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在驸马这一番训斥中有所受教以外,谢安也感觉到驸马这一番话其实还有许多意味可咂摸。虽然语调不乏严厉,但也承认沈劲知错改错是对的,同样又不会让其他先前开口夸赞过沈劲的人而感觉到尴尬。
这仅仅只是寻常待人接物的一个细节而已,可是谢安越想越觉其中分寸微妙,想要把握得准实在不容易。而驸马在席中却是张口即来,可见这种待人接物的分寸把持,已经融入到品性中近乎本能。
有了这一点感悟,谢安才更加意识到驸马能够广受时誉,实在是名无幸至,也因此更加羡慕沈劲有这样一位兄长,姑且不论更大的才具气量之类,单纯此一类待人接物的小节上,便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良师。
这一件事就此揭过,沈哲子摆摆手示意这四个少年入席。此时谢奕席中俱都是淮南同僚,且已经饮得上了面,而桓温到现在也还没有登楼过来,索性也不再另开一席,让这几人与广陵公陈逵一席。
陈逵年纪不大,爵位却高,反而不好安排人与他同席。原本同席的还有一个温放之,不过这小子却实在不耐烦与陈逵邻座无言,早已经混进了庾曼之那一堆里,剩下陈逵孤零零一个。这也是沈哲子比较看好的少年人之一,性格与谢安颇有相近,也是沉静有余的早熟少年,倒可以让这些同龄人们接触一下。
接下来再开宴,众人在席中宴饮谈论,话题自然离不开淮上的大捷。这件事情真的是谈论再多都不腻,对于未来的局势发展也能激发人无穷畅想。
尤其是武陵王,一直在拉着沈哲子询问这一场大战的起始细节,听到激动之处,便忍不住拍案叫好,情绪可谓激动。如此也显出这一位宗王是不乏用事建功之心,只可惜生不逢时,也难怪历史上桓温要因为忌惮其人而想要除之。有这样一位好武的宗王活跃在时局内,总是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沈哲子虽不至于要除掉武陵王,但一边应付的同时,也一边在考虑如果武陵王真的被派过江去,他这里该要如何对待。首先最重要的是绝不能将武陵王安排在前线,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安排在梁郡。正好沈哲子也打算将庾条调到淮南去,以主持稍后的互市事宜。
武陵王在梁郡,既能感受到一些金戈铁马的气息,而且凭着沈哲子在梁郡的经营基础,就算有人要假借武陵王之名位搞什么小动作,比如诸葛恢以武陵王师的身份安插一些青徐人家子弟过江,也不至于掀起什么风浪。
宴饮过半,又有人登楼来,乃是郗鉴的儿子郗愔。郗愔今次随着徐州报捷队伍年前便已经入都,因郗鉴功事而被任为散骑侍郎,但因年浅望低而拒任。
自家小舅子到场,庾曼之自然要起身表示一下,只是这会儿他也喝高了,摇摇晃晃站起来,发冠都垂到了脑后。郗愔看到这一幕后,脸色陡然变得异常难看,甚至不想搭理庾曼之,但又恐人前失礼,只能上前去略作礼问。
庾曼之倒不觉自己有多失态,实在是淮南禁酒,一群人久来不知酒味,过江后才得以畅饮,更不会因旁人眼望如何而有收敛。郗愔看他不顺眼,他对这小舅子也实在乏甚热情,摆摆手便又坐回席中。
虽然对自家姊夫诸多看不惯,但郗愔却不敢对沈哲子无礼,上前郑重礼见,然后才又道起同行还有一位特殊的客人,乃是辽地鲜卑慕容氏派来江东的使者。
沈哲子听到这话,不免生出几分兴趣,随着羯胡强敌被打退,石虎向北逃窜,南北交流消息也变得通畅起来。但是辽地毕竟偏远,即便是道路畅通,消息也很难这么快传递到江东来。
就算在淮南,沈哲子也只是知道鲜卑慕容廆去年死了,儿子们内讧,兼之还有其他几部鲜卑比如段氏之类趁火打劫。加上早前石虎在淮上与淮南军交战时,石勒又派了羯胡一部往北而去。如此也可以想见,辽地已经混乱成了什么模样。
所以,对于慕容氏所派来的使者,沈哲子兴趣倒是极大。虽然眼下他的触手不及辽地,单单收拾羯胡还需要很久的时间,但也不妨碍对辽地形势略有了解。而且等到海路航道建设起来之后,下一步也可以试着与辽地直接接触。
很快,慕容氏的使者便登上楼来,与众人猜测胡使粗鄙形象不同,乃是一个年在三十多岁,看起来斯文有礼的晋人。
其人上前一步,稍作自我介绍,众人才知此人不只是晋人,而且还非寻常寒士,其人名为封弈,出身则是渤海大宗封氏。
众人听到这里,神态多有不虞,与沈哲子共席而坐的武陵王司马晞已经忍不住冷哼道:“封某既为华夏冠带之属,如今却入于索虏,被发左衽,为虏酋驱用,抛弃祖宗于乡土,心能安否?”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忍不住叹息一声,你就算要去嘲讽别人,也要看看自己底子干不干净,说这样的话不是找不自在么。
果然,那封弈闻言后便将面色一肃:“客寄远乡,云何不苦?愚生则诸夏,长则边荒,未敢有一日安枕,日夜泣求深盼王师能够远上中国,扫荡诸逆,使义士……”
沈哲子抬起手来一摆,也不想看这个封弈再继续表演下去,便说道:“辽东慕容,虽为王臣,但却波涛横阻,少有入贡,因是时人多有不悉其人顺承王事。今者王业稍顿,贼虏横行,义士不能安养乡土,乃是天下共悲。封君以中原而入边凉,能教酋众以人伦,也是不负才用。”
那封弈听到这话,脸色才略有好转,继而又对沈哲子施礼道:“愚虽久居边地,但也多闻梁公之贤。尤其年前梁公举众阻逆淮上,连战连捷,贼臣季龙仓皇北逃,实在南北震荡,俱有欢腾。”
“封君过誉了,失道之贼,势不能久,一时猖獗,矫以天命,自取灭亡。淮南之众不过身领王命,稍用人力罢了,我又何敢以此自美。在座自有王化诸贤胜我良多,来年王业归国,封君能闻者便不止一人。”
沈哲子随口应上一声,实在懒于无聊寒暄:“还未请教,封君今次入国所衔何命?我倒是听说如今辽地颇有纷扰,民不能安,实际是否一如传言?”
封弈闻言后便笑道:“诚如梁公所言,波涛横阻,音讯难通。传言多有谬误,实在不足深信。早前辽东公不寿,士民俱有哀痛,嫡嗣左贤王讳皝因恐负于王命,忍悲进位,以抚边地生民,一俟从容,即刻遣仆渡海入朝来告请命,不敢懈怠。”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微微点头,算是对辽地目下的形势有了一个了解。慕容廆身死,这一点他是知道的,老家伙心气不低,早前还与郗鉴通过信,甚至于前年派人联系陶侃,想要求封为燕王。不过台辅诸公们也知道慕容家是个什么货色,又因为需要鲜卑慕容对羯国有所牵制,所以并未直接回绝,只是拖着拖死了慕容廆。
五胡除了同为胡虏身份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共同点就是同室操戈。当然这一点司马家也不遑多让,但就算慕容家只是有样学样,也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青出于蓝。
辽地那个地方,一句话可以概括那就是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单单鲜卑就有段氏、宇文、慕容,还有一个拓跋氏那是连鲜卑人都看不起的索头。
段氏在辽西,更近中原,汉化程度也更高,本来实力是最强的,不过窝里斗自己玩死了自己,段匹磾杀了刘琨,因而大失人望,兼之又与同族段末波内斗失败,投降石勒然后被杀。段家如今还剩一个段辽乃是段末波这一系,但较之全盛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慕容廆是个人才,挑动段氏内斗,同时兼并诸多部落,慕容氏在其手上壮大起来,兼有辽东之地。其人死了之后,继位的慕容皝也不能压制诸兄弟,因是乱斗。
类似的场面,在慕容家屡屡上演,虽然建立的政权不少,那么大一块地盘掰来掰去,东南西北中发财几乎都要凑齐,就是没能胡上一把十三幺彻底统一北方。所以在这混乱世道中,慕容家政权真的是以量取胜,十六国名单摆出来简直吓人。
这个封弈的话表面意思可以当作放屁来听,如果辽东果真权力交接顺利,慕容皝反而不会匆忙往江东朝廷派遣使节,肯定是处境不妙所以想要获得一点道义上的助力。
如今鲜卑慕容氏还算晋室属臣,而且由于中原动荡,大量晋民涌入辽地,东晋朝廷虽然仍是偏安江表,但却已经是晋祚唯一传承。所以来自江东朝廷的正式任命册封,对于那些辽地晋民是有着不小号召力的。慕容家兄弟自己狗咬狗,左右都是一样货色,谁能获得江东朝廷的册封,自然对于那些晋民便有着更大号召力。
封弈见沈哲子目露沉吟思索之色,便又上前一步让随从呈上一个锦盒,说道:“梁公高贤勇烈之名,辽东亦是人尽皆知。愚使命而来,临行之前,辽东公幼子慕容霸因深慕驸马之名,特嘱愚将一礼奉赠梁公,以表仰慕之情。”
锦盒并不大,自有沈氏家人接过来打开摆在案上,盒子里摆放着两份白色兽毛编成的毦饰,即就是悬挂在兜鍪、兵器上的毛穗。
沈哲子垂眼一看,心内不免一乐,据说刘备挺喜欢这玩意,甚至还曾经自己亲自做,真假且不论,不过从工序上来看,倒是跟草鞋的编织过程颇有相似。
“辽东公幼子慕容霸亦是冲龄见贤,自然不敢比于梁公,因是深有钦慕。此白狼毦,乃是慕容小郎郊野亲猎,获毛自制,虽是鄙礼,寄意悠长,还望梁公不弃。”
封弈又上前说道。
沈哲子拿起那白狼毦把玩片刻,然后笑语道:“封君不必过谦,南北物产多有殊异,稀则为珍。或人或物,都可一论,辽野多白狼,边荒少苏武,人物有异,可谓一憾。来日封君离都之时,也可过府再来一叙,届时若是方便,请封君携归回赠。”
封弈听到这话后,脸色顿时显出尴尬,这话的意思倒是跟早前武陵王讥言意思相近,礼是好礼,他这个人就马马虎虎了。言语中是能听得出这一位江东少年君侯对他是颇瞧不上眼,这难免让他有自尊受辱之感,但又不敢直接出言反驳。
他到江东来也有一段时间,深知这位驸马郡公在江东朝廷中的影响力,先前他敢面忤武陵王,但却不敢得罪了沈哲子,否则或将贻误主公大事,得不偿失。
既然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封弈也就不再久留,当即便告辞离开,沈哲子也无挽留之意,直接让人将之送下楼去。然后他又指着岸上那白狼毦对沈劲笑道:“那封弈所言慕容霸,乃是辽东慕容皝第五子,虽生于辽乡荒土,不受孝悌之教,但是冲幼能搏恶兽,可知不乏勇略,若是年长德渐,或可入拱称贤。若是德力不配,所害或要甚于世龙。或贤或奸,都是尔等同侪,持此自诫,不可懈怠。”
慕容霸便是慕容垂,在后世不乏拥趸。其人确有相当卓越的军事才能,平生未逢一败,但却越打越衰,前半生壮大前燕,而后又帮苻坚灭了母国,好不容易自立门户复国建起了后燕,结果又被自己扶植起来的的小兄弟拓跋珪将后燕干垮。
沈哲子也是不乏恶意揣测,大概这哥们到死自己都理不清楚这劳碌半生到底意义何在,难得后世还有那么多知心良友给他寻找许许多多的无奈和不得已,凭添许多悲情。所以说,一个好听的姓氏可以解决许多难题。如果慕容垂叫马垂又或石垂,注定会少了许多魅力。
沈劲上前来,拿过那白狼毦把玩片刻之后,转手递给旁边的谢安和新认识的陈逵,继而又对谢万和桓豁说道:“辽地既然多白狼,日后年长用事,咱们自去猎取,也都不必旁人馈赠。”
沈哲子闻言后便笑一笑,人的喜恶也是不好评说。他对慕容垂其人虽然整体评价不高,但也是充分认可其人才能,如果这话是旁人说出,他或要觉得对方是有几分年少轻狂、自不量力。但既然是自家兄弟,他便觉得沈劲勇气可嘉,值得鼓励。
驸马对那个辽东使者封弈的厌恶,在座众人都看得出来,因此引荐封弈入园的郗愔便有些不能淡定,壮着胆子略作辩解:“辽东公虽然治地边远,但也久承王命,不以边藩而自远于国,向年也多用命讨伐石逆,还是不宜外邦视之。”
听到郗愔这么说,在座也不乏人附和,虽然没有明言,但也是觉得驸马如此疏远慕容使者稍欠公允。
沈哲子对此只是微笑一声,不再多谈,人道主义的理智党,无论古今从来不乏,反正无论主张如何,付出代价的又不是他们,大可放言臧否。但是在沈哲子自己心里却很清楚,鲜卑慕容家是一个比羯胡石赵还更需要斩草除根的目标,只不过眼下势力分布所限,石赵还是一个需要优先对付的目标。
慕容家的悖逆是传承悠久,慕容廆那里刚刚在辽东有了一些局面,便要逼迫东晋朝廷封其为燕王。其子慕容皝恭顺没有几年,一俟解决了作乱的兄弟慕容仁并其他一些对手,便匆匆忙忙的自称燕王。
满门反骨,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谁用谁倒霉,如果说的卢妨主,那么慕容家的毒性要比的卢马还要凶恶得多,甚至就连他们自己的嫡亲兄弟都不能避免此害,否则不至于前后左右、东南西北凑出那么多燕国。旁人谁若以为能够凭着恩义人情折服其人,那也真是嫌自己命太长。
沈哲子虽然不说,席中自然有人忍不住,江虨开口说道:“慕容父子,远隔辽东,名为晋臣,向无益于社稷义举,不过窃号自肥之贼!前年慕容廆僭志已露,因趁苏、祖之乱,阴说荆州陶公,强请王号,身死未遂。其所恃者,无非羯国强盛,其以边蛮之众稍引兵压。然则如今,羯国精锐一战而丧于淮上,南北之势已有翻转。驸马以降,淮南王师枕戈待旦,北望故国。复兴之战,一触即发。如此盛态,永嘉以降所未有!故国自有王臣兴复,又何须仰于假顺伪名之贼!”
江虨此言,不可谓不声色俱厉。首先自然是承于他父亲江统《徙戎论》胡虏不可信的想法,其次也是因为身在淮南,对于天下大势的兴衰有着更清晰的认知,远非都内这些膏梁子弟可比。
有了江虨的发声,席中谈论又有转向,开始讨论起胡虏的问题。去年南北倾国对战,分出结果之后,那些胡虏们也并非全无反应。不独辽东慕容家,像是关中的羌族姚弋仲也暗遣使者入荆州,表示愿意归降东晋朝廷。陶侃一则年纪越大越谨慎,二则也并不觉得羌胡便可信,因此并没有自作主张的招降姚弋仲,而是将使者再送到建康来。
究竟接不接纳这些胡众的投降,江东朝廷也是众说纷纭,近来颇有争执。江东向来以晋祚正统而自居,本来四夷宾服乃是正常之事。
但问题是,那些胡众即便投降,凭如今江东的军事力量,也很难实际的去接收统治,但却要给予那些胡众以名爵旗号。胡众们便可以凭此旗号去招揽更多流亡之众,非但不会忠于晋祚,反而会给日后跃马中原埋下隐患。所以,这个问题也就一直在胶着,还未有定论。
不过在沈哲子看来,这个问题倒也没有什么辩论的必要,无论胡虏可不可信,都不值得在他们身上摆放什么寄望。未来究竟是要打杀还是要招降,都需要从实际情况和具体需求去考虑,实在不必过分拘泥于一论。身在这样的乱世,其实无论胡、汉,可信的都非人心归否,而是刀剑利否。
即便是要在人心上做文章,那也是为了军事而服务,抛开军事单论人心,已经是本末倒置。要知道就连石勒也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晋室良臣,以成都王司马颖的名义起兵讨伐东海王司马越。
宴席过半的时候,又有一个人意外到来,那就是沈云。
这小子登上楼来时,模样不乏狼狈,衣袍上脏污不堪,发髻也是凌乱,两眼里密布着血丝,行起来身躯都摇摇晃晃,状态可谓是极为不好。
“沈云貉你怎会如此?莫非都内还有斗胆凶徒竟敢惨虐我辈兄弟?”
看到沈云如此,庾曼之等人顿时一哄而上,纷纷询问道。
“唉……我、我真是多谢诸位良友怜惜,今次归都,实在命定遭劫……”
感受到庾曼之等人的关怀温暖,沈云已是忍不住掩面长叹,当即便悲悲切切将今次归家遭遇种种苛难一一道来。他今次归都,不乏志得意满、吐气扬眉,然而还没来得及夸耀,便被他老子沈宏带人擒拿下来关进小黑屋里,昼夜不断的灌输诗经春秋、义理大义。
“家父偶有懈怠,我才趁机遁出,否则将与友辈不能相见矣!”
言到伤心之处,沈云眼眶都变得通红,他虽然撞破窗户逃出了房间,但是沈公坊府邸实在是太大了,为了躲避家人们的围堵追截,他这一路可谓披荆斩棘,翻高墙、爬狗洞,历尽艰辛,才终于抵达沈园。身上如此狼狈,便是一路逃亡所致。
庾曼之等人听到这话,也忍不住连声嗟叹。为了逃避受业进学,居然付出如此艰辛的努力,简直让闻者都忍不住落泪,这已经不能称之厌学,而是一种情怀。
“往年相伴,只觉劣友可厌,今日重逢,才知相知可贵啊!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沈云拉着满脸醉态的谢奕手腕,不乏深情吟咏道,可见这段时间的疯狂灌输也非全无效果。
他在这里与一众损友滔滔不绝讲述自己的血泪史,浑然不知另一侧席上小广陵公陈逵已是一脸铁青。至于另一席上的郗愔在看到陈逵脸色转为难看后,忍不住痛饮一杯,吾道终于不孤!
沈云的加入,让宴会气氛转为欢快一些。
其实沈家是个什么样的底色以及给人的印象,短期之内是很难扭转过来的,但这也并不足影响撼动沈家在时局中的权位。虽然沈哲子也希望自家能够增添一些文墨书香,但彻底转型则大可不必,所以他对沈云包括沈劲在内,是没有太高的学术素养要求。
至于家老们这种近乎自欺欺人的作法,说到底还是源于一种自卑,根本抓不住重点所在。如果要增加整个沈家的底蕴,单凭几句诗赋又或灌输一些经义是远远不足的。
在这方面沈哲子也有设想,等到未来在中原站稳脚跟,他将会组织一批人,以他家长兄沈峻为首,往凉州张氏那里进行一些学术交流。时下无论是东晋还是中原各地,在经义学术上的传承,其实都比不上河西之地。到时候发动一场河西之学归于中国的思潮运动,对于未来重构华夏精神面貌也是有着极大的帮助。
宴会直到结束,桓温都没登上楼来。其实关于桓温的近况,沈哲子也听一些在都的旧友们谈起过。
桓温服阕之后,历阳庾翼那里的确邀请桓温离都前往历阳投军任事,可是却被桓温给拒绝了。这一点也实在是各有各的无奈,当时正是南北战事最为胶着的时刻,都中物价也飙升至最高。桓家本就不是望族,作为家中唯一成年的丁男,桓温若是离都,只怕家计都将无以为继。
而且,当时的历阳还非第一前线,能够快速建功的机会本就不多。而且庾翼其人本就没有足够的自立,能够提供给桓温的帮助也很有限。为了一个并不算光明的前程而舍弃满门老小,桓温拒绝也就在情理之中。
当然作为忠烈之后,台中对桓温也非不管不顾,还是给桓温安排了一个四百石的掾属职位。当然,这个职位不可能是什么清贵之任,兼之台臣本就是清俭之位,起家卑品,俸给又不足养亲。这对颇有志向的桓温而言,实在有些无法接受,因而至今仍然是白身。
人事之际遇流转,也实在让人颇多嗟叹。在原本的历史上,桓温虽然少年失怙,但因为有着庾家的荫助扶持,过得也并不算艰难,尚主之后不久便出任琅琊内史这种近畿正印官长,其人平步青云,较之如今的沈哲子甚至都还要顺畅一些。
可是现在,庾亮不在了,庾翼能够提供的助力又不足。而桓家本身也并没有太过强力的亲旧,即便有所往来,也多集中其父桓彝一身,桓彝死后,交情自然就淡了。
沈哲子面对桓温这个人,其实是有一些复杂,不乏愧疚。他是不想见桓温长久蹉跎下去,也是希望能够帮一帮桓温。
今日桓温虽然入园,但却不来见他,想必心内也是不乏斗争。如今桓温能够求助者,实在不多,沈哲子算是一个。可问题是,淮南战将韩晃那是桓温不折不扣的杀父之仇人,如今也为沈哲子所包庇举用。即便不至于因此而生怨恨,但见面难免是有一些心结。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很清楚。但他想要拉桓温一把是一回事,举用韩晃又是另一回事,绝不会为了要化解与桓温之间的心结而放弃韩晃这个淮南骁勇战将,而且他也没有义务帮桓温去报什么杀父之仇。
和事佬如果做不好,那就容易弄巧成拙,反而激化矛盾。历史上王导在苏峻之乱后就做过这一类的事,结果自然是尴尬收场。
在沉吟半晌之后,沈哲子离席而起,让人将桓温请到一静室相见。彼此落座之后,桓温是有一些尴尬,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我家三郎年浅,与贵府阿鹤小郎或有小争,还望梁公不要介怀。其实我家多受梁公照拂,否则家计都将……”
“我请元子兄来见,倒不是要听这些。”
不待桓温讲完,沈哲子已经摆手说道:“世道错乱,人事难免会有诡异。家、国孰重,也实在不能一言胜辩。即便不言桓内史壮烈取义,我与元子兄也是布衣论交,毋须再言无谓之事。我知元子兄素来壮志,早年因于时哀,不得不喑声庭中。如今既已礼毕,显才虚置,未免可惜。”
“我如今忝受人望,也希望旧友能共行超迈。不知元子兄对于日后之事,心内是否已有规划?你我幼来相识,元子兄大可不必怯情远我。”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桓温神态更显复杂,语调也有几分干涩:“梁、维周你仍深念旧情,实在让我惭愧。淮上群友辅国功烈,我心内真是羡慕万分。只是、只是……唉,我终究人伦之内,实在不能忘怀旧恨,或要辜负良友殷望……”
他听到沈哲子所言家国孰重,便知不会为了旧情而弃用韩晃,而他也绝不可能与杀父仇人共事一地,如果见到,那就一定要决一生死!
沈哲子默然片刻,而后伏案疾书,接连写了几份荐书,俱都推给桓温:“虽有同情,却无同境,我也不知何者安排对于元子兄才是最好。此处几种手书,或是荆州陶公,或是徐州郗公,另有中书、尚书、少府、光禄以及郡府,或为戎用,或为县首,宿卫、台任,都凭元子兄自决。”
桓温听到这话,眼色更显复杂,良久之后才对沈哲子拱手道:“穷猿困途,实在无暇多礼。维周今日助我,我必铭记怀内,决不辜负!”
说着,他视线在在几封书信上徘徊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份举荐他出任秣陵令的荐书。
沈哲子见状后,不免一叹。他之所以摆出这么多选择,也是想要试探桓温心意。如果桓温还是志在武事,选择荆徐,沈哲子手虽然没伸得那么远,但想要安排一下桓温,这一点面子还是有。
秣陵地处近畿,紧紧挨着建康,所以秣陵令虽然只是一县官长,但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位置,也是颇受一些世家子弟瞩目。而且就任地方官长,是有一定便利可得,养家足够。活少钱多离家近,倒是很能解决桓温眼下的困境。
“如此,元子兄可归家稍作准备。旬日之后,应该会有消息。”
秣陵地近都南,本就是吴人汇聚所在,如果是别的郡县或许还要再卖一份人情,不过秣陵的话,沈哲子这里就可以直接做出决定。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沈园集会一直在持续着,虽然并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有什么满城轰动的风雅胜景,但是因为主人如今不同以往,所以每天也都是宾客满楼。
沈哲子也并不是每日都在摘星楼一坐一天,今次归都,他还有太多事情要处理。比如召集商盟人家,商讨开辟海路的问题,至于这海路的起始点,直接就可以放在会稽钱塘江入海处,一则连接越来越兴旺的余杭舟市,二则北岸海盐县内还有沈家大片荒弃田产,三则还有数年前便已经开发、如今已经颇有规模的舟山群岛。
这方面的事务刚刚梳理出一个头绪,淮南众人的假期也即将结束,将要入台城备问,商议未来的淮南事务。所以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沈哲子才又拨冗来到沈园,对这一次集会进行一个收尾。
因为知道今天乃是沈园最后一场集会,所以都内凡有闲人,也都尽力出席,以求能在最后一天再获得些许表现机会。
沈哲子登上楼来,便见满座济济,除了一些往日都在楼上徘徊的相熟面孔之外,甚至就连素来少于交际、稍显木讷的太原王述都到来。
今日楼上也是热闹,沈哲子入席未久,便有人鼓噪开言,近来沈园集会诚然少长咸集,但是总欠缺一点文墨风骚。未来不知何年还会再有如此盛况,若不留下一些纪念供人传诵,实在难免有些遗憾。
其实讲到文墨诗赋,近来沈园也都多有涌出。比如早前江虨所拟一乐府杂诗,金陵子弟勿闲坐,世道古来重英雄,山河故土功业地,金戈铁马赴神州。虽然诗篇并不如何瑰丽,但却胜在应景,单单这一首杂诗便撩动诸多时人心弦,不甘于再留江表虚度年华。
沈哲子也打算日后便将这杂诗当作一个淮南军在江东征兵的口号,号召更多时人过江往北逐功。
言道诗赋之类,因为沈哲子没有新作,因而让人颇觉遗憾,今日终于等到驸马再次登楼,因而便不乏人强请驸马再拟新篇。
眼下这一层楼上在座过百人众,随着众人鼓噪而起,沈云也在席中颇为兴奋,摆手叫嚷道:“我来为阿兄击筑为奏!”
“那我就吹笳和之!”
温放之同样不甘寂寞,丝毫不觉归都以来至今都不回家已经让他处境颇有危险。
时人多悉乐理,倒也不限士庶,有了人带头,席中又纷纷跃出数人,各择擅长乐器,摆出合奏架势。众人俱都退后腾出场地,甚至选出太原王濛这一丹青妙手准备泼墨挥毫,将今日盛况刻画下来。
沈哲子见状后便也不再推辞,迈步跃入场内,解下腰际佩剑弹铗一声,周遭乐声扬起,锵一声利剑已是出鞘,继而寒光飞挑:“世道崇虚久,王事久积案。志士歌南山,相问何时旦?四夷贼兵起,仓皇九州乱……”
此诗开篇,已有几分悲怆,乐声多有不协,但是随着沈哲子剑影舞动,渐渐又迎合上来:“奴踪满河洛,直割鸿沟半。舟中指可掬,城上骸争爨。草草苍生劫,悲声恨王衍!历数方未迁,王鼎避东南。秋风因时起,冠带思归叹。白沙堆甲戈,聚兵丹阳岸。感遇明主恩,颇高祖逖言。过江誓流水,志在清中原!拔剑击前柱,悲调不复弹……”
沈哲子一首《咏怀》诗,很快便从沈园向整个都内传播开来,继而便在台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首诗格调如何暂且不论,可是内容上却实在让人不能淡然。整首诗除了沈哲子一直在宣扬的北伐建功以外,更重要的是开篇便批判了中朝那种崇玄务虚的风气,乃至于将神州陆沉、苍生遭劫的现状直接归罪为王衍这种清谈领袖的不作为。
南渡以来,时人对于中朝局面的崩溃并非没有反思,而持有沈哲子这种观点的也并不在少数,但只是局限在私底下的讨论。但是在政局中的主流观点,却避开了这方面的讨论,只是着眼于刘、石之悖逆,将这场浩劫定性为一场内乱,始终不承认两赵政权的独立性。
当然这种态度,看起来是比较硬气,但若究其根本,却是不乏无奈之选,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愿承认对手的强大。而且更重要的是,对于中朝的错误非但没有足够的认识和修正,反而是变相的继承下来,甚至加以巩固。
之所以会如此,当然一方面是因为东晋朝廷本身就是中朝余孽残余,而且先天不足,需要维持中朝那种政治氛围以团结南渡侨门和江东土著,从而坐稳江东。
另一方面则就是琅琊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本就是中朝那种氛围的得利者,南渡之后仍然占据高位,哪怕山河已经残破,为了维持原本的权位富贵,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以至于东晋的政治氛围一直都是记吃不记打,与中朝相比毫无起色,乃至于还要更加恶劣。
沈哲子这首诗,之所以能在台内引起轩然大波,自然是因为身份处境的不同。如果是此前,他即便是写了出来,语调更加尖锐激烈,也不会获得太多的关注,并不具备解读的价值,只会被当作一种牢骚。
可是随着淮上大捷之后,沈家本身已经奠定了内为执政、外掌方镇的局面,而沈哲子的人望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点。这一点从沈园集会就可以看得出来,以往虽然规模动静都不小,但也只被视作一次年轻人们之间的联谊而已。可是今次沈园的集会,却已经被时人当作一场争取上进机会的盛会。
政治斗争,大体可以分为几类。
其一也是最为常见的,便是利益之争,名位高低,权柄大小,实利多寡。这一类斗争,其实无所谓对错,参与双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沈家早年的政治斗争,便一直致力于此,通过长达数年的努力和各种手段,终于撕开了侨门对于政治特权的垄断,挤进了江东政权的最核心。
第二种便是路线之争,或可称为道义之争。这一类斗争已经不再执着于私利,而是希望自己的主张能够成为国策来施行。是对是错暂且不论,最起码争执双方各自心内都是道义感十足,认为自己坚持是正确的。比如北宋年间的新旧党政,无论坚持者还是反对者,都有出于公义的考量。
还有一种最为恶劣的,则可以称是意气之争,我既不为自己的私利,也不为国家社稷的兴衰,单纯就是看你不顺眼,所以一定要搞死你。这看起来不像是政治人物的思维方式,但事实上类似的斗争屡有上演,尤其是完全文官执政的年代,无论是利益还是道义之争,最后都很有可能向此演变。
沈哲子一路咬紧琅琊王氏不松口,并不再是利益之争,而是对旧有路线的批判。王导等王氏族人,虽然表面上退出了实际的施政决策,但是所留下来的影响却仍根深蒂固。只要这个影响还存在着,那么无论王导下不下台,在位者何人,对局面的限制便始终存在着。
沈哲子也清楚得很,他如今的时誉如此之高,除了本身的功业和沈家的权势影响之外,也不乏人私下里推波助澜,想要将他捧杀。与其在最风光的时候选择喑声而处,韬光养晦,他索性选择一个更大的挑战目标。
沈园的《咏怀》诗是一个信号,当沈哲子在沈园诵诗之后,建康城许多集会场合里,几乎同一时间出现了对于王衍等中朝执政的批判声,甚至坊间直接开始上演早年石勒排墙埋杀中朝公卿以及王衍劝说石勒称帝等有关的剧目。至于王衍狡兔三窟之类的黑材料,更是在第一时间迅速在都内扩散!
如此浩大之风波,自然第一时间传入台城,台城之内也是一片哗然。早前不乏人冷眼旁观沈园集会,甚至不乏人暗鄙沈维周其人,虽然功大名高,但却仍然只是执迷于惑众邀宠此类小术,格局气量实在有欠。当这一场风波掀起后,倏忽间便成燎原之势,实在令人猝不及防。
中书令褚翜匆匆将参与沈园之会的儿子褚希召回,详细询问宴会种种,以及当时在场众人的反应。
褚希便也一五一十道出,不敢有所遗漏“当时席中也有驳于沈维周者,清谈养性,非是衰声,强秦暴起,扫灭六国,盛极一时但却二世而斩,其时未有玄声,该要罪谁?大运自有兴废,岂必二三子之罪!”
褚翜听到这里,眸光闪了一闪,继而又问道:“沈维周是如何回答?”
“沈维周言道,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王夷甫其人居其位而不敬于业,守其职而不尽于责,任其事而不劳于思,负其誉而不惠于众,无德而禄,因是而殃。一人失德,则天下衰。燕巢幕上,其罪难辞!”
褚希原原本本回答道。
褚翜听完后,神态略有沉思,又过片刻之后,才又望向儿子:“你既然身临此会,心内可有思得?”
“儿、儿子觉得,沈维周言虽有厉,但并无悖义。神州陆沉,王夷甫之辈,也、也确是难辞其咎……”
褚希一边打量着父亲的神态,一边小心翼翼说道。
褚翜闻言后,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只是略显苦涩,他抚着儿子发顶,感慨说道:“若是我儿能得沈维周一二,父辈毋须长忧。”
他这一番感慨,心情可谓复杂,其实中朝王夷甫之流是是非非,虽无公论,但却自在人心。沈维周这一番看法,算不上什么真知灼见。而这一场风波,内容如何还是次要,最重要还是选择的时机。
褚翜还是小看了沈家尤其是沈维周其人的格局,原本他以为凭着司马勋之事将王导逼出台城,从而让沈家取得执政之位已经是沈家这一阶段最高目标。所以他近来一直都在思忖淮南有关的事宜,因为这是接下来争执的重点所在。
虽然沈维周再归淮南主持北上已经渐成定局,但是具体到职权划分以及政令行使、军务安排方面等细节,还有太多文章可做。褚翜本身便有曾在豫南、淮上用事的经历,再连结一部分时局内的豫州侨门,未必不能以乡眷为理由从沈维周口内略作夺食。
可是沈维周突然在这时候发动对王衍其人乃至于整个琅琊王氏的声望打击,则就打乱了褚翜的步骤,让他陷入两难之境。
江东朝廷以越府为基础,而琅琊王氏便是越府中最为醒目的标签。沈维周明面上在打击王衍,实际上则是在发动一场去越府化的改革,所以整个青徐侨门或多或少都要遭受波及。
豫州侨门虽然不乏在越府任事,但绝对比不上青徐侨门几乎合宗合乡的在越府任事那种规模,所以在南渡之初,豫州人家便一直处在弱势之中。虽然青徐侨门包括琅琊王氏近年来屡受打击,但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对其继续进行追击,也是符合豫州人的利益。
最起码,在这一场风波中能够将更多的青徐人家踢出局外,自然相应的会有更多豫州人家登上位置。甚至于就连褚翜眼下都在犹豫是要继续夺食淮南,还是顺势巩固中枢势位。至于那些不在位的人家,等待登场早已望眼欲穿,可想而知会作何选择。
当然,沈维周发动时机之巧妙还在于,眼下正是王导被逼出台城,青徐人家自己内部也在进行调整的空当,根本不可能团结起来以一个整体的面目来应对这一场风波。
似乎是为了印证褚翜的猜测,他这里还在沉思,派出查探消息的属官已经匆匆返回,告知诸葛恢刚才不久告病离台归家,摆明是不想搀和这一件事。诸葛恢选择回避,看起来是有点不识大体,罔顾青徐侨门整体利益,但是同殿为臣日久,褚翜也是深知诸葛恢所面对的困境,说到底还是对王导心存畏惧。
王导手段如何,时局中没有人不清楚。诸葛恢如果要为了青徐侨门整体利益而硬撼沈氏,那么难免会给予王导复起的机会。王导如果一旦重归台城,未必会直接与沈家针锋相对,反而极有可能回过头来将诸葛恢这个青徐侨门的备选给踢走。
是牺牲自己成全大家,还是首先保全自己不受所害?很明显,诸葛恢选择了后者。
如今青徐人家,有相当一部分是唯诸葛恢马首是瞻,诸葛恢一旦退缩,其他人家就算想要反对,也完全没有什么凝聚力,注定是要输上这一场!
现在想来,沈家父子环环相扣,每进一步,人或以为这是他们的最终目标,然而很快就会发现这仅仅只是在为下一步而做铺垫。原本褚翜这里是已经决定要在淮南问题上跟沈维周争一争,可是突然又出来青徐侨门这一个目标,如果放弃,实在可惜。
而且在褚翜看来,这或许还不是沈维周的最终目的,让青徐侨门自乱阵脚,吸引豫州人家前去扑食,接下来肯定还会再有出招!
沈哲子当然技不止此,而且也绝没有适可而止的想法。
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整整十年之久,套用后世一句话,人生有几多个十年,最紧要活得痛快!
痛快与否,沈哲子倒不强求,可是过往这些年他真的少有畅怀,担心自己力量不足,担心东晋这个脆弱局面一触即溃,凡有所进俱都小心翼翼,留力三分。
终于苍天不负苦心,让他争取到眼下这样一个局面,在羯胡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奋身而出,一举将奴国退至崩溃边沿。而在江东,随着这些年对琅琊王氏的频频出击,这些继承越府遗产的青徐门户颓态毕露,给了更多人得以上进的空间和机会。
他这一份《咏怀》诗便是一份檄文,让时人长久积郁的不满得以倾泻出来,让那些玄谈务虚之辈再无矫饰余地,让时人明白何者才是乱世唯一出路!
当然具体在实际上,下一步他就会整合淮上一战诸多资用消耗的资料名单呈送台中,要让台中给一个说法。不让他在淮南有割据之实可以,但这一笔一笔的账必须要算清楚!如果台中对此无计可施,那就不要怪他用自己的方法去解决这些问题。
围绕王衍等人的批判,沈哲子只是负责开一个头,其后过程除了对于世风的肃整之外,能够给青徐人家造成多么深刻的打击,又能给时局中人提供多少的位置,这都不是他关注的重点。因为他很清楚,未来他的功业重心只在中原,而对于江东,除了钱粮之外已无所求。
接下来台内必然会因为这一场风波而乱成一团,彼此纠缠争执。而沈哲子便可以凭着淮南这硕大的债务,将鼎仓从台城抽离出来,成为一个半独立的财政个体。钱粮方面得到自由,那么未来他能行到哪一步,只凭疆场搏杀!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本来是需要沈哲子率领淮南群僚入台,就淮南问题与台臣们进行实质性的交涉。可是由于沈园聚会这最后一天爆出这么大的风波,沈哲子也成为物议中心,出入不再从容,只能请老爹代劳。
如今台内也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对于淮南的关注反而成了次要问题。沈充在这方面执行力较之沈哲子都还要更高一些,很快沈哲子的本职便确定了一部分,西中郎将、假节这些都没有变,散职上加了一个散骑常侍,比原本的给事黄门侍郎提了一级,至于原来的淮南内史府则拔格成为都督府,以西中郎将都督淮南、梁郡、汝南、谯、陈、颍川六郡诸军事。
如此安排,其实就是将如今淮南、豫南等兵事覆盖区域独立出来化为一个单独的作战区。由此也可见台内对于沈哲子还是颇存限制之心,煞费苦心的划出这样一个都督府,也不愿正式承认、直接将沈哲子任命为豫州刺史。
虽然眼下豫州刺史还是庾怿,但庾怿将要做出调动这已经是一个明摆着的事情。所以在任命沈哲子担任豫州刺史这件事情上,其实并没有什么疑难。不过这种单纯的名号问题,沈哲子倒也并不纠结,他都督六郡军事,职权甚至还要高过此前庾怿担任的豫州刺史,而且大都督听起来也不错。
不过这一个方案,他还是没有接受,因为少了一个最重要的开府。如果不能开府,那么沈哲子在江北三镇中仍是最弱一方。当然他也不是要强跟陶侃、郗鉴等老资历去比,但是如果没有开府的话,未来兵入豫南,必然要面对许多招降纳俘的工作,他就没有一个相对独立完整的处理权,会凭添许多麻烦。
当然,沈哲子也清楚,以他这样的年纪要求开府,对于许多时局内老人而言是有些无法接受。但他也没有必要为了别人的情感接受与否,而去降低自己的要求标准。所以,开府这一项他是必须要拿到。
老爹还在台内与人纠缠,沈家却来了两个意外访客,一个是荆州陶侃的孙子陶弘,另一个则是此前有过接触的荆州属官裴融之。
这两人一路到来风尘仆仆,通过交谈之后沈哲子才知原来建康并非他们此行的目的地。陶弘新年之后不久奉大父陶侃之命离镇,第一站先到合肥,结果庾怿已经入都,继而又转向淮南,结果又扑了个空,兜了一个大圈才又转向建康,这才见到了沈哲子。
陶侃派陶弘到来,只是为了传达一个私人的意愿,那就是陶侃打算辞任归乡。
听到陶弘的转告,沈哲子脑海中霎时间涌出许多想法。其实陶侃去位这一件事,他心里也一直在惦记着,并且对此不乏想法。
虽然去年一战,淮南大放异彩,但那仅仅只是特殊情况的特例。若是言道实力最强,各镇仍然首推荆州。陶侃早达古稀之年,离任已经无可置疑,未来荆州归属何人,必然会极大影响整个江东的格局。正因为此事关系重大,根本没人敢于摆在明面上去讨论,即便有想法也都是私下里去努力。
沈哲子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陶侃应该会在今年的夏天去世。但是因为时局中有了他这样一个不确定因素,他也不敢再以自己所知去妄作判断,早前在镇中时,提醒身在江夏的谯王司马无忌关注这方面的消息,以求能在第一时间作出应对。
陶弘到来转告陶侃的口信,沈哲子一时间倒有些拿不清楚陶侃的意图。所以在安排这风尘仆仆的两人去休息之后,沈哲子即刻让家人入台将老爹和庾怿俱都请来。
过不多久,两人便联袂返回沈公坊。
“青雀,你所言傒狗有恙具体是何情况?”
入门之后,沈充便忙不迭开言,心情不可谓不激动。荆州的分量摆在那里,不要看沈家眼下风光无限,一旦荆州易主最终情况不利于沈家,那么情况也会瞬间急转直下。
当然他们父子也知,沈家如今已是如此声势,如果还敢露出丝毫对荆州的图谋,必会遭遇群起攻之,根本没有一点成功的希望。所以,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情况便是荆州能够落于友方。
庾怿这会儿也是一脸的关切,此前他想接替虞潭出任护军府,结果被沈哲子以荆州为理由给劝阻,所以对于荆州他也是寄望良多。
“切勿先作闲言,小舅请取印信一用,速速通知历阳小舅扼守江途,隔绝东西消息,迟恐生变!”
沈哲子这会儿虽然还不确定陶侃到底意图为何,但却也知道荆州已经到了极为微妙的时刻,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判断荆州状况如何,而是要将东西消息渠道给掐断,掌握在自己手中。
庾怿听到这话,也是不敢怠慢,即刻伏案疾书,然后让沈氏家人迅速出都通知历阳的庾翼。
待到急信发出,沈哲子才道出陶弘到来的事情。沈充和庾怿听到之后,俱都皱眉沉思起来。
“还好还好,我还道陶公已经急病不寿……”
庾怿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是不乏失落。如果陶侃已经死了,他这里便可以正式发力争取荆州刺史之位。可是现在,仅仅只是派了一个孙子通知他有辞官意愿,可见其人仍是康健,或者以此试探各方态度而已。
沈充在听到这话后,则忍不住叹息一声:“寒士居显,实在不易。陶公乃是国之重勋,但是进退都有诸多顾虑。他肯使人传告,大概也是担心再为子孙积怨。”
陶侃执掌荆州包括江州,看似显赫,其实最无威胁。非但无害于人,反而还要担心去位后的哀荣和嗣传问题,也实在是这个时代的无奈。沈充倒是看得透彻,陶侃之所以派陶弘前来通知一声,也是担心去位之后有对荆州求而不得者会因此生怨,转而为难他的子孙,所以才要预先做出沟通,让对荆州有想法的人做出准备。
而且,早前被沈家拉拢着逼死了王舒,虽然顺利拿下江州,同时收复襄阳和打退羯胡强敌,但却将琅琊王氏等侨门彻底得罪,如果没有一点安排的话,很有可能身死之后子孙便要遭殃。
“如士居所言,看来陶公通信非为试探,而是心迹确凿。可是、可是,荆州分陕之重,我实在是没把握能获人望推举……”
庾怿听到这里,心情复又纠结起来,他虽然对荆州也很眼热,但也清楚自己不是时望之选。就算是得到了陶侃的通知早作准备,也实在没有笃定胜算,所以在沉默许久之后,他又望向沈哲子:“不如我先当豫州,暂代维周,维周则往荆州?淮上之役,维周你才器毕露,即便眼下不能直当分陕,也可先入襄阳,羁縻于众,累勋建事。届时士居在台,也可稍阻荆州人选。待到时机成熟,荆州自可纳入!”
沈哲子听到这话,自是哭笑不得,他倒也知道庾怿并非贪图他的淮南,毕竟淮南新创,跟荆州比起来一目了然。但这想法实在是有点不靠谱,凭他这个年纪资历,担任豫州刺史都备受阻挠,更何况荆州。如果让他在荆州蹉跎个三五年之久,那黄花菜都凉了。
“小舅不必颓言,荆州探囊可取,实在不必迟疑。”
讲到这里,沈哲子眸光晶亮,沉声道:“我在梁郡,尚有两千骑众,即日便可护送小舅向西。待到入镇,木已成舟,又何必再仰台命!”
听到沈哲子这么说,席中两人脸色俱是一变,庾怿是没想到沈哲子这么大胆,如此重要之事居然还敢先斩后奏。而沈充在初时的惊愕之后,继而便满怀欣慰,充满了眼见青出于蓝的喜悦。
沈哲子提出这一个建议,并非偶发奇想,事实上在思考荆州问题的时候,他一直都有此类的打算。
江东这个政局,之所以一直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军权的分割。荆扬对抗,荆徐对抗,以及荆江对抗,四大门阀交替执政,无论哪一家都没有能够获得一个完整的军权,危难时或可求同存异、相忍为国,可一旦北面的压力稍有松懈,斗争又会成为主旋律。
庾怿担心不能遵循常规途径出掌荆州,这担心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原因主要还不是才具不配或是人望不高,而是由于如今整个江东的军权分配本身便已经渐有失衡,颇具隐患。
淮南新建之镇异军突起,因为背后有着几乎整个吴人群体为后盾,源源不断提供着资粮械用,而且在去年那场大战中大放异彩,即便是短期内力量还有不足,但是成长性之高却让人不能忽视。
至于徐州,由于本身便不能凝结成一个完整的整体,而且郗鉴在政治上的立场已经丢失,军事上更加渐有从属于淮南的趋向。所以如今的徐州,已经不再具备监视三吴的能力。
淮上大战之后,沈家在政治上屡奏凯歌,除了沈充父子都颇具人杰姿态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在于台内根本就没有了能够制衡、压制沈家的军权硬实力。这也是为什么沈哲子一定要在正式北伐作战之前解决掉江州王舒的最重要原因,只有如此,沈家在北面所投入的人力物力以及所取得的战果,才能最大程度转化为可以掌握的力量。
所以,未来荆州归于何人,便是决定未来江东时局走向的最重要事件。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庾怿,哪怕是庾亮复生,只要不彻底和沈氏吴人一刀两断,都不可能获得台中公推出掌荆州。因为如今的荆州,已经成了能够制衡沈氏吴人的唯一希望所在!
沈哲子心里很清楚,如果按照台内决议的正式渠道,未来出掌荆州的必然会是与吴人关系不睦,乃至于仇视吴人的人家。只有这样,江东的政局才能再次恢复平衡,回到远有的轨道上来。
而沈哲子同样清楚的是,只要他还想获取北伐的主导权,就绝对不能容许此类情况发生,一定要让荆州成为友好一方。未来的江东,绝对不能再陷入内讧对耗的境地中。否则,淮上这一场大胜以及奴国大乱的绝佳良机,只会白白错失掉。
类似的局面,并不是没有。比如在原本历史上后来的淝水之战,虽然其后的北伐是取得一定成果,但是随着谢安发挥高风亮节的精神退出执政序列,终究没能彻底利用前秦崩溃的绝佳良机。
诚然从个人风骨而言,谢安其人是无可挑剔,但从政治层面而言,他的这一次退让可以说是间接造成了东晋朝廷的灭亡。当时的谢家,其实是有着整合荆扬军权的机会,因为淝水之战后不久桓家的掌门人桓冲便去世了,而谢家正是如日中天。但谢安终究没有摆脱“荆扬相衡,则天下平”的门阀执政思路,以三桓而治三州。
淝水之战后,前秦崩溃,诸胡纷争不休,北地流民大量南涌,边镇力量由此激增,继而酿生出司马家最后一次宗室弄权,太原王恭接连两次联络方镇起兵讨伐会稽王司马道子,而刘牢之这样战功赫赫的猛将也只能沦为斗争的筹码和牺牲品。桓玄起兵篡晋,同样是依靠当时雍州等地涌来的流民兵。
如今的南北形势,与淝水之战后不乏相似,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由于北地的动乱,流民的增加,北地各方镇必然会有一个实力增长期,所以一旦陷入内斗中,那么烈度也会极高,很有可能会有失控,致使后续的北伐计划再次中途夭折。
在这样的形势下,哪怕是利用非常手段,沈哲子也绝对不能容许荆州成为相恶的势力,要让江北几镇保持一致对外的基调。
当然,就算是通过正常途径,庾怿也是有可能出掌荆州的。毕竟如今豫州侨门渐有起色,而且庾家终究是皇太后母宗,庾怿出掌荆州,也是符合一定的政治逻辑,但前提是,庾怿必须要抛弃沈家这个旧日的盟友。
所以,沈哲子压根不给庾怿面对这个两难抉择的机会,直接提出武力夺取荆州。这样一个方案,无疑会增加庾怿本身需要面对的风险,所以关于这些,沈哲子也要跟庾怿讲清楚。
“陶公去位已定,荆州分陕之重,必然已入各家筹算之内,绝无容忍相让之情,短期未必能决。然则北地乱局已定,乃是各路王师勇进良机,若是荆州归属迟疑不决,边地形势须臾或将大变。非常时机,当行非常之策。若求速决,则必先下于城,而后内报于中。”
沈哲子首先讲了一下这么做的理由,庾怿听到这里后,也是不乏意动。
他本就是好为险谋之人,欠缺持重气度,否则当年也不至于为了阻止沈充作乱而自比于班定远,因此时誉不高。他也很清楚自己这一缺陷,想要获得台辅公认出掌荆州,机会实在渺茫,而且即便能成,也要耗时良多。
眼见庾怿张口欲言,沈哲子又说道:“此事干系重大,当中亦不乏风险。一则陶公虽然示好,但其人是否仍安于世,还在两可之间。荆州局面复杂,其中未必没有暗桩阴伏,若是陶公不在,小舅单身入镇,未免势单,难以御众。”
对荆州有图谋的,不只一家,比如褚翜便一早将堂弟褚季野派到了武昌担任太守。而琅琊王氏,在荆州其实也还有故旧存在着。沈哲子也实在不能确定陶侃眼下到底还在不在世,毕竟陶弘离镇辗转多日,即便是有消息,也已经是很久以前。
而且,沈哲子并不能肯定陶侃有没有给别的一方通报消息。所以,庾怿今次往荆州去是否安全,会否被人中途截杀,或者镇中遇刺,都是有可能的。就算是成功入镇,如果没有陶侃的配合,想要接掌军政事务也是非常困难。
除了人身安全之外,这么做政治风险也是极大:“今次险行,毕竟先于王命。所以即便入镇执掌,来日时议如何,台内将何以怨望小舅,都是长患。我虽然敢进险策,但究竟该要如何取舍,还要小舅深思啊。”
庾怿听到这话后,也是默然良久,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一笑:“性命安危,又或时誉褒贬,于我而言都是小节。我自知非是时望之选,若是仰于台命,结果如何未可乐观。我非贪于分陕之重,若是纯以才量,即便旧任豫州都不乏勉强。但诚如维周所言,故年淮上大捷,正是王师勇进良机。若是内外还要执于名位之争,则实在辜负天命所佑。”
“往年大兄执事,多累江东生民,此罪难有尽偿之想,唯以残生用命以慰于众,不敢怯弱苟安,只求不再辜负众愿。陶公旧勋彪炳,我是不敢狂言代之,但若能以愚蠢之质,平息江东名位争扰,我是绝对不能推辞!”
沈充听到这里,插口说道:“叔预不必为此悲声,生在此世,其实谁又不是勉强任劳?中朝不乏高贤,但却不敬于职,不诚于事,结果山河破碎,生民泣血。我辈纵非贤良,但却能有谨慎恪守之想,即便不能兴复社稷,但也能以旧态维持,百年之后,自有儿辈继力,夙愿终能达成!”
听到老爹不乏知心大哥的姿态宽慰庾怿,沈哲子嘴角颤了一颤,又继续说道:“小舅既然敢于择难而行,我自然不能坐视小舅孤力以搏。如今再留都下也是无聊,待到小舅西向,我也将快速归镇,整顿甲士,稍后跃进汝南,再望南阳,届时再有谯王引江夏之众呼应,两镇自能同于呼吸。到时共进于中原,纵有短困,不足长忧。”
“能有维周助我,此行已有笃定之算。无论时人如何目我,若能大益社稷,我自然没有退缩之理!”
庾怿最终将心一横,断言说道。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自然要从速发动。庾怿也需要召集一批亲信,所以匆匆离开沈家。沈哲子则快速命人通知梁郡之众往西转移,在都外与庾怿汇集。沈充也是不得安闲,在家跟儿子讨论一些细节之后,继而又返回台城斗志满满的与台中进行交涉。
庾怿离都西向,私自潜入荆州,此事若是披露出来,可以想见会在时局之内掀起多大的波澜。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也实在不能再在都中久留,再拖延下去未必还能从容离开,所以暂时放弃其他方面的要求,答应了武陵王前往梁郡,换取到诸葛恢方面支持,总算争取到了最重要的开府。
一俟职事议定之后,沈哲子甚至都来不及再留在都中主持分割鼎仓的事务,只能交由老爹代劳。等到沈云完婚之后,即刻拉起淮南一帮人众,近乎逃窜的过江北上。
武昌乃是大江中段重镇,春夏交替较之濒海似乎来的稍迟一些。
如今的武昌,乃是荆、江二州军政中心,因而两地人杰物华俱都萃集于此。尤其去年围绕襄阳的一场大战,虽然羯国主力主要投入在了淮中战场,但是荆州所面对的压力同样不小,羯国石生纠集十数万大军,围绕襄阳恶战数月,最终无功而返。
虽然这一场战事没有取得淮南战场那么亮眼的战绩,但是成功保住了襄阳这一重要的进望中原的门户,所以同样意义重大。如今大战早已经结束,原本集中在襄阳的各路人马也都次第归镇,只留下桓宣等几名战将坐镇残破襄阳。
身为荆州刺史,陶侃却没有来得及品味大战得胜的喜悦,很快便被忧虑所纠缠。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镇中开始流传一桩传闻,言道陶侃曾经夜有所梦,梦中肋生八翼飞而上天,天门九重飞渡其八,至于最后一重则被杖击坠地,折断左翼。
“妖言可憎!老子何夜为梦,何日又道于人,自己尚且不知,反倒疏远之众似是掌中数筹,知道的这么清楚!”
陶侃的脾气,并未因年迈而有所平和,每每念及此事,便要忍不住破口大骂,花白胡须因此飞舞凌乱,瞧去颇有几分气急败坏。
此时室内席中唯有一人恭坐便是陶侃的侄子陶臻,听到陶侃不乏愤懑之言,只是低下头来,不敢回应。他知陶侃之愤怒并不仅仅只是这颇多荒诞的流言,其实类似的流言早在王敦作乱被平定后,陶侃再次出任荆州刺史时便已经流出。无非时人暗鄙陶侃其人,认为他不是能够托以重任的人选,因而谣言构陷中伤。
陶侃心情不好的原因有很多,这一桩旧日谣言再在镇中流传出来只是原因之一罢了。陶臻作为陶家子辈中最贤,又官居南蛮校尉,乃是陶侃最重要的臂膀之一,对于这流言之下的暗潮涌动,其实也是有所察觉的。
早前陶侃出兵,联合其他几路方镇逼杀王舒,兼任江州刺史,当时便有风传言是陶侃打算自固权位,传之后嗣。其实对于叔父是否有此类打算,陶臻自己都拿不清,要知道荆江入手之后,陶侃之权势之高,江东已是无人可比,即便是有此类想法,也是人之常情。
但事情坏就坏在陶臻那几个堂兄弟一个比一个还要狂妄不知收敛,听到此类传言后非但不引以为戒而小心谨慎,反而一个个鹊幸无比,认为自己能够笃定接受父亲的权位,行事不免更加荒诞张扬。甚至于有的居然私下里去勾结荆州各路部将,暗许重利拉拢支持。
如此行为,简直就是愚不可及!要知道就连陶侃自己待在这样备受瞩目的位置上,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出错被人小题大作的中伤构陷。幸在这几人还没有蠢到家,首先接触的都是陶侃一手提拔起来的亲信部将,或是类似陶臻这种亲宗臂助,尚未喧闹得人尽皆知便被众将汇报给了陶侃。
陶侃得知之后自是大怒,他这些蠢物儿子们,个顶个的不让他省心。即便是他有此类想法,那也应该徐徐阴图,试探人意之后再作打算,这样直接找上门去问到当面,那么是让人答应还是不答应?摆明了就是在逼人要与陶家划清界线!
后续襄阳战场上,之所以没能集结众力打出一场类似淮南那种震惊世人的决战,其实也有着这方面的原因。众将或有忌惮,或有猜疑,宁肯各自为战,都不愿集结起来,唯恐被夺部曲人众,成为陶家诸子内斗争位的牺牲品。
儿子多了未必是福,尤其不成器的也多,对于那几个特别过分的儿子,陶侃恨不能收而杀之!如今这个形势,就算他此前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众将已生离合之心,尤其一些反对者警觉已生,私下不乏勾连,已经不可再谋。像这样的旧日中伤谣言再次喧嚣尘上,便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所以,为了能够平息众愿,表明自己的态度,襄阳战后不久,陶侃膝下诸子凡在镇中任职者,俱都被去职不用,全都弄巧成拙。
“儿辈俱是豚犬庸才,实在是难堪重用。家势未来若想安稳以继,还要多多仰仗彦遐看顾。”
陶侃讲起这话,心内颇多感慨,对于陶臻的才能和眼光,他是十分的信任。要知道他能有如今的名位,也是多亏了陶臻的帮忙。
陶家在东吴年代不入世族,中朝之后则更加式微。陶侃早年虽然也在注意结好名流,但其实收效甚微。他人生真正迎来转机,已是年过四十之后,当时中朝名臣刘弘坐镇荆州,恰逢义阳蛮族张昌作乱,陶侃被刘弘招至麾下,才终于得以领兵作战,展现出非凡的军事才能,并且在其后的陈敏作乱中,得以出任举足轻重的江夏相。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没多久,陶侃的恩主刘弘便去世,而陶侃也因丧母而不得不离职服丧。等到他再次出山时,局势已经发生大变,当时琅琊王司马睿已经南渡,且与时任江州刺史的华轶不乏矛盾。
陶侃当时被华轶举用,然而他的侄子陶臻却认为华轶势不能久,背着陶侃私下里投靠了琅琊王司马睿,逼得陶侃不得不与华轶划清界线。事实证明,陶臻的选择是对的,假使当时没有陶臻私自决定,陶侃或许已经要给华轶陪葬,更不可能获得如今的权势名位!
陶侃自知家事如何,他以寒素身登高位,虽然过去这些年也不乏提携施恩,在镇中颇具人望,但是得罪的人也不少。一旦权位不在,极有可能会遭到打击报复,尤其诸子俱都顽劣,一个个不知忧为何物,他在世时尚可有旧情庇护,可是一旦不在了,很有可能便祸不远矣。
儿子们不堪寄望,所以陶侃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陶臻身上。
陶臻听到这话后,也是不乏苦笑,叹息道:“叔父厚望寄我,我又怎么敢懈怠。我只是担心才庸力浅,未必能够……”
如今的陶臻,也早已经年过五旬,身为疆场厮杀的战将,这个年纪已经不小。事实上如今的陶臻也因陈年旧伤缠身,已经久久不上战场。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有幸活到叔父这个年纪,即便是用心关照,也未必还能关照多久。更何况,如今的江东已经有了秩序,他也很难再获得叔父这样的权位荣誉。凭他那些堂兄弟们的作死能力,来日就算他想要关照,也很可能力有不逮。
陶侃听到这话后,又是长久的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脸上才挤出一丝笑容:“以彦遐观之,来日入镇为继者,应是何人?”
如果能够猜到来日何人出掌荆州,并且做出应对准备,对于陶家日后也能略有关照。
陶臻闻言后沉吟片刻,而后便摇摇头:“实在看不出。”
倒也不是看不出,毕竟荆州如此重位,时局中够资格谋求的不过那寥寥几家而已,哪怕是胡乱去猜,猜中的几率也会很高。
“是啊,实在深恨我家无有貉儿之贤!”
陶侃闻言后也是一叹,类似的问题他与陶臻也曾谈论许久,都觉得沈哲子是一个不好猜度的变数。事实上从当下的局面来看,最有可能出掌荆州的乃是中书令褚翜。褚翜对荆州的关注由来已久,也毫不掩饰其人意图,更将堂弟褚裒派任武昌太守,可谓占尽先机。
但叔侄二人在商议良久之后,仍然觉得不能独押一注。以琅琊王氏为首的青徐侨门他们是不必想了,有了早前夺取江州之仇,青徐人家但凡有人出掌荆州,对陶家都不会手下留情。而且随着沈氏吴人对于琅琊王氏不遗余力的追打,他们能够胜出的机会实在渺茫。
当然吴人也不可能获得执掌荆州的机会,所以未来的荆州刺史,只能在豫州几家门户之间拣选。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家早年与庾氏不遗余力的交好,便让人不得不感慨实在是一招妙棋,不至于彻底断绝了荆州的希望。
不过就算如此,陶侃也并不看好庾家。一则庾亮执政害国记忆犹新,二则庾怿也根本不具备庾亮的才能和人望。单单从对荆州的态度上,褚翜早已经先人一步的布局,可是庾怿却后知后觉,对于荆州根本就没有太多关注,以至于如今荆州镇内甚至不乏人根本不知庾怿何人。
之所以还要派人先通知一声,主要也是因为陶侃不想放弃与沈家的这一份旧情。无论来日何人出掌荆州,沈家有沈哲子这样一个希望所在,未来几十年安稳可期,陶家本就乏甚旧谊,更不能放弃这样一个难得的后援。
两人又闲聊一下时事,而后门下来报,言道武昌太守褚裒前来拜望。陶侃闻言后便叹息一声,吩咐陶臻先往内室,然后才命人将褚季野请入。
很快,褚季野便出现在陶侃居室中,上前见礼居近入座,然后才又问道:“陶公今日体中何如?”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褚季野心内不乏羞赧。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每天都要来刺史府拜望,问上一句陶侃身体如何。原本位属上下级,又同在一城之内任事,每天拜望上官也都是礼节所在。
但是由于近来镇内时机和气氛都颇有微妙之处,褚季野这么殷勤来见,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有几分窥望陶侃身体状况以伺机夺权的味道。而这也恰恰正是褚季野心内所想,如此发问就好像在问陶侃几时死,这难免让他心内颇有尴尬。
“老朽无能,却还要虚耗米粮供食。能食能眠,或还有日月可期。”
陶侃听到这问话,一时间也无甚好语气,无论何人每天被追着问身体如何,只怕都不会开心。尤其像是他这样的高龄老者,又身具高位,心思更加敏感。
听到这个回答,褚季野面色颇有窘迫,心内更觉尴尬,过片刻才又强笑一声说道:“陶公乃是国之勋臣,社稷柱石,又怎么能以寻常野叟自视。公能颐养长寿,便是荆州万众之幸!”
“世道群贤林立,国事怎会独仰二三。我是自知衰老力竭,天命已可望见,季野不必以此慰我。”
稍作不满之后,陶侃才又长叹一声:“人之老矣,性厉厌众。纵有愠言,还望季野不要以此怨我。我如今这个年纪,已是筹数度日,诸君仍要强羁我于镇中,使我不能生归乡土,闲度余生,实在不能淡然。”
褚季野闻言后,神态更显尴尬。其实早在月前,陶侃便召见他言道将要去职,并且辞呈都已经备好,希望褚季野能够暂代职事,并代替他将辞呈送入台中,可谓去意已决。
但褚季野也是自有考量,其实早在他离开建康前来武昌赴任的时候,堂兄褚翜便已经暗嘱,荆州是势在必得,绝对不能落于旁人之手。陶侃这一表态,可谓正中下怀,但褚季野在三思之后,还是拒绝了暂代陶侃职事的建议,只是派人将辞呈快速往都内送去。
褚季野之所以有此决定,也是考虑诸多。
荆州作为分陕之重,无疑备受瞩目,有图谋者不独一家。如今他们已经占据了先发之势,褚季野在任上虽然不涉军事,但也多多结好荆州许多乡宗人家,私底下不乏交流沟通,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也都表态乐见褚氏出掌荆州,局面可谓一片大好,先发优势明显。
在这样的情况下,褚季野如果自作主张,先于台命一步暂代陶侃的位置,落在时人眼中,难免有逼凌之嫌。而且荆镇虽大,内中各项人事关系也都错综复杂,以往陶侃凭着威望尚可暂时压制。
可是褚季野却不具备陶侃这样的人望,而且其年纪资历包括并无盛大旧勋,都不足以服众。如果他勉强代替陶侃,镇中或有人情骚动,乃至于心怀歹念者私下作乱,令得荆州大乱,那么一切的罪责自然都要他来背。届时非但他自己不能安稳,甚至还有可能连累堂兄不能入镇执掌荆州。
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褚季野实在没有必要摆出一副急不可耐的姿态将陶侃逼走,转而自己还要承受不小的风险。最好的选择,莫过于维持当下的现状,等待台中批示而后堂堂正正的接掌荆州,内外才无非议攻讦。
褚季野也知道他来的这么殷勤,会让陶侃有所不满,兼之如今镇内都在关心陶侃去任和继任者的问题,也实在没有太多政事可论以扯开话题。彼此尴尬着再寒暄几句,而后褚季野才告辞退出。
等到褚季野离开之后,陶臻又从内室行出,便见陶侃望着褚季野离开的背影叹息道:“褚季野爱惜羽毛,偏重微末,誉大难当,纵有春秋,俱著皮里,不是大事当然之选。”
离开刺史府后,褚季野登车返回郡府,行至郡府门前,又见诸多车驾于此等待观望,便吩咐御者从侧门行入,避免与那些求告之人碰面。
待回到郡府刚刚入室坐定,门外又有一人阔步行入,乃是殷浩。殷浩早前被羁押于刺史府,褚季野几番向陶侃请告才被放出,由于至今仍是罪身,所以暂时以白身留在郡府内,帮助褚季野联络一些人情。
殷浩进了房间之后,面上不乏喜色,拿出一份求见名单摆在褚季野面前案上,笑语道:“今日又有镇中多家前来请见,其中不乏人望推崇名流,群情如此炽热,我觉得季野还是应该见上一见,方可合于众愿。”
褚季野听到这话后,眉头便微微一皱,说道:“陶公久镇荆土,深得士庶人望。虽因年迈思乡不堪久劳,但毕竟眼下还在镇内。我若此刻迎出广结众欢,人情难免会有偏失冷落,不是仁人之态啊。”
殷浩闻言后神态不免略有尴尬,继而便讪讪落座。过去这几年,与他而言实在太多不顺意,叔父身死于兵灾之中,而他也是获罪入监,蹉跎良久。说起来这一番倒霉,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陶侃施予,所以在他心目中,实在不觉得这老傒狗感受如何值得关心考虑。
不过眼下他尚是禁锢罪身,本身就做不了主,褚季野要讲这些人情,他如果还要力劝反而失了自己的气度。在席中默坐片刻后,他才又说道:“荆州终究纷扰之地,傒狗勉强居此不乏艰难。中书虽是人望之选,但毕竟久疏于边事。我倒是觉得,季野兄若能择乡贤长者厚问交谊,对于来日中书入治也是不乏裨益。”
这一个道理,褚季野当然也明白。虽然他家眼下优势已经明显,但别家也并非全无机会。所以他虽然没有即刻广结众好,但也在有意识的挑选一些人暗中联络,尤其大江向下沿线这一段的守将们,其中相当一部分都已经表态对他家支持。如此一来,便掌握住水路通道,一旦有什么异动,俱都能够及时察觉,从而快速作出应对。
殷浩这里表现出急功近利的一面,让他不免有些感慨,际遇变迁,人事考验,能够坚持本色的人实在太少。往年殷浩时誉尚要高于他,可是由于家势的倾颓,自身际遇的转恶,已经很难再保持往年那种恬淡心境。
其实将殷浩搭救出来之后,褚裒是打算将之引为臂膀之助,可是看到眼下殷浩的表现,便不免考虑自己这想法是否还可行。
正在这时候,门生突然匆匆来报,言道突然有大量骑众出现在北城城外,其众打着江夏相谯王司马无忌的旗号,且已经派人前往刺史府请求入见并驻营近郊。
褚季野听到这汇报后,初时倒也不以为意。陶侃将要离任的消息,在如今的荆州已经不算是什么秘密,因而许多郡县官长、各路部将近来也都频频赶来武昌拜望陶侃。江夏在荆州虽然有着半独立的地位,但也毕竟是荆州刺史所辖,谯王此刻赶来拜望上官也是情理应当。
可是殷浩在听到这话后,脸色却忍不住变了一变,稍作沉吟而后便沉声道:“谯王与沈维周颇有情契,能够出任江夏也是多赖沈氏力举。此刻入镇拜望,非是佳讯啊!”
褚季野闻言后便笑一笑:“沈维周本就时誉之选,谯王与之交好也不是什么怪异之事。话说回来,其人去年淮上力当奴国十数万众,兵威阻于淮上,也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江东少辈楷模。若非杂务缠身,我都想亲往一见,盛赞其功!”
他如此赞扬沈维周,其中一方面也是在提醒殷浩不要被旧人仇恨蒙蔽双眼,反而失了公允之心。
殷浩倒是没有听出褚季野言中敲打之意,他心里已经对沈维周其人生出阴影,只觉得凡是与沈维周有关系的人事,俱都要打起精神来应对,因而还是劝告道:“微妙之时,能够存心谨慎总是无错。江夏之地本非寻常,谯王并无受命,但却私入请见,本就可疑,还是应该小心一些。”
褚季野虽然觉得殷浩的疑神疑鬼有些多余,但是这话也不乏道理,于是便又吩咐门生再出城去仔细窥望详情而后回报。至于他自己心里,其实也是不乏焦灼,虽然明知胜算极大,但一日未有结果,终究难免忐忑。
其实他自己也是不乏患得患失,陶侃的辞呈,早在一个多月前便已经往东送去。虽然眼下水道未至大汛时节,但也已经畅通许多,就算台命还未决出,算算时间的话,他堂兄褚翜的家信应该也在这几日内到达武昌。彼此能够取得联络,褚季野这里接下来该要怎么配合才会更有章法和信心。
家人离去未久很快便来回报,言道谯王已经在百数骑簇拥下进入了刺史府。褚季野在稍作沉吟之后,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再次由侧门行出前往刺史府。
此时的刺史府,较之上午来时森严许多。近日由于褚季野频频出入,所以今次到来也无甚阻滞,很快便被引到了陶侃的居室外,抬头看到廊下立着一人正是谯王,于是便行上前去,笑语说道:“谯王今次急归,公耶私耶?若非公事急迫,稍后我来联系一些镇中故人,稍作集会,略诉别情。”
谯王看了褚季野一眼,神态略有古怪,继而说道:“在公在私,未有定论。今次入镇,乃是护送远客。”
褚季野听到这话后,双眉微微一皱,而后又行几步,旋即便看到房间内正有一人与陶侃对坐谈话,他脚步不免加快,一直行到门前,终于看清楚来人面貌,顿时呆在了当场!
房间中两人自然已经察觉到褚季野行过来,庾怿抬头望向陶侃,陶侃则递给他一个自便的眼神。
然后庾怿便从席中立起,迎向了褚季野笑语道:“久来不见,季野体中何如?”
听到庾怿这寒喧声,半靠在榻上的陶侃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而褚季野脸色则陡然通红,再无往常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呼吸都顿时转为粗重起来,显然心情已经恶劣到了极点。
庾怿看到褚季野反应如此剧烈,一时间倒有一些错愕。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突然出现在武昌,对对方而言实在是一个莫大的打击,但褚季野自来涵养著称,如此失态模样实在罕见。
“使君陡至武昌,不知可有台命在身?”
褚季野语调生硬干涩,到了眼下这一刻,他哪里还猜不到庾怿此行之目的,也是瞬间明白了为何至今都无都内消息,再听到庾怿这疑似讥讽之言,心内震撼与懊恼揉杂起来,自然不会有什么好态度。
“或有或无,都非私论之事。季野且暂归所署,稍后自有传案通报。”
庾怿见褚季野态度恶劣,自然也立刻板起脸来。他所行一路也是思虑众多,明白褚季野身在武昌,乃是他此行需要解决的一个极大障碍,因而也是准备了几条应对策略。
褚季野听到这话后,脸色更差了几分,他很快便也明白眼下形势实在不宜与庾怿作什么意气之争,大步跨入门内,直接站在陶侃身前,沉声道:“陶公……”
“季野不必多言,我与庾君尚有机要相授,你若有暇,也可在此旁听。”
陶侃摆摆手打断了褚季野的话,神态不喜不愠,自有一股威严弥漫。
褚季野听到这里,心绪已是沉落谷底。他又不蠢,怎么会猜不到那所谓机要是什么,更何况眼下最重要的并非商谈的内容,而是陶侃的态度,他愿意与庾怿商谈!
与其留在这里旁听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褚季野心知眼下最重要还是赶紧在第一时间将庾怿出现在武昌的消息传递出去,并且尽快恢复与建康的通信。他相信庾怿秘密至此,绝对没有什么台命在身,换言之庾怿已经坏了规矩,如果他再强阻纠缠,或许性命都将不保!
所以在听到这话后,褚季野飞快撤出,同时疾声道:“今日郡府尚有诸多乡贤入问,陶公若无所命,请允我告退!”
眼见褚季野快速退出,庾怿眸子微微一闪,继而望向正行过来的谯王,还没来得及开口吩咐,房内陶侃已经开口道:“老朽在镇,尚有几分薄力,毋须叔预穷迫。”
这话说的有几分直白,庾怿也知若要成事,还在于陶侃这个地主的态度如何,既然陶侃已经这么说,他就算想要拘押乃至于杀害褚季野,也是做不到。
所以庾怿在稍作沉吟后,才又行入房内,对陶侃笑语道:“险行心虚,倒让陶公见笑。”
陶侃听到这话后,心内蓦地一叹,庾怿这么说不啻于从侧面回应褚季野先前的问题,这是打蛇随棍上,赖上自己了。
“心虚倒是未必,盛气确是迫人啊!”
陶侃笑了一声,示意庾怿更往近前来,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庾怿突然出现在武昌,老实说就连陶侃都吓了一跳,当然早在他确定派出孙子陶弘的时候,便已经有所预见,只是觉得希望不大,也没想到庾怿竟然真的敢于如此行险。
要知道此行太多不可测的凶险了,首先自己还在不在镇,即便在镇心意又是如何,愿不愿意帮助庾怿?还有就算他愿意帮忙,庾怿又相不相信他还有稳定住局面的能力?就算是能够成事,接下来又该怎样解决台内反击以及汹涌人情?
诸多艰难,难以尽论,庾怿能否坐稳荆州,希望实在渺茫!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渺茫的机会,庾怿便果然出现在了荆州!老实说,对于这样冒险的行为,陶侃是实在不能认同。因为这本身就与他的性格相悖,他无论用兵还是做人,向来都求稳重,历次江东纷争动荡,他都能立于纷争的核心之外,这也是他能够长存于时局之内的原因之一。
所以说,如果从公心而论,陶侃并不认为庾怿是一个合适的继任者。荆州分陕之重,必须要有成熟稳重之人坐镇,庾怿显然不是这种人。
甚至于包括其身后呼之欲出的沈哲子,陶侃都是有些不能认同。这两人在豫州频频用事,不考虑大局,屡屡撩拨羯国,结果引得羯国几十万大军南来,各镇俱都陷入苦战,江东危在旦夕!
但不认同是一方面,陶侃又不得不佩服其人确有勇进犯险的资格,而且似有天命相助,就连奴主石勒都贡献性命来助其人成事。这当中的胆色、才具,以及运气,也实在令人恨不能以身代之。
今次荆州之行,看似仍然犯险,但是说实话,庾怿出现在武昌那一刻开始,无论陶侃是什么样的想法,都已经不再重要。庾怿是已经用行动来证明,他是愿意为了荆州而赌上身家性命,绝不相让。更何况这一件事,还是陶侃撩拨在先,他如果不能帮助庾家成事,那么很可能自己满门都要为此陪葬!
而且,任何事情都可两面来看。诚然从性格而言,他是比较认同褚季野那种谨慎,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人。但是从感情上,他却明白褚季野这样的人不可深信,也很难以恩义去结交。
此前陶侃已经表态,希望褚季野能够暂代职任,但却被褚季野给拒绝了。一方面是因为谨慎,一方面也是出于礼貌。但抛开这些表面都不谈,实际上还是褚季野根本看不起他这个人,认为可以通过正常途径接受荆州,所以压根就不愿意承惠于陶侃,不愿意与陶家有太深的牵连。
所以,当褚季野拒绝陶侃的提议时,陶侃是深感屈辱的。他虽然位高权重,虽然旧勋卓著,但却仍然不入这些衣冠世族之眼,认为他没有资格就荆州继任问题做出什么表态和建议。
而庾怿则不然,其人犯险入镇,无论成或不成,大半希望都寄托在陶侃的身上。而且由于其人名位不正,未来想要稳定荆州局面,仍然要多多仰仗他的旧部,很难大刀阔斧的对荆州进行整顿。从这个方面而言,将子孙家业托付给庾怿这样的人,反而要比褚氏之流可靠得多。
就算陶侃自己会判断失误,但眼下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哪怕在庾家最危难之际,沈家对其都是不离不弃。如果没有沈家的鼎力相助,单单苏峻作乱之后的一场清算,便足以将庾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哪怕庾家还有皇太后,还有温峤帮忙,如果庾亮还在世上,尚可维持一二,徐徐恢复,但庾怿则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沈家尽力将庾家从颓败之中拉扯出来,由此也获得了惊人的回报。如果沈家仅仅只是一个单纯的南人门户,又或者单单只凭沈维周尚主这一条联系,是根本不可能获得如今时局中如此显赫的地位!
陶侃倒不奢望自家能够像沈氏那么显赫,毕竟他家子弟真是捆到一起都比不上沈维周其人一半。但若只是单纯的求一个安稳传承,他相信庾怿是能够满足的。
所以在稍作沉吟之后,陶侃便直接发问道:“叔预既已入镇,来日荆州将要何往,不知可有方略?”
庾怿听到这话,当即便打起精神来,正色说道:“怿自知才浅,不敢以取代自标,唯踵迹以行,法从陶公,不敢轻易。陶公在镇,此地生民俱都和谐有望,未有斧钺落处。唯如今南北之势已有转变,愚虽智不足御众,但亦不敢裹足自矜,襄阳即稳,稍后便将探望南阳,如此可与淮南并成共进之势……”
这一整套说辞,除了与沈充父子讨论总结之外,庾怿也有许多自己的规划,大体上内容便是整体保持陶侃的治理思路,先稳定住襄阳,继而徐徐前推。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对于陶家权位的保留,像是陶臻所担任的南蛮校尉,以及一些陶侃所提拔的旧将,职事俱都保留下来,不作更改。
其实未来将会如何,陶侃也不可能相信庾怿的一面之辞,他眼下本身就处于被动的地位,只是要探听一下庾怿其人的态度而已。庾怿如此表态,能够承认他在荆州这些年所建立的功业,已经让陶侃感到很满意了。
至于庾怿会否真的信守诺言,会否按捺不住爱冒险的这种性格而驱令荆州军犯险而进,这都不是陶侃能考虑的问题了,而是沈哲子这个鼓动庾怿争位的人需要面对和解决。
公事上谈论完毕之后,陶侃才又无奈的长叹一声:“身既已老,诸事都难勉强。愚家本是鱼粱之室,庭门多生孽子,素来薄于孝悌之教,如今其父尚在,还能略有包庇。若是来日有什么荒诞劣行,我是不敢央求能活法礼之外,只希望叔预能因今日之谊,法礼之内稍加关照。”
庾怿听到这话后,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要如何回答,他即便早先不知,沿途中也多听谯王言道陶家诸子许多不堪,如果不管不顾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也实在有些亏心。
又思忖片刻,他才说道:“陶公毕生忠义,数有扶危烈事,此事南北俱知,举世共赞。重勋之家,自有长泽,若不能长存此世,则忠义生谬,人道悲怆。我虽然不是贤长高德,但同样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陶侃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对庾怿说道:“我去意早生,仪仗、符节、军资、械用之类,俱已造册封存入库。既然叔预已经抵境,那也就无谓浪费时间,即刻便召集镇内同僚共作见证,库用俱付叔预。我也好早一日诸事解下,轻身归乡。”
建康城乌衣巷,现在已经更名为乌衣坊,左近一片达官显贵府邸俱都囊括进来,面积较之早前扩大了一倍都不止。
虽然坊内住户增加许多,但是琅琊王氏的府邸在当中仍然还是最为醒目的。但正因为醒目,凡有兴衰,也都分外刺眼。
“郎主,厨下菜式备久,不知该要如何处置?”
房间中,老家人趋步上前,低声请示。
王导半卧榻上,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厅堂,神态慵懒之中不乏颓唐,不知该要如何回答老家人的请示。
前段时间,都内物议沸腾,或是抨击王夷甫等中朝执政失职,致使王业倾颓,社稷凋零,或是据理力争,认为天命兴衰,不该独罪二三,可谓纷争不休。在这样的情况下,琅琊王氏自然成为时议的焦点。虽然非议者众多,但是拥趸也是不少。
如今琅琊王氏直系中已经没有人立于朝堂,那些拥护者满腔愤懑无处倾诉,自然多来王氏走动,向王导倾诉自己的不满。所以前一段时间,王家也是宾客盈门,一反旧态。
然而就在前几天,荆州惊人变故,消息终于传入建康。颍川庾怿在没有台城授命的情况下,秘密抵达武昌,而荆州刺史陶侃也罔顾章法,直接将荆州事务尽付庾怿,正式辞任离乡。
这一则消息,不啻于惊天霹雳,小民或还不闻,但凡身在时局之内的人家,俱都为之震撼。自然的,前段时间都内所热议的话题陡然转向,围绕荆州归属的话题很快占据了时议的主流。再也没有人关注王夷甫其人是贤是奸,纷纷着眼于荆州之变给时局带来的巨大变量。
于是,原本宾客盈门的王家再次变得车马稀疏,无人问津,以至于家人遵循常例而备下的餐饮之类食材颇多剩余,挤压众多。
以琅琊王氏之基础,哪怕已经落魄,但这一类的消耗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王导长子王长豫在世时,生性节制省俭,如今其人虽然已经不再,但王导深念儿子德性,吩咐家中若有此类消耗俱都要呈报上来,所以家人不敢怠慢,遇到此类情况不敢自作主张,入见请问该要怎么处理那些剩余食材。
然而家人如此恭顺听命,并未让王导感到舒心,只是更加剧了他心内的烦闷。身立时局至今,其实或荣或衰,王导都可淡然视之,不会因此困扰。哪怕早前被沈氏吴人抓住把柄,为了保全王彬,他不得不辞任退出台城,王导都能平静的接受下来。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不能淡然,因为这是第一次,他真真正正的感受到,如今的琅琊王氏的确已经退出了时局中,哪怕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琅琊王氏持何态度,已经不再是时人所关注的重点。
这种感觉,实在让王导无法淡定,尤其是那种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无奈感,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和无奈。对于沈维周其人,他是充满了重视。但是此前其人在沈园中发动对王衍的批判,在王导看来是有些不自量力的,不乏得意忘形和急功近利。
太尉立于中朝,绝非仅仅只是因为东海王,其人功过如何,也绝非永嘉之后的大难能够臧否定论。关于这一点,王导自问比沈维周理解更加深刻,王太尉作为中朝的一个标签人物,其意义不只在于功过得失,更在于中朝以降世家存身立世的一种规矩和传承。
王导承认沈家在时局中的突起的确是令人侧目,令人艳羡,但这仅仅只是一个个例罢了。沈维周想要凭借一家之个例,去撼动中朝以来的世家传统,实在是以小博大,自不量力。
王导心存此想,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失意牢骚,而是长久以来对世道的洞悉。单纯从掌握的力量而言,沈氏吴人的确强大,强到就连琅琊王氏都不能匹敌。但沈维周想要凭此挑战一整个世道秩序,还是力有未逮。
所以,虽然从感情上王导接受不了时人对于王太尉的污蔑和批判,但这一现象并不能算是坏事,批判之声越大,便会激起世道越大的反弹。而他也可以利用这股反对的风潮,利用对手轻大意所犯下的错误,重新返回到时局之内。
可是荆州方面突然传来的变故,却让王导这一设想陡然腰斩。无论时议臧否如何,人总活在当下,荆州归属如何,关乎到时局内每一家的切身利害,所以很快,人们的注意力便发生转移,不再纠结于王太尉其人的功过,视线俱都投注到荆州,也直接将王导晾在了当场,甚至没有人来问一问王导对于荆州之事的看法如何。
老家人名为何安,算起来还是王导老母陪嫁才入了王氏家门,年龄比王导还要大了许多,所以王导对待其人也颇多客气,并不以寻常役使待之。
眼下厅内并无旁人,王导又不乏烦闷想要与人倾诉,他看了老家人一眼,突然问道:“如今江东局面,阿翁感受如何?”
那老家人何安听到这话后不免一愣,转而垂首道:“老叟日夜活在庭内,眼界不脱高墙,怎么敢妄言来为郎主解惑。”
“主仆之间,厅室之内,又有什么说不得。”
王导闻言后便笑语一声,继而不乏期待的望向这个老家人。
那老家人见王导如此,沉吟良久之后才说道:“郎主既然有问,老奴也就试言。老叟难知外事,倒是多闻江东少贤沈驸马击破中原羯贼,来日王师将要勇进,诸多离乡之众,归乡或是有期……”
讲到这里,他见王导眉头略有皱起,便忙不迭闭上了嘴巴。王导察觉之后,便歉然一笑,示意老仆继续说。
“江东或能免于兵祸,但毕竟远乡。生民越老,越思故旧,每日最恐便是身葬异乡,不能生归故土。琅琊乡味乡情,日夜都有思念啊……”
讲到这里,老家人一脸神思之状,甚至忽略了王导其人神态变化。
而听到老家人这么说,王导一时间也是默然,久久难发一语。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但若三者俱得,又该不该去阻止?就算想要阻止,又能不能阻止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