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内偏厅会客室里,有两人正坐在席中,等待驸马接见。
其中一个乃是陈郡谢尚,身上穿了一件平纹锦衣,颈领衣带饰以白羽,素纱小冠以玉簪横贯髻发,两鬓长发垂至胸前,脸庞俊美润白,举手投足、顾盼之间自有一种让人心折的风雅气度。以至于侧旁侍立的侍女都频频斜目偷望,若是引来对方视线轻掠过来,便激动得手足无措。
另一旁是一个年纪与谢尚相仿的年轻人,轻氅玉冠、眉眼周正,也有一种沉静内敛的气质,但是与谢尚并席而坐,则不免相形见绌,容易让人一眼扫过将之忽略。
年轻人名为诸葛虪,乃是琅琊诸葛恢的次子,今次前来拜访,也是带着使命而来。虽然主人迟迟不出,但诸葛虪倒也并不急躁,而是饶有兴致欣赏着公主府内厅室布局装点。
北人对南人的轻视由来已久,从政治到文化、乃至于起居饮食、衣着谈吐,方方面面的优越感,诸葛虪自然也不免俗。
虽然驸马沈哲子在都中早有盛名,广得时誉,但诸葛虪与其接触不多,甚至就连公主府都是第一次前来拜访,心内难免还存着一些旧观念,是带着一种挑剔的眼光和审视的态度。
房间中铺设着厚厚的麻毯,盖在了冷硬的地砖上,哪怕赤足行入,也不让人觉得阴寒。而且那麻毯纹理细腻,并无寻常麻织物的粗糙感,而且染色深嵌浅出,有暗纹罗织成的朦胧图案,仿佛翠色可人的草垫,与四面壁绘竹丛交映成趣。
室外仍是寒风凛冽,室内却是暖风习习,但却没有一般冬日暖阁的气闷或者烟熏气,甫一入室,便有清香暖风扑面而来,久坐其中,让人浑然忘却残冬凛寒,仿佛盛春已至。诸葛虪在房中端详良久,却仍看不出这暖阁是怎样来取暖,又不想失礼去询问,暴露自己识浅,只能将这疑惑按捺于怀。
室内并无太多装饰,梁下垂着纱幔,几具屏风或横或斜,一眼可望通透。初时觉得略有素寡,可是端详得久了,却瞧出这些不多的装点各有趣致,一切恰到好处,不给人以眼花缭乱的繁复和累赘感。
这些观察所得,却不能让诸葛虪感到满意,乃至于原本的优越感都渐渐消失,因为长久的等待,神态变得渐渐局促起来,与席中谢尚的闲谈寒暄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两人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内室里才传来脚步声,过不多久,驸马沈哲子自屏风后绕行出来。他脚步略有虚浮,要靠身畔两名侍女搀扶才能站稳,脸色略有苍白,喘息几声才请起身礼迎的两人归席坐下。
“实在是失礼,病体虚不堪用,有劳久候。”
沈哲子先告罪一声,然后才侧躺在卧具上。
“驸马毋须多礼,反倒是我入室强扰,让驸马不能安养,实在抱歉。”
诸葛虪微微欠身致歉,看到驸马病得这么严重,还要出面接待他,心内也有几分不好意思。他略作沉默,整理一下思路,然后才又说道:“驸马病居,不耐久劳,那我也就不多虚言。今日前来造访,是有一事转告驸马……”
说着,他便将王太保决定封锁沈园的事情讲了一下,同时仔细观察沈哲子的神态变化,心内不乏几分忐忑。他眼下虽然在太保府任事,但这种得罪人的通知也实在不想来,无奈指派下来,据说还是他父亲的意思,就算心内有为难,也只能硬着头皮请谢尚帮忙引见。
听完诸葛虪转告太保的决定,沈哲子当即便沉默下来,苍白的脸颊仍是了无神气,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流露。这不免让诸葛虪更加忐忑起来,虽然彼此并无深交,但是对于这位驸马的雄辩之能,诸葛虪也是有所耳闻。花了那么多心力营造起来的沈园摘星楼,被人说封就封,心里没有怨忿那是不可能的。
诸葛虪被捉来通知,必然要承担对方的不满和愤怒,心内忐忑之余,也已经做好准备反击应对。
不过沈哲子眼下所想,却与诸葛虪所担忧的不同。脸上用来装扮病容的厚粉遮盖了忍不住流露出来的一丝噱意,王导封楼的决定,本在他预料之中,甚至于就是他故意留下来的一个漏洞,倒也不必多想。
他这会儿所想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诸葛恢这人也算当下名列前茅的名流,可是趣味实在太刁钻,从子女的名字可见一斑。长子诸葛甝,次子诸葛虪,一个白虎一个黑虎,女儿文彪、文熊,一个个凶气十足,比较起来,唯有小儿子诸葛衡还算正常。
噱念一闪而过,看到诸葛虪瞪大眼望住自己,沈哲子忍住笑意,转而又是一副忧苦神态,叹息道:“太保有此处断,也是情理应当。请葛君转告太保,我对此绝无怨言。就算是拆除沈园,一纸来告,我也即刻吩咐家人做事,不敢再有劳公用。”
诸葛虪本来已经做好雄辩准备,却没想到沈哲子这么干脆的低头认罚,一时间反而怀疑自己听错,错愕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说道:“驸马言重了,摘星楼乃是都内风雅所汇,若真拆毁,实在是让人心痛惋惜。太保也有无奈,眼下暂作封禁,来日……”
讲到这里,他才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来日如何,那可不是他能替太保决定的。因此连忙闭嘴,干笑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尴尬。
“葛君也不必宽言慰我,前日那桩恶事,至今思来仍是痛彻心扉。若是封禁此楼能够让物议趋善,不再害于人命,一楼又有何惜。我真是悔不当初,若早知会有这种事发生,当初就该举火焚之……”
听到沈哲子追悔莫及的话语,诸葛虪都难免有些感怀,觉得太保封禁摘星楼,理由有些牵强。时人爱集会议论,那是世风如此,摘星楼不过是更加显眼一些而已,至于造成怎样的恶劣影响,终究还是在于人而非在于园墅。
不过立场所限,他即便是有此想,也不好说出来。既然消息已经通知到,而且对方也表示认罚,诸葛虪便也不再久留,当即便起身告辞。
送走了诸葛虪之后,半途中谢尚又折转回来,于是沈哲子便请其内室商谈。
眼下没有旁人在场,沈哲子也就不必装得病体憔悴。他的确是偶感风寒,但也的确没有像人前那么严重,之所以要如此,也是为了免于太多求告喧扰,能够静下心来思考和布置。
“其实此时封楼,未必是什么坏事。驸马雅望日渐,本就不必再仰庸者长势,反而要防患于为人所曲解,让人有所误识。”
谢尚所言,半是安慰沈哲子,半是确为此想。他虽然也常往沈园去游玩集会,但是对于江虨他们那些人喧闹标榜的一些内容和做法,其实无甚认同,也早就觉得沈哲子不该再任由这些人借着沈园的名头吵闹作怪。而且他本人便常服散,那些人近来的闹腾,让他都有些尴尬。
有人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对于谢尚的看法,沈哲子并不感到意外。沈园发展至今,乃是都中诸多世家子们最喜流连的集会点,今次斗殴被擒的那些,无疑是其中最为激进的一批。仅仅是沈哲子影响力所及的一个侧面,而非全部,甚至于在沈园里都是一个少数派。
沈哲子虽然不会放弃那些人,但也不能为了保他们而放弃其余,听到谢尚这么说,他便笑语道:“人生百尺,长患九十,诸事哪能尽如人意。今次之事,我也是悲愤兼具。散趣本是人之私好,无谓牵扯太多,因之而害人命,更是没有道理。只是事已至此,再作强言分辩已经无益,只盼事情能够得到一个妥善解决。”
“那些人或有可怜,也不乏可厌。驸马今次不作避嫌,苦心搭救,只是不知他们能够领会多少。驸马悼言所谓人之同乐共悲,可谓德音,希望他们能有所悉,日后有所收敛吧。”
其实谢尚更想劝沈哲子不如干脆放弃那些人,不要涉入太深,免得再遭受更多的打压,但沈哲子已经表态出去,如果出尔反尔,难免要更伤人望。
他家如今与沈氏牵连已经太深,如果沈哲子这里应付不过去,谢家也会很麻烦。所以谢尚近来也在多方打听消息,这会儿便说道:“太保封禁沈园,其意晦深,还是不可不防。”
沈哲子对此已有预见,当然不会不明白所谓封禁绝非仅仅只是封了一座园而已,说的透一点,那就是王导在表明态度拉偏架,所放出的信号就等于在告诉时人,沈氏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他忍耐的底线。
“袁彦道语我,驸马请辞,太保未决,或将付予清议相论。若是如此,驸马宜早弃任,或归乡自守,或先谋郡县啊。”
谢尚又忧心忡忡道,眼下形势,对沈哲子实在是太不利。将驸马留任与否交付请议讨论,这简直就是在把驸马架在火炉上烘烤,假使清议不利,驸马前途堪忧,已经不是势位能够解决的问题。
清议不同于清谈,二者在某一个时期是同一概念,但是随着清谈渐渐作为玄学讨论的一个专有名词,便渐渐有别于清议。
所谓的清议,便是针对人物和时政的评论,参与者以世族地主为主体,是这些人参与时事、表达看法的一个重要途径,并不以势位为限,也是世族把持舆论、维护利益最直接和最重要的方式之一。
清议之风俗由来已久,甚至可以说是两汉以来察举制的一个基础,乡里讨论、选拔人才,同时监督、臧否在任官员的得失。像是汉末的党人抨击宦官执政,还有许氏兄弟所主持的月旦评,都属于清议的范畴。
入魏之后,州郡各举中正,主持乡论,将人才平定品级,清议便就制度化、规范化,但同时也是严重的腐朽化,彻底沦为世族喉舌,但是其影响力却是有增无减。
南渡以后,因为九品官人法丧失了一个稳定的执行环境,加上南北怨望,诸多矛盾纠缠,加上典章制度的缺失,人心涣散,清议在典选方面的职能有所削弱,但是在意识形态方面还保持着极大的影响力。许多朝野难决之事,往往交付清论,进行更广泛的讨论,以期能达成一个共识。
听到谢尚这么说,沈哲子便感受到王导浓浓的恶意。沈家如今虽然势大,但是在清议舆论方面其实是不占优势的,不要说那些侨门旧姓人家,就连江东本地的顾陆人家,都要远胜沈家这样的新出门户。
沈家如今虽然既有掌兵方伯,又有高居九卿,但却没有一个中正人才,在这方面的缺失,并不是一两代人能够补足的。
清议如今的影响力,较之汉末时虽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同样不容小觑。如果达成什么共识,可以等同做主流舆论对此的看法。
换言之,假使在清议上讨论认为沈哲子才不堪用,应当予以贬斥,那么便意味着主流的舆论和世族整体对他的否定,基本上可以确定政治生涯将黯淡无光,即便家势强撑得用,那也会像陶侃一样,各种场合遭受轻视。
“我是何幸之有,一人之去留,竟要劳动群贤毕集商讨。”
相对于谢尚的忧心忡忡,沈哲子反倒一脸轻松,并不觉得自己将要大败亏输。
清议有其影响力不假,但也没有强大到一言决人生死的地步。人如果不够强大,或要为舆论所打压约束,但如果强大到一定程度,那些话也完全可以视作放屁,不予理会。况且王氏虽然根基深厚,但是清议舆论也非其一家能够掌控,王氏本身手足相残、庭门生隙,在时论中风评本就不高。
用清议舆论打击对手,取的本就是一个长久之功。假使沈哲子被时人非议,一时间诚然是境况堪忧,如果未来不能再有大的功业重新获得认可,那么未来自然是一路走衰,最终泯然于众。
趁着沈园那些年轻人闹出事情来,王导以此来打击沈哲子,不可谓不高妙。因为本身那些年轻人所持住的观点便不能获得时人认可,沈哲子又公然宣扬与他们祸福与共,必然会引起时论的反感。所以在清议舆论中被贬低非难,是必然的事情。
更何况王导虽然没有直接发言反对沈哲子,但封禁沈园本身便是一种表态。加上沈家这个新出门户,在时局中咄咄逼人,自然会引起一些旧姓人家的嫉妒和怨忿。一旦将沈哲子去留与否的问题摆入清议中,结果如何,根本没有悬念。
但沈哲子的优势,是王导抓破头皮都想不到的。北地在年余之后,形势便会产生大变,江东自然不可能长久保持当下的局面。哪怕沈哲子什么都不做,到时候,为了防范侵略性十足的石虎,团结江东各方势力,王导怎么将沈哲子踩下去,就要怎么再将他托起来。
所以,王导这看似凌厉的一击,在占据先觉优势的沈哲子面前,他甚至都懒于回应,根本就是瞎折腾。除非王导能够借此将沈家的方镇力量和乡土力量连根拔起,将吴中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所谓的清议乡论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历史上,是因为王舒坐镇会稽,将吴中经营起来,加上郗鉴提供的武力支持,王导才不担心来自北方的威胁,甚至于依靠谎报军情借以从庾亮手中夺回江州。
谢尚自然没有沈哲子那种洞悉后事的眼光和底气,眼见沈哲子神态轻松,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不免认真劝道:“清议薄评,难免会让驸马时誉大损。即便不能长缚,波折也在所难免。驸马之才,本不限于一端,无谓涉此险途。一时之藏锋,实在无损于来日之锐芒!”
王导要借清议来打击沈哲子,而沈哲子也正是准备以此断其臂膀,只是当中的隐情,不便与谢尚详述。不过谢尚所忧虑的问题,沈哲子也不是没有考虑,他自己倒是不担心来日要遭受的打击,但却不得不防备身边人招致牵连和波及。
“眼下事情尚未解决,诸多友人还在受监,我实在不宜此刻抽身离去。”
沈哲子又说道:“不过我却担心此事不能仅止于我,也不想再牵连更多人,再生波折。不知仁祖兄可愿离都赴郡?如果仁祖兄有意,钱塘可行?”
谢尚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怔,继而便长叹道:“驸马如此高义,让人以何报之啊!若是换个时势,能够前往良治,我是欣然应受。可是现在,虽然德浅言微,我却想留在都内,为驸马奔走分劳。”
“未至途穷,不必颓言。既然仁祖兄言之良治,就准备一下吧,旬日之内可以起行。”
钱塘本就是吴中腹地,要为谢尚谋求一个县令之任,对沈哲子来说不是难事,当即便做出了决定。
谢尚见沈哲子言之果决,便也就不再多说。此前他心内其实不乏芥蒂,可是因为沈哲子这个安排,也是感念良多。既能不顾自己的困境,留在都内伺机营救落难友人,又担心亲善者遭受牵连,予以妥善安排。这样的做法,或是少了趋吉避凶的通达,但无疑能让人更具信任感。
凛冽寒风里,一队千数人的宿卫沿秦淮河肃穆行来,到了沈园所在的区域便四散开,开始驱逐左近的民众,拆除私设的栅栏。
沈园所在本就是秦淮河段最为繁华的地点,早前几日虽然河畔发生惨事,但过去也就过去了,沦为一场谈资。区区几条人命,就算身份特殊一点,但对于见识过前年人命塞流惨剧的都内民众而言,也不值得让他们惊惧到不敢靠近,生活仍要继续。
突然出现的宿卫让周遭民众变得惊恐起来,纷纷四散逃窜,站在远处观望。待见那些宿卫目标乃是沈园,好奇心不免更加炽热,议论纷纷。
将周遭区域清理完毕后,宿卫们便在沈园庭门前列成队伍,在带队官长的率领下往庭门行去。可是不旋踵,园内便冲出一群庄丁,直接在庭门前设立栅垒,与对方遥遥对峙。那些宿卫们一时也不敢强行冲入,于是便派人往来交涉。
“怎么这么多兵众前来围园?莫非沈氏将要行衰?”
“说得什么昏话!沈氏若衰败,怎么还敢强阻兵入?你不见那些先入园的兵众都被推搡打出,余者再也不敢上前冒犯!”
就在围观者众说纷纭之际,又有一队人自长街另一端行来,当中拥着一辆宽大的牛车。有常在左近流连者看到那车驾,便高喊道:“那是沈侯、沈侯来了!”
牛车缓缓行驶过来,许多人纷纷迎上去,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时也不乏在左近谋生的摊贩、船贩之类,被兵众追打哄抢货品,这会儿则杂在人群里追着车驾叫屈。
牛车停在了距离宿卫兵阵半里外的位置便不再上前,宿卫那里也早得信,继而便有一个身穿铠甲的年轻人排众而出,在几名兵士簇拥下行向此处,待到几丈外便叉手朗声道:“来者可是沈侯?请下车一见!”
牛车那里没有一点声响回应,就连环侍周遭的家丁们都不看那年轻人,视若无睹,将年轻人晾在当场。
“沈侯是何等样人,区区卒首岂能呼喝得见!”
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叫嚷声,继而围观者们便是哄然大笑。
嘲笑声不绝于耳,年轻人尴尬得无以复加,心内虽是暗恨,但在僵立良久之后,还是解下配刃兜鍪,趋行而上侧立在牛车旁,垂首施礼道:“末将赵呈,奉太保手令至此,乞请沈侯一见。”
礼拜后年轻人一直保持着垂首姿态不敢起身,过了好一会儿,耳边才听到一名侍女回声:“我家郎主抱恙,不便道途见面。请兵尉将所属哄抢资货返还小民,待家人整理完毕退出后再入园。”
“前日太保已经使人传信,难道沈侯还……”
年轻人听到此言,已是羞愤难当,蓦地抬头争辩,只看到那侍女已经又返回车内,根本不听他的说辞。后续言语顿在喉中,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蓦地冷笑道:“莫非沈侯一意要悖太保之意?”
又过一会儿,那侍女再次探头出来,说道:“我家郎主有言,今日你们先回吧,问清楚太保所命为何,择日再来。”
说罢,侍女便又返回去,继而牛车便也转向,往来路驶去。
那将领赵呈眼望车驾越行越远,脸色已是阴晴不定,双拳攥起而又松开,许久后才恨恨道:“收兵!”
位于台城东南的廷尉监室,规模在一众宫寺官署中都名列前茅,较之近畔覆舟山上宿卫营垒都不遑多让。这是因为廷尉掌管天下刑讼,除了畿内罪案以外,地方郡县的刑讼事务若有难决,也要呈送到廷尉复核判决。
虽然名为监室,但这里环境氛围却并不阴森,一个个独立的院所,干净整洁的厢室,除了没有金铁之类锐器摆设之外,较之寻常官署内的邸舍都无太大差别。
沈园日前参与斗殴的一众世家子弟,已经有二十多人转送廷尉监押。这些人,有的是父祖势位尚在的内外大员,比如光禄大夫刘超的儿子刘讷。有的是旧勋在身,譬如几个早年跟随驸马收复建康的昭武旧部。有的则是时誉不浅,譬如江虨等。也有的则是经过审断后,确凿无疑有伤人之实等待判决的。
这二十多人,眼下都被监押在靠近覆舟山脚下的一个院子。除了自由被剥夺,起居饮食方面,倒也并没有遭受太多苛待。
这些人被监押最初,一个个或是惶恐,或是颓丧,或是追悔莫及,或是悲伤流涕,倒也还算安分。可是待到驸马沈哲子在台城外负荆高呼同刑同辱之后,这些人便一个个变了模样,颓态尽扫,精力十足,让此处监管的廷尉吏目苦不堪言。
为防这些人聚在一起再滋生出什么事端,前日署内传来手令,要将这些人分散监押。可是令史、吏目们还没来得及进入,便发现院内门窗都被拆除设栅,竟公然违抗,不许人将他们拆分开。顽抗的同时,还振振有词叫嚷着:百众之徒,耐以刑一。
若那些年轻人是寻常人,吏目们早就命令手下冲入进去,将人都给提溜出来。可正是因为身份不同,加上此事都内瞩目,上官严令叮嘱不得擅作私刑,这些人一时间也不敢用强,只能汇报上去。
负责管理此处的令史得到汇报自然大怒,可是检索律令之后才发现,那些人顽抗的竟然有理有据。他们所叫嚷的内容,正是出自律书的条款,大意乃是超过百人以上的刑事罪徒,在刑断的时候要按照统一标准执行。这些人抓住律条顽抗,一时间就连廷尉属官都无可奈何,只能在往上去报。
过不多久,署内才又有批复:承勋者,别监庶众。
这一次,有了律令的依仗,吏目们再往门内冲,结果又被阻拦于外。这一次又得到了一个新的口号:士人有犯者,宜如旧,不在刑例。
于是便苦了这些吏目们,一次次往返署内与监室之间传递口信,廷尉属官们竟然与那些监押的囚徒打起了律令口水仗,纠缠了几天时间,居然就没能冲进去!
再一次逼退了廷尉吏员们的冲入,整个院子中又响起了一连串的欢呼声。因为得到了驸马的承诺,没有了前程之忧,这些年轻人们竟然将此当作一个竞赛娱乐的消遣项目。
被众人围在当中的,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年轻人,相貌看起来平平无奇,也并没有什么高标风雅的气度,五短身材有些虚胖,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些腼腆,但在这几天与廷尉属官们的角力中,却是毫无疑问的中心人物。
这个有些矮胖的年轻人名为汤邈,字择远,南阳人。在原本沈园一众愤青中并不显眼,南阳汤氏本就不是什么大宗,加上其人既没有什么风雅谈吐,仪容也跟美态不沾边,属于丢进人堆里不露头的那种。
但这汤邈有一点不凡,那就是家传律学,其父早年从学于中朝律令大家张斐,而且被张斐以女妻之,尽授所学。张斐其人或是没有什么清誉,但唯独在律学一途却是一个大家,与同时代的杜预并称。其人所著《律解》,乃是与杜预所著《律说》俱为武帝钦定并行于世的律令。
中兴建制,所用律法俱援中朝,张说也同样是用来绳断刑讼的法律之一。
汤邈自幼便熟读律书,尤其是张著《律解》。但刑法之说在时下本就不是显学,刀笔吏更是卑于人下,不能清谈论玄,没有显赫家世,便不能得到时人敬重。汤邈家学虽然不浅,但想要凭此谋到一个进身之阶,却是难上加难。所以他这满腹学问,寻常时节也少为人知,没有用到的机会。
可是这一次落难监中,居然机缘巧合得到这样一个展示的机会,际遇可谓奇妙。原本同侪中一个边缘小人物,这会儿却成为了一个中心人物,倍受同伴们称赞。起居饮食都不用他自己操心,每天一睁开眼便有人给他准备洗漱用品,少年公侯亲自端来清水,台辅嫡子为其侍墨,名门高足为其掌灯,他只需要绞尽脑汁去反驳廷尉那些律章。
“往年驸马便说过,学无卑用,但有一长,俱能得彰。以前不解其义,如今有了汤择远为人表率,才知所言不虚啊!”
一众人欢庆胜利之后,喜色稍敛,其中一人便忍不住感慨道。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都纷纷点头,如果不是有汤邈这里提供刑律依据,他们一众人若被分拆开,孑然一身难免惶恐,或许便要被人分头击破,做出什么不利的证词。可是现在居在一起,不只能够安心,还能统一口径,不至于被人离间破坏团结。
“还是要多仰驸马仗义,不弃我等。廷尉因此而有忌惮,不敢刑讯,否则只怕我等也难得安!”
江虨在座中说道,他虽然不是斗殴的主力,但是因其名气,自然被人视作核心人物。早在入监的第一时间里便被提审,几次被人暗示如果肯转证指认,可以从轻处决。
幸在他不忍背叛以污父命,才坚持了下来。想在其他人也必然或多或少受到此类威逼诱惑,如果不是驸马及时在台城外高义声援,只怕现在人心早就散了,各自离叛,陷害同伴以作自保。
听到江虨这么说,一个体态壮硕的年轻人便笑道:“这又算是什么,驸马之高义绝伦,我等昭武旧人早有所见!早年战阵之中,动辄丧命,都能相携不弃,更不要说眼下区区烦扰!”
此言一出,众人又都纷纷大笑起来,言起驸马旧事,类似江虨这种受惠良多者,更是感慨良多。高门虚不可信,只愿受人敬奉,却不愿承担责任,由江虨这种饱尝冷言讥讽的人道来,自然更加可信得多。
“眼下一时,我等或是能够得安,但也千万不要以为能够就此无忧。驸马今次仗义声援我等,所患也是不少。”
这时候,刘讷又忧心忡忡说道:“我也不瞒诸位,家父系我入监前便有训言,今次乃是我等轻率犯错,就应该自承其责。方今都内新定,潜谋者不知凡几,似驸马那种能够执于正论、勤于国任的毕竟数少,大多还是门户私计。若因我等妄为之事而攀咬到驸马身上,驸马也是所患良多!”
“我等今次所为自是无错,若人人都耽于散趣,迷醉一时之神荡之乐,何日才能北望扫荡胡虏!但所为终究还是不妥,冒进过甚,难免要物议沸腾。诸位,实不相瞒,前日众斗之后,我不是畏惧潜逃,只是入监郡城后,有吏目将我私纵,言道曾受惠我家宗亲长,要纵我还恩。当时我正心慌,又受其言辞恐吓,倒是死众数十,才仓皇逃走……”
众人听到刘超这么说,略一思忖便能感受到其中浓厚的阴谋味道。沉默少顷之后,便又有人站起来小声道起自己审问时接受到的一些暗示。一时间,阴谋的味道不禁更加浓厚。
这些人或是阅历尚浅,但对于一些权斗阴谋,即便不曾亲历,多少也都从父、祖那里有所耳闻。至于阴谋要针对何人,这也根本不必多想,凭他们还不够分量,那么答案只有一个!
“若真有私权弄奸,驸马、驸马那里为我等张目,岂不是正好落人筹算之内?”
沉默良久之后,有人失声言道。
其实这个问题,已经不乏人早就意识到,只不过现在才摆在了明面上。其中一个昭武旧人感慨道:“驸马才智绝伦,又怎么会洞悉不到这个问题。只是我等轻进犯错,被人擒住,就算明知有险,但是为了保全我等,也不得不进啊……”
明白到这一点后,众人再没有先前那种得意和张扬。原本他们心里是不乏得意,斗殴占尽优势,即便打死了人而入监,廷尉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可是现在才明白到,这一切都不是没有代价的!
“汤择远,若是我等早日认罪,将要如何刑处?能否不再牵连他人?”
听到这问题,那汤邈便低头沉思起来。只是席中却又有人颓然道:“奸邪们手段频出,此事后续如何,已经不是单单刑律能决。而且驸马悼祭亡友,又声援我等,言中俱无涉一罪,这就是在告诫我等,所执本就无罪,绝不俯首受污!”
“是啊,若是我等轻易承受污名罪状,如此将置驸马于何地?汉时党人刑锢几十载,尚能褒有义骨壮气,我等以此自标,岂能因小困便发颓言!若真如此,来日有何面目再见驸马!有何面目再见同侪!”
随着众人各抒己见,气氛渐渐变得凝重起来。继而外间又有消息传入,沈园摘星楼遭受封禁,这不免又如一记重锤敲击在他们心上,益发感受到世事的艰难,以及要坚持信念的不容易。
清议作为世族人家发表意见的最重要途径之一,在新春伊始便得到了极大的重视。皇帝亲自下诏,让各郡国长吏敬访治内乡贤宗老,录名上呈。同时公车四出,用以迎接郡国野贤归都论事。
各方对此回应也是踊跃,毕竟上一次大规模的清议还是在明帝平灭王敦之后。后来先帝不幸,庾亮执政,对此兴味乏乏。又加上前两年的兵灾和乱象,长达数年的空白,地方上也积攒了太多的问题要表达。
得益于府库日盈,台中对此准备也充分,不只开放通苑作为贤长暂居之地,还紧急修筑一批邸舍备用。同时太学、国子监俱都开辟出了专门的论讲场所。从一开始,便摆出了重视的态度。
在准备清议的同时,关于都内前次斗殴也终于开始判处。与事者按照罪状的轻重,或以禁锢,或以徒刑,同时还要上交大量钱财偿罪,身具职任者统统革职,名爵若是荫受,同样革除,若是本身勋受,则贬降等级。
因为不问是非,这处置乃是两方并罚。这自然引起了大量与事者家人的不满,沈园那些人还倒罢了,可是另一方坚持服散的却自认受害方,结果非但没有决出公义,反倒要与加害者一体受罚,因而吵闹不已。甚至有人不堪受辱,拒不接受这个判处结果,宁肯牢底坐穿,也不认罪出监。
台中对此也是无奈,眼下清议在即,都内本就需要平稳,不能爆出太多喧闹和丑事,否则台辅们的脸面在那些入都参加清议的人面前将荡然无存,还要承受诸多抨议。原本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本来就是想要息事宁人,不要再吵闹下去,务以稳定为主。
为了平息那些人家的怨气,台中不得不再追加诏令,将这些与事者择优录入太学、国子监,来日若是策问得宜,文理清晰,可以优先补授台阁郎吏。同时台辅们也亲自出面去约见那些涉事人家,商论安抚,总算是将事情给解决了。
早春时节,在家养病多日的沈哲子终于出门,亲往台城东南的承阳门去迎接那些被释放的犯案人等。
第一批被释放的人,明面上的理由是查实没有伤人罪状,只是从属。但其实还是按照势位划分,比如琅琊刘讷,虽然是由其父亲自缚入监中,但也是优先被放出来的,而像江虨,虽然名气不小,但是因为没有家世依托,仍然在监。当然也不排除其人过于显眼,多监一段时间给对方出气的可能。
第一批被放出来的有十几人,在见到早已经等候在承阳门外的驸马之后,一个个都是神色大惭。他们虽然在监中,但是并没有完全隔绝与外面的通信,明白这段时间,驸马确实受他们连累良多。
除了沈园被封禁以外,更是大病一场,而且早在前日便请辞殊荣,并将羽葆班剑一应仪礼之器尽皆上缴。同刑同辱,可谓名实俱损。
所以在见到驸马之后,一群人俱是愧不能当,一个个深拜告罪。
“不必多言,人无事最好。饮一杯除秽酒,各自归家思过,以后切勿再为浪态。”
眼见这些人精神还算不错,沈哲子也就不再多说,吩咐家人奉上酒具。
年轻人们接过酒来,却都不饮,一个个面向秦淮河方向深拜下去,将酒液泼洒在了地上。再拜之后,刘讷才行至沈哲子面前,垂首道:“因我等一时冲动浪行,不只深累驸马,更害数名良友性命,至今尚有友人监于囹圄。因而我等有约,来日被草衣麻,不敢自释。驸马所言同刑同辱,乃是我辈心量尺墨,友人一日不能尽释,我等便要一日监守于心,不敢放纵。”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微微错愕。不过见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表情凝重,不再像以往那样浮躁易怒,夸夸其谈,可见今次也确实是受到了教训,长进良多。
于是沈哲子便下车,与这些人缓缓往秦淮河渡口行去。
一行人上船后,年轻人们便各自从怀内掏出或竹简、或纸片,言道:“心内深疚,言能及者十不足一。近来多有反思,录于笔墨,不敢求谅,只是示于驸马,我等并非无一所得。”
沈哲子接过那些检讨书,逐一仔细阅过,继而便让人将之妥善收起,笑语道:“诸位能以肺腑之言,倾心示我,于我而言已是贵逾千金。今次诸位遭厄,对我来说也是一次警示。大困之世,人间岂无一二义士?但为何局势仍无缓转,社稷多动荡,百姓长罹难?”
“害我者,世道也。世道因何加害?志气因何难逞?为何大义之论,竟成害命之恶事?害人殃己,波及于众,尚有遗患弥远,却无一二得益于世。千金之良药,未必能医疥癣之小疾。对症下药,才能药到病除。我不是在怪罪诸位,只是希望你们能长持慎重之心,不要长怀忠肝义胆、反成世道之祸患。”
众人听到沈哲子这番话,各自都羞惭的垂下了头。
“你们不要对我心怀愧疚,我近来所受之忧困,也都是应受。你们能够信重于我,执我之论穷攻异途,于情于理,我都要深谢这一份信重之情。善念而成恶行,这是我言有偏颇,未能完全导义劝善……”
“驸马千万不要这么说,都是我等一时冲动,所识偏颇,这才陷于张网暗捕之贼众!此世多奸,长害正论,又怎么是驸马的罪过!”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笑起来,说道:“诸位既然已经洞见于此,那么此厄也不算是全无所获。人非生而尽知,岂能全无过错。知错则改,则胜于执迷歧途,胜于畏险不行。以正论辟邪说,便如持王道而诛奸佞,非善战者不得功。妄求浪战,不过是自轻自毁……”
正说着,船行已近摘星楼。只是今日的摘星楼,虽然依旧高耸显眼,但楼外已无悬章,门户也都紧闭,空寂无人,透出一丝破败。而在沈园外,更不乏人游走左近,对着高墙投石辱骂,大意乃是斥责沈哲子妖言悖论蛊惑于众,邪心厉念败坏世道。
类似的事情早在几日前便有迹象,眼下清议虽然尚未正式开始,但是针对沈哲子的批判已经零星展开。其中最为激烈的自然是那些受害人家属,他们单一自然不敢如此触犯势位正隆的沈家,可是察觉到舆论风向的变化后,以公义之名便无所畏惧了。
船上众人眼见此幕,已是目眦尽裂,当即便有人要冲上甲板据理力争,可是却被沈哲子制止了。
“我自知是个怎样的人,虽然未必美于管乐之贤良,但也绝不劣于庆父之奸佞。其人以私心毁我谤我,能识者付之一哂,不识者相论无益。君王垂幸,加我重任,能为一二之用,便需竟十分之劳,方能不负厚恩。那些人于我非亲非恩,即便能有一二得暇,我也更愿与同志良友倾谈论事,何必将时光虚掷于他们。”
沈哲子示意众人安坐,不要忿怨,而后才笑语道:“此类诽谤之言,淡然漠视之,倒谈不上什么雅量。不过是我爱惜自身,不愿与此类私心蒙蔽、短视陋行之众纠缠,耗费年华而已。穷逐于妄诞之议论,或逞一时意气,终究无所得益,这与迷散者自乐又有何异?”
“若能早闻驸马此论,安于己守,勤于己持,不至于酿生今日恶果啊!”
羞惭之余,刘讷忍不住叹息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人生素来自觉无晚,如今园墅遭禁,我也非议缠身,不便长与诸位共聚。都内清议将启,我希望诸位不要自弃,能够广撷贤论,退思自省。既然已经知道前错,若再给你们一次机会,该要如何行之?”
讲到这里,船已经缓缓停靠在大桁附近的南岸码头,沈哲子起身说道:“诸位多学江散骑徙戎之论,便以此例,试论散毒因何滥行于世,又该如何将之除禁。我将在庭门之内,敬待诸位高论。”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起身应允。
沈哲子给众人布置这样一份家庭作业,一则是给他们找点事做,不要在清议过程中再闹出什么动乱。二来也是让他们趁着这股热乎劲,能够做出一个深刻的检讨,找到一个更好的斗争策略,日后不要再跟火药桶一样一点就爆。
沈哲子在沈园造势那么多年,这些年轻人可以说是经过层层筛选,既能认可、拥戴他的主张,又不乏斗争勇气的人选。至于未来要将这些人引导培养到哪个方向去,沈哲子近来也有了一个明确的想法。
这些年轻人既不乏斗志,也不乏公义之心,又因今次之厄,与沈哲子之间缔结了一个堪称牢固的关系,而且各自都有底蕴家学,虽然尚显青涩,但也可以称得上是当下高素质的人才,正可以培养做死忠喉舌。
未来逐渐将自己的理念灌输给他们,培养他们的斗争技巧,在朝内可以作为笔杆斗士,来日北伐,也是不可多得的政宣人才。如果运用得好,未必就逊于雄兵悍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参与斗殴的年轻人们陆续被放出。沈哲子也不惧物议缠身,不只替他们交付赎罪金,每一次都亲自相迎,并布置了相同的任务。沈园只是一个聚会场所而已,就算被封了,也不能彻底打断这些人与沈哲子的联系。
沈家别的不多,唯独别业园墅多,封了一个沈园,还有众多可选。只是这些年轻人受了教训,不敢再过分张扬以免再将驸马推到物议浪潮的顶点,即便是聚会,也都不再对外声张。虽然在外界销声匿迹,但是彼此间联系却更紧密起来。
对于这种转变,沈哲子非常满意。以往他在沈园的张扬,近似于平台运作,尽可能扩散影响,招揽更多关注。今次这一次斗殴,则不啻于在庞大基数里挑选出真正志同道合的人选。
虽然相对于整个时局而言,这些人仍然是极少数派。但如果能够磨练成熟,将他们的潜力尽数挖掘出来,所爆发出来的能量绝对不容小觑。
而且这些人不乏知耻后勇,聚在一起除了检讨过失,也在穷思正确的策略。而在这方面,这些人可谓给了沈哲子大量的惊喜,甚至有人注意到了沈家大力发展的印刷术,提出用这种高效率的传播方式,取一个广而告之的效果!
而在这些年轻人们知耻后勇,热火朝天的探索中,丹阳周遭乃至于京府都有大量时贤入都,都内清议也正式展开。而沈哲子也在摩拳擦掌,除了应对将要到来的大量非难之外,也要通过事实案例,给这些年轻人上生动一课,怎样暗伏杀招,怎样一击毙敌。
清议并没有固定的流程,时间上也因规模的大小而长短不一。按照中朝的惯例,短则月余,长则半年之久。而且议题方面也并不只局限于人物的臧否和施政的讨论,有时候朝廷会拟定一些议题拿出来公论,但更多的还是私人拟题。
与会者参与哪一个议题的讨论,也都是自由。所以一般人望高者抛出的议题参与者便多,而没有名望的人,即便是能够参与进来提出议题,往往也都乏人关注。
相对于一般的集会和清谈,清议的政治性要更强烈一些。除了司徒总领大纲以外,皇帝往往也会派侍中、散骑之类的近侍官参与进来,并且总结一些清议所达成的共识,整理备存,用作未来施政的纲领指导。
所以说,清议就是一个大型的功利集会,得势者用来巩固自己的利益所得,同时也有大量后进想要在这过程中发出高论,以期一鸣惊人。譬如中朝时期的乐广,还有原本历史上的谢尚,都是在类似的场合有所高见,才能将原本的玄名转化为政治资本和才能,得到进一步的重用。
大概是因为沉寂良久不得发声,这一次清议开始未久,很快便爆出了一个震惊朝野的大议题。那就是关于尚书令温峤,究竟够不够资格担任台阁长官。
温峤的名望和旧勋自然不必多说,在当下能与其比肩者可谓少之又少,其人能够担任尚书令,可以说是台内众望所归。如果温峤都不能做尚书令,那么时局中实在找不出几个能够取代其人的。
但是人无完人,如果一意要挑错,又怎么会找不出毛病来。
温峤首当其冲,遭受清议抨击,理由乃是一桩旧事。当年温峤作为刘琨的使者南来劝进,临行前其母崔氏不忍别离而一意挽留,但温峤却是绝裾而行。南下未久,其母病亡,却因道途险阻而不能奔丧归葬。
因此人伦失德,所以温峤早年一直被薄视为第二等的人才。中兴建制后,元帝想要任其为散骑常侍竟然不能获得通过,尚要特诏任命,如此才能让温峤在朝中得居一席之地。
其后江东动荡连连,清议始终不行,温峤却因事功而在时局中步步得显。到如今,那些议论者们终于等到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难免要旧事重提,质疑温峤执政的资格,人伦有缺却居百官之首,不合礼章。
但是温峤一步步行至如今,所作所为、匡扶社稷的旧勋乃是有目共睹,有反对者自然就有拥护者。所以清议甫一开始,围绕着温峤的讨论便趋于白热化。面对野中大量时人的抨击,台中也不能淡然视之,皇帝亲自下诏让台内几名侍中出动去为温峤正名。
而处于争论中央的温峤,也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先上辞章,继而便避嫌在家,不再归台理事。
早春仍寒,乌衣巷温府暖阁内,温峤单衣敞怀,席畔放置着一个火苗旺盛的炭盆,一脸燥热难当的模样。温放之小心翼翼侍坐一侧,为父亲斟酒。
“真是野犬穷吠,扰人清静!”
手里持着清议会场一些针对自己的言论抄录,温峤可谓是须发贲张,气得满脸通红,口鼻间喷出大股浊气。孝义有缺,他自己每每回想起来,也是悲伤羞愧。但这是世道迫害,他自己也是无奈。那些闲人以此而非难于他,若从这个标准去衡量时人,又有谁能标榜清白无瑕?
见父亲脸色更加不善,温放之连忙倾身为其倒酒,却因手颤令得一些酒液溢出流淌在案上,忙不迭缩回手去,垂首避开父亲那不善的目光。
看到温放之大气都不敢喘的受气包模样,同坐席中的沈哲子便忍不住微微一笑。然而这一笑马上便将温峤的怒火引到了自己身上:“还有心情笑?老子今日之焦灼,便是你小子明日之此困!”
沈哲子听到这话,笑容不免更加灿烂:“晚辈却不敢乐观此想,温公乃是国之柱石,干大根深,即便偶有小困,也能无险涉过。来日物议浪潮波及自身,晚辈只怕要被大浪掩盖,拍死河底啊!”
“原来你也明白自己前景堪忧?哈哈,那你可有什么应对的方略?如今我自己都是自顾不暇了,更没有余力再来关照你。若想平安涉过此节,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人的快乐,大多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温峤自己确是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时论搞得心绪不宁,但是想到来日沈哲子面对的局面将会更加恶劣,心情也不免转为轻松起来。
哪怕是同为世族成员,在野者和在朝者之间同样会有冲突,温峤也明白自己在时局中不可取代的位置,眼下看似物议汹汹,其实对他的势位并不会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即便不居尚书令,也会有另一个足够分量、相差无几的位置来安排他,否则台内局面便要失衡。
身为台辅重臣,哪怕是像王导那样网漏吞舟、愦愦执政,都难做到完全的取悦于众。温峤当然也不奢望能够广得欢心,遭受抨议本就是他职责内事,用以疏导缓解民间所积攒的那些怨气、戾气。诚然清议的内容可以作为施政的一个佐证指导,但如果完全无原则的听从,那么还要台辅诸公何用?
温峤首先遭受非难,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有把柄可抓,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身边并没有一群成气候的乡党可以为他遮挡风雨。
但其实说到怨气所聚,当世一些势位高门无过于颍川庾氏。哪怕庾亮已经死了,但那些因其受害者却还未能尽数走出创伤。但是清议这个战场,长久以来便是颍川人的主场,哪怕是青徐人家在这方面都要稍逊一筹,自然要为乡人遮丑,所以庾氏所受到的非难反而不多。
沈哲子所面对的情况较之温峤还要严重得多,温峤所承受的无非一些牢骚怨气而已,可沈哲子所要面对的,却是一群目标明确、一定要将他搞垮的人。而且他的黑材料,较之温峤那是只多不少。
温峤这个尚书令首当其冲,遭受攻讦,可以说是给今次的清议定下了一个基调。就连堂堂的台辅重臣,都能被物议抨击的这么狼狈。来日再攻讦沈哲子区区一个后进晚辈,自然也就更加无所顾忌。
所以眼下的局面对沈哲子来说,温峤就像一块磨刀石,将时人的斗志给磨得锋利起来,待到一刀斩向自己,那就绝不留情了。
“清议自有其诡偏,你可不要等闲视之。眼下你乡人在都确是不少,但若论及发声,终究还是有逊。当此非常之时,一动不如一静。我听说你门下有人四面游走,多有厚礼结交时贤,要当心反为其害啊。”
虽然不乏幸灾乐祸,但温峤还是板起脸来告诫沈哲子一声:“你这小子常行诡道,或是想以此摊薄物议所非,但依我看,此谋多半是要落空。”
沈哲子闻言后便干笑一声,不作更多解释。他心知自己在今次的清议中是绝难幸免,所以前不久与钱凤商议的初期应对策略就是,既然非议难免,与其让那些非议集中在一个方面,不如自曝其短,将那些舆论的非难给分散开,满身虱子不怕咬,而自己这一方则完全放弃争辩防守,集中力量来宣扬他那些旧勋。
只要旧勋能够立住脚,那些乱七八糟的非难便不足将他完全打压下去。
所以,近来沈哲子的门生四处出动,可谓是招摇得很,但其实除了分摊物议以外,也不乏是要以此混淆视听,掩藏他的真实目的。但这些事在火候到达之前,哪怕对温峤都不好仔细解释。
可是一直到现在为止,针对沈哲子的大规模批判都还未露端倪,可见对方是有着相当严密的组织步骤,并不过多分散力量,一旦发动起来,可能就成汹涌之势。
温放之在席中听着父亲跟驸马的谈话,脸上不乏困惑不解,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阿爷匡扶危亡,累功至今。驸马百骑勤王,击破贼众收复京畿,这都是赤金一般的事实。时人清议所论,怎么就不言这些事迹,要一味的攻讦人非?如此的偏视偏言,对世道又有什么益处?”
温峤和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都是苦笑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对温放之解释。
清议的主力,乃是在野的世族成员,所谓看人挑水肩不痛,他们对于维持世道平稳的艰难之处,认识本就不及在位者那么深刻,同时作为后备的参政者,他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和政治野望,热衷于发表看法,臧否人物,指点江山。不必对自己的言论负责,如果能用言辞撬下几个在位者,自己还能替补上场,至不济也能邀取一二名望,可谓无本而万利。
这些人不在其位,却谋其事,是有讨厌的一面。但也并不能说就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最起码能够提供一个监督的作用。就像在庾亮执政时,如果能够受到清议的约束,苏峻那场叛乱未必就会造成那么大的动荡。
庾亮一意孤行,不给地方上的世族发表意见的途径,那些人难免会有积怨,落实在行动上,就是大量地方势力趁机作乱。
不过相对于温峤的完全无奈,沈哲子对于清议其实是不怎么看重。这一制度或有其意义所在,但在当下而言,其实还是弊大于利,暴露出当下世族整体仍是苟安当下,进取不足。在和平年代,这一制度或许能够有效制约和监督执政者,但在动荡时期,唯有强权进取,才是唯一出路!
不过就算是想要营建一个强权霸府,也要讲究策略,张弛有道,才能将已经极为分散的权力逐步收回。在这一点上,沈哲子的丈人肃祖皇帝可谓个中高手,审时度势,广引众援,但可惜终究还是败在了枝节上。
沈哲子今天来温府拜访,主要还是帮忙请小仙师葛洪来为温峤复诊。中风这一类的病症,时下的医疗条件很难根除,有极大的复发可能。往常温峤多居台城,正好趁着当下避嫌在家,好好调养一番。
葛洪名重江左,乃是天师道内隐形大佬,在这清议时节,要比温峤和沈哲子两个广受唾弃的闲员忙碌得多。沈哲子提前几天时间便就约好,可还是在温府等了大半天,葛洪才抽身赶来。
于是沈哲子又见识了一番葛洪的艾灸技术,随后葛洪又叮嘱温峤一番,然后才在沈哲子陪伴下告辞离开。
小仙翁养生功力深厚,虽然久有不见,但相貌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上车后便坐在一侧闭目养神,沈哲子也知自己这性格作风不得小仙翁青睐,只是问道:“葛先生今次归都,暂居何处?”
“去你府上吧,外间太多哗闹。”
葛洪并未睁开眼,只是随口答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有些诧异,他是知道葛洪对自己向来乏甚好感,只是因为他老师纪瞻的关系才偶有看顾。近年来一直潜居句容乡里,彼此并无过多走动,没想到今次主动要求去自家暂住。
略一思忖,沈哲子便明白,小仙翁嘴上虽然不说,但其实对自己还是有所关照,主动要求住在他家,应该是想凭自己的影响力帮沈哲子挽回些许时誉。
“先生面冷心热,似疏实亲,承蒙厚爱,晚辈却之不恭,铭感心内。”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葛洪睁开眼望向他,沉吟片刻才轻叹道:“养生之事,你自己尚无所学,何苦轻言去触犯众怨。散事偏途,执者自迷,何必去作强辩。”
沈哲子嘴角一咧,也不知该要如何向葛洪解释。他心里也明白,小仙师这么说,倒不是因为认可他的说法,不过是一个丹道大师,对寒食散天然而有的蔑视而已。
所谓术业有专攻,任何行业都存在一个鄙视链条。相对于技艺要求更高、步骤更加繁琐的炼丹而言,寒食散的制作工艺可谓粗鄙,加上滥行于世,自然难入葛洪的法眼。大概在小仙师心目中,炼丹养生、修道成仙那是极为严肃、严谨的事情,寒食散不过是偏门小道,根本不值一哂。
略作沉吟后,葛洪自袖囊内掏出一份卷轴递给了沈哲子,说道:“我对散事,并无深悉,偏途邪法,本就不值一提。略作简述其害,来日若受非难过甚,你也不妨以此示人。”
沈哲子接过卷轴,并不急着观看内容,连忙又向葛洪道谢。且不说葛洪有没有依照科学方法去分析服散的害处,单单凭其名望和影响力,肯落笔成文的支持自己,已经是相当得力的声援。
依照时下的医学知识,想要有理有据的证明服散对人身的诸多戕害,并且让时人接受这观点,本来就极为困难。所以对于禁散这一件事,沈哲子本来就当作政治口号,旁人若相信自己,那自然最好,若是不相信,也没必要强去见恶与人。
寒食散成瘾性其实并不算高,想要戒除也容易。之所以如此风靡,还是因为长久以来风潮使然。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名士标榜宣扬,自然有人附庸风雅的去效仿。流行之类的事情,本就没有多少道理可讲。就算散毒解释的再明白,心瘾难戒,一样也是徒劳。
“前日郑卿道我,京府卢铖近来也将归都参加清议,所图或是在你。”
将近公主府的时候,葛洪又提醒了沈哲子一声。
沈哲子闻言后便点点头,心内存了几分警惕。小仙师口中的郑卿、卢铖,俱是天师道中师君一级的人物,只是道统不一。这样的人,自然够资格参加清议,而且由于这些师君们往往开坛授箓,信众极多,影响力较之一般时贤都要大得多。
小仙师到府为客,算得上一桩大事。更何况眼下沈哲子的母亲魏氏还在都内,对于葛洪的到来,更是惊喜无比,指挥着家人诸多奔走准备,唯恐失礼。
将葛洪安排在府内后,沈哲子也没有在家中久居,不旋踵又让家人备好车驾,前往都南一所别业庄园里。
庄园密不透风的密室里,几盏大灯照耀的室内白昼一般。房间中除了沈哲子之外,尚有暂留都内的钱凤和任球等几名亲信。
其实王敦之乱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就算钱凤堂而皇之行走于外被人认出来,也已经不算是什么大事。之所以仍要摆出一副暗室之谋的架势,纯粹是沈哲子恶趣味,觉得如此才能匹配钱凤的气质。
密室内正方是满满一堵墙的壁报,上面贴满了纸条,都是近来一群阴谋者思虑和布线所得。
沈哲子先讲了一下都内清议几次重要集会的梗概,然后又将天师道卢铖将要抵都的消息说了一下。
钱凤将这一条目伏案疾书,然后让人张贴在“未定”一栏。
“卢铖乃是北道宗师,虽然长行走在北地旧家之间,但也不必认定便是为敌。为难郎君,于其无益。若其有恶意彰显,则必有人家暗中示好暗谋。”
他脸上覆着纱巾,因而看不到具体的表情,但语调却是不乏阴冷,让室内任球等人都显得有些不自然。
“来日郎君将受刁难,必是王太保所持之去留与否。至于借口,最大可能便是营私、阴蓄、幸宠、妄言、悖众、害命、自肥几者之内。”
钱凤那阴冷的语调虽然让人不舒服,但是所言却简约深刻,总结出沈哲子几种可能要被人攻讦的罪状。
所谓营私自然是他公然声援、包庇,收买人心。阴蓄则是都外庄园里多蓄甲士,乃至于可以牵扯出乌江封国内大兴冶铸的事情。幸宠则是指皇太后对他超出礼制的宠幸厚爱。妄言等几类,也都是有确凿的证据可供攻讦。
沈哲子听到这话,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向来自我感觉还算良好,可是听到钱凤的总结,才发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劣迹。而且无论哪一条拿出来被人公开讨论,都是时评物议所不能容忍的。
任球强顶着郎主怨念的眼神,将钱凤所列几桩写下来,贴在了壁报上。随后钱凤行上,以朱笔在“幸宠”上重笔圈注,继而才说道:“对方至今引而不发,来日攻讦最有可能是由此而发。”
任球等人听到钱凤所言,不免都满脸诧异,要知道都内那场斗殴余波未平,他们可一直认为郎主最有可能被攻击的就是“服散害深,不忠不义”的言论,又或者“同刑同辱、重金赎人”的疑似结党营私行为。
沈哲子的看法与钱凤不谋而合,他如今在时局内不大不小算个人物,想要被踢出时局也不容易。
类似营私阴蓄这样的罪名,看起来让人不寒而栗,简直就是谋反标配,但反而不大可能被拿来攻击。因为这是时下的一种常态,对方如果以此攻击,沈哲子这里大可以也以此反击,落到最后就成互相踢爆老底,彼此都下不来台,也未必能取得效果。
而像是私修航埭,大肆牟利自肥,因为利益所涉太多,他们表面上只是在攻击沈哲子,但实际上则是触犯了沈哲子背后整个利益网络,同样不能速战速决。而且如果处理不好,极有可能让斗争扩大糜烂。
但是“幸宠”这一点,无论在什么年代,都能激发人的正义感。因侫幸而得重用,一直都是奸臣的标配之一,是一种可耻的开挂作弊行为。早年被王敦起兵扫出朝堂的刘隗、刁协,便是因为这一点而见咎。而且在时下而言,所谓幸宠本身就意味着打破了各家共分事权的公平默契,能够最大程度的扩大阵营。
可以想见,如果沈哲子身上的“幸宠”标签被夸大彰显出来,那么所激发出来的嫉恨之心将是何等汹涌。不要说对手会死抓着不放,只怕就连原本的盟友都忍不住要煽风点火、落井下石。而且所有的攻击都将集中在沈哲子一人,甚至连其背后沈家都牵涉不到,可谓一次手段凌厉的斩首。
归根到底,到了这种层次的政治斗争,罪名不重要,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无论何种罪名和手段,只要能将沈哲子打压下去,获利都是相同的。
“诸位要重点注意此节,一俟发现有类似声音传出,即刻汇报。同时也要遍寻典章,林列古来幼幸得显的前贤,敬告所亲时贤,但有发声,即刻反击,千万不可由之扩散糜烂。”
钱凤在这里划重点,定策略,所列出来的几个罪状,轻重缓急一一分讲。有的千万不能由其酝酿,有的可以不必在意,甚至于可以先作自污,将舆论引导到沈哲子一些无关紧要的劣迹上去。
沈哲子坐在席中,听着钱凤有条不紊的讲解和布置任务,心内不乏感慨,果然专业的事情就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同时他也隐隐有自豪,幸亏自己劣迹斑斑,给钱凤提供了充分的选择和足够的斡旋余地,虽然这也不算什么光彩事。
待到众人各自领命而去,室内只剩下沈哲子和钱凤两人,钱凤才转到另一面墙前,扯下盖在壁报上的帷幔,上面密密麻麻诸多条目,都是两人近来商讨如何借助清议一步步将王舒逼入死地的手段和步骤。
随着清议的展开,整个建康城都变得活泼起来。
台内对此虽然做了充足的准备,但是仍然低估了各方的热情。仿佛天地回温的青葱绿意,大量时贤从四面八方向京畿涌来,尤其京府、吴中等本就人烟稠密之地,更是满船满船的到来。那股热情甚至较之中兴建制、元帝登基时还要汹涌澎湃得多!
很快台中为此所准备的邸舍便都人满为患,台中自然不能坐视这些人露宿街巷,于是又忙不迭征用都城内外诸王勋旧的别业庄园,用来安置这些人。
这些人在地方上便是名流豪富,到了建康后自然也不能随意糊弄,加上宴席、集会连场,难免要让都内各类物用价格飙涨。薪柴竹木类暂且不说,类似酒水这样必不可少的商品,价格更是飙升数倍。类似越冬窖藏的柑橘,市价一枚便达千数钱之多!
台中为此也是苦不堪言,那些人入都找茬在所难免,台臣们不止要承受诸多有理无理的刁难,还要费尽心机将这些人的起居用度安排好。许多平日得过且过的事情,如果在这个时节出了什么纰漏,那么错误将会被加倍的放大。对于一些懒散惯了的台臣而言,简直就是折磨。
因而,有的台臣为了避免多做多错,索性直接托病请假在家,乃至于自己也加入到这场狂欢中。但敢这么做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台臣就算难熬,也只能咬牙坚持下来。
新建的台城数道门户齐齐洞开,除了巡弋警戒的宿卫们之外,还有大量的台阁、公府掾属、吏员们行色匆匆的穿梭往来,奔走传递消息。
王太保身兼司徒,本身就负责总领清议,因而其官署也是台内最为忙碌的场所。各官署紧急抽调来百数名吏员于此候命帮忙,甚至皇帝特诏允许司徒府新增六名从事,参与分劳。
尽管增加了许多属官,但王导身为主官,每天也是忙得昏天黑地,不复从容。毫不夸张的说,假使他多出恭一次,积攒在案头等待批示的函文便能摞高数尺!
“沈维周虽然入台时日不长,但也算是做了许多实事。”
看到吏员们又将满满一箱的函文搬入进来,王导在席中忍不住对新任的司徒左长史泰山羊忱感慨道。
原本台内函文往来,还是纸、简并行。去年沈哲子担任东曹掾期间,大力倡议要以纸代简。虽然台内并没有决议行诏推行,但是也有所接受,习惯了用纸张书写,即便是地方上有简牍送来,也都转录纸上才送入台内。
这么多函文汇聚堆叠,假使还像以往那样纸简参半,只怕整个厅堂都要装不下,那场面王导想想都觉得头疼。
羊忱听到这话,只是哂笑一声,说道:“可惜,可惜……”
王导自然明白羊忱在可惜什么,说实话,对于沈哲子的能力,他是非常认可,如果可以的话,他也真的想厚用这样一个既有能力,又足够务实的年轻人。然而现在,彼此间已经发展到近乎针锋相对,再好的人才,终究难以为用。
这么多函文,大多数都与当下正在进行的清议有关。这一次清议,可谓是南渡以来规模空前,甚至于较之于中朝几次大规模的清议都不遑多让。
虽然整理批阅这些大大小小集会议题的记录,任务枯燥又繁琐,但却是一个极为难得能够更加清晰了解时局人心的机会。小到人才的推举臧否,大到政策的民心相悖,在这些时贤的讨论中都能得到充分的体现。
想到这一节,王导便忍不住由席中站起来,走出房间转向侧室。他家中一些任事的子弟,今次都被王导借这一个难得的机会,强令他们都投身进来,希望能够有所磨练。
以往王导也不会这么刻板,乐得子弟们依照各自性情各有发展。可是近来他是深有感触,诸多子弟或是雅趣盎然,时誉不浅,但却实在缺少具有务实态度和才能的人选。当然这些案牍杂事可以交付属官吏目去做,但若是完全不懂,在这个激烈变动、不进则退的时局里,实在不是什么好现象。
然而在行到第一个侧室时,看到房间中的情形,王导脸色便陡然阴郁下来。这房间内乃是他次子王恬,此时房中横着两张素色屏风,薄纱上依稀投射出王恬身体轮廓剪影,正一手托腮垂首凝望棋盘。至于那些由王导亲自挑选出来的函文,则整整齐齐码在外间书案上,纹丝未动!
王导眉头已是深深蹙起,正待举步入房开口训斥几声,却见蔡谟正在侍者引领下匆匆行了过来。
“太保……”
蔡谟上前恭敬为礼,王导略一沉吟,示意蔡谟随他行入另一间没有人的房间内。
因为前日犯的错,蔡谟在面对王导时,便不敢再如以往那般随意。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王太保虽然在大多数时候看来都是和蔼无害,但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才能显露出其人在时局内不可或缺的地位,以及那种绵里藏针的高超手段。
落座后,蔡谟便从袖中掏出一份密章呈给王导。
接过密章匆匆一览,王导眸中忍不住闪过一丝异色,并不急着发表看法,只是望向蔡谟笑语道:“道明对此怎么看?”
“唉,后生可畏!此前我真的是小觑时论,失于冒进啊!”
蔡谟闻言后便苦笑一声,他近来一直负责引导清议舆论,想要将驸马沈哲子拉入进来。可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才真正认识到那位驸马为何能广得时誉,拥有怎样缜密的手段和能力。
密章上所记载的,便是最近这段时间来,蔡谟试图让乡人们发动对沈哲子的舆论攻讦的几次尝试。结果让人沮丧,统统以失败告终,没有激起太大波澜。
在这几次尝试中,有的是集会中已经讲到沈哲子的话题,可是很快便被另外的话题所取代,有的则是言到沈哲子的劣迹,即刻便有人出来据理力争、为其辩解,有的在集会当时对沈哲子批判的厉害,可是集会之后与会者对此却绝口不再提,根本没有什么回响和酝酿。
清议的影响力大,就在于其广泛性,如果一个话题不能获得广泛的讨论和关注,那也就根本没有意义。时人注意力根本不在于此,哪怕他们小圈子如何痛骂批判,不能广为人知,不能普世流传,那也就根本不具危害性。
沈哲子虽然年纪小、资历浅,但时名却不低。虽然那些参加清议的时贤们不乏身居乡里,对于时事所知不多,但就算以前不知道,可是来到都中后,对于驸马沈侯这个名号肯定也会或多或少有所听闻。如今这个新建的建康城,可以说满城都有其人留下的痕迹,不可能没有听闻。
要将一个名望不低的后起俊彦,在时人面前活生生抹去存在感,这当中所需要动用的人力和手段,想想便要让人咂舌。
正因为见识到了对方的手段和能力,蔡谟才意识到此前自己居然想甩开太保与沈氏较量一番,简直就是一叶障目、自不量力。
“道明倒也不必自薄,今次之清议,与会者极众。沈维周不过是鹊起之后进,人未尽识,也是正常。”
王导笑着安慰了蔡谟一声,其实心里也有无奈。资历浅有时候也是一种保护,参加清议的人许多乡望浓厚者,本身长居乡里,远来一次,所望乃是王导、温峤这样高标久矣的名士。在他们心目中,沈哲子算是什么?
区区一个四百石,谈论其人之是非,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即便其人有什么出格举动,多半也是顽童瞎闹,又能对时局造成什么长远的流毒和深刻的影响?他们长途跋涉来到建康,结果只纠结于一个四百石官员的是非,面子上也过不去。
所以,王导也根本就不寄望能在清议初期便解决掉沈哲子。这些时贤在都内活动久了,难免要耳濡目染,频频接触到与沈哲子有关的一切。有了这一层铺垫,再将话题引到其人身上,才会引起广泛的关注和参与。
另外,蔡谟所见还是仍浅。他这几次尝试,所选的或是南宗貉子僭幸成为驸马、又或其人大修私埭之类的话题,本身就有问题。大部分人家对于南人、北人成为驸马,其实还是不怎么感兴趣,反正无论何人也轮不到他们。至于据地自肥之类的事情,时下谁家不做?闹大了对他们有好处?会去讨论才怪!
听太保言到这些,蔡谟便不禁有些尴尬,他明白这些罪状对沈哲子而言有些不疼不痒,甚至还不如直接谈论早前其人一番言论引得都中斗殴的旧事。但他在这件事情中涉入太深,他担心再吵闹起来,自己也难独善。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就算能将其人搞得千夫所指,但自己也被时评所非,那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几日后,京府卢铖卢师君将要抵都,届时我会亲往迎接。只可惜早年髙隐钟山的严穆严师君没于战乱,不闻其询,否则,必能穷争于驸马妖悖之论。”
蔡谟不敢再留私心,连忙说道。寒食散与玄风道法本就颇多关联,如果能够借助天师道几位师君之口去打击沈哲子,不愁不能成功。
王导听到这话,眉弓却是蓦地一跳,不动声色的掩去神态的不自然,说道:“沈维周德与才悖,实在让人惋惜。他冲幼得显,亲长难免溺爱过甚,论到其人是非优劣,未必也是生性如此。殊荣重誉,裂土厚封,贤长者尚不能淡然以对,何况少年……清议之论本就不乏虚妄,再附玄说,不免虚而益虚。我是希望这少年郎能知毁而改,不要因谤害士。”
蔡谟听到王太保否定了自己的提议,只是更增加了其人虚伪的看法,倒也并没有更往深处去想。若是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在这上面做文章,免得自己被攀咬出来。
又言了片刻,王导才将蔡谟送走。今次清议,规模空前的大,针对沈哲子只是局中一隅,不值得放置太多精力。
再回到厅堂内,王导又埋首一堆函文中。近来他所批阅的主要是荆州和江州方面,王舒在江州的处境很不理想,并没有发挥出预期的作用。而且从清议的内容上来看,其人在江州的位置也略有不稳,许多江州士人对王舒都不乏怨言。
这一部分内容,王导都使人整理抄录下来,发动到江州去。有了这些指导,相信王舒能够有的放矢,对当地那些豪宗或是拉拢、或是打压,让局面稳定下来。
至于荆州方面,讨论也很激烈。除了一些讽刺陶侃家教太劣、诸子横行不法的零星言论之外,主要还是集中在陶侃年前便准备的针对襄阳的军事行动上。许多人对此并不看好,或者说不想让陶侃发兵攻打襄阳。
本来对于用兵与否这个问题,褚翜希望能够放在清议中讨论,由台中出面主持。褚翜是支持陶侃出兵的,大概是想通过在清议上驳倒那些反对者,从而对陶侃有所声援。
王导是不看好这一次军事行动,虽然军事非其所长,但却知道陶侃就连筹措粮草都要靠江州人帮忙,凭荆州的底蕴,即便是将襄阳攻下来,也很难长久维持下去。
原本王导是打算将这些清议内容摘录下来,给陶侃发过去,让他明白民心不乐战,将此事暂缓一下。可是在考虑了一段时间后,他决定暂缓一下。陶侃用兵于北,对江州方面关注肯定会不能兼顾。王舒那里压力小了,做起事来也会从容许多。
至于东扬州方面,王导也不乏关注,但却没有什么好消息。东扬州今次入都参加清议的人也有不少,但是在这些人的言论中,几乎找不到王彬的存在,就好像东扬州根本没有这个人。由此可以想见,王彬在会稽是多么的没有存在感,被沈充压制的几近于无。
对于王彬,王导心内是极复杂的,既不乏恼怒,又充满了愧疚。其实以如今东扬州的情况来看,王彬留在那里意义已经不大,难有作为,反而占住位置,让台中不好再另择良选,不如召回台中来改任旁处,另择良选前往会稽。
可是是否召回王彬,他心里尚有迟疑,倒不是出于国事考虑,而是不知道该要怎样面对王彬。王兴之的死,无论怎样解释,以王彬的脾性,都难免会加剧彼此之间已经存在的裂痕。所以就算要召回王彬,也绝对不能在清议之前召回。
不过,东扬州一些人的发声倒是引起了王导的注意。其中之一,是南面几郡山越扰民作乱,而且规模似乎还不小。另一点,则是东扬州本地人的吵闹,主要集中在沿海几郡的盐田纠纷。
这两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清议本就有广撷民声的意思在里面,但地方各自情况不同,该要如何处理,台中也难干涉太多。
如果能够让沈充离开会稽镇所,南下镇压骚乱,或许能给王彬争取一个机会,利用沿海几郡的纠纷,将东扬州撕开一个口子。如果王彬能够利用好这个机会,当然最好,可以再长留会稽。如果还是不行,日后再将他召回来,应该也会输的甘心,不会有太多怨言。
于是王导便拿起笔来,将这一条思路先记下来,打算稍后发力推动一下。至于沈充去或不去,关系倒是不大,去了自然好,不行也能给其人再增添一条黑料。清议还要持续数月之久,火什么时候会烧到沈充身上,王导虽然不能预知,但却不乏期待。
早春时节,清议已经进行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但是入都参加者并没有减少,反而因为天地回暖出行方便,入都的人更多起来。
都南码头附近,三艘大船并航而来,几乎将水道都给占满。码头上人潮如织,除了都内寻常的民众以外,在靠近河道的人群前方,更有宿卫兵丁列队警戒,而且周遭停满了华贵车驾,几乎将整个码头都给填满。
如此一个浩大的场面,一望可知必然又有大人物抵达建康。
大船缓缓停靠在码头,久候的人群纷纷往前涌来,想要瞻仰盛容,场面一时间变得更加喧闹,甚至有人不慎被击落下水,在水面上不断扑腾呼救,狼狈上岸后却不忙着换衫,浑身湿漉漉站在冷峭春风中,神态专注的仰望大船。
停稳了的大船上人影晃动,首先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是二十多名俊俏少年郎。这些少年郎一个个身躯挺拔,玉面傅粉,鬓角簪花,大袖宽衫行走起来飘飘如云,列着整齐的队伍缓缓自船上行下,而后将竹梯铺上锦缎,分立两侧,齐声呼道:“恭请师君!”
“恭请师君!”
岸上那些迎接者们爆发出更加洪亮的吼声,甚至不乏忠实信徒涕泪横流抢跪于地,连连叩请。
又过了好一会儿,船上响起了悠扬悦耳的环佩交鸣声,女子清脆、整齐如一的咏唱声。道幢法盖等打醮祈禳的礼器林林竖起,整整三十六名娇俏美貌的羽衣仕女以竹杖白缎抬着一具垂幔步辇自舱中行出,缓缓步下了大船。
步辇帷幔中端坐着一个朦胧的身影,随着行走在其座下隐有淡淡烟气弥漫开来,这烟气随着微风扩散到人群中,味道香甜甘美、沁人心脾,令人醺醺然将欲醉倒,继而便爆发出一阵更加猛烈的欢呼声:“恭迎师君!”
步辇缓缓落在了码头上,人群变得更加骚动,但这步辇周围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界限,令得人群无论怎样骚动,都无人敢逾越上前。
码头上那些车驾里的贵人们,早已经纷纷下车,虽然自持身份不像寻常小民表现的那么癫狂,但也不乏人眼中流露出浓厚的敬慕光芒。
蔡谟等一众台臣们不敢怠慢,快步行至步辇前,深揖作拜。又过了小半刻钟,帷幔内端坐之人才在羽衣仕女搀扶下缓缓起身,继而便行了出来,乃是一个身披鹤氅、博带高冠、脸色白润如玉、须发亦是雪白笔挺的老者,此人便是长在京府开坛受箓的天师道卢铖卢师君。
卢铖脸上带着微笑,缓步向前,一边走着一边向四面微微颔首,其人目光所及,信众们纷纷拜倒于地,口中或有发出兴奋癫狂的咆哮、呓语。
“久慕卢师君仙声雅泽,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师君,师君远来辛苦,入都后还望能允我等倾慕之众为师君庆迎扫尘!”
台臣们再次上前礼拜,态度热切恭敬。
“山野陋夫,何敢劳台阁诸公亲自相迎!”
卢铖在这些台臣权贵面前倒也并不固持姿态,欠身回礼,只是视线在众人身上绕过一遍,继而便叹息道:“唉,今日入都,我是渴见一位少年俊彦,本以为抵都之日便能慰渴一见,没想到终究还是失愿。”
众人听到这话,虽然不乏尴尬暗嗔,不过还是忍不住问道:“何人如此荣幸,竟能得卢师君久念?”
“便是驸马都尉吴兴沈侯,年前身在广陵,倒是见过沈侯一面,容瞻不逊时誉,可惜未作深谈。近来又闻这位小友偶发趣论,我是更想与他相坐论道了。”
卢铖笑吟吟说道。
“那卢师君要见我?不见!”
卢铖刚刚抵达建康,便扬言要见沈哲子。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公主府里,听到门生的回报,沈哲子略一沉吟,继而便冷笑起来,老神棍这是在把自己当作软柿子来捏,想要趁火打劫呢!
“可是,卢师君久负时誉盛名,而且与时下各家旧姓人家俱不乏亲近往来。今次邀见,所见者颇多……”
见沈哲子对卢师君完全不感兴趣,任球不免有些为难,他负责都内一应对外接触的事宜,自然明白郎主眼下是个怎样处境。当下的平静,乃是大量人力物力的洒出,门生部曲们四方奔走应付,才勉强维持下来。卢铖今次入都,闹出的动静不小,若是避而不见,难免要激起太大的回响,或让早先的努力付予流水。
“区区诈世之妄夫,不见就是不见。他若再有邀见,不必来通报。”
老东西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沈哲子怎么会不清楚。天师道在当下的影响力自然是根深蒂固,但也有南北之分。那卢铖确是名望不低,不乏权门人家敬拜供奉,但也仅只限于北人而已,在南人群体当中实在没有什么影响力。
其人入都伊始,便扬言要见自己,多半也是想要借助自己当下的困境,或胁迫或合作,在吴人当中打开一道口子,扩散其影响力而已。
且不说沈哲子对天师道本就不感冒,就算要找人合作,也根本轮不到这个卢铖。天师道内部这些师君们各自争夺道统、教众,其激烈程度较之时局内各派系的倾轧斗争犹有过之,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区区一个卢铖,沈哲子还真不必放在眼里。
任球见郎主心意已决,便也不再力劝,应声退下,转而又前往都南庄园里召集一众门生部曲,准备应对稍后因此而生的变数。无论郎主这决定明智与否,都不必他们再作质疑。如果遇到事情便需要主公委曲求全才能解决,那么他们这群属下存在意义又在哪里?
略过这一件事,沈哲子又开始垂首翻阅今日送入府内有关清议的一些重要资讯。他虽然困局在家,不像台辅诸公那样有正规的渠道了解清议的进程。但是他所掌握的渠道,是台内那些官方渠道所远远不能比及的,要更翔实全面的多。
譬如今次各方入都参加清议的人员有多少,台中未必能够核算得出,但沈哲子却能清楚的知道。整个建康城周遭所有的码头和路口,几乎都有他的耳目存在。都南航市每天都会汇总整理一份各种物用的销售数据送来,再与都内各个场所的人员聚集情况对照起来,便能清楚的反应出清议各种集会的召开场次和频率。
这些资料,都是台内拿不到的。虽然沈哲子所获得的数据也不可能完全与事实相吻合,但较之台内只是简单的派吏员往各会场抄抄写写,在资讯的获取上,已经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当然资讯的获取是一方面,要如何整理、筛取,并且转化为直观可用的情报,同样需要大量的手段和精力。所以这一次的清议,对沈哲子而言不只是一次较量,更是一次练兵。通过这一次行动,培养出一批可用的情报人才。
在这方面,钱凤提供的助力很大。甚至于可以说,这一次的行动,沈哲子确定了一个目标和框架之后,细节方面几乎都是由钱凤来完成。老爹这个至交,或许三观有偏,大局观稍欠,但抛开这些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全才。
因为要帮助沈哲子做完今次的局,钱凤北上的计划只能暂缓。对于其人北上后能够做出什么,沈哲子也是充满期待。
除了针对清议实时的监控和布置之外,对于台城内的反应,沈哲子也没有松懈。毕竟清议说的好听一点叫做诸贤论政,但其实不过是一群喷子开会而已。不管探讨的内容是什么,都需要通过台城的各项政令,才能转化为对时局实实在在的影响。
沈哲子人虽然不在台城,但台城内却耳目众多。且不说那些至交亲友的互通生息,单单去年在担任东曹掾期间,他便将老爹挑选送来建康的那些乡人后辈们尽数安排进了台城。虽然各自职事难称显赫,但就像是庞大机器遍布各处的小零件,通过他们各自所及,能够清晰的勾勒出整个台城的运作情况。
在清议期间,台中倒是没有什么大动作,毕竟当下这个舆论形式,一动不如一静。原本褚翜等几名豫州人还想推行土断,可是面对如此声势浩大的清议,也不得不偃旗息鼓,避免引火烧身。
将世家荫蔽人口录入名籍、发放土地、组织生产,这政策用意可以说是好的,能够大量增加朝廷所控制的人口和土地,提升国力。但想要推行,却很困难,哪怕是沈哲子,对此也并不赞同。
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沈家作为吴中最大的土豪,而且代表着吴中一众土豪的利益诉求,土断对于他们的利益损害实在太大。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沈哲子并不觉得土断是一个良法,或者说,没有一整套的体制改革来配合,土断无异于饮鸩止渴,或许可收短利,但却埋下长久的隐患。
任何一种状态,正常也好,畸形也罢,如果能够维持一个较长且稳定的状态,这说明其内部关系是可以自洽的。诚然土断短时间内能够将大量的荫蔽人口清点搜查出来,将大量世族侵占的土地给拿回来,但是后续的维持呢?
东晋这个混乱的仕用吏治状态和低下的行政效率,并不足管理突然增加的这些人口和土地。想要进行土断,最起码要先准备一个高效的行政管理构架。否则,只是在把人口从庄园中驱赶到土地里等死。
历史上,桓温主持的庚戌土断,诚然一时间获得了短利,支撑起他的北伐事业。但是很快,这些增加的人口因为缺乏有效的管理和组织生产,加上沉重的剥削沦为赤贫,成为滋生天师道叛乱的温床。
即便不言大势,桓温这么做也令他成为时局中一个独夫,无论在军事上还是政治上,因为后继乏力,每有所谋往往都是虎头蛇尾。
历史上的桓温尚且不能做的彻底,对于褚翜等人的魄力,沈哲子更加不报希望。所以从一开始,他就不寄望通过这些手段获得北伐的资本,而是致力于构架一个新的渠道。最起码在目前而言,土断对于他而言都是一个弊大于利的选择。
此事略过不提,沈哲子最感兴趣还是台中针对各方镇一些调整的诏令,比如敦促老爹南下镇乱,诏令荆州周边配合陶侃的军事行动,还有江州方面十几条琐碎的人事调整。各自分开看,没有什么特别,但综合起来便能看出王导的确已经蠢蠢欲动。
想要一举拿下王舒,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且不说其人琅琊王氏的身份,单单江州刺史便是时局中分量最重的几个身份之一。诡计再精巧,证据再确凿,如果其人本身便没有破绽露出,同样不可撼动。
所以,沈哲子跟钱凤前期的计划就是要让王舒动起来。动的越多,错的越多。然后通过清议导向,将王舒从原本时局的组成部分转变成一个近乎毒瘤的存在,届时才能手起刀落,一刀割下。
但沈哲子又不是天师道那些能够让人信之近乎癫狂的师君,想要对手配合自己,谈何容易。江州他是影响不到,那么只能尽可能的去影响王导。
沈哲子眼下的不利形势,其中最起码有一半是他自己作出来的。从都中那次斗殴开始,他不是没有办法置身事外,但却选了一个最张扬的方式,这也就注定了他肯定要为人所诟病。
所以眼下,时局中但凡到了一定层次的人都能看出来,沈哲子眼下是穷于自保,应接不暇。甚至就连一个京府老神棍都能看出来,王导自然也不例外。
一味的自保,就意味着没有了攻击力,不具备危害性,那么便可以少投置一部分精力,去筹划更大的计划。琅琊王氏颓声渐露,想要重新振作起来,必然要有所动作。现在台城有大量参加清议的人盯着,王舒那里自然是最好的突破口。
为此,沈哲子甚至组织入都的会稽人暴露出许多东扬州的问题,有的确有其事,有的则是刻意夸大。为的就是让台中有理由去调教一下老爹,做出一个东扬州也自顾不暇的假象,希望王舒能尽情折腾起来。
形势都已经营造到了这一步,沈哲子真的不担心王舒会否入彀。越大或许越强,但同时也会有更大的惯性。比如这几次都内发生的意外,沈哲子便感觉有些进退失据,这是因为随着沈家势成,影响力的扩大,必然会变得越不灵活起来。外部形势都已经这么乐观,王舒如果还不敢有所动作,那么他这个江州刺史也实在是做的没有意义!
关于江州方面的几个人事调整,沈哲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将那些人的人际关系都给梳理几遍,最终圈出了寻阳太守庐江周抚,朱笔重标,然后伏案疾书。
酷寒渐渐消退,可是位于大江上游的巴陵却并没有随着天地的回温而让肃杀气氛有所缓和。
巴陵本非大城,荆州移镇至此虽然略有扩建,但是随着去年大量人马调度,又成人满为患之势。原本便未称雄阔的城池早被层层叠叠的营垒所淹没,开春之后,这态势有增无减。
大量兵卒聚集于此,视野所及俱是甲片刀芒,寻常小民难免胆战心惊,足不出户。街巷上能够见到的,泰半戎甲之人。
一驾牛车在数名甲士护卫下,穿过诸多营垒,沿着曲折的道路缓缓驶向城中。车外充斥着各类军号以及叫嚷喧哗,吵闹得很,车内人却手捧简册仔细阅读着,并不因车外的干扰和车身的颠簸而分神。
“阿郎,已经到了城门。”
车外一声低唤,车内的裴融之才将视线从手中竹简上移开,他将读过的竹简码好堆放在车内木匣中,然后才起身下车。大概是因为久坐且劳神,两脚触地后头脑便觉一阵眩晕,扶住车辕站了片刻,才算是立稳。
城门口较之旁处更加混乱,除了各类车驾以外,还有各家仆佣、将帅亲兵义从之类,各自占据一小片位置,刀枪之类器具随手置在道旁,让人几无立足之地。
接过家人递来的大氅系身披上,裴融之转头吩咐道:“今日集会事务繁多,你们且先返家,傍晚再过来听用。”
说罢,他便领着一名贴身老仆在城门前验过身份,然后才得入城。
城内较之城外倒还算是有条理,尚算整洁的街巷上不时行过一队持戈卫兵,偶有吏员或兵尉匆匆行过,往各处传达军令,整个城池洋溢着一股紧张严肃的气氛。
刺史府位于城池东北方向,几乎占据了小半个城池的面积。裴融之正打算绕行至侧门入府,可是左侧却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同时还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呼喊他的名字:“裴长明!”
裴融之循声望去,眼见来人竟是竟陵太守李阳,便连忙转身迎上去,说道:“我竟不知使君归镇,未曾出迎,实在失礼。”
李阳策马奔驰及近,勒缰顿住翻身下马,身上甲衣碰撞,重重落在裴融之面前。他抬手拍拍裴融之肩膀,掀下兜鍪,脸上洋溢着喜色,笑语道:“前日便已经归镇,一直戎务在身,也没有使人道你。长明你气色尚佳,看来在镇内任事还算不错。”
再见到老上级,裴融之也是颇为喜悦,只是在听到历阳所言,脸上却是不免流露出一丝苦笑:“庸才浅役,俱为国用罢了。”
李阳听到他这么说,便忍不住叹息一声,望望刺史府宏高门庭,说道:“前事未能执言,长明你……”
“使君切勿言此,旧迹不必深论,承蒙太尉不弃,于我已是至幸,岂敢再作劳任厚薄之念。”
裴融之连忙摆手道,他知李阳还在为前年自己触怒陶公继而被贬作厩使的事情愧疚,不过他也明白,当时他借助那些台臣们为难驸马沈侯时擅自出手接触沈驸马,对陶公来说实在是一种冒犯,被贬应当。就算当时李阳为他说情,结果也未必会有改变,反而有可能加倍触怒陶公。
李阳也知在刺史府门口实在不宜多谈这些事,虽然他是陶公府下得用,但也因此受到太多关注,尤其是陶公那几个劣子,许多时候都不宜多说什么。略过这一节,他又笑道:“我听说太尉已经将长明拔用入府,职任从事,这是一件好事。稍后见过太尉,我要让你请我共饮庆贺一场。”
“即便没有这件事,使君归镇,我也应该扫榻礼待啊。”
裴融之闻言后便也笑起来,转而又不乏好奇道:“是了,这个时节,使君应在郡中备事,怎么有时间归镇?”
竟陵位于荆州北部,地接襄阳,本就是州内军备最为森严之处。加上从去年开始,陶公便准备用兵于北,且命治下各部人马向竟陵集结。此时李阳正应该在竟陵备战的要紧时刻,怎么突然又返回了巴陵?
“太尉急召,具体尚还不知。对了,我今次乃是秘行,所知者少,长明你要谨记。”
裴融之闻言后便点点头,他也明白每当战时,统兵大将行踪所在需要保密,即便李阳不说,他也不敢往外宣扬。如今巴陵城重兵环置,防卫严密,本身便形似一座巨大堡垒,能够入城的都是荆州核心人员,李阳出现在城内,倒也不担心会走漏行踪消息。
两人浅谈几句,继而便彼此告辞,李阳要去入见太尉,裴融之则转往署所。
荆州乃是一个重要军镇,负责民生政务的从事掾属们如果没有特别的任命,其实地位反而不怎么高。且不说裴融之早先监管马政出没荒野之间,如今虽然升为从事,往常也都在下属的郡县游走,今次是受召归镇述职。
眼下未得太尉召见,裴融之便先在府内侧院暂候,他甚至不知陶公会不会召见他。整个院子里一派繁忙景象,诸多吏目们行走起来近乎足不沾地,大车大车的简牍被牛车运载到这里,然后转送到各个具体的屋舍中。
类似的场面,裴融之早已习以为常。荆州作为军镇,一切人和事都要围绕军事,一旦人浮于事,反应在军事上就是生死胜负的分别。因为有着如此明确的目标,每个人责任是否尽责也都清晰得很。
比如裴融之早先管理马政,厩马的数量和马力如何,是好是坏一眼就能看出来。一旦稍有懈怠,连累到战事,那真是脔割难谢其罪!
因为人人各司其职,也没有人过来跟裴融之寒暄聊天,他便自己安坐,顺便要来笔墨,梳理稍后若是得见,该要汇报的内容。
身为刺史府从事郎中,裴融之眼下负责的事务乃是周边屯垦事宜。荆州拥有大量由州府直接掌握的军户、吏户,在朝廷没有大量物用输入的情况下,这些户丁各委其事,维持着庞大荆州军的运作。
裴融之担任从事未久,但就在职任这段时间以来,他所见荆州屯垦事宜实在不容乐观。通过这段时间的走访,他发现账面上的数字与实际情况实在是出入很大。巴陵周遭在账面上有吏户五千余,田数则有万数顷。但其实真正在生产,能够有产出的人丁亩数尚不足七成。
而且就在这些本就缺额严重的丁口中,尚有大量的军籍,随着太尉准备用兵,从去年开始大量的青壮劳力便已经被抽调出来,劳动力严重的不足。新春再作耕种,能够可望的产出只怕连一半都达不到!
所以,近来裴融之也是忧心忡忡。太尉在军事上的布划,他是不敢置喙,但是可以想见,如果大战真的开始,那么物用消耗将会加倍。如果进行不顺利的话,可能还会加征丁力,那样一来,耕作压力将会更大。而且无论胜负,荆州所面对的局面只会更加严峻,届时只怕要有大量的人流失出去,逐荒于野,饿殍遍地!
除了担心荆州的未来之外,裴融之也在忧虑自己的前途。他从原本的马监厩使提升为刺史府从事郎中,可谓是显用。可是兴奋没过去多久,便被所面对的恶劣形势泼了一盆冷水。他甚至怀疑,陶公是故意将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想要借机除掉他!
可是,为什么呢?
就算他此前因为结交驸马沈侯而见恶于陶公,可这只是小事而已,陶公就要因此要他的命?况且,陶公真要杀他的话,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面对堂堂的分陕刺史,边镇重将,就算是直接拎出来砍掉,又能生出什么波澜?
在房间中枯坐了整整一个上午,一直到了午后,裴融之才总算等到了陶公接见。他连忙抛开心头诸多杂念,收敛心神,继而匆匆行往陶公所在。
刺史府内似乎正在召开一场大型的军事会议,沿途所见大量跨刀持戈的精锐兵卒们充斥在各个门户亭廊之间,气氛凝重,风声不起。
一路行来,裴融之垂首而行,不敢东张西望,很快便被人引到一个侧室暖阁中。入内一见,房中除了陶公以外,尚有南蛮校尉陶臻,还有先前见到的竟陵太守李阳。
待到裴融之上前行礼完毕,陶侃便摆手示意他入席,张口道:“裴……”
“裴长明。”
李阳在旁边提醒道,递给裴融之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才又笑道:“裴君名门之后,风格雅重,不乏时才,南来多得荆襄名流赞赏,往年在竟陵任事也颇得力,他家丈人……”
“你且住口罢,老子度量使用,怎会不知其人才干如何!”
陶侃指着李阳笑骂一声,继而又转望向裴融之,开口问道:“我依稀记得,裴郎你早年似是与都中沈维周有所交谊?”
裴融之闻言后心内便是一凛,连忙起身将他与驸马沈侯的关系如实讲述一遍。其实说起来,两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厚关系,除了曾经见过一面,再要说,那就是从杜赫那里能论出蛛丝马迹的牵连。而且他南渡日久,对于杜赫这个旧亲也实在陌生得很。
听完裴融之的讲述,陶侃只是点点头,脸色看不出喜怒,继而又让裴融之介绍一下他所负责的屯垦事宜。
裴融之对此准备充分,受到询问后便滔滔不绝讲述起来,只论事实,不置臧否,也不评价陶公用兵襄阳乃是近乎竭泽而渔。
“好了,你下去吧。”
听完汇报后,陶侃才摆摆手,屏退了裴融之,继而望着房中两人问道:“事实便如此,你们两人有什么所得?”
李阳沉吟不语,而陶臻在沉默良久之后,才笑声道:“仲父,我是不识其人,不敢妄测心迹。但所谋太大,我担心……”
“担心……担心什么?老子奋进至于今时,何须仰仗少年施舍。他是胆大如斗,难道我就会见笑于人?”
陶侃捻须冷笑一声,继而摆手道:“不必多说了,吩咐大昌准备东行吧。”
彭泽所在,乃是江州核心,域内水网密织,流膏积腴,鱼米之盛,不逊吴中。豪宗游食,半集于此。
春风如笔,山泽抹翠。随着凛冬远去,万物萌生,彭泽周边也渐渐变得忙碌起来。较之往年有不同的是水道上航行的舟船明显增多,各载商货,自小流汇至大流,自大流涌入大江。
一艘装载满满的货船自水泽中连屋百数栋的庄园内驶出,因为吃水太深,要靠水道两侧纤夫拖曳才能排水而行。待到几条水道交汇处,水流渐渐变得充沛起来,河面也宽阔了数倍,货船才能自如的航行起来。
水道两侧纤夫就地集结返回庄园,船上人与岸上挥手作别,然后货船才向着北面大江方向行驶而去。船夫们各司其职,上上下下的忙碌着,几名管事者则在船头让人摆起小案酒食,怀揽和煦春风、目掠两岸美景,把酒笑谈,别有趣味。
“今次一船货用抵都,应是都内清议正忙,售价肯定又是匪浅!”
一名管事饮一杯酒,捻几枚果脯丢入口中,细嚼慢咽,笑语说道。
另一人则捻须叹息道:“可惜终究还是落后吴中貉子们一步,被他们占去先手地利,货用不好直接入都售卖,要先经他们手才能入市,咱们这一趟来回,所获未入主家囊内,已经先要被他们盘剥一层!”
“这话还是不要多说,若是说顺了口,待到入都后失言,被人寻衅耽搁几日入市,误了旺市时节,小心主家拔了你们舌根!”
“眼下你我闲言,那些貉子们又非声闻千里,又怕什么!”
话虽如此,这话题终究不好再多说,于是众人便又转言起江东诸多风物变迁。
船行半日,将近湓城,前方水道突然变得拥堵起来,许多舟船航行速度都放慢。而在更前方的水面上,却有几艘兵船锚定,彼此铁索连接,将水道封锁起来。
“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管事们见状不敢怠慢,放下舢板小船让人往左近去打听,又过片刻才有消息传回:“州府于此设立渡监,没有渡运关令者统统不能放行!”
几名管事听到这话,脸色纷纷一变,这一条水路他们早已经行惯,可从来没有听说这条规矩!于是又有两名随船管事下船去,想要更深入的打听一下内中隐情,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脸颓丧。
“无关令不得通行,关令却要去镇治刺史府才能办理!趁着行途未远,还是赶紧让人返回通报主家。”
“刺史府这是要做什么?往年捐输,主家向来都是定例定期送去,如今竟还要设卡盘剥!”
发生了这种意外,抱怨也无用处。此处突然设立关卡,除了寥寥几户人家之外,余者统统被阻拦在了这里。
于是诸多舟船只能靠岸,等待各自主家传回信报。
足足等了一整天的时间,主家才有信传来:刺史府言道北面有流寇作乱,为防戕害民家,避免货运资助乱匪,所以水道要封锁起来。
言则冠冕堂皇,实则是又有加派,一份关令便要数万钱,而且只是单程。主家那里还在想办法疏通,但是货运却不能耽搁,让他们就地想办法解决,切勿耽搁了行程。
于是几名管事便又各自活动起来,或是求告左近交好人家,或是试图买通守卫,但却诸多无果。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打听到后退十几里另有一条稍窄的水道可以直通大江,那里还没有来得及设置关卡封锁。
于是管事们又亲自过去观察,发现的确有舟船从这条水道行过。为防这条道路再被封锁,他们也不敢耽搁,即刻返回让人转航。
这一条水路较之原本所行的旧路要偏僻一些,也没有太多舟船通行,沿途多山岭密林,几无人烟。一众人也是提心吊胆,放下小舟在前方探路,准备一俟发现不妙便即刻返航。幸在船过半途,都无意外发生。
然而这些人却不知道,早在他们转行进来的时候,后方便缀上了数艘轻舟,接着曲折水路和周遭密林的掩护,始终跟随在他们后方!
日夜兼程过了两天,眼见再行过后半夜便要离开这一片荒野转入平原人烟稠密之地,众人提着的心才渐渐有所放松。
“主家吩咐,今次载运所得不必急于带回乡里,可以先往历阳那里去看一看。稍后主家阿郎也会亲自过去一趟,郡中不乏大家已经在那里置业置产,若是没有兵灾侵扰,且能互相照应,不妨在那里浅试一二……”
夜中,几人正睡眼惺忪的靠在船舷上闲聊着,突然一人指着后方水面颤声道:“那、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水面上正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向他们所在流淌而来!
“击鼓,快击鼓!放水栅,不要让它们靠近过来……”
几人也都是行惯水路,心内虽然惊慌,但还记得该要怎么做。急促的鼓声在甲板上响起,原本酣睡的护卫和船夫们纷纷起身,各自拿出刀枪兵刃,堆积在甲板上尖头锐利的水栅被绳索连接着抛下船去,在水波中载沉载浮,无论是人还是船想要靠近过来,都要被那尖刺掼透!
这时候,那烈火已经越来越近,火光后隐隐有人影在攒动,同时有叫嚷声和金铁交击声撕破夜幕传来!
“加速,加速!甩开这些水寇!”
话音未落,水面突然传来砰砰巨响,继而整个船身都动荡起来,几名正在甲板上飞奔的护卫猝不及防,当即便跌倒在甲板上。几根火把抛扔下去,才看到前方水面不乏硕大浮木半露水面,当中似有铁索连接,随着货船的冲撞,纠缠在了船头位置甩脱不开!
这货船载量本就不小,受到浮木纠缠,阻力不免更大,近乎停止下来。
“摆弩,上弦!”
眼见甩脱不能,管事们也放弃了徒劳,吩咐护卫们准备应敌。幸在今次意外发生之后,主家又有人手来支援,甚至包括一位主家的郎君,船夫加上护卫足足百数人,若是小股不成气候的水寇,也根本不必惧怕。
火光在距离货船尚有里许位置便熄灭下来,已经能看出那是一大块载满薪柴的竹排,上层燃尽,下面则被江水浸湿,如今散落在江面上,仿佛浮荡的尸骸!
那些火光熄灭,货船上燃烧的火把便成这寂静夜中唯一光源,而后便在管事们仓促呵斥声中熄灭。天地间复又恢复黑暗,一个个脸色惨白者张弓箭指夜幕中骚动传来的方向。
黑暗没有持续太久,突然在河的一面岸上再次亮起了火光,原本只是星星点点,倏忽间串联成片,火光中大量衣衫褴褛者吼叫着自山岭密林之间冲出,仿佛黄泉中涌出的恶鬼,扑在了岸边似乎早就备好的简陋竹排、舢板上,或木板、或长杆、或手脚并用,乌鸦鸦的往货船冲来,看那规模,最起码都有千余众!
“放箭!放箭!”
在惶急的叫嚷声中,船上凌乱的箭矢往冲击者抛射而去,夜中传来一连串的惨叫声,水面上泛起了扑腾的水花,然而却有更猛烈的咆哮声响起,悍不畏死的冲向货船!
很快,冲在最前方的竹排便撞在了货船周围放下的水栅上,继而便响起了竹破或是贯体声。那些被尖刺贯穿的人一时没有气绝,在水面上剧烈的挣扎,仿佛上了钩的鱼儿,甚至将那些半木半铁的水栅都给扯动起来,令得连接水栅和船舷的绳索都绷紧疾颤!
黑夜掩盖了惨绝人寰的画面,那些盗匪也是悍不畏死,前赴后继,陆续撞击在了一侧的水栅上,后方人踩着竹排,踩着那些被掼透身躯仍在挣扎的同伴身体,迎着没头没脑的抛射,踏波冲来!
很快,有第一个人攀着船舷冲上了船,湿漉漉的发丝垂在脸上,褴褛的衣衫鬼纹一般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躯上,水鬼一般狰狞咆哮着,手中则攥着一根简陋到可笑的木刺,张牙舞爪要扑向正面的对手!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柄锋利无光的长刀,疾风骤降,整个人从额角自左肋霎时间崩现一条血线!前扑之势陡地顿住,而后那整个躯体便蓦地往后抛起,重重落在了水中,泛起了一片片深色的水花!
“杀敌,杀敌!”
凄厉的吼叫声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仍显刺耳,一名盗匪虽然被斩落下去,但后方却又有更多的人头涌现出来,甚至令船身都蓦地往这侧一沉。
被贼众冲上了船,长弓劲弩再无用武之地,货船上护卫们只得将之抛开,各自挺枪挥刀冲杀上去!幸在这些贼众虽然凶狠,但是武器实在难称精锐,简陋的竹枪木刺杀伤力实在太小,剧烈的厮杀中,尸体很快填平了船舷!
整个甲板陡然变得滑腻起来,腥臭的味道弥漫在整艘船上,说不清是血味还是河底的烂泥。夜幕虽然限制了视线,但也让人变得专注起来,只需要让刀枪旋飞起来,护住眼前这几尺方圆,余者都不必关注。
突然,一名护卫脚下打滑,身躯不受控制的俯冲向前,手中长枪似是扎中一物,那阻力抵消了他的冲势。护卫心内不禁一喜,脚下错步,方一立稳,却看到身前正立着一个神态扭曲到了极致的佝偻身影,胸前正扎着他那一杆长枪,过半已经穿透!
“狗贼……”
护卫低声咆哮一声,枪杆向后一抽却未抽出,然而腥风却在耳际吹来,那挂在枪杆上的身躯竟然向他扑来,继而整个人便被扑在了甲板上,枯枝鸡爪一般的手指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再惨烈的厮杀,总有尽头。东方破晓之际,围绕着货船周遭的厮杀总算平息下来。依稀晨光中,那艘载满货品的大船吃水更深,因为除了原本的货品之外,尚有满船的尸体!
岸上出现了十数骑,后方则是数百阵列整齐的戎装兵士。队伍最前方勒马而立的乃是一名体态魁梧的中年人,兜鍪下一张张扬中带着些许阴鸷的脸庞,乃是正在王舒麾下任事的郭默。
“唉,这些游食伧贼疲不堪用,足足千数众不过只是拦截一货船,居然丧了过半,真是浪费了前几日的米粮!使君命我招募游食成军,也真是为难我!”
郭默下马,指着已经被拖曳靠岸的那艘货船叹息道。
“用这些奴命换来满满一船资用,也算是尽用。以此为本,来日主公麾下强军可期。”
听到主将的感慨,亲卫头领上前垂首说道。
郭默听到这话后,脸色却转为复杂,怅然一叹:“使君单以令遣,却不配一卒,分明对我仍未足信,但却不得不用。如今的我,也是拥众多离散,只能俯身甘做牛马之劳啊!这一船的资用,不可擅动,清点完毕使人送往豫章镇所。”
正在这时候,突然那一船的尸体中探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继而便有一个血人自尸体下探出了头,颤声道:“救、救我……我、我是南昌罗、罗丁……”
见此一幕,早有亲兵冲上甲板,将那人拎出来在江边浸了浸,冲掉满身的血浆,露出一个瑟瑟发抖、面唇青白的面孔出来,然后才将之拎到了郭默面前。
“郭、郭侯、我见过你……我、我是、”
郭默弯腰饶有兴致打量这人一眼,然后便笑语道:“你是谁,我不关心。既然还未死,那就清清楚楚将你家如何勾结流贼、作乱乡土的罪状交代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