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之所以住进东郊园墅,只是想图一个清静。但是发生这件事情之后,园墅的安静氛围很快就被打破。
安抚过自己这一方众人之后,夜幕也已经降临,枯坐室中也没有什么用处,沈哲子便安排纪友与路永一起回城,顺便查看一下台中的风传。
庾曼之自觉得能够帮沈哲子证明清白,这几天吃住都在沈家,终于等到一个回报机会,便要一同回城去召集都中各家子弟帮驸马澄清。
但这种举动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沈哲子对这番善意也真是敬谢不敏,直接让家人把庾曼之拉下去关起来,免得这小子做猪队友、神助攻之类的蠢事。
纪友等人离去后不久,便有许多车驾跨过青溪,纷纷往庄园来拜会。有的是以拜访为名而作刺探,有的则不乏忧心忡忡提醒沈哲子要小心。
在这样一个时节,大量人汇聚于此未必就是好事。沈哲子也懒得从那些似笑非笑的脸庞上分辨究竟对方是人是鬼,既然到家,便就歌舞酒食供给,让家中刁远和任球作陪,自己则抽身出来,自去后院避个清静。
兴男公主午后与崔家小娘子崔翎在庄丁护卫下外出游猎,这会儿刚刚回家换下猎装,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哲子回房的时候,公主正披着丝毯坐在胡床上与府中几名女眷笑谈趣闻。眼见沈哲子归房,几个娘子纷纷告退,公主上前接过沈哲子解下的氅衣,不免好奇问道:“前庭又是一片舞乐声,那些人难道就无事可做?怎么我们都已经避到了乡中,他们还要追撵上来?”
沈哲子接过小瓜儿奉上的热茶饮了一口,继而便坐下来笑语道:“富在深山,自有远亲。若是门可罗雀,我倒要检讨自己经年劳碌究竟做了什么。荣辱兴衰,俱有烦恼,眼下虽有喧噪,毕竟衣食不缺,功禄不毁,已经是一等幸事。”
“是是是,驸马人世高贤,江东俊选。我们这些妇人短见浅识,只该美妆门帷之内,静待恩幸。”
公主嘴里不乏薄怨,眉目间却是笑意盎然,吩咐人将膳食送入房中来:“我还以为你又要到晚才归,方才已经与阿翎娘子吃过了。”
沈哲子本来也不饿,只是看着公主忙着出出入入,一边还在念叨着一些内外琐事:“午后我在庄外碰见了东海王妃,原来太妃也住进了城外庄子里,你明日有没有事?要不要陪我去拜望一下太妃?”
东海王府太妃,便是已故东海王司马越的王妃裴氏,早年流落北地没于乱军之中,侥幸活下来,如今荣养在江东,许多出身越府的老名士们四时都往拜望,也算是老境安康。
沈哲子倒是见过几次这位裴太妃,大概因为他年前擅杀西阳王的举动,被教育几句要礼敬宗室,然后就不大乐意去见了。他又不曾受惠越府,懒得去听那些闲言唠叨。
“你要去就自去,顺便转告东海王一声,来日归都的时候知会府中,我要请他一次。”
沈哲子不乐意见倚老卖老的裴太妃,但是东海王近来态度比较端正,倒可以有些交流。宗室好坏都罢了,终究也是时局中不可忽略的力量。渡江五马死的差不多了,未来宗室主力就是元帝一系。
后来名声大噪的清谈皇帝司马昱如今还只是个小孩子,早年被庾亮改封为宣城王,至今还养在都中。因而时下诸多宗王中,尤以东海王名声最重。
不过东海王本身倒也没有什么大志向,挺乐意做一个富贵闲人,很少态度鲜明的发表什么主张,这一点反而获得了时人的好感。
等到餐食送上来,兴男公主坐在桌旁帮忙布菜,听到沈哲子的话,便也皱着眉头说道:“我也不乐意见太妃,总言什么不着边际的中朝旧事,别人也都插不上嘴。不过既然知道了,又是邻居,不好不见。可怜王妃倒是一位和顺之人,家里却有一位心气不顺的长辈……”
“我还打算引你去那园子里高塔上,跟你指点下当时我是怎样塔上望你,你又不愿去,那就算了。”
讲到这里,公主不免有些小小遗憾。她在东海王庄园里初见沈哲子,对那里倒是一直怀有别样情感。
沈哲子听到这小女儿心思便笑语道:“这又有什么好为难,等见到大王,我跟他询问一下,愿不愿把那庄园转手出来。他那园子虽然面积不小,但稍显荒僻了些。我家左近也有许多园墅,由他挑选置换就是。”
“你说真的?”
兴男公主听到这话,眉眼顿时飞扬起来,脸上笑容更胜,不过旋即又摇摇头:“他要是挑选一个好园子怎么办?我家可不能太吃亏啊!”
“财货再多,不能得用也跟木石无异。家业经营就是要让老少咸宁,只要我家娘子欢欣,千金又何足惜。”
沈哲子接过公主手中汤羹饮上一口,继而不乏豪气的说道,而后左脸颊上便被那小娘子柔唇轻啄一口。
第二天一早,又有人来通报事情的进展,来者乃是丹阳张氏的张沐。
一俟坐定,张沐便神态恭谨不乏急切说道:“初闻此桩恶事,小民也是惊恐,家父连夜走访各家,并无人知何人主此罪行。”
听到张沐开口便为自家辩驳,沈哲子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笑道:“张郎过虑了,这种袭击台臣的重罪,本就不是民议能决,终究还是要等郡府与廷尉调查出结果才能定论。”
“郡府接理此事者乃是小民从父,昨日加紧审讯,那几名凶徒只言无人主使,皆为义愤,大斥薛氏乡贼不恤乡人之困,哗众邀望,其心当诛……”
听到沈哲子的话,张沐又连忙说道。这样低声下气来为自家申辩,张沐心中也是不乏苦楚,但又不得不为。
早先因为他言语有失,父亲因此得咎至今被禁锢于家,他家势位已经降到了一个低谷。而纪家等乡人门户却是因乱鹊起,如今他家困于乡资的争抢已经苦不堪言,更不愿无端端再招惹一个沈家。
听到张沐交代的情况,沈哲子便是一乐:“台中议事内容,小民如何得知?那几名凶徒如此欲盖弥彰,可知其心阴祟当诛啊!”
“是啊,家父于家中也是有言,深恨凶徒奸猾!本来小民昨日就应来通传一声,只是夜黑路陡,一直等到今早才来,还望驸马勿怪。”
这一点倒没什么可说的,昨夜大量人涌入家门,沈哲子相信除了一些真正关心他的人之外,其余更多应是有人煽动撩事,借此来加重他的嫌疑。至于张沐选择白天来,应该是让更多人看到他家无意与沈氏争锋,这考虑不得不说有一点忍辱负重的味道。
“我如今也是无职在身,满心轻松。这样一桩事,本来不应该多打听。张郎既然过府,那也不必急着走。我让家人备食,与张郎共进一餐。”
张沐闻言后连忙端正坐姿,点头道谢。他今次来沈家除了自证清白以外,也不乏要借此缓解一下关系的意思。
今次这一场乱事,他父亲张闿本来有从逆之嫌,后来被困在石头城被诸多乡人攻讦,诸多罪状罗列,险些因此送命。虽然最终只是被禁锢遣送归乡,人望却已经大失。
原本与沈家这番旧仇也是深重,但士族为家总有太多无奈,既然不死总要生活。丹阳张氏也是大宗,非他家一户,明知实力和势位都已经不具备,若还再一味针对怨视,非但于事无补,反而有可能让整个家族都陷入纷争中,分支要群起围杀主干!
在庄园中被招待了一顿饭,张沐能品味出的只有苦涩和无奈,临走前还不忘再次示好,告知一个消息:“今次薛嘏归都,乃是王江州推举,他今次归都的随员中,也有几名江州老卒。”
这就是世交大族背后捅刀的痛处,沈哲子虽然早晚也能查到这个薛嘏是个什么路数,但想要在这么短时间连对方的随员底细都调查清楚,那也不可能。
午后,褚季野又来一次,脸色凝重讲起一个细节:“那几名凶徒案犯,发中藏针,应该是准备入狱后吞针自尽,要做一个死无对证之局!只是郡府没有收押,转监时扭打起来,其中一名凶徒发内尖针刺中了吏员才被查出。”
讲起这些的时候,褚季野脸色也极为凝重。经过这件事,他对沈哲子是再无怀疑,如果真是沈哲子这一方做的,出气而已,何至于这么多事。假使几名凶徒死在狱中,嫌疑最大自然是被薛嘏得罪了的沈哲子,而丹阳尹褚翜官署内发生这种事情,也是难辞其咎。
相对于褚季野的后怕之后庆幸,沈哲子闻言后双眉不禁微蹙,觉得事情有些难办。看这家势,这几名凶徒根本就是死士,要通过审讯他们来获取一个事实真相已不可能。而且所谓死士,那都是深养于家中,少与人接触,无论口音还是相貌都没有辨识度,很少能追查出来历。
但事已至此,沈哲子心内其实已经勾勒出事情大概的轮廓,真相如何于他而言意义已经不大。现在需要考虑应该是怎样尽快消弭影响,并且作出反击。
皇帝和皇太后虽然移驾住进了建平园,但是因为建平园本身也不算大,因而众多台臣们还是只能留在台城办公。好在二者之间距离并不算远,而且又铺设了一条快车道,往来倒也便捷。
非常时期,事从权宜,往来奔波或许还能忍受,但台苑之间尘埃喧天,诸多物料杂乱堆积,让人几乎静不下心来办公做事。
所以如今除了一些特别显重、不能缺席的职事之外,其他的台臣都尽量避免住在台城。只是每当有大事要商议决断时,才会赶过来。
今天便是如此,从清晨开始,许多台臣在去拜见皇帝和皇太后之后,便转行进入了台城。
因为被破损的太严重,台城多处区域都已经被竹栅围了起来,竹栅两侧都有宿卫看守。一面是尚算完整的台城建筑,一面则是诸多匠人劳役们正在营建。
因为发生了前日之事,台城内负责警戒的宿卫增加了一倍有余,而且还不是其他区域那种戎装竹枪的样子货,而是兵甲森严的精锐部众。而且有了这些悍卒们环绕着工地虎视眈眈,那些劳役们看起来都是心悸谨慎,一个个低垂着头不敢多看,不敢多言。
即便如此,身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那些台臣们一个个也都如被针毡,周身的不自在,在宿卫们的引领下一路疾行。路途上或有遇见同僚,便结伴而行,同往太极前殿而去,路上偶或指着乱糟糟的台城感慨几句,意味都是复杂。
台苑之间,太极殿算是保存比较完好的建筑,只有外墙偶有破损,或是木梁被烟火烤灼熏黑,虽然从外面看去不复光鲜威严,但整体的构造还算完整。
但是因为大量苑中被拆除的宫禁器物被堆积在左近,所以太极殿大部分也被竹栅围了起来,只剩下一个前殿作为议事之用。
这时候,太极前殿内已经聚集了不下百人,仍在陆续有人到达。
因为不是正常的奏对议事,所以倒也并不需要恪守礼禁。众人皆有坐席,更像是一个私下交谊的集会。
主持这一场集会的乃是太保王导和尚书令温峤,像是光禄大夫陆晔还有几位年高的侍中、散骑之类,也都列席其中,各自神态不乏凝重,以至于整个殿堂气氛都让人倍感压抑。
此时丹阳尹褚翜正手捧一份卷宗,在席中诵读,所言者正是前日籍田令薛嘏遭袭之事。众人皆是认真倾听,神态或沉思、或激愤、或哀痛,不一而足。薛嘏本人倒也没有太高的时名,但这件事却牵动众多人心。
堂堂一位台臣,就因为奏对时言辞过激,便遭到乱民冲击殴打,甚至于指骨都被打折!这简直耸人听闻!此事若不能彻查严惩,朝廷威严何在?大臣体面何存?小民若因此志骄,皆援此例,来日再凭何去布政天下?
当褚翜念到那几名凶徒供词时,殿中顿时便有人忍不住切齿冷笑起来:“台中奏对,小民竟知?如此内外无防,诸公尚能安坐否?”
褚翜合上了卷宗,神色凝重道:“那几罪徒本就不是寻常小民,发中藏针,死意甚坚。若非仔细查验,眼下只怕早已暴毙狱中。”
众人绝大多数尚是第一次听说这一桩细节,当即殿中便响起一串倒抽凉气之声,继而便有一人颤声道:“褚尹可查出这些罪卒是何来历?他们因何要为此?究竟何人指派?”
褚翜闻言后摇摇头:“至此已非民讼,不是郡府能问。若要详知,须得等到廷尉审出。”
“何须再等廷尉审出?薛籍田因何结怨,诸位俱是心知,那几名罪卒也言到因薛籍田建议悖离与众而怨望……”
褚翜话音一落,席中便有一人沉声说道,视线则若有若无的望向同样列席殿中的沈恪。
感受到那不乏恶意的眼神,沈恪心中已是气急,有心要辩驳,但对方虽然有所指,但却无明言,若是自己跳出来,反倒有自招之嫌。
“倒不知江从事有审辨之能,廷尉尚未议定,从事已有所得,不妨言告诸公,究竟何人指派?其意为何?若能讲辨得清楚,从事之才足任廷尉,何须再敬陪次席!”
沈恪不方面发声,别人却不会客气,率先开口的乃是会稽孔群,言中讽刺意味极浓,而被反驳的那人乃是陈留江深,职任鸿胪下从事郎中。被如此连消带打的讥讽,一时间羞不能言。
温峤亦在席中说道:“廷尉司讼,未有结果之前,诸位还是不必过多猜度,或伤人情。”
“那如果一直没有结果呢?先前褚尹亦有言,那些罪民发内藏针,不惜性命,又怎么会吐露详情?一心求死,人莫能阻,若一直不能审断,难道就一直如此僵持?”
“若是廷尉都不能审出,难道只凭旁人猜测臆断就能解决?大凡有智者,都能瞧出此事诡异。那些凶徒行凶之后,为何要主动投案?投案之后为何又暗藏尖铁有自戮迹象?诸多蹊跷,人莫能解,又如何能断言幕后何人?”
一时间,殿中已是纷争不休,各执一词,吵成了一团。
坐在上首的王导和温峤对望一眼,各自眼中都是无奈。这件事除了让台臣人人自危之外,还有一点恶劣影响,那就是未有结果之前,会让台臣们之间更加割裂,纷争不休。但如果有了结果,或许会引起更大的动荡。
他们两人,便是台城中如今主持局面的人选,面对这个让人头疼的突发事件,也实在是一筹莫展。
相对于温峤的头疼,王导心中更有一份不满,那就是这么胶着的争论,作为有关方面的廷尉居然缺席!眼下廷尉乃是济阴卞敦,此人早年位居方镇时,因有怯而避战之举为时人所非,但终究也是名门之后,近来才被王导举荐为廷尉。
殿中的争论越来越剧烈,乃至于七情上面,言辞也渐渐有些过分。这时候,最先发言的那个江深突然阴恻恻道:“诸位小心了,莫非忘了薛籍田因何遭难?”
此言一出,殿中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一方更加恼怒,另一方态度却变得诡异起来,有一人冷笑道:“骄勇之辈何足为惧!眼下尚可有言推诿,若能凭此试出诡行者为谁,死又何惜!”
对面听到这话,神态更加激涌,尤其席中倍受针对的沈家几人,更是气得脸色铁青。
“都给我住口吧!在席各位,也算是时之高选的贤良,一个个连话都不知道如何说,要喧闹叫嚣作营中老兵姿态!”
眼见嘴仗战火又要开启,温峤蓦地一拍面前案几,怒吼一声。他平日虽然豁达风趣,但毕竟也是统率大军对阵平叛之人,一旦发怒起来,还是气势凛然,让人不敢无视。
可是震住了众人之后,温峤也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这件事眼下未有定论,而所涉者又恰恰是如今颇有争议的驸马都尉沈哲子。争执双方彼此各有诉求,各有理据,哪一方都不愿让步,实在让他头疼。
幸而王导倒是擅长处理这一类的局面,趁着众人哑声的时候,他在席中正色道:“廷尉案牍之事,我不愿闻。受袭的薛籍田,不知眼下伤势如何?家院周围可有守护?”
听到这个问题,席中绝大多数人都是一愣。他们得知这个消息后,经过最初的愕然,有的心内窃喜,有的则忧虑渐生,至于那个薛嘏究竟怎样了,还真没有多少人想起来要去看一看。
过了片刻,席中纪睦才说道:“我昨日倒是前往探视,薛君除指骨折断之外,余者只是小创,只是骤然遭袭,心绪至今不宁。”
殿下另有一名廷尉评起身说道:“昨日署中已有吏员前往薛府,看护之余,也在问究薛籍田一众随员,籍田行踪并非早定,临时起意。袭击之暴民行止如何,也在追查。一俟有所得,便会即刻通报太保并诸公。”
王导闻言后便点点头,再叮嘱众人不要再作无谓纷争,然后便起身退场。接下来温峤便也起身离开,余者众人便也一一离场,只是各怀心事,步伐略显沉重。
回到官署后不久,王导心情还有些纷乱,先前那样激烈的纷争,让他隐隐有些心绪不宁。这件事因何而起,性质如何已经不重要,他最担心有人借此扩大纷争,乃至于造成一发而不可收拾的乱象。
正在沉吟之际,突然下面有人来报说是黄门郎纪友求见。
王导对纪友倒也有所耳闻,知道这年轻人与驸马私交甚厚,这时节来求见,王导当即便让人速速将人请入进来。
纪友行入后,先对王导施礼拜见,然后才说道:“职下今次拜见太保,其实是受驸马所托。驸马近来长居乡中,并不知都中新事。昨日职下前往相见才知此事,而后驸马便托职下转告太保,此事驸马不知,但却难免会物议所指。不过这都是小事,驸马却担心都中民众或会因此被人鼓噪生乱,不得不防。”
王导听到这话,心中已是有感,先前他还正因为台臣们互相攻讦所暴露出来的矛盾之深而深感忧虑,没想到远在都外的沈哲子一俟得知后便也意识到这个问题。
单单这一份胸襟和眼量之高,王导便相信薛嘏被袭击之事并非沈哲子所为。他可是清楚沈哲子为了张罗营建新都的事情付出多少努力,绝不可能会因一时气愤而做出这种破坏时局平稳的事情。
说实话,王导虽然不赞同沈哲子的那个构想,认为干系太大,极难平衡各方诉求,一旦有所疏忽或意外,极有可能造成全局崩盘。但假使能够做成,其实他也是乐见其成。
但今次这件事,恰恰印证了王导的忧虑。先前争辩时,言辞最为激烈的还不是青徐人家,而是利益受害的丹阳人家。虽然沈哲子此前拉拢了纪家,打压了张家,但是都城立于此乡,丹阳人家元气也是浑厚,不可能哑然无声。
他们各自都不乏乡望,若借此事将都中民众鼓噪起来,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这件事摆明了是陷害,诚然有可能打击到沈氏乃至于近来在都中颇为活跃的吴人,但更有可能酿生大乱!
待纪友离开之后,王导便在席中枯坐片刻,终究还是心绪不定,提起笔来打算拟一份手令送去护军府。
如今护军府自庾怿离都后便没了主官,而新任的中护军虞潭尚未归都,眼下护军府主事的乃是吴郡顾和。
顾和是顾荣的从子,早年曾任司徒掾属并扬州别驾,向来不乏令誉,乃是南北公认的三公之选,如今正居护军长史。
手令写到一半,王导却停了下来,望着那寥寥几个墨迹沉吟良久,最终还是将手一抬,把笔放了下来。
因为台苑大修,诸多台臣都归家的缘故,官署中眼下倒也宽敞,不必再上下挤在一处办公。在房中凝坐良久,王导才行出了房门,刚待要吩咐仆下准备车驾,便看到他的从事郎中袁耽正在廊下徘徊。
“彦道是有什么事吗?”
对于这个能力不错、颇具才气的晚辈,王导也是颇为看重,因而召到身边来历练,为日后显用积攒一些资历。
听到声音,袁耽才发现王导已经出门,神态不免有几分尴尬,犹豫片刻后才上前笑道:“晚辈们久不闻太保清音,都想过府拜望,不知太保可有闲暇接待?”
王导听到这话,脸上便浮起一丝歉意笑容:“我倒也喜欢坐赏时下少年郎俊逸风貌,只是近来却诸多事务缠身。过几日吧,忙过这段时间,我吩咐家中儿郎设宴,届时彦道可不要缺席啊。”
王导待人素来和气,从不因势位、年龄的高低而施加冷眼,也从来不吝于提携真正有才能意趣的年轻人,向来都有许多南北人家子弟出入他家府邸。可是今天他心烦意乱,确是没有这个心情。
“我只是随口一说,太保不必放在心上。”
听到王导这么说,袁耽连忙表态说道,而后便躬身行礼退下。到了转角处,他便停了下来,看着太保在几名随员的陪同下匆匆行出官署上了布辇,眸中已是闪过一丝暗淡。
前日他小妹归家闲言道起,袁耽才知道谢家与沈氏渐行渐密,乃至于谢尚这几日都准备南下吴兴,要为其亡父择地迁冢,看来是要打算彻底登上沈氏的船了。
袁耽与谢尚既是亲戚,又是良友,他是很佩服谢尚这个人的,所以对于谢家的这种转变便觉得尤其惋惜。
但他也清楚谢家做出这个选择的无奈,时下台中各方对立形势极为严峻,无论是什么人家,如果不能尽快在时局中找到一个有利的位置,那么很快就会被边缘化。
陈郡袁氏中朝令誉要远胜谢氏,但是因为南渡时族人大多离散,加之许多重要的长辈都去世,包括袁耽自己的父亲袁冲也是早亡,台中没有一个强力的长辈作为后盾,势位和前途都衰弱的严重。
哪怕是袁耽自己,虽然素得亲故长辈们的嘉许,但也是在叛乱中冒着杀身之祸而为太保奔走,如此才获得太保的赏识,启用栽培。否则他自己也是前程黯淡,不知该要怎么求进。
正因如此,袁耽尤其能够理解谢家的困境,也能理解谢尚的选择。但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沈氏时下势位虽隆,那位驸马也确是远超同侪的高才,但毕竟是南人门户,而且素来都无清声美学,一时得幸,未必能够持久。
所以在袁耽看来,谢家寄望于托庇沈家而求进,是有些急功近利。他不忍见良友前程错付,也明白单凭一张嘴去劝说并不能解决谢家的困境,因而打算找个机会在太保面前着力再推举一下谢尚,希望太保能够更加重视谢家,借此打消谢家这个转投别门的念头。
但是没想到,他一开口便被太保婉拒,就算来日还有机会,可是谢家祖坟都要迁到沈家乡土。到了那时候,就算谢家有意转回,王氏又怎么可能还会信重他家?
要知道,现如今排队等着得用的侨人旧姓也非一门一户,位置只有那么多,怎么可能会交给一个劣迹斑斑的谢家!
且不说袁耽的愁闷心情,王导离开台城后,便径直回到了乌衣巷的家里。
相对于叛乱之前,如今的王家也算是冷清。王舒一家已经前往江州,而王彬则留在琅琊郡乡里迟迟都不归都,许多后辈子弟也都分处各方,再不复以往各家聚居一处,欢聚一堂的景象。
看着门庭冷落的府门,王导不免有些酸楚。如今他家门庭冷落倒不是因为自家势位有衰不受时人敬重,事实上平乱之后因为早年与他分庭抗礼的庾亮去世,而温峤又不在台中争勇,如今王导可谓一统政事,较之早先还要浓厚一些。
可是因为他忙于政事,常在台中,许多人就算来拜访也见不到人。以前还有他长子王悦出面待客,可是如今王悦也已经病故,而次子王恬向来性情傲慢妄诞,只会予人难堪,从来都不知和气待人。至于其他几子,俱都年幼,尚不能待人接物。
久而久之,当王导不在府中的时候,便渐渐无人登门了。
看着冷清的门庭,不免又想起早夭的长子王悦,王导神情中便有几分萧索。他收拾心情回到了家,旋即便让人去召妾室雷氏来见他。
王导入房后刚刚坐下不久,一名华裙美貌女子便被家人引着匆匆行来,那妇人入房后先恭声行礼,然后才移步到王导座前,侧跪下来调着酪浆不乏薄怨说道:“主君久不归家,妾等长望庭内,盼得辛苦。”
男女人欲,王导自然也不能免俗,对于这个小妾雷氏,向来也是喜爱。因为他的正室夫人一直沉湎丧子之痛,身体一直欠安,所以眼下府内许多事务,都是这个雷氏照看。
眼下王导心事重重,却没有心情回应这妇人的闺怨,只是沉声道:“虎豚眼下在不在府中?他这几日可有什么不寻常举动?”
虎豚便是王彭之小名,其父王彬虽然久留在乡中,但他却因任事而归都,住在府里。
雷氏听到这话,倒是微微一愣,待见王导神色凝重便也不敢怠慢,急忙起身匆匆行出,唤来府中几个管事询问一番,然后才返回来回答道:“三郎前日便离都归乡了,走得很急,倒不知为的什么。”
王导听到这话,眉头顿时深皱起来,隐隐觉得他那不好的猜测或许就是真的。这一次他倒不再迟疑,让人呈上纸墨挥笔疾书,待到写完不等墨干便封起交给一名家人,吩咐道:“即刻着人快马归乡,将此信交给世儒,告诉他接信后即刻归都!”
家人见王导少有的神色严峻,不敢怠慢,当即便收好那一份书信匆匆退下安排。
待到做完了这些,王导又吩咐雷氏道:“你去告诉夫人,让她这几日约束好家人,若无必要,尽量不要在外留宿。”
雷氏虽然也好奇王导因何如此紧张,但她也是个聪明女人,并不恃宠而骄多嘴发问,只是点头应声而后便退下去传话。只是过了没多久,她又匆匆返回来,神色有些难堪道:“七郎昨日往城北闲游,至今都还未归……”
王导听到这话,脸庞便是一黑,他素来不喜这个次子王恬,有时候甚至在想为何苍天要收走他的佳儿却留下劣子!但这心思也只能收在心底,不能宣扬出口。
“让人带上刀兵,速速把人给我找回来!归府之后,禁足家中不许外出!”
王导恨恨说道,心内已有几分气急。如今这家里自作主张者多,闯祸的时候没人告知自己,惹出了麻烦却还要他来收拾!
吩咐完这些事情,王导简单吃了一点饭食,途中脸上还有病容的夫人曹氏来看他一下,顺便问问发生何事。王导只是摇摇头,再将先前的话重新叮嘱一遍。
他现在心里已经做了最坏打算,眼下却也无暇在府中逗留,刚待要动身返回台城,便听门下来报廷尉卞敦求见,当即便吩咐将人请进来。
彼此坐定之后,王导很快便开口问道:“廷尉来见,可是已经查明那几名凶徒的来历?我倒不是要多言干涉廷尉职下事务,不过这件事所涉颇广,一定要尽快拿出一个结果!”
卞敦听到这话后,嘴角露出一丝笃定笑意,继而才用颇为惋惜的语调说道:“急见太保,也是有急事要禀告。那几名凶徒前刻暴毙廷尉监中,其求死之心甚坚,实在是让人无从防备。”
“死了?”
王导听到这话,眼眸已经瞪了起来,继而两眼灼灼望着卞敦,凝声道:“怎么会死了?丹阳郡府不是已经查出这几人并非寻常小民,有求死之心,廷尉怎么还会让这么重要的人犯死掉?”
看到王导这反应,卞敦倒是愣了一愣,神情也变得有些尴尬:“正因郡府有报,所以廷尉监中也是着重看住这几人犯。不过他们要一心求死,倒也死得干脆,太保请放心。”
放心?
王导听到这话,饶是他性情向来宽厚温和,都忍不住想将案上杯盏劈头砸在卞敦脸上!
大凡头脑正常的人,哪会看不出卞敦这一番对答作态的意思,什么一心求死、死的干脆?
这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在说,那几个凶徒已经暴露了底细,而对方却出手帮忙料理了收尾,这是在邀功呢!
可问题是,这件事王导本身便被蒙在鼓里,眼下刚刚有所明悟,结果事情便向着最恶劣的方向滑去了!
今日台中那一场纷争之激烈,让王导心有警惕,而且已经意识到,这件事已经不单单只是发动阴谋者和被陷害者之间的事情,那些乡土利益受损的丹阳人家也在借此以打击沈氏。而围绕在沈氏周围那些已经付出良多的人家自然要捍卫眼下的局面,发动反击!
简单来说,这一件事看似只是单纯的污蔑沈哲子,但是因为如今都中形势的复杂,各方都奋不顾身的加入进来。一个不慎,就有可能演变成为旷日持久的大乱斗!
况且,沈家难道就是吃素的?别人或许不清楚,但王导却深知,早年沈家依附于王大将军,所显露出的底蕴那真是令人咂舌。如今又经过这么多年的积累和高速的发展,沈家底细究竟怎么样,没人能说得清楚。
但有一点就能看出沈家如今拥有怎样的底蕴,那就是沈哲子所提出来营建新都的那个庞大构想。要知道就连王导这样一个执政多年的重臣都不敢发下如此大愿,可是沈哲子敢,或许当中有几分少年人的狂妄意味。但所流露出来的这份眼界,已经让人惊诧!
王导也知道如今沈家的势头应该遏制一下,但却并不能从阴谋入手。一方面阴谋根本撼动不了如今的沈家,另一方面则是如果玩阴谋的话,那就意味着不讲规矩,可是如果不讲规矩,如今的王家在人家眼里又算是个什么?
刚才他开口,让卞敦要尽快拿出一个结果,而不是查出一个结果,意思就是一定要摆出一个让各方都能接受的所谓真相,尽快将这一场纷争平复下去,余者事后再谈。
结果这卞敦倒好,直接摆出一个死无对证!现在是没人能说得清楚这几个凶徒到底何人指派,屎盆子是结结实实扣在沈哲子头上。然后呢?
丹阳人家是要狙击阻止营建新都的工程,从而方便他们侵没土地,荫蔽人口。而吴人已经投入了良多,不可能乖乖再退回乡土!一方要极力污蔑,一方要极力撇清。
而他们王家又得到什么?作为始作俑者,他们不会有坐收渔利的机会,最有可能就是成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以死陷之,以死报之!
限制各家行为的规矩是他们先抛开的,可是一旦抛开了规矩,在那些争夺利益争红了眼的人家眼里,他们这些外来的客居者,算是什么?如果各自都不再守规矩,国法何存?鼎安何处?
眼下各方虽然矛盾重重,但共处一个朝廷之下,凡事都还有商量余地,相忍为国,求同存异。但是兵乱之后如果再衔接一个党同伐异的乱局,那真的是自取灭亡!
智小谋大,这是王导对做局者的看法,小看了对手。欲令智昏,这是他对卞敦的看法,错估了形势。
一时间,王导不免有些后悔启用卞敦这个人。济阴卞氏也是北地旧姓,去年战死的卞壸父子如今已是名满江东。
可是同为卞氏的卞敦却实在不堪,早年镇守淮北便怯战,致使江北尚可的局面变得糜烂。去年平叛镇守湘州,又被陶侃弹劾怯战不前,贻误军期。
因为此人出身忠烈门户,为了平衡笼络各家,王导不顾非议将其举用起来。之所以安排在廷尉这个位置上,也是希望卞敦能够谨记前耻,利用职务树立一个刚正不阿的形象,洗刷早年的劣迹。
可是,此人实在不堪造就,就算已经查实这件事与王家有关,他难道不会请示过自己而后再做处理?居然自己先动手,而且还沾沾自喜于为王家解决了麻烦。可知此人权欲熏心,半分底线都无!
王导这里腹诽卞敦,殊不知卞敦心内也是极为不忿。王家人做事蠢,既然要陷害某人,点到即止便好,非要画蛇添足来个投案自首,诚然这样一来可以更有指向性,难道就没有考虑过会有暴露的可能?
廷尉掌管刑狱诉讼,署内除了礼律名家之外,亦不乏豪侠刑卒,几个大活人摆在廷尉监中,就算不能查出什么确凿的证据,难道一点蛛丝马迹都推断不出来?
这几个人本来就有求死迹象,要在这个前提下将人给解决掉,卞敦也是担了不小的风险。也就是事涉关系他前程势位的琅琊王氏,若换一个人家,哪怕是他自己的儿子,卞敦都要考虑一下担这个风险到底值不值。
可是他冒了这么大的风险,非但没有得到赞赏,反而要遭受诘问。什么叫郡府已经查出,廷尉居然失误?这不就是在说自己失职,远远比不上丹阳尹褚翜?
廷尉为什么会失误?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就没有一点数吗!
王导本来还在感慨,一家之人怎么居然会有如此天差地别,可是一想到这卞壸也是在帮自家人收拾收尾。而闹出这一桩事的王彭之,已经拍拍屁股回乡,大概眼下还自以为得计,根本不知道这件事会有怎样的后患!
这么一想,王导便觉索然无味,不免又想起沈哲子托纪友来提醒自己,要小心事态扩大造成局势糜烂。哪怕已经被陷害,这年轻人也知孰轻孰重,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名望有伤的问题,而是都中形势的平稳与否。
实现一转,看到卞敦脸色隐有低沉,王导叹息一声,说道:“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做追究也已经无益。廷尉总要拿出一个说法,否则不好服众。仲仁你本边帅之才,刑讼案牍本非所长,趁着这个时间休息一下,来日自有报国良用。”
虽然卞敦这件事做得极不漂亮,但终究是自己举荐,而且也是在为自家解决麻烦,王导总不能置之不理。郡府无事,人死廷尉,来日廷尉肯定会成为舆论非议的一个焦点。趁着群情尚未激涌,让卞敦先退下来,也算是对他的一个保护。
而且,这样的人,也不适宜再在廷尉位置上。同为卞氏族人,眼下尚有卞壸一家死国的壮烈气节庇护,待到事态冷静一下,再将人安排一个位置,也算是不负旧谊。
然而这话听在卞敦耳中,却是变了味道,明明自己是帮王家解决麻烦,怎么到头来反倒成了他要引咎辞职?他本就是从地方被征调回来,多受物议,若是台中再没了位置,那来日将要立于何地?
“边帅之才?嘿,我已久不闻人以此赞我。”
心中郁气纠结,卞敦语调不免转冷。
王导听到这话,脸庞微微一红,也知这个借口实在牵强。但他要怎么说?难道要说对方一无是处、愚不可及?他看得出卞敦心中不满,不想辞官,但留在这个位置上被人做靶子等死啊!
“事到如今,诸多身不由己。台中今日集议,诸位同僚对此纷争不休,人人都盼廷尉能够拿出一个结果。但眼下却是人死证消,这让众怨如何能平?仲仁你若不去职归府暂避,势必要受诸多诘难。”
心情虽然已是极为恶劣,但王导还是耐着性子,将话说的直白一点。
卞敦闻言后却笑一声:“人死证消?太保言之早矣!那几个凶徒虽然死了,但是尸首俱存,当中有一人相貌别致,如生标尺,若将尸首拣出,未必不能查出……”
卞敦心中委屈羞恼,自然也是寸步不让。他心里也清楚做出这件事当然要付出代价,但他是在帮王家,王家自然就有责任包庇他,而不是让他隐退避灾!假使王家护不住他,那他也只能自保,就把真相明明白白呈现出来!
“这事倒是稀奇,死人竟能作证?那么你告诉我,能查出什么?”
王导听到这话,眉头蓦地一皱,继而便舒展开,笑眯眯望着卞敦。
卞敦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内本就有几分忐忑,待见到王导这幅神情,心内已是一凛,额头上已经隐有汗渍,干笑一声垂首道:“人生而百态,各有不同。眼下都中又是纷乱,这样去搜证,久难有效。况且这几个凶徒罪大恶极,不脔割示众不足以平众愤,也不能长久留尸……”
“廷尉既然已有决定,那就这么处理吧。”
王导笑容敛去,又垂下眼睑叹息说道。
卞敦不敢再多说,只能点头应是,不过心中多少有不甘,口中嚅嚅道:“司职有疏,则退应当。前错未修,今又失守,我已无面目长立世间啊……”
“仲仁你言重了,人谁无过,只要能谨记前辙,勿再重蹈,便是大善。眼下国计艰难,要靠群贤用事,才能渡过难关,你又何必要灰懒自弃,且静守庭门之内,终有当用之时。”
王导又微笑着勉励卞敦几句,然后才将人送出门去。接着,他便快速登车直驱台城,路上便已经拟定手令,召集台中六百石以上者归台议事,若无伤病,不得缺席!
纸是包不住火的,尤其是这种备受瞩目的事情。大凡对此有关注,有想法的人家,莫不都有各自的渠道。
当那几名凶徒死在廷尉监中之后,甚至于卞敦还没有到达乌衣巷,都内该知道的人家,差不多已经都知道了。
纪友身为黄门郎,本来应该在建平园随驾,沟通内外。但是除了这种事情,沈哲子不在都中,某种程度上他就是代表了沈哲子,因而一直留在台城就近观察事态的最新发展。
纪家自有门生在廷尉担任职事,事情发生后第一时间便将消息传递出来。纪友本身虽然没有太高应变的急智,但在归都之前,事情发展的许多可能方向都与沈哲子探讨过,而眼下这情况,正是他们预先讨论的几个可能之一。
因而接到这个消息后,纪友也并不慌张,首先派人飞马传信给仍逗留在东郊园墅的沈哲子,然后便打算按照应变的计划动身。可是他还没来得及行出官署,他的伯父纪睦便匆匆自门外行入,神情严肃望着纪友问道:“文学已经知道了?”
纪友点点头,嘴角泛起一抹笑容,叹息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维周也早有预计,当时言起,还道这可能不大,可见终究是高看了某些人。”
纪睦示意纪友随他入房,待关闭了房门之后,才凝声道:“你且先不要出去,跟我说一下驸马打算如何应对?”
“此事咎生无妄,维周也是颇感愤慨。但他个人荣辱还在其次,底线所在便是绝对不能影响到营建新都的工事进程。”
纪友转述了一下沈哲子的意思,心中同样有些不满,在这世道要做一些实际的事情实在太难,总有人忍不住要煽风点火,惟恐不乱!
纪睦听到这话后神色却是一黯,近来他的心情也是很矛盾。他久镇地方,对于都中的形势反而不甚清楚,今次平乱后归都任事,对于督造营建事宜最初的时候也没有想太多。
以往中枢偶有土木兴建工程,因为多要就近征调丹阳民众充任劳役,所以大多数时候也都由丹阳本地的旺宗人家负责。
但真正接手事务之后,纪睦才发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或者说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具体的营造,所需的人工物料之类倒也不需要他操心,自然由沈恪这个正职的将作大监担当。所以纪睦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总揽全局,负责平衡利益有涉的各家关系。
对于世居此乡的人家而言,局势动荡有好有坏,坏处是树大招风,有可能招致猛烈的打击和严重的损失,而好处则是如果应对得宜,可以获得远胜于和平年代的收获,无论是势位上还是实际的利益上。
在这方面,丹阳纪家和张家便是极好的正反两个例子。原本差距不大的两家,在这短短几十年时间里,便拉开了极大的差距。早年是他伯父纪瞻带领家族勇于任事,让家业日趋兴旺。而在这一次的动荡中,纪家的表现和收获更远远不是张家能比。
然而相对于纪家的兴起,在今次的乱事中,丹阳人家整体都是式微。叛军将丹阳摧残的太严重,各家损失之大远远不是上次王敦为乱时可比,许多人家不止家资被掠尽,甚至族人都多有丧生,损失可谓惨重。
然而这还不是打击的全部,接下来又有大量人家子弟在曲阿犯下暴行,被驸马毫不客气的发配江北纷乱之地。
紧接着又是许多人家罔顾旧谊,对本就处境堪忧的丹阳张氏落井下石,险些将张闿陷死。原本一个乡中领袖之家就这么被群起推倒,剩下各家也是各自谋算,彼此已经没有多少乡谊可言。
如此重损,已经是伤了元气。因为没有亮眼的事功,各家也很难求取到什么显重的势位,想要缓过气来,唯有在乡资实利上入手。比如眼下都中混乱的物价,便有大量人家参与了买卖牟利,以期能快速补血。
而修葺建康城,其实也是各家期待良久,能够大肆牟利的一个良机。
叛军入城,将诸多籍册焚烧一空,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如此一来,各家便有了极大的操作空间,占田荫丁,这些事情说起来不甚光彩,但其实也是重修家业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手段。
况且在这些人家看来,大乱之后,小民生存势必更加艰难,大量的劳役赋税分摊下来,哪怕是以往的小产良家,也要熬不住,过活困难。他们将乡人招揽进庄园里,某种程度上而言反而是善助乡人。
而大量的人口消失在籍册上,原本属于这些人的籍田土地之类,自然也就由各家瓜分了事。他们或许势位并不算高,但这一类乡土事宜也根本不必决于中枢,自有乡老里长之类主持。而这些主持者,恰恰就是他们各家的自己人。
可是事态的发展却不尽如人意,吴中人家强势、大量的涌入京畿,而赈灾、规划营建等这些事宜的主导权,也完全不在这些人手中,让他们有种美梦落空的失望,以及被欺压的愤慨!
乡人之苦,纪睦也能感受到,如今他家是丹阳门户中少有的仍在时局中屹立不倒的人家。在职权和道义允许的范围内,其实他也愿意给乡人们一些善助。但是苑中和郡府,直接越过这些人家公布政令,将原本应该各家分摊的利益发放到每一个小民头上,哪怕纪睦也有些为难。
他家如今是不需要再吞民肥己,所以众多乡民们能够各有所得,纪睦也是乐见。但那些乡人门户纷纷求上他来,许多都是通家之好,纪睦也实在不好罔顾。
所以纪睦近来颇有种被架在火堆上烘烤的焦灼感,今次这一场意外,明眼人都看出事有蹊跷。但不得不说,这件事对于丹阳各家而言是有利的,尽管借机滋事手段是有些卑劣,但关乎到家业的传承,谁还会再顾及那些!
尽管纪睦也清楚沈家乃是他伯父临终之前给他家结下的善缘,但另一面也是交好多年的人家,纪睦并不希望彼此闹得太僵,斟酌良久,还是忍不住来找纪友,希望彼此都能稍作让步。
纪友所言,驸马的底线就是不能影响到新都的营建,但这恰恰是丹阳人家谋求的一个焦点。略作沉吟后,纪睦才开口道:“文学,你能不能试着劝一劝驸马,稍作留步,给我乡人一点喘息之地?”
纪友闻言后便冷笑一声,叹息道:“伯父,你之所虑,我如何不明?但今世是个什么世道?不进即退!眼下是关起门来自家人商议,事到如今,我家已是郡中望首,理应谨守谦厚,善庇乡土。但是这些乡人们,他们又做了什么?”
“薛嘏这个老婢愚不可及,本身才能德行都不匹配,却要妄求显职。伯父你这里稍有为难,他即刻便转投别门,结果又如何?用过之后便被人弃如敝履,经由此事之后,他还有何面目立足乡中?贪小利而忘命,说的就是这种人!”
纪友说到这里,神态已是深恨:“维周乃是大父传经授业的弟子,薛嘏早年也多受大父之惠,他在台中重言非议的时候,有没有顾念过与我家旧谊?维周有一句话讲得极好,恩不受与我,利不仰与我,虽比邻而居,实天涯之远!”
“今日之吴兴,沈氏独大,这是为何?人皆仰之生资,人皆仰之求进!丹阳京畿所在,我家自然不能重复此态,但求进一步,那也是人之常情。”
纪睦听到这里,两肩已是微震,他原本还将纪友当作一个少不更事的晚辈看待,待听到这一番话之后,望向纪友的眼神已经变得凝重起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德行高低且不论,最起码是已经有了资格承担家业。
“那么,驸马打算怎么做?”
纪睦沉吟片刻之后,才又开口道:“日前他之所为,也是一时智昏。昨日我去见他,遭受此厄之后,他才知都中水深,不能轻涉,眼下也是懊悔得很。他与我共事多年,也是你丈人的兄弟,我实在不忍见他堕入深渊,名位俱毁啊。”
纪友闻言后便沉声道:“无论他眼下作何追悔,此事总是因他而起,未来闹出怎样动荡,他都难辞其咎。伯父既然有言,那这里也给他两个选择,全名身死,又或苟活毁名。若想安然无恙,那是绝无可能!”
纪睦这会儿已是深深有感年轻人长大了,不能再等闲视之,听完纪友的话,便陷入了长久的沉吟,良久之后才慨然道:“他终究也是有儿女,有亲旧之人……”
纪友闻言后便点点头:“事后我会让阿宛归母家转告一声,薛嘏之子若是能摒弃前隙,那就跟在我身边做事。若是不能,那就安守乡里,也能衣食无缺。”
纪睦听到这话后,便默然颔首。此事倒也不怪别人,怪只怪薛嘏自己,本非弄潮儿,缘何蹈深海!
王导回到台城的时候,心态已经有些急躁。早先他离开时,心内只是有所怀疑,多少还存一些侥幸,可是现在,事实已是如此,加上卞敦的自作主张,形势已经更加恶劣。
眼下最乐观的估计,就是纷争能只限于台城,不要蔓延到外界去。要知道现在都中还在大肆营建,诸多民众那都是聚集起来的,一旦有什么风传,那么骚动就会不受控制的陡然爆发起来。
当然王导也知道这是妄想,现在想要借机生事的人实在太多,根本不能寄望于人人都有大局观。
所以,在将路途上拟定的手令送交中书以召集台臣们之后,王导便又直接转去了护军府,同时着人通知五兵尚书蔡谟速速来此。
可是当他踏入护军府官署内时,看到坐在堂上的人,便是微微一怔。
看到王导行入进来,温峤自堂上缓缓站起来,神态有些凝重道:“廷尉今次,真是难辞其咎啊!”
王导心内已是有些凌乱,不过面上还是保持着平静,闻言后便也叹息道:“是啊,卞仲仁今次真是……唉,事已至此,也不要多说。为今之计,还是要想一想该要如何平复众情。太真你这一次,可不能再置身事外啊。尚书官长,位高权重,一定要约束好台中,勿要生乱。”
讲到这里,他话音便顿了一顿,转首道:“先不闲聊了,眼下事最要紧。是了,顾长史何在?”
温峤闻言后便苦笑一声,说道:“今次就是想推脱也推脱不了,都内发生这种事情,护军和宿卫都难辞其咎。顾君孝已经被皇太后陛下传入建平园奏事,眼下我是勉为其难,暂理护军。太保过来,若是公事,道我即可。若是私事,还请稍待片刻。”
王导听到这话,哪怕雅量再深,一时间也是怔住,继而心内便是一叹,大意了!他要求稳,结果已经是为人所趁。
这时候,门外又有一人快步行入,却是后军将军周谟。待看到立在房中的王导,脸色先是一变,继而才拱手道:“末将拜见太保。”
王导刚欲张口,周谟已经直起腰来径直行过,对温峤说道:“温公有召,不知有何遣用?”
温峤点点头,说道:“事态紧急,也就不与周侯闲叙。请周侯率所部前往石头,并巡守下都,若有异动,可便宜行事。”
温峤将皇太后的诏令、护军府令符以及自己的手令,依次交给周谟。然后他才请房中人都入座,继而与周谟交代了一下眼下所面对的问题,以及一些细节情况。
王导在席中听着这两人的对答,心内却是发涩,往常还倒罢了,眼下一旦遇到事情,便暴露出他乏人可用的窘迫。年前诸多事务要忙,加上都内形势也恶劣,眼下刚刚有所平缓,他本来是准备在宿卫中举用一些人。可是没等到有所动作,便发生这个意外,让他措手不及。
房中另外两人所言多军务,但王导身份在那里摆着,倒也不需要避嫌。甚至有些地方,温峤还发问征求王导的意见,但尤其如此,更让王导如坐针毡。
温峤先一步入了护军府,且还支走了长史顾和。王导也知眼下再留在这里也已经无异,索性起身告辞。可是当他行到官署大门口时,又看到谯王司马无忌在数名亲卫簇拥下匆匆行过来。
谯王势位虽逊,但爵位却高,加上又不乏年轻气盛,看到王导之后,只是将脸一拉,直接转一个身,从侧门行入了护军府。
虽然护军府对宿卫有掌管和督察权,但宿卫具体的调动和布防,并没有直接命令的权力。况且温峤还并不是真正的护军将军,只是暂理,如果王导据理力争,未必不能分割事权。但这样一来,不知矛盾会激化,而且争执的结果,还要看具体的统兵之将的意向。
时下都中宿卫将领也有不少,但温峤只是招了周谟和谯王,很显然没有要跟王导分割事权的意思。况且王导自己也不乏心虚,如果因此争执起来,无疑会加剧台中众臣本已撕裂的关系。如果温峤能够压住局面,将变故控制在都内,他也没有必要一定要争先。
蔡谟自远处匆匆行来,看到王导之后,第一句话便问道:“廷尉那里……”
“此事我真不知。”
王导闻言后,低声说了一句。
蔡谟愣了一愣,继而便有所了然,倒也没有多问。上午集会时他也在,原本只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可是午后突然传出凶徒死在廷尉监中的消息,他才感到诧异。此时再听到王导的回答,心内已经猜度个八九不离十。
“这个卞仲仁真是……”
慨然叹息一声,蔡谟也不知该如何评价卞敦。即便不考虑其他,郡府那里是直接将人给推出来,不想沾染这个麻烦,卞敦难道还不明白?
待见太保神色默然,蔡谟便又问道:“太保,事情真有那么严重?”
“温太真已经在护军府内了。”
王导指了指身后说道,继而又对蔡谟招招手:“道明先随我来吧。”
两人一起行向太保官署,沿途中也看到许多人匆匆回来台城,各自神情都有几分凝重,显然都是心事重重。
待回到官署时,王导便发现有许多人都已经聚集在此,诸如诸葛恢之类。在见到王导时,他们都是一脸好奇望过来。
这些人可以说是青徐人家的中坚,往常或许联系并不紧密,但一旦遇到什么变故,也都会凑在一起通个声气。
他们之所以好奇,那是因为原本都觉得此事与他们无关,不过是看吴中和丹阳人家吵来吵去而已,兴之所至或许可以发声拉个偏架。可是现在看来,他们似乎是想错了,几个凶徒居然死在廷尉,这是几个意思?
莫非太保也看着吴人在建康太活跃,想要插手打压一下那些吴人的气焰?又或者借此整顿一下都中整体的情况?事情发生在廷尉,卞敦是难辞其咎,要付出一位九卿高官为代价,太保所图不小啊!
看到众人询问的眼神,王导张张嘴却没说出话,倒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是羞于启齿啊!
蔡谟见状后,先看了王导一眼,然后才开口道:“卞仲仁居于其任,却发生这种不该发生的疏忽,委实失职。不过他也终是壮烈门第,旧日乡人。稍后议事时,还请诸位善施援手,不要让场面太难看。”
一些反应慢的,听到这话后还在思索深意。而类似诸葛恢等人,闻言之后旋即便皱起了眉头,这叫什么事儿!
相对于太保官署的气氛压抑,台中其他区域则要活跃一些。
将作大监本属少府,南渡中兴以来并不是常职,只有在遇事时才会设立。沈恪能够出任将作大监,时下而言已经是一个显职,等到事后论功,必然也是无愧九卿。所以,如今他在台中也是有一座独立的官署。
如今在沈恪的官署内,大大小小也聚集了二三十人。
以往吴人若非特别清望人家,其实是不怎么乐意在台中任事的,一来担任不到清要显职,往往都为鞭下吏,二来远离乡土,没有亲友帮衬,升迁也是无望,远不及在乡中任事从容快活。
但是随着今次乱事平定,这一风俗却得到改变,大凡有资格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挑选一些族人安置在台城。尽管都不是什么要职,但起码人多势众,如果在台中遭遇了争执,吵起架来一人一句也不怯场!
这么一群人凑在一起,各抒己见,场面纷乱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有的人在痛骂丹阳人家无理中伤构陷,有的则在忧心忡忡的猜测青徐侨门人家是何居心。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之际,沈牧自外间大步行入。他从都南工地上赶来,衣衫上满是尘埃,入门后环望众人一眼便不满道:“诸位是要做什么?为何要将资货物料封存,不许匠人再取用?眼下都南已是生乱,诸多流言滋生,若没有个说法,将要弹压不住啊!”
众人听到这话,便纷纷望向沈恪。他们也都是从沈恪这里得了通知,所以才勒令各家产业收好物资,乃至于随时押运离都。
“二郎你叫嚷什么?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既然物料供应短缺,那索性就停工罢。让那些将人劳役各自归去,趁机休息一下。”
沈恪摆了摆手,浑不在意道,他也是接了沈哲子的通知才这么做。现在凶徒死在廷尉,已是死无对证,对方还不知会有什么攻讦,闹出什么乱子。哪怕为了乡人财产安危计,也该有所防备。
“可是,哪里是短缺?各处仓房都是满盈,这要是贻误了工期……”
沈牧近来天天蹲在工地,满脑子都是想着赶紧完成任务好换一个新的职事,因而对工事也是紧张得很。不过他总算也是没有太迟钝,话讲到一半便皱眉道:“莫非时下都南那些传言是真的?因为台臣反对,朝廷将要罢止工事?是不是那个被暴民殴打的薛姓人家不肯罢休?”
其实眼下都中的闹腾,还都只集中在台城,底层民众根本不知道这两日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大事。哪怕是沈牧因为在都南,消息也都滞后得很,只是偶尔听人说起有位台臣被殴打,所得消息也是失实的严重。
“他有什么不肯罢休?这种狂言妄语之辈,何止该打,更是该杀!可问题是,人不是我们打的,却被人栽赃,如今凶犯也死在廷尉监,已是死无对证……”
有乡人忿忿言道:“廷尉卞敦是什么路数,大家谁不心知?做出这等劣事,他们打得什么主意?我等乡人也是忠义之徒,拳拳报国北上建康,难道就是为的要被人栽赃?此事不能没有一个说法!”
听了良久,沈牧也渐渐勾勒出一个事情的大概,待明白沈哲子居然被人这么污蔑,心中已是气急,当即便要往外冲。沈恪唯恐他再出门惹祸,连忙让人拉住了他。
太保召人台中议事,但却迟迟没有确定时间。台城内人越聚越多,各自都聚成一个小团体针对近日之事议论纷纷。
在台城内草草休息了一夜,其实许多人都是夙夜未眠,可是等到天明出门一看,却发现整个台城都已经被宿卫团团包围,一副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众人心内不免惊骇,还来不及作出反应便被通知速往太极前殿议事。
一时间,怀着忐忑的心情以及各自的算计,众人都纷纷转行向太极前殿。这会儿在如此紧张的气氛之下,即便彼此相看两厌,也都不敢再随便说话,各自噤声,免得招惹到什么无妄之灾。
众多台臣齐聚太极前殿,气氛较之昨日却有不同。
除了因为突然变得森严得多的宿卫警戒而各自心怀忐忑之外,彼此之间对立的氛围较之昨天也浓厚得多。
昨天的争论虽然很是激烈,但还大多只是中下层的台臣讨论,可是今天这种对立的情绪却是自上到下一以贯之。
丹阳尹作为京畿官长,职位不可谓不显重,褚翜虽然不是越府出身,但南渡之后也是文武皆履,名望和资历都极为深厚。入殿之后,他便默然坐在席中,视线偶有扫过堂上的王导,眸底却是一片冷漠。
人还没有到齐,新任大尚书钟雅已经频频前后观望,甚至已经忍不住沉声道:“廷尉为何又是缺席?卞仲仁倒是一个前后如一的纯人。”
听到这句话,上首这些台中两千石者已经有人忍不住冷笑起来。卞敦这个人,风评素来不高,不止一次的怯战不前而贻误战机,原本对其出任廷尉,台中已经对此不乏微词。但是因为太保力荐,最终还是得任。
哪怕抛开各自的立场,单单就事论事,这样一个犯错连连、没有担当的人,居然还能高居九卿,不得不说是执政的失职!钟雅这会儿直言卞敦本性难改,惹出事端后便龟缩不出,确是直接说进了人心里。
王导听到这话,脸颊已是忍不住颤了一颤,心情不免更恶劣。昨日他们这一众乡人齐聚议事,其实也有人提议将错就错,直接联合丹阳人家将近来过分活跃的吴兴人家踢出朝堂去。
可是,且不说眼下江东新进平定,不宜有太过猛烈的动荡。单单在台中,他们想要完成这个任务就不容易。诚然吴兴人家在台中话语权确是不高,但他们也不是孤立无援。
豫州侨门虽然因为没有了庾亮这个领头人而有些势弱,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全成一盘散沙。假使青徐人家表现的过分咄咄逼人,必然会招惹他们的警惕乃至于对立,一如眼下。
这样一来,原本只是吴中人家和丹阳人家的争执,即刻就转成南北人家针锋相对的对立。因为死无对证,一方可以放心的栽赃,而另一方则是抵死不认,已经争不出一个结果。
王导之所以要急着赶往护军府,就是在必要的时候用强硬的手段将争执各方弹压下来,不让事态进一步扩大,尤其不能蔓延出京畿,让各地方镇也加入到这场争论中来。
但是很可惜,他还是晚了一步。虽然他对护军府的影响,并不只限于顾和一人。但是温峤却是奉皇太后诏令暂统护军,这就让他陷入了被动。
好在温峤也明白眼下局势如何,抢占护军府并不是为了斗争,只是要维系自己的存在感和话语权,这才让王导不至于完全的一筹莫展。
钟雅在那里不客气的鄙视卞敦,席中诸葛恢叹息道:“此事确是廷尉失当,但那几名凶徒悍不畏死,在郡府就已经流露出死志。若一心求死,旁人又如何能活之啊。廷尉统理刑讼,一时或有疏忽……卞仲仁眼下应该也是在详查哪处出了纰漏,定会给诸公一个交代。”
“给出一个交代?莫非卞公有通幽勾魂之能,可下于黄泉问究?如此明显构陷污蔑之局,却被生生做成悬案,人非尽贤,未必都能明辨是非。被伤者、被陷者身与名毁,卞公却又迟迟不见,该要怎样给出一个交代?”
沈恪昨日一直喑声,今天终于抓住了机会,哪还会沉默坐望。
“将作非廷尉,倒是颇有代劳之念啊。与其劳心旁人案牍之事,不如恪尽己守。如今都中民众,久不得归乡返籍,多受劳役之苦。乱后须静,如此大兴土木以夸功劳,半点不恤民力,致使众怨沸腾!将作可曾给朝廷一个交代?给小民一个交代?”
沈牧话音刚起,席中另一方便响起了反驳声:“薛籍田稍有异论,继而遭厄。如今凶徒死于廷尉监中,怕是已经有人已经暗里欢庆了!”
砰!
突然一声脆响在殿上响起,众人心内一凛,再抬头看去,只见温峤手中如意重重敲在案上,脸色已是板了起来,各自心内一凛,都不敢再开口议论。
“暴民行凶,人臣遭厄,凶徒归案,死于监中!我所知者,仅止于此。诸位如此有兴致,中朝尚有几宗悬疑命案,不如分发案上,都观览一下,看看有什么独到见解?”
温峤嘴角噙着笑意,视线却是肃然,落在何人身上,何人便将头颅垂下,不敢对视。此公归台以来,一直没有什么醒目的言语举止,可是一旦出手,便让人猝不及防,已是不敢再有顶撞。
“大乱新平,如今内外都有诸事待定,诸业待营。各位俱为时之高选,朝廷所厚,万民所仰。各自处理好自己案头之事,乃是当下第一要务。各司其命,各掌其职。诸事皆论,诸事皆问,这是将太保置于何地?”
讲到这里,温峤对王导拱拱手,示意对方说话。
听到温峤的话,王导心情极为复杂,明白经此之后,温峤日后在台中是不可能再安然静处了。其实行到眼下这个位置,没有人是恬淡无争者。就算以前再怎么安分,那也只是时机不备而已。
一俟抓住机会,然后便主动出击,温峤是表现的淋漓尽致。今次这意外,他的应对有所疏忽,若是在以往,倒也可以转头补救,可是现在有了温峤立在身侧,只怕未必会给他从容的机会。
他刚待要开口,殿下却有一名宿卫将领匆匆行入,先对殿上施一礼,然后才神情略显古怪的禀告道:“籍田令薛嘏归台请见。”
听到这话,殿中众人都是微微一愣,诚然这几日他们争论的焦点都是薛嘏,可其实每个人在考虑问题的时候,都下意识将薛嘏忽略了。
实在是在众人看来,这薛嘏不过是个倒霉蛋,适逢其会招惹出自己不能应对的麻烦。所幸作为受害者,本身也有逃避的理由,安心在家养伤,避开台中纷争未尝不是一个好选择。
王导听到这禀告,心内下意识觉得隐隐有些不妥,便在席中起身道:“薛籍田身受此厄,理应长养家中以待康健,实在不必急于职任。诸位也应予以体谅……”
可是没等他说完,席中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口道:“今次恶事,薛籍田深受所害。如今凶徒死于监中,追查已是困难。眼下若能听听籍田是何看法,倒是有助于平复争端。”
此言一出,不乏人发声应和,眸中各自闪烁异芒。
反观吴兴那些台臣,脸色都是一沉。薛嘏遭袭,表面上的理由就是因为反对营建新都、乃至于言语攻讦吴中人家,可想而知他若进殿来,必然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这世上终究是惟恐天下不乱的人多,而且吴中人家近来在都中也确是高调得很,不免会让人有所怨望。这会儿苦主出面,发声支持薛嘏入殿的人便越来越多。
这种众人大集会的场面,其实本就不好控制。原本王导是打算直接召集各官署长官,开一个闭门会议沟通一番,然后让这些主官回去之后约束各自的属员。
但是温峤在控制了台城后,便直接通知了众人,大概是想直接在众人面前彰显自己的存在吧。
眼下殿中人人都发声议论纷纷,场面已是不好控制,王导见状,只能摆摆手让人去将薛嘏请来。
薛嘏年在四十岁许,相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高的辨识度,只是脸色苍白,眼中分布着很严重的血丝,看起来精神极差。他穿着一件綀布素袍上殿,双唇微抿,视线黯淡,那模样让人一望便忍不住心生同情。
待到薛嘏与殿上诸公行礼完毕落座之后,席中已经忍不住有人开言道:“薛君不必忧虑,你仗义而为乡人直言,却遭如此卑礼对待,无论廷尉是否查明真相,我等同僚乡人必不许薛君空受折辱!”
殿中仗义执言者有之,温言宽慰者有之,薛嘏坐在席中只是默然,全无前几日在台中时神采飞扬、慷慨陈词的雄壮姿态。
这落在旁人眼中,感慨之余不免有所小觑,这薛嘏一副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姿态,像是被吓破了胆一样,风采全无,让人痛惜之余又不免有些不屑。
终于,薛嘏在席中坐直了身体,咳嗽一声后,抬头迎上众人投注过来的视线,沉声说道:“薛某何幸,半生寂寂,一朝名扬。可惜这扬名的原因实在不堪,不是清闻于众,不是显用于国,而是身受卑人劣民之害!实在是愧对时人,愧对故交啊……”
“薛君何须自薄,前日你慷慨发声,言仍在耳……”
“噢?那倒是多谢盛赞。不过薛某本身便是才庸,更无奇趣清论可邀众望,诸位若是渴听,人人俱可言之,倒也不必独待在下。”
听到这话,先前开口那几人神色不免讪讪,这话不就是在说他们没有胆色,不敢发出诤言!
“因薛某之事,台中诸多沸腾,哪怕在家,亦能得闻。近日在家,深察前日之论,当中或有一时激言,失礼于众。那真要道一声抱歉,不过既然道出,也就不必言悔。犹记得当年纪国老道我,国事予论,不可尽取一言。论而辩之,互较长短,互补所失。”
讲到这里,薛嘏已是满脸缅怀之色:“可悲可叹,贤言犹在耳畔,人物却已杳然。国老有幸,正道有传,驸马深领精要,奉行不悖,所为之事,不负当时,彪炳汗青。能与其论君子之辩,也是我的荣幸。”
“可是世道艰难,却有太多人心思晦暗,鬼魅而行。事已至此,人莫能辨。我非贤良,但却深慕,才思所限,长憾不能报用社稷,不能安保乡土。恳请诸位谨守本任,勿负时望。我本庸碌之众,虽不为时益,但也绝不愿为时恶。匹夫何幸,能以一命换来朝野靖平,可谓不负!”
说到这里,薛嘏已经在席中长身而起,袍袖一抖一柄寒光流转的短刃已经落至掌中,环视惊诧的众人一眼,口中已是大笑。
“籍田且慢!”
“快阻止他!”
殿上众人见状,脸色已是惶然大变,不知所措,同时亦不乏人惊呼出声,而殿内当值的宿卫们见状也都纷纷往前冲去,想要阻止。
然而薛嘏却在长笑声中将手腕一转,深深掼入胸膛!待到宿卫冲到的时候,他已经横倒在席中,双目圆睁,血水自衣下快速渗出,很快便四向蔓延。
看到这一幕,殿中众人已是尽数愕然,王导身躯晃了晃,跌坐在了席中。而温峤大概是见惯了血腥画面,这会儿尚能保持住冷静,只是催促宿卫们:“快看看人还有救没有?”
一边说着,他一边快步行下殿来,眼见有人惊骇之下已经起身要往殿外跑,已是大声吼道:“各居席中,不许妄动!宿卫守住殿门,不准任何人出入!”
话音未落,他已经冲至薛嘏身边,推开面前一名宿卫,便看到薛嘏视线已经涣散,呼吸也停顿了下来。
此时殿中能有主见者已是绝少,每个人脸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一些惊骇之色。温峤双眉紧锁,视线直接望向不远处的沈恪,待见沈恪也是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惊慌之处与旁人无异,心内不免生出疑窦。
随着宿卫们守住殿门,并且冲入殿中,整个殿堂里混乱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恢复了安静。这时候王导也已经从席中再次起身,在两名宿卫搀扶下步下殿来,两眼死死盯着薛嘏横倒在地、胸口仍插着短刃的尸体,脸色已是变得一片铁青!
温峤鼻孔中喷着粗气,原本因为中风后遗腿脚有些不便,这会儿激愤之下却是健步如飞,他左手紧握着如意在殿中行来行去,两眼却如利剑一般在众人脸上一一划过。
原本负责当值的宿卫将领这会儿也是满脸大汗,跪在殿下不敢抬头。温峤行到他身前,抬起脚来一脚将人踢翻,怒吼道:“自缚滚去廷尉……”
讲到这里,他话音又是一顿,直接自怀中掏出印信砸在那宿卫将领怀中:“速去将卞敦招至台城,他若不行,就地斩杀!”
听到这杀意凛然话语,殿中众人心内更是一惊,这会儿心内再也没有了什么算计,只是浑浑噩噩,半晌都理不出来什么头绪。
纪友身份所限,座次在殿下很偏远位置,他倒看不见具体的细节,但薛嘏自戮之前那一番可称慷慨的陈词倒是听个真切。虽然此人结局已经注定,但眼睁睁看着对方横死在自己面前,心内终究有些不适。
他没想到薛嘏会选择如此壮烈的一个方式,甚至于他压根就不觉得薛嘏够胆量赴死。
所以眼下他心中的震撼也是极大,这薛嘏死前一刻高呼要以一命换取朝野靖平,倒是可以解读为宁死也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让朝廷内陷入党同伐异、互相攻讦的乱局中。这样的死法,诚然要比服毒暗室、留书而亡要壮烈得多,能给人以更大震撼,能得一耿介无瑕之名。
看来这薛嘏也是经过了良久的思考,哪怕已经确定结局,仍要将这一条命的价值发挥到最大。人生大事,生死而已,名利所驱,生死却又是这么的不足为念!
“物议杀人!物议杀人啊……诸位,这是否就是你们乐见的结果?”
王导神色由铁青转为萧索,语调更是悲凉。但无论神情流露如何,都不足宣泄他心中激涌的情绪。从昨天到今天,他设想过众多将要面对的局面和要采取的措施,但却万万没有想到,反击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来临!出乎意料,猝不及防!
纪睦自席中行出,解下外套氅衣盖在了薛嘏尸体上,望向王导和温峤涩声道:“是否要通知薛君家人?太极殿尊崇肃穆之地,岂可久列人臣之尸……”
王导面色沉凝,微微颔首。而温峤则吩咐宿卫道:“守住此殿,不得军令,不许人随意出入!”
接下来,他又望向王导,继而又望向几名自殿上行下来的两千石大员,轻叹道:“发生此等事,我等俱难辞其咎,诸位是否一同往建平园请罪?”
众人又能说什么,只能默默颔首。于是温峤转身对殿中其他人说道:“委屈诸位暂居殿中,我等先往建平园去请皇太后陛下诏命,归来后再作商议。”
“发生这种大事,你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就算妇人浅见,拿不出什么主张,但也总要同忧共喜,才是夫妻之情!”
兴男公主叉腰站在沈哲子面前,俏脸气得通红,自家夫郎在都中被人构陷,她居然还是从外人口中听来,这让小女郎心情极为恶劣。
沈哲子放下手中笔,笑语道:“不过是一些闲人的流言蜚语,算不上什么大事,也不必紧张。”
“再难的事情你都做成,我哪里是为你紧张!今日本来和东海王妃约定出游,她却迟迟不到,派人去询问她反倒诧异我居然还有心情外游。你说气不气人?”
兴男公主讲到这里,已是又气又喜:“我家夫郎高才,狂风骤雨也作细雨清风,再大难关都能大步揽过,我怎么会没有心情?你若是早告诉了我,直接就能还言回去,现在再去回话,怎么都差了一点意思。”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已是一笑:“你只念着旁人又无你这般幸运,遇事难免战战兢兢。无盐西子,貌不相同,也难共言。既然已经不能出游,那就待在家里休息一下吧。”
公主见沈哲子案上摊着许多文卷,便也不再打扰,只是退出前又问一句:“真不是什么大事?”
打发走了公主,沈哲子才又伏案疾书。他虽然人在东郊,但是与台城之间却几乎一个时辰通报一次消息,事态的最新发展倒也清楚。
温峤调用宿卫控制台城的举动,应该是要防止事态再往外扩散。这种求稳之心,倒也正常。但是这种强行弹压下去的平静,却不是沈哲子想要的。既然有人要闹,那不妨就闹个痛快,一次将戾气发泄干净,来日就算想闹也没了精力和底气。
过不多久,一封信已经写完,吹干墨迹之后,沈哲子便让人快马发去宣城庾怿处。早先他还给了京府和会稽都送去了信,有人要挑衅,那他也奉陪,只是战场有多大,却是他说了算!
在房中枯坐到午后,期间又接到两次自台中传来的消息。一直到了傍晚时,沈云才在外间匆匆行入,禀告道:“阿兄,虞公已经过了破冈渎。”
沈哲子点点头,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四肢,继而便让人取来甲具披挂整齐,临行之前他吩咐任球道:“打点好行装,若是事情顺利,明日午后我就回来。”
入夜时,沈哲子率众在都南接到了虞潭。
虞潭今次归都,也是显用,虽然诏令早已经下达,但安排吴兴郡中的事务,加上招募随其来都的随员门生之类,又担搁了几日。
一路北来,单单随从之类便有数百人,其中相当一部分都是较好人家子弟。中护军也是开府重臣,虽然台中这里各方肯定要安插一部分人手,但是主体自然还是要看虞潭的意愿。
所谓世祚两千石作为士族的一个标准,除了职位本身所带来的权力之外,更重要的便是借助职位支撑起的举用和推荐所编织的人脉网络。
虞潭归都显用,大量乡中人家都派子弟随行,谋取一个前程。日后他不在了,别人家也会如此来提携他的子孙家人。这是士族在政治上得以长盛不衰的人情保障,加上九品官人法的法理所依,已经占据了绝大多数的上升渠道。
原本虞潭还要几日才会到达都中,但是因为沈哲子传信都中形势有变,所以他在行入丹阳境内后便离开随员队伍,快舟疾行,昼夜兼程,一天多的时间便赶了三四天的路程。当然这也得益于对水道的掌握,否则虞潭最快也要在明天午后才能到达。
一俟见面,沈哲子便在马背上对虞潭施礼道:“戎甲在身,不便全礼,还望虞公勿怪。事态紧急,都中乏人坐镇,只能请虞公疾行。”
“郎君不必多礼。”
虞潭已是年近七旬的老翁,昼夜兼程赶来,精神也颇倦怠,只是在看到沈哲子全副武装、而其身后悍卒也都甲衣森严,透出一股肃杀意味,便忍不住微微皱眉道:“都中形势已经恶劣至此?”
“眼下形势尚未大崩,但是人心叵测啊!”
沈哲子示意亲卫将虞潭搀扶上一驾早已备好的马车,继而自己也登上车驾,继而便命人顺着都南大道前行:“如今诸多廷臣都被召集在台中,王温二公坐镇约束,暂时台中应是不乱。但廷臣也都皆出各家,想要完全隔绝内外绝无可能。”
沈哲子自有其消息渠道,当然别人家肯定也有。王导和温峤以为能够控制住台城,便能镇压住都中的整体局面,这想法不免有些乐观,小看了人在利益驱使下能够滋生的胆量。
而且由于大量为官者被困在台城里,各家留守的族人反而不能敏于时局,所见只有眼前一斑,所虑也只有一家利害,闹出的乱子或许还会更大。
虞潭虽然也对时局保持着关注,但终究是多年不履京畿,便详细问起今次乱起的缘由,待听到薛嘏因廷议而被殴打借以污蔑沈哲子,他便忍不住叹息道:“往年都中虽然纷乱,但也只是限于君子之论。似今日这种阴祟之举,实在是世风大崩啊!”
沈哲子闻言不免一笑,却不作评价。政斗向来没有干净纯粹的,所谓君子之争只是屁话,真到了关键时刻,亲娘老子都能不要,还谈什么风度雅量。
今次事情起因说到底不过一件小事而已,只是因为放在了一个更加复杂的环境里,加上沈哲子也并不打算忍辱负重,因而才又扩大之势。若是在局势平稳的时节,没有太多人推波助澜的话,即便有些骚乱,过后也是一笑释之,不会有太大的回响。
无论乱到何种程度,手中有兵,心中便不必惊慌。在庾亮执政的时候,沈哲子就在刻意培养自家在京畿附近的力量,等到他收回建康的时候,动作不免更大。
如今他在建康城内外,随时都能调集两千人以上的成建制部队。虽然人数上没有太大的增益,但是这两千多人却拥有充足完整的军备,不逊强军,这一点便有些吓人了。
当然,现在并非法理全无约束的大乱年代,所以这一部分力量是不能直接摆出来的。因而,他要等到虞潭这个新任的中护军到达建康,才有正当的理由用兵。
“眼下都中宿卫六军缺额甚多,不过七千之数。台中约有一军之数,建平园亦有两千余宿卫军士,余者大部分都在石头城。”
眼下都中宿卫远非庾亮在世时可比,当时庾亮可是准备了数万宿卫用以抵御苏峻。叛乱之后,这些宿卫离散加上战死,缺损大半,加上都中用度不足和各地方镇有意压制禁卫规模,因而眼下都中宿卫尚不足万人。
如果只是维稳,这些兵众自然足够,甚至还有超出,那是因为江北已经无险可守,为了防备北地敌军突入骚扰。但是都中如果稍有变故,这些兵力便有些捉襟见肘,比如眼下。
都中只能作重点防御,建平园和台城两处地点便占了过半的兵力。而都外只有石头城一处防点,其他地方或许还有郡府和县署吏员们维持秩序,战斗力则是微弱,基本上等同于不设防。
当然,眼下都中的混乱仍然仅仅只是政斗而已,并非强敌压境,这么布防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不要忘了,都中除了普通民众之外,尚有超过十万之数的难民被集中管制着。
小民不足为虑,第一是分散,难以组织起来。第二是短见,一旦遭遇变故,没有一个明确的斗争目标。
但是,眼下都中的难民们都是被聚集在几个地点,并且随着劳作分配和衣食供给,已经形成了一个组织构架雏形。
而且,随着长达半年的叛乱,再加上整整一个寒冬的饥馑折磨,这些小民的忍耐力和承受力已经已近崩溃,如果有什么太强烈的刺激,他们将会如何爆发,真的是无从预料。
台中会闹成什么样子,沈哲子压根就不担心,他最担心还是这些难民劳役。
因为不惜工本的投入,都南这一片区域已经修整出几条宽阔平坦的大道,与水路配合转运各种物料。马车虽然速度要快一些,但却远不及牛车平稳,不过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倒也并不过分颠簸。
沈哲子对虞潭介绍完当下都中的最新情况后,便又换乘战马,率领百余众骑士护送着虞潭直往西面而去。
夜渐渐深了,行了大半个时辰,沈哲子他们才到达第一个目的地。高大的竹亭里,已经有近百人等候在此,竹亭周围诸多灯笼火把将这一处照耀得极为醒目。
待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纷纷迎出,过不多久,戎装在身的沈哲子便出现在他们视野中。
“驸马!”
众人纷纷上前礼见,沈哲子翻身下马,摆摆手道:“不必多礼,随我来见虞公吧。”
听到这话,众人眸子都是一亮,他们早已知晓虞潭今次归都可是大用,而他们这些人在都中诸多投资未来的回报,也都要仰仗此公。
虞潭正在车中假寐,听到外间骚动声便探头出来,旋即便看到众多热切笑脸。
彼此礼答一番,众人将沈哲子和虞潭迎入竹亭中,这里早已经备下酒食,众人草草用过。吃饭的时候,沈哲子便问道:“眼下可有异变发生?”
“暂时还未,只是从今早以来,便有许多吏目来问何时发配物料供给,言辞已是非常激烈。许多丁营里劳役也都有些骚乱,不乏越营出入之人。”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颔首,这一点已经在他预料之中。丹阳人家在政治上是没有什么优势可言的,但乡土民望却是旁人未及。
他们也不是傻子,台中叫嚣再凶其实都很难扳倒已经正式实施的政令,想要进行有效的狙击,只能在自己优势的一面发力,那就是煽动民众作乱滋事。
没有了足够的劳动力,吴中人家哪怕再强势,有再多钱粮,营建新都的工程也都将无以为继。而且民众一旦被煽动喧闹起来,这些早有准备的人家一定会大肆侵吞人口。事后就算再有追究,也是法难责众。
沈哲子让乡人们收束各种物料的供给,一方面是为了避免动乱中受到冲击,招致不必要的损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加重这些小民的恐慌情绪。
丹阳人家的乡望是先天优势,祖辈所传。沈哲子大力赈灾,虽然在民众们心中也获得不小的威望,但是他们本地那些人家一有煽动,这些民众还是不怎么受约束。
正常情况下,沈哲子对此也无计可施,他可以挑出一些刺头来杀掉,形成短期的震慑。但这种藕断丝连的纠葛,并不能彻底的切断。一旦有事,原本被压下的反扑会更猛烈。
丹阳人家需要一个机会煽动民众,沈哲子也需要一场动乱更猛烈的发力,就算不能完全切断,最起码也要将这种联系打击到不足为患的程度。
“今夜势必还会有动荡,但诸位也已经眼见虞公归都,我等乡人可以无忧。稍后诸位各归所在谨守门户,明日一切都会大好。”
让虞潭顺道来见一见乡人,就是为了要让他们安心。接下来,他又叮嘱早已经率众到此候命的路永一定要守好下都这一处物料人员汇集之处。路永所部千余众,俱为原本历阳悍卒,战斗力不弱,就算有乱民想要趁火打劫冲击至此,也不会造成太大威胁。
安抚过乡人们之后,一行人再次上路。沈家所拥有的那些人力不好摆在明处,石头城周谟所部是沈哲子要争取的力量。用或不用还在其次,最起码要暂借虎皮。
“薛嘏自戮死于太极前殿,临死之前多有推崇驸马之言,暗指另有人家借他攻讦驸马,自己无辜受牵连,义不愿生……”
城南张家府邸中,张闿的长子张混对家中几位长辈描述台中发生的那一幕。他如今已是家中为数不多在台中任职者,发生这样的事情,自然要第一时间回报家里。
虽然尚书令温峤命令台臣们安待台城,但这样一个时节,众人又怎么能够安心。像张混这样位卑不显眼者,都是用尽了手段离开台城回家报信。
听完了张混的描述,房中气氛有些沉默,良久之后,张闿才长叹道:“这小貉子家资浑厚,势霸吴中,旧勋既高,名望也不弱,已经成了气候啊!薛嘏也是一个可怜人,涉入这一类事,左右都是难得善果,舍去一命争取些许薄名交付后人,也是无奈之选。”
“先前死了几个凶徒,那还只是小事。可是眼下廷臣自戮太极殿中,如此耸人听闻,想捂是捂不住了,这难道不是中枢的失职?来日各地镇守闻听此讯,想来必会问责中枢,到时候那才是真正的热闹!”
大概是身无势位,无权欲遮眼,张闿对时局的观望反而要透彻一些。他对时势也不乏关注,事情发生最初,虽然派儿子去沈家自证清白,但其实眼见沈哲子面对这样一个困局,他心里不乏恶趣味的快意。毕竟眼下他的落寞,全是受了对方的打压所致。
但是薛嘏死在太极前殿,姑且不论背后有没有受到威逼利诱,事态陡然被拔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方镇和中枢的矛盾由来已久,庾亮在世时只是更加剧了一些,哪怕苏峻已经被剿灭,这个矛盾也依然存在。
得到这样一个难得问责中枢的机会,各地方镇怎么会放弃这个机会。所以未来的局势发展,不可能再只局限在中枢,而是但凡有资格的,都要插一句嘴。届时为了稳定各方,中枢就要忙得焦头烂额,到时候谁指使袭击薛嘏,谁逼死了薛嘏,已经不是台中这些嘴碎台臣们能够决定了!
“来日如何,儿倒不知。只是离开台城归家途中,陶家陶隐与儿同行一段,问我归家后有何打算。我不敢答他,只是言道还要请父亲拿主意。”
张混又说道。
张闿闻言后略一沉吟,便点头道:“这一点你做的不错,时下局势纷乱,各家争进,彼此已无人情旧谊可言,哪怕通家旧好,也不要太多信重,少言为佳。”
说出这话的时候,张闿心中却是复杂。诚然他如今的衰落主要还是沈氏打压,但如果不是那些乡人们反咬一口,也不会跌得这么惨!
“陶三这么问你,想来他家应该是有所预划。这倒也正常,如今郡中各家,我家遭灾喑声,纪氏乃是那小貉子师宗,摆明了共同进退。其余各家若有指望,还要看陶氏要如何做。他们想要争抢乡资,发动自然越快越好,要抢在各地有所反应之前做成定局,才能吞定了所得不往外吐。”
丹阳陶氏也是旺宗,与原本的吴兴沈氏差不多,都是武事得用。因为乡居京畿之地,最初势头要比沈家还要勇猛一些,但是随着沈家得幸帝宗,便被远远甩开了。陶家的陶回如今职任北军中候,与纪家的纪况势位相等。
讲到这里,张闿看到座中族人们不乏意动之色,当即便沉下脸来说道:“别人家如何做我不管,但如果今夜你们哪一个敢出门,先去宗祠将自己姓名从族谱上勾去,勿给我家揽祸!那小貉子百人便敢冲入叛军据守的建康,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他会手软?强出未必独利,送命或是当先!”
“前次乱事,我丹阳人家受害尤深!那些吴兴貉子龟缩乡中一时得以保全,如今却趁着资厚北来,蛮横不留乡谊,要将我等世居此乡的人家都给杀绝!如此深辱大仇,各位难道还能安处?你们愿意委屈苟安,殊不知来日此乡将会立起何家门庭!”
昏暗房间中,一人声色俱厉吼道,与闻者或是黯然、或是激愤,神态不一而足。
“薛嘏一死,必是江东震荡,各方发声!届时局势如何,谁也不能言准。但无论如何,不会有人替我乡人发声!诸位难道就甘于将乡土拱手让人?”
“唯今之计,只能自救啊!眼下诸多乡人,被困营垒之中,终日作牛马之劳!你们难道就忍心坐视?”
“我等所为,又非悖逆。救我乡人,守我乡土!”
“宿卫皆我乡人故旧,难道他们就眼睁睁看着乡土旧好各自绝嗣?各家勇力皆出,待到乡人尽起,谁人能阻!大局克定之后,诸位再聚,饮胜庆功!”
入夜之后,劳役匠人们各归营垒,痛饮几碗突然变得稀薄的菜羹,便各自心事重重返回帐房中。
“听说石头城那里突然加多了守军防护,莫非又有兵事要发生?”
“好像是前日台中一位使君被人打死在街头,眼下整个都内都不太平……”
“怎么有人敢为这等恶事?难道是北面的羯奴过江来犯?”
“哈,羯奴怎么敢轻来!且不说荆州陶公、广陵郗公,单单都中驸马沈侯便是万人莫敌的将帅!”
“可是有人说沈侯因事受责,已经遣归乡里!你们看下都那些仓房堆满物货,据说那都是吴兴奸人诈借沈侯权势,勒索咱们丹阳乡里所得……”
“沈侯都被撤职,那些吴兴人还不心慌?他们早已经备好了舟船,要把搜刮咱们乡土的资财运回吴兴呢!”
“休得乱说,沈侯高义活人,若非驸马施救,你早饿死在鼠洞,那时怎么不见你有财货让人勒索?”
“我没有,难道别人就没有?谁会好心白施米粮给人,还不是有所图谋!”
“你们又知道什么!早先沈侯许诺,但凡出役劳力,都有田宅所得。但朝廷哪来这么多田宅,台中上公这是要反悔,遣退了沈侯,要将丁役发送江北屯守!”
诸多议论声在这夜中悄然传开,众多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偶尔听到营房中有意动声,便蓦地翻身望去,只见夜幕中几个黑影正摸索着整理那不多的家当捆绑打包缚在身上,然后蹑手蹑脚行出门去。
营房之外,游魂一般晃动的人影越来越多,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夜的寂静,众人仿佛噩梦惊醒一般纷纷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只见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下,负责组织他们劳作的郡县掾属吏目已经被人揪出来,惶恐无措。
“都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再敢欺瞒,即刻要你死无全尸!”
众多人面色狰狞,或攥着砖石,或持着棍棒涌了上来。
“你们、你们这些贼民……”
那吏目话刚喊到一半,胸膛处陡然冒出一角利刃,已是穿透整个身体!
“发生这种大事,狗贼还要欺瞒!”
一名壮汉抽出尖刃,甩掉上面的血水,继而大吼道:“天地不仁,无人活我!老子不再奉陪,要去自谋生路!”
说着,那壮汉将尖刃揣进怀里,大踏步往营垒大门而去。其他人见状,头脑已是一片混沌,不知该怎么做。直到有人梦游一般迈动步伐,旁边人便下意识跟了上去。初时还近似漫无目的的游走,可是不多久,便有人嚎叫着发足狂奔。
此时,那最先有所动作的壮汉已经行至营门附近,而在他身后,也已经举起来十数人,气势汹汹的要将大门打砸开。
后继者纷纷往那里跑去,脸上各自涌现出一股豁尽一切的癫狂,可是他们还未靠近,便看到最前方一排人仿佛被狂风卷起,整个身躯陡然向后掀飞,落地时,身上要害处各自都插了两三支羽箭!
“三鼓之后,未归营者,即刻射杀!”
一个杀意凛然的声音在营门外响起,继而便响起了急促的鼓声,而伴随着鼓声的,则是四野一个个凄厉绝命的惨叫声,那是游骑在外射杀翻墙逃遁者。
一刻钟后,沈哲子才自打开的营门口现身出来,看着先前还闹哄哄,眼下却寂静无声的营地,吩咐身边一名兵尉道:“入营按籍索名,籍上无名者,暂且监押。敢有反抗,即刻斩杀!”
数百名兵士涌进了营地,沈哲子则在百余骑簇拥下再次冲进夜幕中。随着各处工事开始营建,类似的营房并非都南一处,这里已是如此,其他地方应该也是堪忧。
回到台城之后,王导颇有一种精疲力尽之感。事情演变到如今这一步,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
先前在建平园中,皇太后的反应比较激烈,直斥面上,责问他们这些辅政之臣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无端端闹出这么大的乱事,居然有一位台臣在太极殿中寻死!
对于这个问题,几人都无言以对。在前往建平园的途中,他们就此已经商议过,薛嘏为什么会选择寻死?
抛开他们各自的立场不谈,将自身代入到薛嘏所面对的处境中,众人不免都发现,薛嘏的这个选择似乎才是最好的出路。
现在薛嘏是明着得罪了沈家和其背后的吴人群体,就算殴打薛嘏不是吴人指使,事后吴人也绝对不会放过此人。
得罪了人,薛嘏却没有获得丹阳乡人的大力支持,那些乡人们更热衷于各自借此捞好处,却并没有把抱住薛嘏当成必须要完成的政治任务。一群人叫嚣喧闹起来,看似势大,但其实只是一盘散沙而已,只是借势而起,甚至没有一个稳定有节奏的斗争步骤,一群乌合之众。
再犯回头看,薛嘏本人应该也明白了是谁对他动的手,继而自然也就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尴尬位置。他并不是什么进攻的先锋,不过是用完即弃的棋子。于是这一次自杀,反倒成了他无奈之下的自救之举。
王导其实已经意识到薛嘏方面的隐患,并且已经在考虑如何安抚薛嘏,可是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无疑是卞敦。所以他急着返回台城想要掌握局面,结果被温峤横插一手,不止卞敦很难平稳退下来,连薛嘏这里的隐患也彻底爆发了出来!
事情演进的节奏实在是太快了,让人应接不暇。所以现在王导是尤其深恨王彭之这小子挑起事端然后便匆匆返乡,这小子但凡有一点智慧,最起码临走前应该跟自己交代清楚。就算错误已经不能挽回,最起码他可以抢先一步掌握住护军府,也能做出更有利的补救!
面对皇太后的诘问,众人都是垂首不语,无言以对。但他们各自心里很清楚,皇太后眼下只是问责几句而已,等到再过一段时间,来自方镇的的问责才是他们需要头疼的问题!
事已至此,懊恼已经无益。吏部尚书钟雅和五兵尚书蔡谟留在了建平园,负责保卫此乡的安全。丹阳尹褚翜也回到了郡府,准备应付都中或会产生的变故。
作为台城中最重要的人物,王导与温峤这会儿心中之焦灼倒是相同,只是王导要更加不能淡然而已。
“需不需要知会东郊一声?”
回到台城后,王导态度比较认真的征询了一下温峤的意见。东郊那位驸马,人虽然不在都中,但也是这场动乱的主人公之一。他会是怎样的态度,做出怎样的反应,也是必须要考虑到的问题。
王导心内对沈哲子还是不乏期望的,彼此虽然立场多有冲突,但王导也看出沈哲子是真心要维稳京畿局势的。薛嘏的死让事态进一步扩大,无论背后有无沈家的影子,他都希望能够提前与沈哲子沟通下,不要再有过分激烈的举动,让局势更恶劣下去。
相对于王导的纠结,温峤心态相对要单纯一些,所以对局势的判断也最清晰。听到王导的话后,他只是叹息道:“于理应该是要通传一声,希望驸马能做好准备,共同应对,最起码要平复一方。不过眼下我反而更担心,会有人不甘心,还想强争啊!”
说到这个问题,两人都是心事重重。沉吟片刻后,王导便开口道:“请太真暂时督守台城,我亲自去约见陶北军等人,请他们一定要忍让少许,先让局面平稳下来。”
温峤听到这话后便点点头,王导在笼络异己、稳定人心方面还是极强的,从过江以来他对此便不乏推崇。但是说实话,他并不看好王导去说服的效果。
虽然南渡之初人心惶惶,王导能够快速稳定住局势,那是因为有一个外患的庞大压力。如果大家不能精诚合作,一旦胡虏过江攻破这最后一个栖息地,那谁都不会有好下场。
当然眼下形势远不及南渡之初那么恶劣,所以自然也就没有了庞大的外部压力去压迫各方。而且今次摆明了是内部有矛盾和裂痕,要人忍让,谈何容易?
就算是闹翻了,负首要责任的还是他们这些辅政之臣。正因如此,或许就会有人因此而固执不退,借此要挟。
宿卫将领们禀报许多台臣已经先一步离开了台城,温峤对此倒也不感意外。他不想王导那样有切身的利害关系,所以自然也不会下意识的将事情发展往好的方向去想象。
所以,在通过调防来加强台城防护的同时,温峤也给外派的几个宿卫将领传下口信,假使外间有变的话,让他们应变灵活一些,不要太过拘泥于陈规。
虽然沈哲子那里始终没有给他传来什么明确的信息,但温峤相信这小子绝对不会甘于置身事外、静观都中生变。台中的沈家人虽然没有明确流露出与薛嘏之死有关联,但沈家必然会因此获利。那小子前期的隐忍,或许就是为了要让台中这些人顶下风险!
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到这一步,再想什么已经无用,抢了宿卫的控制权,温峤也就没有超然事外的资格。既然不相信各方还能其乐融融,相忍为国,那么索性不如直接打死、打残一方,反而能让局势变得清静明朗一些。
夜半时分,王导拖着疲惫的身体,强打起精神来又回到了护军府,望着温峤脸上却有几分苦笑:“怨气烈于寒风,冷人心脾啊!”
这段时间里,他不只约见了陶回,几乎丹阳人家但凡能叫得上名号的,他几乎都邀见了一下,不过这些人仿佛约好了一般统一口径,目的只围绕在营建新都这件事情上。他们倒是也不再态度强硬的反对新都的营建,只是希望能够划分一部分控制权。
丹阳人家如今已经如此,那吴中人家已经不必再谈。随着事态的升级,各地方镇已经可以名正言顺介入到这场纷争中,吴人背后有东扬州,有吴兴这个钱粮大郡,底气完全不是丹阳人家能比,怎么可能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选择让步!
温峤坐在席中,看着王导神色疲惫的模样不禁暗叹一声。家大业大,有好处也有坏处,王导眼下的困境正是如此啊。
不过他眼下的立场,倒也不好再发声安慰王导,只是叹息道:“希望能将后果之恶劣降到最低吧。”
“我担心都中那些丁营……太真,可有做出妥善的安排?”
丹阳人家的顽固,超乎王导的想象。他非但没有说服那些人,反而被有的人返回头来劝说借此将吴兴人家踢走。今夕不同势,早年他家大军得掌、大权得握,生生从丹阳郡里割出一个琅琊郡,这些人家纵使有不满,也都不敢如此猛烈的反对。
可是现在,那些人家留在台城里的态度已是如此固执,可想而知留在各家的族人又是怎样的心迹。
嘴上虽然这么问着,王导却不敢太乐观,他深知眼下都中宿卫缺额严重,而且这些人家在宿卫中本来就各具根基。一旦真的发生什么恶劣情况,宿卫未必能靠得住。
“纪南军如今已在建平园守卫,周侯亦在石头城待命。台城这里,亦有谯王负责防护。”
温峤接掌宿卫时间太短,能够做到的也仅仅只是简单的防务调度,至于更深层次的人事调配,则还没有着手进行。事实上,就连基本的防务调度究竟安排的怎么样,人员到位没有,他都不是很清楚。
两人坐在房中,心情都很沉重。到目前来看,丹阳人家态度如此强硬,最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发动宿卫军变。不过这一点倒也可以排除,一方面朝廷早先成功平复声势那么浩大的历阳叛乱,威慑仍在;另一方面则是时间太短,不足酝酿出来那么激烈的变故。
黎明破晓之际,负责守卫园中的谯王匆匆冲入了护军府,脸色非常难看,涩声道:“西池一部宿卫突然脱离防位,后苑丁营民众似有受煽动迹象,正向台城接近来,不知意欲何为。末将已经紧急调配所部去修补漏洞,请示温公可否武力弹压?”
温峤听到这话,眉头已是紧紧蹙起。而王导闻言后,心内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丹阳人家能够影响到宿卫,但却没敢选择付诸武力,而是选择以民众来达成诉求。
最起码眼下来看,事态还有扭转的可能,最起码眼下并不需要自己这一方承受丹阳人家施加的压力。如果吴兴人家顶不住压力做出让步,那也与他无关。至于事后更深远的影响,最起码也是应付过眼前的问题,有了喘息之机然后再作计较。
“小民被煽动?谯王可曾查实?”
心中沉吟着,王导皱眉问道。
“不曾,但台城中枢所重,小民却妄图接近,无论意欲何为,岂能坐望!”
“还是不要妄下论断,先去看一看再说。都中新定,实在不宜再兴刀兵向我民众。”
王导说着,便长身而起,吩咐人召集台臣往太极殿去,而自己也登上了步辇准备前往。
这一夜,台中不乏人过得是战战兢兢,夙夜未眠。斗争最为激烈的两方,吴兴人家占着更长远的优势,但丹阳人家的优势却是眼前。
以沈恪为例,自从薛嘏死在太极前殿,如果有宿卫冲上来将他拉出去一刀砍了,他是一点也不意外的。而他们这一方其他人心情之忐忑,那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好在纪家这会儿却是旗帜鲜明的站在了他们这一方,这一夜,纪睦都与沈恪待在一起,讨论可能会发生的变数。
东方鱼白渐露,位于台城北面丁营的骚动也传到了台城。分散在台城内的众人再次被传召到太极前殿,当他们到达时,视线穿过竹栅已经可以看到竹栅后面那些晃动的人影,一眼都望不到尽处,这不免让人更加心悸。
虽然有宿卫在太极殿周围警戒防守,但谁也不知道那些宿卫们会不会倒戈相向。毕竟设在苑后这个营垒本就有宿卫防守,如果没有宿卫的放水,这些劳役们是不可能离开营地的!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其实许多表面工夫已经不必要做了。当众人汇聚在了太极前殿时,已经有丹阳人家两眼望着那些吴中门户族人,两眼不乏凶光,冷笑连连。
王导看到这一幕,本来稍有缓和的心绪再次揪了起来,彼此同殿为臣,关系却紧张对立到了这种程度,几乎已经不逊于中朝那些纷争,实在是让人心痛。
作为执掌局面的重臣,坐视局势演变至斯,他其实是要负上很大责任的。但是,这一桩因为利益冲突而引发的冲突,他也没有好的办法去解决。
一方急切的想要恢复元气,另一方则自恃资厚,咄咄逼人,彼此都不让步。这本来已经是一个极大的隐患,应该要尽力缓和,避免直接的冲突。结果要死不死,就有人识见不明,撩起事端,结果让矛盾直接摆在了台面上,进一步的白热化。
现在丹阳人家已经亮出了手段,吴兴人家就算有所依仗,但却远水不解近渴。王导也希望能够借助丹阳人家所施加的压力,逼迫吴兴人家暂时让步,先将都中的形势压下来再说。
他是准备拉偏架,不独独因为当下丹阳人家的优势更明显,也因为吴兴人家近来势头实在太猛,的确需要打压一下。虽然日后有可能招致东扬州的反扑,但是如果放在整个江东局面上来看,东扬州其实也没有太大优势可言。
待到众人俱已入座,王导张张嘴刚待要说话,突然一将又冲入殿中,正是谯王司马无忌。
“请太保与诸公暂缓议事,末将麾下刚刚来报,会稽虞公已到宣阳门外,正请入台城!”
谯王环视殿中一遭,继而对着殿上的王导拱手说道。
“虞公已经到了?”
听到这话,原本有些沉默的吴兴籍台臣们已是笑逐颜开,虞潭归都可是要担任中护军,说不定就能解决眼下的困境。只要能熬过最困难的几天,待到地方上消息有所反馈,届时倒要去看谁去死!
王导还未答话,温峤已经自席中站起来,说道:“这种事情何须请示,眼下都中正缺德高之士以抚众愿。虞思奥倒是来得及时,快快放行,诸公可愿同往相迎?”
丹阳那些人家脸色不免有些难看,他们今次是将所有底牌亮出,毕集各家之力准备毕其功于一役,没想到事到临头又来虞潭这样一个大变数,一时间心情不免有些忐忑,纷纷将视线转向自己这一方几个头面人物。
“虞公海内高望之人,为人处事也向来都是秉承国法,不偏不倚。既然已经归都,我等自然要前往相迎,顺便请教虞公可有安众良策。”
如今担任北军中候的陶回也站起身来说道,不过旋即又叹息道:“不过小民毕集栅栏之外,应是有所不平要鸣。虞公新进归都,只怕也难有善策啊!”
虽然心中隐隐有些不妙感觉,但他们却也没有理由将虞潭拒在台城门外。只是在说这话的时候,暗里递给旁边人一个眼神,示意随机应变。开弓没有回头箭,眼下已经容不得再有犹豫和退缩了。
于是众人又纷纷离殿,往南而去迎接虞潭。
台中相当一部分破损严重的官署已经被拆除,因而视野倒也通透,往南面行了小半刻钟,众人便已经看到一群人影往此处而来,想来应该是宿卫们拱卫虞潭往此处来。
可是随着距离渐进,这些人渐渐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之处。当行过一座石桥之后,彼此已无遮掩,一眼望透,他们便看到虞潭周围那些兵丁却非寻常宿卫,一个个甲衣森严,刀枪在手,甚至不乏血迹斑斑!
哪怕彼此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有一股凛冽杀意铺面而来!
“这、这……莫非虞公遭遇了什么乱事?”
首先感到惊慌的是吴兴人家,虞潭可是他们期盼良久的一个靠山助力,若是发生什么意外,那他们真不知要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于是一个个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脚步,甚至于超过了行在最前方的几名重臣。
相对吴兴人的紧张,其他众人心情也都各不相同,下意识快行起来,想要看个究竟。
待到彼此汇合时,对面的画面已经让台中这些人尽皆无语。虞潭名望不低,哪怕久不归都,众人对其也都不陌生,较之以往虽然更显苍老,但是精神还算矍铄。
不过眼下大多数人视线却不在虞潭身上,而是落后其半个身位的一名戎甲小将。
那年轻人行在队伍最前,兜鍪下一张英朗俊美的脸庞,左颊上沾着几点似是干涸的血渍。身上的甲衣晦暗无光,只是随着移动在甲片之间隐隐有丝丝水珠被挤压出来,顺着甲叶纹路汇集流淌滴在了地面上,才能辨认出那赫然是深色的血水!
若细心去看,战靴表面似乎还沾着一点污泥,但低下头仔细辨认,才会发现那竟然是连着惨白筋膜的脏腑残块!
与此同时,随着其行走过来,地面上已经留下或清晰或模糊的脚印,那脚印湿漉漉的,只要望过去,便似有浓烈的血腥味道钻进鼻孔里!一个相貌清雅俊朗的年轻人,因为穿上这一身仿佛在血水中长久浸泡的盔甲,给人以妖异而不真实的感觉!
除了这年轻人之外,后面诸多军士,大多都是此状。他们身上那种腥烈的血味之浓烈,几乎让人不敢靠近,远远便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驸、驸马怎会如此姿态?莫非、莫非都中竟有强敌来袭……”
一时间,众人已经忘记了行出殿堂的目的,望着形象颇为夸张让人倍感惊骇的沈哲子颤声问道。
沈哲子嘴角一翘,却并未开口,停下了脚步,示意身后军士统统立定。
“驸马因何如此,老夫倒可为诸位解惑。受命以来,不敢耽搁,昼夜兼程,终于在昨夜抵达都南。刚待要准备进城,却见都南诸多丁营劳役鼓噪不安,心中疑虑不敢轻进,幸而驸马前往相迎,于是便同往查探,只看到营中哗然,似是聚众生乱。事态紧急,只能转行石头请兵周侯……”
“这、这周身的血水……”
听到这里,有人已经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从心底里泛起一股猛烈的寒意。实在是沈哲子并其身后这些军士们戎装之态过分骇人,让人忍不住杂念丛生,诸多联想。
这时候,沈哲子才往前行一步,对着众人拱拱手,只是随着两臂抬起,袖甲上又有十数滴血珠滴落下来:“晚辈身受战乱之扰,已是深恶痛绝,如今都中新治,岂能再有乱生!”
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但是落在旁人眼中,却不免有不寒而栗之感。人群后陶回上前一步诘问道:“那些小民因何生乱?总是事出有因!驸马有没有探听明白?难道就直接大开杀戒?”
“事出有因,难道就能集众作乱?有怨则鸣,有屈则讼,台中诸多高选贤士难道解决不了一二小民困惑?晚辈身受国恩,不居台辅,不论是非,有乱则平,有逆则诛!”
沈哲子视线扫了陶回一眼,继而望向了王导:“昨夜事态紧急,不能归台疾奏。晚辈本是乡居闲人,越事任劳……”
“这倒是小事,既然是虞公所遣,那也事在应当。”
温峤在一侧插嘴说道,继而又望向了虞潭叹息道:“思奥兄虽任未归,眼下我奉皇太后陛下诏令暂治护军,本以为代劳功高。没想到都南乱起,终究还是要靠思奥兄职内有决。”
王导张张嘴,还是没有发声。虞潭尚没有面君履职,却已经插手军务,问题是不小。可是现在温峤紧扣职内之言,他即便有争论,也要呈送皇太后面前决定。不过眼下沈哲子涉事其中,谁都知道眼下江东谁才是亲女婿。就算是扣住这一点,不过只是再损自己威望而已。
趁着虞潭上前与几名重臣寒暄之际,沈哲子已经迈动步伐环顾四周。随着他有动作,众人心弦已被急撩,实在是他身上血腥味道太浓,行到哪里,那一方台臣便忙不迭回避。
待行到纪友身边时,纪友凑上来低语道:“杀了这么多?”
沈哲子嘿嘿一笑,落在旁人眼里却不免有几分狰狞:“待会儿跟你说。”
然后,在众人瞩目中,沈哲子跃上道旁一块阶石,站在高处极目四望,以一种深悉军务的口吻沉吟道:“台城内似有异兆啊!”
谯王站在阶石下叹息道:“驸马有所不知,城内之乱不独南郊,眼下后苑也是乱兆将起啊!”
听到这话,沈哲子脸色顿时一沉,视线扫过所带来的那百余兵众。随其视线所及,军士们蓦地跺脚站直,继而便抖落一地血点!
“去看一看?”
他跃下阶石,视线望向台中众人,只是绝大多数人视线甫一接触便忙不迭低下头去,只有那些乡人们头发丝里都透出一股兴奋汹涌的迎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