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言到北府兵,乃是南北朝之际当之无愧一支雄师,无论是保卫江东的淝水之战,又或刘裕所主持的北伐,还是镇压天师道叛乱,无论对内对外,都取得了骄人的战绩。
但是作为北府军的前身,徐州军事集团在整个东晋前期,无论在对内还是对外,其实都没有什么亮眼的表现。当然可以说是统帅的水平不同,但其实更深入来看,尤其是从兵员整体来看,前后迥异的表现,当然不可能是在短短几十年之内发生什么基因突变。
徐州军的战斗力一直很强,单拎出来仅仅苏峻一部,便能搅得江东鸡飞狗跳。可一旦有什么大规模的集结军事行动,表现则难称亮眼,甚至可以说是拙劣。
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派系林立,人心涣散,完全没有一个高度统一的整合。人人各自都有一盘算计,哪怕是卫霍重生,面对这样的局面应该也是饱受困扰,难有作为。
其实单纯从与吴中的联系而言,沈哲子选择由京府、广陵北上无疑更具便利性。但是在此之前,他需要解决这些军头们各自的纠纷矛盾,将他们整合到一起来。但这太难了,也不是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完成,而且必然要伴随着武力,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扩大战事,造成全局的糜烂。即便能做到,也赶不上北伐的最好时机。
所以对于徐州,沈哲子眼下也仅仅只是寄望他们能够不乱,已经是一个很好的局面。所以郗鉴只要不为青徐人家张目,旗帜鲜明的阻挠北伐,沈哲子也是愿意帮他维持住徐州眼下的局面。
像郗鉴这样,本身名望资历兼具,既没有太高的军事能力,又没有太大的军事野心,坐镇淮地,在当下而言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谈话将近尾声时,郗鉴又让人送来一个箱子,笑语道:“辽地辽东公使人跨海南来,投信我处,想要遣使入拜。本来我是打算使人送信归都,不过既然维周你也将要起行,那不妨请你转呈台中。”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好奇。所谓辽东公乃是鲜卑慕容廆,辽西公则是鲜卑段氏的封爵,这一点他倒不会记混。慕容廆使人投信到郗鉴处,所为何事,倒让沈哲子不乏好奇。
他让人收下箱子,然后便向郗鉴辞行。在回程的车驾上,沈哲子便按捺不住好奇,拆开信件浏览一遍。信上内容倒也不多,不过是重申一遍东晋朝廷的宗主国地位,然后又言道愿意出兵,与东晋朝廷南北夹击石赵。接下来还有一些其部属的附信,言辞则更直白,就是在为慕容廆要官。
这些信通览过一遍后,沈哲子嘴角便噙着冷笑,将之又收回箱子里,随手丢在了一边。
辽地的局势如何,沈哲子并不是很清楚,但也明白一点,如今辽地鲜卑主要任务还是内斗,指望他们与江东呼应起兵,那是做梦,根本就不足指望。
辽地几部鲜卑,且不说已经半残的宇文氏,慕容氏与段氏彼此攻伐,狗脑子打一地。慕容廆眼下不过仅仅稍占优势,在整个辽地都还不算一家独大,更是无力南侵。相约伐赵不过一句屁话,其主要原因应该还是在东晋这里讨要一点法统上的优势,在与段部的较量中占据更有利的地位。
虽然东晋朝廷影响力不足延伸到辽地,但是作为眼下汉人正朔所在,加上辽地尚有大量逃难而去的汉人,如果能够在这里获得一个大义的名分,对那些汉民们无疑会有更大的招抚力度。
对于这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沈哲子根本无意去回应搭理。而且慕容鲜卑本来就是他心目中继于羯奴之后的目标,都是需要清理的对象。如果这些信件是直接送到他处,直接一把火烧了了事。江东尚有大量的人不能团结发动,他才没有心情去拉拢示好慕容家一窝的天生反骨白眼狼。
不过这些信也不是没有用处,来日送回台中,必然会引起台内广泛的讨论。那慕容廆想做燕王也好,想做屁王也罢,沈哲子都不关心。他更感兴趣的是,台中对于北伐这个问题究竟产生了怎样大的变化,可以以此来进行一次投石问路的试探,也算是废物利用。
沈哲子见过郗鉴之后,一行人又在广陵逗留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动身离开。除了郗家随队送亲的队伍之外,尚有许多淮地的流民帅前来送行。其中不乏人类似曹纳之流目的只在沈哲子,这么公然无忌的来往,也能看出淮地各家眼下彼此之间嫌隙之深,根本不考虑郗鉴这个当头刺史会否心生反感。
沈哲子对此也是乐见,徐州军整体上虽然并不堪用,但如果当中有事功求进之心很强烈的人,他也乐于接纳过来。当然这些人如果到了他的麾下,不可能再像以往那样容忍他们各自部曲分立,肯定要归于一个整体的调度。
否则沈哲子宁肯弃之不用,也不愿在自己的阵营里安置太多不确定因素。要么求进,要么自足,他才不会给这些军头们太多选择的余地。
过江之后,已经逼近年关。在京府停留的一日,便有许多同来的世家子脱离了队伍,不再同行。
对此沈哲子也由之,不作挽留。既然彼此意趣已是悖离,早晚都是渐行渐远,如今的沈家也不需要仰仗太多虚张声势去增加什么影响力。沈哲子也没有心情强留下这些人做什么思想改造,未来不再接触、不再来往就是了。如果这些人真的要站在他的对立面去,沈哲子对他们也不会手下留情。
原本三百多人的傧相队伍,在京府散去将近一半,但整个队伍却并没有因此缩小,反而又壮大了几倍。那是大量京府人家加入,要跟随去晋陵庾氏乡中观成大礼。毕竟庾条在京府混了那么多年,乃是隐爵的开山祖师,这点人面还是有的。
几千人的庞大队伍浩浩荡荡出了京府,一日后便到了庾氏乡里。
如今庾家在晋陵的老宅早已经不同于沈哲子第一次前来的模样,得益于庾条大量的资财投入,整个家业都是滚雪球一般的壮大,雄踞乡里,并不逊色于扎根于此几代数百年的旧家。
诸多宾客,自然有庾家兄弟出面去接待。行到这里,沈哲子的任务也算完成,不再去凑热闹围观大礼,而是与三五友人离开庾家大宅,往其家别业去见一见久不得见的庾彬。
庾亮死后,几经周转,最终归乡安葬。庾彬等几兄弟便筑庐在父亲墓旁,深居服丧。
对于沈哲子的到来,庾彬也是惊喜,迎出庄园数里,彼此见面,还未开口,早年都中聚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又涌上心头,心内百转千回,已是潸然泪下。
庾亮的死,沈家难辞其咎,乃至于就是沈哲子亲自下令,亲眼见证。老实说,在见到庾彬的时候,沈哲子是不乏愧疚。但这份愧疚终究只能长埋心底,希望来日能够在庾彬兄弟身上做出补偿。
两年多时间不见,庾彬的模样较之记忆中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体形更显挺拔,气质也更加沉静,少了许多少年人的浮躁,恍惚间能由其身上看到些许庾亮的影子。
“久来不见,道安你虽然丧居独处,但却没有颓志毁形,形容雅度俱有增长,使人一见之下,难免追慕故中书风采,实在不负旧知殷望期待。”
沈哲子上前拉住神色略显激动的庾彬手腕,感慨说道。这一番感慨,倒也不是作态。庾彬是他早年在都中难得能彼此亲善的朋友,而他也真的是对庾彬不乏关怀,在兵乱之前便力劝安排庾彬离都,没有步上原本的旧尘命丧都中。
“旁人若是这么说,我尚能沾沾自喜。可是维周道来,实在让我汗颜。往年都内浪荡友人,如今维周已是长鸣于世,名冠同侪,可是我却……”
讲到这里,庾彬眼眶不禁又微微泛红。往年彼此结交,他虽然对沈哲子没有什么冷眼,但往来之间也是存着关照提携的念头。可是现在,他自失怙养不说,常年丧居于家,彼此之间的际遇已经是翻转过来,且有了大到难以想象的差距。
“我不过早行一步,来日不乏大用之年,道安你名门名父之后,何患时人不知!来日除衰归都,我当与你携行,即便前途多难,守望相助,大步跨过!”
沈哲子安慰庾彬几句,然后便入园去拜祭庾亮。
站在庾亮墓前,沈哲子心内也是诸多感慨,三起深拜,态度肃穆沉重。
其实说起来,庾亮这个人或有诸多不是,但是对于他们沈家是有大恩的。如果不是得益于庾亮的关照,沈家不可能那么快走出王敦之乱的阴霾。虽然彼此也是各取所需,但最终庾亮死在沈家手中,对于庾亮,沈哲子心内始终有一份亏欠。
但亏欠是亏欠,即便再来一次,沈哲子仍然会做出这个决定。对于庾亮,他能够偿还的就是走得更稳,做得更好,将庾亮未竟的功业用自己的方式完成,集权备战,光复神州,让汉统王业再次屹立于当世!
大江自历阳东南河道由东西转为南北走向,故曰横江。
横江段可以说是大江中游最为重要的一处渡口,其得失直接关乎到整个江东腹地的安危,古来便为兵家必争之地。
舟船自牛渚涉江而渡,还未及靠岸,便已经可以看到岸上旌旗招展,甲士横陈,场面肃杀而又壮观。
待船缓缓停靠在江对岸的码头内,沈哲子一行便匆匆下船,而岸上早已经等候多时的庾怿也在亲卫簇拥下大踏步迎了上来。沈哲子这里还未及拜下去,已经被托住两臂拉至身前:“维周今次相助甚多,既然至此,又何须再多礼!”
这么冷的天气,江边湿寒难当,地面上冰霜暗结,沈哲子也实在不想大礼参拜,顺势拱手为礼,笑语道:“前数日本来就应抵达,只是都内皇太后陛下又有挽留,延误了行期,有劳小舅久候。”
庾怿如今姿态已经颇具威仪,戎装在身,甲衣生寒,颌下短须如猬刺,身后大氅烈烈风响,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统兵方镇大员的精干勇猛气息。望着沈哲子尚是满脸笑意,只是视线落在其后复又板了起来。
庾曼之也不奢望能在老爹面前获得与沈哲子一般的待遇,待那不乏严厉的目光转望过来,便忙不迭弯腰下拜,冰寒霎时穿透手心膝盖,冻得他脸庞都隐隐扭曲起来。
庾怿却并没有急着让儿子起身,而是先绕行过去礼见随队而来的一些台臣并郗家送亲族人,一番寒暄后,庾曼之那里鼻涕泡都冻得流了出来,他才转过身指着庾曼之说道:“起身吧。”
过后又转身对众人笑语道:“劣子不乏浪态,惟有一点慰人心怀,能为我家邀娶嘉妇。来日添丁续嗣,尚要有请诸位亲友共作欢庆。”
庾曼之在那冰霜冻地里深拜良久,起身时身形已经有些踉跄,却不敢埋怨老爹对他的忽视。转眼看看站在一边不乏笑意的沈哲子,不免感慨同人而不同命,他家老子待他能有驸马之父一半的和蔼,那他都要感激涕零。
心内虽在腹诽,不过他还是赶紧再往船上行去,趁着老爹与旁人寒暄之际,将他那新娘子引下船来拜见家翁。
“江边潮寒风冷,娘子体弱畏冻,不必急于行礼,且先上车,归府再见。”
庾怿对儿子不甚热心,对新妇却还关照,挥挥手身后便涌出十数名仆妇并车驾,上船去将郗家娘子迎上了车。而后一行人才或车或马离开江边,往江边邸舍行去。
因为人员分处各地,庾家这一场婚事可谓繁琐到了极点。沈哲子他们一行先是前往广陵迎亲,随后又往晋陵全礼,继而再归都中去拜见皇太后,接着又来到历阳庾怿镇所。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多少喘息的机会。
如今在这历阳邸舍里,一众人再见证郗家娘子拜见家翁,这一场婚事总算划下一个圆满的句号。
庾怿对儿子虽有颇多不顺眼,可是看到新妇温婉知礼,一副大家姿态,远远超过他的预期,连带着对儿子的脸色也好起来,一边微笑着一边不乏严厉道:“亲翁信重我家,愿将娘子相付。如今你也算是成丁立家,往年焦躁姿态都要收敛,切勿再作浮浪旧迹,要深念国恩亲厚,不要辜负了内外亲长和你家丈人的寄望。”
庾曼之难得好脸色,真有几分受宠若惊之感,避席再拜连连作态保证。而后便是觥筹交错,宾主尽欢。
一行人在江边邸舍休整两天,然后才继续上路前往历阳镇所。路上庾怿便召沈哲子同车而行,他近来脸上不乏笑意,可见对今次的联姻也是颇为满意。
前年兵灾之后,他家声势便是一路走颓,虽然坐镇西府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可是落在时人眼里却不乏因失势而被逐出中枢的落魄意味。但最辛苦的日子已经熬了过来,如今他与亲翁郗鉴分掌京畿两面门户,彼此声援,声势都有长涨,可谓颓势不再。
“向年用事,多有迷茫。幸赖维周拨开扰目之迷雾,才能稍整旧日之颓败,再为国用。”
言道这里,庾怿已是颇多感慨,望向沈哲子的眼神也不乏感激,大兄之死让他不得不提前站到了台前。可是说实话,面对这样一个残局,他心内实在是一点信心都没有,更是完全都没有头绪。一路行来,几乎都是在被眼前这个年轻人推着前行。过去这两年,假使没有沈家鼎力相助,他想要带领家族走出泥潭,谈何容易!
“小舅这么说,那就见外了。当年若无小舅仗义相助,我家只怕已是殉葬于王逆,何敢望今时之大用!你我两家,彼此扶掖互助,肝胆相照,无谓再言其他!”
沈哲子笑着说道。
庾怿听到这话,脸上转而流露出追忆之色,继而便大笑起来,拍着沈哲子肩膀感慨道:“小子往年使言诳我,枉我自己尚觉乘隙而得计!这么说来,我的确不应谢你。不过倒也不必怀怨,若无往年你那胆大诈举,如今两家未必能成世好。怎么样?在都内有没有静极思动,至我府下长劳以偿前错?”
听到庾怿笑谈旧事,沈哲子也感到有几分不好意思,对于庾怿的邀请,他略作苦笑后还是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倒是想即刻投身边事,只可惜都内规划重布,尚有诸多晦涩之处。况且,台内母后未必乐我当下远行……”
庾怿脸色也沉了下来,关于王舒弑君之嫌,他自然也早得信报,此时闻言,心内半是哀伤半是忿恨:“先帝雄才初展,已经扫清江东阴霾!若能久持大位,此世何患多忧!王处明人面畜心,为此逆行,所害者岂止君王,更让社稷动荡难安,实在当诛!”
听到庾怿如此愤慨之语,沈哲子心知他是连其家遭受苏峻之乱的连累这一桩旧账都挂在了王舒身上。但其实事实如果揭开来看,冰冷的让人无法接受。先帝之死,未必独怨王舒,甚至可以说是整个世道的加害。大凡身临其位者,即便不是帮凶,那也都是纵恶,一笔糊涂账,算不清的。
“是了,皇太后言道维周你在今春将有动作,不知准备的如何?我这里你不须担心,过去一年,勤修兵事,被甲七千余,控弦万众!舟马足用,刀矢盈仓,一旦有急诏启用,上可拱卫京畿,下可列阵雷池!”
庾怿讲到这里,双眸已是精光毕露,他到镇虽然不过年余,接手又是一个烂摊子,但得益于各方物用的输入,加上历阳这里本就是流民汇聚之地,招募丁勇,束而勤练成军,实力已经有了长足的进展。当然总体军力上还不能匹敌江州那种老牌重镇,但如果以有道伐无道,哪怕直接面对王舒,他也有一战之力!
果然有实力,说话才会硬气。看到庾怿气势大涨,不惧一战的姿态,沈哲子也是颇感欣慰。不过对于动用武力直接诛杀王舒,他其实还是有所保留的:“江东乱后新定,元气滋生不易,擅起兵戈,实在不是当然之选。王门或颓,但却未死,若真赶入穷巷,未必不会竭力反扑。王处明不会活过今岁,这一点小舅请放心。至于具体举措,眼下我也尚还未有定计,一旦有所举措,定会急信告知。”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庾怿气势才稍稍有所收敛,他心内对于沈哲子的信任,那是来自于长久的事实证明。对于是否真的起兵攻打王舒,他心内其实也是有些迟疑。江东目下的形势,实在经不起太剧烈的动荡了。既然沈哲子保证有更好的办法,那他也不妨静观其变。
从江边前往历阳,是一条通衢大道。虽然眼下尚是新春冬寒未退,但道路上已经不乏车队往来,各自装载着满满的物资,源源不断为历阳注入新的元气。
言道治内的诸多建设,庾怿也是不乏激昂,滔滔不绝。他在经营历阳的时候,得了许多沈哲子的启发。
原本苏峻坐镇此地,可以说是破坏大于建设,甲兵虽盛,但是在地方上却几乎没有什么建设。大量的田亩荒芜,大量的流民浪荡于野。即便有所储蓄,也都在那场最后的疯狂中被消耗一空。庾怿所接手过来的,只是一个空壳子,一片废墟之地。
当他刚刚到来的时候,就连历阳郡城都被反攻进来的荆州军摧残的不成样子,不要说有什么宏图展望,单单城池内外、野地随处可见的那些饥肠辘辘、嗷嗷待哺的难民们便让庾怿一筹莫展。单单收捡死尸,埋葬骸骨,便前前后后忙碌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而在这段时间里,庾怿也只能和那些兵卒们一起居住在郡城那残破不堪、漏风漏雨的建筑里。这里一边做着清理,还要分头镇压剿灭小股的乱民,可谓是苦不堪言。
但残破也有残破的好处,那就是在这片废墟当中,当地的一些宗族力量几乎都已经被扫荡一空。至于剩下的一些,也早成惊弓之鸟,不敢跳出来与庾怿争夺什么地方权柄。
少了掣肘便从容得多,庾怿也不会因此放过他们,逐家上门讨要米粮物用,稍有抵抗,便安插一个逆贼同党之名,人、物并获。这一番清剿整肃,让庾怿渡过了最开始的艰难,同时对地方的掌控进一步加强。到了现在,整个历阳境内,已经没有了什么还成气候的地方力量。
说到政令畅通无阻,那么庾怿所治的豫州简直可以说是名列前茅。但在这背后,却是连场的杀戮,血淋淋的骸骨。对错亦或善恶,在如此一个世道中,微小的不足一论。
“如今单只历阳一郡,在籍治民已达五万余户,较之苏逆在镇时增翻倍余,旬月之内尚有长足增益。”
讲到这些,庾怿已是神采飞扬,指着车外那大片空旷野地笑道:“维周你所望左右尽头,俱是郡中在籍屯土。眼下虽然仍是一片荒芜,那是因为农具、粮种等物用俱有所缺,待到春后足用开垦,此乡自有膏腴流淌,农户云集!”
沈哲子听到这些,也是不乏振奋。在这个世道里,其他一切都是虚的,只有兵、粮才是立身的根本!废土并不可怕,只要有足够的兵甲守护,只要有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土地自然会源源不断的反哺,滋养出一个升平世道的根基!
“不独历阳一地,眼下其余各郡也都在加大力度纳民垦荒。至于所耗,便是用的维周你所建策的五分一法。大引外乡豪宗入郡,分其一分田数,以供五分军屯。府库甲兵日盛,夸武人前,足以释忧,让人安心置业。”
庾怿两眼中闪烁着希冀光芒,笑语道:“那些豪宗入郡,或能因此得于地利。但是因为远乡客居,又有强兵旁慑,也难反客为主。其招募工佣,载运物用,俱要仰于州府,可谓大善。”
听到这个想法可行,沈哲子也不免笑起来。世族豪右侵占乡土、广荫丁口,可以说是两汉以来的长久积弊,想要从根上拔除实在太艰难。历阳这里因为处于动乱的核心和发源地,地方豪强势力虽然被扫荡一空,但整个区域也是元气尽无,几成一片废土。
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脖颈再硬硬不过钢刀,可是杀完之后呢?眼下尚是历阳一地,如果扩散到整个江东,如果整个江东都成一片废土,国以何为国,家以何为家,民以何为民?
沈哲子苦心勾引江州豪宗入局,就是要借用这些豪宗的资财家底来盘活整个世道。凭历阳目下的状态,台中又没有足够的物用支援,即便招募到再多难民,也不过是将人凑在一起等死而已。与其揽着大量难民,空望荒田等死,不如让利少许,用一部分土地引来资财活水,盘起整个局面。
地方豪强可怕之处并不在于钱多,而是在于深厚的乡土根基,和其门下大量的荫蔽人口。如果让他们离开乡土,且将人口掌握在地方官府手中,就算他们年入谷米盈仓,同样不足为患。
至于驱使他们离乡的动机在哪里?也很简单,还是一个成本问题。
无论是眼下仍在大兴土木的建康,还是正在大举建设、同时也在厉兵秣马备战的豫州,都是一个庞大市场。相对而言,他们的乡土发展则要缓慢一些,只要有了一个合适的环境,资本永远都在逐利而行。如果能够在靠近市场的位置直接生产,单单运费的节省便足够让他们赚得钵满盆满!
同时,由于大量资财的投入,他们也需要一个更加安全稳定的环境,用以保证财产的安全,又可以敦促豫州的军备建设。由此一来,豫州的发展便构成一个正向的循环。
沈哲子在历阳待了两天,在庾怿的引领下游览了此域在方方面面的建设。如今豫州在籍的丁户已经超过十万户,有记录的田亩也达数万顷。当然这些还仅仅只是字面上的数字,不乏虚夸,想要真正获得与之吻合的收获,尚需要后续几年陆续的开发和落实。毕竟荒田开垦,田亩养熟绝非年季之功。
单单眼下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了会稽那个被誉为江东之关中的钱粮富足之乡。当然这并不足说明豫州的底蕴已经远超会稽,只能说明当下豪族对田地和丁口的荫蔽之狠。
当然在这一点上,沈哲子也没有立场去责怪旁人,因为他家已经可以说是会稽郡内荫蔽鲸吞最狠的人家。对于这一点,沈哲子无从在道德层面有所狡辩,因为在当下而言,这的确是一种快速积蓄、发展实力的有效手段。但来日若能化家为国,这种现象也将是他必然要极力打击的目标。
除了人地根本的家底日渐厚实以外,豫州军的发展也同样迅猛。本身便有原本历阳精锐的底盘,加上大量难民们提供了充沛的优质兵员,庾怿的底气来源于现实,豫州军的实力已经具备,所欠缺的只是铁血浇铸的赫赫战功!
到了第三天,韩晃等一众家将便赶来历阳迎接,于是沈哲子便暂时告辞,前往自己的封地乌江。
乌江之地紧邻大江,境内多山岭沟壑,开垦不易。但唯有一点可取,境内水道直接勾连大江,运输条件实在便捷。加上复杂的地势令得水力资源充沛,这一点对于冶铸而言实在太重要。无论是粉碎矿石的水碓、水磨,还是高炉熔冶的水力鼓风,对于水力的要求都极高!
乌江县本来就是南渡之后的侨置,所以境内所辖的乡亭较之寻常也都略狭。沈哲子封土虽是四乡之地,但其实从面积来看,满打满算也不过是寻常两乡。
过去整整一年,沈哲子手中所有能够调度的盈余资源几乎都投入到乌江这个无底洞。今次到来,心内也是寄予厚望。
方一入境,便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炉火味道。山岭间可以看到许多深挖的矿洞,以及运载矿石的民夫。河渠畔则不乏筛选细土,浇铸模具的工匠。在一些水流落差大的地方,几乎都耸立着一架架的水碓、水磨,大量的矿石堆积在了那里。而在靠近大江的平缓地界,耸立着一座座的高炉。
因为时节不对,水力正是枯竭,沈哲子无幸看到整个基地开足马力生产的盛况。兵器的锻造对于工序的要求更高,眼下这个枯水期虽然也能通过人力、畜力以弥补,但是一来成本高,二来产量不会太大。
所以眼下工坊里,主要还是生产一些能够铸造的铁器,比如农具之类。一则保证产出,二则也是在磨练技艺。
虽然只是走马观花的匆匆一览,但是沈哲子对于乌江基地的前景却是充满乐观。他本来还想多留两日,可是庾怿那里却有急信传来,言道都中出事,于是也只能匆匆离去。只是在临行前不理沈云的央求,直接将他丢给韩晃去操练。
建康城又出事了,又死了人,而且同样与沈哲子脱不了干系!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沈哲子在广陵那一番服散伤身的论调经由同行之人传回都内,很快就引起了都内的广泛讨论。原本这说辞也没什么,时下虽然服散成风,但是寒食散对于身体的戕害也并非所有人都视而不见。沈哲子有这种说法,那也是正常。
但问题出就出在他并不只单言服散伤身,而且还将之牵涉到北伐讨奴上面。而在这番言论传播的过程中,关于这方面的内容又被加以强化和发扬。结果发展了一段时间后,时论讨论的重点已经不再是服散有害无害,而是直接与忠义与否挂上了钩。
沈园摘星楼内长期聚集着一群愤青,高喊讨奴口号。口号哪怕再怎么激昂强烈,喊得多了总会让人腻烦。这个时候有了新的理论支持,那简直就是即刻便将沈哲子那番论调奉若圣圭,兴高采烈开辟新的言论阵地。
于是这群人兴高采烈的在秦淮河畔发起了一场焚散壮举,寒食散本身只是几种矿物石粉加上各种药末构成,烧是烧不起来的。但这些人却将散都装在船上,直接将船烧毁沉江,同时高喊“绝散明志,壮体杀奴”的口号。
如此激烈的举动,自然引起旁人的不满。服散与否,只是个人意趣,怎么就成了不忠不义之徒?
都内别的或少,最不缺穷极无聊的世家子。沈园这里闹腾的凶狠,反对者也没有闲着,从言论和行动上捍卫他们服散的权力,乃至于专门乘船到摘星楼附近,群体服散,集众狂欢。
两方人针锋相对,各持论调彼此争执,初时尚能各抒己见,止于口角之争。可是渐渐便滋生出火气来,彼此辱骂乃至于爆发了肢体冲突。在一场规模最大的斗殴里,双方参与者数百人,结果就是当场打死了七八人,伤者数十!
一时间,都内为之大哗!
都内传来的急信,只是描述了一下事情的大概,后续如何,并未详述。死者是谁,伤者是谁,是否暗中有人推波助澜,一切尚在混沌中。
发生了这种事情,沈哲子自然不好再久留历阳,当即便动身归都。庾怿也明白这件事可大可小,事态紧急,直接便召集精锐部众数千,沿途将沈哲子送至牛渚,也不归镇,就留在这里等待事态进一步发展的消息,随时准备驰援京畿。
归途中,沈哲子满心的焦躁,不乏自责。近来意外频出,他不得不检讨一下是否是自己的态度和某些做法过于激进了一些?
随着一路的沉思自省,沈哲子的心情也由最开始得知消息的惊愕转为了冷静。
通盘来看,这一桩意外并不是坏事,最起码显示出时人并非一味的崇玄务虚,仍然是有一批激进热血之人敢于逆潮流而动,发出不同的声音。无论这一份热情是人为造成,还是时人心内血性被激发出来,对于世道而言,都是一件好事!
沈哲子所感到不安的是,沈园那些年轻人们虽然是他聚集起来,但这些人却渐渐不受他控制,看法和行为过于偏激,非我必异。长此以往,非但不能对世道有什么好的导向,反而极有可能成为祸乱之源,将世道搅得不得安宁。
同时沈哲子也意识到自己终究是有不足,并没有对他的影响力有一个足够的认识。往年的他虽然是剑走偏锋,但却一直行的很稳,哪怕是在大乱的局面中,仍能做到从容以对、进退有据。正是因为过往的努力,如今的他才算是真正站在了时局中央,不被世道所忽视。
同样是因为他眼下势位和影响力的增长,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被人所关注,在这个复杂的世道里,每个人都会对此做出自己的解读。所以他的言行举动,无论本意如何,在人群中产生的效果都会有极大的变形和扭曲。
简而言之,影响力虽然足够了,但沈哲子还没有适应这种际遇的重大改变。在这方面而言,较之时局中那些久历高位的大佬,沈哲子还是稍显稚嫩的。
自省并不意味着对自己一位的贬低挑错,在这个自省的过程中,沈哲子同样发现他的优点,那就是谨守初心,矢志不改,并没有要与这个世道同流合污的改变。他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所思所想都悖离于这个时代的主流,一旦他的言行被人群放大凸显,那么就必然会对时代主流产生冲击!
所以都中这一场变故,看似突然,让人猝不及防,但其实是有其必然性。是沈哲子作为一个外来介入者,对世道产生深刻的影响,必然会出现的事情。如果没有这种情况发生,那么对沈哲子而言,他针对世道所作出的努力都是无用,将是更大的悲哀!
牛渚至于建康,沿途顺流而下,眼下虽然不是汛期,但在人力风力的集合下,沈哲子还是在一日之内赶回了建康城西。
他并没有急着返城,而是先到了石头城,了解一下事态最新的发展。
石头城这里,沈家一众门生早在任球带领下等候多时,一待沈哲子抵达,即刻便开始汇报事态最新的发展情况。
“前日骚乱发生时,郡府即刻出动,一众与事者俱都监押。而后宿卫前往要人,却被州府抢先一步。昨日犯事为首二十余人等,已经被州府转送廷尉,余者眼下仍被监在州城。另外州府又有悬榜,满城搜捕在逃者。”
任球快速将最新的情况汇报一遍,同时将参与此事的人员名单一并奉上。
沈哲子听到这里,眉头已经紧皱起来。他自己不是什么心迹磊落者,凡事也都惯于往偏阴谋的方向去考虑。州府如此迅捷的反应,让他嗅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这莫非是报仇不隔夜?
“那些浪荡子,一个个不事实务,最好夸夸其谈,穷生争端,出事是早晚的事情。”
沈牧并没有随队前往历阳,归都后便直接前往石头城担任副守,这会儿在席中忿忿说道。不过也并非一味的抱怨,忿言之后便皱眉道:“不过那些犯事者近半都是我家宾客,今次所执又是我家之论,实在不能冷视不见。哲子,要不要即刻集众归都?我家前次不惧王门,如今又有何惧!”
听到沈牧这话,沈哲子当即抬手一摆,沉声道:“不可,时势不同,不能作同一应对。府内府外,一应如常,不要有什么过激举动。”
任球也在一边说道:“温公今早传信至府内,也是同嘱,并着我转告郎主,归来后不必急于入都,且先居外暂观。”
沈哲子闻言后心中不免一暖,温峤传信虽止寥寥几句,但这当中所蕴含的关怀和情谊却是不浅。眼下这个局面极似有人暗中促成,假使他一时不明,要以领袖姿态急吼吼的冲入进去,可能就是一脚踏入泥沼里。
接下来,沈哲子才又拿起那份名单来,匆匆一览,心情也转为沉重。长长的名单,两排分列,首先入目的便是十几个朱笔标注的名字,都是死在这场斗殴中的世家子。当场打死了九人,其后又有六人伤重不治,南北人家俱有。
单从阵亡名单来看,沈园那群愤青们战斗力还是挺强的,仅仅只损了两人,都是伤重不治,没有死在当场。一个是吴郡顾荣的从孙,一个是江夏李充的族弟,俱是早先便在摘星楼内分外活跃的年轻人。
至于对方被打死的人,既有泰山羊氏这样的高门族人,也有郡望不著的次等人家。亡者身份或是无关紧要,数量却是触目惊心。要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兵匪乱事,仅仅只是年轻人的打闹,而且就发生在都内秦淮河畔的闹市区!
这是要有多大的仇怨,才能下此狠手?想想就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至于被捕的人中,沈园这边那个因其父而暴得大名的江虨自然首当其冲,接下来一连串的名字都是往常多有混迹在沈园者,当然也不乏沈哲子较为陌生者,大概是这段时间又发展出的新成员,又或这些人叫上的亲友团。
至于州府公布的在逃名单,首先第一个便让沈哲子眸子蓦地一凝:琅琊刘讷。
乡党是政治生态中极为常见的力量组合,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汉末三国的颍川乡党、两晋之交的青徐乡党以及结束南北动乱的关陇武装集团,可以说是分别引领和缔造了一个时代。其他时代或许还有斗争更为猛烈的乡党集团,但从对世道整体的影响而言,却是远远不及。
但说实话,人心复杂多变,庭门之内尚且难免有所争执,区区乡籍实在不能将所有人都约束如一、共同进退。
比如说刘超,刘超是根正苗红的琅琊人,但是其忠烈事君却大悖于时下的主流。不同角度去看这种情怀,感觉自然也就不尽相同。在一些乡人看来,刘超这种坚持不免就有情远绝众、薄于乡谊的意思。
刘讷是刘超的儿子,在沈哲子印象中是一个很有精神的年轻人,早年跟随父亲居于京府。前不久随父归都,沈哲子请他往沈园玩了几次,便与沈园里那些愤青们混在了一起。刘讷参与了这件事,沈哲子倒不感觉意外,但却又逃了出去没被当场擒拿,过后再被州府张榜捉拿。如果不是巧合的话,这当中便有许多滋味可供咂摸。
以刘超今时在台内的资历和地位,其嫡子哪怕犯了错,只要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既然没被抓个正着,过后哪怕是为了保全台辅的面子,也不宜穷追不舍。可是现在刘讷逃是逃了,但却不能幸免,反而被重笔标注起来,似有在劫难逃的意味。
这给沈哲子的感觉,首先就是这件事已经不再单纯,被人给盯住了。其次就是,这不是王导的做事风格。王导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有一种宽宏雅量的味道,绝不会咬着这一点穷追不放。
刘超的儿子被悬榜捉拿,这更像是青徐人家在以此重标,惩戒叛徒!
沈哲子略作咂摸,不免也替刘超感觉有些冤枉。刘超对他虽然不乏欣赏,但也仅止于此,从来没有在立场上对他有所偏袒,始终以忠君而自持。以此而惹来乡人的怨视,实在有些没道理。
当然,刘超今次能够归台接替陆晔,本身就是青徐人家和豫州门户交涉后取的一个折中安排。青徐人家大概以为凭着乡谊,刘超归台后或会对他们有所照拂,结果事与愿违,心里难免有落差,以此而泄愤。
总得说来,无论在什么世道,是对是错都不重要,关键是要合群。哪怕是你手握真理,但这真理只有你一人掌握和认同,那么你就是异端!
眼下形势尚有晦暗,沈哲子在这当中也实在有些尴尬,他并没有主动挑衅,但事情却又因他而起。即便是回到城内,无论怎么做,似乎都不对。如果公开声援沈园那些年轻人,无疑是正入彀中,要承受大量时人的怒火,要被人诘问服散与忠义与否到底有什么关系?无论怎么答,都是取厌于人。
但如果就置身事外不做理会,那么时评无疑会跌至一个谷底。那些年轻人受了他的蛊惑做了错事,结果他倒缩头不出,没有一点担当!
沈哲子沉吟许久,还是决定暂且不公布他已经回来的消息,且先在都外观望了解更多,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他这里尚在迟疑,又有家人来报钱凤等人已经自京府抵达都南。听到这个消息,沈哲子不禁大喜,他这里尚在困顿于身边没有人可以商量对策,钱凤这个老阴货来的实在太及时了。
于是沈哲子便先将别的事都抛在一边,在家人护卫下秘密前往都南去与钱凤汇合。
自从年前确定北上,钱凤整个人便又恢复了活力。在京府的时候便已经安排几批人物北上打前站,今次来到建康,是要向沈哲子辞行,同时临行前商谈一些更细节的问题。
沈哲子赶到都南的时候,钱凤一行早已经入住了沈家于此的一处秘密庄园里。今次北上,乃是一个长期的规划和打算,人员物资一再精简,仍然规模不小。
彼此见面,钱凤先向沈哲子交代了一下安排人员北上的问题:“当下虽是南北敌望,但野间也不乏游离浪荡者。早先所遣几部,或至彭城,或抵寿春,远近不一。大险倒无,只恐乱卒侵扰。若能无险涉过,各自蛰伏下来,寻常整家治业,若有异态便使游卒传递南来。”
两国交战,各潜间谍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这些从事情报工作的人员也不必紧张兮兮,且不说南北之间本就有大量的缓冲地带,其间各据一方的坞壁主们或降或叛也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寻常,彼此间人员流动也难做到控制入微。
如果仅仅只是收集军事方面的情报,任务其实很简单,乡野之间浪荡便能发现端倪。毕竟以时下的战争动员水平,很难做到快速集结、精锐突袭,大凡稍有规模的战争,都要经过一段周期不断的准备动员。
最难的地方还在于对敌国中心区域的渗透和监视,比如如今的建康城,秦淮河以北靠近台城的位置甚至不容许胡人靠近。一旦有逾越,即刻杀无赦!而达官云集的乌衣巷等区域,也是防备森严,不许外来者随意浪荡。
眼下羯胡的核心区域襄国、邺城,从人员构成上,要比建康复杂得多。甚至在石勒坐镇襄国之后,还在城内遭受过东晋所派遣的刺客刺杀。如今即便防卫有所森严,但也肯定不是无懈可击。
但这并不意味着渗透工作就是一片坦途,钱凤一行今次要直趋襄国,危险程度仍然不小。时下虽然没有严格控制人身的路引制度,但却有乡人连坐互证的传统。作为绝对的外来者,想要融入敌国京都,困难仍然不小,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
为了保证行动的隐蔽性,钱凤甚至连龙溪卒那种精锐都没有携带太多,只有寥寥五六人贴身保护。一则龙溪卒虽然战斗力高,但因为久经训练和战阵厮杀,身上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质,寻常人或是感觉不到,但未必能瞒过久历战事的羯胡精锐。二则深入敌国,最重要的还是隐蔽,携带多少精锐其实意义不大。
比较让沈哲子感到意外的是,那个在京府舍尽家财投献于他的辛宾居然也在钱凤此行的随员中,而且言辞神态之间非但没有惶恐,反而隐隐有得到重用的兴奋。对此沈哲子也真是无语,好好的京府豪商、安逸日子不过,居然要舍尽家财只为求一个随时可能丧命的遣用!
“非常之人自有殊异之志,恰如郎君,奋进至今,已是平流望进,坐至公卿,又何必勤勉于事,伤心劳神?”
对此,钱凤只是笑语说道。
沈哲子闻言后不免哑然,旋即便又苦笑。是啊,世上总有太多异类,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想着法的折磨自己。
略过此事,沈哲子又叹息一声,跟钱凤讲述了一下时下都中所面对的新状况。
听完沈哲子的讲述,钱凤也低头沉吟起来:“不必再作猜测,此必有人构陷郎君。即便不是肇始,其势已经构成,大可等样而视。我是常年不在都中,不悉人物,郎君眼下可有应对之策?”
“唉,这正是我为难之处,不知该要如何取舍。”
沈哲子简单讲述了一下如今都内派系倾轧的现状,以及自己所面对的两难处境。
钱凤闻言后,沉吟许久才叹息道:“眼下这个局面,实在不足困顿郎君太多。郎君心内应该早有定计,只是为何仍作两难?我是不履其位,或有一见之明。我等南宗门户,长立于世诚然不易,其中辛苦,郎君自知。通言旧迹,不过一语而已,趁乱而进!北宗枝蔓杂生,强理不顺,既然如此,何必再理?此世非我一人得据,亦非我一人戕害,既如此,勇进即可,不必旁顾!”
听到钱凤这么说,沈哲子神态略有意动,他的确不是没有反击之策,但是因为担心控制不住局面,所以心内有些迟疑。钱凤再次重申了一遍他家在这世道得以进步的根本,那就是趁乱而起,这让沈哲子少了许多顾虑。
他的确不乏捞够上岸的打算,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总有人输的不甘心,想要一局翻盘。以往他是将破局的契机安排在了年余后的北伐,可是眼下的局面也实在不能视而不见。
“今次归都,尚有人货赠予郎君,或能有助郎君度此困局。”
钱凤见沈哲子似是有了决定,于是便又说道。
听到钱凤的汇报,沈哲子眸子不禁一亮,当即不再迟疑,伏案疾书,几封信顷刻而就,然后便遣家人分送各方。
几日前,秦淮河畔那一场乱斗可以说是开年第一场大戏。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天,相关区域也被宿卫封锁,不使闲人入内。但观者谈论起来,仍是津津有味。
左近乃是繁华区域,每日往来者众多,因而有幸得以观赏的人实在众多。坊间小民未必知晓那些世家子们因何乱斗起来,反正那群人不必忧愁生计,每天有大把闲暇时光,穷极无聊做出什么事情来,都不让人感到意外。
他们所乐于谈论的是,平素那些高高在上、与他们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原来真的动手打起来,与市井悍夫也没有什么不同,撩阴插鼻、抠眼揪发、撕咬踢打,实在缺少平日风雅不近人间的姿态。
台城西南的酒楼里,生意越发兴旺。得益于畿内状况的好转,大量物用汇集都内,所以台臣们的俸给也渐渐足额发放。尤其刚刚过去的新年里,皇帝迁入新的宫苑,整个都内风貌也是大新,上下同乐,台臣们也各因品秩而获得大量的犒赏。
台内酒楼虽然价格高昂,但对于一些不能随便离台的台臣们而言,却是为数不多可选的消遣之地。一整天的案牍劳累,囊中又不乏宦资,自然希望能聚起三五好友,寻一雅致之处,或是小酌轻饮,或是畅谈一场,足以养神。
随着台臣们往来的多了,这里也渐渐成为台城内一个消息汇集点。许多台臣品秩不够,不能参与得悉更加高端的事情,闲来到这里听一些闲闻轶事,往往也能从真假掺杂的消息中提炼出一些蛛丝马迹,即便与自己仕进无用,也能满足一些猎奇心理。
所以,有些人即便不在楼内消费,偶尔也会至此,闲坐厅堂之内,细览过往之人。
酒楼有太保府做后台,虽然热衷于宰客,但也不敢逐人。随着往来者加剧,索性将楼下间壁全都拆除,布局重整,打通成为一整个宽阔的厅堂,供人闲坐。
今日午后,厅堂里又坐满了人,案几上或是摆设着赠品酪浆,或有二三菜肴。众人意趣多不在此,旁顾左右,偶有看到相熟之人,或是隔席打声招呼,或是移席对坐寒暄。场面虽然热闹,但也并无太多喧哗。
楼外偶或行入新人,自有席中相熟者起身招呼,也有一些高官名士踏入进来,而后厅堂内过半席位之人都要站起来礼迎,哪一个如果能令其驻足闲谈几句,待到其人离开,众人各自归席后,感受到同侪们羡慕的目光,每每都要乐上良久。
有一名青袍中年人匆匆行入进来,在门口稍一顿足。居近者看到此人模样后,眸子不禁一亮,纷纷站起身来,更往内里的人察觉此态,也都下意识站了起来。还未看清楚那人面目,其人便被侍者引领着匆匆往楼上雅阁而去。
“刚才登楼那人是谁?姿态怎么如此傲慢?”
众人再各自归席后,便有人不忿于刚才那人对他们不理不睬的态度,皱眉询问左右。
周遭一番打听,很快便有识者道出那人身份:“那是范阳张鉴张明昭,如今乃是驸马沈侯东曹下的曹属。”
得悉此人身份后,席中众人神态或是羡慕,或是不屑,不一而足。
另有不乏幸灾乐祸者笑道:“那张明昭也是北地旧宗所出,屈为沈侯所驭,原本倒也得宜,居用几年可待拔用。只可惜,都内接连纷乱,前日又发生那种恶事,只怕沈侯自己若是在都,也要愁眉不展,无暇旁顾其余。”
一谈起这个都内时下最热话题,厅堂内气氛突然变得活跃起来,每个人对此似乎都有无穷意见要发表。
“若说沈侯受此事所困,我是不信。年前都外那场纷争,诸位也都有见,据说沈氏门生害了王稚陋,可是结果如何?只闻风声,未有雨落啊!前日我家兄有言,沈侯那犯事门生仍在府内听用,毫毛未损。”
有人这么说道,继而周遭便不乏人响应,都认为此事不足困顿沈家良多。
也有人有不同看法:“前场事迹,诸多不明,旁观者实在难以深悉内情如何。今次之事,那是众目睽睽,闹市案发。摘星楼一群浪荡子,都奉沈侯所说,公然打死数人,打伤数十人,实在是没有推诿的余地!教人害命,沈侯难辞其咎啊!”
“什么叫教人害命?沈侯近来始终奔波于外,怎么会知都内纷乱?况且身死者并不独有一方,两方俱损,浪荡子以力斗狠,怎么能去怪责旁人!”
“罪或不罪,非你我能决。只不过今次沈侯却是失察失言,如今长公主府门庭内,聚满各家涉事亲长,皆往求告。据说州府羁押犯事者,又有两人伤重不治。沈侯如果再不归都平事,那真是积怨难消。”
一众人闲谈起来各抒己见,态度、立场或有不同,既有责于沈氏,也有偏于沈氏,也不乏幸灾乐祸者。无论说什么,这些人也都知道如此大事绝非他们能够裁定,他们不过是台臣里的底层,都内平稳也罢,喧闹也罢,都是高门角力,他们也只有看戏的份。
正说话间,偏侧楼梯口里行出几人,其中一个便是刚才登楼的张鉴。另外几人也都不是台内寂寂无名者,当中一个便是新进得任的少府卿沈恪,另外几人,或是公府长史,或是台阁公副,都是台内了不起的人物。
看到沈家人在场,原本还讨论热烈的一众人识趣的闭上了嘴巴,各自起身拱手为礼。沈恪神态不乏轻松,站在门口环施一礼,唤过侍者来吩咐几句,继而便与另外几人谈笑着离开。那轻松惬意的姿态,丝毫看不出受困于当下的模样。
沈恪等人离开良久,厅内气氛仍有些沉闷,过了好一会儿,席中才有一人长叹道:“往年同作殿中郎,倏忽已成少府卿,实在愧煞旧人!”
听到这番感慨,众人心内也都各自复杂,一时间都觉索然无味。又过一会儿,突然有大量侍者涌出,捧着美酒菜肴分送各席。众人正诧异之际,已有楼内管事行出笑语道:“沈少府行前有嘱,公务在身无暇久坐,略置酒食以示歉意。”
众人听到这话,错愕之余不免感慨,他们这群人不过台中小吏,否则不至于枯坐厅堂不敢消费。出入楼宇人员不少,肯停下来对他们点头已经算是赏识,又何曾受人飨餐之礼!
那管事亲行到刚才感慨那人席前,使人摆上铜盘后才笑语道:“沈少府亲嘱陈郎中雅好炙鹿,请慢享。”
那人听到这话,双肩已是微微一颤,站起身来对着门口施了一礼,继而才又坐回席中垂首不语,也不急于进餐。
哗啦一声,厅堂内突有一人推倒案上所陈餐点器皿,怒声道:“貉子教人害命,已是无耻!今日还要邀宠,以酒食堵人口舌?嗟来之食,义不能受!”
满座众人听到这话,不免哗然,未待旁人开口,先前那名陈郎中已经离席飞奔上前,指着那人声色俱厉道:“未知阁下何乡高贤?人以礼下,不受即走,恶言非于礼,穷厉之徒,也配称义!”
此言一出,席中亦不乏人响应而起,那人原本还要怒而反击,眼见众怨集于己身,面色凛然一变,继而便掩面匆匆奔出。
愤而喝退此人,那陈郎中才折转返席,招手唤来侍者,割肉招呼左近席中友人同食。
喧闹过这一场,楼内复又归于安静。大多数人都没了谈兴,低头对付案上餐食,赠送的酪浆虽然也是可口,但终究难以果腹。枯坐良久,也实在有些饥饿。
也不乏人转首观察侧席,看到各具丰盛的餐食,也是不乏感慨,他们自知楼内消费有多高,满场近百席的人,通请下来,所耗最少都是几十万钱往上,贵得不像话。咂舌之余,不免回想沈恪那淡然离去的寻常姿态,丝毫没有显出巨财使出的模样,一时间对于沈家的豪富,心内又有一个更深刻的认识。
正在此时,偏侧又有一人匆匆闪过,行得太快让人看不清楚模样。角落里突然有一人开口道:“刚才行上那个,似是陈留蔡子叔吧?”
“蔡子叔是何人?”
“乃是陈留蔡侍中幼子,年资尚浅,人未尽识,但是才情却高,不久也将知名。”
“你大概是看错了,我听郡府同僚讲,蔡氏子也犯于前日之事,眼下大概还监在州城呢。”
不过是几句闲谈,言者无心,听者也无心。过后又有人员出出入入,转眼被人忘在了脑后。过不多久,便就有人开始告辞离开,出楼后便分散在台城各处。
傍晚,太极前殿偏阁里,一群台辅们缓步行出,而后便各自散去,只是各自在离开后,脸上多少都带着一些无奈之色。
蔡谟两手缩在宽大的章服袍袖里,左右虽然都有布屏遮风,但是刚刚离开地龙烘烤如春的暖阁,仍觉有几分寒意。
类似的集会,这两天参加了不下五六场,议题都是大同小异,主要还是围绕前日秦淮河畔那场害命的闹剧。会议虽然举行了不少场,但是高位者仿佛各自有着默契,轮流的缺席。前日是久居家中的王太保不在,而后又轮到了光禄大夫刘超,今天这场则是尚书令、光禄和护军俱都不在。
新跃凤凰池的褚翜出场倒是勤,始终没有缺席,但却每次都以主持者自居,轻易不发表意见,只是坐在那里听众人各抒己见。即便被问到该要如何处理,也都是推上搡下,拒不表态。
如此一个僵持的局面,实在让人有些烦躁。再怎么拖下去,事情总要拿出一个解决的手段出来,总不能一直搁置着。要知道今次不乏台辅家中子弟还被监在州府或廷尉,如果迟迟没有一个说法,各自又怎么能够安心办公?
“侍中且先留步,同行一程可否?”
蔡谟尚在垂首思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转头望去,只见诸葛恢正在属官簇拥下匆匆行来,便连忙收住脚步,站在道上待到诸葛恢到了近前才略作欠身示意。
两人相对站立片刻,而后蔡谟抬手延请,然后才并肩往前行去,彼此间气氛略有尴尬。因为表字相同,两人又都俱贤名,各履显任,难免要被时人拿来比较。在时评中,诸葛恢的评价是要略胜蔡谟。即便两人都不在意闲人絮语,但听得多了,独处时不免有些尴尬。
枯行一段路程,诸葛恢才开口叹息道:“天下异闻,让人凛然啊!我听说侍中家中儿郎也受波及,不知有恙否?”
“童儿闲戏,险遭命殃!思来难免有余悸,怀抱中物虽不足惜,养至如今,即便贤声不通,也盼能为一二时用。若是无妄遭夭,难免会作扼腕啊!”
蔡谟也叹息说道,两人所言,自然都是前日那事。
说完这些,便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蔡谟视线余光频频扫向身畔的诸葛恢,沉吟少顷,才又皱眉道:“葛公是否有觉,太保近来略有亏于审察,内衡有失?”
诸葛恢闻言后微微错愕,继而才摇头道:“沙尘扰人,无有藩篱之障啊。”
蔡谟闻言后,转首望向东南,继而再望西南,最后才望东北,眸中略有落寞,一股浊气轻呼出口。
“的确应该做些事啊,不能长困于此。”
诸葛恢又转言到刚才会议之事,轻叹道:“若使人人以家事而罢公议,国事将何以决?有失体格!”
说话间,已经行到蔡谟官署,蔡谟转头邀请诸葛恢入内一坐,诸葛恢却摆摆手,告辞离去。蔡谟站在那官署门前,凝望着对方背影,神态转了几转,继而才轻吟道:“琅琊王师啊……”
第二天,无论内外议论如何,台内仍是如常办公。台辅们朝见之后,小皇帝便归阁读书。于是一众人便都望向排头的王太保和尚书令,都在等待指使那件事还谈不谈。
王导沉默片刻,抬头望向温峤,温峤便点点头,继而便又望向褚翜。于是褚翜便站起身来,对众人笑道:“还要暂劳诸公。”
于是众人便又转行到议事暖阁里,各自分席落座。
待到众人落座后,王导才开口道:“州府这几日也在加紧询问,细作甄别,稍后要分批将人转付廷尉。”
席中蔡谟和诸葛恢对望一眼,眉目各有舒展,心知太保总算颓意少去,再次有了斗志。
光禄勋钟雅在席中发声道:“本是有司案牍所系,不宜细问。不过此事所涉颇广,稍后是要尽付廷尉,还是要分遣别司?于事不乏勋位,若有需要,署下愿有分劳。”
王导那里还未开口,蔡谟已经笑道:“此乱或有害命,但却非功非逆,转讼太多,既费于公用,又难作辨识。”
“但这件事,却非单纯民斗害命,州府治民、廷尉绳讼,各有所劳。若只是逐一而问,结果难免有失偏颇。”
“即便要作分劳,那也应是太常……”
话题讲到这一步,便又僵持起来,一方穷攻要分责问之权,另一方固守不愿让太多人插手进来混淆视听。一时间你来我往,各执一词,各不相让,分辨不清。
话题将要谈死,众人又都望向台上,太保微微垂首,似是精力不济,温峤手握如意,专心摩挲其上纹路,虞潭神情专注,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勾画,心无旁骛。褚翜则偏坐着,侧耳倾听状,频频颔首,一俟有人望来,便也对望回去,两眼中满是鼓励。
众人眼见此幕,不乏腹诽,只不过都内一群浪荡子斗殴打出了人命,又不是羯奴兵临城下或存或亡的生死关头,何至于一个个矜持的仿佛幼龄少女,不肯表态!
心内虽然有此焦躁,但众人也不得不默认一个事实,眼下尚未到图穷匕见的地步,你来我往的拉锯看似吵得热闹,其实还是各方在互探底线的程度。所以大佬们才一个个神游物外,不作表态,耐心观看他们争执作戏。
但说实话,大家都是要面子的人,谁不愿做稳坐台上的大佬,观看下面人泼妇一般锱铢必较!
“若使刘公在此,或可言有决之啊!”
堂下蔡谟忽然幽幽说道,此言一出,堂内顿时略有沉默,一众人齐齐望向那个空缺的席位。
“既然仍是难决,那我就先请早退了。案上不乏积事,实在不好久离。”
诸葛恢在席上站起来,对众人拱拱手,脸上不乏歉意。
这时候,台上那几人各自神情都有微变,温峤嘿然一笑,将如意摆在了案上,虞潭侧望王导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噱意,褚翜则低下了头,手掐胡须沉思起来。至于王导,眸中精光一闪即收,原本有些佝偻的身体挺直起来,似乎有话要说。
正在这时候,暖阁外突然有了声响,过不多久,章服在身、一丝不苟的刘超昂然步入,行入房中后,面对略有诧异的众人歉然说道:“家中突发私疾,离台几日,或有缺席,还请诸公见谅。”
听到这话,众人神色各有几分不自然,干笑两声敷衍过去。诸葛恢也不再说什么,复又坐回了自己位置上。
刘超落座后,又对众人欠身致歉,然后才开口问道:“不知当下所论何事?”
“还是日前都内哗斗前事。”下方蔡谟开口说道。
“此事还未有决?”
刘超闻言后眉头便微微一皱,待见众人神态各异,便又说道:“我是事后才知,家中犬子亦涉此事,归家正是为此。犬子犯事,逃遁于野,今日刚刚捕回,先时已经缚至廷尉。既然还未有决,那我便说一下我的看法,如何?”
众人听到这话,心内俱是一惊,尤其蔡谟整张脸都僵在那里,仿佛带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面具。
“杀人者审断,伤人者量裁,诸位都是久历公事,应该不会不明。此不足论,尚有一点难决,那就是事因责于何方。我的看法是,禁散无错,杀人有罪。不知诸公对此可有异议?”
刘超神态语气都是寻常,可是当众人想到其人刚刚将嫡子抓缚廷尉,便觉有几分壮烈,一时间竟不知该要如何回应。
最终这场会议还是没有决出一个定论,但不论事因,先问刑责的基调却定下来了。待到众人各自散去,继而便又得知一个最新的消息,驸马都尉沈哲子已经归都,正在秦淮河畔吊唁亡者。
台内酒楼宽阔的厅堂里,仍是座无虚席,但是气氛却有几分沉凝。
“……彼时旷游畿外,虚窃时乐。噩耗疾若奔雷,惊闻通贯心肺!于是毁狩弃游,披星戴月,疾骋江波。恨余生而此世,鳞者擅泳,羽者擅飞,惟此身绝用,远途难归,饮风而空悲……”
席中正有一人手捧纸卷,高声吟咏诵读。
一段收尾,席中众人便窃窃私语起来:“人或言沈侯自惧伤己,所以远游于外,不肯归都,此言实在无礼中伤!”
“是啊,事发如此猝然,我等在都之人闻之都是惊顿,更何况沈侯远在历阳。如今残冬风烈,大江水缓浪寒,沈侯披星戴月归都,可想一路所禁受的怎样凛寒。”
“风浪或是潮寒伤身,终究不及心痛。恶讯如天雷灌顶,撕心裂肺之痛,人不能耐啊!”
吟咏那人接过旁人呈上的酪浆轻啜润喉,继而才又站起声情并茂继续诵读起来。
“始知修短多变,不遂人愿。悲喜祸福,旦夕倾转。呜呼!垂坐高堂,俄生肘腋之患。行运舟楫,骤罹生死之伤!星汉非摇橹可上,天命非祈禳可延。幸我嘉友,把臂饮圣,交颈言欢,倾席论雅,共佩芝兰。昔者欢愉不悉春秋,竞乐不待日月。鱼龙曼舞,惟患日短;击筑高歌,晓夜不觉……”
随着那吟咏声,众人不免各有遐思,追忆韶年轻狂,与旧友竞乐,不知人事忧愁。可是很快,陡然转为凄厉的语调声便将他们的思绪打断。
“旧音未杳,旧乐未足。行途未半,何以轻卒?肝胆俱作裂痛,天南共此一哭!旧情长作留勉,徒遗悲怆丈夫……”
台内温峤听掾属读到这里,便忍不住微笑起来:“时人多将这小子标作太康余韵,其实还是所识有误。同为悲声,太康绵柔如织,娓娓絮絮,使人深缅怀伤。这小子却醇烈有凛,要让人悲声大作,倾吐不留。一者是素手撩弦,一者是雄槌擂鼓,难为一论。”
似是回应温峤这一番点评,秦淮河畔已是哭声大起,荡漾在这河道之上,揉进凛冽寒风里,弥漫到了极远的地方。
碧波不兴的秦淮河上,沈哲子一袭白袍如霜似雪,脸色亦是苍白憔悴,散发垂落两肩,发丝与寒风纠缠飞舞不定,唯有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尚是神光湛湛。
“余生而南庭,余庆之宗。或曰:此身幸甚,承泽骨血,福乐无忧。悖矣!时贤神游乎宇内,意骋乎八荒,祸福难为患,生死不足羁。此至人也,耻于未达。愚性长系此世,能以同乐,则必共悲!”
沈哲子清越隐含悲怆的语调随江波荡漾开来,两岸驻足观望者或是默然有思,或是挥笔疾书,凡成一段,便让人飞奔送往各处。
“能以同乐,则必共悲……”
太保府内王导手捻新近送来的章句,嘴角却有一丝苦笑蔓延开来:“不知此世,是否还有能与我同为悲乐者……”
“目人褴褛于野,华裳犹觉寒。目人饥馑于途,珍馐难知味。目人疾病于榻,荣养亦咯血。目人伤痛于刃,创痛入骨髓。目人枷刑于法,华庭如牢笼。人或逐于物趣之乐,我独困于世乱之伤。何以长怀悲悯?唯患人事多艰。情深难作自敛,气结独剩悲声!害我者,世道也!山河崩,难自安!洛上旧土,虏庭窃据;冠带不行,君子何衣?”
“死境之大,非生者能悉。至人之大,非庸者能履。诗曰:生死契阔,与子成说。逝者已矣,惟衔余志。公孙蹈死,程婴为难。萧何规章,曹参履迹。乐也悲也,俱付汗青。临江再拜,不诉离伤。伏惟尚飨。”
一言有毕,沈哲子垂首理顺袍带,徐徐拜伏在甲板上。继而又有家人上前,将悼文置于火盆之内,不旋踵便被摇曳不定的火舌舔舐,熊熊燃烧起来。
秦淮河两岸,自有大量人围观这一场祭拜,其中不乏亡者家属,眼见沈哲子徐徐拜下,一时间又是悲声大作,难以自制。另有旁观者或沉吟在先前的悼文中,或是翘首观望稍后沈哲子将要何往,也有人快速离开人群,往都内其他方向飞奔而去。
“冠带不行,君子何衣?如此壮声,久有不闻。沈维周,确是盛名不虚,使人蹈行其后,虽死而未悔。人或讽之巨利邀宠,狂言邀幸,实在性窄言狭,非是德音!”
台内刘超也收到了沈哲子在江边所诵读的悼文,眉眼之间不乏激昂色彩,捧着那悼文细诵几遍,继而才回过神来,抬头问道:“既已悼祭完毕,驸马又去了哪里?我知他家庭内多有求告人家盘桓不去,喧闹得很。若是扰之过甚,我倒应该帮一帮他。今次乱事,乃是时人激愤之为,忿念各出于怀抱,实在不宜穷责于他。”
“驸马已经离开了江畔,先时刚刚过了大桁,似是往台城而来。”
听到属官的汇报,刘超便皱起了眉头,台内眼下暗潮涌动,方才他亲自将儿子押送到廷尉,如此大义灭亲,尚不能挟势震慑住骚动的人心。沈哲子眼下仍是处在动荡的源头,眼下赶来台城,实在不是一个好选择,很有可能就此被羁留在台城里,为有心人所攀咬纠缠,脱不得身。
一念及此,刘超便有些坐不住了。且不说他本人便承惠于沈哲子往年壮烈旧勋,对沈哲子素来都有好感,刚才那一篇悼文更让他感受到这年轻人迥异于时下的强烈责任感,因而更加不愿看旁人以一己之私而将之纠缠不休。
略一沉吟后,刘超便行出官署,嘱人在台城外备好车驾,准备在台城外拦下沈哲子,让他不要轻易步入眼下这个纠缠不休的局面。
刘超这里匆匆而行,行不多远,便看到了同样步履匆匆的温峤。两下对望,各自便依稀感应到对方似乎都是此想。原本刘超是对温峤不乏意见的,因其往年太过听从故中书庾亮的命令屯兵不出,致使京畿轻易陷落。不过此时道途见到,他心内忿念却是稍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温峤手里同样攥着沈哲子那一篇悼文录本,而对于沈哲子的认识,他又比刘超全面一些,这会儿却笑不出来,心内不乏忿忿:“这哪里是一篇悼文,分明是一篇檄文啊!那小子真是作乱之心弥坚,唯恐时局不够混乱!悼祭完毕不好好归家待着,却往台城行来,心内还不知蕴着什么坏主意,一定不能让他入台!”
这两人并肩而行,彼此并无多少交流,所虑虽然不同,但是目的却一致。一路行来,道途中也见许多人正有意无意的往台城正南面的宣阳门而去,不用问,肯定也是得知了沈哲子正往台城赶来的消息,要赶过去凑个热闹。
道途遇到有人上前礼见,温峤心情正是不好,眼皮一翻便冷斥道:“署内难道无事可做?成日浪行于外,像什么样子!”
受到呵斥之人不免噤声,讪讪退去,避在道旁看那两人行远,终究好奇心难耐,转而从另一条路绕行往宣阳门而去。
行了大半刻钟,两人才到达了宣阳门附近,看到这附近虽然不乏台臣流连,但却没有沈哲子的身影,不免松了一口气,看来那小子还没到达。
众人看到两名台辅联袂行来,忙不迭上前礼见。刘超这人在台内素来没有什么好人缘,温峤虽然要强一些,但是眼下心情却差,对于众人的礼见都是置若罔闻,径直行出了宣阳门。
左右观望片刻,正待要使人去问一下沈哲子何时到达,太保府长史梅陶却从侧方行来,拱手行礼,嘴角泛着苦笑说道:“沈掾前刻已经至此,却并未入台,而是转往台城东南廷尉监室。”
廷尉乃是台中极重要的构架,官署位于台城核心之地,但是因为其司职的特殊性,往往要监押不法之人,所以主要的办公地点还是在台城东南一隅,那里靠近覆舟山宿卫重屯之地,安全性上要有保障得多。
“归台不入,先要去见刑监的旧友。沈维周真是纯人,情深不伪,表里如一。”
刘超听到这话后,忍不住慨然说道,因为他的儿子也是犯事者之一,对于沈哲子如此热心,他的感念不免就更深刻一些,暗道儿子总算走眼错交品性凉薄之人。
温峤听到梅陶的汇报,脸色已是一黑,待听到刘超的感慨,神情不免更加精彩起来。
表里如一的纯人?你是没领略到这小子心计奸诈,有多么惹人生厌!廷尉监押的那群惹事精做事冲动没有条理,那小子绝无可能单纯的好心探望!
不过这会儿温峤也来不及再去反驳刘超,对于沈哲子为何不入台城却往廷尉监去,心内满是狐疑,当即便登上了车,略一思忖后,才探头问道刘超:“光禄可愿同行?”
刘超闻言后便点点头,原本他是不打算再履廷尉,以免被人目作有为子请说脱罪之嫌,不过眼下与温峤同去,倒也足证清白。而且,他也想看看沈哲子还能有什么高论或言行。
台城重修后,规模有了很大的扩充,原本城墙外的覆舟山也成为了城墙的一部分,又增加了几个新的城门。城池东南新修筑的承阳门内外,眼下已经聚起了不少的人,视线的焦点,则是正对城门两丈外的地方。
一袭蒲席铺在地上,沈哲子膝下未置坐具,就那么跪坐在蒲席上,外衣解下叠在身侧,背上赫然缚着一捆干硬的荆条。丝袍单衣不足御寒,冷风刮过,薄衫便紧紧贴在了身躯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年轻人未足称伟岸的身躯正在凛风中瑟瑟发抖,然而其人却不为所动,仍是挺起胸膛、端坐不移。
这一幕,自然引起了大量的人围观,既有自秦淮河畔便一路跟随的都中人家,又有台内闻讯赶来的台臣。看到沈哲子负荆独坐在那里,诧异之余,各自神态也都不尽相同,各自与相熟者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驸马为何负荆于此?莫非是要代监内那些犯事的浪荡子们请罪?”
“若真是此想,只怕要落空。事情闹得这么严重,台内刘公亲自缚子至监,尚不能将争论平复。毕竟是害了十几条的人命,又是畿内众目所见的惨事……”
台城内一众台臣们窃窃私语,近日台内始终围绕这件事在讨论,这会儿看到沈哲子负荆至此,自然又是众说纷纭。
“他还能为何人请罪?只怕自己都要分讲不清。那两方浪荡子乱斗,根源全在他那一番邪说!两方遭受害命的人家,又怎么会善罢甘休,必然都会集怨于此人一身,讨要一个说法!”
人群中议论者不乏幸灾乐祸者,脸上洋溢着不乏戏谑恶意的笑容:“早知要受今日之困苦,何必要作前日之惑众!如今悔之晚矣,也只能自伤自残邀人垂怜了。”
此言一出,顿时惹来周遭许多或是不满、或是不忿的目光,就连站在那人身边的几人都下意识挪步,拉开彼此距离。
那人被人群孤立,神态不免一滞,继而便壮着胆子强辩道:“难道我有说错?散事自来就是雅趣,他自己难悉趣致,却要附以忠义德行非议旁人,这是自取其咎,即便没有日前之事,如此乖异之论,也要激起众怨诸多!”
“庸夫,或是还没听说前时驸马悼言明志吧!神游宇内,意骋八荒,那是至人才达之境。所谓散趣云云,不过是庸者旷达未足,假借药散自欺而已!耽迷虚妄之乐,不见人世之悲!驸马自有高标意趣,不逐与人同乐,只愿与世共悲!”
人群中一人行出,指着先前发声那人声色俱厉道。
在一众同僚面前被直斥为庸夫,那人脸色不免涨红,左右张望想要寻找同盟,同时口中反驳道:“至人之境为何,是他区区南乡一貉、一少年能道尽?他生在吴乡豪宗,所览人世疾苦又有多少?怎样自标,无非推诿过错而已!”
“莫非阁下能够道尽至人之境?板荡之世,何乐可言?驸马少年有为,人所共知。屡战破贼,孤骑勤王,不辞劳苦,赈济劫余。所言与世共悲,可谓身体力行。阁下强执于散中雅趣,不知神游时可曾目见仙踪?为何仍在这俗世苟且为人,不能从仙远游!”
被人一番抢白,那人已是无言以对,一时间杵在原地,神态僵硬无比。
这时候,自宣阳门赶来的温峤和刘超也到达了现场,自不远处下了车,穿过围观的人群,待见到沈哲子那模样,脸色已是变了一变,不作停留,疾行上前。
“沈维周,你要做什么?”
穿过蒲席周围站立的宿卫,温峤径直行到沈哲子面前,弯腰低吼一声。来路上他也不乏猜测沈哲子到此的目的,只是眼见事实居然是负荆请罪,这倒超出了他的几种猜想。一时间不能完全明白其意图,但却不妨碍他最大恶意去设想这小子居心不良。
沈哲子被冷风冻得有些头昏,反应难免要迟钝一些,待抬起头来时,温峤和刘超俱已行到面前。他动作有些迟缓的拱手为礼,这倒不是在做戏,真是冷得手脚麻痹,开口便是沙哑虚弱之声:“言行有缺,愧见二公……”
温峤冷哼一声,解下裘衣递给旁边站立的谢奕,示意先给沈哲子披上。谢奕将那裘衣接过,有些不知所措的看看沈哲子,见其没有表示,便不敢上前。
“维周何以言此?你之所言,绝非谬论,又何罪之有?那些浪荡子闲养不学,戾气蕴生,做出恶事,有罪应偿。你又何必罪责自己,消磨志气!”
刘超一边温言劝慰,一边弯腰要扶起沈哲子。
沈哲子侧身一避,却因身体僵硬,整个人摔在了蒲席上,背后荆条突出,继而便将脖颈划出一条血痕。
他挣扎着复又坐起来,再对两人拱手:“多谢二公垂怜,实在惶恐幸甚。非功不妄求,非罪不轻咎。私心窃念,今日都内恶事,愚确无罪。今日负荆而来,也非因罪自惩……”
温峤听到这里,已经隐隐感觉不妙,加上眼见沈哲子瑟瑟发抖、颈下渗血,确是有几分可怜。他上前一步横了谢奕一眼,劈手夺来裘衣,弯腰自沈哲子身前裹上:“既然自己也知无罪,那一切不必再言。快快起身,择地驱寒!”
沈哲子听到这话,当即便老大的不乐意,他自虐这大半天,怎么可能半途而废,挣扎着并不起身,只是大声道:“虽无罪实,心不能安!还请温公不要坏我情义……”
两名台辅到场,围观者心内本就不乏好奇,突然听到沈哲子这喊叫声,好奇心不免更加炽热,一个个不由自主的靠近过来,想要听得更清晰一些。
温峤听到这喊话,脸庞顿时一黑,心内也实在有些羞愤,索性直起身来站在了一边。
“维周你这又是何苦!”
刘超叹息一声,接了温峤的班将那裘衣裹在沈哲子身上。他自然也知道沈哲子在这件事情当中处境实在难称美妙,他那番言论乃是这一场乱斗的直接诱因,如果处理不好,双方涉事者家长必然都要有所怨望。虽然没有什么确凿罪状,但却根本无从辩解,可谓一个死结。
沈哲子酝酿了许久的情绪,这会儿倒也无需再怎么作态,清泪已经自眼眶中滚滚落下:“本是韶年俊彦,即便不愿俯仰阙下,才事君王,也可以长啸山野,孤芳自赏。为何一定要执于厉念,穷争自戕!死生事大,不可不敬。我是何幸之有,能让同侪共竞高低之论!誉不敢轻矜,毁不敢怀怨,俱是一时笑谈,浮云视之。因此浮云之论,害人华年早夭,义不敢当啊!”
讲到这里,沈哲子语调已经凄苦无比,泪流满面。
周遭观者眼见沈哲子伤心欲绝,一个个也都戚然形于面上。尤其场中有受害者家属,闻言后更是掩面悲哭起来。就连抱定主意,认为沈哲子不怀好意的温峤,听到这泣诉,也是微微动容,不再说什么,让人将牛车上的暖炉拆下置在沈哲子身畔。
刘超沉默片刻,才拍着沈哲子颤抖的肩膀温声安慰道:“维周你是时下众望所系的俊彦,自然会广受赏鉴。既知人所共望,更应该以此自勉,自省自令,做一个同辈中的德行表率。切不要因那些闲散浪荡子的恶迹自惭自伤,毁志颓形,黯淡了风采锋芒!”
“刘公盛誉,实在愧不敢当!小子往年不乏浪行,幸得君王亲厚,诸公宽宥,稍得一二薄名,向来不敢自矜。前日斗争诸子,执贤据雅,能行人前、敢为世先。若能厚以甲子,加以春秋,怎知当中无一二国之干城、清流标榜?”
沈哲子泪水渐渐停住,继而双眼却变得坚毅起来:“而今逝者已矣,生者待刑,即便再有追悔,已是于事无补。事缘于我,不敢高卧避嫌,晓夜奔命归都,悼词告缅亡者,负荆告慰生者。”
讲到这里,沈哲子才作势欲起,却因寒冷麻痹险些跌倒,谢弈在一旁忙不迭冲上来搀住了他。
“我眼下已是气弱体虚,难作长啸,请无奕带我转告监内诸友。虽有犯禁绳法,勿以为耻,勿以为忧。知我者,幸不敢弃,与子同刑,与子同辱,义不独行!”
在谢奕的搀扶下,沈哲子才踉踉跄跄,勉强站住,继而便打起精神沉声说道。
近畔众人听到这话,双肩俱是蓦地一震,谢奕眸中精光四溢,吩咐身边宿卫上前扶住驸马,他自己则率几人匆匆行至承阳门前,面向高墙内廷尉监室所在高喊道:“驸马敬告监中诸友,虽有绳法量裁,勿以为耻,勿以为忧!同刑同辱,义不独行!”
声音激昂高亢,满场俱闻,在场众人听到此言后,先是寂静片刻,继而便有人击掌喝彩起来。
过不多久,高墙内廷尉监室所在又有回声响起:“能以同乐,则必共悲!害我者,世道也!山河崩,难自安!从迈于贤,余生幸甚!”
天寒日短,夕阳已是西陲,沈哲子起身后,四肢渐渐回温,摆脱了旁人的搀扶,独立在承阳门前。金色余晖洒落下来,沐顶降下,就连背后的荆条,都泛起一层金色的光晕!
廷尉监室内,年轻人们声嘶力竭的叫嚷声久久不息。不独响彻当场,更传扬到台城内极深处。在场诸多观者,不免气为之夺,神为之慑!
“或许我们,真是老了……”
在返回官署的路上,温峤又叹息一声说道。返回这一路上,他已经不止一次的这么感慨,除此之外,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刘超一路只是默然,他私心不喜沈哲子那种做法,所谓同刑同辱,这成了什么?如此公然声援呼应,近似结党,这将国法礼章置于何地?可是亲眼目睹所见,他心内却难生出什么反感,甚至于久平无波的心境都因此而荡起涟漪。
他甚至不乏联想,假使如今台内有一位台辅重臣能够持于正论,又有担当,敢作为,自己会不会景从其后,矢志不改?
此时再听到温峤再一次的感慨,他心内一动,忍不住语调萧索道:“或许未必是我等老不堪用,只是不幸早生了几十载……”
温峤听到刘超这么说,眸中已是流露出诧异之色,有些不敢置信的转望过去。两人视线交触,各自都感受到对方复杂的情绪,或是惋惜,旧憾难追,或是伤感,韶年不再,或是感慨,生不逢时,或是缅怀,故国难返……
刘超被人冷落惯了,反倒不适应这种情绪的一时暗合,脸庞有些僵硬的挤出一丝笑容,继而便拱手告辞离开。
温峤站在原地望了刘超的背影片刻,自己也蓦地一笑,随后便转行向自己的官署,只是心情仍未能称之平静。目睹先前沈哲子所言所为,又思忖一路,对于沈哲子意图所在,也大约能想明白一些。
只是想得越透彻,心内便越感慨。他是没有看走眼,这个小子是个天生的名贼禄鬼,奇招迭出,困境难缚。但是察其所为,哪怕明知其意图所在,心内仍然难生出什么什么反感,反而是加倍的欣赏。
“或许此世,真的欠缺太久敢作敢当之人……”
辗转南北,温峤既在并州苦寒之地与胡虏交战过,也在江东动荡不宁之地与宗贼乱兵较量过,阅历越深厚,心内越迷茫。他想不明白,原本大好的一统局面,怎么短短几十年内就沦落到这步田地?害世者何人?谁人应为首恶?出路又在哪里?
诸多问题横亘在心头,一个个都没有明确答案。
对于沈哲子,他起先感受到的是这少年迥异于寻常吴人的广阔视野,仿佛井底之蛙生而便知天地辽阔,那一份胸怀,较之许多侨门子弟尤要胜出许多。
其次便是这少年的机敏应变,洞察入微,简直不像是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禀赋,哪怕俗世浮沉年久的高智之士无过于此。
还有其人对于机会的把握,简直像是有预知之能,应对之灵敏仿佛发乎本能,再怎么复杂的局面,都能把住问题的核心,找到一个攫利最多的手段。
而今天,他见识到了沈哲子的另一面,那是这个世道缺失已久的特质,责任感!
温峤也算识人,所接触的不独有刘琨这样苦心孤诣、死不失节的大名士,又有时下江东南北诸多贤达名流,包括他自己本身便是名著江左的国之重臣,但是过往所见这么多人,从没有一个能让他感受到如沈哲子身上那般浓烈的责任感。
仿佛这年轻人生来便具使命,不必怀疑,不必迷惘,只需要一路向前奋进。
想不通,但却很羡慕。最起码,这样的人无论境遇如何,不必如他一般、如大多数时人一般,心内常怀迷惘和焦灼,不知出路之所在。
“你这郎君,定策筹划时诸多智谋,怎么每至关键时刻,都要做出许多让人难解的蠢事……天寒地冻,若真冻坏了身体,你家娘子将依何人?你家亲长将要何等悲伤?内外诸多仰仗你的人,将要怎么办……”
暖阁内,皇太后眼望着裹紧皮氅、怀抱暖炉,却仍瑟瑟发抖,脸色苍白憔悴的沈哲子,秀眉微蹙,连连埋怨。只是说了没几句,眼眶已是泛红,继而泪水便自脸庞滑落:“旁人不知你的苦心,我却是深知……好,真是一个好、唉,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
讲到这里,皇太后已经掩面啜泣起来,悲不成声。
沈哲子自然知道皇太后因何而如此悲伤,其实皇太后是想多了,且不说这件事本就出乎他的预料,但就算是他有意诱导为之,其实也和皇太后伤感的原因没有太大关系。不过眼下倒也不好解释太多,只是垂首听训。
啜泣良久,皇太后才抬起头来,两眼再望向沈哲子,满是温暖喜爱,语调颤抖道:“你这郎君越是知人心意,越是勉强自己,我就越是惭愧、越是悲伤……幸在先帝睿智识人,若不然、若不然残下孤儿寡母,将托何人啊……满廷公卿,尽是豺狼之性,所念唯其荣辱得失,唯有我家贤婿、唯有维周啊,不计荣辱,不惧毁谤……”
“母后何必言此,这都是臣……”
沈哲子听到皇太后如此盛誉,忙不迭避席起身。
皇太后见状,忙不迭摆手道:“不要动,不要动!你且安坐,我不说、不说这些!皇帝快扶你姊夫坐下,你要记得,你家姊夫今日所受寒苦,俱是代你所受!贤臣或可分于国忧,你家姊夫不只能分国忧,更是共担家恨啊……”
“母后慎言……”
沈哲子归席后,眼见皇太后越说越激动,忙不迭低声提醒道。
皇太后闻言惶然,下意识以手掩口,继而只是催促皇帝帮沈哲子将氅衣再裹紧。
待到沉吟少许,皇太后才又言道:“维周实在不必如此,今次之事,就算是有人穷究深责,大不了你身入苑中来,久待时怨平息,无谓戕害自己。”
沈哲子闻言后,也并不为自己申辩。他今日这一番举动,在旁人看来或有撇清责任或是哗众邀宠之嫌,这一类人,以高智自居,似能洞悉世间真伪。但沈哲子恰恰不是做给那些人看的,而是做给希望看、需要看的人去看。
许多事情,看似多余,看似没有必要,但就是这些冗余不必要的事情,能够让人心更加有凝聚力,能够让口号更加有号召力。大众能够接受到的东西,永远都是形式主义。道理永远说不通,喊得响的永远都是口号!
今次这一场局,就是在狙击他的人望,如果处理不好,他过往在人望上的努力就要泰半流失掉。那些于事者遭受一番折磨,即便无事被放出来,这件事也会成为他们心头一个阴影,日后未必再会因沈哲子的什么主张而拿出拼命的勇气。
沈哲子就是要告诉那些人,只要认同他、响应他,便永不相弃!这是他的责任,他的担当,是他和那些拥护者们之间彼此的默契!在他们孤独、彷徨的时刻,给予他们最为有力的声援!
沈哲子离开内苑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原本皇太后是打算留他在苑内暂居两日,稍避风头,但沈哲子做这么多,就是要迎难而上。眼下他的姿态已经摆出来,更需要一个沟通无障碍的环境,才能稳定住人心。
所以,尽管天色已经黑了,他还是固辞挽留,离开了台苑。
乌衣巷内家宅门前,家人们早已经毕集于此。沈哲子一下车,便被一众人围起来,包括他母亲魏氏和兴男公主,一脸关切且不乏嗔怨。
好不容易安抚好了家人,沈哲子才抽身出来,与任球等人开始议事。
“幸在郎主今日应对得宜,让人心安稳下来。事发以来,甚至就在今日晨间,家门内外毕集求告之人,出入都不方便。一直等到郎主频有动作,那些求告者才次第散去。”
任球想到这几天府内门庭若市,出入所见都是满脸愁苦之人,承受诸多求告且不乏抱怨的言语和眼神,也是倍感困扰,不知该要如何应对和安抚对方。
事态究竟会发展到哪一步,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不只与沈家利害相关,更能深刻影响到那些于事年轻人各自背后的家族。任球虽然长袖善舞,但在没有郎主授意的情况下,不敢轻易做出什么许诺。
听到任球的话,沈哲子也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今次离都一行,他是真切感受到他家在时局中的影响力确是已经达到一个新的高度。素不相识的人,愿意倾尽家财而投献;桀骜不驯的军头流民帅,也拜入门庭下表示效忠。这意味着,世道不只接受,更是已经承认了他家,回馈以实实在在的好处。
而如今,沈哲子也感受到了这种影响力所带来的制约,他必须要承担那些以往与他根本没有关系的责任。比如今次这一件事,如果不能得到妥善的解决,欠缺了应有的担当,那些依附者不能在他这里获得一个保证,自然而然就会选择抛弃他。
世族高门之所以为世道所抛弃,正是因为霸住特权,但却不愿意承担相应的责任,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已经与世道脱节。
这一天下来,他先是在秦淮河畔祭拜亡者,又负荆前往台城抚慰生者,当谢奕口中喊出同刑同辱的口号,就意味着他将自己的政治前途与那些犯事的年轻人们捆绑起来。这既是一个承诺,一个保证,也是加诸双方的一个约束。
从此以后,他要为这些人提供足够的政治庇护,而这些人也要成为他的喉舌,积极响应他的声音,贯彻他的意图。这种约定,不必诉诸笔墨,一旦成立,便自有一种道德上的约束力,如果一方违背,必然要遭受整个世道的轻视。而且除非一方彻底倒下,否则背叛者将永世遭受打击和报复!
沈哲子之所以不先归府安抚那些涉事人家,而是选择这种方式,一方面是因为他不能落于对手所布置的陷阱,为人牵引着做出应变。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如果与这些年轻人的家人们对话,是不可能达成这样一个休戚相关的约定的。
这些年轻人斗争的手段实在很稚嫩,也很拙劣,但他们的热心和勇气是毋庸置疑的。沈哲子不会放弃他们,而且要广而告之,将自己摆在一个道义的制高点上。这场乱斗孰是孰非暂且不论,谁愿意将自己的政治前途与一群罪囚捆绑在一起?沈哲子愿意,在世人眼中,他就是拯救将溺,就是雪中送炭,就是义薄云天!
当然口号是一方面,后续的实际行动直接关乎这个口号的可信度。只有能够切实履行自己喊出的口号,这个口号才能更加振奋人心,更加具有号召力。
这几天来经过对各种讯息的汇总和梳理,事情也梳理出来一个大概的脉络。
事情的源头虽然在于沈哲子那一番话,但其实类似的话,并不独有沈哲子才说过。甚至于就连王导,在某些不公开的场合里,对于服散也曾经有过类似的言论。
而沈哲子这番话被人过分的解读和宣扬,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沈园那些年轻人们太活跃,以汉末党人标榜自居,自然对于世道一些陋习有着强烈的抨击欲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青徐人家在时局中的陡然失势,以往或许有这个苗头,但是前次豫州人趁火打劫,让这个趋势变得明显起来,这让那些乡党人家难免会有失衡,想要有所反击。
一方是过分活跃,抨击时弊,一方是衔恨待时,想要反击。彼此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碰撞起来自然没有什么好言语,自然就酿生出了这桩惨案。
一直到惨案发生时,还仅仅只是年轻人的意气之争,如果遵循常规的途径解决,不至于造成如今都内这么大的动荡。可是随后,便有局面上人物插手干涉。
蔡谟的小儿子蔡系同样参与了斗殴,出了人命后仓皇逃回家里。蔡谟大概因此得到消息,暗示郡府捉拿犯事者,并且授意州府直接接手过去。这一番举动,哪怕再迟钝的人也能意识到这是打算借机搞事了。
正因为感受到这件事当中所蕴藏的凶险,沈园那些涉事者家属们才纷纷涌到公主府来,一方面是想把人捞出来,另一方面自然也是惧怕将要发生的新一轮清洗。
虽然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哲子却不认为他的对手仅仅只有蔡谟一人。蔡谟虽然也是青徐人家中的名流高选,但眼下仅仅只是以侍中居台,并没有具体的任事。单凭其自己,且不说根本不足以发动什么政治打击,甚至于连沈哲子的反击都承受不住。
如果沈哲子只是针对蔡谟一人,眼下的他就有足够的能量将蔡谟扫出台城去。蔡谟其人如何且不论,之所以在早先的斗争中被豫州人家拿下,就是因为他本身就有劣迹在身,曾经屈事苏峻,担任过具体的官职。底子不够干净,自然先落马。
事实发展也确是如此,在那些人犯被搜捕押解的过程中,无论郡府、还是州府,都存在着青徐人家活跃的影子。这表示,蔡谟通过这一次的发难,已经与一部分人达成共识,在身边聚集了一批青徐乡人。最起码,与沈园众人斗殴的对方那些人家,是有足够理由与蔡谟走在一起的。
而且台内的消息也有显示,诸葛恢与蔡谟联手,直接向王导施压,意图则是台城的独行侠刘超。但是因为刘超为人方正果决,直接将儿子押送廷尉,让他们所掌握的把柄作废。
经由钱凤的提醒,沈哲子也明白到,这件事终究还是要通过斗争来解决,并不能通过让步来达成妥协。既然如此,他自然有他的斗争节奏和最终目的,不必再被动等待见招拆招。
接下来,沈哲子便吩咐门生替他草拟辞呈,准备明天便交到台城去。既然喊出了同刑同辱的口号,那他自然也要做事。那些年轻人们尚在监中待罪,他辞官也算是一种陪伴。
落后一步,沈哲子打算放弃第一个战场,即就是放弃对那些犯事年轻人们奔走营救。现在人都被对方扣住,审问权也被其牢牢把持,既然已经落了下风,不如索性放弃。否则这第一步,就要做出不小的妥协,才能获得审问权的分享,而且就算是争取到一些,也没有太大意义。
但是这第一步的放弃如果处理不好,将直接造成沈哲子阵营人心的涣散,那些涉案者家长们营救无望,为了自家子弟的前途、安危或者自身家族免受牵连,很有可能会向对方低头投诚。
所以沈哲子绕过这些人,直接作秀声明,给予他们更高的保证,同时构建一个更紧密的联系。所谓同刑同辱,就是在告诉那些涉事年轻人,不要惊慌,最起码性命无忧,前程无忧,无论最终处置结果如何,都由沈家来兜底!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刻意要跟沈哲子抬杠,横下心来拉出几个犯事者当作杀人犯砍了,看看沈哲子是不是真的要同刑同辱,抹脖子自杀。但这种一时的恶趣,后果谁都承受不起,因为沈哲子自杀可能很渺茫,更大几率是哪怕为了面子,也要撕破脸将行刑者往死里整!
放弃了这第一个阵地,沈哲子才有更从容的时间和精力去布置第二个阵地。那就是这场乱斗,孰是孰非?服散到底对还是不对?
这第二个阵地,才是沈哲子的主场,不止安排着他的胜负手,更给那些人准备着一个此生都不会忘记的大礼!
第二天,公主府里便传出消息,驸马沈哲子归家后便大病不起,甚至于夜中几度昏厥。
对于这个消息,人们倒也没有太多怀疑,毕竟有时间在那里摆着。沈哲子的行程不是什么秘密,原本身在历阳,得到消息而后返回建康,中间几乎没有停顿。冬日赶路本来就很辛苦,加上归都后沈哲子先是江边吊祭,又在台城外负荆,情绪大起大落,不顾严寒,生病也在情理之中。
沈哲子眼下正处于都内风潮的核心,归都后又招来了大量的关注。他这一病倒,很快就传遍都中。一时间,公主府又是宾客盈门,以探访为名,至于真实目的却是难以道尽。这些人登门后,沈哲子没有见到,但却得知了另一个消息:驸马已向台中请辞。
时下在官在隐都是寻常,只要人望资历足够,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驸马在这个时节请辞,则表明了他的态度,昨日所言之同刑同辱,并非说说而已。
于是,大量的注意力又转往台中,想要看看王太保对此是何回应。
“叔真兄,太保那里可有所召?”
道途相见,蔡谟匆匆迎上对面行来的梅陶,低语询问道,语调不乏一丝掩饰不去的焦躁。
梅陶自然明白蔡谟因何是此态,心内叹息一声,说道:“太保近来也是不乏困扰,府内诸多积事,州府又……唉,假使太保得暇,我会居近提醒一下,侍中还是要平常待之,不必急躁。”
“那么,有劳叔真兄了。”
蔡谟虽然难辨梅陶所言真假,隐隐怀疑太保是在有意避着他,但他自己也确有理亏之处,不好穷迫,只能拱手道谢,不再多言。
台城虽是新建,但久望之下也是新趣渐失。蔡谟旧任台内,可谓识途,可是目送梅陶离开后,竟不知该要往何方而行。
他漫行一段路程,不知不觉竟然行到诸葛恢官署前,哑然失笑,继而便使人入内拜问。过不多久,诸葛恢便自署内行出,将蔡谟迎入进去。
待到彼此坐定,两人对望无言,各自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知易行难,今日我是受教,难免要为同侪笑我啊。”
枯坐片刻,蔡谟才叹息说道,神态中不乏几丝颓意。
诸葛恢听到蔡谟这么说,心内却无多少讥笑之意。因为今次他是和蔡谟一起,或多或少沦为笑柄,所谋不成,被人轻巧绕过。无非蔡谟所身处的处境更麻烦,面对的对手更棘手而已。
局势已经不同了,或许别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像诸葛恢和蔡谟这种身处时局中央的人,是能清晰的感受到这一点。
过江以来,他们这些青徐乡人们是亲眼见到王家在客居江东的混乱局面下,做出怎样的努力,让时局一点点稳定下来。从这一点来说,他们这些乡人们,确是承惠王氏良多。
但是树大有枯枝,王大将军奢念妄动,已经让来之不易的局面大大失衡。那一场动乱所害不独仅仅只是王氏,他们这些乡人们也都受到大小不一的坏影响。虽然是有些不满,但尚在可承受之内。
后来面对故中书庾亮的穷迫,有人韬光隐晦,有人左右逢源,王太保喑声自处,固然有其不得已的苦衷,但不得不说是让人有些不满的。从内心而言,诸葛恢反倒更加认同庾亮那种风格,当然具体的做法也是有些分歧。
后来故中书执政翻船,乃至于其人身死,王太保不是没有重新掌舵的机会,可是原因诸多,最终还是没有达成理想状态。这不免让更多人对王太保有所怀疑,诸葛恢对此倒是不置可否。但前不久王家那一桩事,却让诸葛恢对于王太保、或者说整个琅琊王氏都滋生不满。
树大有枯枝,这是常事,但王门枯枝不免太多了一些!家人失德倒也罢了,最要紧的是庭门自理,不要被人抓住把柄!这件事上,王太保处理的实在不算好,让许多与其家亲近者都遭受波及。
正因如此,诸葛恢更加能够理解蔡谟心内的苦闷,以及运作今次之事的动机。就他自己而言,看似没有什么损失,但实际上却能感受到正有一股推力将他往外去推,刘超归台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哪怕诸葛恢自己不因名爵所动心,可是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却因王门自己犯错而被旁人窃得,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一点怨忿?
早前庾冰的提议,倒是让诸葛恢隐有心动,并不是寄望于得幸帝宗而获得什么,他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够借此离王门远一些。因为他不知道,王门那里究竟还有多少隐患等着爆发。
这一次,蔡谟想要借机改善一下处境,诸葛恢虽然没有那么大的目标,但也想做出一些改变,所以两人之间达成一些默契。可是事态的发展却不尽如人意,他们各自的目标都以自己的方式摆脱出他们所预设的困境。
刘超那里且不说了,那个人本来就不应该以常理度之。蔡谟这里的落空,才是让诸葛恢大生感慨。
哪怕诸葛恢自己设身处地的构想,仍然觉得沈哲子面对这局面,无非两种应对方法。
一者干脆置身事外,壮士断腕,反正他自己又不在都中,假作不知此事,待到事情平息后再回来。二者归都极力奔走,营救那些犯事者,努力消除这件事所带来的不利影响。
前者看似消极,但却不乏明哲保身。毕竟其人不在现场,单以言论入罪实在构陷不到如今的沈氏。后者则要进取一些,也能最大限度的保住人望,不让事态进一步糜烂。
但这两种应对,都有其弱点所在。蔡谟如果以此将沈氏拿住,其实是很有希望取代郗鉴的,毕竟京口、广陵所在,虽然有外防边镇的作用,但也另有一个钳制吴地的作用。可是郗鉴在镇上,几乎完全没有发挥出后一种作用,反而与沈氏隐隐有所勾连。
可是那沈家子的反应,却出乎旁人预料。悲言之中不乏壮语,态度看似极为强硬。反而让人下一步不好做事,不知该要如何拿捏力道。
诸葛恢涉事尚浅,还能从容思忖。可是蔡谟几乎是一手营造此局,然而对手却没有如他预计的那样入彀,应对随之而来的反击尚在其次,眼下最重要的是不知道该要怎么对那些相助者交代。
是要继续发动攻势?可是一旦用力过大,脱出了掌控,再有什么意外发生,结果已经不是蔡谟能够决定的了。加入角力的越多,布局者自己反而成为了砧板鱼肉。
就此偃旗息鼓?且不说相助者会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了,难道对方就会息事宁人?
蔡谟到诸葛恢这里来,本意不乏想要通过诸葛恢的姻亲关系,达成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妥协。可是看到诸葛恢只是沉吟不语,心绪渐渐沉了下来。他自然没有要求对方共同进退的理由,如今骑虎难下,别人帮忙那是情分,不帮也是理所当然。
在诸葛恢这里没有听到期待的许诺,再坐无益,蔡谟也只能起身告辞。想起昨日沈家子在台外高呼“同刑同辱”,反而有些羡慕那些被监押的浪荡子,一样的处境,可是另一方却没人站出来喊出这大慰人心的口号。
回到自己官署,属官递来一份手信,乃是太保有召。蔡谟览过后,整个人颓意尽扫,连忙整理仪容,往太保府疾行而去。经由此事,他早先对太保心内确有几分不满,可是如今却深刻感受到太保的无可取代性。
太保府内,王导一身时服,安坐席上。对面是先一步到来的诸葛恢,还有另一个身披玄色氅衣的中年人,须髯顺美,仪容端雅,坐在那里有几分不拘小节的豪迈,洋溢着让人不能忽视的气质。
蔡谟行入后,先是拜见太保,转头看到那中年人,神态微微一愣,继而心绪便更恶劣几分。这中年人名为刘胤,官居散骑常侍,曾经担任过温峤的军司,温峤归都后便也一同入台。刘胤并非越府旧人,能够立于江东,是因为早年说服北地邵续拥戴江东朝廷为正朔。早年的徐州刺史刘遐能够归朝,也是多赖此人说和。
蔡谟之所以看到刘胤便色变,正是因为刘胤这一份资历。换言之太保对他并非没有芥蒂,即便要动郗鉴,眼下出现在席上的刘胤同样也是一个可以列作郗鉴后继者的备选,可以顶替他蔡某人。
蔡谟也知道,他今次自作主张,乃至于公然为难太保,眼下却又要仰仗太保收拾烂摊子,太保不可能全无芥蒂。无论是真的让刘胤取代他,还是单纯的摆出来警告他,他也只能低头认下来。
所以,在略有失神后,蔡谟还是快速调整好心态,与席中二人见礼,继而便乖乖坐入末席。
“沈维周辞表入台,真是让我有些为难。”
王导手持沈哲子今早派人送入公府的辞呈,叹息说道,视线有意无意望了蔡谟一眼,蔡谟则不乏羞惭的低下了头。
“驸马本无劣实,若因言入罪,不免太苛。是否准辞,我尚在权衡。”
王导讲到这里,语调转为严肃:“但有一点可确定,沈园摘星楼,常聚闲逸散人,所论不乏抨议过甚。寻常都可不见,但今次所害实在太深,且先封禁,也算是防患于发轫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