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向来都不自诩什么众望所归,朋友虽然不少,但是仇人也多。尤其前段时间将丹阳人家整得那么惨,甚至于将整个丹阳陶家都给连根拔起,所以如今他行在都中,如果道旁突然冲出人家子弟要刺杀他报仇,他是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的。
所以大凡出行,沈哲子身边也是护卫众多,倒不是为了摆谱,纯粹是因为仇人太多,神憎鬼厌。
那人刚刚冲进道中,便被抛索束在脖子上给扯倒,继而手足俱被擒住,搜身之后才被押到了牛车前,发冠都被打落在地,须发杂乱,满身的尘埃,实在太狼狈。
沈哲子示意护卫撩起这人面前须发,要看一看什么故人如此莽撞,只是望去却看到一张依稀有些印象但一时却想不起来的脸庞。
那人被如此非礼对待,脸上却没有多少恼色,而是满脸热切望着沈哲子连连道:“冲撞驸马,实在当罚!彭城曹立,万乞驸马见谅……”
听到这人自报家门,沈哲子才总算想起来其身份,原来是江北军头之家走了琅琊王氏门路追认前魏曹爽为先人的那个年轻人。他倒不是健忘,只是近来多见各家子弟,而这个名叫曹立的年轻人又少在他面前出现,一时间不免有些淡忘。
“原来是曹纳曹参军家的郎君,实在是失礼。”
沈哲子自牛车上微微探身,示意护卫们放开这个曹立,将其请到面前来歉意一笑:“我记得前日为济阳虞使君送行时,见过曹郎一面,还让我家任令送了阁下一帖。曹郎若是想见,直接具帖过府即可,何至于闹出这样的误会,让我心不能安。”
曹立听到这话,便是满脸的歉意尴尬,他被沈家护卫擒拿下来,其实也是咎由自取。早前虞胤的送别宴会上,侥幸搭上了沈哲子这一条线,但是由于他主要还在经营与青徐人家的关系,加上沈家在江北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所以也只是送上一份礼品,并没有趁热打铁往沈家频繁走动。
而今天急于来见沈哲子,也是为的中兴旧臣陪葬二陵之事。他家追认的祖宗名叫曹奕,曹爽的后人,也是南渡中兴以来的名士,算起来正属于迁葬的范畴。而若要迁葬,必然要再立碑志,列明宗籍阀阅之类。
他们家好不容易追认了这一门贵亲,曹立近来在都中也是用这个身份交际往来,大得其便,但总是不免有空口无凭之嫌。如果今次借着曹奕迁葬的机会,将自家这一支续在曹奕碑志上,那他家就是真真正正的前魏宗室,曹爽后人,不会再因此而饱受质疑!
所以这个机会,曹立是说什么都不肯错过的。他家在都中活动最大的门路就是泰山羊氏的羊贲,为了抓住羊贲这一个大腿,曹立真称得上是舍尽家财以求好。因而如此重要的一件事,关乎到他家日后的前程,曹立自然也是第一时间去找羊贲商量,希望羊贲能再帮上一把。
可是这一次,羊贲却是一改早前态度,对曹立避而不见,只说衰服在身,不便待客。
得到这一回答,曹立真是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这小子前不久还与他痛饮服散,放浪形骸,那时候怎么不说衰服在身?
对于羊贲态度的转变,曹立也不是想不明白。经过这大半年的接触,对于这些世家子弟的脾性,他也算是摸得透彻,享乐当先,耻落人后,但却怯于承担,没有什么责任心。
早先羊贲只要嘴皮子动一动,就能在他这里获得大量的财货结好,自然是言谈甚欢。可是现在却要立碑为证,羊贲心里便犯了怵,不愿再出头。加上其家已经坐治大郡,而羊贲自己也是清誉渐隆,不想再招惹自己这个麻烦。
曹立心内虽然深恨,但眼下却不是再算旧账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尽快将这件事情敲定。如果他家不能留名在曹奕新墓的墓碑上,那么过往所有钻营和投入都成了一个笑话,没有人会再将此事当真!
事到临头才来烧冷灶,而这个冷灶只是他冷落了而已,在都中却是炙手可热,煊赫无比,曹立不免就方寸大失,一时间不得其门而入,只能拦路拜见。所以无论沈家护卫对他如何无礼,曹立都是不敢有怨言的。
“今日斗胆冒犯,冲撞驸马车驾,实在是感激之情炽热难耐!”
曹立掸了掸身上的浮尘,须发略作整理才敢上前,他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口道:“早年流落淮地,不能奉养族祖奕公,心内已是惭愧难当。多蒙驸马高义,族祖能够迁于二祖陵畔,得享哀幸,实在感念至深,不知何以为报!”
沈哲子闻言后便摆了摆手,说道:“你也不必谢我,我之所以有此一论,也是感怀中兴诸贤匡扶鼎业于江东,峥嵘旧骨,不应没于乱草之下。有此意动,既不为你一家,也就不必受你重谢。既然奉养已是有缺,那不妨归家准备善葬,不负先人。”
说完之后,沈哲子便准备吩咐车驾起行。曹立见状,心内却是急躁起来,他当然也想归家准备改葬,但问题是插不上手啊!他最大的依靠便是羊贲和王胡之,现在羊贲对他避而不见,王胡之则瘫卧乡中,他家红口白牙往前凑,人家又认得他是老几?
“驸马请留步!”
曹立不能坐视唯一的机会错过,将牙一咬,哪怕冒犯也要最后努力一把,大步上前抓住牛缰绳对沈哲子说道:“大恩不知应当何偿,愿为驾前役卒!”
这个曹立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又怎么会不清楚。略一沉吟后,他索性直接说道:“你也不必作此态,我眼下正要往沈园去与人同贺此事,若是想去,上车来同行吧。”
曹立闻言后,已是欣喜若狂,顺势上了车却不往内去,坐在了御者位置旁边,满脸堆笑道:“形容有碍观瞻,不敢近前玷污。”
看这曹立如此谦卑的姿态,沈哲子忍不住叹息一声。不生活在这个年代,实在很难体会到门第的意义。这个曹家他并不陌生,在江北广陵也是排得上号的军头,一门勇将,数千悍卒,就算是这样,因为一个门第有差也不能挺直腰杆、扬眉吐气。
此人如此逢迎自己,应该是在冒充曹氏宗亲的问题上出了纰漏。沈哲子略一沉吟,当中的玄机也大概能够想明白。对于这种冒认祖宗的事情,沈哲子倒没有太大的反感,他家也就是略具阀阅,否则他也未必不会做。这在时下而言,甚至不能说是成功的捷径,而是想要成功必不可少的一个条件。
但这曹立很明显走的青徐人家的路子,在不清楚内情之前,沈哲子也不会随便插手。
那个曹立坐在御者位置,又忍不住对沈哲子恭维道:“驸马今次倡议,大益于世,大慰人情。卑下不才,心内也是钦慕有加,只是怯于自拙,不敢勇荐。但驸马若有所用,必效犬马之劳不敢有辞。”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笑笑并不说话,说实话,他现在既不缺人,也不缺钱,对于曹立这种不明底细的毛遂自荐,真是懒于回应。
因为沈哲子的沉默,让气氛隐有几分尴尬,曹立心中便不免有些焦躁,权衡半晌后,他还是决定将话说得更直白一些:“我家流落淮土,旧亲确有疏远,时人多有不明,难免对归宗事宜有所薄议,实在难以自辩……”
“哈,你这一说,我倒是记起来。家中不乏长者早年在都中与奕公论交,确是不曾听奕公提起过此节。”
曹立听到这话,不免傻了眼,他之所以敢于找上沈哲子,就是因为记得这位驸马当时在虞胤的送别宴会上对他态度尚算和蔼,不乏回护。没想到时过境迁,如今的态度已是有所不同。
“这、这……其实、其实此事不是无迹可寻,琅琊王叔虎、泰山羊士勇,俱可为此作证。”
心乱之下,曹立已经隐有口不择言。
“嗯。”
沈哲子闻言后只是随口应一声,不作更多表态,王胡之和羊贲唬一唬旁人还可以,在他面前那就是两个屁。不过这个曹立也真是能力有欠,在都中混了这么久,居然还是只经营出这一点证据链,而且看起来就连这一点微薄的证据都似乎出了问题。
沈哲子这冷漠态度,让曹立的心沉入了谷底。当然,他家军头起家,以往就算不认这一门贵亲,也不会动摇到立家的根本。但问题是,为了这一件事,他家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甚至于未来家业的经营也围绕于此,已经大到损失不起的程度,已经不可能半途而废。
假使这一件事不能成,便不能获得预期的回报,元气大伤的同时,也会沦为笑柄。如果影响再恶劣一些,很有可能引发家业的倾覆。而曹立这个具体奔走者,在江东更是没有了立足之地!
“求驸马活我!今次不能归宗,我将无颜苟活于世!”
眼见沈园越来越近,曹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从御者位置上翻身跪在沈哲子面前,哀求说道。
“帮你未尝不可,我听说眼下你父正在谋任广陵相?”
曹立听到这话,脸色不免更苦,他家之所以骑虎难下,一半的原因就在于这个打算。
江北淮地的流民帅,能够叫得上名号的便有十数家,随着其中势力最大的刘遐和苏峻接连死去,剩下的实力虽然也都各有差距,但却并没有哪一家能够占据绝对的优势,包括高平郗鉴在内。
广陵相这个位置,原本是由郗鉴兼领,不过随着京口成为陪都,郗鉴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大江南岸的京府,便把这个位置腾了出来。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抛出一个诱饵让所部流民帅互相争夺,不能达成一个同一阵线。只有这样,郗鉴才能更从容的布置京府。
原本对于广陵相这个位置,曹家虽然有所进望,但却自知实力难以压服同侪,所以并没有太用心的去争取。可是由于冒充彭城曹氏的过程太顺利,甚至于和琅琊王氏、泰山羊氏这样的人家都取得了联系,不免让其家野心滋生起来,便不再留力,加入到争抢之中。
虽然淮地的流民帅,官位如何都不太重要,话语权的高低还是要看所部实力如何。但是广陵相本身就是两千石大郡之职,加上有了这一层法理外皮,对于吸纳流民、壮大势力而言,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这个争夺的过程中,曹家难免也要与人结仇,像是郗鉴所支持的临淮太守刘矩,广陵本地豪族臧氏等等。因为野心的流露,曹家如果不能胜出,又因为冒充旧姓士族而沦为笑柄的话,那些环伺的对手不会再给他家机会,很有可能一拥而上将其分食!
而假如坐实了彭城曹氏的身份,即便是不能争取到广陵相的位置,旁人也会心存忌惮,不敢对曹家过分逼迫。毕竟彭城曹氏也是江北旧姓之一,并不独独只有已经死去的曹奕,王导的夫人曹氏、妻弟曹曼,以及其他姻亲之家,在时局中都非寂寂无名之辈,绝嗣的仅仅只是曹奕这一支而已。
曹立之家在广陵也非弱者,如果只是一个单纯的旧姓身份,也不值得他家如此努力的去投入争取。当然获得这些回报的前提,是他家能够坐实这个身份,否则在人眼中照样只是趁势而起的寒伧武卒门户而已,不上台面。
沈哲子之所以点明这一点,就是在告诉这个曹立,他对于广陵的形势并不陌生,也清楚曹家今次的冒进如果无功后果会很严重,告诫这个曹立不要耍花招。曹家今次是自己玩火,哪怕部众不少,但是隐患已经种下,他想要搞死其家,甚至不需要派一卒过江。
当然,沈哲子也不寄望于就此完全收服曹家,毕竟能够予以钳制的手段并不多,而且眼下跟郗鉴关系还属不错,如果太多涉入淮地事宜,反而会让郗鉴有所反感。况且眼下他并没有太大精力去经营广陵区域,那里作为临敌前线,就算有所布置,未必会有预期效果。
所以,这个曹立想要过自己这一关,卖惨也好,逢迎也罢,沈哲子都不在意,终究还要看其诚意如何。
这么一想,沈哲子倒觉得今次为那些荒冢迁坟的事情倒也不是完全的赔本赚吆喝,时下类似曹家这样冒认祖宗的家族不在少数。台中怯于负担,最终还是把锅甩给了自己,既然沈哲子要出钱出力,那自然就有了话语权。
类似曹家这样的情况,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那就不是,除非能把先人从坑里刨出来给你作证。当然如果能够找到王导、温峤那样级别的人来作证,沈哲子也无可奈何。但问题是,人家根本没有必要搀和这种脏事。
“兵祸连绵,亲旧辗转流离,续嗣实在不易,还望驸马能够高义成全!身受大恩,必剖心破胆相报!”
曹立说着,从袖囊里取出一卷小册,恭敬的递到了沈哲子手里。
沈哲子抖开那纸卷,略一细览,眉梢不禁一扬,对这个曹家的大手笔不免有所讶异。这小册里详细的列着曹家进献的财货之类,粗粗估计应有数百万钱之巨。单单自己这里,便有如此高额的进献,至于羊贲和王彪之那里也就可想而知了。
有了这个认识,沈哲子对于淮地流民帅的丰厚身家,不免也是高看一眼。这些流民帅,说好听一点那是聚众自保、抵抗羯胡,但从另一个侧面来看,未尝不是割据一地。日后能够取代那些日趋务虚的高门,自然有其自存之道。
不过在扫了一眼之后,沈哲子便将那册子递了回去,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而且也不得不考虑,台中之所以给了他这样一个便利,未尝不是在给他挖一个坑。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区区一点财物,而冒上这样一个政治风险。
曹立见沈哲子拒绝接纳财物,心内不禁一凉,低声说道:“略具薄礼,难成敬意,后续自会……”
“你也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不妨明白告诉你,若你家真有确凿无疑的证据,那就不妨拿出来,我也没有必要为难。以此邀利伤义,我是不取。”
“驸马……”
曹立闻言后表情不禁更加苦涩,他就是没有才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于因为羊贲表态要置身事外,就连原本那套说辞都不敢再多用,免得遭人记恨。
沈哲子肯浪费时间与这个曹立说这么久,当然不是为了将其逼入绝境。毕竟无冤无仇,而且与这样一个江北流民帅之家保持一个良好关系对他而言也是好事,也能从侧面支持到在江北经营的杜赫。
但他也不会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将羊贲的烂摊子接手过来,略作沉吟后,他便说道:“我记得前次相见,羊士勇与你颇有呼应,王叔虎也曾为你发声,怎么如今成了孑然一身?”
“这、这……”
曹立听到这话后更加无言,不知该要从何说起。
“你下车吧。”
沈哲子冷漠态度让曹立感到绝望,中途被赶下车后更是仿佛失了魂一般,昏昏噩噩不知该要如何走出困境。
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行走着,眼中尽是迷茫,心中不乏懊恼悔意。这种事情,本就不是他们这种武宗人家能玩的,强要追逐,如今却是进退两难,乃至于行至绝路。
“我家郎主不肯为曹郎君发声,郎君心中可有怨忿?”
任球得了沈哲子的吩咐,行出一段距离后便离开队伍,站在道旁等待曹立。
曹立神情恍惚,听到声音后抬头望去,待见到任球后眸中闪过一丝希冀光芒,匆匆上前深施一礼:“往昔疏于礼见,强求本就悖于人情,即便不能得幸,岂敢有怨。只是如今已经途穷,若能得点滴之恩,此生不敢有负!求任先生能善念相助,在驸马面前略作美言!”
说着,他便将沈哲子刚才递回来的册子往任球手中塞。这一份重礼,那是准备献给沈哲子的,可是他现在却毫不怜惜的要送任球,可见已经像是一个输不起的赌徒,要作最后一搏。
任球身为公主府家令,在都中也算是个小小风云人物,类似的礼货不是没有收过,可是在看到那数额后,也是忍不住咂舌不已。他是用了很大的决心,才将这一份礼品单子推开,苦笑道:“财帛虽能暖人所欲,但却焚人性命啊!我道左等候,也是心存善意,曹郎君何必以此陷我!”
“任先生言重了,此礼出于我手,入于先生囊中,此事不会有第三者得悉!惟求先生……”
曹立拉着任球的手,苦苦哀求道。
任球却连连摆手,乃至于声色俱厉:“曹郎君勿要如此相迫,你若收起此物,我才与你择地详谈!”
“视财如疾,驸马家风清逸,可见一斑!”
曹立尴尬的将那份礼品单子收起来,强忍着欢喜恭维一句。
任球闻言后便是一笑,他家不过寒庭,当然不会对钱财视如粪土。但他更清楚如今自己立身之本,驸马特意叮嘱,显然对这曹立有所图谋,他又怎么敢私相授受。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一个幽静所在,待到坐定之后,任球才望着曹立笑语道:“曹郎君可知为何寡助?”
曹立听到这话,心中忿念又被挑起,恨恨道:“错眼寡恩之人,所托无义之众!闲时良友,用时陌路,我是深受此害,悔之晚矣……”
“都中杂尘遮眼,亲疏难辨,驸马不愿援手,倒也并非针对曹郎君。前日都中有乱,驸马几染污名。这些事本来不宜深谈,不过今天既然是秘话私谈,那我也就不再瞒曹郎君。前次之事,便是有人以此构陷驸马,为此局者便是郎君旧日所恩。”
曹立听到这话,已是忍不住瞠目结舌。前次动乱那么大,他在都中厮混自然也有所耳闻,但一来忙于自家事,对此并不关心,二来他的来往圈子也接触不到那么高的层面,甚至于听到任球道出真相都倍感心惊肉跳。
只是在得知此事后,曹立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他原本只以为两家子弟略有不睦,但却没想到关系居然已经恶劣到这一步!这么一想,他走了琅琊王氏的门路得到这个机会,居然还想再通过驸马坐实此事,那不是做梦吗?
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曹立已经是满嘴的苦涩,难怪今次拜见,驸马态度与前次截然不同,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可是曹立也真是有口难言,人家神仙斗法,他这个小鬼遭殃。他对于那些高门子弟而言,不过是闲时取乐的一个钱袋子而已,既无可能、也无胆量加入到构陷驸马这种事情中去。
但是,人家正主关系都已经这么恶劣,他这个小卒子又有什么资本可以左右逢源?换言之,他家冒认祖宗这件事情,要么只能求驸马,要么只能走原本的路子。
可问题是,现在羊贲压根不见他,王彪之更加不能出面,此路已经不通。而能够在这件事说上话的驸马,哪怕只是为了打击王彪之和羊贲的声誉,也不会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曹立本就不是什么高智之人,面对这个两难的困境,也实在不知该要如何解决。眼下他唯一的指望,就是眼前的任球。略作沉吟之后,他便深拜道:“愚性本非擅泳,一时不慎,已是深溺。求任先生能有教我,若能渡此难关,余生必将师事敬拜!”
对于这个曹立的许诺,任球倒也并不甚在意,只是按照沈哲子的吩咐说道:“还是回到先前所问,曹郎君你因何寡助?膏梁薄幸,寒伧知恩,这条路本来就是走错了。所谓众志成城,积毁销金,曹郎君你所恩者不过二三,无益于众,自然难有众助啊!”
“还请先生明示!”
曹立听完任球所言,当即便皱眉沉思,只是良久未有所得,只能再开口发问。
“这么说吧,时下战乱经年,如曹郎君这样颠沛流离,故旧绝信的人家不知凡几,同样也是无从引证,难以归宗续嗣。人同此困,人同此欲,曹郎君难道就没有感同身受,愿以善助的念头?”
见这曹立还是懵懂,任球耐着性子将话说的更明白一些。
“愿以善助?”
曹立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不解。他家的事情已经忙得他焦头烂额,哪还有闲心去管那些闲事!况且所谓的无从引证,难以归宗续嗣,说穿了不过是冒认祖宗得不到时人承认而已。他家连自己……
等一等!
曹立看到任球正一脸笑意望着他,再联想其人先前所言,终于隐隐有所明悟:“任先生的意思是,教我集众互证,以此请愿?”
任球微笑着并不说话,总算这曹立还没有蠢到家。冒认祖宗这种事情,说到底如果能做到取信于众,那就成功了。这个曹立之所以求助到琅琊王氏、泰山羊氏这种清望高门,就是因为这些人家本身就影响着世风民望,说出的话更具权威性,更能让人信服。
但民望究竟是什么?信的人多,假的也成了真的,这就是民望!
时下想要冒认祖宗借以抬升门第的人家本来就不少,类似曹家这样的情况绝非孤例!而且诸多旧姓南向逃窜,也确实有旧姓人家的子弟流落在外,不得世人承认。真真假假掺杂其中,如果只凭一张嘴,那么将这些人家集中起来共同发声,同样也能振聋发聩!
可是道理说是这么说,但实行起来却没有多大的操作空间。这些人家太过分散,想要集中起来,统一口径约定一个共同进退的暂时同盟,实在太困难了。
而且在时下而言,门第就意味着政治上的特权,哪怕为了固守自己所得,那些高门也不会坐视他们这些假的成真,必将会有猛烈打击!
曹立在沉吟良久之后,还是黯然摇头道:“先生所教,诚为良策,只是曹某德薄智浅,难集众愿啊!不知是否……”
不待曹立将话说完,任球已经干脆的摇了摇头:“人当有自救之心,才能得必救之援。我今次与曹郎君也是交浅言深,言不能行那也不必介怀,一笑忘之即可。”
话虽这么说,但关乎到自家前程安危,曹立又怎么能笑得出?
他虽然不是什么高智之人,但能被家里挑选出来运作这一件事,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明白的。任球来找自己,自然不可能是自作主张,肯定是得了驸马的授意。
可是因为他与琅琊王氏等往来频密,驸马不会帮他,可是为什么又派任球来指点他?
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曹立渐渐有所明悟,驸马派任球来也未必就是为了帮他,大概还是要借此以报琅琊王氏构陷之仇。可是他在都中不过是人微言轻一寒伧,又有什么能力可以伤害到琅琊王氏?
限于自身的见识和阅历,曹立对于这件事实在是想不明白。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那就是如果他还不能争取到强援,那么他家的处境会非常不妙。羊贲和王彪之已经指望不上了,而驸马这里似乎又有别的打算,似乎要拿他来达成什么目的。
对于被利用,曹立倒是没有什么抵触之心,能派得上用场,人家才会帮你,这一点他很明白。但问题是,他不清楚自己如果答应了驸马的条件,未来事态会演变到哪一步。这当中的风险,要比进献财货大得多!
“请问任先生,假使我愿听命于驸马,驸马是否笃定相助?”
沉吟良久,曹立才又发声问道,他并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再作此问,不过是为求心安而已。
任球听到曹立问的如此直白,也真是有些无奈,驸马之所以让自己出面指点这个曹立,就是为的淡化在这件事情中的存在。至于保不保这个曹立,还要看事态进展如何,如果提前做出什么保证,反而让他没有了背水一战的信念。
“此事只是我一点愚见,与驸马无关,你可以不选。”
略一沉吟后,任球又说道。
曹立闻言后不禁哑然,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别无可选,驸马既然已经盯上了他,如果他不按照其意愿,就算再找到别的助力,也会被横加阻拦。但问题是,想让自己做事,却又不给自己一丁点的许诺,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任球见曹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便又开口道:“我再请问曹郎君,驸马凭何要帮你?”
曹立语竭,只是有些羞愤的望着任球。
“你不明白?我来告诉你,你家诈作名族,凭的是王叔虎和羊士勇的一面之辞,这对不对?”
话讲到这一步,任球也就不再客气,实在是如果还讲的太曲折,这曹立仍要不明利害。
有的事能做不能讲,哪怕彼此都是心知肚明,但被人直接道破自家丑事,曹立还是忍不住面色大惭,忍不住羞愤道:“今日小聚,莫非任先生只为辱我?”
任球却不理会他羞愤之言,只是继续说道:“驸马是不可能效法王叔虎与羊士勇所为,因一己私欲混淆名族血裔。一者不耻为此,二者一旦做了,那就是授人以柄。曹郎君你求上驸马,难道就没有想过假使驸马帮你,日后羊士勇会以此中伤驸马?你这名族身份是真是假,旁人说不清,羊士勇难道不知?”
曹立听到这里,才陡然明白这一关键问题,他只是急于敲定这一件事情,却没有想到最大的把柄已经放在了羊贲和王彪之那里。如果这事不经过他二人,即便旁人帮忙,来日稍有不能如意,这二人都有可能跳出来戳破自家这谎言!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曹立更是愁云密布,羊贲已经摆明了不肯再帮他,却还抓住他这一大把柄,让别人就算有心相助,也会有所顾忌。
“我知自己寒伧名微,实在难以感动驸马。任先生也说过,前日王门构陷驸马,此仇我愿替驸马担当讨还,惟求驸马能够助我!”
虽然心中有困苦,但曹立本质上还不是都中这些贵胄子弟性格,一俟被任球点明,原本最大的助力如今已成他家最大的障碍,心里便动了杀念。再回想早前来往时所受的怨气,曹立不免有感,事情终究要回到他所熟悉的方式才能做个了结!
诚然他家有求到这些高门子弟的方面,但只要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化解广陵那里的危局,杀一两个贵胄子弟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况且这件事既能斩草除根,还能将驸马拉入进来,只要做的干净,就算有什么首尾,驸马为了自保也要出手摆平!
任球听到这里,不免有感于驸马对这军头子弟心思把握之深,当即便微笑道:“曹郎君杀念都敢动,还有何不敢为?况且集众之事,后果最劣不过陷杀,若能成功,曹郎君便能大名得享,厚利俱收。届时驸马见你都要礼待,何况旁人!”
曹立听到这话不免一愣,迟疑道:“可是、可是我家这……终究底细在人掌握,若被戳破,不免沦为笑柄啊……”
“所以这件事,就需要曹郎君你自己自救啊,旁人插不得手。曹郎君你往日在都中闲步王、葛门庭,令誉、才名已经略具,切勿妄自菲薄。本身便已经困于时议,有感于此,善助同情,更得高义古风。待到名著当时,谁又敢一言否之?”
沈哲子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要让这个曹立狐假虎威,借着王家和羊家的声势召集一批冒充士族的人家团结在周围。让这群人真不真、假不假的存在时局当中,每多存在一天,对于始作俑者的羊贲和王彪之都是啪啪打脸。
这些人家世存疑,模糊不清,对于固守门第的青徐人家而言,不可能接纳,否则便是质疑他们自己的政治特权。而他们如果想要发声澄清,撇清关系,则就会得罪相当一部分如曹家这样的寒门新贵。
沈哲子距离沈园还有一段距离,便已经能感受到园中那欢快沸腾的气氛。
沈园左近这一片街巷都已经是人头攒动,除了各家子弟留在园外的家人之外,还有许多宿卫穿插其间。近来都中气氛本就不怎么好,这么大阵仗的一场集会,势必会惊动到政府。
沈哲子车驾到达附近之后,便有一队宿卫迎了上来,带队的乃是纪况的儿子纪慎。沈哲子下了牛车,指着纪慎笑语道:“我记得由之应是城北巡守,怎么今天来到了这里?”
纪慎闻言后便是无奈一笑,叹息道:“长者命,不敢辞。家父传来强令,只因园内今日到来颇多书家之后,着我仔细看顾,若能寻到一二佳作归家奉上,便是一场大功。”
听到纪慎这么说,沈哲子不免会心一笑,时下雅好乃至于嗜爱书法者不少,纪慎的父亲纪况便属此类。当年沈哲子为解家族倾覆之祸而入都,便是以此为诱饵引纪况入彀,才能得到机会见到他的老师纪瞻。多年雅好未有改变,也实在是长情。
“庭内欢愉却要劳烦由之在外勤守,真是有点不好意思。”
“驸马不必客气,职事所在,不必夸功。只是请驸马稍后记得此节,留心一二,不要让我空手归家。”
纪慎仔细叮嘱一声,然后才吩咐麾下宿卫们分开道路,将沈哲子送入园中。
沈哲子刚刚迈入园中,便有鼓吹乐声入耳,偌大的庭院已经不见闲土,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若非沈园本身就开阔得很,加上园中并没有太多零碎的建筑,只怕场面要更加混乱。
“维周总算来了,今日始知客扰之苦啊!”
纪友自庭内匆匆迎了上来,额头上已是汗水密布,在这浅夏时节往复奔波,居然热出了一身的汗,可见确是辛苦得很。
沈哲子闻言后笑着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继而便转头去应付那些迎上来见礼的年轻人。
时下的年轻人,无论有无才能,门第如何,其实并没有太多机会介入到时局中,除了居家进学以外,主要的事情就是出没在大大小小的场合中,若能得长者一言褒扬,那便受惠无穷。
能够像沈哲子这样,年纪轻轻便深刻介入时局,屡次谋划大事,即便不是孤例,也实在罕见得很。
而今次这件事情,场中这些年轻人即便不是首倡,也多参与其中,为之奔走呼应,如今台中终于做出肯定的表示。这对于参与者而言,不啻于自己的努力得到了正视和肯定,因而兴奋,因而欢呼雀跃,也都在情理之中。
摘星楼各层楼外的游廊同样站着许多年轻人,或是临高远眺、欣赏远处的景致,或是居高临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街巷和庭院里的行人。
摘星楼六楼上的游廊,离地已经有十数丈高,由此远眺,视野全无遮拦,附近那些建筑平地看来或许也是美观,但从这个角度望去,便好像是顽童堆叠的瓦砾,不足为观。都外南北流淌的青溪,在这个角度望去就好像是一条波光闪烁的银线,又好像是横躺在大地上一条不起眼的裂痕。
“居高揽胜,风物壮美。此间胜景又别于峰峦山巅之趣,高立繁华之都,远别渺小之众,天地俱涌于前,实在是让人心意壮阔,神思远游,小觑人事!若能长久伫望,庸者也能拔智,俗者也能脱尘。那位驸马能够多为奇论妙议,发乎常人未及,出乎门庭所限,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啊!”
到了这个位置,半空中风势已经转盛,站在游廊那镂空的屏障前,哪怕不动,自有清风扑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在这一层的宾客已经比较少,一个临窗远眺的年轻人颌下短须轻轻颤动,神态悠然自得,语调则半是感慨半是羡慕。
江夏公卫崇站在另一边,一身白衣胜雪临风而立,玉琢粉面顾盼生辉,听到这话后便笑语道:“逸少为此议论,倒让同席心生惭然。此楼我也常登揽胜,虽然所见壮阔,终究还是殊少所得。风物虽美,但若说能启智远俗,也实在言有过誉。”
先前发声那年轻人便是王羲之,闻言后便微微一笑,退回到厅中来说道:“秉性不同,意趣自有清浊之分。共揽一景,所感也是殊异。人事差胜者,未必敏于清趣。江夏公倒也不必自惭,能得自知,也是险胜。”
卫崇听到这话后,只是干笑一声,继而便往旁边行了一行,有些不悦的望了一眼李充。
偌大厅中七八人,李充也真是有苦难言,掰掰手指头一算,好像除了另一边的谢尚,厅中这些人大半已经被王羲之得罪过了。譬如默然独坐的王述被其称为弦驰声喑,正在一边手谈下棋的殷浩和王濛,一个是虚应伪合,表里不一,一个是轻佻放纵,长性不定。
而如今更是一言臧否两人,还未到来的驸马沈哲子是人事差胜,远于情趣。而自己凑上去的江夏公卫崇,则是一无是处,唯有自知。
如果不是深知王羲之性格本就如此,李充真怀疑这小子是来搅乱聚会的。好作议论但却拙于遮掩,在与人交流谈话中,每每不注意就得罪了人而不自知。这样的性格,自然很难受到欢迎,哪怕李充与其也算是总角之好,但也往往被堵得难受,意趣不同,交情也是寻常。
李充也不想将王羲之请来,他虽然不涉入到王家子弟和驸马之间的潜在争执,但也是明白的,不想给自己招惹这个麻烦。但是王羲之自己听说沈园摘星楼临高揽胜美不胜收,又听说李充如今正帮沈哲子做事,见面提了几次,李充也不好替驸马拒客,只能将之带进园中来。
果然他没有看错王羲之,到来后不久,话说得不多便已经频频冷场,被人诸多不待见,如今最安排在了最高的楼层上,结果就是一群人坐在这里,无形之尴尬。而偏偏这尴尬的源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造成冷场的主凶。
“诸位,驸马已经登楼,是否下楼去相聚?”
这一次冷场没有持续多久,庾曼之便从楼梯口探出头来,招呼众人的同时又忍不住横了王羲之一眼。刚才一群人在四楼聚在一起闲谈,他便被王羲之盛意勉励过,强逐卑任致使颜面受损,不过只要能谨养德行,未来也不会被人小看。
庾曼之也拿不准王羲之是在勉励他,还是嘲笑他。反正除了这个家伙,他在都中交友也是广阔,从来没人拿他破相和缺德与否来说事。他又不是什么谦厚君子,心里已经打定主意,等到错过今日以后再见到这个王家子,背地里要给其来下狠的!
厅中人早受不了压抑尴尬气氛,闻言后便纷纷起身准备下楼。王羲之也往这里走了几步,片刻后却顿足下来,对李充说道:“弘度,我今次来倒没想过要见驸马,彼此不是知交,见面也无话可说。不如就在这里独览,尽兴后就自己下楼离开,也不扰你们兴致。”
李充听到这话后,脸色已经忍不住一黑。他倒是能明白王羲之这番话倒也没有太多意味,确实两家子弟见面会有些尴尬,毕竟王彪之还在乡里瘫着呢。但是,旁人听到这话后却是歧义太多,说不明白。
尤其让李充感到为难的是,你现在觉得见面无话可说尴尬了?早先没来之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如今过府不见主人,这不是上门打人脸吗?
庾曼之听到这话后,眉梢已是蓦地一扬,刚待要开口喝骂,旁边谢尚已经上前一步打圆场:“今日访客齐聚,未必人人知交。驸马也未因交谊浅薄将人拒之门外,逸少你又何必情远众人?往日悠游山林,也要祷念造物玄奇,今日亭台观景,不谒兴造主人,总是有些失礼啊。”
“王逸少生性耿直如渠道,少略环圆之柔,知交多闻,切勿介怀。”
李充干笑一声,环施一礼,也算是为刚才的言语得罪而道歉。反正他心里是打定主意,以后绝不再和王羲之相伴出门见客。
王羲之倒还没有意识到已经将人快得罪遍了,只是听到谢尚的话后略一沉思也觉得有道理,便也随众人一起下了楼。
沈哲子这会儿才刚刚行到了二楼,客人太多,一人过来寒暄礼答一句,便半天都不用挪步。当然这么多宾客,绝大多数也就是过来凑个热闹,毕竟眼下都中这么大规模的集会并不多见,难得过来热闹一番,倒也不必一定要来见沈哲子。
譬如庾彬的小舅子诸葛衡,他是陪武陵王司马晞过来的,但本身跟沈哲子混的不是一个圈子,就算武陵王上前来与沈哲子寒暄几句,他也远远的避开并不上前。对此沈哲子也不甚在意,就当肉包子打了一次狗,总不能再上去拦着讨要酒钱。
一路应付着那些礼见,沈哲子终于行到了四楼的主场,整个人也如纪友一样汗流浃背。索性直接行入厢房去换一身衣衫,然后才出来见客。
摘星楼三四楼之间并没有完全的隔开,中间很大一部分是上下贯通的,中央有一座将近两丈方圆的雅阁立下顶上,既可以作为承重,又能在其中做清谈论玄或是歌舞雅赏,这样上下两层的宾客便都能欣赏到。
眼下在这三四楼层之间,聚集了园中近半的宾客,相对而言,三楼要比四楼上的宾客多了一倍有余。园中对此倒也没有刻意的安排,但是时人的交际就有那种无形的圈子和规矩,楼上人少有将楼下强请上楼,而楼下的也不会冒冒失失的登上楼去。
彼此之间没有遮拦,楼下人能够清楚的看到楼上情形。楼上的年轻人们,或是家世清贵,或是年少得名,当他们出现在围栏前时,便引起了楼下人的观望品评。而这些年轻人对围观的反应,某种程度上倒也能反应出一些他们的性格。
在楼上这一众年轻人当中,殷浩家世并不足轮,但名望却可以说是最高。虽然迫于台中政令而出仕,致使名望有所损伤,但仍然不是旁边几人可比。他的体格并算不上高,竹冠素氅懒做雕琢,神清意闲少做顾盼,对于楼下的观望,既没有刻意的回避,也没有专门去迎合,已经颇具名流玄风。
所谓虚合不留痕迹,渊源难测深远,行止作派已成风格。哪怕刚刚不久前被王羲之言道玄近乎伪,他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刻意的改变。
但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谢尚,风姿俊迈妖冶,举止端雅风流,哪怕是同样仪容俊美而著称的江夏公卫崇站在其身畔,都被映衬的略有相形见绌。散髻轻结,玉扣坠腰,锦带勒体,尽显挺拔。
这一身装扮倒也并不怎么标新立异,楼上楼下颇多相同。这是因为谢尚在都中不乏拥趸,从装扮到举止都有人模仿,更有甚者乃至于专门派人在谢家门前守着,只为看一眼谢尚今天如何打扮便飞奔回报,一定要选同样的衣装才肯出门。只是皮囊可效,风骨难法,终究要逊了一筹。
众人还在楼下昂首观望品评,不旋踵便看到那些年轻人皆转望一方而后便行了过去,不问可知,应是驸马出场了。
沈哲子中途退场换衣,自然也难再作精扮,犀皮小冠,缓带青衫行了出来,待见到众人早已经等候在此,便跨大步伐迎了上去笑语道:“有劳久候,实在失礼。”
“驸马……”
场中宾客极多,就算是交情深厚者,这会儿也不好长作寒暄,简单礼问了一句便就侧身避开。
王羲之站在人群之后,并没有站的太靠前,倒不是说他对沈哲子有什么不满,彼此之间本来就甚少交集和接触。相反的,他对沈哲子是心存几分好奇的,想要见识一下这个出身吴中的年轻人有什么样的禀赋特质,居然能够压过南北诸多旧姓俊逸子弟,获得时人一致的推崇盛誉。
当沈哲子行出来时,他便望了过去。沈哲子年岁虽然不足,但是身量已经长成,相貌兼具父母的英朗秀气,又不作时下那种傅粉轻媚姿态,望去便觉朝气蓬勃,顾盼之间有一种令人动容的自信,湛然神秀,风采迫人。
仪容俊美只是一点,这也是时下能得人青眼的先决条件。对此王羲之倒也并不觉得如何,只是看到对方笑起来锐意尽敛,颇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哪怕身处众人围绕之中,神态仍是从容不迫,笑语应答爽朗端雅,没有一点局促和慌乱。
对于这一点,王羲之心内是不乏羡慕的。他虽然并不乏痴气,但也并不是一味的离群索众,相反的性情内也有喜欢热闹的一点,只是自幼便拙于辞令交际,哪怕面对家里的长辈时都感到局促不安,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内向羞怯的性格有所改善,可是在真正待人接物的时候,仍有几分生涩。
他的家世虽然清贵,一般人也不敢介意他在待人接物中的小毛病,但是如果身在同侪之中,往往一开口便不经意的流入尴尬。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个简傲率性之名,庭内兄弟关系也只是维持,而在庭门之外更是少有知交良友。
所以在看到沈哲子游刃有余、从容应对的姿态后,王羲之确是有几分感慨遐思。
“逸少……”
王羲之尚在出神之际,便听到耳畔李充低语轻唤,缓过神来,才发现驸马沈哲子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不免有些局促:“驸马在和我说话?”
看着王羲之那略有错愕的神情,沈哲子也不知这家伙是要给自己难堪还是真的走了神,不过过门总是客,况且对于拥有后世记忆的他而言,在面对书圣他老人家的时候,总是不免要另眼相看。
时下清誉不论,千百年后,同侪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而人家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趋神圣。这个才是天命的主角模版,羡慕不来。
“身在喧扰之厅堂,却能意驰宇内八荒,逸少贤兄遁游寰宇之能,让人羡慕。不过既然尊驾至此,何妨神思缓行,少顾俗流刹那?”
沈哲子微笑着拱拱手,眼望着王羲之,只是想到刚才庾曼之在其耳畔抱怨之语,心内多少有些噱念。继而又下意识望了一眼站在一边的王述,这个与王羲之纠缠半生的小冤家。
“驸马无需自鄙俗流,你虽然只是吴中门户所出,但却能誉满都中,可见也是拔于俗流远甚。今日园内客盈声沸,自然也是清浊杂行,世事长遁于心意之外,也是一桩无奈。以此薄人,其实欠妥。”
王羲之对沈哲子也算是高看一眼,因而回答也用了心,毕竟人家将他走神都说的那么雅趣。只是他却不明白,自己这一番用心之答,反而还不如随口应付过去。
沈哲子听到王羲之的回答后,脸上的笑容略有僵硬,算是感受到书圣他老人家将天聊死的战斗力。他真想问一问王羲之,老子哪里自鄙了?谦辞,谦辞懂不懂?还有,什么叫只是吴中门户所出?吴人是比你少只眼,还是比你多根筋?
而周遭几人,神色也都略有异变,不乏人想问一问,清浊杂行,谁是清,谁是浊?不会说话,那就少说一句不好吗?
“不过是太保吴声,法从贤长罢了。”
沈哲子已经很久没有还需要以言语回怼旁人的经历了,牛逼什么?你大爷来到江东,都得说吴语来拉拢吴人,没有吴人抬举,分分钟失家又失势!
不过他也瞧出来这王羲之情商感人,未必能听得出他言中所指。果然王羲之没有让他失望,完全听不出重点所在,闻言后便微微颔首道:“阿侬阿傍,温声软语确有风情,异于洛声。”
面对这样的人,与其吵闹都是浪费时间,根本就听不懂,破口大骂又太失体面,沈哲子也实在懒于回击了,转头招呼众人一同赴席。
今天因为宾客众多,反倒不好再作什么新趣雅戏,单纯说说笑笑便足堪打发时间。
四楼是回廊式的坐席,单单坐在沈哲子这一边的便有二三十人,都中但凡有名有姓的人家,悉数都有子弟到场。当然并不是说沈哲子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其中自有王羲之那样自己都不明白因何要出席的懵懂之人,也有的只是单纯来走个过场。
毕竟为先人修冢改葬这种事情,是有普世的影响力,并不独只局限于南北。而且台中因为公用短缺,并没有出面主持,只是开了一个口子。沈园作为始作俑者的一个基地,那些旧姓子弟无论心意如何,如果连人都不到场露面,总是说不过去,要为时议所轻。
时下就算是沽名养望的风气,其实也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到了什么样的境界,那就用什么样的手段。如果是在以前,就算沈哲子有这样的想法,未必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而就算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有这么多旧姓子弟到场,也很有可能被喧宾夺主。
而在今天,沈哲子虽然只是动了动嘴皮子,具体的清点荒冢、营造声势之类,都是李充和庾曼之他们做的,但眼下功成一半,沈哲子还是能得享主持之功。
他的席位安排在了最中间,与其共坐一席的乃是东海王司马冲。
其实从当下的时局而言,原本的越府班底已经很难再掌握全局,一方面是许多越府老人都已经老死,另一方面则是其他南渡人家和吴中土著的勇于争权。这一点从琅琊王氏在政局中的影响力就可以体现出来,琅琊王氏可以说是与越府紧紧捆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先帝平灭王敦之乱,就是在大胆引用京口流人和吴中土著,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也是在极力淡化江东朝廷的越府底色。东海王司马越政治上起家就是靠的青徐士人支持,徐州本身就是越府的基本盘。
过江之初,有这样一群老人鼎力相助,自然能够快速的构建起统治。但是等到时局渐趋平稳,太多青徐人家把持高位,难免会挤压其他各方势力求进的空间,并不利于构架一个具有普世意义的帝国。元帝在世时常哀叹客居异国,可见其内心里都还没有那种君临天下的认识。
所以,从这方面而言,东晋这个朝廷虽然是元帝中兴创建,但却是明帝在位这短短几年时间里才将之改造成为一个正朔所在。
因为越府班底的势弱,东海王司马冲也不复早年那种特殊的地位和意义,渐渐成为了一个普通寻常的宗王,在时局中逐渐被冷落,甚至还不如少年意气的武陵王司马晞和得到沈哲子提携的谯王司马无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东海王本身就一直在努力去越府化,早年常与庾家往来,而且对沈哲子也一直颇为亲近。就算不为政治上的图谋,生活上也能颇得关照。
“维周今次善发义论,大张贤遗之风,大慰生者人情啊!所感所为,深植于仁义之中,但却又发乎于俗情之外,大而敢当,已经略成国士沟壑!”
彼此坐定之后,东海王便举杯对沈哲子不吝夸赞。
沈哲子当即也举杯回应,笑语道:“大王谬赞,实在让我受之有愧。我所为者,不过偶得一点大愿,台中诸公能予嘉许才是高义所系。至于真正落在了实际,还是要仰仗长民、文学、弘度……一众良友倾力善助,才能让我妄念成真,未有贻笑于众,实在不敢居功。”
他接连点了十几个人的表字,在这样一个场合,能够被点到名字便已经是极为露脸的事情。尤其首先被点到名的庾曼之,就连耳后疤痕都兴奋的红艳艳一道,举着酒杯起身大声道:“我等施手,都是庶务之劳。驸马发轫于未,才是首倡之功!譬如去年收复京畿,若无绝尘争勇,岂能创建不世之功!驸马大才,能自虚无得成于一,我等后继景从,才能衍变于万!”
听到庾曼之这卖力的吹捧,沈哲子不免略感诧异,一方面感慨于总算没有白养这家伙,关键时刻已经能够做来鼓吹之事。另一方面则是好奇,庾曼之这小子有几斤几两他最清楚,凭其本人顶多能发出“驸马真牛逼”之类的夸赞,夸得如此清奇,不像他过往风格啊。
略一转念,沈哲子转眸望向和庾曼之同坐一席的谢尚,恰逢谢尚也举杯敬起,心内便有所了然。果然一样的吹捧夸奖,素质高的人做来感觉就是不同。哪怕沈哲子已经听过太多吹捧夸奖的辞藻,但是听到这个“得成于一,衍变于万”,心里仍然是酥酥的很舒爽。
当然除了舒爽之外,对于谢尚借庾曼之口的这一表态,沈哲子也是颇感欣慰的。他对谢家的拉拢可真是上了心,不只是前程势位的带契,简直就是起居饮食一条龙到底。
前段时间谢尚将其父迁葬始宁,沈家全程陪护出人出力。谢裒还未赴任,馈赠其家的庄园田亩人丁等籍册早已经送到其家。
当然除了政治上的呼应之外,沈哲子也是希望两家能结好私谊。谢安那小子眼下不过十岁有余,正养在乡间可以与他的小兄弟沈劲为伴,若能总角之好一同养大,相互影响,也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人数太多的集会,如果话题只集中在一点,气氛就算很热烈也很快就会语竭,变得尴尬起来。沈哲子耳边听着众人夸赞,视线一转却望向坐席稍远并不怎么显眼的王述,心内不免就是一突,才想起来眼下列席的可并非只有王羲之一人以怼人为乐,这个王述也是个中好手。
王述这个人,后世听来比较陌生,即便被提起,也都是与书圣他老人家的半生纠缠,相厌相欺。假如没有王羲之盛名带契,其人很有可能也被淹没在历史长河中,观其事迹,实在是乏甚可陈。
可见,人若要得长名,终究还要有一门手艺。哪怕是发愿“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遗臭万年”的桓温,说到名气较之书圣仍是远甚。大概是文艺之类的更能得广泛流传,像是亡国之君李后主、宋徽宗之类,无论名气好坏,甚至比许多纵横捭阖的开国君王还要知名得多。
这种风传,沈哲子倒是不以为然,人多爱穿凿附会,乃至于神圣某人近乎于妖。譬如书圣王羲之,沈哲子看过听过许多书圣的事迹,单纯书法的盛誉倒也罢了,还有许多矫揉造作过甚,要将之推举为道德完人。
这就有点画蛇添足了,说实话,国为何者,民为何者,书圣真的未必能说得清,也未必就在意。这无损其艺术造诣,而艺术造诣也并不能够反哺道德修养。
王述这个人,在后世名气是要远逊于王羲之的,但是在当时,还真的不好说。谢安曾盛赞其掇皮皆真,拿掉皮囊都是纯真,年长德隆,尤其有个好儿子,压得王羲之的儿子们没脾气。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眼下的王述还仅仅只是一个坐冷板凳的世家子弟而已,年届三十才居中兵属。
中兵属是一个什么官职?中兵是帐内牙门亲兵,主官中兵参军相当于一个保安局长,中兵属则就是中兵参军的属官,而且不督兵事,只是负责记录资用。虽然也是四百石,但是跟沈哲子的东曹掾相比……算了,还是不比了。
诚然这个官职也是台城畿内亲近之职,但却并非清流,而是有鞭下吏之称的浊任。大凡家世清贵子弟,大多不屑任此。
而王述家世如何?出身太原王氏,其父王承号称越府第一名士,东海王司马越曾赞其为人伦之表,过江以后王导、周伯仁、庾亮这一类的名士,还要位次于其后。但是由于去世的早,加上王述这个人不好清论,殊少雅言,没有什么实名清誉,因而也就注定了坐冷板凳。
单举旁人,或许不能感受到王述的落魄。如今他年过三十,不过才是中兵属而已。可是他的儿子王坦之,江东独步王文度,起家拟用尚书郎,居然不任,言道尚书郎不过二等人才得居。而等王坦之到了其父的年纪,已经是散骑常侍,不久更被当时势大一时的桓温征为长史。
人比人气死人,父子二人差距都是如此悬殊,可以想见王述眼下的处境是美妙还是窘迫了。
“人非尧舜,孰能尽美。”
听着众人的夸赞声,沈哲子倒也颇得其乐,不过在看到王述后便意识到这世上从不乏热衷于破坏气氛的人,比如王述,比如隐隐开口欲言的王羲之,还有那个入席后便一脸恬淡姿态而心意却瞧不出的殷浩。
赞誉吹捧那只是带气氛的手段,沈哲子又不会昏聩到将这些夸赞当真,但也没必要再任由下去逼着旁人唱反调,毕竟谁还没点逆反心理,况且席中这气氛本来就很难一直保持其乐融融。
所以在别人开口之前,沈哲子便先开口打断了满席的赞叹声,笑语道:“幸得盛赞,实在受之有愧。德行虽然有逊,来日必当衔志勇追。今日同侪毕集于此,不妨多讲一讲中兴旧事,追慕先贤,后进共勉。”
众人闻言后,便都纷纷住口,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心中其实也都不乏顾忌,众目睽睽之下若是谄媚过甚,难免会有伤物议风评。
话题突然收住,席中的殷浩不免略感惋惜,他可是酝酿了不短的时间,准备等到气氛再炒热一段时间便发声打断,没想到却被沈哲子先一步将话题给收住。
殷浩倒也不是热衷于绝远于众,那些无甚意义的吹捧之言,在他听来只是扰耳,甚至不如鸟鸣马嘶朴实可爱,本身是懒于附和回应的。可是倍受追捧的人是沈哲子,这就让他心态隐有失衡。
他与沈哲子之间,并没有什么太深的往来和关系,算起来顶多就是往年被时人共举并列而已。而且这对殷浩而言,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回味的美好经历。
可是随着时过境迁,时人对两人的评价便渐有不同。貉子弄权滋事,搅动局势,又以资财分众,诱惑人心,诸多遥望之举,大坏风流,但偏偏因此得享重誉。
而殷浩自己则因为台中迫贤之议而弄得有些进退失据,加上其父为荆州所罢,他也不得不勉为其难的就任职事。因为这个举动,令他时议清誉大损,乃至于有“维周竹质,迎风见长;渊源藻质,离水则枯”的说法。
对于这些时誉,殷浩原本是不怎么在意的。时人对他褒扬,未必能明白他贤在何处;同样的,时人对他贬斥,也很难一语中的切中他真正的短处。一群庸人闲言而已,并不值得劳神。
让他有所不满的则是时人总要将沈哲子与他共论,两人本来就是薰莸不同,实在是没有可比性。更有甚者居然将沈哲子置于其前,这也真是滑稽无理!殷浩口中虽然不说,心内其实也是积攒了不小的怨气。
今天沈园这场大集会,殷浩本来是不打算过来的,无谓替貉子长势。但在思忖良久之后,还是决定过来看一看,有机会的话顺便让时人见识一下究竟谁贤谁愚。
当听到沈哲子建议要讲一讲中兴旧事,殷浩精神不禁一震,他生于孝惠皇帝太安二年,中兴之初尚是年幼名浅,未能与中兴那些前贤名士共论谈玄,虽然彼此已经难较高低,但是他心内不乏以后继者自居。席中虽然不乏中兴名流的后人,但在他看来也实在悖于先辈清音远矣,不足共论。
中兴建制距今已有十数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在座这些年轻人,在那时候绝大多数不过冲龄年幼,许多大事都难亲历,但是也多听长辈们讲起。随着这个话题开启,众人也都纷纷开口,或是品评旧事,或是推崇前人,谁都能说上几句,一时间气氛倒是很热络。
沈哲子虽然开启这话题,但是说的并不多,大半时间还是在倾听。一方面,他来到这个年代的时候,所谓的中兴建制已经过去了数年;另一方面,他家在那个时期不过是吴中土著乡豪门户,一直在紧锣密鼓准备造反、排除异己,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可说的。
当然,席中气氛看似热络,但话题也不是漫无目的的展开,总有一些潜在的约束和默契,让人对某些话题避而不谈。
比如政治,那时候侨门各家南下未久,一边忙着安家立业,一边忙着争权排位,或明或暗的手段用的不少。一旦深谈起来,难免会伤感情。
比如武功,这是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维稳江东的王敦已经被干掉,三定江南的周家已经被干掉,北伐建功的祖逖旧部已经凋零,劳苦功高的陶侃少人提起。一旦谈起来,则不免太尴尬。
不谈这些,那剩下的只是人物风流了。虽然被打的仓皇南来很狼狈,但是人物风流却不逊中朝,所谓的江左八达,所谓的看杀卫玠,总能勾起人的谈兴。
而谈到这些人物,自然而然便要讲起清谈。江东风流,或是承于中朝,但言及清谈,终究还是少逊,所言多出旧理,殊少新意。
当话题延伸到清谈,席中一些年轻人们便活跃起来,包括已经略具名气的王濛,还有公认清谈功底不逊前人的殷浩。
沈哲子坐在席中,听着众人的谈论,继而便察觉到不远处的殷浩正手执麈尾、频频望向自己,似乎是有一较高低的意思。
沈哲子对于清谈虽然没有太深的研究,但是也不乏自己独到的见解,就算与殷浩辩起来,因为没有流入太多前人的窠臼,未必不能一较长短。
但他开启这个话题的本意并不在此,因而也就懒于理会殷浩的观望,开口笑语道:“譬如寒鸦二三鸣,其声不悲,闻者自苦。观落叶可知秋将至,览晨星可知天欲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意多高远,未必不可期;析义明知,从心而论,穷性逐雅。精于言者顷刻百语,敏于怀者转瞬千思,勤于行者须臾万仞。道或不同,雅趣相近,不必审其优劣,不必较其长短,逐其同流,各得其乐,适意即可!”
“驸马此言大善,酒中滋味自有回甘,非我者难解风流啊!”
待到沈哲子讲完,席下突然响起一个略显气喘的声音,谢奕大汗淋漓冲上楼来,正捧着酒瓮作鲸吸豪饮。
他今天无缘列席,是因为也如那在园外维持秩序的纪慎一样正在宿卫当值,趁着无人关注冲上楼来解一解酒馋,却被堂兄频频目视制止,不敢过分放肆。可是沈哲子这番话却让他壮了胆,豪饮起来旁若无人。
席中众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称是,彼此为人爱好、特长都不相同,与其强逐短处居末,不如善作长处当先,何必为难自己,共逐一论。
殷浩听到这话后,嘴角不禁抖了抖,心里更觉堵得难受。他倒不是没有说辞反驳沈哲子的观点,但对方已经表态不愿追逐辞锋雄健,而且也是颇合众议,如果强辩下去,不免过于着痕,反而暴露出他强逐名誉的心意,即便是胜了,也难收预期之效。
沈哲子懒于理会殷浩是个什么想法,转而又说道:“今日共聚一堂,虽是为的先贤冢骨,但思之审之,终究还是追古自勉,法从贤长。若无一二所察所得,不免愧对于前,遗憾于后。人之所失,岂独古今;不能拣尽遗珠,愧我不识其明。览我同流,难道就没有这样的遗珠之憾?”
“贤庭兰芷,蔓生于阶;或有流光溢彩,或有馨香满盈,当然也有神光内敛,才蕴于中。人识有浅,难免错望。若得洞察,则就要惭居其前。瑞鸟懒作奋舞,何尝不是世道的错失啊!”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一番话,心中便生出了好奇,驸马这是在为哪一家子弟鸣不平?言辞这样恳切,实在是让人遐思连连,纷纷转头览遍席中,猜测究竟是谁竟然能够得到这样的评价?
这当中,王述也正有些好奇的左右打量。说实话,沈哲子这一番话其实引起他心内不小的共鸣,但是在自察少顷后却不免暗叹一声,并不觉得是自己有幸。他虽然是名门之后,但清誉实在太浅,平日也并不活跃,自问与沈哲子没有这么好的交情可以令其在这样的场合下为自己扬名。
沈哲子并未让众人猜测太久,只是在席中举起酒杯,视线则落在了仍在左顾右盼的王述身上,笑语道:“才浅未敢美称识贤,唯中朝旧事偶有得悉一二。蓝田侯藏贤讷处,看来应是家风使然。”
众人览遍席中无有所获,再听到沈哲子这么说,不免便有些哗然。再联想刚才沈哲子那一番话,便察觉到确是与王述处处吻合。
太原王氏中朝旧望,说是贤庭并不为过,而王述眼下的处境在其庭门之中并非孤例。王述的祖父王湛就没有什么名气,被人目作痴儿,甚至武帝司马炎都经常拿其来开玩笑。后来才能显露出来,王湛的侄子王济就曾经感慨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
后来时人再评价太原王氏几人,王湛的父亲王昶和儿子王承,祖孙三代,王湛被推为最优,甚至王承这个中兴第一名士都要略逊其父。
这么一想,王述的人生履历、最起码这前三十年实在是太像了,都是喑声独处未为人知,乃至于有痴愚之名。
王述究竟有没有大才,众人并不清楚,乃至于有的人甚至不知道蓝田侯王承居然还有一个儿子。实在是王承死的太早,虽然名气极大,但却并没有在中兴之初得居显位,自然影响要小上许多。加上王述这个人实在太不显眼,自然也就难为人识。
最让他们感到好奇的是,驸马为什么要如此郑重的替王述扬名?难道他们彼此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这一个问题,不独众人好奇,就连王述自己都诧异得很。说实话,他究竟有没有大才,他自己都不清楚,而且他与这位驸马也并没有什么过于亲密的往来,甚至于今天才第一次见面。
而他来到沈园的原因也不是为了攀附结交驸马,原因很羞涩,按照台中的章令规制,他父亲也有资格在二陵外营造衣冠冢,可是他家中却并无余财来做这件事。所以今天是特意向台中请假,想要来看看能不能遇到故旧人家帮忙借一点钱。
所以当沈哲子直接点到他的时候,王述自己都愣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端着酒杯起身离席回应道:“驸马义论高举,发乎意外,难免惶恐。台中选任,时人雅赏,应是各有分寸,不敢深论。倾杯饮胜,多谢赏识之礼。”
沈哲子微微一笑,同样一饮而尽。他能听得出王述这番话当中隐含的些许怨气,想想也是了然,太原王氏也是中朝旺宗,王述也是名门之子,结果所受到的待遇甚至还要逊于庶人。诚然这当中有其自己的原因在内,但仔细想想也能感受到台中选任冷眼的味道。
时下高门子弟养望的世风,只能说明人脉广不广,性格外向还是内向,即便擅长清谈雅论,不过只是一个合格的文艺青年而已,本就不足衡量一个人真实的才能如何。至于真正前途如何,还要看家世和机遇。
王述能力如何,沈哲子真的不清楚。清谈皇帝司马昱评价王述,没有特别高的才能,对名利也不能淡泊,唯独率真一点胜过许多人。而这位简文帝在王胡之口中那是有周公之能,可是在谢安口中不过是清谈差胜耳。
后来王述能够得居显职,也实在是高门无人,矬子里面挑个高的。才能优劣且不论,终究要比殷浩靠谱一点。东晋这个时局已经僵化到坏无可坏的地步,锐意进取者还有可能崩盘,如果只是维持一个苟且局面,那真的是许多人都能胜任。
眼下的王述,坏就坏在既没有乡党亲旧的声援,高位者又没有必然要提携其的理由。安排在中兵属这个位置上,充满了敷衍味道,大概也是存着赏其一口饭吃,不要饿死了的念头。
而沈哲子抬举王述,除了这个人比起其他人尚算靠谱之外,也不乏勤挥锄头挖墙脚的意思在里面。这个王述能不能为用尚在其次,不过是给时下年轻人们传递一个信息,别处有机会,我这里也有。如果在别处排队太辛苦,不妨靠过来。
而且,这举动也算是小小打脸王导一下。身为执政台辅,居然让人家名门之后如此落魄,还要靠一个南人推举才能扬名。
所以,回报如何且不论,单单心理上的这一点愉悦,就让沈哲子乐此不疲。
沈哲子虽然不是什么厚望名宿的长辈,但如果对某一个人青眼相加,那也是让人颇感荣幸的事情。诚然他的话语权一时难追前辈,但是他手段多啊!而且因为不在位,所以少顾忌,不过为了给人塑造一个言出必诺的形象,他也很少放言盛赞某个人。
在时下这个氛围,清望高门之所以高人一等,而兵家子却颇受冷待,这是由成长上限所决定的。并不只是寒门没有上升渠道,而是所有的上升渠道都没有一个正常稳固的标准模式。一旦没有标准,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混乱不堪。
人想要进步,并非因才而进,或者因功而进,而是取决于能否得幸于高位者。门阀士族并不新鲜,从古到今任何时代,任何的组织形式,都会有这么一群特权阶级,只是在这个年代特权的行使少约束,更恣意、更放纵、更有规模而已。
沈哲子如今就是站在这一片腐基烂土上畸形的生长,等壮大到一定的程度,才有底气和能力针对自己刮骨疗伤。脱离这个系统的方法不是没有,只是成长过程要更艰难,而且更加的不可控。太过混乱的外部环境会让人的意志在实施的过程中产生扭曲和变形,变得面目全非,远远悖于初衷。
对于王述的抬举,沈哲子也只是点到即止。毕竟此人讷言沉默,少作清论,一时间也实在难有让人惊艳的表现。若是发力太猛,反而有可能适得其反,将王述的缺点放得更大,物议更卑,也让沈哲子被打脸。
所以略作一顿后,沈哲子并没有再继续专注于王述,又将话题转开:“今日在席,听诸位言多中兴旧事。前人清雅,大洗视听,让人意犹未尽。可惜天人相隔,思之不免太息。后人能做的,不过是铭记彼刻,长作缅怀。”
“时过境迁,人事流转。身在罗网中,困顿于此下,人非无长情,可惜俗尘侵扰太甚。言行多有悖于意趣,际遇总是远于当年,难免要愧对前人所教,渐行渐远。譬如鼎业偏安,王道局促,虏贼狼行,大坏旧土。天地亦狼狈,人情何以堪!”
随着沈哲子的讲述,席中气氛也渐渐变得低沉起来,众人个坐席中,或许各有所思,感怀却都相近。社稷半残,王道苟安,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无论怎样的醉生梦死,都让人难以忽视。时人虽然不乏失家而又屈志者,未必敢放豪言北上破虏,但闲坐在这里黯然有惭,生生闷气还是可以的。
“天道自有流转,不许胡虏久猖。此乡自有英迈,必当收拾山河!春秋自当放言长量,先人实在不能远弃啊!此境虽已疏于当初,此情却应久持。前贤隽永,玉树埋于尘埃,已是一悲。风骨没于荒冢,情更难堪。因有此悲切,才斗胆妄作议论,今日同侪云集于此,可见情感相同,非我之幸,世风之幸!”
沈哲子讲到这里,自席中站起身来,端着酒杯绕场而行,逐一礼敬席中众人,众人也都纷纷起身举杯回应。
当沈哲子行至王羲之面前时,王羲之神态不乏激动,端起酒杯来便一饮而尽,而后才指着沈哲子说道:“未闻驸马高论之前,总觉物议或有欺我,荒土难生琼枝。今日听此议论,感怀深刻,驸马确是灵秀所汇,质美不虚,不愧实名。”
沈哲子听到这话,嘴角又是忍不住一抖,就算是夸人,能不能好好夸?什么叫荒土难生琼枝?这一句话,不只将人给鄙视了,连一方水土都难得幸免。就算是夸人,都让人心里膈应得慌。
他也再懒得与王羲之多做对话,转而行向旁人,行过一周之后,他才站在三四楼之间,举杯向下示意道:“情感相同,众念成一,虽为地主,雅不称谢。同饮此杯,衔志共勉!”
一时间,楼上楼下几百人众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沈园醇厚佳酿,为都中之冠,酒香浓郁,回味悠长。大凡喜好杯中物者,对此都是颇为推崇。然而佳酿入口,殷浩却品到一丝苦涩的余韵。哪怕他心内对沈哲子始终都存薄视,但也不得不承认,此人以情惑众,言辞扣人心弦,已经颇具大家姿态,甚至可追王太保。在这方面,自己真的是逊之远矣。
不独殷浩有此感慨,席中年轻人们多数都有所感触。一个人有没有领袖姿态,家世和官位虽然很重要,但也并不是全部。关键还是要看其人究竟有没有感染力和领导力,如果不能情感于众,不能影响到人,就算是身具高位盛名,也难居其实。
席中这些年轻人,无论是家世还是势位,沈哲子都不算是顶点。可是从其露面开始到现在,却一直把持着集会的节奏。这一点,也实在不能不让人佩服。
回到自己席位上之后,沈哲子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又说道:“迁冢之议,本是哀事,虽然广得众愿,其实不足为贺,况且眼下远未足靖功。五官四肢,血肉筋骨,生者皆有,亡者俱留,本不足为奇,也不足为夸。善为妙思,神念悠远;善为雅言,风韵留馨;善为文义,气度宏大;善为义举,筋骨卓然!”
“孰能脱于俗,优于众?德行厚重,容止卓然,言语妙趣,雅量能容,豪爽俊迈,见贤自新,诸多高格,不一而足。我等今日得幸收捡贤骨,但若以此自美而足,则不免流于舍本逐末,人所不取!”
众人再听到这一番话,有的回味沉思,有的眼眸一亮,反应不一而足。
谢尚在席中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心内已是大有感触。他很明白驸马以南人而领袖同侪的不易,因而也能体会到沈哲子动作频频的苦衷,只有长期让人心跃动起来,不由自主的追随其后,才能从无到有的营造起这种惯性的气势。如果一旦人心冷却下来,那么南北疏离的这种想法又会喧嚣尘上,让人心渐渐隔离。
虽然理解,但是他并不看好沈哲子今次迁冢之议。这件事看起来声势不小,但其实隐患也多。一方面耗资不菲,另一方面众意难调。
时下墓葬之类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因为与人望和时局紧密相联。诚然做得好会让人高看一眼,时誉更高,但问题是很难做得好。因为时局的频频动荡,诸多旧事都已经难追,要帮那些绝嗣人家厘清其阀阅传承,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稍有疏礼,便有可能饱受攻讦。
台中虽然同意这一件事,但却并不出面主持,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府库公用短缺,但其实也有针对这方面的考量忧虑。事情本来是好事,但是因为牵涉面太广,所以错漏在所难免,也肯定不乏别有怀抱的人想要鱼目混珠。
出力但却未必能讨好。在谢尚看来,凭沈家和驸马如今的声势,完全没有必要招揽这一件事来给自己埋下隐患,自惹麻烦。如果出现什么争议太大的事件,很有可能会将过往的一些努力都毁掉。
所以,在这件事情上,谢尚感觉沈哲子是略有冒进的。
不过他却没想到沈哲子还有这一后招,虽然言语中还没有说明白,但其实意思已经很明白。为那些中兴旧人收捡骸骨只是末节小事,最重要的还是要让人铭记那些人生时的风骨器具。有了这一个前提,抓大放小,便有了极大的回旋余地,不会因此被逼到墙角而没有退路。
虽然对驸马的才学颇为佩服,如今也决定靠上沈家,其实谢尚心里仍是有些顾虑的。毕竟他家旧有的人脉和名望还是放在侨门这一边,如果太急切的改弦易辙,不免有趋炎附势之嫌,要为时人所鄙。
所以在公共场合类似眼下,谢尚都是少有表态,即便有所意向,也都是通过旁人来表达。这样暧昧的态度虽然有些掩人耳目,但其实也是在保留着一份退路。
不过在听到沈哲子后续的计划后,谢尚意识到他对驸马还是有所小觑,其技决不仅止于此,所思要比旁人深远得多。再引申一想,自己这种首尾两顾的态度未必就在驸马意料之外,未来能否收到预期的效果,谢尚对此已经不抱乐观,反而觉得这种遮遮掩掩的态度有可能还会害到自己。
略作沉吟后,谢尚便起身开口道:“驸马此论,实在发人深思,让人有愧洞见不明。譬如千里良驹死褪留骨,行则不盈尺寸;驽马老骥,虽是挪步艰难,却能积长百里!并非优劣错置,而是生死有别。骸骨虽可追缅,德行才是最重。今日坐闻诸位盛言中兴旧事,所述较之父辈已是缺失良多,异日在传于后,又能余几?前人贤迹,遗之不恭,若能秉笔而记,录之墨卷,传示于后,才是大善!”
听到谢尚这么说,原本尚有疑惑的一部分人不免拍手称好,一时间众说纷纭,局面喧闹久久不息。
沈哲子所做许多事,其实最初的时候,往往只是源于一个很简单的念头,未必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完整宏大的全盘计划。只是在事情做起来之后,或是有了更大的潜在价值,或是有些麻烦和隐患需要解决掉,缓步密行,渐渐有了一些局面。
比如最开始与庾条合作搞隐爵,只是为了要应付庾条向他讨要财物的无礼要求,后来一步一步到了很大的规模。
而当下这一件事,其实开始也只是为了将郊外那些乱坟集中迁移到一个墓区,避免再干扰到建康营建工程的进行。只是事情做起来之后,随着声势渐长,加入的人也越多,便也体现出了好处和隐患。
大凡要做事,永远不要幻想能够讨好所有人,麻烦和阻碍总会不经意的显露出来。后世有一句俗语,当一个人想要奋斗通往成功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会与其作对。这话或是调侃,但从不同角度而言,都是各有滋味。
尽量挖掘一件事的更深潜在价值,从而衍生出新的机会,这是沈哲子一贯的思路。迁坟这一件事闹得声势这么大,都内瞩目,如果只是挖个坑再埋一遍就了事,未免有些可惜。况且这件事背后所隐藏着的阴招暗箭,沈哲子也不得不防。
叨叨了那么半天,沈哲子就是为的让众人注意力暂且从这件事情上挪开,顺此延伸下去。如果只是一人作言,未免有些乏味,谢尚对他的意图了解倒是很恰当。他就是要趁着这件事所营造出的声势,主持编写一部东晋的《世说新语》!
谢尚的话,给了众人很大的启发,纷纷各抒己见,加入到了讨论之中。
时下类似的笔记文志并不在少数,写人的也有,写鬼的也有。不过绝大多数都只是闭门自著,即便书成,也只是在极小范围内抄阅流传,很难获得什么大面积的扩散和影响力。
不独只是这些闲书,就连史书编撰都有这样的问题。早年朝廷倒是试着官修中朝旧事,但是因为战事连连,加上执笔者本身便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即便写成一些,但却不得时人承认,不如不修。而私修的史书,单单眼下能够知道的便有二三家,即便有所成篇,能够看到的人也是少之又少。
苦心著作,但却难得传播,投入和回报不成正比,因而如果不是本身便热衷于著述,时人很少以此而言志养望。即便有所创作,也多为碎片化的写作,不成系统。
“前汉刘中垒辑有《世说》,不以义理精深为专,不以规矩方正为长,博采于当时,唯其活泼,尤显可爱,遐思追接近古,使人深慕当时。今日若能毕集前贤旧事,再作《新语》,不涉义理,不置臧否,从实而录,莫失莫忘。”
沈哲子铺垫良久,又眼望众人议论纷纷,然后才笑语说道:“譬如前日有感而生妄念,今日难禁澎湃,再作浪言,不知诸位可愿予我善助,共襄此事?”
话都已经讲到这一步,众人还有什么推脱的余地,况且也根本没有推脱的必要。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一桩雅事,谁家都有几个名重一时的祖宗,而这些人也大多有些值得记录的事迹。以往他们庭内相传,虽然自豪但也不乏厌倦,眼下却有一个机会能光明正大讲出来,传示于众,更增家声。
于是在听到沈哲子所说,众人都纷纷发声应和。甚至于有脾气急躁的,身在楼下已经按捺不住,匆匆行到楼上来,唯恐错漏了自家祖宗光辉事迹。
这其中极为热切者,像是桓温、王述等,本是名士之子,但是由于自身乏甚雅趣,不得时人高眼,心内也恐父辈事迹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黯然失色。如果能够借着这个机会将父辈风雅姿态记录下来,不只对先人有追缅,对自身也是裨益甚大。
不过也并非所有人都热衷于此,类似王羲之这种家世本就清贵,不必以此扬名,还有殷浩和王濛这种本身便有清誉雅望,父辈反而乏甚可陈,对此便不免兴趣缺缺。
殷浩坐在席中大半天,一直堵得有些难受,找不到可以畅所欲言的机会。这会儿他心情其实很复杂,眼看着沈哲子如何操纵集会的气氛,妙不留痕,就在这不经意间便促成了这样一件大事,也实在是不乏钦佩。
随着沈哲子的引导描述,这一部还未成形的《世说新语》已经被定下了一个追慕前人,描摹当时的基调,衔接着各家为先人立冢的浪潮,加入到其中的人众又这么多。可想而知,书成之日会在当下造成怎样的影响,起点的格调已经胜过时下诸多此类的传记。
沈哲子当仁不让作为主持编纂者,可想而知也会因此书而文名大盛,乃至于令其整体的声望再上一个台阶。
殷浩亲眼看着沈哲子促成此事,明明看得出沈哲子的意图所在,也明白这件事能够为其带来的声誉,但是居然就找不到一个借口去阻止。而且许多与沈哲子关系并不亲近的人家子弟,譬如那个避坐在楼下的诸葛衡,这会儿却是唯恐旁人看不见他,头颅凑近几乎都要插入沈哲子案上杯盏中,再也没有了原本的简傲疏离姿态。
或许是不想见沈哲子过分得意,也不想见楼内这些人如此竞逐,趁着人语声渐弱的空当,殷浩便开口道:“驸马此论,确是大善,若能将前贤旧事文墨记载,既能让晚辈畅览缅怀,又能普世相传使时人仰慕风流。只不过但有立言,又岂能不置臧否?诚如驸马所言,人非尧舜,孰能尽美。若有笔法隐饰,趋善隐恶,不免又悖于从实而录的初衷。有此一虑,还望驸马能予解惑。”
听到殷浩这么说,原本热切的众人态度不免有所冷却。再光鲜的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时下各家为了生存和传承,肮脏事迹也做了不在少数,他们各自也都心里有数,如果就这么从实记录下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比如王述的父亲王承,虽然号称中兴第一名士,早年为任东海太守时,弃官南来。往好了说是洞悉时势,不恋名爵。但往坏了说,何尝不是玩忽职守,没有担当。其家已经势衰几近无以为继,可以说是丁点的恶评都禁受不起了。
沈哲子听到殷浩以自己的话来挤兑自己,当即便是一笑,说道:“此《新语》只论风流,渊源兄何以高眼以良史标之?山中自有万籁,所好唯独听涛;弱水碧波三千,痴心只取一瓢。嫫母虽无美态,轩辕取其贤淑。大牛杂生百骨,庖丁游刃有余。人岂无一可取,何故一概而非?”
众人听到沈哲子的话,纷纷拍掌叫好,乃至于有所怨视殷浩。什么叫趋善隐恶?难道你家就是满门的尧舜?实在多嘴可厌!
殷浩虽然不惧雄辩,但再大的清谈场面,那也都是据理而论,因言有争。可是看到沈哲子不只轻巧辩驳,更曲解其意让他犯了众怨。这可是他不熟悉的战斗风格,又懒于和这些庸者争论,索性直接闭嘴。
可是殷浩这里闭了嘴,旁边还有一位王怼之战斗力充盈。王羲之接着殷浩的话说道:“殷渊源玄长见短,语不切实。风流自是可取,文学却未必人人有胜。前事雅趣,若是拙笔叙来,不免大失颜色,这一点不得不虑。”
谢尚在旁边笑语道:“逸少何必以此自扰,厅中自有妙笔,驸马文采斐然,书接太康余韵。同侪也多有文胜之人,博采妙撷,落笔成文,必不愧于前。”
沈哲子也接口说道:“此事绝非一人能执,终究还要集思广议。正需逸少贤兄这样的笔法之表倾力善助,才能满纸芬芳,意蕴流长。”
“既然要录中兴旧事,我自然也没有回避的道理。不过何者当书,我还要有善取,还望诸位勿怪。”
王羲之也不是离群绝众,郁郁寡欢的性格,身临这样热闹的事情当中,也愿意参与进来。众人虽然不喜其言辞,但是如果要记录中兴旧事,琅琊王氏就绕不过去,而眼下王氏只有王羲之一人在场,难忍也要忍下来,而且王羲之本人也确有文墨之才,远胜于众。
待到将踊跃的众人安抚下来,沈哲子才笑语道:“这一桩事,牵涉南北百姓,非一家之独作,若不能合乎众情,难免不能行之于众。希望诸位能有体谅,共举楼内几人执笔著作。但有成篇,先传示与内,后公之于外,不得广誉,便弃之不用。”
对于这样的安排,众人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人力有长短,真不擅长文赋的人即便勉强为之,愧于祖辈不说,也羞于示众。众人大多在都中厮混,谁的文名更胜倒也都清楚,很快就选出了一共七人作为执笔撰文者。
剩下的人也不是没有事情可做,可以留在楼内提供素材供其选取。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可想而知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园都是都中最为热闹的所在。
“既然已经约成,还请驸马先作序论,广而告之。”
谢尚也是被选出来的一员,等到众人各自安坐,便又发声先帮沈哲子坐实一个主编之名。
沈哲子自然不会怯场,但也无谓露拙,便让谢尚执笔,在席中拟作序言的文赋。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楚客幽居兮远国,劳燕分飞兮东西。新妇红妆兮入阁,壮士远征兮千里。衔泪袖兮忍别,盼相见兮有期。寻碧落之黄泉不见,知生死兮永离。但闻血下沾衿,悲风兮汩起。亦复含泣茹苦,忧潮兮叹息……
时隔多日,沈园摘星楼外再次飘扬起了长长的幡布,自楼中一直垂下来,紧紧贴在了楼身上,实在醒目。这一次,幡布上却并没有什么新趣的图案,而是写满了字迹。那字体极为硕大,远远便能辨认得一清二楚,楼外行人忍不住驻足细览,才发现原来是一篇赋文。
驸马文采卓然,在江东已经人所共闻,既然有新作拟出,自然让人感到好奇。尤其这流出的方式又是如此新趣张扬,便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时下未必人人都能细赏吟咏,但也不妨看个热闹。
所以,当这抄写着赋文的幡布在楼外挂起的时候,围绕沈园这一片区域几乎都被惊动。从楼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无论是街巷中,还是秦淮河水道上都有许多人向此处移动过来,纷纷昂首往摘星楼望过来。
此时已经将近黄昏,因为宾客仍是络绎不绝的涌来,所以负责维持左近秩序的纪慎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满身大汗,乃至于对强令他来此值守的父亲纪况都颇有薄怨。
当楼上那写满文赋的幡布挂起来的时候,左近吸引过来漫行流连的人更多。刚刚松了口气准备也学谢奕一样上楼去讨杯酒喝的纪慎不免又忙碌了起来,安排宿卫们绕园游弋,自己也站在园门前不敢松懈。
这时候,谢奕摇摇摆摆、神态微醺酣然的自园中走出来,纪慎不免抱怨道:“楼上到底在搞些什么?这般不惧夺人眼球,让人不得安闲!”
谢奕闻言后便呵呵一笑,口中长吁短叹吟咏起来:“江表王气,善养于士。众才一旅,可望旧基。传檄北向,草割夷狄。驸马在楼上作赋,你难道看不见?”
“我当然看得见,可问题是驸马为何要作赋?为何又要把这赋文悬于楼外,引人观望?”
纪慎劳苦良久,没好气说道。
谢奕慵懒望他一眼,继而便歪倒在门廊前,接过属下递来的兜鍪枕在脑后,细口喷着酒气遥遥一指楼外那赋文说道:“楼上有些,你不会自己看?”
“我当然会看,可……”
纪慎虽然也是旺宗子弟,但于文法一道不过粗通,并没有太高的鉴赏能力,眼望着赋文观摩半晌,倒是能揣摩出一些直白的讯息,吟咏起来琅琅上口,但却不知好在哪里。他踢了踢半躺着醒酒的谢奕,有些尴尬的问道:“你去了楼上这么久,难道就不闻更多事?驸马这一篇文作到底好不好?”
谢奕听到这个问题,精神不免一振,于文采鉴赏一项,他也是很少遇到能够让他来卖弄的人,当即便坐起来,略作回忆在楼上听到的说辞:“好或不好,难道还用再问?驸马这一篇新赋,开篇以精警之句,发人深省。离别之伤,虽是万族同情于此,但生死之大,才是别中至极……”
纪慎在一边瞪大眼听着,他倒不是对文赋有什么奇趣爱好,只是已经看出来这一件事在来日都中肯定要引起广泛的议论。他眼下先从旁人那里讨教一点心得,来日与人论起时,才好滔滔不绝的说出来,不至于无话可说。
可是谢奕这里刚起了一个开头,然后便戛然而止。纪慎等了好一会儿,便看这家伙两眼涣散的左右张望,不免有些失望:“你就看出来这些?”
“急什么,我不是还在想吗!”
谢奕的文学鉴赏能力,与纪慎也就是并驾齐驱的水平,也在回忆在楼上听到的评语,可是他已经喝的两眼迷离,意思虽然还能明白,但是言语已经组织不起来
再听到纪慎的催促,他便有些烦躁,瞪着眼说道:“生死是大事,也是最悲的事。但是人悲伤的原因不同,像你纪七这种老卒之才死了,那也就是亲旧卒哭,难有共鸣。而像我这种国士之才,如果死了,那就是时人的损失,天地的损失……”
纪慎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谢奕是在瞎说了,也就不再指望能从这家伙口中听到什么靠谱的点评,只是望着那幡布仔细咂摸:“伯仁慷慨,深衔报国之志。安期北面,不作穷途之哭……”
不独楼外,就连楼上众人对沈哲子这一篇新赋品评有加,以悲情生死为引,以死之轻重为续,以天下大势与个人命运为转,以慷慨激昂收尾。他不是不想写兰亭集序,事实上这是他为数不多尚能通篇背诵的古文,但是其本身与王羲之那旷达意趣终究不能相合,最终还是转作他篇。
所谓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但只要从迈于贤,还是此生不虚。人生来只是一张白纸,受到怎样的教育,会养成怎样的性情。器具的高低,才是超然于品类之上的凭仗。或许快乐只是短暂,各自都有长久困扰,但只要深切当下,发奋勇当,未必不能再有作为。
通篇赋文,虽然以黯然销魂为起点,但却以无愧天地、不惭苍生为收尾。中兴旧人,虽然屈志于江东,但总算也是保全了一份养息之地。立足于此,衔恨而行,未必不能奋起余勇,草割胡虏。
不过,针对于赋文本身的文采和传达的思想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被沈哲子另一桩安排给勾起了兴致。
待吩咐人将赋文转抄在幡布上悬挂于摘星楼外之后,沈哲子便笑语道:“如此布置,非我强逐人望。而是要抛砖引玉,与诸位再立一约。日后撰文每成一篇,便展于楼外,合城共赏,若得广誉,才可收录于集内。诸位认为此法是否可行?”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一桩安排,不免瞪大了眼,或是垂首沉吟,或是啧啧称叹。大多数人还是忍不住笑逐颜开,早先已经有定调,这文集只录风流,不涉善恶臧否,所以倒也不必担心自家先人的恶行会被公之于众。
而且,由这件事众人也感受到沈哲子对于沽名养望之事的擅长,如此高妙的手段实在异于他们旧日习惯,往常的手段是即便书成一文,也只是亲友传播,顶多向台辅名流递上一份,恭求臧否。一旦自家祖辈事迹录成,如此公布于外,即便没有被收录其中,也能广为流传,不再局限于门户自美。
而且这样广采众议编录成的《世说》,待到书成之后,便是当之无愧的权威,可想而知会造成怎样的轰动效果和宣传效益。
而且大多数人心内还存私念,担心执笔者不能将自家先辈的篇章描写的生动有趣,有了这一项布置,对这些执笔者也形成了一层约束和警告,让他们不敢马虎敷衍。
所以当沈哲子询问众人此法是否可采时,很快便获得了一致的赞同。诚然那些执笔者会因此而有压力,但如果所书写的篇章能够获得一致的赞许,对他们而言也是极好的褒扬,没有理由会反对。
待到众人通过此论,沈哲子才总算轻松笑了起来。在印刷术还未普及的时下,这是他能想到和做到的最好宣传手段,将这一次编书的影响力放到最大。而在这个编书的过程中,沈园摘星楼也会因此而被赋予展示和臧否的职能,如果挖掘和利用得好,那么所获得的效益要远远高于单纯编著一本《世说新语》。
如果在未来,能够塑造一个不登摘星楼,难以称佳篇的时论风潮,那么沈哲子所获得的收获,简直说是“一代文宗”都不为过!
届时会有大量有志于此的人主动登门来请求一个机会,那么沈家便获得了频频与时下最顶尖的学术交流的机会。到了那时候,谁还能说他家没有家学?
而一旦这种形象竖立起来,一方面可以试着以摘星楼为基础收录书籍,刊行一些能够广泛传播的书籍。而另一方面,沈哲子也可以借助选择力推哪一类思想著作,而发起一场不露痕迹的意识形态斗争。
虽然这件事推行起来会有波折,毕竟这不啻于去瓜分把持在文化高门手中的话语权,但沈哲子觉得凭着这件事可预期的回报,完全值得争上一争。只要他掌握了这个阵地,那么时下那些文化高门在面对他的时候将不再有优势可言!
当然他也不会从一开始就直奔重点,先用《世说新语》这样无涉是非、只谈风雅的文章试试水,借以观察一下各方的反应。收到足够多的反馈之后,才可以决定下一步的步调该如何安排。
不独沈哲子诸多设想,楼内这些年轻人们也不乏心思缜密深远者,略加思忖,便能想明白这件事可操作的价值所在。譬如后汉许氏兄弟所主持的月旦评,虽然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都不乏非议,认为私法悖礼,致使谤讪滋生,但其影响之大,也是毋庸置疑。
而摘星楼悬文的巧妙之处在于,对文而不对人,而且只是一个场所,自己本身并不参与唇舌鼓动的品鉴臧否。
一时间席中不乏人心生感慨,这位驸马可是真会玩。
王安期作东海郡守,世乱,令曰:夜不得私行。吏系得一夜行人。王问:“何处来?”云:“自师家受业还,不觉日晚。”吏曰:“鞭乎?”王曰:“鞭挞书生以立威名,恐非致治之本。”释之,并令吏护送其归家。
再好的设想,执行力才是关键。坐言而起行,是沈哲子一贯的风格。当基本的章程规划下来之后,便开始组织人力挑选素材,开始编写,每成一篇,便在楼内传阅起来。
王承作为中兴第一名士,被传颂下来的事迹很多,编写的排序自然也是靠前。
其实殷浩说的话是对的,但凡理论,怎么可能没有立场、不置臧否。如果没有立场,混淆了是非,话说再多都是废话。譬如刚刚书成的这一篇,便符合时下主流的价值观,法可权变,令从简约,面对不同的情况,有不同的治理方法。
但这件事本身就是有矛盾的,如果义释书生是对的,法令对不对?鞭挞书生不是致治之本,那么真正的致治之本是什么?
沈哲子接过这一篇略作思忖之后,将王承的话作出了些许修改:书生奉师从礼,漏夜私行违禁。礼令相冲,孰为轻重?吾从于礼。
这种事情发生已经在多年之前,到底当时王承说了什么,哪怕是他的儿子王述都不清楚。而沈哲子这么一修改,王承的话已经不再是什么荒诞不经的致治之本之类,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当礼法出现冲突时,孰轻孰重?更该依从于哪一个?王承选择了从礼而行,至于阅者那就各有体会。
这样一来,便把禁令的意义给加重了,不再是当面对“书生”这个身份时提都不需要提的东西。
好的引导,不是给人强加一个道德命题的结果,而是要启发人自己去思考。唾手可得的东西,无论是钱财还是美色,乃至于至高无上的皇帝权柄,都不会引起足够的重视和珍惜。往往开国的君王比较英明,而后继者每每有昏聩,因为这权力是他命里带来,没有一个奋斗的过程,便也不懂得尊重。
当沈哲子修改的时候,王述便坐在他旁边,看到他修改的结果之后,便说道:“驸马笔调,近似循吏。”
循吏这一个词,虽然带了一个“吏”,但重点还是“循”,是一个美称。司马迁《史记》有“循吏列传”,多记载当时名臣,后世援之。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了笑,将两份文篇摆在王述面前,笑语问道:“那么蓝田侯认为,这两种笔法,何者为优?”
王述听到这话后,不免愣了一愣,略作沉吟后才回答道:“为家而计当择驸马,为父而计应取于前。只是依我来看,此事本不足述。”
听到王述的回答,沈哲子便哈哈一笑,将自己修改的那一篇递给旁人传阅,而原本那一篇则扫入了废纸堆中。
“蓝田侯真有洞见,我要助你居显。非为示恩,只是阁下更能胜任而已。”
前一篇重点在于人,将王承描述为一个通达简约的名士。而沈哲子这一篇则由人退回了事,虽然是同一件事,但因为理由不同,王承便成为了一位良臣。王述所言不足述,则是因为这件事本身就是士族滥用权力的一个证明。
单单这个回答就能看得出王述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不从于俗的人。当然这并不能意味着王述就能一定为他所用,但沈哲子也不是一味的只知道打压异己,终究还是希望能够对世道有益。
王述在听到沈哲子这话后,精神也是一振。他只是不好议论而已,又不是真的痴愚。而且他家本就是中朝旧望,反而并不需要像谢尚有那么深的门户之见。只要能有一个机会活跃在时局,便能获得一个长望打算的基础。
“驸马任于赏鉴,所论或是公计。但若得善助,述仍要敬拜答谢!门窄庭闲,少人关顾,虽有不惧冗旅之念,但却殊少自谋之才。”
王述言辞恳切说道,他连中兵属这样的卑职都要担任,人生可谓将到谷底,所以任何一份提携于他而言都是珍贵。
“言既有出,必有回响,蓝田侯且静待佳音。”
沈哲子又笑着说道,他就算有提携王述的想法,也要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和一个合适的位置。
正在这时候,楼下有家人匆匆行上来,将一份折叠起来的便笺呈送上来。
沈哲子展开这便笺略一浏览,当即便是会心一笑,这便笺上内容是:恭呈米千斛、钱六万,共作盛举,以资耗用。
在这个年代,修书是一件很耗钱粮的事情。一方面咨询太少,搜罗不易。另一方面笔墨纸砚在时下也是价格非常高昂的奢侈文具用品,等闲人家消耗不起。也正因此,甚至不乏有类似陈寿借修史而勒索人的传闻。这种事真假且不论,从另一个侧面而言,也反映了修书的消耗。
要编成这样一本《世说新语》,短时间内肯定是不够的。这当中消耗的纸笔之类且不论,单单大量人成天聚在沈园总要管饭,酒水饭菜的供应就不是一个小数额。
不过这些消耗对沈哲子而言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他也没有想过要借这种文化盛事来牟利,但钱财还是很快送上门来。
何人会来送礼,不问可知。因为不以良史自居,所以这本未成型的《世说新语》笔法上可操作的空间更大。谁不想自家的祖宗形象被描写的更鲜活通达一些,有这样的投献也属正常。
但这本书是沈哲子第一次主持文化上的盛事,也是围绕沈园摘星楼的第一个样板工程,绝无可能会因财货而让这件事一开始就埋下被人诟病的隐患。所以他想都不想便将这份便笺撕得粉碎,但也并不追究是何人所为。
大凡事情最开始总是最活跃,众人的热情都被撩拨的极高,哪怕已经到了深夜,仍然少人离去。甚至由于摘星楼上悬挂的赋文在都中传扬开,吸引了更多的人来此。
为了给执笔者提供一个安静的创作环境,沈哲子将他们安置在了六楼。至于楼下则是通宵达旦的宴饮欢庆,众人都在兴致盎然讨论自己所知的中兴旧事。有专人在这里将众人所言之事记录下来,再呈送到楼上供人选取润色。
这样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了数日都有增无减,甚至有许多人从入了沈园摘星楼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摘星楼外的赋文在悬挂几天之后也撤了下来,换上了已经编写出的一部分《世说新语》篇章。
最先被写成的这些篇章,大多是王承、卫玠、周顗等这一个等级的名士,一方面名气最大,事迹最多,另一方面人已经死了,不在其位,笔法可以更加放开。
至于江左八达和江东顾荣、纪瞻等,还要排在后面。至于王导、温峤之类,因为居在位中不好放言絮叨,而王敦这样的逆臣则又不好书写,所以也没有在一开始便写。
但即便是如此,这一股风潮在都中还是越酿越大,许多名士雅迹也都不再只限于小圈子的传播,关于中兴名士的议论和赏评,一时间霸占了主流的舆论。
当然,沈哲子也并没有举一事而废一事,像是原本的迁葬之事,也正式提上了日程。在端午节之前,挑选一个良辰吉日,在城北武平陵附近摆起一个招魂仪式,同时邀请宗王们并台中诸公到场,正式开始迁葬事宜。
这件事情本来就已经酝酿良久,加上后续计划的加持,所以到了这一天,都内几乎是合城出动,万人空巷,往武平陵去观赏招魂仪式。甚至于台城都因此放假一天,虽然并不明令台臣们必须到场,但仍然有大量的台臣出席。规模之大,堪比国丧。
这仪式倒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一群人各自登台念诵悼文,然后再做一些鬼神百戏观赏一番。说到底,追思逝者更多的还是以情感动生者。
沈哲子作为最开始的倡议者,加上台中并没有明确指定台臣主持,所以便自然成了主持者。大概是为了有所回避,今日到场的台辅并不多,只有一个温峤而已。
仪式行进过半,温峤将沈哲子唤到了面前来,指着周遭那些如潮的人群笑语道:“都中纷杂经久,已经许久不见如此同情同伤的场面了。维周你在这个年纪便能运筹如许大事,情达于众,足可自傲了。”
“若无台内诸公首肯,晚辈这一番倡议,不过流于妄诞罢了。还是长辈垂幸提携,遂使小子有成名之地啊!”
沈哲子笑着回了一句。
温峤听到这话,却是嘿然一笑:“你自己难道不清楚自己有多惹厌?旁人也是闲居,或作明志,或为养望,从来没人如你这般有许多手段!台中不答应,你就肯罢休?我不信那所谓高楼悬书的《世说新语》是你偶发兴致,假使台中再有拖延不决,被你再抢一筹,届时物议蜂涌,脸面有多难看!”
“你自己这里手段频出,前次见面还敢放言自己非是兴乱之人?沈士居与我也是旧识,虽有深谋,平素却不多言,怎么就养出来你这样一个好动的儿子!维周,你也是将要入台的人,要体谅中枢决事的难处,不要再勤于操持物议、摆弄人情了。待到来日你居此位,或能明白三公的忧愁啊!”
三公的忧愁,沈哲子也能有体会,维持稳定最重要。自己在这里搞风搞雨,让都中物议沸腾如同沸汤,这何尝不是在冲击台辅重臣在时局中的话语权。温峤言到自己惹厌,沈哲子倒是清楚得很,换了是他在其位,面对太过跳脱的人肯定也是不满。
“温公教诲的是,晚辈以后定要谨慎自持。以往多有视听不清,总有太多遐思,凡有所感,勇进敢当,不敢避趋安闲,唯恐负于众望。所谋终浅,未略三公之忧,实在当责。”
“罢了,我也是一时絮言,不必作准。说实话,若能以身作鞭,驱策世情大步向前,这也是我曾经向往的境界啊。只不过人性多苟合,难免轻异端。人皆懒躺,唯你奋取,即便彼此无伤,也要对你有所怨视。这是年轻人当有的锐气,我若是用老朽平庸之腐言来规劝,反而玷污了你的品质。”
温峤也确是将沈哲子当作一个值得提携的后进晚辈来看待,每每坐谈虽有规劝,但也不乏勉励。除了确有受惠于沈哲子之外,也确实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自己所追求而不达的特质。
顿了一顿之后,温峤又说道:“你那高楼悬文之举,确是一桩巧思。时人或有所薄,多是庶论不足为凭,这只是一些闲言,也毋须在意。只是所悬文篇一定要有精选,止于词丽即可,切勿授人太多话柄。”
听到温峤的提醒,沈哲子也不禁感慨时人的敏察,自己那里经营起来不过只有几天时间,类似温峤这种重臣对于后续的发展已经有所洞见。
说起来,他这么做本身也就是在踩线,如果止于文赋风流,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麻烦,但如果敢涉于学术政治,有将话语权下于群庶的趋势,即刻就会招致疯狂的打压。
“温公所教,铭记于心。学礼义论,我自己尚且懵懂,又怎么敢妄作标榜。风月雅趣,前日已是至极,我不想蹈于旧迹,自然要别出机杼。适可而止,哪敢妄进。”
沈哲子那种危险的想法,哪怕在面对温峤的时候也不能随便透露。他即便是手拿着传承几千年的文明之种,但是眼下并没有供其生长的土壤,那就勤挥锄头松松土,把基础先铺垫起来。
“你自然是有分寸的,这一点我倒不担心。”
讲到这里,温峤话音一转,然后又说道:“稍后你来我家,我跟你讲一讲当年冀州旧事。刘司空俊迈绝伦,在北地苦心维艰,其人其事,足堪举世所颂。既然要作世说之言,岂能落于人后!”
沈哲子闻言后也点头道:“温公请放心,司空旧事非如椽大笔,不敢轻论。即便温公不提,来日也要登府请教。擎国之柱,小子岂敢私作春秋详略,还要请温公壮笔润墨,慨然作论。”
温峤对刘琨的感情那是毋庸置疑,那是一种亦师亦父的孺慕之情。听到沈哲子言中对刘琨的推崇,他也是老怀大慰,笑语道:“虽然是你们年轻人戏作《世说》,但若能让司空为世所知,我这老朽也不妨稍作轻狂。待到书成之日,不妨也悬于你家楼外,要让江表人众一观,老拙之笔自有幽深,能作绚烂者岂独沈家小儿!”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汗然,只能说道:“温公勤政懒于词巧,否则哪有小子扬名之地。”
温峤当然是戏言,凭他的身份也不至于要跟一个小辈互较文风长短。而且,像他这样的人实在已经不必再做什么引人瞩目的事情来邀取人望,能够允许让沈哲子将其文悬楼,已经是一份提携,为此造势。
略过这一节,温峤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左右观望片刻然后示意沈哲子再往前凑一点,低语道:“安期、伯仁之后,不知道何人篇章为继?”
看到温峤略显羞涩的老脸,沈哲子脸色不禁变得古怪起来,看来这一位老先生对排位也是执念深重的很啊。想想也是有迹可循,诚然温峤过江来便声名鹊起,但向来被人目作第二流的翘楚,难免会有幽怨。
《世说新语》虽然还未完全书成,但声势已经一时无两,在王承、卫玠等人已经被撰写过之后,谁能承接上去,便不啻于一等后继。
看到沈哲子略显怪异的眼神,温峤便忍不住老脸一红,开口道:“人性本不相同,又非尽是寡欲。太保素以与安期、千里共游为美,老夫何能免俗?往年不能把材质完全显露出来,这是我的遗憾。如今又是历事经年,每有暗度,我是不及王安期通达,不及邓伯道清整,不及卞望之峰岠。但唯真粹不屈一点,应该要在戴若思之前,高过谢幼舆一线吧。”
听到温峤对自己的评价,沈哲子不免也有感慨,看来这位老先生养病期间没有少琢磨这件事啊,对于自己的位置安排已经有了很清晰的定位。他也自认不如王承、邓攸和卞壸这样的人,但是要比戴渊强,险胜谢鲲。
老实说,在沈哲子看来,单从时局而论,温峤其实完全不逊于他所列举的这几人,甚至要远远胜出,单单稳定江东、功存社稷这一点,此公便应是两晋之交第一等的名臣,远胜过那些只有通达雅趣可取的名士。
“温公何以自薄,譬如盛世锦缎,荒年糙米,色调不一,所用殊途,实在难于共论。于我而言,安期、千里可做暇游共乐,神清意畅。而温公材质,才是真正值得言效迹从,无愧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