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汉祚高门 > 全文阅读
汉祚高门txt下载

    乌衣巷王家府邸内,太保王导身披綀布宽袍,正与宾客门生们围坐闲谈。

    王导近来长居台中,虽然不用事必躬亲,但也并没有太多闲暇的时间去关心都中近来的传闻。像是都中近来最为热闹的沈园集会,他虽然有所耳闻,但在细节上却所知不多。今日清闲下来,便召集门生讲一讲这件事情的始末。

    “以情为入,以运为权,以志为出。能以言而抒怀,文法鞭挞,驸马虽是少壮,已经不远于大家气象啊。”

    在阅读过门生抄录来的沈哲子那一篇新赋之后,王导合卷笑语道:“江表文风渐盛,或将发轫于此。”

    “我倒觉得太保言有过誉,貉子性卑质劣,根本有亏于当时,诡谲矫饰之能,自要胜于其他。譬如毒芝美艳,并不是其性善美,不过是以此照耀姿态,勾人瞩目,引人采撷。本就无益于世,其实只是加害罢了。”

    坐在王导下首的卞敦却有不同意见,前段时间那一件事令他名位俱毁,虽然性命没有受到威胁,但是前途已经完全黯淡下来。这对于汲汲于入世的他而言,不啻于最沉重一个打击,长久困顿于庭门之内,心意难舒,淤积成病,整个人风貌已经大异于过往,病体萧索,性情也渐渐有所偏激。

    王导看了卞敦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卞敦有今日的困顿,虽然缘于他家之事,但仔细审度起来,未尝没有咎由自取的缘故。前事不论,单单眼下看来,此人难禁波荡,已经失了正常人该有的心境,就算他还想再有补偿,也要考虑是否值得。

    席中不乏青徐人家的族人,在听到卞敦如此贬斥之言后,都不免微微蹙眉,也觉得卞敦为此恶毒之论实在有失公允。诚然那一位驸马都尉行事确有招摇之嫌,但若以此斥之为毒物,不免显得格局太窄,非是德音。

    “譬如盗跖恶行于世,贤愚善恶,若是执于南北之论,不免要交攻互陷。此乡自有纯雅之韵,不识者或要悖于正途甚远。”

    旁人心内或有些许不满,但也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与明显心态失衡的卞敦据理力争,但是同样身为南人的顾和却不能淡定,因而便在席中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卞敦虽然也察觉到自己言语有些不妥,但听到顾和暗指自己人行邪道,自然也忍受不住,冷笑道:“若非运衰命蹇,倒未必有幸能闻顾君此论。”

    顾和听到这话,神态中不屑意味不免更浓,说这样的话?你没有运衰的时候也没见你上天!不过再看到太保神态已经略有僵硬,加上顾和也实在懒得再与这个近似疯犬之人争辩,无谓失了体面。

    王导确实是已经有些不悦,他难得清闲一天,却还要面对卞敦这形如戚哀怨妇之人,也真是无奈。原本是因为听说卞敦在家郁积成病,想要请其过府来安慰一下,却没想到卞敦已经偏激若斯,根本没有道理体面可言。

    卞敦大概也察觉到因为他的发言而让局面有所冷场,做紧宾客或是顾盼他处,或是垂首不语,虽然没有明说,但气氛却告诉他,自己并不受欢迎。

    在席中枯坐半晌之后,他心中不免更加悲凉愤慨,蓦地站起身来故作洒脱的大笑两声,而后慨然说道:“赫赫门庭,难容萧索之悲客。罢了,不如归去。”

    说完之后,他便迈着步伐,径直向外行去。

    厅中众人见状,倒没有多少不能容人的愧疚之情,只是对这意趣已经绝远于众的卞敦更加厌恶。说实话,若非他们这些乡党故旧顶在前面,这卞敦眼下哪还有闲心发什么牢骚,能不能保住性命还在两可之间!

    “故人意错,是我的过失啊!”

    看着卞敦离去的背影,王导也是默然许久,而后才开口长长叹息一声。

    “时局如奔流,人皆逆水而上,稍有泄力,一溃千里。有人性向绝远,不近乡谊长堤,太保又何须以此自责。”

    诸葛恢在席中劝慰一声,对于卞敦这一番作态,也是非常的不以为然。其他众人也都纷纷附和,显然是不满于越来越不通情理的卞敦。

    “君孝也不要以此为意,卿之才称几许,内外与闻,不独此乡之表率,更是海内之英俊!先帝早年有云,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贤愚,俱为晋鼎之表里,并不宜厚此而薄彼。南北英迈、在朝在野,俱有戮力,王道可彰,晋鼎可安。”

    回应过众人的安慰之后,王导才又转望向顾和笑语开解。他今天特意请顾和过府来,也是因为顾和将要离都再赴新任,要前往广陵去担任郗鉴的长史。

    眼下台中或者说王导与徐州的关系太过微妙,早年郗鉴离都还是王导发力帮忙,希望能够借此对当时执政的庾亮形成些制衡,也能加大对淮地和吴中的控制。但是结果却不能尽如人意,郗鉴与庾氏行近,虽然让王导感到有些失望,但是也能理解。身在那样的百战之地,一个稳定的后方实在太重要了。

    但无论是为门户而计,还是为整个江东的稳定,彼此之间如果隔阂再加深,都是非常不利的。要知道徐州并不只是防守淮土、震慑吴中,对荆州方面也是有牵制之能的。

    陶侃近来厉兵秣马,似乎将要有大动作。王导对此其实是不怎么赞同的,毕竟乱后不久,元气未复,在这样一个时期大动干戈而北望,如果不能一击而建功,后续就会很乏力。而且就算是有了战果,也很难长久的维持稳定下来,未必能承受住羯奴随后的反扑。

    但问题是,眼下台中对方镇的制约已经极为微弱,若是陶侃一意要求进,台中根本没有阻止的手段。所以眼下,王导是真的迫切需要对方镇施以羁縻,加大制约之力。

    所以早在回应方镇早前的诘问时,王导便示意郗鉴往台中举贤,暗示他不要与台中行的太远。前几日郗鉴回信也到来了,请求派顾和做他的长史。

    这一个选择也是折衷,顾和一方面是王导提携起来的,本身又是吴中高望人家,如今已经是时局中的中坚。郗鉴选择此人,一来可以与王导达成一定的默契,二来也不会让其如今的盟友过分抵触。可见,京府那里已经成了郗鉴不能舍弃的支持。

    其实从王导内心而言,他更希望能有人取代郗鉴,郗鉴虽然有过入朝的经历,但是与台中的纠葛其实并不大。就算居任尚书令,也都是尾从先帝,不敢过分恣意,一旦归镇难免就少了牵扯。

    高平郗氏虽然也是旧姓士家,但郗鉴进望主要还是靠的军头支持。这一点权衡取舍之间,就有可能造成其态度的摇摆。所以,眼下在王导看来,郗鉴已经不太适合坐镇徐州了。

    他心中更属意的对象是蔡谟,陈留蔡氏早年在中朝时同样不乏武功,甚至于眼下蔡谟还有从兄弟在淮地屯守一方,就连去年作乱的苏峻,早年也曾是蔡氏门生。所以,蔡氏同样能够与流民帅进行有效交流,而并非郗鉴的专享。况且,蔡谟久在都中,内附之心很重,这是他强于郗鉴的地方。

    但是对于淮地的具体形势,王导在细节上也是所知不多,郗鉴渐行渐远,京府又有刘超坐镇,他对于东面事态的掌握渠道几乎已经完全丧失。

    所以今次顾和前往广陵,其实也承担着另一个使命,那就是将淮地的各种细微关系梳理清楚,汇报给台中来。有了这些资料的支持,王导才能做出准确判断,有没有必要拿下郗鉴,或者说怎样用最小的代价拿下郗鉴。

    当然这些用心,是不可能直接交代顾和,就算他信任顾和,也担心顾和在细节上会流露出台中此念的端倪,让郗鉴有所警惕。像徐州这样的重镇之地,要么就引而不发,如果要动,那就需要雷霆一击、不给对方做出反应的时间,逼迫郗鉴不得不归朝。

    不过蔡谟这个人虽然信得过,但也有一些小毛病实在让王导有些忍受不了。

    众人正在闲谈之际,一个年轻人匆匆自门外行入,悄无声息的坐在了末席。王导看见此人后便笑语道:“诸君皆雅座,为何独独思玄出入频行?”

    那年轻人名为江虨,其父江统中朝时曾作《徙戎论》,但是因为当时时局变幻不明,并没有引起太大重视,其后数年之内,夷狄果然蜂拥而起,祸乱华夏。时人痛切之余,才知江统此论经国远图,恨不为时用。

    听到王导笑语,江虨还来不及答话,另一旁的蔡谟已经笑嘻嘻说道:“既入庭门之内,门生焉有不拜恩主之礼?太保雅集诸君于厅内,尚书训诫门生于廊下,内外俱有令誉,可谓美谈。”

    江虨听到这话,脸上微有惭然,垂首不敢说话。而王导则指着蔡谟笑斥道:“小子勤做乖张之语,若非心有通念,安能许你一席之地!”

    北地局势崩坏,百姓仓皇南来,这种大规模的逃难,又怎么可能从容得起来。不独庶民流离失所,就连许多旧姓人家过江之后也是生活艰难,饱尝人情冷暖。

    江统虽然因《徙戎论》而得大誉,但是不久之后便就去世,并没有时间和机会将这份声誉转化为自家南来立足的切实资本。所以江虨与家人们过江之后,生活也是艰难的很,几乎要无以为继。

    面对实实在在的生活困顿,江虨也不如别家子弟那么从容,没有资本闲居养望,因而求进之心比较殷切。当然也有故旧的长辈愿意提携他,将他征为掾属。但是说实话,朝廷本身已是用度不足,每每有动荡战事,就连皇帝和台辅都要削减用度,一般的曹掾属官被拖欠俸禄也是常事。

    人或有清志,但如果连饭都吃不上了,固守清志又有什么用?更何况江虨乃是家中长男,本身便负担着家业和一家人生活的重担,二十多岁甚至尚未娶亲,这在时下而言,已经是大龄落魄,迫切需要另辟财源。

    时下大量家道中落的旧姓子弟,既没有经营置业的才能,又放低不下身段去做商贾事。最好的选择,无过于谋求一个地方正印之职,哪怕只是屈治小县,也能获得大量的收入。

    所以时下而言,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最好的仕途轨迹就是先在台中担任一段时间的清职,既能邀取清望,也能巩固人脉。有了些许基础后,便要谋任地方,在地方上积攒下家本资财之后,无论出入都能从容得多。

    江虨自然也不能免俗,在都中任职并不能满足家用,所以一直在积极谋任一个富庶之县。可是人人以此为目标,狼多肉少,凭他一个家道中衰的世家子,想要越过旁人谋得良任又谈何容易。

    想要去求取垂青,没有过硬的关系和深厚的情谊,又没有家资可以上下打点。不过江虨也不是一无可取,虽然不能以风采慑人,但却幼来即有善弈之能。在时下而言,手谈与清谈都是倍受时人推崇。江虨有此一能,才能时常周游各家之间,为自己争取机会。

    也正是因此,江虨结识了太保王导的次子王敬豫。王敬豫同样有手谈之能,与江虨也算是棋逢对手,时常约以博弈,而江虨也因此清誉大涨。但这对于解决他眼下的困境并无帮助,况且王敬豫此人高冷傲慢,江虨虽然能时常与其共席,但所谈却不涉其他。

    不过王敬豫这个人虽然指望不上,但是其庶母雷氏却是执掌王氏内宅之事,而且颇有索纳之欲。许多人即便有所进望,但却羞于在太保面前提及,往往都走这个雷氏的门路,由其纳贿而吩咐太保属员做事,往往都能有求必应。

    江虨如今也算是穷鸟投林、慌不择路,有了这样一个门路,自然不愿错过。他虽然没有资财奉献,但借着与王敬豫往来的机会,倒也颇受雷氏另眼相看,并且答应帮其谋求一个县治。

    本来已经说定的事情,可是突然中途有一户人家巨资进贿,雷氏爱财,便将原本许诺江虨的职位给了旁人。江虨虽然失望,但也无可奈何,不敢因此有怨。但不妙的是,这一件事不知因何流散出去,一时间传为笑谈,让江虨清誉大折。

    蔡谟向来谑称雷氏为雷尚书,以此讥其妇人干涉台中才用,这一番话,不只暗讽了太保门风不靖,更直言江虨为求进而谄向妇人,甘以门生自居。

    太保位高权重,声誉也是极高,不会因此小污而损。可是江虨对此却不能淡然,诚然他这么做确是上不了台面,但若不是走投无路,谁又肯阿事一个高门妾室而求进!

    因为心事重重,江虨只是枯坐在席中,不敢再有异动,也不敢再说什么,如坐针毡,更没有心情再听旁人谈的什么。

    他又没有卞敦那样的底气可以一言不合便拂袖离去,只能苦捱着等到众人散场,硬着头皮一一礼拜恭送,也没有脸再答应太保的挽留,匆匆行出。

    离开王氏府邸之后,江虨漫步行在街巷中,再回想蔡谟那笑言噱语,仍觉面潮耳热。再想到自己这一番见不得光的所为,极有可能会连累到亡父清誉有损,心中又惭又悲,行着行着已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思玄因何事悲伤若斯,当街流涕?”

    泪眼迷蒙中,江虨耳边听到一个问话声,忙不迭擦掉泪水,转头一看,便见王羲之正坐在牛车中望着他,一脸好奇之状。

    略一收拾悲伤情绪,江虨苦笑一声,说道:“一时感怀所遇困顿,情不能禁,让逸少见笑了。”

    王羲之这个人本来就不擅长交际,因为江虨时常过府与敬豫对弈,他偶尔也会旁观或对弈一场,倒是认得江虨,但却没有什么交情。因为在沈家摘星楼住了几天,与人撰写《世说新语》偶有争执品评,渐渐感受到与人交流的乐趣。所以在看到江虨当街流泪,便忍不住停下来问一下。

    听到江虨的回答后,王羲之便说道:“原来你是因为早前那丑事感怀啊,其实这件事我听说后也是不喜你的所为。名父之子,何患无禄,实在不必屈意谄谀一妇人。雷妪性鄙,你求近于她,早晚都要免不了自取其辱。”

    江虨原本还诧异于王羲之今天居然会停下来安慰他,可是在听完这话后,刚刚收住的眼泪几乎又忍不住要掉下来。王羲之这番话,可是比蔡谟的戏谑还要刺耳得多!

    王羲之倒不觉得自己这番话有什么不妥,无论他说或不说,事实本就如此,况且在看到江虨之后,更是不吐不快。

    “不过你也不要因此自伤,谨记此节,以此为戒。如果真有璋玉之才,时人也不会因你过往劣迹深念鄙薄。”

    说这话的时候,王羲之还有些沾沾自喜,在看到沈哲子于摘星楼内从容应对于众之后,也是深有感触,有心效法,言辞已经委婉得多了。

    不过这个江虨似乎真的有些气量狭小,居然不跟自己道别就要转身离开,不过再一想此人眼下正是忧愁得很,他倒也并不介意对方小小的失礼。

    略一沉吟之后,王羲之便在车上又高声说道:“看到思玄,我倒想起一事,你若是患声名不彰愧于父辈,不妨往沈园一行。王蓝田痴愚之辈,就因为名父之子的缘故,而被驸马另眼抬举。你此前虽然德行有亏,但毕竟也是名父之子,又非一无是处,怎样都要强胜王蓝田许多。若是有人薄望与你,就说是我请你去。若能得驸马一言臧否,你也不必再如此困顿。”

    说完之后,王羲之便又吩咐御者起行,指点给江虨一条明路,颇有一种做好事而不求回报的淡淡喜悦。

    听到王羲之在身后没完没了的絮叨薄议他,江虨真是有些忍耐不住,转回头来待要反驳,却见对方车驾已经起行离开。他站在街上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驾,心中半是羞愤半是自伤。

    彼此虽然都为旧姓子弟,但际遇却是天差地别,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王羲之不能理解他的苦衷,只是以常情论断他的品性优劣。这既让他感到惭愧,又不乏悲愤之念。他又不是生来便品性卑劣,假使易地而处,洁身自好、雅度从容未必就逊于其他。

    悲愤之余,王羲之那一番话又给了他以启发。驸马在沈园的所为,他不是没有耳闻和意动,只是早先因为要指望维持和王敬豫的关系,不方便去拜访驸马,要知道王敬豫对驸马沈侯可是薄视得很。

    可是现在看来,自己这选择其实是大谬。驸马虽然出身南乡,但是对侨人却并不偏视,王蓝田、杜道晖等这些侨门子弟,都是在沈园得名。而他劳碌经久,却是所求不得,正如王逸少所言,只是自取其辱。

    在街上站立了良久,江虨最终还是有了决定,迈步向前行去,走出了乌衣巷,便顺着道路往秦淮河畔沈园所在而去。

    王羲之车驾自侧门驶入府内,刚刚停稳不久,便见他门下老家人匆匆迎了上来,声音略显急促道:“阿郎总算回来了,前日月奴庭外嬉笑让雷妪生厌,至今还被扣于东庭不得归室……”

    王羲之听到这话,脸色已是一沉,皱眉道:“我门下人嬉笑玩耍,自得其乐,难道还要看那雷妪脸色?速去将人领回来,谁敢有阻,我便亲去!”

    老奴领命而去,王羲之则自归庭院,稍作洗漱之后前去拜望母亲,待到回来时,老奴已经领着一名娇美动人但却略显憔悴的少妇立在廊下等候。

    “你被禁在东庭两日,可有遭受苛骂辱打?”

    这月奴乃是王羲之颇为喜爱的一个侍妾,见其形容憔悴,便开口问道。

    那月奴上前敛容下拜,还未开口姿态已是可怜,略有颤音道:“妾奴性有符浪,言笑不知收敛扰到太保夫人,雷妪责问应份。只是禁足厢室,并未遭受打骂。”

    王羲之闻言后,脸上才稍有霁色,摆手道:“下去吧,以后记得收敛些。”

    在沈园待了几天,王羲之精神也略有倦怠,回房之后却没有休息,而是枯坐下来皱眉沉吟。他那妾侍受责的缘由如何,刚才拜问母亲时,已经自其口中有所听闻。

    虽然确是扰到了曹夫人,但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大家族群居而活,人多口杂,难免会有此类的事情。雷妪以此为借口禁下月奴,按照母亲的说法,应该是对自己有所不满,或因他在沈园待了数日的缘故。

    得知这一点之后,王羲之心内便有愤慨,那雷氏区区一介妾室,敢对他的交际如何置喙,实在是太过分!

    王氏门庭清贵,太保虽是家长,但各房子弟或有亲父关照,就算王羲之父亲不在了,也有爵禄产业传下来,谈不上谁依附谁而过活。

    那雷氏虽然是太保的宠妾,但在子弟们眼中不过是一个高级一些的奴婢而已,或是有所忍让,那是看了太保的面子,加上这雷氏还是王敬豫和王洽的圣母,才不作寻常奴仆视之。

    王羲之本就不满于雷氏那种比较张扬的风格,只是因敬豫而懒于置喙。可是今次这雷氏实在太过分,居然来干涉自己。再想到刚才所见被其害名而当街流涕的江虨,王羲之不免更加不满,当即决定要去寻太保说一说。

    他起身出门,很快就行到了东庭所在。太保正是燕居闲散姿态,刚刚用过晚饭,看到王羲之行来,便笑语道:“沈园应是雅胜,逸少乐不思归。你们年轻人这几日所作篇章,我今日也看到几篇,确是思贤得意,雅趣盎然。”

    王羲之礼拜之后才坐下来,闻言后语调有些沉闷道:“我贸然登沈氏之门,还以为太保要因此不喜。”

    王导听到这话,不免微微错愕,诧异道:“何出此言?”

    王羲之也不是能藏住事的人,当即便将刚才那事道出。

    王导听完后,神态便略有几分不自然,干笑两声才说道:“这件事,我记下了。你伯母确是丧爱有痛,但也不必满庭寂然。如果门内都不能恣意欢乐,家又如何称之为家。我要向你道歉,你就不要再因此介怀。”

    听到太保的回答,王羲之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但他对那雷氏也确有几分不忿,略作沉吟后又说道:“刚才归家时,眼见江思玄当街泪流,哀叹命蹇,实在凄然。这件事,我觉得是有几分不妥……”

    “竟有这样的事?”

    王导闻言后,眉头已是深深蹙起,继而心内便有几分悲伤。以往这样的小事,哪需要他来过问,自有王长豫处理的妥妥当当。可是现在,也真是让人不能释怀。

    “螭虎德浅情疏,薄于相知,也真是才貌远悖!”

    王导毫不掩饰他对次子王恬的不满,那江虨也算是他的友人,既然有此困顿,他怎么就不懂得帮一帮忙?哪怕在自己面前提上一声,王导也能提前处理了,何至于等到雷氏做出这种丑事。事到如今,就连他都为此尴尬不已。

    王羲之闻言后便点点头:“关于这一点,我也是从于太保。敬豫确是清雅恬淡,于世无涉,标榜雅致确是高耸,但身在此世,谁又能长久的绝远于众,终究还要二三相知,互慕共赏,才好相得益彰。”

    听到王羲之这么说,王导不免更有诧异。在他原本记忆中,他这个从子与次子相比,似乎也没有好了几分,没想到今天竟能说出这么富有人情味的话来,实在让他刮目相看。

    “逸少此言,已经略得大意。看来这几日在沈园与驸马共聚相契,也是所获匪浅啊。”

    王导微笑着说道,心内却更加好奇起来,那个沈园或者说那个驸马有什么神异之处,不只让人趋行求进,而且还能让人性情都有改变,实在是太神奇。

    “逸少你能有这样的想法,可见胸襟格局都是养成。至于那些囿于偏见、不应往来之类的闲语,大可不必理会。人若长囿于门户之见,所览终是偏颇,不过守户豚犬之才。”

    王导对于自家子弟能够广泛交际,一直都是支持的态度,他家门第已是如此,子弟如果不是过于不堪,即便不能进望更多,守住当下的富贵传承也是绰绰有余。

    世家维系之道本就是与人为善,虽然沈氏南人门户,但是父子俱有才干,崛起已是势不可遏。彼此都在这江东一隅立家,想要长久疏远绝途本就不现实,终究要有所接触。子弟们之间能够保持一个融洽关系不断往来,也并不是什么坏事。即便不虑当下,后代总有兴衰,保持这一份交情,或许未来就能拉扯一把。

    当然并不是说王导就完全没有了门户之见,对于沈氏的崛起他心内也确实有忧虑,并且一直在想办法稍作遏止。但这已经是另一个层面的交手,如果因此而令两家子弟都相识彼此为仇寇,则又大可不必。

    王羲之听到太保并不反对自己往来沈园,心里也有几分高兴,如果太保不愿意让他去,他心内纵有不满,也不好再毫无顾忌的往来穿梭。

    “人如果不能亲近相昵,只凭道途听来,所知终是太浅。对于驸马此人,往年我确是心存薄视,总觉得荒土难养英迈,时人誉之过甚。但几日亲近下来,也确是有所改观。驸马此人确是拙于雅趣,但却长于机敏应变,兼之气量不乏宏大,由此已能胜过旁人许多。有此一端可取,虽然不能为良师,但却可以为良友。”

    王羲之又讲起这几天接触之后,他对于沈哲子的看法:“譬如笔法一道,伯英章草已是此道至极,人穷一生莫有能出其右者。但若能博览各家,融会于中,书成一脉,未必就逊于前法。驸马此人,雅好善从,闻贤而追,这一点与我意趣倒是暗合。”

    王导闻言后便是哈哈一笑,他对沈哲子这个人自然也有自己的认识,倒是没有必要在晚辈面前讲起。王羲之这个年轻人确是家中难得真正有雅趣风骨的子弟,但庶务非其所长,也没必要一定要限于一用,由其发展,来日成就未必就短于别者。

    “逸少性有长长,今日一谈,确是让我大慰。”

    眼见王羲之脸上隐有倦色,王导便也不再拉着他作长谈,又说道:“江思玄之事,确是我家有亏。若不能解决好,来日黄泉有见,我要愧对其父。逸少若是有暇,不妨将思玄再请来府上,我要与他谈一谈。”

    王羲之闻言后便笑语道:“太保倒也不必再因此事劳心,刚才见面,我已经指点他往沈园一行。王蓝田痴愚之辈都能得驸马善助,江思玄若是前往,必定也会此行不虚。”

    王导听到这话,当即便有些哑然,他愿意自家子弟扩大交际面不假,但并不意味着就乐意眼见时人往沈园蜂涌啊!

    沉吟少顷之后,王导才干笑道:“我家园墅未必不美,我倒是乐见子弟拥众暇游竟日,各得所乐。”

    王羲之听到这话后,心内却有不同看法。他乐意往沈园去,并不意味着就乐意将人都往自家请来。况且就算是沈园中那也是贤愚并存,他只乐于同寥寥几人交往,至于那些痴愚之辈,实在懒于关顾,更不要说在自家接待了。

    不过今天跟太保谈话气氛很好,王羲之也就不再多说破坏这气氛,敷衍一声便告辞离去。

    目送王羲之离开之后,王导又在席中默坐片刻,而后才开口道:“将雷氏传来!”

    他要维持住台中乃至于整个江东的局面,已是非常心累,家事寻常也懒于过问。但是并不意味着他就乐见家事一团乱麻,府外又是丑闻频出。尤其更有深忧的一点,那沈家子颇有螺壳之中暗塑乾坤之能,有时候闹出来的阵仗让他都头疼不已。

    家大业大,人多口杂本就是一桩难处。王导更不愿见家人少于约束,遗人确凿话柄。

    襄国,古称信都。永嘉六年,贼首石勒进驻于此,而后以此为根基,横掠幽冀之地。随着盘踞于此的王浚、刘琨、邵续等部接连败亡,而鲜卑几部也或亡或退,石勒所部声势愈壮。

    其后,匈奴汉国爆发靳准之乱,元气大损。石勒更趁此南北转战,多收旧土并各族民众,已成尾大不掉之势。

    太兴二年,即就是东晋中兴建制的第二个年头,石勒自封大单于,赵国建制,称为赵王元年。自此,正式与匈奴汉赵刘曜分道扬镳而自立。而后彻底吞并幽冀,北破鲜卑段氏,南掠豫州,东西交攻,击破盘踞关中的前赵刘曜之后,中原再无对手。

    随着羯胡的势大,襄国作为后赵的都城也日渐繁荣起来,不只是羯胡的大本营,大量战乱被掳掠而来的各族民众都囤积在此,分赏给为羯胡征战建功的臣子。

    位于襄国南部的一座庄园中,有一名灰须的中年人正袒露臂膀,负荆长跪在庭前。在其身后则同样跪着三十余人,麻衣素葛,神态或是惶恐,或是凄楚。

    如果有江东人来此看到眼前一幕,应该会因此大吃一惊。因为那负荆长跪的中年人,正是曾经官居镇西将军、豫州刺史的祖约祖士少。此人在南也曾位极人臣,手握雄兵,为一方诸侯。可是如今,却是形容憔悴,神气黯淡,只作丧胆奴婢姿态,再无往年丁点雄风。

    庄园外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庭前众人听到那马蹄声越来越近,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颤栗低泣之声。祖约转头横眉冷望制止族人发出异声,继而又转回头来躬身下拜,不敢懈怠。

    过不多久,马蹄声在庭门前停止下来,旋即便是一串嘈杂沉闷的兵甲碰撞之声。脚步声渐近,一名高额隆鼻、胡将模样的中年人自外行入,身后左右自有数十名状似虎狼、凶气充盈的甲衣护卫簇拥跟随。

    “门下犬马祖某,携寒家老幼丁口,恭迎大王!”

    祖约不敢抬头去看,只是对着来人深深拜下,肩背汗毛已是根根竖起,甚至隐有抽搐之势。

    那胡将脸庞横阔,眼线却是微有狭长,顾盼之间偶尔流散出来的精光透出一股寒冷潮腻的阴鸷,望去已经让人感觉不似善类。他身上外罩轻甲,随着行动在甲片的缝隙隐隐露出内衬山岳章纹的衫袍。

    除了眼神之外,此人相貌倒是古拙厚朴,然而若言道此人凶名,在这幽冀之地却能止小儿夜啼,让人不寒而栗。他正是赵帝石勒的从子,爵封中山王的石虎石季龙。

    步入庭中看到祖约此态,石虎嘴角已经漫起浓郁的讥诮,他并不急着回答祖约,而是将手按在腰畔佩刀的刀柄处,绕着前庭这些跪在地上的祖氏族人们缓缓而行。当他每行至一处,垂眼望下时,便看到有人正在控制不住的颤栗颤抖,乃至于冷汗都滴落在了地面上。

    石虎猩红的舌尖微微点触有些干涩的嘴唇,再行到祖约身畔时,看到那荆棘之下不乏横肥白腻的背部,口中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呵笑。他突然伸手抽出一根缚在祖约背上的荆条,那干枯尖锐的细刺当即便将祖约的背部给划出一道道血痕。

    背部传来割裂疼痛,祖约身躯已是一颤,但却不敢妄动,只是咬紧牙关,身躯趴得更低。然而这疼痛要比他想象中持续的还要久,石虎似乎上了瘾一般,抽出一根荆条后,便又去抽另一根。于是祖约的背部便遭了殃,很快便被血水涂抹了一个遍,再没有一点完好皮肤。尤其后续的荆条又将前面的伤口划得更深,这不免更加重了他的痛楚。

    “莫非南乡水土善养筋骨?老奴也是久镇掌兵的名将,这肩背滑嫩倒是不逊娘子。”

    石虎一边笑语着,一边继续往外抽着荆条,随着创口的加深,祖约背上血越流越多,渐渐便散出猩热气息。他深吸一口血气,狭长眼角中竟透出一丝迷醉之色,仿佛这血气要比处子幽香还要让他迷醉。

    听到石虎的笑语声,其诸多部下也都哄然笑起来,更有放肆一些的,甚至冲入祖氏族人当中,抓起其中几名面色惨淡的妇人,品评其相貌风评优劣!

    “大王是否辱人过甚!范阳祖氏也是北地旺宗,早年祖公居谯城望北,皇帝陛下都要礼下善结,今次落难而投,是因大王威赫能容,远近咸附。家主公或有折节,情不忍睹此羞辱,乞大王剑刺一死,英魄不敢忘恩!”

    在石虎并其护卫们恣意折辱祖氏家人时,廊下一名被紧紧捆缚的魁梧壮丁已是目眦尽裂,怒声喝道。

    石虎听到这话,神态略一微微错愕,望了望那人,而后转问身后一名渠帅:“这就是那伤了守卫的祖家奴?”

    渠帅未及答话,祖约已经连忙说道:“祖某治家失策,应受大王此责。家奴勇悖失礼,还望大王恕罪。”

    石虎并不理会祖约,而是缓行至那壮丁面前,饶有兴致的上下打量一番,屈指敲了敲对方那健壮的臂膀,继而便笑起来:“倒是一个勇力的壮士,圈养在这闲庭里是有些荒废,愿不愿意到我府下做事?”

    那人闻言后略有一滞,然后便摇头道:“世受先主公大恩,薄力庸才,不堪大王礼下……”

    “居然还是一个忠勇之辈,给他松绑。”

    石虎听到这人回答,脸上闪过些微赞赏之色,退了一步吩咐亲兵道。

    祖约见状,心内不免送了一口气,他未北投时,便多听闻石虎残忍暴虐之名,今次迫于无奈托庇于此人,结果却是全家被软禁饱受折辱。今次是暗派麾下所剩不多的壮武者想要破门而出,往外传递一些消息,即便不能召集旧部复起,最好也能改善一下处境。没想到这庄园左近守卫极严,让他所谋落空,继而便发生眼前这一幕。

    他也曾是久居上位,若是寻常宁死也不愿遭受这种羞辱,可是眼下全家老小性命都在于此,一时快意或让全家绝嗣,他实在难以横下心来。不过听到石虎的话似乎是打算不再深究,一直提着的心不免稍有缓和。

    “既然不愿为我效劳,但又伤我壮士。这样吧,你既然勇武,就在我部下挑选一人角力,能胜得过,我就赦你之罪。”

    石虎指着那人笑语道,然而那人却跪下来说道:“家主公已经投为大王驱使,仆者自是大王之奴,不敢……”

    可是他话讲到一半,耳畔疾风骤起,心惊抬头望去,只见刀芒已经当头劈下,尚未有所反应,视野已是蓦地一黑。

    “我的奴仆?我的奴仆哪个敢对我这般说话!贱奴可厌……”

    石虎抽出佩刀蓦地劈下,一刀便将此人头颅劈开,继而挥刀狂斩,满脸的阴冷笑容,一边劈砍着尸体一边喝骂道。

    “士高……”

    祖约见状,已是目眦尽裂,口中悲呼这忠仆表字,将要扑上来却被几名士卒挥枪抽翻在地。

    将尸体劈砍的面目全非,石虎才意犹未尽的转回头来,抖落刀刃上沾染的血水筋肉,待看到祖约一脸悲楚的瘫卧在地,脸色蓦地一边,怒喝道:“祖公是我宾客,谁敢对他无礼?冒犯者拉下去杖责三十!”

    而后又有数人冲上来,将先前动手几人拉下去行刑,而石虎则满脸笑容弯腰拉起祖约,让人递过一件披风帮祖约披在了身上,继而笑语道:“平生最恨奸伪,老奴会否怪我暴戾?”

    祖约眼角尚有泪渍残留,他已经不知如何与这喜怒无常的暴夫相处,只是眼角扫见那残缺不全的尸身,涩声道:“家仆或是有罪,未至不留全尸……”

    “人总有一时纵意,老奴以此疏我,这可不是为客之道。你如果有不平,在这庭中捡取一个依法去做,我也不会罪你。”

    石虎爽朗一笑,神态间不乏张扬恣意,不乏此前那种阴鸷。

    祖约心内虽有深恨,但又怎么敢依言去做,只是嘿然不语。

    石虎倒也不再纠结于此,只是拍着祖约肩膀一副熟人姿态,环顾庭中众人,口中啧啧道:“收容老奴日久,倒不知你家丁口这么多。难怪你要守住笼箱,不肯舍财。这么多人丁耗用,自然要有长计。”

    祖约闻言之后,脸色不免更是一黑。他虽然是穷途北投,但终究也是久镇一地诸侯之类,虏庭之中也不乏呼应者,未必至于如此艰难。不过落难之人,又有什么体面可言,旋即便有众多求索登门,他情不愿舍,悭吝致怨,酿生前祸,迫不得已投于石虎门下,没想到境况转为更加恶劣。

    “陛下近来总是责我杀戮太甚,他是久醉繁华不知为事艰难。那些贱民正似郊野蔓生的杂草,拔去一株转生十株,又怎么会杀得干净。可是今不同夕,他已经是位尊难近了,懒听旧声。”

    石虎讲到这里,神态中却有一丝落寞,不只是因为被疏远而难过,还是不能再滥杀而惋惜,转头看了祖约一眼,又问道:“倒是老奴可爱,你觉得我这么说对不对。”

    “陛下位处不同,所见不同。来日大王承业,心境应该也会有所变迁。”

    祖约听到这禽兽漠视人命之言,心内已是凛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祖某不才,愿为大王驱使,旧声加于大王,辅成不世之功。”

    石虎闻言后已是哈哈一笑:“我是明白陛下因何礼待你们这些晋人,本身不过豚犬之用,最爱作大言去取悦君上。当年我居乡时可没人说过这些,但谁又能阻我马踏南北斩杀出来的功业!不过这话倒也让人振奋,去整备酒食,我要与你喝上一场。”

    祖约连忙让家人各自退下,自己亲自引领石虎往堂上去。

    待到酒食封上来,祖约捧起一个造型精美的酒瓮,恭敬摆在石虎案前,说道:“大王志凌天下,理应享尽宇内珍馐。此为南乡佳酿,名为醴泉真浆,风味远远优于时下浊液。穷途北上,都不忍丢弃,恭请大王品鉴。”

    石虎初闻此言,却是有些不以为然,他也是嗜酒之人,击破关中后,府里搜罗了大量前晋酿酒匠人,终日为他营造美酒,整个襄国都中都没人敢在他面前自夸酒醇。就算有,那醇酒也自然归了他家。

    可是当那清澈透明的酒液被倾倒出来,便有浓郁酒香铺面涌来,单单味道已经迥异于他早先所品,脸色已是忍不住有所动容,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那股极富冲击力的辛辣顿时在胸腹之间横虐起来。

    他双唇紧闭,眉头微锁,似在回味,似在苦捱,原本也是胜饮之人,可是这一碗酒液给他带来的冲击却远甚于以往数斛。他脸色渐渐转为酡红,良久之后才徐徐喷出一口夹杂着浓郁酒香的浊气,继而已经忍不住拍案道:“好酒!”

    祖约闻言后心绪转安,顺势讲起这酒的渊源:“讲起这一佳酿,倒有一桩轶闻,说是吴中一家土宗……”

    石虎一边细品酒液,一边兴致盎然的听着祖约讲起那些江东风物。祖约对这佳酿来历所知也不甚多,言起来也是道听途说,但正因诸多牵强附会,反倒趣味横生。

    “一群梁门蛀虫,何幸得居秀美乡土。总有一日,我要勒马南面纵横,人生大乐,无过杀伐!”

    石虎听完那些传闻后,已是忍不住感慨有加,不免有好奇道:“常听你们晋人言道江东那是蛮夷荒土,怎么群丑过江后,居然会有了嘉瑞滋生?莫非真的有什么福运加身?”

    言到江东之事,祖约也是深恨,若非那些高门权斗疏远,他怎么可能落到今日这步田地!

    因而听到石虎所言,祖约已是忍不住冷笑起来:“什么福运加身?实在太可笑!若真是正朔有德天子,也不会避居荒土!更有甚者,国宗之家,居然与吴中貉子门庭结亲,可见失德如何!或许未待大王雄兵掠境,江东已然易制,自取灭亡!”

    “老奴这么说,莫非那南乡还有什么雄略之士?”

    石虎听到这话,不免有了兴致,中原他已无敌,确是想听听天下还有何人可为对手。

    “大王或是不览江东形势,高位尽是薄才寡德之辈,后代更是无一二可观,自然也谈不上什么雄略之士,不过是背倚大江,假作天下无灾。彼乡土宗,不过一群丧国之余,于大王而言自是不足为患,但却作乱不已。如今敢战能为威慑之士已经尽去,来日诸多土宗必会更加猖獗。”

    讲到这里,祖约便随手一指那酒瓮,冷笑道:“譬如产此佳酿的吴中土宗,便是吴兴沈氏宗贼,他家屡有作乱,却因善为钻营,居然能够苟全乃至幸进,尚于帝宗……”

    石虎原本还有一些兴致,可是听着听着便完全没了兴趣,什么吴兴沈氏,听都没有听过。刘琨如何,王浚如何,一个个还不是虚有其名,更不要说区区一个貉子宗贼,简直连让他记住的资格都没有。

    饮至半途,眼见石虎兴致还不错,祖约便又吩咐子弟行出拜见,说道:“拙子几人,并无长处,唯有驱使恭顺一端,若能为大王用,必将忠勇以报。”

    石虎这会儿已经有些醉醺醺了,懒得理会祖约所言,醉眼匆匆一览,却指着其中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语道:“这小奴也是老奴之子?样貌倒是远胜其父啊!”

    祖约闻言后连忙说道:“小儿青奴,长在吴乡,少见英迈,若是失礼,还请大王见谅……”

    “何种娇娃孕成佳儿,速去传来我看一看。”

    石虎在席中半卧,摆摆手不耐烦道。

    祖约听到这话后,脸色却是蓦地一红,可是看到环绕厅堂而立的那些悍勇军卒,最终还是将双拳卧在袖子里,将儿子们带下去,过不多久,又将自己一名妾侍送来厅堂。

    “夜已经深了,大王已经尽兴,祖侯也退下休息去吧。”

    妾侍被送入了堂中,祖约却被拦了下来。他心中纵有气愤,也是无奈,只能咬牙转身离开。行出不远之后,夜幕之中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掌拍在了墙壁上。可是还未等到他彻底远离,忽然听到后方传来女子凄厉叫声,心内已是一颤,而后却远行得更快。

    “祖侯留步!”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祖约停下来回身望去,眸子顿时一凝。只见几名兵士在一个中年文士带领下行来,其妾侍半袒被一名兵士夹在腋下,胸前血洞还在汩汩冒血,已是气绝。

    “这女子风情倒是可观,可惜……唉,若使大王败兴,祖侯应该也知后果如何。若是还有备留,速速去准备。”

    那中年文士望着祖约,满脸不加掩饰的戏谑姿态。

    祖约整个人都愣在当场,良久不能发声,可是很快剑锋便杵至眼前,才涩声道:“家中瓦质居多,实在没有必胜此女……”

    “这倒也不妨,祖侯不是还有小奴状类其母?若是过了今晚,大王能有得意,来日我等或还要仰祖侯提携啊。”

    那中年文士又笑语说道,看到祖约脸色阴郁久久不言,脸色渐渐转为阴冷:“饥龙久待,噬人越凶。祖侯是打算违逆大王了?”

    “我去……”

    说出这话后,祖约只觉得全身的精气都离他而去,只剩一副皮囊木然而行。

    这一夜,祖约枯坐在房间中,待到天光,惶然未觉。

    “主公,天已经亮了,小郎那里……”

    听到门下通报的声音,祖约身躯蓦地一震,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转望向窗外,一点晨光洒落下来,但却驱散不走盘桓在他心头的灰暗:“天已经亮了……”

    他从未觉得一夜如此漫长,仿佛过了千年那么久远,又是那么的短暂,上一刻满心的屈辱还鲜活的跳动在心头,眨眼之间,一夜已经过去了。

    “青奴、青奴……我儿他、他还活着?”

    他仿佛一个迟暮的老者,踉跄着爬起来抓住门下的手腕,语调沙哑的仿佛在咽喉里塞满了沙子。

    “祖侯毋须心忧,小奴他活得很好,大王很是心仪小奴。”

    那中年文士再次出现在门外,满脸堆满了笑意,少了昨夜的讥诮,但却多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羡慕:“祖侯与大王结此善缘,门庭复兴有望!来日都内显达纵马之时,还希望祖侯不要忘了小民昨夜成全之善策,提携一二。”

    这人说起此语的时候,并无半点讥讽,反而有一股阿谀。能够跟在石虎这种豺狼身边充当侫幸弄儿,他又有什么志气可言,只恨自己皮囊粗鄙不堪承欢,恨不能以身代之。

    “我儿在何方?”

    祖约再望此人,神态已经冷静下来,满腔的怒火怨忿结霜冰封在心底。

    “大王前刻出庄见客,晚间归来还要在此住上一夜,明日才会归都。祖侯有一天的时间可以教导小奴,切勿辜负错失大王这一场爱惜之念啊!”

    那文士又故作交心状,满脸为祖约谋算的神情。

    祖约横望他一眼,不再多说,而是匆匆出门去,往儿子所在屋舍疾行。

    “阿爷,阿爷救我……那胡奴、”

    满榻破絮当中,祖约看到他最珍爱的小儿卧于其中,模样已是惨不忍睹,再次忍不住潸然泪下,冲上前去将儿子紧揽怀中:“青奴勿惊,阿爷在这里……”

    “小奴人事初经,难免……”

    那中年文士上前谄笑,然而祖约却蓦地站起来,自袖中抽出一柄尖刃,怒吼道:“滚出去!”

    文士眉梢一扬,继而便冷笑:“祖侯饮井逐掘者,倒是凉薄!”

    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恨恨迈步离开,不敢再望祖约那几欲杀人的目光。

    待到室内无人,祖约才又抱起儿子,语调已经转为凝重,沉声道:“青奴,阿爷知你熬得辛苦。是阿爷有罪,往年放纵恣意害得我家……罢了,此时再言已无用处,接下来,阿爷说什么,你要深记。若能做得好,不只能保住满门性命,阿爷还要和你生啖分食那羯奴血肉!若是不能,我全家都要死在今日,往生若能有幸再为父子,阿爷一生衔环,做我儿奴!”

    晌午时分,一队精骑在距离襄国百里之外的荒野驰骋,左近或有流窜的难民或是放牧的胡奴,一律都被那些恣意驰骋的胡卒骑士们追逐射杀,整个野地里弥漫着丝丝血气。

    “大王,左近都已肃静!”

    亲兵飞马来报,石虎闻言后才点点头,继而便率众折转方向飞奔而去。

    一行人在荒野中疾驰良久,才到了一处林木茂密的河谷口,石虎一行飞马冲来时,河谷中也冲出一队二十余人,为首者乃是一名虬髯贲张的胡将。

    “接到大王信报,某已在此等候多时。”

    那胡将冲至石虎面前,挥着手中马鞭笑道。

    “桃豹你还是风采照人,我却已经为人圈在襄国,难有伸展啊!”

    看到来人之后,石虎也大笑起来,神态很是欢愉。

    这胡将名为桃豹,乃是早年追随石勒起兵的元老,如今则负责镇守邺城,也是一名方面大将。

    “大王志气冲天,哪是凡夫能限!”

    两人并骑冲进河湾处的密林,部众们则分散各方,游驰左近,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过来。

    密林中早被劈砍出一片空地,空地上已经架起了大大的军帐,两侧大锅沸鼎烹煮着肥嫩的牛羊,而大帐里则隐有莺莺燕燕的哭泣声传来。

    “会面仓促,只能少作布置。请大王暂且屈尊,来日一定再有大献!”

    桃豹满脸恭敬的将石虎请进了大帐里,继而营帐内被俘的十几名女子惊恐嚎哭声更大。

    石虎眼下心事重重,却没有心情享乐,听到那嚎哭声不免更烦躁,便将眉梢一扬,吩咐道:“退出去都斩了,来日若能成事,时刻都能享乐,眼下纵有乐趣也是无味。”

    没能讨好石虎,桃豹讪讪一笑,连忙让部下将那些女子押出去,继而才又说道:“大王急招,不知有什么吩咐?”

    “眼下我是手足被束,能言好的旧人越来越少,桃豹你在邺城,想来也不舒心吧?”

    听到石虎这么说,桃豹脸色已是有些不好看,忍不住叹息道:“陛下登顶以来,多有偏听,总要训斥旧将少作杀戮。可是若不作杀戮,偌大河山谁人拱手送出?大宴得享,厌见屠夫。我等旧人,若是不得大王看顾,不知还要难过多少!”

    石虎闻言后便是冷笑道:“你道我又能轻快多少?邺城是我功业旧基,陛下恐我做大,派了奴生子去将我硬逐回襄国。你们还要仰仗我,却不知若非你们这些旧人故情,这颗大好头颅早被人取走做盘中加餐!”

    一边说着,石虎一边拍着自己的脑袋,满眼刺骨的恨意。

    “所以旧人们也是希望大王能够再出掌军,太子、秦王,不过是短须小儿,养与妇人手,多听腐儒言,旧人不能成心腹,所行也不能得其心。陛下英迈半生,可惜尊而见疏,往年同骑翱翔,近来却是面君不易,让人心寒!”

    言道当下的处境,桃豹也是满脸的不忿,尤其对石勒的几个儿子,言辞中更是颇多不逊。

    “我今天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一声。年中陛下将要再建邺城,是要以此来摧垮我的根基。本来石宏小儿年初就要去邺城督事,被我借机打断臂膀养在都内。你们若还想来日从容,就要趁着时间给我存下几分元气!”

    石虎讲到这里,神态更是恼怒:“几个奴生婢养的贱种,强居眼下的富贵已经是非分,居然还妄想要我以君王事之,简直就是做梦!”

    “我等为大王守住根基那都是分内之事,也是自保之道,可是陛下那里,大王可是已经有了决定?”

    桃豹闻言后便皱眉道,相对于石勒那几个儿子,他们自然更愿意跟随石虎这个多年一起征战的首领。但是石勒那里究竟要如何面对,他们也实在拿捏不准。

    “眼下未到途穷,我也不便多说,不过你是我的心腹肱骨,告诉你一二句也不妨。”

    石虎冷笑道:“偌大家业,我与奴等共逐而来!我事他为血肉亲长,他却以血肉远我,视我为夺产家贼!赤心对此冷眼,实在可恨!江东年前动荡,本是南掠的好时机,他是恐我再创大功,将我圈在座前不肯放出,可见志气已经是大衰!南北河山,老迈不堪进取,奴儿更不配坐享!待其失命,这局面我是绝不会拱手相让!”

    “能得大王此言,我心已是大定。请大王放心,我等虎狼之将,庸者也绝对不配驱使!”

    桃豹闻言后,已是顿足捶胸保证道。

    匆匆密会,而后彼此分别,石虎心情已是大好。他未必信得过那些胡将,但更清楚一点,如今陛下身边已是杂儒并立,那些旧将若还要想再如旧日那般恣意,自己才是他们唯一之选。所以根本无论忠心与否,拥护了他,就是在拥护他们日后的功业前程。

    傍晚时分,石虎才又再回到襄国近郊那庄园,待到入庄之后,便听部下来报:“大王,祖贼发癫,要杀自己的儿子,朱令上前劝解,却被反手刺死!”

    石虎闻言后先是一愣,继而便笑了起来:“人家自己骨肉相残乃是家事,那朱奴干涉旁人家事,正是自己取死,不足怜惜。不过这老奴明知小奴已成我爱物,居然还要杀之,真是可厌!”

    说着,他便行入庄中去,很快便看到被守卫们擒住捆绑在地的祖约,与之并排的还有那个中年文士的尸体。他上前将那尸体踢走,继而满脸厌恶道:“这厌物耗我颇多米粮供养,居然是因管了闲事送命,实在可恨。尸体丢出喂狗,稍后他养在都中的家眷,男丁斩了,女子充作营乐。”

    待护卫们将尸体扯走,石虎才让人架起满脸惨淡之色的祖约,笑语盈盈道:“老奴真是没有道理,昨夜还要让儿子们为我所用,如今我是用了,怎么你又不满?你这失家之犬仓皇北来,要做我的犬马之用,你配吗?”

    祖约眸中已经充满怨忿,可惜嘴巴被破布堵在了口中,只能在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石虎望着祖约愤慨模样,眸子渐渐转冷,他之所以保下祖约,除了与石勒置气以外,不乏要以此示好那些胡部降人,但若说指望祖约帮他什么,那也谈不上。这祖约之能远逊其兄,更不配自己去礼待。所以在看到祖约此态之后,心里已经有了杀意。

    “阿爷为何要杀我……”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尖叫,旋即便见那祖家小儿青奴大哭着冲出来,手持尖刃刺向老父,只是身量、力气有逊,并没有刺中要害,那尖刃没于其左边大腿上。

    石虎看到这一幕,已是哈哈大笑起来,转手将那青奴拉到身边说道:“小奴真能得我心意,父子又如何,生就的骨气,谁让我死,都不能活!”

    他看着祖约摔倒在地,一脸的震惊还有满眼的死灰色,不免笑得更是欢畅。他反手将那弑父的青奴交给身后的护卫,仔细吩咐道:“将这小郎带下去,给他配上甲衣兵刃,我要带回都中善养调教。如此年纪已经有了不凡的秉性,若能教养的好,来日绝对不会流于庸俗!”

    待到那青奴被人拿下去,石虎才转身入厅让人将祖约送到堂上来,示意人给祖约松绑,然后才沉声问道:“老奴你要杀子,莫非是觉得我不配享此佳儿?”

    祖约似乎还沉侵在为子所伤的震撼中,听到这话后身躯已是一震,继而眼眶里已经滚下热泪:“祖某虽然南面失节,但父、兄家风教诲,只凭事功死战得名,不以侫幸屈志得显!此子本是心爱,却是害我家风之始,若不杀之,愧对祖宗!”

    说着,他又转望向石虎,一脸冷笑道:“先前大王已是有见,此子居然连弑父恶事都能做出,可见秉性已是至邪!大王却要将之收养在畔,来日或要遭受毒噬!不过这也罢了,北奔半载,志气早夺,今日又何惧一死!临死之前,善言有赠,此子已是悖逆,死亦不能归宗。来日大王若是遭噬,或要将我剖棺曝尸有告,我也能长笑九泉!”

    “那终究是你骨血,却要如此恶毒诅咒,老奴你是不能杀子,要借我之手将这门内之耻除去?”

    石虎闻言后,原本森寒的脸庞再次展露出笑颜,继而便摇头叹道:“老奴你真是愚蠢,难怪在南面要被驱逐北上。当今这个世道,讲什么人情礼法,庭门有此佳儿,正该悉心有教,以虎狼饲之壮养其志,岂能为牛马庸碌之用!我家中同样有虎子狼性,一个个气壮冲霄,若非如此,如何配得上、守得住我拼杀出来的偌大家业!”

    “不过与你说起这些,你也不懂。夺志老贼,不如妇人!不过也多赖你们晋人阉性,江山才为豪迈者居之!”

    讲到这里,石虎笑得更加欢畅:“你家青奴小儿,难得秉性超逸,就算养在你庭门里,你也养育不成,本身没有壮气,怎么能养成虎子?所以,你也不要怪我夺你心爱。你这丧志老犬,杀也无益,不如就安心苟活。来日能让你祖氏再名著华夏者,或许就是你所见这个家门之耻!”

    祖约只是垂首冷笑不已:“头颅便寄于此处,大王随时可取。来日奴儿养成悖逆,只乞大王烹食分一杯羹!”

    “哈哈,老奴真是杀子之心甚烈。只是我这一柄刀乃是分割天下之刀,你不配借!”

    石虎朗笑一声,继而便昂首离去。

    待到堂中只剩一人,祖约才蓦地趴在了案上,满身的湿腻已经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汗水。他枯坐竟夜,只是想明白一个道理,这个石虎虽是人形,却是兽性,面对此人不能人情待之,只有悖于人情、近乎兽性,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走投无路,能够拼的只有自己全家性命,就算是事败了,不过也是一死。但只要能活下来,总有机会噬咬这个畜生一口!

    他心内尚在侥幸,忽听到庭外惨叫连连,然后便见两名披甲染血的卫士进门说道:“大王有命,祖贼欲害王心爱,杀其二子为戒!”

    “狗贼畜性!我要与你生死纠缠,黄泉不饶!”

    祖约心中惨痛,牙关咬崩沁血,两眼已是血色迷蒙。

    汛期到来,江东水网水量再次变得充盈起来,水道上舟船往来日趋频密,均有余、补不足。伴随着这种日趋频密的交流,兵灾洗掠之后的江东也在快速恢复着元气。而建康作为首治,随着大量工事的开展,每天都在发生着让人欣喜的变化。

    如果说大量物资的涌入,物价快速的平稳,只是让小民温饱得望,大收便利。那么都中近来围绕秦淮河畔沈园摘星楼的一系列事件,便让士人们多觉风雅横流,引人趋向。

    自从摘星楼外悬挂起驸马沈侯的新赋之后,便很快成为了都中最引人瞩目的景观所在。时人多有臧否议论的习惯,只是往年可作谈资的话题实在太少,大多集中在人或事身上,但又未必人人都能接触其人又或身临其事,即便有所谈论,总是倍感疏远。而且谈论太多,总不免流于唇舌煽动、巧作排诋之徒。

    可是摘星楼这一举动,却给时人提供了近乎源源不断的谈资。《世说新语》多录中兴名士之旧事,每成一篇,便高悬于楼外。善为赏鉴者,观其文可以论断人之格调优劣。善为文章者,摘录章句咂摸细品。善为笔法者,则可以就那字迹勾折笔锋揣摩描摹。

    而就算是文法不通,义理不明的寒丁庶人,或许根本就看不明白那高楼悬文到底写的什么,又或好在何处。

    但是这于他们而言,也是一桩极为新趣的体验。以往名流们要作雅戏集会,或是深宅大院之内,或是远山河谷之间,绝迹人前。这让寻常人即便有追慕之心,也是求索无门。但如今摘星楼悬榜于外,这让许多人都有一种身于其境的参与感和代入感。

    每每有事无事,都在摘星楼左近绕行过。偶或毫无征兆的抬头观望一眼,嘴里无意义的吟咏几声,便觉清逸盈怀,雅趣盎然。

    这一个风气,渐渐扩散到全城,甚至于让市井之间都少争执鄙语,人人都能口诵一二雅言。如此世风的变化,就连沈哲子自己,对此都是始料未及。

    今日午时,又到摘星楼换榜之日,沈园左近便又再热闹起来。秦淮河上漂浮着几艘游舫,上面各自乘坐着一些都内名流,或是自持身份、或是性好清静,不愿入园去与那些年轻人们混在一起,在这清风徐来的水波上,得一妙章佐酒诵之,也是一桩逸事。

    更多的还是各家门生、奴仆和看热闹的民众,他们散布在各个角落里,翘首以待。

    “撤文了,撤文了!”

    随着左近一些嘈杂的呼声,原本悬在楼外的幡布被徐徐收起,然后在高层处又有新的幡布被展开,随着风吹摇摆不定,还不能看清楚上面的字迹。

    “上一篇悬文,乃是尚书令温公亲书的并州刘司空文,观之昂扬激迈,让人心绪难定,倾慕之余,又是悲怆难当。刘司空孤悬北地,苦心孤诣,羁縻杂胡,终究不能竟功,让人扼腕,恨不能生而当时,为刘司空驾前驱使!壮怀已成绝响,倒不知中兴还有何人可为后继?”

    过去几天里,许多人都深受刘琨那大功难竟的事迹感染,深为惋惜。尤其许多南渡日久人家,子弟多在江东长成,对于北地旧事已经多有淡忘,而温峤这一篇文章却再将那烽火狼烟、悲壮戚哀的北地画卷徐徐展开,让时人更加认识到家破人亡、神州陆沉的那种苍凉,而随着刘琨个人的兴衰,又有一种救亡图存、舍我其谁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这种感受,并不同于那些中兴名士的雅趣事迹给人带来的愉悦感,因为受此感染,不乏人觉得过往看到的那些名流轶事有些索然无味,想要再继续延续这种情怀。

    中朝以降的名流,自然不独只有刘琨在北地苦苦维持,但其他的要么名望略逊,要么不合主流,像是中流击楫、誓师北伐的祖豫州,功业并不逊于刘琨,但是因为其后继者不能守节至今,甚至于兴兵内向,便不好在此时过分的宣扬。

    所以,对于下一个要登录的人物,围观者们一时间也是好奇的很,想要看一看谁人能与刘琨并举而无逊色。

    幡布渐渐被逐层固定起来,上面的字迹也不再随风摇摆,清晰的显于人前。许多不识字的人,便纷纷望向左近那些略通文墨者。

    “徙、徙戎论……这新文不类旧篇,似乎没有论述什么人或事啊!”

    有粗通文墨者早已经急不可耐在摘星楼外绕行,找到了文章开头一端,可是在观望少许之后,不免有些错愕,因为此文文风并不同于早先的记述,并没有记载什么人、事,通篇似乎都在大作议论。那些单独的字迹,或许都能认识,可是通篇联系起来,则不免有些懵,什么是九服之制?什么是元成之微?

    众人早已经期待良久,待见到那几个识字之人都是望着楼上高悬的幡布,或是怔怔出神,或是满脸懵懂,不免便嘘声连连,不过也由此好奇心大炽。

    他们虽然不识得字,但也能看到几乎挂满摘星楼外墙的幡布上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硕大字体,这些识字之人自然不可能看不到,但却为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前几日那位在东桑楼宣讲的曹氏郎君过来没有?这几人看来也是懵懂,自己都瞧不明白,更不要说讲给旁人听!”

    有人已经失去了耐心,一边高声叫嚷着,一边往沈园所在再往东去的一座江畔小楼行去。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醒悟,大踏步追随上去。

    至于人群中被嫌弃的那几名粗通文墨者,心中已经满是气恼,但又不乏羞涩。他们虽然能认得出字,但又确实不明白写的是什么,其实心内好奇较之那些文盲还要炽热得多。于是也来不及再生闷气,一个个也都往那座小楼而去。

    “你们所说那个曹氏郎君,是个什么来历?旁人都看不明白的文句,他就一定能讲解明白?若是真有如此大才,怎么不被沈侯请去摘星楼上,却要在园外和群庶混在一起?”

    虽然追了上来,但那几人心内却是羞愤不减,一边疾行不落人后,一边还在撇嘴讥讽。

    “蠢物惯会狗眼看人!你怎么知道那曹氏郎君不被沈侯邀请?人家乃是正经旧魏宗亲,就连琅琊王氏门内子弟都将他请为座上宾!那曹氏郎君乃是旧贵家业,都中自有宅邸,能与沈侯做邻居,可想是怎样煊赫。人家不过是秉性亲善,偶有兴致给人解惑罢了,你们若不愿听,那也根本不必去,反让旁人站位从容一些!”

    一行人争执着,很快就涌入了那一座小楼所在园墅。只是这园墅面积要比沈园小了许多倍,不乏局促,当众人到达时,便看到园内已经站满了人,就连墙头上都不乏人攀爬翻越。

    园内那小楼离地不过两丈余,规模远远不能与旁边的摘星楼相比,周遭一排桑植远景,只是眼下枝桠上也都爬满了人,让那些老桑树都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曹立不是没有见过大场面,他家在江北广陵本就有仆役成群,部曲众多。可是来到都中后不敢过分张扬,携带太多随员,颇有形单影只的感觉。类似今日这样站在小楼上被都内数千民众围观,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体验,但仍不免有些局促。

    早几日他听了任球的吩咐,花了很大的代价才买下沈园旁边的这一座小小废园。都中物价虽然有回落,但是地价较之旁处还是要高昂几倍,尤其秦淮河畔更是都内最好地段,加上这废园距离沈园又是如此近,区区数亩的面积,足足花了曹立近百万钱!

    老实说,这样高昂的价钱,在江东任何一处都足以置办下一个占地广阔的庄园。饶是曹立家境也算豪富,对于这一笔巨资投入仍是倍感肉疼,而且如果不是任球帮忙,就连这样一个价钱似乎都不能入手。

    原本曹立见任球那么热心帮他张罗,还以为此人是要借此联合园墅主人来讹诈自己钱财,被迫无奈硬着头皮买下来。可是随着沈园高楼悬文,在整个都内都造成了轰动影响,连带着沈园周遭的地价陡然攀升。

    而曹立这一座废园,价格更是在短短旬日之内就攀升倍余,甚至不乏九卿人家乃至于吴中豪富登门造访,报价甚至已经达到了三百万钱!

    饶是曹立见惯巨利,但如此惊人的地价涨幅在他看来仍是梦幻一般不真实,甚至于已经忍不住要趁高价抛售出去。单此一桩进项,便能补偿大半他这些时日在都中所耗。

    不过他也因此明白了任球确是没有欺他,而是真心帮忙,因此哪怕是受人威逼利诱,还是咬紧牙关绝不售卖,甚至于不惜工本的将这座小园在最短时间内给修葺起来。

    当任球将摘星楼中底稿送来,佐之以名家点评,让他当中宣扬解读时,曹立才明白这是驸马在助他扬名,心内不免也是感激万分。

    以往他在都中钻营,多受人大索财货,关键时刻厚礼结交者反而对他不闻不问,而驸马虽然没有站出来支持,但却给他做梦都想象不到的提携!且不说他能否因此东风而声名鹊起,单单这一座小园的收获,便已经足够让他铭记不忘。

    当然曹立自己是不知道,不要说他这区区几亩小园,围绕沈园周边、秦淮河南北十数顷的土地,都是沈家的。

    这些地产,有的是原本沈家置产,有的是公主陪嫁,有的则是他军管建康那段时间干脆直接就记在了自家名下,反正各寺署籍册早被乱军焚烧干净,没有旧账可翻,而沈哲子又向来都是奉行贼不走空。就连太庙,过了门口那条街道再往南已经不属太常。沈哲子想从他手中拿钱,哪还需要直接开口。

    早在摘星楼换榜之前,曹立已经先一步拿到了相关的资料,并且已经背诵的烂熟于心。待到园内人数聚集的差不多了之后,便登上小楼里延伸出来的那个望台,准备开始宣讲今日的新文。

    曹立在都中厮混的时间也不短,该学的一些做派也都学得差不多,眼下散髻、鹤氅,腰佩白玉璋环,手持犀骨折扇,暴露在衣衫外的脸庞、脖颈都扑着厚厚的粉,面相虽然不算英朗,远远望去倒也形如玉人。

    曹立缓缓行到望台上,身后四名青衫小奴各捧杯盏、唾壶、琴箫等雅具。下方人见到此态,不免便高声鼓掌叫好。从那些声音中,曹立已经可以听得出其中不乏在任球门下厮混的都中闲人,可见驸马身边这一位管家待他确是不错,不免让曹立更加感怀。

    且不说任球已经帮了他这么多,单单派了这么多手下来夸他好看,已经让他感激得很。毕竟,这可是他从未享受过的令誉。

    待到瑶琴摆在案上,曹立坐下之后,突然抬臂一勾琴弦,当即便有清越弦声扬起,很快便压下了小楼周遭的杂音。动作虽然有些做作,但曹立自我感觉却颇好,清了清嗓子,然后便大声说道:“今日摘星楼上所悬文篇,正如诸位所见,乃是中朝高智识远的名士、陈留江统江散骑中朝所奏名章,虽是旧题,但却振聋发聩,深意如渊!”

    “夷蛮戎狄,谓之四夷,四夷者,化外野民,茹毛饮血,不恭王道。所谓九服,方千里曰王畿……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蛮服……华夏之外,九等之土,其民其地,与中国壤断土隔,正朔不加……”

    “曹郎君的意思就是说,那些杂胡蛮夷,本就不是中国之民,番邦外族,不戴衣冠,不远禽兽……”

    考虑到受众的接受度不同,曹立也另安排了人将自己的讲解再作更粗浅的解读,以期让更多人能够听明白。

    随着曹立在楼上讲解,围观众人才渐渐明白那一篇新文究竟在说什么,原来是在说那些杂胡疏文异种,虽然进入华夏之地,但却很难归于王统,如果不早作防备,迟早会酿生祸患。

    时下北地胡虏肆虐,众人听到这一篇《徙戎论》的内容,心内已是深有感触。但也有人忍不住叫嚷道:“眼下羯奴已经猖獗,反倒是王民被驱逐南来,又作得什么徙戎论?这是在徙戎,还是在徙晋!”

    “蠢物可厌!你自己听不明白,还要怪罪议论者没有智计!刚才曹郎君已经说过,这一篇乃是旧题,中朝臣奏!那时候夷狄尚未猖獗,早有高智之士已经看到隐患所在,所以要为此谏去规劝台辅早作准备!”

    “既然已经有明见,为何不行,致使胡奴猖獗作乱天下!华夏多英迈,却让夷狄跳纵,实在生人大耻,死魂不安!”

    楼外已经因这徙戎论而议论纷纷,摘星楼上同样也不平静,大多围绕这一篇旧文在各抒己见。沈哲子坐在席中主持集会,心内也是感慨良久。

    《徙戎论》这篇文章因其准确的预见性,以及当时被忽视而引起的惨烈后果,知名度相当的大。后世每每有人议论起来,不免要扼腕叹息,深恨当权者无为,不能对此重视起来,继而让整个华夏民族都堕入长达几百年的战火中。

    但是在时下,《徙戎论》作为江统向当时朝廷的上奏,而且还遭到了忽视,知名度并不算高,只是在小范围内流传而已。就连摘星楼上这许多士族子弟,不少人都不知道几十年前祸事尚未完全爆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人高眼明见,洞悉到这一桩隐患,并且已经提出了解决的方法。

    因为《徙戎论》的政治性太强烈,沈哲子将之公示于众,其实也是冒险,且不说台中反应如何,如果民风导向不利,便极有可能引发那些遭受战火荼毒、侥幸活下来的民众心内对执政者的昏聩暗怀不满。

    不过权衡再三之后,沈哲子还是决定将之节选公布出来。

    一方面,这个大错是中朝犯下的,严格说起来,江东的朝廷在合法性上本来就有待商榷,并不能完全继承中朝的正统。而从另一个侧面而言,中朝的错误也并不能完全归罪于如今的朝廷。

    相反的,如今的这个朝廷对于保存汉人元气,并且抵御胡奴南侵有着极为重大的贡献。毕竟,元帝作为琅琊王时,并没有居在显要决策位置,也就谈不上败坏世道,而在过了江之后,接纳了大批南来的流人。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司马越的小马仔,只是在替八王之乱背锅而已。

    借这个机会,与中朝进行一次比较深入的割裂,反而有助于加强江东的凝聚力。死抱着与中朝的承继关系,在北地乱战一通的时候,是有助于拉拢那些苦苦维持的中朝残余的军事力量。可是到了现在,羯胡几乎已经统一了北地,这种坚持已经意义不大。

    即便是还有凉州的张氏和辽地鲜卑承认江东政权,但彼此阻隔遥远,更无力阻止他们的独立。至于江北的流民帅会否因此而人心涣散,说实话流民帅们已经是半独立的存在,正统与否对他们都没有什么约束力。

    另一方面,沈哲子也是希望能够借此让执政们有所警醒,倒不是说要以此拷问他们的灵魂和良心,而是要让他们迫于民声物议,最起码表面上也要摆出来一个厉兵秣马、收复旧疆的态度。

    中朝犯的错,你不愿意认,如果还不矢志北伐,那么你政权的合法性从何而来?

    当然也只能做个样子,如今的江东,根本就无力北伐。但只要能确定北伐这个政治方向不容置疑,沈哲子的目的就达到了。

    沈哲子有此动念,直接原因自然还是江虨的到访。对于江虨这个人,他了解不多,无所谓帮不帮忙,但是江统的《徙戎论》,如果运用得好,绝对能够造成很大的回响。

    耳边听着那些世家子们在得知徙戎论的内容后,或是扼腕长叹,或是破口大骂中朝执政昏聩,沈哲子虽不多言,但对这些反应还是比较满意的。他就是要告诉这些南渡二代们,你们本不至于途穷至此,就是因为你们的长辈昏聩无能,白白错过了这样一个救亡图存、铲除隐患的大好良策!

    当然也有人早就知道了《徙戎论》的存在,虽然也有愤慨,但并没有过分激动。徙戎论确是经国谋远,但也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没有可行性。这些内附的胡虏不只数量众多,甚至已经安居繁衍数代之久,如果真要大规模的驱逐,战火即刻就会蔓延起来,那时候可能连南逃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徙戎论在当时没有太大的实际操作性,但也并不是没有意义,它揭露出来一个恐怖的未来局面,夷狄早晚必成祸患!如果司马家那些宗王们稍有常识,就应该因此而警惕,有所备案,而不是肆无忌惮的狗咬狗,打出一地的狗脑子,乃至于大量武装胡人作为他们内斗的力量!

    当然,要如此大规模的操纵群情,沈哲子也没有信心能够不出意外。

    江统的这一篇《徙戎论》思路是很完整的,沈哲子并没有公布全部内容,而是节录了一部分,主要集中在华夷之辨,让更多人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但却不明所以,相当于进行一次教育,这样能够避免民众对朝廷产生太大的抵触和质疑。

    经过沈哲子一番节录修改,徙戎论的思想内核就变了,不再是告诫当权者要如何预防隐患,而是告诉普通小民们,那些夷狄乃是远乡客居,你们才是华夏主人公,如今恶客鸠占鹊巢,不独天子失国,更是万众失家!

    当然,单凭这样一篇旧文,自然不能做到上层有反思、底层有觉醒的那种深刻影响,但最起码也是一个尝试。

    经过这一件事,都中肯定又会物议纷乱一阵,但大的动荡倒也不至。毕竟徙戎论本身就不是什么禁忌话题,只是没有流传开而已,加上时过境迁,再作更激烈的举动已经没有意义。

    但沈哲子相信,台中大佬们肯定会因此对他更加厌烦,或许直接强召他入台城看管起来。不过在此之前,沈哲子还是决定先往江北一行。

    梅雨将近,大江水涨船高,奔流横绝南北,所过之处,万山青葱。

    一艘大船自建康出发,顺流而下,到达涂水与大江交汇处时,汇合了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的七八艘舟船,沿着涂水逆流而上,往大江北面行去。

    涂水乃是大江下游极为重要的一个支流,流过淮水与大江之间的广袤区域。在交通极为不便的古代,水道通不通畅便是区域能否兴旺的根本。

    筹划多日,乃至于自穿越之初便已经下定决心要北上。今天,沈哲子终于越过了大江,虽然此行只是为了给杜赫运送粮草辎重,顺便身临其境的感受一下江北的形势,身边并无万军同行,但沈哲子心情仍然不乏激动。

    自从船队驶入涂水,沈哲子便一直比较亢奋,每每站在甲板上眺望两岸,想要看清楚大江北岸这大好河山!

    或许是心理的作用,所见风物较之江东已经有了明显的不同。虽然所见也多远山青黛,郁郁葱葱。但是如果身在江东,除此之外还能看到水道上往来穿梭、擦身而过的舟船,能看到江畔顽童牧牛、壮力俯身耕作,乃至于无赖浪荡、策杖高歌。

    涂水两岸,风景也颇壮美,山峰或是高耸、或是低伏,漫山被林,绿得青翠直接,生机盎然。厚厚的土层,开阔的平原,大块大块堆叠在水道两侧,荒草杂枝恣意生长,那蔓生的枝桠、肥厚的绿叶、深插在土层里的壮根,以植物应有的方式将这片土地所蕴藏的生机汲取出来,喷涌向上!

    景致虽然壮美,但终究少了一些什么,完全不需要思忖,沈哲子便能够感受到,是人气!放眼远眺,视野所及,原本这里应该是一片膏腴丰饶之地,阡陌交错、鸡犬相闻,炊烟袅袅,屋舍连绵。

    可是现在所见到的,却是草木自葳蕤,人迹却绝无。这么说倒也有些不准确,岸上还是有人语马嘶声,但那是沈哲子今次的随员斥候,跟随着船队沿江巡弋警戒。

    这不免让沈哲子感觉有些乏味,他不是不爱秀美山河,然而山河再怎么秀美,没有人在这里繁衍生息,终究还是少了几分颜色。

    原本这里不该是这样子,甚至去年过来的话,应该也能看到许多逐水而居,垦荒耕织的民众活跃在两岸。可是因为去年那场内战的侵扰,这附近区域也难置身其外,大量民众或被叛军裹挟,或被勤王之师驱逐,即便有侥幸流窜于外,寒冬那一场饥馑到来,也都远徙他方,苦觅生计。

    “不义之战,真是害民尤甚!胜也不幸,败也不幸,生者多辛苦,亡者难解脱。”

    船行过一处稍有平缓的河湾,沈哲子终于看到岸边坡地上有生者留下的痕迹,那里应该是一座不大的农庄,只是屋舍早已经坍塌,只剩下了一些断墙残瓦突兀的摆在那里,未被荒草淹没,有森森白骨应是掩埋在地下,但却被雨水冲刷出来,半在土中、半指苍天,似是地底怨气滋生蔓延,仿佛一块癞痢伤疤,丑陋而又触目惊心。

    今次跟随护卫沈哲子的郭诵行过来叹息道:“驸马不必以此介怀,若能长在北地,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类似这样的荒土,人踪绝迹只是暂时,很快这里又会有新的流人到来,翻土垦荒,劈木筑屋,熬得过最初就能活下来,养出几分元气后,等着下一轮的宰割降临。”

    “这样一个世道,人命就似杂草,大火燎原后看似空空荡荡,但等到春雨浇灌之后,总有新芽又会破土生出。少年时所见民生艰难,诸多惨事,我也是颇受煎熬。但本身已是力有不逮,也实在没有余力庇护太多乡人。后来也就目作寻常,一力诛恶,无暇他顾了。小民虽然微如芥子,但只要扫荡出一片清明,他们也总能活下来。”

    似乎是为了回应郭诵的话,当船行过一片高岗时,旷野中便传来了惊恐的叫嚷声。岸上的斥候们扫荡左近时,在密林里发现了一群三十余名正在采集浆果的难民,男女俱有,甚至于其中还夹杂着几个胡人,一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往四野飞奔流窜,很快就隐没在了一片荒岭中。

    沈哲子眼下不能帮助这些人太多,心内已经有几分郁郁寡欢,待见他们一个个仿佛惊弓之鸟,每见军旅行过便就惊慌逃窜,心情不免更加恶劣。

    他略作沉吟后便提议道:“不如把我们的旗号打起来吧,那些人若知是王师行过,也能少受些惊扰。虽然眼下不便赈济他们太多,但若他们愿意的话,也可以跟在船后同往戍堡安置下来。”

    说完后,他便见郭诵,乃至于那个同行的萧元东脸上都露出怪异之色,便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说了蠢话。他讪讪一笑,又说道:“我也知王师旗号在江北未必有多大号召力,就算他们不能信任,最起码也能相安无事吧?”

    萧元东闻言后便长叹一声,说道:“去年我等第一次踏足江北,原本也是如驸马这般想法,过江不久后便打起了旗号。行进不多久,前来拥迎者已经将近千余,最开始我们是受到极大鼓舞,没想到王师旗帜在江北居然有这么大的号召力,乃至于美梦幻想旬月之内便能集众万余,在南塘开创起一片局面,不愧驸马所用……”

    “那些人随队而行,初时倒也安分,既不滋事吵闹,也不讨要太多,每天只要些许薄粮活命即可。可是随队几天之后,却有一夜哗变,他们仿佛约好了,直接将随营的辎重哄抢大半。杀又不能杀,阻又阻不住,到了天明时,不只那些流民一个不剩,辎重也差点都被抢空。”

    沈哲子听到这里,已经略有目瞪口呆,这件事他是知道的,杜赫过江不久便遭遇了一个不小的损失,那时候他已经回到吴中乡里,得信之后便连忙指示京口集粮驰援。不过在那信中杜赫只是言道贪功失算,遭乱民哄抢,细节方面却没多说。

    现在听萧元东讲起,才知这些乱民居然是他们自己招来的。如果说遇到成编制的武装力量,对战不利而丢掉辎重还倒罢了,可是居然被一群流窜的难民给诈住,换了沈哲子自己也真是难于启齿。

    郭诵闻言后便也叹息道:“北地形势确是如此,人心奸猾浮躁,那些小民确是受害甚苦,因而也就变得不再愿意信人,更不愿将命托于旁人。往年李使君初镇地方,因不忍见小民流散受苦,甚至以军粮赈济,也是依附者极众,一时声势大盛。但若一旦粮困,又或战事失利,这些小民即刻就会离散四野,所害尤深。”

    “羯奴也知小民易附难安,因而故意在四野多造杀戮,将小民驱赶往各坞壁依附。有的坞壁因容纳太多,粮尽之后不战自溃,有的则纳入敌虏,被内外夹攻而击破。早年各镇也是身受此苦,流人来投,若不接纳,情不能忍,义不能彰。但若接纳了,这些小民又忠奸难辨,隐患重重!”

    “是啊,我等在南塘戍守也是迟迟无功。虽然仍是多有流人来投,但早先受了教训,也不敢放手去接纳,而且垦植时多派兵众把守,但仍然免不了有流人携着发放的粮种工具私逃,屡禁不止。”

    萧元东讲到此节,也是满脸无奈,以往在江东时,总觉得过江后可以放开手脚去做,自然会有大量建功的机会。可是真正到来之后,才发现处处都是障碍,处处都束手束脚,不止要担心羯奴来攻,还要面对当地的坞壁主排斥,甚至于那些看似可怜的流人都防不胜防。

    对于北地的形势,沈哲子也是所知大概,往往都是从旁人口中听来,但细节上却没有深刻的感受。如今再听两人言道此节,不免也是大感头疼。

    这两人所说到的问题,倒也不足以说明人性卑劣或高尚。当战火频频,朝不保夕时,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本就荡然无存。士族高门、军头悍卒自然尤其生存之道,小民当然也有求生的自由,短视也罢,奸猾也罢,最起码那样做能让他们看到眼前活命的机会。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小民固依长留?”

    虽然心里已经大概知道了答案,但沈哲子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

    “有自然是有的,乡人彼此信任,结堡自守,不纳外人。又或私扩部曲,广掠方圆,将那些流人囚禁起来,作马牛役使。温和些的,那就收容大量寡妇,招揽流人壮丁入赘,待其安家生子,再作驱使……”

    郭诵乃是北地悍将,对于坞壁经营也是独有专长,许多控制人身自由的手段都是信口道出,侃侃而谈。

    沈哲子听得很仔细,但却仍是忍不住的失望。这些手段用来经营坞壁以求存还倒罢了,但若想凭此积攒起足够征讨并且打败羯奴、进望天下的力量,则远远不够。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沈哲子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永嘉之乱后,多是胡人在中原大地驰骋,但却少见汉人英姿。并不是因为武勇太逊,而是因为欠缺一个有效的发动和组织手段。

    胡族通常部落为兵,这意味着起家最初就占据了绝对优势的地位,拥有了相当一批足够忠诚的军事力量。趁着动乱四方出动,积累财货,掳掠人口,很快就能成事。

    但是汉人的社会组织并不具备这种优势,以家庭宗族为单位,本身的动员力便已经处于劣势,而且又有定居一地的生活习性,安土重迁。

    像沈家这样的武宗豪门,虽然拥有发动万人的动员力,但一方面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根本没有战争经验的样子货,另一方面那种根深蒂固、安守乡土的想法不足支持四方征战。

    而被迫流散各方的普通民众们,虽然也诞生出了乞活军这样的武力团体。但是乞活军内部本身就矛盾重重,派系林立,而且领导者也和北府军头面对同一处境,那就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政治目标。

    没有目标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做事根本没有长足规划,只能辗转各方派系之间被人当枪使,受制于人。譬如拥有乞活军背景的后赵李农,先是在后赵为将,替后赵击败了褚裒所发动的一次北伐,致使褚裒忧愤而亡。

    后来李农又大力支持冉闵背叛后赵,但是冉闵为了获取东晋的帮助,毫不犹豫的干掉了李农。但是当时冉闵已经僭越称帝,东晋既没有理由,也没有义务去援助他。

    李农就因为这样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诉求,结束了自己糊涂的一生,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当然冉闵杀李农的原因有很多,既因为李农与东晋朝廷有仇,也因为其人本身对冉闵而言就是一个威胁。总之就是活着糊涂,死的懵懂。

    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政治目标,对一个武装团体是至关重要的。东汉末年最大的一个流亡军头,莫过于刘备,刘备就是有着明确的政治目标,辗转各方,几乎流窜了大半个中国,部下却一直保持着极高的凝聚力。

    当然类似李农那种乞活军头,就算有政治目标,意义也不大,因为根本不可能获得汉人坞壁主的支持。刘备在流窜的过程中,就一直在注意与豪族名流的交往,譬如在接到孔融的求救信后,居然激动的说道:孔北海居然知道世上有刘备这个人!所谓的皇叔,并不是他生来具有的一个筹码,而是辛苦奋斗的一个成果。

    如今中原的形势,较之三国时还要复杂得多。胡虏的肆虐并没有让汉民们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这是时代的局限和无奈,高门不愿放低身段去迎合大众,而大众也对朝廷正朔法统失去了信任。完全以纯道德的视角来看待这个时代,没有意义,也于事无补。

    沈哲子虽然预见到北伐并且固守会很困难,早早派杜赫过江来,但是对于如何收拾已经散落成渣的人心,其实一直还没有太好的思路。如果完全以刑威震慑,这是逼着民众们出逃,而如果完全以恩义厚结,就像被抢了粮的杜赫,也是哭笑不得。

    问题既然想不明白,那不妨暂且悬而不论,总会找到解决的方法。他今次过江来,除了深入了解一下江北的形势之外,也是想跟左近那些流民帅、坞壁主们稍作一些接触,希望能够找到一个与他们交流的切入点。

    沈哲子这个驸马的身份虽然比刘皇叔要瓷实一些,但东晋朝廷的民心所向与强汉不可同日而语。朝廷的诏令在那些坞壁主们眼中都不算什么,他这个驸马又算是个什么色的鸟?

    但想要在江北经营局面,这些人是绕不开的,早接触一下也能提前做好铺垫。沈哲子一旦入台,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有太多闲暇时间。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当自己下一次离都的时候,可能就是正式率部北上的时候。

    虽然身份未必会被敬重,但沈哲子也不是送上门来被人打脸。他过往数年在江东经营出的局面,就是今次北上与那些坞壁主们对话、交流的筹码。

    “驸马居然亲自过江!”

    船行北上第二天午后,沈哲子一行便与前来迎接的杜赫相遇。看到船队中的沈哲子后,杜赫也是大感诧异,继而便有些不满的望向随行的萧元东:“此境眼下尚未平靖,元东你又不是不知,怎么不劝住驸马?”

    萧元东垂首不语,虽然眼下杜赫才是他的上级,但早年在沈哲子麾下操练征战,积威甚重,又怎么敢极力劝说阻止驸马。

    沈哲子下了船,笑语道:“我又不是都中那些不知兵事的闲散子弟,偶尔过江一次不算什么大事。况且道晖你们在此乡苦作深营,尚且都不辞劳,于情于理,我该过来看一看你们。”

    杜赫闻言后不免有些语滞,才意识到在武事功勋方面,驸马可是要远胜于他。若有什么险地让驸马都裹足不前,那么他自然也更是白搭。

    其实虽然眼下豫州已经崩盘,江北无险可守,但也并不是随时都有可能遭遇敌袭。尤其眼下羯奴内部并不平稳,也并没有要在豫州大肆用兵的迹象,即便有些羯胡精骑也都集中在寿春、合肥等重镇,并没有隔江大肆经营。

    但看到沈哲子到来,杜赫还是难免有些情急,一方面江北确是不如江东平稳,如果驸马在他这里出了什么事,他是难辞其咎。另一方面,他过江来也是半年有余,但是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建树,这让他在面对恩主时,便有一些尴尬和局促。

    “承蒙驸马举用,过江至今半载有余,无尺寸争地之功,无二三阵斩之勋,实在惭愧!”

    杜赫上前下拜,不乏羞愧的说道。

    沈哲子上前搀扶起他,笑语道:“当年祖公过江也非顷刻便创建功业,况且江北糜烂非是朝夕,要把局面从头收拾起来,自是困难。诸多掣肘,欲速则不达。道晖也无需自责,只要斗志不减,守住初心,总有威震华夏之时!”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量着杜赫。与在江东时相比,杜赫样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脸色略显黝黑精瘦,颌下短须如同猬刺,轻甲旧衣,望去已经像是一个从戎年久的老卒,整个人都显得硬朗坚毅起来,可见这大半年来也是深受磨练。

    此次跟随杜赫到来是两百余名骑士,衣甲配刃虽然不甚齐整,但却透出一股粗砾铁血的气息。他们的坐骑马匹也并不统一,高矮毛色俱不相同,且毛色多有黯淡,可是神气精旺,远远强于江东那些膘沉意懒的豢养之马。

    “驸马。”

    “阿郎!”

    一群人站在后方,看到沈哲子到来后,神态中也都满是惊喜。这些人构成很复杂,既有原本的宿卫罪卒,也有豫州军的降卒,但主体还是沈哲子早年间在曲阿练出来的家兵。客居日久,能在异乡见到旧主公,这些人心情愉悦可想而知。

    “诸位辛苦了!兴废乍起,不足庆功。丈夫功名马上取,谨事杜将军,来日大用,必有所得其时!”

    沈哲子大步行上前,视线在这些人身上游弋一番,对他们的精神状态很是满意。他并不太在意杜赫建功多少,最主要的是要给他磨练出一批能够堪用的士卒,而这些人则就是他日后驰骋于江北、争雄中原的底盘。

    一行人礼答寒暄一番,然后便各任其事,或用牛车、或操舟筏,将此行运来的各种辎重卸载下来,转运回营。

    今次运来的物资颇多,粮有三万余斛,盐、布等消耗品也极多,还有一批弓刀甲箭等军械。杜赫带来的二百余人,加上沈哲子随队带来的五百余人,仍然忙碌了几个时辰,才将这些物资转运完毕。

    看到如此的物资补助,杜赫一方面不乏欣喜,另一方面也实在有些羞愧。趁着士卒们各自忙碌的时候,他便引着沈哲子、郭诵等人先往营地而去,顺便沿途介绍一下眼下周遭的形势。

    “眼下涂中尚算平稳,小股侵扰是免不了的,但大的战事倒也没有。眼下我部主要还是驻留在南塘附近,开垦屯守,顺便清扫了左近一些流窜的盗匪。虽然没有什么大战,但也薄有所获,斩首近千,招降和俘虏的人丁也已经有了两千余……”

    因为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杜赫介绍起来难免就有些琐碎。

    听到杜赫的介绍,沈哲子对左近的形势也有了一个具体的了解。

    涂中一线可以说是大江防守的第一道阵线,以合肥为中心,自西是庐江、邾城、江夏,往东则是巢湖、历阳、涂中直至广陵。如果这一条线被突破,那么除了一条大江以外,江东将再也无险可守。

    眼下的形势就是,因为祖约的反叛和投敌,这一条线当中作为核心纽带的合肥已经丢掉了。这么说倒也并不准确,因为自从戴渊北镇合肥被召回而后被王敦杀掉以后,庾亮执政以来,合肥便一直不在朝廷的直接掌握之中,而是由附近的流民帅和坞壁主们联合管理。

    杜赫如今所在的涂中,是庾亮早年曾经重点经营的地区,为的是防备当时身在寿春的祖约。可是随着历阳方面形势的紧张,庾亮便放弃了在这一区域的布置,将兵力抽调回江东,守卫京畿。而涂中原本的据点,有的被南下的豫州军破坏了,有的则被当地的流民所占据。

    杜赫过江之后,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局面。活跃在左近的流民武装组织,大大小小有十余支,有的已经安定盘踞下来修筑坞壁据点,有的则还在四处流窜形同盗匪。

    所以过江之后,还没有来得及熟悉形势,杜赫便已经开始用兵,对那些流民组织或剿或抚,一直忙碌到了今春,才将整个南塘区域给完全收回来。如今方圆百里之内,除了杜赫所部之外,便只剩下了三家坞壁主还算有着成编制的武装力量。

    “故中书虽然对南塘早有经营,但其实说实话,收效甚微,我等到来时所见,仍是满眼的荒芜。”

    跃马登上一座高岗,杜赫手中马鞭指着前方一片苇塘滩涂说道。

    南塘并不是什么官定的称谓,而是涂水中段流域一大片滩涂湿地的总称。这里因为地近江东,舟马难行,早年在曹魏与中朝和东吴对峙的时候,乃是两国交战的一个缓冲带。因为对峙关系的紧张,所以早年并没有大量民户在这里开垦居住,而是作为一个围绕合肥的官屯区域。

    后来西晋灭吴,将江东几千户迁居于此,但是因为时间太短,加上北地很快就陷入了动荡中,早年过江的许多人家便又纷纷逃回了江东。所以这一片区域仍然是开垦未足,地广人稀,只是随着中原大量人的南逃,其中一部分不能过江,不得不逗留于此。

    沈哲子顺着杜赫所指方向望去,入眼处只看到丛生茂密的芦苇,几乎看不到土色。只是在这些芦苇荡中偶或突兀的耸立着寥寥几个土堡或者是木造的箭塔。

    只是这些建筑破损的严重,残留的痕迹中还能看得出建造的手法有多拙劣,而且选址也都是乱七八糟,毫无道理可言,充满了敷衍味道,似乎从一开始就完全没有考虑过其实用性。这让沈哲子有种看到后世因为政策原因,而罔顾实际意义的那些烂尾工程的感觉。

    庾亮大力开发南塘的时候,沈哲子就在都中,深知庾亮一意孤行、力排众议才促成此事,而且因此往江北投注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寄望可谓不小。可是如今看来,这一桩布置除了加重了祖约的猜疑和离心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实际意义。

    如果庾亮眼下还活着,乃至于亲自过江看上一眼,原本他寄予厚望、投入大量资源的防线被建设成这个样子,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构想无论高明与否,如果不能考虑到实际的实施力度,都可以称之为昏聩之政。庾亮未必就智浅,但他的问题是宦途太过得意,早早便获得了大名,而且因为其外戚的缘故,几乎没有经历过地方上的任事,便高居台辅之位。看待问题或有高屋建瓴的眼光,但唯独欠缺了脚踏实地的视角。

    一行人从苇塘中的小路上穿行了约莫大半个时辰,视野才渐渐开阔,远处已经可以看到许多尚算简陋的建筑,而在这些建筑周围,便是大量已经被开垦出来的土地。

    “江东虽然有资用,但若完全仰仗后补,也不是长久之计。年初以来,除了必要的操练、巡弋之外,我等也在大力垦荒。至今所垦已达五百余顷,虽然大多都是少产薄田,但一轮夏收之后,已经能够满足一部分耗用。如果没有大的战事发生,两年之后,足堪自给。”

    讲到这里,杜赫脸上不免露出了几丝笑容。他在江北经营,虽然没有什么大的成绩,但在保持操练和战事的同时,还能有如此的屯垦成绩,已经算是不错了。

    “实在是辛苦道晖了。”

    因为深知运输条件的不便利,沈哲子也更明白屯垦、就地解决物用的重要性。五百余顷田,虽然只是粗耕,但也不能说是小数字,可以说是一个好的开始。

    过江经营,有利有弊,好处是因为没有太多的掣肘,可以放开手脚去干。坏处则是在这个不设防之地,随时都有可能有战事发生,很难获得一个长期稳定发展的机会。以耕养战,说起来很轻松,但实行起来还是有太多困难。

    南塘这里名义上虽然已经经营数年之久,但其实杜赫接手的不过只是一个烂摊子而已。由于这一次过江并非中枢所主导,所以也不能仰仗朝廷给予资用,就连杜赫这个“督护”的名义都是沈哲子努力争取来的。

    绕着营地周遭观察一圈后,沈哲子对于杜赫的经营还是感到很满意的,也不免庆幸自己选用得人,跟庾亮比较起来那可真是物超所值。同时他也决定,回到江东之后便找个机会干掉郭默。

    早年庾亮经营此地的时候,便是选用郭默主持。后来出逃的时候,庾亮死掉,而郭默则与赵胤一同被沈哲子驱逐逃往江州。赵胤是王导的人,先任于历阳,被庾怿赶走之后归都担任宿卫将军。

    而郭默则比较尴尬,虽然当时温峤也接纳了他,但却没有太过重用,在去年那场乱事中没有什么亮眼的战功。后来温峤归都担任尚书令,此人便就留在了江州。据江州那些人说道,此人眼下在江州也是颇受排挤,过得并不舒服。

    庾怿乏人可用,本来想要再起用这个兄长留下的旧人,但是又由于郭诵的关系,加上沈哲子并不看好郭默此人,因而放弃了这个想法。说实话,发国难财,沈哲子本身并不抵触,眼下能够清白如水的人实在太少,但前提是要能做事。

    在当时的形势来看,庾亮对于南塘的经营可以说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布置,关乎到京畿的安危。可是这个郭默简直就是在拿江东的安危和京畿的得失在开玩笑,如此回报恩主,单此一项罪状,执之脔割都不为过!

    以南塘而命名的范围其实极大,杜赫虽然清剿了相当一部分藏匿其中的盗匪,但其实能够守住的不过一小部分而已。而且因为担心行动太过引人瞩目,并没有继续再往北面挺进,在左近选择一处河谷驻扎下来。

    营地所在,东面是涂水河道,一旦遭遇强敌无法抵挡,可以直接将重要的人和物搬运上船,直趋而下行入大江。西面是滩涂,舟马难行,可以避免遭受到突如其来的袭击。南面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再没有形成庞大的骑兵队伍的时候,可以据此与对手进行往来缠斗。

    单单从这营地的选址,可见杜赫确是用了心,不独是为了报答沈哲子知遇之恩,更是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功业根基在经营。

    当沈哲子一行人入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因为杜赫吩咐不得张扬驸马到来的消息,所以营内倒也并没有太多人得知沈哲子到来,但是由于新的补给运来,整个营地中还是洋溢着欢快的氛围。

    当人长久生活在艰苦环境中,期待感难免要有所降低。杜赫所部不乏原本宿卫的世家子,因为杀良劫掠而被发配此方,这里的生活环境远远不能与建康相比。在熬过最开始的艰苦之后,他们也渐渐有所习惯,也如寻常兵丁一样,眼望着大量物资的入营而欢欣鼓舞。

    除了用度无缺之外,对他们而言,这还意味着他们并没有被放弃,若能苦战得功,洗刷早年的罪过,来日未必就完全没有了前途。

    整个营地被分为了三大部分,一部分是杜赫过江来的主要战力,原本沈哲子为其提供的部曲,再加上过往这半年多的操练和选拔,已经有两千余众。虽然在江北并不算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强师,但在左近也是已无敌手。

    另一部分则是江东来的罪卒和降众,他们同样被编制成营,既是垦荒的劳力,也是辅助作战的戍卒。还有一部分便是过江后所招揽的流民,由于人心的涣散,这些人既不能用作为兵,还要严防其逃散,因而被安排在了营地最里面,同样编整成伍,是营地中最主要的劳力。

    总体而言,杜赫这一部在江北虽然还难称强镇,但最起码基本的雏形已经搭建起来了。而且由于有着江东充足物用的资助,成长空间远比当地那些坞壁要大得多。

    夜间众将聚餐,许多人才知道驸马也到来了,席中气氛很是热烈。杜赫也破例,允许不当值者每人饮酒三斗,一时间气氛很是欢快。萧元东今次过江,亲见都中许多大事,再言起沈哲子在沈园主持编撰的《世说新语》,众人也都纷纷鼓噪开言,不乏有为自家祖辈扬名长势的想法。

    “今日与诸位同在战土,我也就不再作那些江东虚言。所谓中兴名士,不过多是崇玄逐末之辈,闲来游戏之作,不必过分眼重。来日收复神州,安鼎中原,那才真正可称得上是中兴大业!届时再作《大业名臣录》,那才是真正的史家之良笔,汉祚之壮歌!”

    沈哲子笑着端起酒碗,对众人说道:“到了那时,我希望自己有幸,能与诸位共同著名于华章之上,彪炳传世,光耀古今!”

    “共勉!饮胜!”

    欢饮持续未久,众将便在杜赫勒令之下各自归帐。

    虽然夜已经深了,但沈哲子却了无睡意。江北与他而言,乃是一个新的战场,甚至于过往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过江而作铺垫。所以对于江北方方面面的信息,他都迫切想要了解,因而便强拉着杜赫促膝深谈。

    “驸马能够过江亲临,于人心而言,确是一大振奋鼓舞!我辈虽然不乏兴创之志,但长在此乡,久无建功,心志难免有所懈怠。更何况,羯奴日趋势大,旧民多有疏远,朝廷又是少为壮举,虽有韧性,人情难堪啊!”

    回想刚才宴会上的热闹气氛,杜赫不免感慨有加。虽然对于普通士卒来说,过江生活虽然清苦,但也没有什么太惨烈的战事。可是对杜赫而言,却是每日如临大敌,不止要在一片废土上规划经营,还要提防随时可能会冒出来的敌人,更重要的是需要维持住士气不落。

    匹夫不可夺志,人一旦没有了志气的支持,后果是很严重的,言其行尸走肉也不为过。杜赫早年虽有在关中守护家业的经历,可是如今他的部众成分却要复杂的多,所思所想不可一概而论,面对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去鼓舞。为了维持住士气,他花费的精力比别的方面都要多。

    “道晖你已经做得很好,离乡远逐而不自溃,已是难能可贵。”

    沈哲子先对杜赫予以肯定,然后才又笑道:“儒童都有任性,壮士岂无勇节。军法鞭策,千人一面,这是治军大略,必不可少。但若想要让人真正的同心同力,终究还需要个人有感而发。譬如我久在都中,偶闻乡谣俚曲,心里便不自禁去亲昵歌者,以慰思乡。”

    一边说着,沈哲子一边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杜赫:“近来我在都中,也时时在想该如何激励人心。闻乡音而离情渐,人情同此,概莫能外。若能使人为壮武乡人,以豪迈为乡曲,歌而咏之,足以壮怀激烈。”

    小册子里是沈哲子编写的一些军歌,时下军谣鼓励士气并不是什么新鲜事,音乐对人情绪的感染,古人早有洞见。像是激昂的鼓声,既能用作指挥军队的号令,又能将人的情绪调动起来。

    而沈哲子则是将这些军歌加以细化,比如日常操练、归营休整、入夜熄灯、列队进餐,俱有所歌。至于歌词也都是现成的,胡无人、汉道昌之类的,曲调高昂,情绪饱满,既能将人的壮气激发出来,又能潜移默化的加强民族主义的教育。

    虽然唱着歌并不能直接将军队变为百万雄师,但这种事情本身就惠而不费,为什么不做?况且,军队的士气和人心内的认同感,本身就是点点滴滴营造出来的。

    当然,沈哲子今次过江主要也不是为了要教人唱歌。这件事简单交代一下,接下来便讨论起杜赫所部所面对的具体形势。

    “北地混乱年久,其实各方并无太强归附王师之心。过往这段时间,我也依照驸马叮嘱,往各方送出名帖,但却应者寥寥,更多人还是各为其事,乃至于警告我不得犯境。”

    言道这些坞壁主的心理,杜赫也是有些无奈。当然也不能因此诟病这些人不忠,说实话单就他而言,如果不是其家得罪了羯奴中为官的高层,就算乡土被攻陷,大不了投降羯奴,实在是因为江东朝廷对时人的号召力实在太差了,而且也并没有表现出对中原势在必得、与羯奴势不两立的壮烈情怀。

    “时下南塘附近,尚有三家残留。一者乃是本地旧家刑氏,广聚乡人依山筑堡,所聚数千之众,能为战者也有千人。但却素来不与外间交往,朝廷屡次举用都无回应。一者乃是豫州残兵,不愿北投,不愿南下,盘踞在滁县旧城,所聚三千众,心迹莫测。还有一部则在东面,据人言乃是广陵郡公陈氏庶宗,与淮地各家往来频密。”

    杜赫又讲起所部眼下具体所面对的人事:“这三家中,刑氏自固难用,陈氏倨傲难通。至于滁县旧城那里,其部人心难调,我已经沟通多日,选定内应,正准备近日内便集众讨之。”

    沈哲子本身对于左近势力的细节方面就不甚清楚,因而也不能给杜赫提供什么有建设的建议。如果杜赫认为这一仗该打,那么打就是了。

    诚然北地这些军头们对于朝廷没有归附之心,而沈哲子对他们其实也没有太大的信任感。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他当然愿意将这些军头们逐一剪除,归于一统。但这个想法不是很现实,如果态度过于强硬,难免要将其余的逼到北投。

    所以,立威的同时还要拉拢,打一部分,拉一部分,震慑一部分。究竟要如何取舍选择,还是在主将的权衡之内。

    “今次驸马到来,此战将更有把握!若能击溃滁县旧城那一部残军,不只可收千余敢战之士,也能对周遭形成震慑,对于日后的发展,裨益极大!”

    过江至今以来,要么就是跟一群乌合之众的盗匪交锋,要么就是专注于垦荒屯田,杜赫也是迫切需要一场功事来证明自己,求战之心甚切。

    沈哲子闻言后却摆手笑道:“道晖你才是此地主事,我虽然过江来,但不过是浮光掠影一点浅得,既没有把握,也没有必要越俎代庖。况且战事筹备到进军,或还要有对峙追剿,旬月之内未必能够完成。我今次过江也是忙里偷闲,没有太多时间长留于此,台中追迫尤甚,几日就要归都。”

    杜赫听到这话,心内既有几分忐忑失落,又不乏暗自庆幸。

    一方面豫州残部实力不弱,他并没有亲自指挥过这样的大战事,难免信心会有不足,有沈哲子坐镇的话会安心一些。另一方面,他对此战也是筹划良久,临到开战时如果被夺去了指挥权,就像是期待良久的洞房被别人入了,即便大胜,也总有未能竟全功的遗憾。

    沈哲子也看出杜赫略有气短,笑着拍拍他肩膀,说道:“即便是生而知之者,也要躬身践行,才能彰显其能。去年我孤军冒进,说实话,心内忐忑不能平静,每每患得患失不能入眠,就连上阵前一刻,还是汗如雨下。但既然已经身临战阵,那也只能有进无退。”

    “况且,道晖你如今在江北已经做的很好,可谓是不负所用。眼下的局面尚是游刃有余,何妨再进一步,勿因小怯拘限此身,放手去做。旗开得胜固然可喜,即便略有小挫,退归自省,必可一竟全功!生在此世,诚然不得安宁,但对有志者而言,何尝不是幸事!大好河山,待人涂画,能执此笔泼墨挥毫者,舍我其谁!”

    杜赫听到沈哲子这话,便也展露笑颜,继而便不乏自嘲笑语道:“每临大事有静气,我虽年有痴长,但这心性静气较之驸马,终究还是有逊。”

    接下来,杜赫又讲了许多他战前的规划布置,以及对于战后收拾局面的许多设想,以供沈哲子参详指点。

    对于战斗本身,他是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毕竟那些豫州残军辗转落魄,士气早已坠落到了谷底,还没有开战,已经有数名将领表示投诚,乃至于将家眷财货都暗中转移来此,要谋求一个退路,只是因为内部争执不休,因而才没有彻底投诚。

    唯一让他有些担心的,则是如此大的一次军事行动,难免会让左近周遭俱有侧目。那些人会因此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杜赫已经推演良久,一直没有一个确定的判断,因而才拖延至今。

    “祖约投贼之后,豫州这里已是完全的混乱。羯奴并没有大举南下之意,朝廷也没有北上重新经营的举动。此地不属两方,王统荡然无存,人心也是摇摆不定。我本身已是人微言轻,即便有联络,也是应者乏乏,难测其人心迹深浅。”

    讲到这一点,杜赫便充满了无奈,这样混沌的局面,直接影响到他的规划。如果过于冒进,极有可能激化眼下这种平静的假象,或会被人联合抵制,乃至于引羯胡南下来将他驱逐出境。如果行事保守,那又迟迟不能打开局面,他过江的意义也就荡然无存。

    沈哲子闻言后便也点头道:“此事确是可虑,所以我今次过江,也是希望能够与各方坐下来谈上一谈,看看能否谈出一个结果,有无合作的可能。”

    “这很困难,诚然驸马在江东已是名著一时,但毕竟南北不同势,各人本心都不知将要何往,即便是见到驸马,也未必就能谈出一个结果。”

    杜赫叹息一声之后,摇头说道,对此没有太大信心。

    “我也知形势应是如此,但既然都过江来了,不妨试上一试。这几天还请道晖代我联络一番,能请到几人便请几人,即便不能让他们做出什么决定,也将善意传达出去,对于道晖你在此境的经营也能有所帮助。”

    沈哲子也不奢望自己能够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第一步,终究还是要迈出去。

    两人相谈至深夜,然后才各自散去略做休息。

    第二天清晨,沈哲子尚在睡梦中,便被营帐外的锣鼓声惊醒。他披着单衣行出营房,便看到东方不过刚露鱼白,营地中民夫们已经列队整齐,各持农具,在兵士的带领下前往农田劳作。

    杜赫这会儿也已经被甲乘马,在营中伫立等待军士集结。虽然只是浅睡片刻,但他这会儿还是精神奕奕,瞧见沈哲子站在营房前,便示意亲兵送来营内通行的手令。过不多久,千余军士已经集合完毕,腰畔挂着环首刀,肩上则背着一个硕大的竹篓,手持竹枪,在将领们的号令下开拔离营,开始了一天的操练。

    沈哲子望着军士们离去的方向未久,昨夜早早便入眠的郭诵这会儿也已经起身,穿着一件麻布敛袖短袍行了过来,一边行走着,一边左右观望打量着营地,笑语道:“杜道晖确有任事之才,能够统御分明,井然有序,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知兵了。”

    沈哲子也有练兵的经验,明白要让人做到令行禁止,临阵不怯,已经是一件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千人自有千面,军队存在的意义就是要将个人的特点抹杀到微不可计,要让千、万人同心同欲,只为一个目标而奋斗,那就是胜利!

    每一个为将者,都有自己独特的一套练兵统御手段。有人擅长以杀人立威,有人则以爱兵著称。沈哲子自己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经验,能够想到的无非就是赏进罚退,增加人的荣誉感,在内部保持一个积极竞争的良好氛围。

    一支最好的军队,不只要有充沛的体能,优良的配给,还要有其灵魂所在,要给人树立一个愿意为之奋斗的远大目标,让每一个人都明白自己为何而战,自己的努力又能得到什么。

    在这方面,乞活军算是做得很好的。生存本来就是人最根本、最朴实的需求,可是在这乱世中,生存已经成了奢望,需要乞求才能得活,本身便带上了一种悲壮的情怀。

    乞活而不得,那就不妨死战!胜则活,败则死,生死两个结果,促人竭尽全力!身在这样的军队中,哪怕是一只小绵羊,呆的久了也要沾染满身的戾气,化作敢战之士。

    但乞活军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底线摆的太低,为了生存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问是非,不辨善恶,趋于本能而行事。当然生存的需求没有错,但问题是一旦滥觞起来,便很难再有有效的约束,将领都被乱卒们所影响和裹挟,便谈不上更为上层的建设。

    乞活军最终沦为打手,既不能形成自己的政治纲领,也没有构建起自己的上层建筑,辗转于各方势力之间,杀戮是他们体现自己价值的唯一方式。渐渐地,乞活成了送命,最终在一次次懵懂的攻伐中而销声匿迹,可谓生命的一场悲歌。

    沈哲子也一直在思考一个主题,选择一个基点,以此来构建起自己军队的灵魂。但这一个点该如何选择,才能切合实际,既能激发人的共鸣,又能在这一个价值观上面附加更多的意义,最终形成一个庞大稳固的思想建设。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但沈哲子想了很久都未有决定。身在这胡汉大碰撞的年代,民族主义当然是一个不可动摇的基点。但对于普通士卒而言,这个论点不免有些失于宏大,并没有什么切身的体会。

    能够参军入伍的,大多都是寒苦人家。让他们生活流入不幸,对他们施加迫害的,并不独独只有胡虏。况且,就算是力战,将胡虏驱逐干净,他们也未必就能笃定获得美好生活。

    最起码在眼下石勒所统治的年代,胡汉之间的矛盾还并没有激化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对很多人而言,投胡并非一个难以选择的苟且机会。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在石勒的阴影笼罩之下正有一个十足的恶魔正在蛰伏等待择人而噬!而一旦选择了苟且,他们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