被羽箭贯穿!
“退至栅后!”
沈哲子看着那人横倒在地,继而又面对民众大声吼道。他眼下已是深恨这些煽动乡民之人,名为救民,实则是要将这些小民推入死地!
如果自己不能及时赶来,被这些人家得逞,那些被他们用来对台城施压的民众却不会有好下场,最好的结果便是这些劳役们最担心的成为现实,万数众统统被抹去民籍,成为屯田军户!
朝廷可以对抱团的世家妥协,但是绝对不会对小民妥协!法不责众,对小民而言只是一句空谈。
听到沈哲子不近人情的命令,小民们俱是绝望嚎哭,甚至不乏人还要冲至沈哲子马前。年前沈哲子都南赈灾,已经在这些小民们心目中竖起一个仁厚形象。他们之所以被煽动起来,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听说沈哲子被陷害开革官职,而他们这些受庇于驸马的难民也不会有好下场!
“求驸马为我等谋求……”
“杀!”
沈哲子手中佩剑一挥,那几个冲向他坐骑的小民即刻便被射杀途中!他不是心狠到对这些绝望求助的难民视而不见,而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表现的太宽厚,事后反而不好再为这些人说话求饶。
眼见这一幕,难民们终于放弃所有侥幸,恸哭着往竹栅退去。
待到难民彻底退回了竹栅后,谯王率领着宿卫们将这些人包围起来,喝骂驱赶着逐回丁营。
沈哲子下了马,厌弃地将弓剑抛在了地上,缓缓行至几位重臣面前,下拜道:“幸不辱命。”
“驸马快请起!”
王导以下几人纷纷上前扶起了沈哲子,心中何想暂且不论,嘴上多少都要赞赏几句。
场中还有更多人想要上前恭喜沈哲子击退暴民、再创功勋,不过看到沈哲子脸色有些难看,甚至比那些丹阳人家在场者神情还要阴冷几分,心内不免有些犯怵,便不再急着上前。
不过场中还是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响起,丹阳陶回上前一步冷笑道:“驸马临危刚猛,出事果决,难怪事功彪炳,远拔同侪。今日掠阵亲望,冲杀攻无不克,斩首如屠禽兽,赫赫威名,血肉筑成……”
沈哲子冷冷望他一眼,漠然道:“驽马之才,不敢自夸,将士用命而已。北军若是仰慕,我倒愿倾囊相授,若有一二所得,今日之患可以绝迹。”
“你……”
陶回听到这话,已是目眦尽裂。他职任北军,所部对于后苑丁营便有监督之责。沈哲子直言他不能让将士用命,自然是意指北军所部职责有缺,致使劳役生乱。
“驸马此言差矣……”
眼见最后杀招被摧枯拉朽的解决掉,丹阳人家这会儿已是心乱如麻,再见到陶回被不留情面的羞辱,更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当即便有数人发声想要反驳挽回些颜面。
然而沈哲子却不给他们机会,直接转头望向王导等人:“晚辈职外之人,适逢其会暂得遣用,如今已经事毕,请先退去拜见皇太后并皇帝陛下。”
“台中生乱,我等也要入见请罪,不妨同行。”
说出这话的时候,王导心情隐隐都有些麻木,颇有一种虱子多了不怕咬的觉悟。他先留住沈哲子,然后又望向温峤说道:“虞公虽已归都,毕竟尚未面君。眼下台中虽然已经归安,还是要请太真暂时坐镇。我与虞公并驸马先行,有劳太真了。”
温峤闻言后便点点头,明白王导是要争取机会与对方沟通一番,他跟上去反而让双方有所顾忌不能畅言。而且,台中也的确需要有人坐镇,他也不想再去被皇太后或训斥或埋怨。
经过这一番波折,众人也没有再开会议论下去的必要,局势已经明朗。丹阳人家这次是栽了个大跟头,势位不如人,财力不如人,就连斗狠也被人大杀一通,屁都不敢放一个,彻底的落败,到底还能不能留一口气,就要看对方这随后一刀砍下去会有多狠。
那些丹阳人家这会儿也没心情再搭理旁人那些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待到王导表态可以各自散去后,便都纷纷足不沾地的往台城外跑。
沈哲子刚才那凶狠手段他们可都看在眼中,而刚刚入台城时那浑身的血浆也让人记忆深刻。他们可都要急着回家打听一下损失究竟有多惨重,到底这个小貉子昨夜杀了多少人!
看到丹阳人家人心涣散的各自离开,王导忍不住叹一口气,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心情替别人感到可惜,自己这边仍是一屁股烂泥没有擦干净呢。
沈哲子就近去台中某处官署换下了沾满血水的铠甲,自然不能带着冲天煞气去见皇太后,否则皇太后还不知要被吓成什么样子。
他这满身的血水,除了台城这一场冲杀沾染之外,其他都是涂抹上用来吓人的。昨夜虽然接连赶场,但总体问题并不算大,只是小乱而已。
那些被鼓动起来的劳役被呼喝一番便都乖乖归营,最浪费精力的就是揪出那些分散在丁营中散播流言之人。如今那些人都被关押在石头城周谟那里,这些人掌握在手里,对于虞潭快速掌握宿卫禁军也有帮助。
沈哲子沐浴的时候,纪友隔着一道屏风听他讲述昨夜之事,忍不住感叹道:“这些人家也真是不智,若是京畿长久不宁,他们就算占住乡资又有什么用?”
“各家都目乡土为私产,无论朝廷又或别家,敢有太大举动,便是夺产之仇。世风如此,倒也无关贤愚优劣。文学你准备一下吧,周边郡县物用这几日就要运抵都中,有了这些物用充实京畿,想来今次乱事不会伤损太多元气。”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纪友又忍不住翻个白眼,这是屠刀血未干,便又要下手夺人资产,连喘息的空闲都不留,丹阳人家面对这一连串的打击,若还能安然无损那才见了鬼。
不过眼下他也没有心情去同情那些乡人,因为他家正要趁此而起,成为丹阳乡土担当。还有太多事情要准备,乡土中这些人家,哪家该拉扯,哪家顺势抹去,远近亲疏都要筛选。所以纪友也没有久留,再商议几句后便离去。
黎明时将士彼此在台城外互泼血浆,结果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手重灌了沈哲子一脖子,等到台城内冲杀一阵,结果整个后背都是血淋淋一片,换了几遍水身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加上还要思考接下来的行动步骤,沈哲子沐浴完毕换上清爽衣衫,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待他行出来时,便看到堂中坐着一个年轻人,赫然也是熟人王胡之。
见沈哲子行出,王胡之便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太保已经与虞公先行一步,临行前嘱我送驸马前往建平园。”
沈哲子磨蹭这么久,也知道王导不可能还在等他,这点数他还是有的。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可跟王导谈的,虞潭归都后大佬们交涉自然要交给虞潭。
老爹和虞潭还乡治土,这些年来两家联系也渐渐紧密,乡资实利方面自然是沈家帮扶虞家。而在学术上,虞家也是拉扯沈家,如今沈家族学里还有几位虞家饱学之士在授业。
所以沈哲子也不担心虞潭会绕过他跟王导有什么私谋,毕竟王家也拿不出来什么足够的代价。一旦有了大势,许多小节反而不必过分计较。正如王家达到如今的位置,就连王敦作乱都没有撼动太多,而面对庾亮的咄咄逼人,王导也能淡然视之,这便是底气所在。
不过对于王胡之来见自己,沈哲子还是感觉有些意外,这小子还曾经是他情敌呢。不过眼下再计较那些旧事,显得不够气量,他笑着上前说道:“有劳修龄兄久候,还请贤兄入座稍待片刻,发干着冠之后便起行。”
“驸马不必多礼,我不过陪客,一切都从主便。”
王胡之说着便又坐回席中,只是面对着沈哲子,神态不及刚才悠然,总有几分拘束。
刚才沈哲子在太极殿旁大杀一通,因为要回避谯王,王胡之并没有到场亲见。不过那一位被沈哲子射杀的丹阳台臣尸体,王胡之却是见到了。
说起来,前不久他还与此人在台城外一次聚会上宴饮过,没想到转头再见已是魂飞魄散。一方面王胡之是觉得貉子终究悍气难脱,另一方面也是不乏心悸,眼前这看似清雅俊美的年轻人,一旦发起飙来那是真敢杀人啊!
对于太保安排自己这个任务,王胡之也是无奈,但又不好推脱,只能硬着头皮过来。他明白太保是希望他能提前跟沈哲子沟通一番,毕竟今次乱事因他家而起,这是瞒不住的。况且对方如果想报复,那也根本不必讲证据。
现在瞎凑热闹的丹阳人家已经被反击得大败亏输,这不免给人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王胡之自然明白大族的阴暗面,一旦耍起手段来,那要比寒庶乃至于小民之家都还要卑劣得多,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况且这貉子自恃功身,众目睽睽之下就敢射杀台臣。现在想来,薛嘏之死也未必就与他全无关系。再回想前事,自己居然还与这种人争幸公主,想想也是蛮刺激。
还有一点让王胡之比较担心的是,时人俱知谯王是被沈哲子引用建功,如今在宿卫任职。如果这小子要针对他家来报仇,原本的旧隙加上谯王的撺掇,如果哪天自己被掳去城外抛尸石子岗,未必没有可能……
这么一想,王胡之心里便不能淡然,再猜度太保派遣他来的深意,大概也是希望他能借此缓和一下关系,不要再被过分记恨。
所以,尽管王胡之心内有些犯怵,这会儿还是摆出一副谦和姿态,努力想要寻找话题。
沈哲子倒不知王胡之心里这些算计,王家他是一定要动的,只是要怎么动、动到哪一步,他还在想。毕竟琅琊王氏及其背后的青徐人家可不是软柿子,况且眼下还需要青徐人家配合彻底将丹阳人家扫出时局。
彼此各有思量,枯坐良久之后,王胡之才干笑一声,说道:“非常之人乃建非常之功,驸马早有收复京畿,如今又在暴民冲击下安保台城,实在让人钦佩。武略非我所长,若使易地而处,我可是要不知何从下手。”
“江内操戈,难称为功。我倒希望来日有幸能跨江北上,轻取贼首,那才是男儿应为。”
沈哲子微微仰首,后方正有宫人用细绢小心为他擦拭头发吸干水分,姿态不算有礼,不过人也不是他请来的。
苦思半晌想打开话题,却被堵了回来,王胡之心中不免抑郁尴尬。说实话,若换了一个人,换了一个时间,他早就要甩袖离去,可是现在为自家性命计,纵有怨气也只能按捺下来。
“这几日诸多事发猝然,真让人应接不暇。暴民前日冲击薛籍田,今日又冲击台城,实在不驯!历阳逆贼大坏世风,其罪真是死不能赎啊!”
沉默片刻,王胡之又感慨说道,就算是要来示弱低头,也总要找几个话题先活跃下气氛。
“究竟是否暴民,有司未成定论。不居其任,不敢轻言。”
沈哲子又是随便一句话说死这个话题,不想与王胡之深谈。
这一次王胡之真是被堵得有些难受,他家又不是软柿子没有招架之力,大不了自己以后出门多带一点护卫,或者干脆不出门,难道这小子还敢冲进他家来害他?
这么一想,他便不愿再为那莫须有的危险而服软,于席中冷笑道:“前日薛籍田遭暴民殴打,本是受害,结果昨日居然自戕于太极殿,际遇之惨令人扼腕!人都言籍田耿介,却受强人所迫无奈求死,不知驸马对此有何看法?”
沈哲子听到这话,眉梢便是一挑,渐渐有些摸清了王胡之想法脉络。略一转念后,他脸色便是陡然一沉,疾声道:“薛籍田自戕而亡?什么时候的事?修龄兄能否详细道来?”
王胡之见沈哲子这反应,当下便是一愣,看不出沈哲子是故作姿态,还是真的不知。不过,他还是详细讲述了一下薛嘏之死,然后在席中感慨道:“籍田也是命途多舛,横遭不测。不过其对驸马所言,先谤后褒,倒是发人深思。”
“物议可恼,物议可畏……”
沈哲子沉默许久,才仰面长叹一声:“先师教我忠义,籍田也是门中有录。彼此殊言共论,各思国计,本是和而不同。可惜可惜,世上太多阴祟,不容清白啊!”
说罢,他已经从席中站起来,对王胡之拱拱手:“旧知遭此横劫,心意难安,还请修龄兄见谅。”
说完之后,他便转身径直离开房间往后而去。
王胡之见到这一幕,已是愣在了那里,他本想以此来刺一刺沈哲子,没想到对方反应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让他不明所以。
又过了大半刻钟,沈哲子才又转回来,眼眶微微泛红,对王胡之说道:“薛籍田是我故知,纵有异论强争,对坐亦不伤情。庸人难解此情,恶人以此构隙。籍田耿介难屈,以死明志,此为大贤壮烈,恨我不能!不过我又怎能安心再享名位,只求速去,残骸流放四野,不负旧人!”
“这、这……”
王胡之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思路更是跟不上。
沈哲子却不管王胡之怎么想,上前一步将一封书信摆在案上:“请修龄兄将此信转交诸公!伤心之土,情难久留,告辞!”
“驸马留步……”
王胡之见沈哲子转身而去,心内隐隐感觉不妙,他弯腰拿起书信,然后便疾步追出,继而便看到沈哲子已经被众多凶神恶煞的军士们簇拥着径直往南行去,不敢再靠近过去。
待到沈哲子一行消失在转角处,王胡之才蓦地清醒过来,他见那封信并未封口,便展开来看一遍。
信中所言与先前沈哲子的话大同小异,都是心痛薛嘏之死以及情伤旧谊,只是文采要激昂得多,真挚情谊透过那字里行间扑面而来,感人肺腑。就连王胡之看了,都要深深不齿那些小人构陷行径,不禁破坏了这么纯洁的一份君子之交,更害了一条贤人性命!
王胡之当然不知道,沈哲子这几天蹲在东郊庄园除了憋着坏心思要搞丹阳人家外,剩下的时间就是构思这一篇《伤情赋》,甚至因为自己墨迹耻于见人,专门让人誊抄一份收藏在怀留作备用。
看完信之后,王胡之本能的要去见太保,可是想到沈哲子有言此去便要归乡不出,略一转念后,还是急匆匆往护军府去见更近的温峤。
“驸马情伤薛嘏之死,要隐遁归乡?”
温峤名为坐镇台城,但正主的中护军都来了,他也只是闲坐养神而已,听到王胡之的回报,已经忍不住瞪起眼来。那小子做这么多事,然后要隐遁归乡?骗鬼吗?
王胡之苦着脸上前将沈哲子临行所留书信递上去,温峤接过来一览,倒是惊艳一番。
椒阁空旷,璇女杳然。素弦久置,清音不鸣……形如野中双凫折翼,意感云间别鹤孤啼……吞声踯躅恐泣血,人间不闻霜华声……
如果不知道这一封信是什么来历,乍一捧在手中,温峤还以为哪位多情公子死了心爱之人。可是沈哲子真的跟薛嘏有这么深厚交情?
抛开文辞不谈,温峤再用自己能够理解的思路解读这一篇文赋,便渐渐有所明悟,这小子已经占了里子,现在是在要面子呢!
有了这番感想,他不禁感慨一声,暗道以后要在诗赋方面对儿子加强培养。这种讨价还价的方式,那要比粗言鄙语文雅太多!
建平园内,皇帝坐在厅堂正当中,皇太后位其斜后,中间隔了两名内侍、一名宫人。
王导与虞潭并坐下首,眼睑低垂。对于王导而言,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种面对上位者时羞于启齿的局促感,上一次还是大将军于外作乱时,他率领家中子弟入苑请罪。
哪怕在昨天,面见皇太后时虽然有些尴尬,但他还在保证一定会尽快解决。可是短短一夜时间,却又发生更恶劣的事情,哪怕皇太后什么都不说,王导都觉得脸颊滚烫,坐立不安。
听完王导的讲述,皇太后并没有急着开口,只是望向坐在御榻上的皇帝,声音有些低沉:“皇帝对此事怎么看?”
皇帝听到这话,嘴巴下意识一咧,他能怎么看?他就是觉得王太保这人太讨厌,昨日来拜见之后,母后心情一个下午都不好,一直训斥他不懂事,凡事皆要仰诸于外,结果让这些外臣目无君上,居然敢带利刃上殿!
皇帝自己也冤枉得很,他只见过那个薛什么一次,就那一次这个薛什么只是自己神态激动的喋喋不休,他又插不上话,只是觉得这个薛什么实在可厌。果然这家伙死都要恶心自己一次,园中这么大,京畿这么大,江东这么大,何处不能死?偏偏要死在太极前殿上!
这件事还没有揭过去,结果王太保今天又来!这老叟还没开口,皇帝就看出来今天下午他应该又没有好日子过了。
听到母后的询问,皇帝也是绞尽脑汁想一个漂亮答案,以期让母后不要为难自己。他记得昨日母后一直在念叨大舅在世时如何如何,这会儿倒可以借用一下,于是便坐直了身体,神色肃然道:“朕记得大舅在世时,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朕少历事,还要请太保赐教。”
王导听到这话,老脸便更红了。他有心反驳一句,庾亮执政时倒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可是建康都丢了!
不过看到皇帝那稚嫩脸庞,王导也拉不下脸来跟个死人攀比较劲,只是垂首道:“臣惭愧,未能防患未然。多赖虞公归都,善引驸马镇乱,定危于顷刻,补救未晚。”
皇太后脸色极阴沉,这会儿稍稍有所缓和,一方面是儿子应答颇合其心意,既刺了王导一下,又没有将气氛闹得太僵,隐隐已有些许先帝风貌,这让她颇感欣慰。另一方面则是自家女婿果然没有辜负信重,再立一功。
说到底,遇事之际,终究还是自家人要可靠一些。那些小民因何闹市,皇太后大概能猜到,小民又有什么主张?大抵还是台中有人不满大兴土木的营建宫苑,因而煽动小民作乱!
她可是记得,沈哲子提议营建的时候,台中便是纷争不休,到现在这议论声仍是没有断绝!可是这件事又有什么错?哪怕是小民之家,一旦有所从容,都要美屋舍以养形神!
这些臣子们,个个诤良自居,眼看着皇帝住在残门漏瓦之居,他们就满意了!说什么大乱新定,不宜巨耗以作无用。什么叫无用?衣食起居便是人之大事,人皆为此奔波,独独皇家要受苛待?
况且,府库积累空虚,这些营建所耗都是她家女婿广引乡土义士捐输为用,府库也根本没有用耗!可还是有人要因此喋喋不休的反对,说到底,不过是有人心思晦暗,总想要为难她们孤儿寡母!
心内想着,皇太后转望向虞潭,不乏感慨道:“都中废后待兴,正需要虞公这种善任敢当的贤良。维周屡在我面前倍言虞公贤长善治,裨益乡土,为朝廷守护元气之地。虞公归都以后,必能让都内世风大健,安乐未远。”
虞潭起身答礼谢过,王导在一侧看得颇不是滋味,倒不是因为皇太后对他的冷淡,毕竟他在时局中位置如何,也不是皇太后的态度能决定的。不过这一份爱屋及乌的态度转变,也实在有些着痕,想来不久之后,虞潭在都内便能立住脚跟,养起声势。
“妇人秉国,本是非分。宇内多事,或为天警。只是先帝辞国猝然,诸子俱未成器,我也只能斗胆勉力,诚恐待罪。不过区区女流,所见未及庭外,但有一二所恃,惟求诸公情不相弃,与国共勉。”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语调中已经有了一丝疲惫,都中这几日接连的变故,让她有种心力交瘁之感。
尤其去年那一场乱事给她造成极眼中的心理创伤,哪怕太平无事,夜中都偶有噩梦惊魂,一旦都中有什么风吹草动,更是惊得夙夜不能成眠,唯恐再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乱。
接连两日重臣来告,她已经心累的不敢多想,这会儿忍不住望着王导沉声道:“太保若不以妇人浅薄不足论事,请据实相告,都内究竟还能否太平相安?”
王导听到这话,心内更加不能淡然,他昨日倒是放言保证,可惜转瞬便被打脸。这会儿皇太后再有问,更让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之所以不敢保证,不是他能力有缺,而是权柄受限啊!假使没有温峤横插一手,黎明时暴民骚动他不至于束手无策,哪怕不如沈哲子解决的那么干脆,也总有办法压下去。
可是现在,先是温峤跳出来瓜分事权,虞潭又是强势归都入台,他的掌控力就更弱了。而且这一场事所涉几方,丹阳人家虽然注定沉寂,可是无论虞潭还是沈哲子,可还都没有明说要息事宁人。况且未来一段时间,各地方镇对此的看法也会传回都中,届时是否还有动荡,他也不敢保证。
眼见王导皱眉沉吟,皇太后脸色渐冷,继而又望向虞潭:“维周既已归都,怎么没有同来?”
虞潭回答道:“驸马竟夜劳碌奔波,不乏冲阵斩逆,多沾血煞,要修整仪态,才敢入见。”
“这少年郎,说过多少次,终究还是积习不改,执礼太切啊!”
皇太后状似无奈的叹息一声,继而又吩咐宫人道:“去看一看,驸马若还未至,就传信他先归家休息去罢,不必急于入禀。”
宫人领命,疾行而出,只是过不多久又匆匆返回禀告道:“温公求见。”
王导在席中听到这话,心内又是一突,温峤本是留守坐镇台城,怎么来到建平园?莫非台城那里又有事情发生?
又过片刻,温峤在内侍引领下行入,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笑意,递给王导一个意味莫名的眼神,然后才上前行礼。
“温公不是正在留镇台城,莫非台中又有事端生起?”
待到温峤起身归席,皇太后便发问道,她也是被这一桩一桩的事搅得心神不宁。
温峤垂首避开皇太后急切眼神,将手探入怀内取出沈哲子留下那篇文赋书信,恭声道:“台中已经安定无事,劳役已经归营待责,百官也各自归家,请皇太后陛下、皇帝陛下勿忧。臣冒昧请见,倒是因为驸马。”
“驸马?驸马发生了什么事情?”
皇太后听到这话,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而皇帝也在榻上竖起了耳朵,两眼直盯着温峤。
温峤苦笑一声,将信件摆在案前,请内侍呈上,叹息道:“驸马惊闻薛籍田自戮殿上,伤情有感,黯然行文,留书台内,已经离去。”
听到这话,除了隐约从沈哲子那里得知些许的虞潭之外,殿内众人脸色俱是一变。皇太后忙不迭将那封书信展开,情急之下,她倒没心情欣赏那伤情文采,待到览过一遍后,她脸色已经隐隐有几分凄楚:“这孩儿总是太重情,明明无关之事,强要归咎自己……”
她眼波一转,看到王导一脸的好奇,便又沉声道:“转呈太保一览。”
王导接过那一封信,捧在手中先是草草掠过一遍,继而又从头逐字去读。正当读至入神处,却听到殿上传来啜泣声,抬头望去,只见皇太后身前已经架起帷帘,后方正在掩面低泣。
“情挚伤身,这又是何苦?世间人多伪饰,这小郎诸事皆能,独独不肯善待自己啊……”
皇太后掩面泣语道:“他做了太多事,人皆共知,谁又能非议他……京畿大破,诸公鸟兽之乱,独他深记营救外母!逆贼据城,万军裹足不前,独他舍命远奔勤王!凛冬酷寒,群贤束手无策,独他奔走赈济维稳……”
听到皇太后悲诉,殿内几人脸上都露出不自然的表情。这话总结一下,那就是人家女婿最能,他们这些重臣反倒啥事没干。
皇太后这会儿情感于怀,却没心情理会旁人感想:“莫非妇人失德天厌,先君弃我已是深痛,家兄执事又遭横劫……小婿贤雅敢于任事,却遭小人深陷,物议苦逼,自逐去远……”
“哇……母后、姊夫、姊夫他……”
皇太后的哭诉已经让人不能安坐,蓦地又有一个洪亮哭声插入进来,便如顽童鸡爪狂拨心弦,闻者更加不能自安。
有完没完?到底有完没完!
王导心中已在咆哮,但却不敢再安坐,忙不迭起身拜倒在地:“请皇太后陛下暂敛悲容,驸马既感良友之殇,当思民仰之苦,国用之急。用事之际,贤者不隐。臣等即刻便去厚请固留,必不让驸马离都!”
早春时节,草长莺飞,万物复苏。
几架牛车缓缓行驶在略显崎岖的道路上,王彬坐在车厢中,视线随着牛车的起伏而晃动不已。此时他的心情也如这道路两侧的早春绿意新萌景致,间或转首看一眼身畔的长子王彭之,眼中便泛过一丝暖意,扫去了他从去年便一直积压在心内的阴晦。
王彭之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看到父亲如此温情勉励的望向自己,心内亦不乏振奋。他虽然是家中长嗣,但其实父亲对他向来严厉多于鼓励,这让他愁困良久,不知该如何才能邀得父亲欢心。
他家虎犊年前遭厄,至今瘫卧病榻,父亲便少有欢颜。对此,王彭之心情也是复杂,一方面深感兄弟之痛,另一方面却忍不住想,假使受难者是自己,父亲会不会也如对虎犊这般爱切痛深?
在都中运作出那一件事后,王彭之便急急离都返乡,倒不是担心什么报复问题,只是想让父亲早早得知高兴起来。
太保传信归家,让父亲即刻归都,看来是他的计划有了回响。看到父亲如此望他,王彭之心情也是大好,忍不住便笑语道:“时下都中应该已是物议沸腾,众声哗然,那小貉子眼下大概还是懵着!”
王彬闻言后微微一笑,不过还是正色道:“那貉子得名也非侥幸,终究是有几分才能的,不可过分小觑。不过今次,虎豚你做的也确是不错,发其意料之外,一矢中的!只是,让人事后投案,不免有些着痕,终究还是有欠历练啊!”
王彭之闻言后谨然受教,不过还是小心翼翼表示道:“凶徒死于丹阳郡府,那褚翜必然也难自辩……”
“这恰恰是问题所在,大凡设下一策,便如石子投湖,波纹自荡,周遭水流都会受扰。届时无论选向何处,也都进退从容。你这件事安排的虽然不错,但意指太明,反而不美。”
王彬笑着解释道,以往他少有耳提面命的如此教导长子,有所忽略,却没想到如今却是这个长子予他惊喜,不免让他大感欣慰。
薛嘏是王舒举荐入都,王彬虽然居乡,也知道此事。因为早先王舒便寄信回去,托家人们照顾庇护一下这个薛嘏,曾言道此人是他挑来给沈氏添堵的人选。
不过就算没有长子动手,王彬对此也是嗤之以鼻。他家要对付一个貉子门庭,何须要大费周章,以往是没有好机会而已。区区一个薛嘏,即便终日聒噪,也不会伤到沈家一毫。现在这样安排,便能让其家陷入众言声讨,应接不暇,名望大损,这才是真正合适的做法!
对于王彭之布置的欠缺,除了他口中所讲的原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王彬与褚翜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况且丹阳尹也并非他所属意的位置。毕竟丹阳京畿之地,官长虽然位重,但却不够从容。
不过事已至此,那也就将错就错推行下去吧。丹阳尹虽然不是优选,但倒也可以拿来做一下过渡,毕竟眼下他也找不到什么太合心意的位置。倒是有言让他出任豫章,可是他却不甘心去为王舒官副,因而压根就不考虑。至于或会得罪褚翜,以后找机会再解释一下就是了,这都是小事。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赶紧归都,趁着这个势头,发动故旧围剿那个嚣张的小貉子,一举将之赶出京畿!除了这个貉子以外,有份害他儿子瘫卧的各家子弟,如果不拿出足够诚意的补偿,有一个算一个,统统不要想着能够豁免刑责!
这么想着,车驾已经转入东郊大道,建康城依稀在望。想到太保信中不乏焦虑之言,王彬不免低看几分。老实说,自从大将军事败之后,太保是有些进退失据的,些许小事而已,竟然也值得他如此紧张!
诚然那貉子武宗门庭,颇多狂悖旧事,但如今既然已经做了恭顺王臣,那凡事也要按规矩来。王彬倒是盼着能逼得他家方寸大失,应对有错,才能更加予以痛击!如果真的没有什么太好选择,沈充那个东扬州刺史其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此时已经到了午后,前方行人渐多,都是往南逐水而去。看到这一幕,王彬不免有些好奇,他久不归都,倒不知都中又有什么变故,于是便派人去询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仆人匆匆而去,片刻后又疾步行回,回答道:“驸马沈侯整装归乡,这些小民都是前往观望。”
“这小貉子要逃窜归乡?”
王彬听到这话,便忍不住冷笑起来,这小子倒也不是庸才,见机得早,居然就想逃之夭夭!
“哈,他倒想要一个进退从容,可是如此恶名所指,难道避居乡野就能免于责难?真是妄想!”
王彭之闻言后亦是冷笑连连,继而又转望向父亲:“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新年以来,王彭之在都中多闻时人对沈哲子吹捧有加,心中不免积怨。这次是他出手让这小貉子名声大坏,他倒想去亲眼看一看这貉子如今又是怎样的狼狈姿态!
“那就去看一看吧。”
王彬略一沉吟后,便点了点头,只是吩咐道:“远远看看就好,不必显于人前。”
那貉子门中毕竟颇多豪武,而他今次归都随员却不太多。儿子安排凶徒投案着了痕迹,真正聪明的人稍加思忖未必不能猜出主使。如果迎头撞见起了争执,反倒是一桩麻烦。
车驾一转,便向南面水道而去。越近码头,便越见大量民众观望。王家人虽然没有亮明身份,但是车驾华美,豪奴环绕,看起来遍非寻常人家。因而沿途所过,那些看热闹的民众倒也识趣,纷纷避开。于是很快,王家的牛车便驶上了高岗,居高临下,一览无余。
都南水道码头上,有三艘不算太大的舟船停泊在岸,其中两艘吃水颇重,可见载满物品,船舷内也有诸多跨刀豪奴挺立,让人不敢靠近。而在码头内那竹阶上,正有几人对面站立似在寒暄道别,被人环绕当中的一个年轻人,正是沈哲子!
“这貉子人望倒是不衰,突然离都,居然还有这么多人来观望送行。”
看到这一幕,王彬不免有些感慨,也有些遗憾。大概是都中无人主持,讨伐风潮没有攀至最烈,所以沈哲子名望还未有太大折损。他倒想将这貉子名声彻底搞臭,倒要看看届时还会有何人赶来送行!
“父亲你看他家舟船半倾,不知载了多少民资油膏!可恼人不识其恶,居然让这窃名之辈从容离都!”
王彭之语调渐高,指着那吃水颇重的舟船不屑道。
他这话音未落,旁边围观者纷纷转望过来,视线隐有不善,只是看到车驾周围的豪奴,一时间无人面斥。
不过片刻之后,人群中便有人高声嚷道:“人言沈侯有三宝,一剑诛逆,一印济民,一笔生花!肩扛道义,身被厚德,轻舟盛载,安能疾行!”
车上父子二人听到这话,当即便嗤笑连连,颇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念想,懒得与这些愚钝小民多做计较。
正在这时候,远方忽然响起杂乱的马蹄声,众人包括王彬父子皆转头望去,只见一队数百宿卫骑士自远处疾驰而来,激起大量的烟尘,当中似乎还簇拥着几具车驾,只是烟尘遮眼看不真切。
“这……莫非是宿卫前来擒拿这貉子?好像有些不对啊,且不说他只是有嫌疑,就算证据确凿,似乎也不敢如此大动干戈。”
王彭之见状后沉吟道,他倒没有完全得意忘形,明白自己这布置最要命是死无对证的悬疑指向,对沈哲子会造成极大的中伤。但若说能够就此给沈哲子定下什么罪状,那是不可能的。
“或许是太保出手了……”
王彬沉吟道,太保传信语焉不详,只是倍言事态紧急,没有交代太多其个人所感,因而他也无从判断。不过看这些宿卫骑兵气势汹汹而来,众目睽睽之下似要擒拿这个小貉子,莫非太保决意要撕破脸,彻底打翻这个貉子之家?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常人只知太保待人和气宽厚,但王彬却知太保一旦有所决断,那也是真的狠!不过这决定会不会仓促了一点?且不说这小貉子旧勋加身,又是驸马帝戚,其家盘踞吴兴乡土,又久治会稽那江东之关中,根基可谓不浅,很难一举铲除!
“开路,再往前去一点。”
先前不往前靠近,那是担心彼此正面对抗起了冲突,现在有这么多宿卫到场,王彬倒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因而便开口说道。
“是王太保驾临!莫非太保也来为沈侯送行?”
那宿卫骑兵队伍很快就靠近过来,有站在视线开阔位置的已经看到队伍中车驾上之人。
“不止王太保啊,还有尚书令温公……那后面,陆氏二公居然也来了……”
京畿所近,小民眼界开阔,加上前来看热闹的亦不乏经常行走各家门庭周围、准备择善投靠的寒家子弟。因而很快的,便有许多人将车驾上那些台中重臣一一辨认出来。
这时候,王彬的车驾也分开人群到了道旁,待到王导等人车驾行过时,王彬便在车上站起,高呼道:“太保!”
“你怎么来了这里?”
王导满身的尘埃,脸色本不好看,待见到道旁牛车上的王彬父子,脸色更是一沉,皱眉低吼一声。
温峤在旁边车驾转头望来,心内倒是一乐,口中则高声提醒道:“太保,皇太后陛下诏令……”
王导沉着脸点点头,继而一指王彬:“去后方,不要往前来!”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一红,眉梢已是扬起,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呵斥,实在太不给自己面子了!
都中这几日局势快速的变化,诚然让每一个身涉其中的人都感到变幻莫测,但其实说实话,对于普通民众而言,真的没有什么太大的感受。
他们能够知道的,就是前两日台中一位官员被暴民殴打。至于昨夜周边的喧闹,大概是在抓捕凶人吧。博弈主要集中在台城内,小民们未必能够知晓,他们的生活方式乃至于整体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样看似寻常的日子里被确定下来。
城东的青溪,是吴中物资集运入城的一条主要水道,近来一直人流旺盛。任球这么短时间就能弄出这么大的送别场面,能力倒是不错,不过其实只是多此一举。当然沈哲子也明白,因为所处位置的不同,任球终究不能接触到全面的讯息。
这一场风波,从沈哲子出现在台城,其实就已经有了结果。假使最终得胜的不是他,就算合城出动来为他送行,就算皇太后在台臣们面前撒泼打滚,也不会有人来挽留他。声势再大,都掩盖不了失败的落寞。
但是现在他赢了,就算是全城唾骂,那些丹阳人家也改变不了一户一户被清算的下场。
宿卫们簇拥着几位台中重臣,排开观望的人群,行到了码头上。王导被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来不及掸去身上的尘埃,已经跨步上前,脸色有些阴郁道:“驸马这又何苦……”
彼此心迹倒是透明,不过该做的表面功夫也不能免,沈哲子迎上前去,苦笑施礼道:“何敢劳烦诸公亲送。晚辈只是、只是情难自堪啊……我不杀籍田,籍田却……”
噗哧……
后方传来一声怪响,近畔几人转头望去,只见站在陆晔身后的陆玩正举袖遮面,似是忍俊不禁。至于站在最前面的王导,脸色已经阴郁的几乎要滴下了水。他当然明白陆玩因何忍不住发噱,只是拿不清楚沈哲子是要故意这么说,还是无心失言。
但无论怎么说,周伯仁之死,于他而言是一生抹之不去的一个污点。
温峤见王导一时难言,上前拉住沈哲子手腕道:“尘世常板荡,人情总难通。纵有相知,一时两误,也是常情啊!薛籍田耿介赴死,要换一时清明,也是求仁归义,于世无负。维周你情伤有悯,抱憾于怀,都是人情同此。但若因此自逐放纵,这让都中其他亲友良朋如何能安?”
沈哲子低头听着温峤的劝告,神情仍是寡淡落寞,只是拱手说道:“心乱如麻,口不能言,只求温公勿再相迫……恭稚小子,不敢思贤求齐。但身陷漩涡,惊闻旧知丧命,岂敢再望周全。眼下已非人言恶我,而是晚辈情难自对……”
“籍田厌世,观者扼腕。驸马要自绝与众,不负良友,这也让人深有感触。不过,驸马难道就不想知何人加害籍田?”
陆玩站在半丈之外,朗声说道:“与其萧索避世,不如勇而进取。抽丝剥茧,以慰亡者……”
他说到一半,衣带蓦地一紧,垂首看去,只见大兄眼珠左右转了一转。这时候,才察觉到先前立在道旁的王彬已经行到,两眼正阴冷的望着他。陆玩转过头去,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看王彬,继而往后退了一步。
随着陆玩退开,王彬与沈哲子之间视线已经没有阻隔,他下意识想要抽身后退,不过对方似乎还沉湎在悲伤中,只是寻常扫了他一眼,继而便收回了视线。这让王彬略微松了口气,继而便有一股被无视的羞恼涌上了心头!
这会儿,王彬一路来的乐观心境荡然无存,先前被太保呵斥之后,队伍后方的蔡谟便过来快速跟他讲述了一下都中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待听完之后,他的心情已如地龙翻身一般陡然翻转过来,思路更是完全混沌!
他设想过诸多可能,唯独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一步,继而心内便对王导生出了浓浓的怨念!他儿子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做成这样一个势必大胜的局面,太保居然迟钝到没能抓住机会,坐看对方翻盘!
不是他小觑太保,事情如果交给自己做,他有一百种方法能让对方洗刷不清,无从逃脱!
薛嘏这个局中关键人物,就应该死死看守起来,不让他再接触外人,对其威逼利诱,咬定是沈哲子派人殴打!
而丹阳人家也应该善加笼络,让他们出手将对方置于死地,必要时甚至可以派出宿卫帮忙,而不是任由那些人家走投无路,去煽动根本不可能成事的难民,搞出这么一场打草惊蛇的闹剧!
明明有这么多手段,这么多机会,可以打断对方的步骤,可是太保偏偏什么都没做,看着对方在都中肆无忌惮的搅动风雨!建康京畿之地,自有法纪礼制,又不是貉子的吴中乡土,究竟愚钝到哪一步,才会任由对方翻盘乃至于要轻松离开!
不过看来这貉子就算打击了丹阳人家,但应该赢得也不算轻松,毕竟他以无职之身在台中大杀一通,看似无所忌惮,但若抓住这一点去攻击,不只他会麻烦缠身,或许就连虞潭都其位难保。急于离都,看来也是在示弱,否则陆玩那么明显的暗示,他怎么都不敢回应?
假使易地而处,王彬觉得如果是自己果然占据上风,那么肯定是要奋起余力,穷追到底,揪出幕后的黑手!
看来这个小貉子还是有所顾忌啊,或许其背后还有什么漏洞是自己没有看到的。如果能够察觉到,有所针对的出手,未必不能再予之迎头痛击。
片刻之间,心内转念良多,王彬也不似最开始得知事态发展时的心绪大乱,心情渐渐安定下来。他缓缓行上前,开口道:“我长居乡中,倒不知都中近来如此多事。驸马要自逐归乡?这实在让人诧异莫名。所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驸马少年显达,却作如此遁世之想,这让台内诸多老迈何以自视啊?”
一边说着这话,他一边扫了一眼不远处须发苍白、站立都要人扶持的陆晔,眼角已有一丝嘲弄溢出。
沈哲子倒是早就注意到王彬到来,只是懒得搭理。眼下对丹阳人家的打击还未收尾定局,在都中也不宜直接对王家出手,所以干脆对其视而不见。
但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你不干他,他就以为你胆怯。这个王彬就是标准的马齿渐长,驽性渐生,通俗一点就是越活越回去了。
大概是乱军据城的时候被羞辱造成了心理阴影,或者乱后利益的分配被冷落而有所不忿,又或者儿子瘫卧让他心性变得偏激。别的不说,单单这么多大佬出城来挽留他,这王彬就看不出来一点玄机吗?
自己已经不去看他,他非要硬赶着往上凑,这让沈哲子都感觉有些无奈。
他略一沉吟后,才开口叹息道:“晚辈方寸有感,倒让王公见笑。大概是木秀于林,阴风侵扰。薛籍田霜华之质,恨遭尘污,宁死不垢!朽木生蛆,不识天高。晚辈也不知该如何碾灭此人间邪虫,假使来日再有旧事重演,我不为杀,血债累累啊!”
王彬听到这话,脸色便有些难看。
“盗跖行世,人莫能安。驸马此痛,倒是让我颇有同感。老朽窃位,未必益世,不使恶彰居上而已。”
陆晔缓缓行上前来,望着沈哲子一副语重心长语调说道:“驸马惋惜薛籍田之命,难道世间只籍田有困?天赋之能远拔于众,举世共知,已非私念能弃。人皆望此,还请驸马能衔恨忍痛,艰行于世啊!”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忍不住抖一抖。老家伙满腹坏水,要奚落王彬就罢了,捎带上自己干什么!他只是讨要一个面子而已,有这么苦大仇深吗!
听到旁人纵情奚落,王导袖内拳头已经紧紧握起,良久之后才又徐徐展开。他深吸一口气,对沈哲子说道:“台中生乱,本非驸马之责。驸马疾驰奔走,定乱有功,若无褒扬,是台辅之失。就算自逐于野,那也于事无补。不妨安待都中,以安群情。台内诸公经营,必然会决出一个善策。”
他心内是深深不满沈哲子已经攫取到诸多好处,还要闹得满城风雨,甚至忍不住想就这么让这个小子归乡,未必不是好事。但他又不能,且不说台中众人瞩目,单单建平园里皇太后的哭诉便让他承受不起。
如今皇太后那些言论尚未扩散出来,若他不能留住沈哲子,难保人家那个亲外母要不分场合的控诉自己排除异己,要独揽大权。如果这是事实还倒罢了,可是现在台中先有一个温峤,又来一个虞潭,还有陆家兄弟在那里冷眼旁观,更不要说钟雅等各有怨望的庾亮旧属。
哪怕只是为了安抚皇太后,他也不能任由沈哲子离都啊。皇太后那里倒不值得过分担心,但台中那一个个如饥似渴等着鸡毛做令箭的家伙却不得不防!
尽管沈哲子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良久,但是在大量民众围观的情况下,被台中这些名流们苦苦挽留,一时间虚荣感也是爆棚。
他之所以耍这一手,所为不过是堵死以后旁人再谈论薛嘏之事而已,倒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政治意图。现在台中但凡有名有姓的台臣都已经到场,态度鲜明表示他是朝廷不可损失之贤才,日后就算有人还要旧事重提,那也不敢在公开场合谈论。
而且虞潭和温峤也在那里频频给沈哲子打眼色,示意他见好就收吧,天都快黑了!
“太保此言,实在让晚辈惶恐。或有一二旧勋,不过适逢其会,诸公抬爱得用而已。庸质拙才,竟能得赏,岂敢自匿。我虽不堪诸公举用,不过若能因此勉励野贤进取,也算是为国抡才,不负所用。”
旁边温峤听到这话,已经是忍不住咂舌感慨,不免有后生可畏之叹。这种从容翻脸,进退自得的禀赋,大概是天生的禀赋。现在就不伤情了?不只不伤情,转回头来又要官,倒是不客气的很!
如此娴熟的技艺,让温峤感觉自己浸淫这么多年都不能做到如此圆润从容,大概是与生俱来的禀赋。这情绪转变之快还在其次,关键是这小子一脸真挚的神情,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话讲到这一步,那自然就是皆大欢喜。王导虽然心里腻味,但沈哲子总算答应留下来,倒也能松一口气。至于沈哲子暗示要任举才之职,那都是小事,毕竟事功摆在那里,就算自己这里阻拦,也拦不住对方的路。
于是沈家原本已经装载完毕的船只,又开始忙碌的卸载,登船的家人们也都纷纷下船,安排车驾归家。沈哲子则与公主一起登车,在宿卫和群臣们簇拥下往城内去拜见皇太后。
“世儒与我同乘吧。”
王导看一眼转身要离去的王彬,心内一叹,摆手示意道。
王彬登车之后,脸色便不加掩饰的阴郁下来,尤其听到外间民众的叫嚷喝彩声,更让他心意忿怨难平。
“都中发生如此惊变,太保信中为何只字未提?”
王彬坐在车中,声音低沉道。
情绪大喜大惊的扭转,让他至今都有余悸。那小貉子手段居然如此凌厉,他却懵然不知,幸亏没有听从太保的话速行归都,而是一路闲游而来。若他果然抄近路疾行,只怕清晨恰好遇上那貉子率军逞威,届时迎接他的会是怎样凶险局面,他都不敢想象!
听到王彬的诘问,饶是王导向来脾气温和,也忍不住沉下脸来。他还敢有脸诘问自己?事发到半途,他自己还懵然无知,乃至于醒悟过来后处处受制于人!
第一次传信回琅琊郡的时候,都中尚是没有异动。待到形势急转直下的时候,他接连让人往乡中飞书报信,王彬这里如果没有收到信,那就表明根本没将自己的叮嘱放在心上。他在第一封信上可是仔细叮嘱王彬,不要计较颠簸,择捷径速速归都,再传信回去,也是吩咐家人要走捷径!
听这语气,这家伙莫非是怀疑自己打算借刀杀人?
车行良久,王导情绪才有所平复,盯着王彬肃容道:“这件事,虎豚事先没有告知我。我知悉内情时,已是被动。”
“这么说,是虎豚的错?那我倒要问一问太保,你知不知我那苦命孩儿虎犊至今瘫卧病榻?你又做了什么?那貉子自恃功高,狂悖任性,纵容部众害我麟儿,我恨不能生啖其肉!谢裒缚子请罪,我听说太保礼送出府?拿我孩儿血仇邀买人情!”
王彬说到这里的时候,鼻孔里都喷出粗气,可见已是激动到了极点:“幸得佳儿骨肉情深,虎豚深念衰弟之苦,布此良局讨还血仇!太保德高,不染阴祟恐污清望,我不敢怨你。我得信后,已经即刻起行,太保不能为我守住两日局面,让我亲报子仇?”
“事已毕,多谈无疑。”
王导本来还打算谈一谈之后自家该如何应对,可是他发现王彬已经偏激得难以理喻,自己再说什么,他大概也已经听不下去了。略加沉吟后,他才沉声道:“都中还要乱上一阵,虎豚亲涉此事,瞒不住的。让他先去职归乡,避开一阵吧。”
“我家何时沦落至此?太保执家,能否道我?”
王彬其实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但心里就是有一口气咽不下,中朝以来,他家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区区一个貉子门庭,居然势不可遏,还要让他家子弟暂避锋芒!
王导闭上眼,并不回应,他努力抚平心中诸多杂念,转而思索自己是不是还有什么遗漏。这两日都中局势变化太快,他又是仓促应变,既要往来建平园和台城之间,又要在台城中频频召见各家之人,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细思。
王彬见王导闭口不答,激愤之余不乏悲凉,已是忍不住冷笑道:“我儿所恨,唯恨其父不能在位!假使执印手中,谁又敢恣意望我!”
王导听到这抱怨,不免又是一阵头疼。他知王彬一直不满出镇江州的是王舒而非自己,但这件事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且不说当时限于条件的因势利导,单单两人之间的性情,王导就不会考虑王彬。
诚然王舒这个人有些绝众独立,往往会与家人欠缺呼应,但能力却是足够。把江州交给王舒,王舒能够守得住。只要他家还执此位,那么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但是王彬这个人,偶尔会混沌,搞不清楚主次。当年大将军为乱时,王含父子投向荆州俱被沉江而杀,诚然王舒做的太绝情,但也是无奈之选。可是王彬却喋喋不休,不止一次公开贬损王舒,甚至言到假使王含父子投向江州,他宁肯辞官也要护着亲人远遁江湖。
但是这些话除了邀取些许薄名之外,又有什么用?朝廷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保留他的方镇之位?
平日夸夸其谈,胸有千策,关键时刻,没有决断,这是王彬最大的问题。王导无论如何也不会将这个来之不易的位置交给王彬的,一旦遇事,王彬未必能守得住。
这种话,只宜藏在心里,自然不能跟王彬说。不过说实话,如果有机会的话,王导也真的希望能把王彬安排离都,远离中枢,就算再有什么举止失措,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回响!
沈哲子他们到达建平园的时候,便看到琅琊王、武陵王等宗王统统站在了园门前,待到车驾靠近,纷纷降阶相迎。
眼见这一幕,台中这些重臣们心内滋味各不相同。南渡中兴以来,宗王位置虽然尴尬,但基本的基调也是尊其位、虚其权,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上一次宗王如此礼下廷臣,还是在庾亮大肆残害宗王之时。
沈哲子自然没有庾亮那种权势和威望,可是眼下宗王们却摆出这样一幅迎接姿态,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皇太后对这位驸马的信重已经达到了一个极点。
虽然时下皇权羸弱,但并不意味着就可有可无,反而各方都要尽力维护。时下的皇权虽然没有那种君临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威,但却有另一个作用,那就是仲裁权。一旦发生矛盾,出现势均力敌、彼此争执不下的僵持局面,皇权偏向哪一方,哪一方便会获得极大的优势。
沈哲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这也是他年前不惜兵行险着都要竭力救下皇太后的原因之一。乱世之中,军队是唯一可靠的依仗,这道理谁都懂。正因为谁都懂,如果没有足够的政治保障,想要经营起一支强军何其艰难!
江东之军,琅琊王氏曾经拥其过半,但却被先帝巧妙化解,一一剪除。历阳军之强,乃是江东翘楚,可一旦没有了先帝的庇护,那就是疯狂的毁灭。
就连北伐的祖逖,几乎是凭着一己之力从无到有经营起豫州强军,可一旦成了气候,朝廷即刻就派戴渊北上予以掣肘。如果敢有反抗,其部即刻就会土崩瓦解!
哪怕是后赵石勒,都要跟在汉赵刘氏屁股后边当上几年孙子。沈哲子没有什么天将雄师,出身一个江东武宗门户,他比侨门更需要获得政治上的资本,否则不要说强军,只怕身家性命都难保全。
该纵意张扬的时候那就张扬,该收敛的时候那也就要收敛。看到宗王们徒步行来,沈哲子远远便下了车,立在道旁等待其他人的车驾通过,等他行到前方时,恰好那几位台辅之臣也都下车与宗王们礼见完毕。
“国事艰难,姊夫才高,实在不能在此时相弃啊!”
琅琊王上前一步,态度颇为殷切伸出两手捧住刚待要行礼的沈哲子两臂。他年纪不过与沈哲子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相当,脸色尚有稚嫩,这一副姿态大概也是受到皇太后的仔细叮嘱教导,虽然看起来有些别扭,诚意倒是十足。
沈哲子没料到琅琊王来这一手,毕竟他跟这个小舅子向来都没有多亲近,一时收势不及,琅琊王那虚承的两手蓦地一沉,整个身体都一个趔趄,这让琅琊王不免有几分尴尬,讪讪退了一步。
沈哲子就势行完了礼,才上前扶了琅琊王一把,肃容道:“殿下至亲相待,不堪别情,让我感念至深,汗颜惭愧。只盼能即刻入拜,请安告罪。”
建平园建筑面积并不算大,不足内苑三分之一,只是保存的还算完好。入园之后,台臣们先被安置在一处暖阁休息,沈哲子则被琅琊王引去入内拜见皇太后,俨然一家人的待遇,要作门户私话。
沈哲子进入园中厅堂后,便察觉到气氛有些压抑,先一步到来的兴男公主正被皇太后揽在怀中,母女两眼眶都隐隐泛红,似是哭过一场。
小皇帝独自坐在一席,眼巴巴望着门外,待见沈哲子行入,眉眼顿时变得开朗起来,已经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待行出两步后才想起来回头望一眼母后。
待见皇太后微微点头,小皇帝才又转身疾行到沈哲子面前,拉住他手臂咧嘴笑道:“姊夫总算来啦……朕以为姊夫真的呆腻了都中,想要归乡呢!姊夫你要是走了,朕真是……”
沈哲子看这一家人如此模样,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作势欲行,针对的主要还是那些台臣,没想到显出了岳母这一家对自己的依赖。他疾行上前,对皇太后施礼道:“臣一时感怀有伤,意懒心灰,却累母后和皇帝陛下忧虑,实在有罪。”
皇太后嘴角颤抖片刻,摆摆手示意沈哲子入席,凝望着他温声说道:“维周你虽然年少,但所经事比我这个长辈还要频繁厚重,自己又是动静得宜,自成格局,我反倒没有什么可教你。不过今次这一件事,你却是被网罗入局一时执迷啊!”
“当中内情,我也听你家娘子讲完,那个死掉的薛籍田是你师长门生,旧谊不浅,今次却为人构陷,难以自辩。这位薛籍田倒是一个义士,以死自明心迹,不让有心者再来攀咬污蔑维周,可称壮烈。维周你又素来重情,心有所感,意生肥遁,这也是人之常情。”
沈哲子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面对外间那些台臣,他可以从容应对、虚与委蛇,可是面对这个不能洞悉人心险恶的岳母,反而不好意思再做更多言饰。
“可是维周你想过没有,人世多险恶,终究有些是你想避也避不开的。譬如今次,人坐庭中,祸从天降。这世上总有心思晦暗之人,见不得旁人好,总是要无事生非来为难你。生在一个纷乱之世,与其一退再退,不如逆流而取啊!正如先帝当年,王门势大难遏又如何?还不是被先帝广结内外,一举扑倒!”
讲到这里,皇太后眸中熠熠生辉,可见其心内对先帝乃是敬慕有加,情炽非常。只是片刻后,她眸中又泛起一丝哀伤:“今次之事,不过情伤小挫,如果维周你自己不能开解自己,还要执意还乡,那我对你也是真的很失望。须知在都中,你可不是只独良友,还有至亲啊!”
说着,皇太后便将手指了指皇帝和琅琊王,神情黯淡道:“先帝抛下这幼龄骨血,偌大山河,我又不是什么善断果决的帷中雌英,追日逐月至今,内外所选,能信者不过二三。前事不言,只说今次,如果不是维周你强逐暴民,安稳京畿,或许、或许……难道我还要带着这一对骨血远奔于外?”
“母后……”
见皇太后一脸凄楚之态,兴男公主忍不住握着她手腕低声道:“母后你放心,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家阿翁、夫郎都是人世贤良,必能匡扶社稷久安!”
沈哲子闻言后也是汗然,前次的乱事给皇太后留下太大的心理阴影,稍有风吹草动难免就要想至最坏。他起身拜倒安慰道:“母后请放宽心,历阳狂悖骄横无双,仍要引颈受戮。此战足以震慑内外,无人敢再作乱犯上!”
皇太后衣袖掩住脸庞,许久之后心情才渐渐平复,继而又望着沈哲子:“那么维周你能不能告诉我,都中怎么会突然发生如此恶事?太保他们虽然都入内有禀,但却语焉不详,说不清楚。我知他们难辞其咎,存心诿过,已是不敢尽信。”
这种公然质疑、疏远台辅大臣的话,大概也只有皇太后能讲得出了。不过皇太后虽然问的没有顾忌,但沈哲子回答却不能肆无忌惮。
禁中各有眼线,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了,甚至不需要自己费心安插,只要实力和势位到了那一步,自然就会有人将感兴趣的消息送来。这也是皇权羸弱的一个必然,根本禁绝不了,就算彻底洗牌安插新的人手,也会很快就被蚕食得千疮百孔。
如果哪一家足够强势,完全安插了自己人,让人无从插手。那么就要恭喜一声,幽禁皇帝的罪名很快就会被安插在头上。强如琅琊王氏,也要栽跟头!毕竟皇权在眼下而言是一个共享的存在,你可以多占一点,但却不能完全垄断!
“臣近来多居东郊别业,都中诸事所知不多,台中未有定论,臣也不敢妄自揣测。不过母后既然有问,那单就臣所涉所知片面试言。”
沈哲子略加沉吟后,便正色说道。
皇太后闻言后便微微颔首,她之所以对这个女婿信重有加,除了沈哲子确是才能卓著、每任必功之外,也是因为他并不恃功而骄,恭谨克制,言则有的放矢,不好夸夸其谈。
“今次丁役作乱,看似小民悖逆无礼,实则应是遭受蛊惑煽动。臣在都南几营镇乱,擒获不少未在丁籍之人,如今都被关押在石头城。稍后护军府与廷尉共审之后,应该会有结果显出。不过在此之前,臣要参奏北军中候陶回,后苑丁营乃是北军负责督守,却让劳役私下窜连离营,无论原因为何,北军难辞其咎!”
对于丹阳人家在今次之事中内部的组织联系,细节方面沈哲子所知不多。不过陶回乃是丹阳人家为数不多在位实任者,而且还是宿卫中的重要将领,先把这个人拿下来那是必然的。就算不能完全瓦解丹阳人家彼此之间的勾连,也必然能打散一部分。
沈哲子并没有在皇太后面前叫冤,或是踢爆琅琊王氏才是陷害他的真凶。一来没有什么用,二来现在都内还是要主力解决丹阳人家。
事到如今,王导不可能再出面保全丹阳人家,或许还要采取一个主动之势。这样既可以给自己这一方开脱,另一方面也能扳回一些主动权,以应付接下来各地方镇的问责。所以,这一次丹阳人家是神仙难救!
如今建康城内,尚还存留的民居建筑,大多集中在秦淮河两侧。倒不是说这里建筑保全的完整,事实上叛军据城的时候,因为地近水道,这附近的民居被破坏的最严重。
但是由于秦淮河沿岸乃是旧吴以来便旺盛起来的城池中心,多数丹阳人家大多在此都有屋舍房产,因而拆迁的阻力很大。
丹阳陶氏家宅位于大桁西侧、秦淮河南岸,地近原本的南苑。不过南苑早被烧成一片白地,盛景不在,就连原本还残留的大量石材,也都被转运到了长干里正在兴建的坊区作废材利用。
陶回因为有职任,要留在台城收拾残局,因而直到傍晚时才抽出一点时间来匆匆返家。
离家还有很远,陶回便看到家门前已经停满了车驾,原本微皱的眉头不禁蹙得更深,心情一时纷乱不堪,不知是该庆幸乡人临危不弃,还是该忧虑自家过分醒目。
他在门口刚刚下了车,数名门生便匆匆迎上来,快速禀告眼下何人在府上等候。
听过前庭之后,厅中已经有十数人匆匆行出来,纷纷开言询问道:“陶侯,不知眼下可还有转机?”
“家中孩儿尚在后苑,不知能不能营救出来?”
“是啊,眼下应该先把人营救出来,再考虑其余!昨夜那小貉子扫荡都南,各家人力多有被擒,如今都被收押在石头城。即便不考虑安危,也要预防他们以此牵扯攀咬各家啊!”
眼下这些人确是已经方寸大乱,事到如今,且不说原本的企图没有达成,就连各家发动的子弟门生也都迟迟未归,生死不知。
听到众人乱哄哄的吼叫声,陶回心情不免更加烦躁,顿足怒吼道:“都住口!”
听到这呵斥声,众人都是一愣,喧哗声也戛然而止。
陶回摆摆手,示意众人随他入房,待门窗都关好了之后,才坐在席中长叹道:“事败了,最好时机已经错失,希望诸位都做好更坏的打算。不过有一点要谨记,只要我等乡人能够团结一心,相约进退,局势无论再怎么坏,也一定还会有转机!”
说这句话的时候,陶回两眼不断的在众人脸上游弋,观察他们各自的神情。他很清楚,眼下反击已经没有可能,如果他们还能同心共念抱成一团,或还能让台中有所忌惮,法不责众。
不过对此他却不怎么有信心,张闿是怎么被这群乡人给坑害的,他心里清楚得很。对方如果有反击,历数下来他是排名靠前的目标之一。如果想要渡过这一难关,必须要将乡人团结在自己身边。
略一沉吟后,陶回又叹息道:“局势还未变到最坏,那几个凶徒死在了廷尉监,卞敦难辞其咎。他家是忠烈门户,想必不乏旧谊出手相救,那也是我们的机会。稍后我会去拜见王太保,转告我等乡人托庇之意。都中新定,不宜大肆清洗,王太保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
众人闻言后都纷纷点头,不管有理无理,先应和一番,这样能够让他们安心下来。只是点头的同时,也不乏人眸子幽幽闪烁,实在是陶回自己语气都有些不肯定,这让他们不敢报太大乐观。
“各家失陷的人众,我会去请见虞思奥。他新进归都执掌护军府,没有我们这些人家景从,想要立足也是困难。还有尚书令那里,未必乐意虞思奥执掌护军,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施。”
陶回很清楚他们现在已经失去了进退的资本,想要保存些许元气,只能寻觅夹缝。明明是自家世居的乡土,却要仰旁人鼻息生存,虽然苦闷,也是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
他还待要吩咐什么,突然房门被人急促拍起,室内众人皆是一凛,继而便听到门外有人急声喊道:“谯王登门,要见郎主……”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从外面被暴力破开,一身戎甲的谯王在十数名兵士簇拥下行入了房间,环顾室内一周,嘴角泛起一丝讥诮笑意:“奉温公手令,请陶北军入台城言事。”
眼见谯王气势汹汹而来,房中众人心绪已是大乱。事到临头,陶回努力压下紊乱的心绪,站起身来面无表情道:“不知大王登门,有失远迎。请问大王可知温峤相召所为何事?先前我离开台城时还请示过温公,那时温公却没有吩咐啊。”
谯王闻言后并没有急着答话,只是摆摆手让身后亲卫分开,继而便露出了门庭之内那数百名军士。
眼见这一幕,房中众人更加不敢多说什么,唯恐惹火上身。
陶回左右望望,心中却是悲凉,先前还跟这些乡人约定要团结一心,可是现在就是要团结一心的时候,居然没有人出头!
谯王率众而来,既无通报,又没有出具正式的诏旨手令,谁能说清楚他到底奉了谁的命令?到底要把自己押去哪里?这一去,只怕就是生死未卜啊!
略一沉吟后,陶回行下席位,顺势给身边的族人打了一个眼色,继而才对谯王说道:“既然温公有召,自然不敢怠慢,只是我刚刚归家,尚未换衫进食。请大王稍等暂延片刻,我去换一件衣服便随大王前往……”
“这倒也不必,本就不是什么重要事,北军稍后便归。”
谯王说着,大踏步行入房中,一把拉住陶回手腕,转头笑语道:“北军难道还信不过我?”
我信你才有鬼!
眼见谯王步步紧逼,陶回上身一转,想要抽回手臂,视线却转向堂中那些仍是沉默的人,强笑道:“既然不是重要事宜,那又何必疾行。大王也见,今日家中故旧至交盈门,若就相弃而去,不免冷落伤情啊。”
听到陶回这么说,席中也有人忍不住想要开口声援,可是嘴巴刚刚张开,便听谯王笑道:“这倒是巧得很,我带来车乘不少,诸位若是情深难舍,不妨同往。”
“大王为何定要苦迫?”
陶回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已经阴郁下来。
为何要苦迫?
谯王恨不得眼下就抽出佩剑来将陶回诛杀当场,要知道台城近日的防务是他在负责,这些丹阳人家却煽动暴民冲击台城。如果不是驸马及时赶到,让那些暴民冲入台城大肆破坏,谯王都小命难保,这家伙居然还有脸问自己为何要苦迫!
“职事所在,北军请行吧!”
谯王手臂一抖,陶回便被推搡向前,继而便有两名亲卫上前左右架起往外行去。
“近来都中实在多事,诸位若要访友,不妨避开风头。”
待到亲卫将陶回拉出了厅堂,谯王一边说着,一边探手拉住自堂上冲下来的陶回儿子:“陶郎若是无事,那也与我同行一遭吧。”
见过皇太后之后,王导刚刚离开建平园,便得知陶回已经被谯王率众擒下,就连他的兄弟儿子也一一被擒!
这么快的动作,一点作出反应的时间都不给对方留,这是不留活路啊!
捏了捏手里皇太后的诏令,王导心内忍不住一叹。其实说起来,陶回也算是他家门下旧人,早年跟随大将军,后来又受他的举用。他不是没想过要拉一把,就算不能保住势位,最起码要留下一条性命啊。
可是现在,人被抢先一步拿走,他就算想帮忙,也落后一步。来日人再转入他的手里,只怕护军府那里早已经做好了足够抄家灭族的证据,届时他又能怎么办?
思忖片刻之后,王导还是先去了温峤那里,将卞敦讨要回来。也来不及再说什么,就让卞敦待在他的官署,连夜整理出要传唤审问的各类卷宗,同时吩咐廷尉那里即刻出动拿人。
在做这些的时候,王导也是苦口相劝,希望卞敦能够以大局为重,主动承担罪责。他则做出保证,尽力保全卞敦的性命,乃至于爵位嗣传。
卞敦这会儿也实在乱了心神,加上眼见到陶回一家人居然都被押走生死不知,益发感受到政治斗争的残酷性。
时下这个氛围,已经不是他当年犯下大错还能复起的宽松气氛,一个不慎可能就要饮恨。所以当王导在以他的名义让掾属整理卷宗的时候,他整夜都在临案书写请罪状。
至于王导,则在给王舒写信,希望王舒能够将王允之送回建康入职护军府。今次他是交出了一个九卿廷尉,而陶回也算是他的人,而且他也在帮忙肃清这些丹阳人家,护军府理应给他家匀出一个位置。
与此同时,王导也在写信给仍然待在历阳的赵胤,希望赵胤能够做好应变准备。眼下都中可以说是有了结果,地方上会有的变故也需要考虑到。
除此之外,给这二者的信中,王导也在询问他们江北形势如何。如果没有太恶劣的话,他希望能够安排王彬出任江夏相。王彬眼下已经不宜再待在建康,而江东那些富足之处、显重位置想要安排的话,阻力太大。
因为江北没有了豫州祖约的屏障,江夏那里想来也不会太平。让王彬去江夏,取代温峤的人王愆期,一方面是对温峤还以颜色,一方面给王彬安排一个凶险之任也是让沈家不要再得寸进尺。
当然还有一点,那就是陶侃年事已高,未必能够久镇荆州。王彬如果能够在江夏立足下来,来日顺势前往荆州,阻力会小上许多。
因为这一番肃清,整个都中气氛仍然未有轻松。可是还没有等到各地方镇的回应,两日后一队人马颇为狼狈的自西面入都。
“庾叔预突然过江,将末将逐出历阳……”
赵胤兜鍪甩在一边,虚发散乱,神色灰败的跪在王导面前涩声禀告道。
大江水涨,百舸竞游。
建康城内民众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大江上如此繁忙的景象,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界。大量的物货堆积在江畔,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米粮馨甜味道!
物资短缺良久,整个建康城仿佛干涸已久的河床拼了命的汲取渴盼许久的甘霖。自州城往西的河道两侧,到处都是近乎狂欢的身影,或提着布袋,或推着板车,或是扛着笼筐,男女老幼齐齐上阵,一趟趟的将米粮往自家搬运。
人群中一名老者膝盖一打颤,肩膀上小半袋粮食顿时跌了下来,老者怪叫一声,忙不迭弯腰扑上去,挥舞着双手阻止旁人接近,继而便小心翼翼将抖落出来的一些米粒捧起来,哪怕米粒中已经掺进了大量的沙石尘埃也不浪费,用衣摆承接着小心筛取。
“你这老丈真是不晓事,有这筛米的时间紧行几步,已经可以再往家里运一遭米了!”
旁边被阻拦去路的人不满的叫嚷道,高步跨过此处。
老者听到这话后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要起身抖落那些掺了沙石的米粒,只是终究有些可惜。他两手捧住了米塞进口中,一边往外吐着石砾一边用力咀嚼米粒,只是行出几步后突然捂着脸嚎啕大哭:“可怜我儿,若能再捱几日,临死也能满腹啊……”
自州城向西,一直到西篱门处,水道两侧到处都充斥着或狂喜、或悲哭的人群,每一个都行色匆匆搬运着粮食,唯恐落于人后。
自从西面来的运粮船第一次出现在石头城下,都中米价便开始了暴跌,最高斗米千数钱,短短几天时间里已经跌到了不足三百钱,而且还在继续往下跌!
都中民众久困,已经饿怕了,这样的价格较之前几日的高昂粮价,简直就是白送一样!他们唯恐眼前的美景只是暂时,稍纵即逝,因而但凡家有余力者,都是倾尽所有往家里搬运粮食以作囤积。
州城附近一座园墅阁楼上,有一群衣衫华美、神态悠然者正在阁楼上聚会。几名体态窈窕、罗衫轻裹的美貌舞姬正在堂下翩然起舞,舞姿媚而不妖,伴随着撩人心弦的乐曲,大慰视听。
只是如此艳媚的歌舞这会儿却被阁楼中人置若罔闻,众人多数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坐于房间中央的一名年轻人。
年轻人玉冠小髻,披着一件对襟氅衣,手中折扇随着悠扬的乐曲缓缓打着节拍,偶尔端起桌案上的酒杯,席中众人便就忙不迭纷纷举杯相应,两眼不敢转瞬,唯恐错过对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
“厅下佳人翩翩共舞,美态盎然,诸位却以眼神迫我,倒是让我有些不自在啊。”
沈哲子小啜半杯果酒,放下酒杯后笑语道。
纪友在另一席笑道:“谁让维周你是难请的贵客,似我这种频频登席叨扰的闲人,那就少人观望了。”
“驸马和纪君,都是难得的贵客,等闲不能对望。若非今次庾仓部有请,我等望眼欲穿,难闻雅声啊!”
席中一人起身说着,因为动作有些剧烈,杯中酒液都洒在了前襟上,显得有些狼狈。
庾条看到这一幕,便佯怒道:“熊君此态,莫非酒水不美,只堪濯衫?”
听到这话后,那人神态便更局促,频频望向旁人请求解围。
“庾君只是戏言,熊君切勿当真。都中风俗也是常情,能为共席相饮,便是良友,嬉笑放开,不必拘束。”
纪友微笑着打了一个圆场,缓解此人尴尬。
听到这话后,那人才笑一声,扯了扯衣襟,举起酒杯笑语道:“酒甚美,不敢言求,恭请自罚啊!”
那人痛饮三杯后,才又坐回了席中,气氛倒也不似最开始那样尴尬,彼此开始有说有笑。
沈哲子也是静极思动,应了庾条的要求来西城这里看一看。刚刚都中过去的那一场动荡,他虽然出力甚大,但表面看起来,得利最多的还不是他家,而是庾家和纪家。
早在发动之初,沈哲子便写信给庾怿送去,提醒他可以趁机拔掉赵胤这个被王导安插在历阳的钉子。庾怿此举虽然显得蛮不讲理,但王导眼下已经被各方镇问责闹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精力去集中力量对付庾怿。
占据了历阳之后,庾怿所面对的局面才豁然开朗,虽然眼下还没有被正式任命为豫州刺史,但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而且有了这个举动之后,原本因为历阳叛乱和庾亮之死而笼罩在其家头顶的阴霾便被一扫而空!
虽然眼下庾怿还达不到历史上庾亮坐镇豫州的权势,但底子已经搭起来了,接下来只需要稳扎稳打的经营。
当然,这看似莽撞的举动,背后也是隐藏了大量的权衡。一方面是最直接的实力对比,历阳因为苏峻的叛乱已经破败不堪,赵胤待在那里也只是占据一个位置而已,其实并没有太强的军力支持。
可是庾怿麾下却有一万余兵众,有在京口征召的部分流民帅队伍,也有原本的宿卫成员,当然也少不了历阳部的败军。凭庾怿自己是组织不起来这样强大军力的,像是徐茂所部、匡氏旧部还有那一部分宿卫,都是沈家帮忙经营起来。
两家现在无论是政治上,还是军事上,都已经彻底的合流,更不要说还有庾条与沈哲子的利益合作。
当然,单纯的军力并不足以支持庾怿此次驱逐赵胤的军事行动,要知道,江州还有一个王舒蹲着。
因为到任后便与江州本地人彻底的合流,王舒甚至连王导在建康的困境都视而不见,所以对江州的掌控也很顺利。江州军实力摆在那里,远远不是庾怿那万余众的杂牌军能够匹敌。
如果王舒态度强硬的反对庾怿过江,那么庾怿就算驱逐了赵胤,也还是要怎么过去的就怎么退回来。
所以在庾怿发动的时候,沈哲子老爹沈充也将东扬军调防到了接壤江州鄱阳郡的新安郡,给予庾怿支持。
与此同时,庾怿到任的时候便征辟了陶侃的儿子陶旗担任长史,彼此之间维持了一个融洽关系。当然这还并不足以让陶侃完全的支持庾怿过江,所以台城这里还要运作一下,再给陶侃的一个儿子争取一个位置。
至于建康城这里,皇太后虽然与母家有了隔阂,但也乐见兄长能够坐镇西府。而台城里,几名台辅都被方镇的谴责闹腾得难受,更不能团结起来强令庾怿滚回去。
因为有这么多条件配合,庾怿过江才能做成定局。
至于纪家收获的好处,那也是显而易见。原本这一场乱事中最为重要的陶家被一举拿下,陶回父子俱已成擒已是必死之局,只剩下一些偏远旁支,难扛大旗。有了这样一个惨烈的例子摆在面前,那些丹阳人家已是各自鸟兽散去,不足为患。
如今时局中的丹阳旧姓,纪家已是硕果仅存,除了一些投靠过来的人家以外,其余人家一方面要承受台中仍在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清洗意外,又因为大量物资涌入建康而资财大损。
最起码在营建新都这一件事情上,已经再也没有人家跳出来旗帜鲜明的反对。
至于沈家,在这一场乱事过后,势位倒是没有太大提升,但是却彻底掌握了营建新都的控制权,接连通过了几项重大的决议,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就是营建坊市。
在沈哲子原本的规划中,新的建康城是应该有东、西两个大交易区。既然是交易区,自然要选在人烟密集、交通便利的繁华区域。只是这样的区域,土地实在不好征集,早先为了避免加剧冲突,只能将计划暂且搁置。
可是现在,台面上已经没有了人反对,因而台中很快就有了决定,而且可以顺势解决好几个问题。
长达几个月操纵物价,民脂民膏搜刮的太狠。如今堆积的物资开闸流入市场,小民之家却已经没有了购买力。不过沈哲子也准备好了,官营放贷。由少府平准令牵头,各家捐输资财,组建益民仓,都中民众以籍名、宅地为质押,可以借贷数额不等的财物。
如此一来,既掌握户丁,又掌握宅地,同时增加这些民众的购买力,各家都有囤积,局势便能很快平稳下来。等到新的居住坊区建成,可以比较顺利的将这些质押宅地的民众搬迁安置。腾出来的土地,便可以用来建造坊市了。
这些土地,名义上还是属于朝廷的,但是使用权已经落入到沈哲子和他背后的吴中人家手里。当然,早先操纵物价所得之利也因此荡然无存。
虽然在当下,沈哲子哪怕是动用武力驱逐民众、强行征地也能做到,但这样一来会造成不必要的动荡,二来也没有必要再去侵占这些小民本就所剩不多的财产。
他只是抹去了这些民众的选择权,而在一个政治形势和地缘关系都极为紧张的环境中,小民拥有选择权未必是好事。就像丁营中那些劳役,他们如果不是受到煽动而选择作乱,便不会遭到屠杀。
每个人都只是大时代的一个小音符而已,如果不能融入到一个主旋律,注定只是一个必然会被清除掉的杂音。同样的,一个人如果不懂得捍卫和使用自己的选择权,那么这权利只会让他送命。
世道无论好坏,大多数人从来都是被奴役。文明的进步,只是在美化奴役的手段,让人情感上更加好接受一点。沈哲子选择利诱,而不是挥起屠刀驱赶,这是他对这个时代保留的一点温情。
当然,之所以选择借贷的方式进行拆迁,除了要安定人心,稳定局面以外,沈哲子也是为了顺势把江州人拉入局中来。
江州在时局中的重要毋庸置疑,不独独只是作为荆、扬之间上下游对冲的一个平衡点,本身也是地广人稀,物产丰饶并不逊于吴中多少。
受限于诸多因素,对于江州这个时局中重要的一环,沈哲子并没有什么切实有效的手段可以对江州直接施加影响。甚至于就算江州摆在嘴边,都不敢吞下去。
无论是沈哲子自己,还是整个沈家、甚至于加上庾家,都不具备拿下江州的底蕴。如果强行占据,反而有可能破坏掉已经极为紧密扎实的基本盘。一旦遭遇挑战,不只要怎么吞下的就怎么吐出来,还有可能连累到原本的阵线都产生裂痕。
不过不能实际占据,并不意味着不能间接影响。王舒远在江州,还派了一个薛嘏回来恶心自己,只可惜被他自家人坏了好事。这口气,沈哲子当然不能忍下来。
王家本身就有出镇江州的经历,加上王舒本人能力并不差,所以对江州的掌控也是很顺利,基本上获得了绝大多数当地大族的支持。但这并不意味着江州就被他掌握的滴水不透,反而有着很大的缺陷。
比如这一次,江州众多人家运载大量的米粮东进,喜滋滋的要牟利,结果就在宣城被扣押下来。王舒在当地经营的再怎么好,但是缺少一个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东面是东扬州,北面是豫州的庾怿,西面则是荆州的陶侃,关系都不怎么和睦。
如果江东还是原本的氛围,这一点也没什么,毕竟庄园经济内向性极大,高筑墙、广积粮这一类的事情,时下是个大族就会玩。
可是有了吴中人家的强势崛起,这让人看到了一条快速崛起的道路。尤其是吴兴沈氏,历经动荡屹然不倒,反而还剧烈的壮大起来,这无疑给许多家境类似早年沈氏的人家心里都种下一个熊熊燃烧的小火苗。
江州也是一个土豪的大本营,南朝有所谓豫章四姓,胡、罗、邓、熊,说起来家资未必就逊于早年的沈家。不过沈家所在吴中乃是时局变动的中心,而豫章所在就要差了许多,因而这些人家大多困居乡土,难称名流。
有了沈家珠玉在前,这些人家蠢蠢欲动也是情理应当。只要这些人家想走乡土,那么就必然会产生交集,只要产生交集,自然也就能施加影响。
王舒在江州,王导在台中,倒是能够给这些人家提供一个流畅的入仕通道,这应该也是王舒能够这么快掌握江州局面的原因之一。但是在利益诉求方面,王家便帮不了他们太多,甚至于会有消极的影响。
就像这一次的运粮北上,庾怿摆明态度就是要为难他们,王家根本帮不上忙。台中这里,有庾亮的故交承担王导施加的压力。而在地方上,王舒军力虽然强,但若是敢越境,即刻就会被东扬州和荆州夹击。况且如今庾怿已经过江,完全管制了大江,无疑会卡得更狠。
所幸,沈哲子从来都不热衷吃独食,加入的人越多,市场才会越活跃,反正规矩都是他定。
今天这一场集会,便是庾条宴请这些江州人家。刚才那个酒水洒在衣衫上的,便是豫章熊氏族人,名为熊诵。
熊姓在后世是一个比较少见的姓氏,但豫章熊氏来头却是不小,据说乃是楚国王室之后。当然先祖是何人,这个无从考证,意义也不大,就算祖上是天王老子,如果家境破败了,该要饭还得要饭。
不过熊家在豫章也是家大业大,单单这个眼前的熊诵,看起来似乎有些冒失,但他的伯父熊远却是元帝中兴的百六掾之一,甚至还曾经担任过会稽内史和太常,只是后继乏力,眼下势位衰弱得很。
入席之后,那个熊诵便叹息道:“早先还听人言,都中经乱之后残破不堪,荒废之地。但今次入都亲见,虽然战乱戕害不小,但是民皆乐生,家户殷实,复兴也是指日可待啊!”
其他人闻言后也都纷纷点头,他们被扣押在宣城良久,心中不乏战战兢兢,已经做好了血本无归的准备。但是没想到粮船到达建康后,仍是成倾销之势。虽然米价降下来的飞快,并不如预期的暴利,但是获利也是颇丰,远胜一年田亩所出。
庾条闻言后便笑语道:“就算是复兴指日可待,也要仰仗熊君这一类乡土义士北上襄助啊!都中民众热情姿态,诸位也都眼见,简直就是思君如疾啊!”
听到这话,席中众人顿时都笑起来。的确今次在建康的售粮情况,让他们意识到京畿市场的广大和火热。想一想,吴中这些人家坐拥如此广阔的市场,一顷田产获利便是他们的数倍,如何能不兴旺!
江东大肆屯田,其实还始于江州。当年应詹担任江州刺史时,便大力推广垦田屯种。江州地广人稀,还要胜过会稽,而且山野之间还生活着大量的傒人、蛮人。
对于普通民众而言,这些傒蛮形状似鬼,需要小心提防。但是对于各自都有武装力量的豪族而言,这些蛮人不啻于取用不竭的劳力。别处豪族荫占土地人口总还有所顾忌,但是在江州,这都不成问题。
豪族们组织武装力量,四野扫荡去清剿那些蛮族,不只缴获大量人丁,而且许多蛮族也都以耕种为生,他们的耕地也都一同缴获。州府非但不会制止,反而是鼓励配合。
所以在江州,一户人家千顷田亩都是寻常。或许土地不如吴中丰腴,但是胜在量大、成本低。大量的物产,自家根本消耗不掉,若能转运出来投放市场,大得其利,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以往江州人家也有将物产贩运出来的经历,像是荆州、建康也都是他们走熟了的商路。可这样都是各家各自经营,远不及吴中人家集中起来做出的这么大规模!
听到庾条这么说,众人也都是心动不已,只是想到早先被困在宣城良久的经历,不免心有余悸。又是那个熊诵开口道:“庾君如此盛赞,倒是让我等汗颜。我们何尝不想大载乡产入都济困,只是道阻且远,多数都是畏惧难行啊。今次北上,路上也是波折重重……”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沈哲子歉然笑道:“营家不易,所思多杂念。若是玷污驸马试听清雅,还望驸马见谅!”
听到这熊诵小心翼翼的恭维沈哲子,旁边的纪友已经忍不住笑出声。这家伙有什么清雅试听?他就是都中最大的商贾头子,心黑手狠,无力不图!
想让人来做生意,安全方面自然要有保证。庾条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这一桩事,我倒也去信家兄有问。前日之波折,也是事出无奈。诸位也知年前江北不靖,至今难复旧观,大江巡弋严密一些,也是为了保我江东平安,不使羯奴得机所趁。不过如今家兄已经北上布防,来日江流警戒倒是可以稍缓一些。但若说往来无度,那也不可能。”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不免又是一凉,他们这么恭维吹捧,无非求一个畅通无阻的商道财路而已。
“小舅此言,我倒不敢苟同。诚然江东安危重要,但京畿民用也是良苦啊,难道就不能有一个折中两利的良策?”
沈哲子在席中笑语道。
庾条闻言后便拍手说道:“这就是我请维周你来的原因啊,你这郎君善谋能断,名满江东,不知可有良策教我?”
两人这一番对答,很快便将席中众人心情勾动火热起来,纷纷转望向沈哲子。
沈哲子闻言后便举起折扇摇了摇,叹息道:“若知此酒如此难饮,我真要敬谢不敏。若连豫州小舅都觉得为难,我这足不出户之人,又怎么敢夸夸其谈?”
办法当然有了,沈哲子借贷资财给京畿民众,造成一个庞大市场让江州人尝尝甜头,就是要勾住他们,让他们义无反顾的扎进来。但是想要这么顺利就入场,那也不可能!就是要在一勾一阻之间,让这些人紧紧的追上来。
其实庾条已经给了这些人答案,大江防守可以松懈一下,但是不能往来无度。但究竟谁能往来自如,终究还是要看各人悟性。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啊!
其实这也是时下经商的一个常态,不过这些人家大概是迷于琅琊王氏与庾家有些僵持的关系,政治方面考量太多,觉得庾怿所图未必这么简单,反倒有所忽略。闹到亲口张嘴要钱的地步,也是尴尬。
一场聚会下来,这些江州人家似无所得,又似有所悟。
约定来日再聚之后,沈哲子便下了阁楼,刚刚登上了车,便听街对面有人喊道:“维周原来在这里,我可是已经找了你大半天!”
沈哲子转头望去,只见一驾华美牛车自对面缓缓驶来,牛车上所坐之人,赫然是江夏公卫崇。
沈哲子在都中朋友不少,也并不限于南北或家世,但或是有着特殊的关系,或是有着特殊的诉求。但是真正纯粹的、不掺杂其他因素的朋友却不多,即就是单纯的吃喝玩乐,没有什么利益相关的酒肉朋友。而江夏公卫崇,就是其中一个。
卫家在中朝名位如何不必多提,哪怕是琅琊王氏都要略逊一筹。但是因为大量的重要族人都死在了北地,过江后的势位一落千丈。但就算是这样,河东卫氏仍然是第一流的清望高门。
所谓看杀卫玠,在名士圈子里,类似江左八达这一类过江后第一流的名士,风评仍要逊色许多。
有这样一个家世,江夏公卫崇虽然年纪不大,但无论在什么场合,旁人都要高看一眼,无人敢小觑。而这个年轻人说实话,本身既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唯独擅长吃喝玩乐、诸多雅戏,而且也没有太强的名欲之心,颇有一种及时行乐的觉悟。
家世清贵,本身又不涉入什么利益纠葛、派系之争,所以江夏公卫崇在都中的地位也是超然。人人都愿与之交好,从来没有人刻意留难。哪怕是叛军占据城池的时候,也没有受到太多的侵扰。
这样一个与人无害,而且又人见人爱的人物,虽然沈哲子与其绝非一类人,没有太亲密的联系和太深的纠葛,但彼此之间关系也是和睦,偶尔场面上碰到了也能谈笑风生。毕竟早年沈家经营南苑的时候,这一类家世清贵、年少多金的纨绔乃是第一等的贵客。
“江夏公要见我,着人传讯即可,何必亲行一趟。久不闻清音雅言,我本来还念着近时抽出时间来过府拜望呢。”
沈哲子手指一勾,玉骨折扇落入了袖囊中,笑吟吟站在道旁,望着卫崇下车。
卫崇在人搀扶下落了车,指着沈哲子笑语道:“维周时下在都中,可是万众所仰,门庭若市,飞鸟过门,不敢收翼。我若不来亲见,那不免就太倨傲了,要遭人薄议。”
“江夏公这是在笑我庭内沙尘漫天,不得清静啊。往年还可以净面濯发,故作高洁。时下却是诸事侵扰,原形毕露,羞见故交啊!”
沈哲子笑着举起手来,邀请卫崇共同登车。
似卫崇所言,如今沈哲子在都中确是炙手可热,飞鸟在他家门庭前飞过都被喧闹惊扰不敢久留。之所以如此受欢迎,除了权势上的进步之外,还因为前不久自王导以下,台中一众重臣前往青溪渡口去强留他!
诚然如今沈家势位已是不弱,但无论权势还是清望,也仅仅只是一个新出人家而已,在家世上其实也没有太多可自夸的地方。
家世远比沈哲子要出众的年轻人,都中也有良多。这些年轻人眼下都还在养望混名气的阶段,能够得到哪一位重臣欣赏,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时之高选,名声大噪。
可是沈哲子却被那么多重臣看重,厚请固留,这样的待遇,简直就是举世仅有!而伴随着这样一件引人瞩目的事情,沈哲子那一篇情意真挚的《伤情赋》一时间也名满都中。
在时下的文学鉴赏概念中,文赋是要重要过诗篇的。在诸位台臣强留的背景之下,沈哲子这一篇赋文已经被推崇为“才承潘左,太康余音”,文名一时大重。
所谓潘左,便是潘安和左思。至于太康,则是晋武帝司马炎统治时期的一个年号。那时候三分天下归于一统,算是大乱之后承接的一个小盛世,只可惜这一种社会安康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太久。
沈哲子的文名被推许到承接太康年间的程度,虽然太康文学在古代整体的文学史上并没有太高的评价。但在时下而言,人们对太康年间不乏追思缅怀,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得到了南北众人的一致承认。
登车之后,卫崇坐在了沈哲子对面,他脸上敷着粉,透出一股不健康的白。虽然遗传的相貌很是俊美,但却因为过多的雕饰而透出一股阴柔,因而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随着其手中折扇展开,车内一时香风横溢,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安神的药粉,让人恹恹欲睡。
牛车路过原本南苑的位置,卫崇指着道旁那一片荒弃废地忍不住感慨道:“兵害之烈,实在让人发指眦裂。南苑荒弃,让都中风物都了无时趣啊!未免目览伤心,往常我都是绕道而行。强卒不识风雅,焚尽维周一番苦心,令人扼腕!”
“刀兵侵扰,世道大崩,难免人物全非,伤心也是劳神。”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淡笑一声,他这个苦主神态反倒比卫崇还要淡然几分。
“眼量高远,胸襟开阔。难怪维周能为常人难为之事,发常人难作之叹。心内自纳天地,才能免于物伤。每每与你对坐倾谈,总让人觉神思有秽啊!”
听到江夏公这么夸赞推许,沈哲子倒是有些好奇。这个世道最不缺评论家,好坏都是人一张嘴说出来。他并不惋惜南苑的损失,在有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评价可不是什么不以物伤的豁达,而是不爱惜旧物便不爱惜旁人,性情冷漠,没有情感。
车又行片刻,卫崇才显出几分为难的脸色,叹息一声后才开口道:“今日来见维周,实在是有一桩困难之事想请维周帮一帮忙。”
“江夏公不妨直言。”
听着卫崇一路推崇自己的话,沈哲子早就有所意会,不过也没有把话说得太满直接应承下来。卫崇自己虽然没有什么势位,但是影响力也不弱,他居然都搞不定的事情要求到自己,沈哲子也不能说一定就办好。
“事情是这样,一位故亲之后在都南生出一些事端,眼下人被扣在了尊府二郎帐下……”
“哦?居然有这种事?江夏公能否将事情再细致讲述一下?”
卫崇点点头,旋即便更细致讲述起来。
能让卫崇出面讲情的,自然也不是寻常人家。那一个被沈牧扣押起来的人名为李充,乃是江夏李氏族人,本人似乎名气不大。
不过这一个李充的母亲倒是名气极大,出身河东卫氏,从辈分上来说乃是卫崇的姑奶奶。还有一个名气更大的称号,卫夫人,也就是书圣王羲之的老师。
中朝末期,东海王司马越执政时,为了扩充自己的封国把兰陵郡并为封国,将卫家世封的兰陵郡公该封为江夏郡公。后来时局崩坏,卫玠护母南来,便安顿在了江夏封国,因而与江夏李氏交谊也是不浅。
李充的父亲李矩曾经担任过江州刺史,与郭诵原本的主公李矩重名,其家本身也是江夏大族,不过因为李矩很早便死了,而江夏所在也不是净土,没有了势位庇护,家势略有倾颓。
至于这个李矩因何犯事被沈牧扣押起来,按照卫崇的说法是:都南丁营那些劳役要广伐树木作为营建都城的材料,无意中砍伐到了李充父亲坟墓附近的树木,李充愤怨难平,结果带领家人冲进都南丁营里将砍伐树木的劳役杀死,然后被沈牧抓个正着,被关押了起来。
“李弘度私刑杀人确是有些冲动,不过孝义乃是人生之本,其父坟茔被坏,一时难免情急,忘了交付有司,虽然欠妥,但也是人之常情。还希望维周你能体谅一二,稍作说和。”
卫崇放低了语调叹息道,他自家知自家事,虽然仗着祖辈余荫在江东过得也算舒心,常为高门座上宾客,但其实也只是泛泛之交,真遇到什么事情,未必能有太多助力。
李充亲自诛杀破坏其父坟茔的盗伐小民,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其家虽然有所衰弱,但也不是寻常寒门小户,如果没有意外,此事根本不必成讼,反而有可能受到时人的褒扬。
可是李充却落在了沈家人手里,事情便有些复杂。如果不能从善解决,小事也有可能变大。
卫崇虽然对时势并不关心,但是前段时间风波闹得那么大,道听途说他也了解到一些,原本也只是一件寻常小事,结果在有心人各怀鬼胎的推动下,险些酿生大祸,风波至今都未平息,还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因此送命。
所以当李家人求上自己的时候,卫崇考虑片刻,还是决定直接来找沈哲子说清楚情况,避免产生什么误会,尤其要避免被有心人加以利用。
一方面他对沈哲子印象不错,彼此也有交情,没必要因小事闹僵。另一方面,他本身也不想涉入到那些杀人不见血的复杂斗争中,毕竟他家曾因此类的斗争险些族灭,后人都是以此为戒,远离纷争。
卫崇的一面之词,沈哲子倒也不会尽信,但见对方态度这么诚恳,当即便吩咐车驾转向都南,去寻沈牧问清楚。
不过他也觉得卫崇不会骗自己,这应该真的只是一桩意外。毕竟前段时间风波闹得那么大,至今都未平息,让人心累,眼下应该也不会再有人不知死活的妄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