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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入早春,随着天气的回温,兼之笼罩在头顶上的战争阴霾终于消散,整个建康城也都在回温。尤其民生方面的好转,对生民影响最大,感受也最为直接。

    过去的一年,江北用事频密,民运近乎罢止,民生也是多有凋零。新年入春之后,水道略有好转,各方货船便已源源不断入都。建康城中各座庞大集市,各种货品也都随之充盈丰富起来。虽然价格较之往年还是略显高昂,但对于经历过去年萧条的民众们而言,无疑也是一种局面将要转好的征兆。

    这一日,民众入市发现许多货邸商铺都早早关了门,有过去年那种经历,便不乏人因此而感惊悸,纷纷问询:“市中因何如此?莫非又有恶事发生?”

    “什么恶事?是喜事,大大的喜事!沈侯今日便要归都,市中人家这都是赶去相迎!”

    有先一步进入市集,听到些许消息的人便不乏卖弄道:“稍后我也要赶紧归家,邀集子弟邻户都去出迎!”

    “已经不可称沈侯,驸马如今已是新封梁郡公!怎么偏又封到江北?秣陵、建康难道不佳?”

    “同去同去!”

    市集中到处充斥着此一类的谈话吼叫,大凡稍有闲暇时间的民众们便都聚集起来,都往西面石头城方向而去。

    此时城西自大江沿岸,早已经有大量宿卫防守于此,江面兵船游弋,将大江水面清理出一片畅通水途。自石头城一直到秦淮河入城水门,两侧已经聚集起了大量的都下民众,宿卫们刀甲鲜明,沿途警戒维持秩序。

    石头城下已经搭建起了高台,已有大量贵人车驾抵达于此。单单看那些车驾周围所陈设的仪仗规格,便可知最起码已有数位宗王到场,加入者仍然络绎不绝。

    人群中有好事者翘首以望,辨认着那些出城迎接的车驾归属何人:“那一位是彭城王……顾散骑也来了,中间那位是褚中书?还有王尚书……”

    在围观者们议论纷纷之际,陆续有台臣车驾抵达现场,渐渐的石头城附近已是人满为患,后续又有几位台辅到场甚至不能直抵石头城,远远落车徒步行过人群。

    那些先一步抵达的台臣们忙不迭返身出迎,下令家人尽量将车驾转往道旁让开道路。只是当他们行出人群聚集圈子之后,一个意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王导正从车上行下来,待见周遭众人不乏尴尬的神情,他自己倒是淡然,微笑道:“诸位已是先达,看来我是落后了。”

    众人听到这话后,不免更加尴尬,他们的确没想到王导竟然会出现在此。另有人则多生感慨,其实王导退于台城之外也没有多久,不过区区三个月的时间,此前腊月至于新年诸多祭祀等大典俱都缺席,眼下在这场面见到,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温峤便属后者,他到来较之王导要稍微晚一些。当他车驾停在人群外的时候,恰好看见侧方诸葛恢车驾正向后方退去,不愿与王导迎面撞上。

    温峤心内叹息一声,落车换乘步辇,待到行上时便对王导微笑道:“太傅可愿共乘?”

    “那就打扰太真了。”

    王导闻言后便行过来,登辇坐在温峤身畔。这会儿,台臣们才纷纷上前,拱手见礼。

    随着几名台辅到场,几乎过半台臣都已经聚集于此。其实台中对于迎接淮南一行人众归都也有安排,不过今日沈维周抵都,已是台内第一重要事务,其他无涉人等即便留在台城也是无聊,还不如过来看一看。

    时间渐过午时,出迎的台臣们已经依序暂坐竹棚下。这时候,正式出迎的台使才到达现场,今次东海王司马冲担任台使持诏出迎,九旒鸾辂,班剑百人开道,葆羽鼓吹随行,威仪十足。

    东海王仪驾抵达现场之后,包括王导、温峤等台辅在内,俱都向后稍退,给仪驾队伍腾出空间。毕竟他们乃是私人到场,不可喧宾夺主。

    而此时位于西城一座高楼顶层,沈充早已经先一步至此,正凭栏远眺。他虽然也是急切的想要第一时间见到儿子,但自来也未有为人父者出郭迎子的规矩,只能在这里远远观望。

    虽然并未身临现场,但是石头城附近何人到场,沈充这里也是频频有人汇报。得知台臣大多数都外出相迎,沈充笑容便更显自豪:“吾儿壮功当世,江东世道才可坐享太平,纵是满城出迎,也在情理应当!”

    午时过后,庞大的楼船出现在大江波涛之上,向着江对岸航行而来,视野中那楼船轮廓渐渐清晰。

    楼船上,沈哲子早已经换上了簇新的郡公章服,青珠九旒冠。而在其身侧,分立淮南今次跟随入都的随员属官,也都各穿章服缨冠,望去颇有几分庄严姿态。

    今次淮南大功惊世,而台中封赏之厚也是配得上这一次大功。除沈哲子获封郡公以外,群下凡有名列捷报者,俱都有所加封。类似沈云、江虨等本有旧爵在身上略有益封之外,单单封侯者便达二十余人。庾曼之、应诞、谢奕等一众世家子弟,多封乡侯、亭侯,萧元东等或无家资旧望可恃,而今也都身佩侯印。

    淮南这一次所受封赏规格之高,甚至较之早年的苏峻之乱还要高得多。苏峻之乱平定后,虽然也都不乏大封,但主要还是集中在时局各家分利,并未深入下及群庶。而淮南今次则是上至将帅,下达行伍,凡有功事载册者,无一遗漏,甚至就连完全从行伍中拔举出来的军户子弟如莫仲,也都积功获封关内侯。

    楼船行过江半,江对岸已经传来民众们欢呼躁动声,类似“江表翘楚”“王命贤臣”之类的呼声,更是充斥于耳,闻者无不激动难耐。

    这时候,沈哲子才站起身来,理了理章服袍带,望一眼周遭神态不乏紧张的属下们,笑语道:“奴军万众,尚不足惧。如今荣归江左,大誉加身,群情纵有激涌,都是我辈应得,不必情怯!”

    众人听到这话,心绪虽然略有平缓,可是当随着沈哲子行出舱室后,远望对岸黑压压几乎望不到边际的人头,心弦复又绷紧,变得紧张起来,形容相貌都变得不太自然。

    毕竟并非什么人都生来便有应对大场面的大心脏,庾曼之等平日不乏浪荡姿态的家伙这会儿在看到江对岸盛况后,脸色都隐隐有些苍白,舌头频频去舔干涩的嘴唇。至于莫仲等战阵厮杀勇猛无双的猛士们,站在那里都觉腿脚转筋。至于那个因养马而得封侯位的胡人贺赖苗,这会儿更是夸张的手扶舷栏,连站都站不稳了。

    沈哲子眼见这一幕,心内也觉惆怅,今次归都意在夸武,结果一个个不争气的家伙居然少有能够应付得了大场面。虽然早前梁郡场面也是不小,但较之眼前都下还是略有逊色,毕竟梁郡底子薄弱,是远远比不上建康。眼下已是如此,若是稍后登岸,再有台辅公卿上前,他这里手下们如果紧张到一排顺拐,那么未来一两年内都内民众们都不乏谈笑段子了。

    略作沉吟后,沈哲子便吩咐亲兵将底舱押送的羯胡俘虏押上来一批,吩咐周遭属下们一人守住一个。果然这方法效果显著,当手中拎住一名羯胡俘虏时,紧张心情便渐渐消散,不乏威武的持住俘虏,思忖该从何处下刀。

    终于,楼船缓缓靠岸,岸上周遭沸腾之声顿时又攀至一个新的高点,巨大的声浪席卷而来,甚至震得人头眼昏花。船上一众人索性不再去看江岸上那涌动的人群,只是垂眼死死盯住身旁瑟瑟发抖的俘虏。

    楼船彻底停稳之后,东海王司马冲便在班剑甲士们簇拥下登上了船,旋即便被甲板上淮南众人一个个横眉怒扬的模样吓了一跳。缓了片刻之后,视线才转移到了已经迎上前来的沈哲子,他的心情才略有平缓,先是对沈哲子点头示意,而后才将正式的封赏诏书宣读一遍,继而便快步上前,将跪在地上的沈哲子搀扶起来,拉着他手腕笑语道:“维周果是超凡,今次王师大胜淮上,宇内欢腾,维周辅国之伟功实在言不能表!”

    沈哲子笑着与东海王寒暄几句,顺便介绍一下身后一众淮南属官。

    这时候江边气氛已经达到极点,甚至就连宿卫都渐渐控制不住欢腾的人群。如此一来,淮南人众反而不敢轻易下船,担心局面会更加失控。于是早先已经至此的台辅们便次第登船,纷纷上前见礼夸赞淮南王师几句,也都对淮南群众眼下摆出的架势不乏好奇。

    沈哲子身立众人瞩目当中,上前一步大声道:“晚辈不过江表末进,若以情理论,实在愧受诸公盛礼大誉。然则谦词每多俗言,与其持此虚论,不如勇当盛赞,不负大誉。世事自来纷扰,雄辩或有千言,躬行唯有一途。王命加身,惟求不负!辱道者,恒杀之!乱国者,恒杀之!”

    说罢,他转过身去,指着后方被一众淮南新晋君侯们所擒住的羯胡俘虏们,大笑一声:“逆贼或有凶焰猖獗一时,终是凡胎,难承一刀之烈!”

    “烈!”

    随着沈哲子话音刚落,他的门生胡润、田景最先反应过来,蓦地掣出战刀,大吼一声,挥刀劈落,那羯胡首级顿时掉落在地。而余者众人见状后也都挥刀斩落下去,顿时几十名羯胡俘虏已是身首异处!

    “啊……啊……啊!”

    温放之体格本就算不上高,又没有站在队列前方,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旁人都早已经收刀了事,他这里才挥起刀,口中发出嘹亮的尖叫声,一刀斩在那羯胡俘虏头颈处,飙射的血箭顿时射入他口中,吼叫声顿时戛然而止。

    他强忍住反胃呕吐之感,转过身来威风凛凛擦掉嘴角沾染血渍,继而望向他那目光隐有不善的老子,傲立在甲板上。

    温峤见到这一幕,牙根隐隐发痒,老拳下意识握了起来。

    淮南军突然来了这么一手,登上楼船的众人心境如何且不必论,而周遭建康城的民众们在见到这一幕后,叫嚷声、喝彩声再次爆发出来,甚至有人冲开宿卫防线,直接冲到了码头前,手舞足蹈以宣泄心内激荡的热情。

    此时楼船上一众台臣们脸色都不算好看,且不说血浆喷洒在甲板上、诸多身首异处的血腥画面已经让人不能心安,沈哲子此番举动稍加品味也能感觉到隐有示威的意味。尤其那所谓不负王命云云,更透出一股不加掩饰的锋芒。

    气氛沉闷了好一会儿,温峤才从儿子身上收回不善的目光,继而上前一步笑语道:“往年群贤并施策力,保住江东一方元气休养。如今儿辈长成,壮志久养,已可杀贼。内则肱骨,外则柱石,诚是社稷大幸。”

    温峤说完这些话之后,楼船上气氛才有所松弛,台臣们神色也都渐渐缓和下来,真的是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

    沈哲子之所以这么做,倒也没有想得太过深远,更主要还是消解众将们的紧张,不过落在一些心态还未彻底适应的台臣看来,是免不了带上了一丝跋扈姿态。不过沈哲子倒也没有稍作辩解的意思,人言如何全凭一张口,或是跋扈,或是性情,如今的他已经不必凡事都取迂回,也不必再为旁人感受之好坏而浪费精力。

    眼下石头城附近民众群情过分活跃,一时间也不好下船,沈哲子便又请几位宗王并台辅们返回舱室,谈论一些今次淮上大战的细节,以及如今羯国业已崩坏的形势。

    王导虽然已经不在台中实任,但既然有他在场,旁人也只能敬陪末席。只是在看到舱室内沈哲子与王导并席而坐,笑语闲谈江北时势的时候,也真是让人遐思丛生。且不说两家长久以来的宿怨,单单几年之前,沈哲子还仅仅只是王导众多掾属之一,可是如今已经有了同席共论的时誉和名位,便让在座众人颇有感慨万千,益发感觉到这世道剧变之波诡云谲。

    台臣们在此闲谈之际,宿卫们也都次第登船,与淮南军士卒们进行战利品的交接。淮南军那两千骑兵停留在了梁郡,但是许多兵将随员并资械缴获献捷之物也非一艘楼船能够完载。

    紧随楼船之后,还有三艘中型的船只,将淮南军将一应籍册并清单交付护军府并光禄官员之后,那三艘船便直接驶入了秦淮河,在万众瞩目中入城而去。

    其中第一艘船,主要运载着奴军自石虎以降被缴获的将帅旗鼓仪仗,还有许多造价不菲的精良甲胄,以及奴国各级印绶符令并豫南郡县所缴获的民地图籍。第二艘便是大量的斩获首级了,这一次倒没有摆出多么恐怖的架势,那些被处理过的奴兵首级俱都装载在竹筐木箱中,在船上高高堆起。第三艘船上,则是跟随入都的一些淮上乡宗代表。

    三艘船驶入秦淮河,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石头城附近所遭受的围观压力。兼之稍后又有宿卫从城郊军营中转移至此,局面才总算得以控制下来。这时候,台臣们才次第下船,他们是私人身份至此,倒不便与迎接队伍同行。

    然后,沈哲子并一众淮南功臣们才在东海王等几名台使陪同下了船。有了此前斩杀羯胡俘虏的缓冲,淮南那些功臣们这会儿倒也淡定,俱都拱卫在沈哲子身后。沈哲子则频频抬臂向两侧民众作揖,以此作为回应。

    接下来,众将俱都登上宿卫送来披挂亮甲、彩帛,造型颇有夸张的骏马,而沈哲子则登上东海王的鸾辂,这才缓缓往都中而去。当真正入城抵达台城附近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沈哲子等人便被安排进了通苑,明日才会正式入朝面君。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建康城又是庆典连连,郊祭、庙祭等等诸多典礼再演一遍,以至于沈哲子归都多日,连家都没来得及回。跟老爹沈充也仅仅只是在典礼前后稍作短聚,根本来不及深谈。沈哲子三月中入都,等到忙完这一套流程,已经到了四月初。

    好在这个年代,礼章也是不乏人情。参加过几场重要的祭祀之后,淮南这些功臣们一连放了十几天的大假,或是各归各家,或是在都内尽情游乐。过了这段时间之后,他们才会暂入台城以作备问,制定出未来江北用事的大体国策。

    讲到这里,又不得不吐槽台城的小气。屡次庆典之中,淮南众将都是多有加赏,但无一例外都是打了白条。比如沈哲子,所受金银钱绢等林林总总,加起来已经多达三百多万钱,但直到庆典结束,他连一枚铜板都还没有摸到过。而且由于都中日渐繁荣,周遭地价也是飙升,这一次诸多犒赏居然无涉土地,仅仅只有几座府邸被赏了下来。

    台城今次是打定主意,虚名可给,虚荣也都不打折,但是讲到实际的好处,则是一毛不拔。当然这也实在没什么可吐槽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去年各方用事,虽然淮南这里能够自筹所用,但是荆州、徐州等地还要仰仗台城援助。

    所以如今,除了鼎仓之外,都中其余府库真的是要穷得跑耗子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淮南人众又能奢望有什么具体的犒赏。所以这一次克扣赏资,不独只是针对淮南,像是荆州、徐州等一同入都人众,也几乎都没有获得什么实资犒赏。

    如今沈家也是家大业大,那些仨瓜俩枣的犒赏,沈哲子倒是不怎么在意,也懒得在这种小事上跟台中扯皮。至于淮南众将们,虽然未必人人豪富,但是淮南自有一套奖惩制度,他们在都中就算资赏落空,但是归镇后也能获得另一种形式的补偿。

    唯一有些不便,就是接下来在都中消遣游乐有些不便。毕竟早前他们对台中还是略存幻想,觉得稍微得一点赏钱,也足够在都中的花费了,没想到台中节操已是跌破负数。

    到了这种时刻,便显出来跟随一位好主公的重要性了。刚刚参加完几套庆典,沈家那里便给居住在通苑的淮南众将们送来一些号牌。这些号牌是如今商盟内部通用的一种工具,凡商盟各家都可依照家资比例自制,日常交易以此记号,月、季再进行统一结算。

    沈哲子自知自家老爹或是百般缺点,但唯有一个优点可夸,那就是大方。一问之下,果然这些号牌每一个限额都高达十万到五十万钱之间,哪怕如今都中物价不低,用来买宅置地都够了!假使淮南众将一个个都老实不客气的将额度花光,这就是一两千万钱送出去了。

    果然这老子还是一贯的不靠谱,天天被钱烧得难受。送出去的礼货当然不能再收回来,沈哲子索性召开一个座谈会,强调朴实纯洁的队伍作风纪律,避免众将被糖衣炮弹腐蚀,索性将人一股脑都拉去了沈园,吃住消遣全包。真要讲到在都中各种享乐买卖,还真没有沈家提供不了的。如果那些人不好意思硬要付钱,便宜旁人还不如自家再赚回来。

    于是荆州、徐州等入都之众还在通苑每日忙于跟台中扯皮,讨要犒赏资财的时候,淮南人众早已经欢天喜地离开了通苑,向着繁华京畿而去。

    忙活了这么久,沈哲子也终于得以归家。由于如今老爹沈充已经入都,沈哲子也就没有回乌衣巷的公主府,直接回了沈氏大宅。此前公主先一步入都,入苑之后也是直接住进了大宅里。

    沈家这座大宅,规模本就不小,早前沈哲子主持营建新都,家宅规模自然进一步扩大。老爹又从来不知低调为何物,入都之后再作扩建。以至于到了现在,沈家大宅所在防区旧名已经不用,直接名之沈公坊。大凡子弟在都者,俱都入住此宅,若以私门小户计,已经有几百户之多!较之武康龙溪老宅,规模都要大得多。

    沈哲子归家,自然阖府老幼俱都出迎,整整半条长街上,都是归府迎接的门户族人,再加上一些姻亲故旧,单单台面上的人便达近千之多。沈家本就是吴兴大宗,早前几年原本分宗的东西两宗又合并一处,有这样一个规模,倒也不算出奇。

    沈哲子和沈云在众族人簇拥之下入府,先趋正堂拜望父母,然后一群人又在沈充带领下浩浩荡荡告祭祖宗,接着再摆家宴,一通吃喝庆祝下来,散场已经到了午夜。得益于家规严谨,沈家子弟并无漏夜狂欢的习惯,否则这一夜沈哲子都不必再睡了。

    归都这一番忙碌,较之此前淮上大战还要耗人精神,沈哲子归房后也是沾榻即睡,都无暇与公主再作密语。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沈哲子洗漱完毕,离开自家小院去拜望父母,行至半途,便听廊外有喧哗声传来。他心内略觉好奇,便绕墙行过去,不旋踵便见家里一众门生正围着一具高达丈余的木马张臂叫嚷,而木马上则微立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壮硕少年,手持软弓,摇摇晃晃瞄准着距离沈哲子当下所立位置不远处的一个标靶。

    沈哲子这里刚刚行出,那少年手臂一抖,箭竟脱弦往沈哲子射来,木马周遭门生们见状,口中已经发出近乎绝望吼声,纷纷向此扑来,而木马上的少年也因此直接跌落在地。不过众人也只是虚惊一场,那软弓劲力本就不足,箭矢未达已经力衰,跌在了地上。

    门生们纷纷上前,叩首请罪。少年也从地上翻起,软弓揣在怀里,猫着腰绕过木马便要溜走。

    “站住!”

    沈哲子一声清喝,少年身躯抖了抖,继而转过身来苦着脸行至沈哲子面前,强挤出几分笑容:“阿、阿兄……”

    少年便是沈劲,如今已是一个十多岁的半大小子。沈哲子冷哼一声,继而斥道:“家中自有射堂,谁教你在庭下为此危戏?”

    “射堂里没有马……阿母说我年幼,不许我学骑射。可、可是谢五郎他们各自都有习技,常要以此讥我。我也、也只能这么练,不然稍后郊游,杜娘子还要以为我才力不如谢五那个蠢物。”

    沈劲嚅嚅道。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略作沉吟,继而便蓦地一叹,失算了!总觉得谢家有谢安那么出色的后辈,家教应是良好,所以早前家信一直叮嘱母亲让幼弟与谢家子弟多多接触,互相熏陶,却忽略了谢家除了谢安之外,还有谢万那种二货。现在看来,自家兄弟好像有点长歪了。

    一个家族要想长盛,首先需要保证的便是人才的连续性和多样性。此前沈家不过吴兴一土宗豪门,需要面对的博弈环境也并不复杂,这方面的需求倒也不高。可是随着日渐显拔于世,对于自家子弟的素质要求自然也就相应提高。

    沈哲子如今还远未到要为自己的子嗣规划未来的年纪,对于自家这个幼弟当然也是有所寄望。其实尚武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未来注定是一个武途大昌的年代。可问题是,如果门户之内尽是武人,这就有点问题了。

    沈家自来便是吴乡武宗,像沈牧之类都是十多岁便与自家部曲私兵混在一处,而沈云也是在差不多的年纪跟随沈哲子归都勤王。其余类似沈恪的儿子沈举之类,在沈哲子入镇淮南的时候,也都陆续入军,居然没有一个内政事务上的人才,冲锋陷阵倒是踊跃得很,也让人不得不感叹基因之强大。

    结果现在就是,淮南镇中沈氏子弟虽然多,但绝大多数都集中在行伍中,就连沈牧坐镇谯城,也不是因为这家伙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实在赶鸭子上架,在谯城除军务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建树。

    沈哲子并不是鄙武重文,也并不是打算让家族转型为一个时下典型的高门姿态,问题是能力方面如此偏颇,也实在让人有点受不了。所以对于自家小兄弟沈劲,沈哲子是打算培养成一个政务方面的人才,等到再长大一些,便打算将他带入镇中历练。

    但是他却没想到基因对人的作用如此强大,明明谢家有谢安这样一个优秀的同龄榜样,结果这小子偏偏跟谢万凑在了一堆。

    “阿鹤,我听说谢无奕家中四郎年岁与你也是相仿,你与他可算是熟识?”

    沈哲子本身事务繁忙,没有太多时间教导沈劲,这会儿便也不直接拉下脸来劝导,语调柔和问道。

    沈劲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哈哈一笑:“谢四年岁大我少许,真较量起来,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如今他见到我,都是自觉退避。反倒谢五这个家伙,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对手……”

    沈劲自顾自吹嘘,继而便见阿兄脸色渐有不善,童年阴影便渐渐涌上心头,蓦地向后一跳,扯着嗓子大吼道:“阿母,嫂子,快来救我……”

    “给我擒下这个小子,稍后再来训他!”

    沈哲子恨恨说道,让你跟谢家子弟玩耍,是为了见贤思齐,结果这小子倒好,揍得人家干脆躲着他,还在那里沾沾自喜,完全搞不清楚重点在哪里。

    沈劲终究没有等到救星,虽然自家这些门生心知小郎乃是主母心头肉,不敢真的一拥上前擒拿下来,但沈哲子的亲卫却不管那些,这小子刚刚翻上墙头,便被提溜着脚踝拉下来,垂头丧气的被缴械。

    看到那小子丧气样,沈哲子也真是有些无奈,决定稍后见到老爹要严肃的讨论一下教育问题。如今他家可不独只有沈劲这个问题儿童,早前老爹老树开花又生了几个,未来还不知道会不会继续添丁,总得出几个才具能有可观的。

    沈充这几日都向台中请假在家,这会儿也早早起来了,待见沈哲子行入房间中来,脸上已经绽露出笑容,可是看到跟在后面畏首畏尾的沈劲,当即便将脸拉下来,怒哼道:“你家阿兄归家一趟不易,难道你这劣子又任性扰到阿兄?”

    “我、我没……”

    沈劲听到老爹斥责,头颅垂得更低,可见老爹平日积威几何。

    沈哲子见状便叹息一声,他家这老爹大概就是那种能生不会养的怪兽家长,在没有他参与的那个历史上,沈劲之所以能长成器具才能,大概还要托了老爹早死的福。

    眼见老爹实在不是一个教育能手,沈哲子索性也就不提,摆手道:“阿鹤倒是无错,不过儿子久不在家,倏忽兄弟已经成人,所以召来身边,以免昆季疏离。”

    沈充听到这里,面色才有好转,起身拉着沈哲子坐在席中,继而又斜望沈劲一眼,不乏苦口婆心道:“鹤儿你是不知自己幸运,你家阿兄时誉之高尤胜乃父,江东少类无可比肩,庭门有此琼桂,你能踵迹以行,不知羡煞多少时人!你家阿兄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负担家业,被时贤举作幼麟。你却仍是顽劣难脱,只在庭门浪戏。你父责你严苛,那是恐你为世道所鄙……”

    沈哲子见老爹开口便是滔滔不绝,大概此一类说辞平日也没少挂在嘴边,再见沈劲那里,头颅几乎都要缩入两肩之内,越发觉得承受老爹的耳提面命不是一件谁都受得住的轻松事情,一直被如此类比,兄弟还未反目,也真算是自家这小兄弟胸襟广阔了。

    “春露秋霜,俱有定序。往年家业困顿,自要父子奋进,戮力并争。阿鹤命数幸贵,能从旺势长成,至今仍是恭顺,并无纨绔浪习,足见纯真。若是异位相处,他为家业奔走,或还要胜我许多。”

    沈哲子这话倒是真心话,他是心知自家小兄弟本质、天分都高,所以才寄予厚望。话说回来反倒是老爹作死成性,在原本那段历史上,如果不是沈劲舍命拼搏,后来的吴兴沈氏家业能否传续下去都还未可知。

    沈充这会儿脸色才有好转,他倒不是完全的偏心,自家这两个嫡子,说实话他都没有尽过什么教养责任。问题所在就是,一样的放养,在相同的年纪里,表现差别实在太大了。有了沈哲子这个举世称羡的儿子,他自然也幻想着满门俱贤,难免就对次子高要求,自然也就难免会有失望。

    沈哲子还是决定亲自担当起对幼弟的教导,反正这小子也已经长大,皮实得很,稍后过江归镇便带在身边。留在家里,在内被老爹摧残,在外又有一群损友,也实在堪忧。

    父子在此闲聊片刻,不多久又有家中长辈至此,沈哲子这才讲起几桩家事。首先则是一桩喜事,早前沈家已经与颍川陈氏定下婚约。如今沈云年纪也差不多,倒是可以趁着在都中这段时间将婚事给办了。

    颍川陈氏过江之后虽然难免没落,在如今江东时局更是几乎没有了存在感。但这也是大势难违,毕竟南渡中兴的主体乃是东海王越府青徐侨门,魏晋之际煊赫无比的豫州门户,几乎都有衰落。不过随着青徐侨门的颓态渐露,尤其是沈家等吴人不遗余力一直追打的琅琊王氏的倾颓,吴人崛起的同时,豫州门户也是无可避免的再次焕发生机。

    沈家和庾家,如今已经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紧密合作,但只凭这一点还是不够。尤其在淮南这一场战事前后,随着对豫南乡宗人家的接触,沈哲子也越发感受到颍川陈氏这个名号在乡中影响力还是比较顽强的。下一步他归镇之后便要正式兵入豫南,自然也就需要与颍川陈氏这种豫州门户的代表有一个更好的联合,也算是一种借尸还魂。

    这一件事,沈哲子归都之前便已经传信给老爹,所以沈家这里也早已经开始筹措准备。对沈家而言,这是第一次与侨人清望崇高的门户联姻,意义也不小,所以上下都很重视。

    重视到了什么程度?

    昨夜沈云归家祭祖之后,甚至连家宴都没机会参加,就被家老们拎出关起来,闭门教育。沈哲子的三叔沈宏亲提棍棒在旁监督,沈家礼聘来会稽贺家、虞家等经学、礼学博士高人,对沈云进行填鸭式的教育,力求要在最短时间内将沈云塑造成一个知书明礼的翩翩少年,以避免被时人讥讽诟病。

    其实昨晚沈哲子听到这话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家老们想要在短时间给沈云塑造一个斯文假象这计划实在不靠谱。别的不说,在淮南这段时间里,沈云有什么粗鄙姿态,那都是点滴不漏的被陈规收入了眼中。现在再来补救,实在有点晚了。不过反正受折磨的又不是他,他也不愿去扫那些兴致正高的家老们兴致。

    除了沈云这一桩喜事之外,沈家还有一些别的嫁娶计划。比如沈哲子早前就有想法要将姑母再许给韩晃,但是吴郡朱氏那里仍有一些阻挠,毕竟朱贡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毕竟沈哲子姑母也曾为其家妇,而且姑母本人似乎也无再嫁之念,于是此事也就作罢。而且韩晃如今也非昔年逆贼余孽,乃是淮南方面大将,倒也不愁婚娶。

    另有一件便是江虨,原本江虨是在庾彬死后娶了他的遗孀诸葛家的娘子,眼下是没有这种机会了。江虨虽然不是什么军事上的人才,但是在内事宣传上面,确是表现优异,所以今次归都沈哲子是打算问一问家中可有适龄女郎作配。虽然他家在清誉上是要差了诸葛家少许,但沈哲子相信也不至于辱没江虨。

    家老们在那里议论纷纷,沈哲子对此倒没有多少兴趣,听了一会儿便拎着没精打采的沈劲起身告退。

    行出老爹居舍之后,沈劲一路都是欲言又止的姿态,沈哲子见他那模样,故意不发问。再行出一段距离后,沈劲终于自己忍不住了,羞红着脸嗫嚅道:“阿兄,你跟嫂子成婚时,也跟我差不多大吧?”

    沈哲子听到这问题,哪里还猜不到这小子在想什么,才学不上进,想媳妇倒是很热心。于是他便停下来,转头望着沈劲。

    沈劲被盯得臊眉耷眼,更显忸怩:“我也不小了……杜、杜娘子她也不小了……我倒不是厌见谢四郎,他瞧着确是比我端正少许。早前随阿母入苑,陛下私下道我,只有跟谢五这类面目可厌的作朋友,才能衬得我英武些……说起来都是父母偏心,我要有阿兄这种风姿,哪会有这些担心!”

    讲到这里,沈劲渐有理直气壮,迎上沈哲子垂望目光,俨然一副你欠我的那种神情。

    沈哲子听到这里,抬头深吸一口气,总算明白自家老爹,还有温放之他老子为什么厅室之内那么暴躁,有话不能好好说。

    位于秦淮河畔的沈园,早已经成为都内最富盛名的地标性建筑,且没有之一。

    许多新进入都时人,第一站往往都是舟行秦淮河,前往观望沈园摘星楼这已有江表第一名楼之称的建筑。

    建筑终究是死物,诚然摘星楼高耸秦淮河畔,建筑宏大华美,但看得多了也就难免渐渐目作寻常。而摘星楼之所以能够始终备受瞩目,除其本身建筑奇丽以外,更在于建筑之外的人物和故事。

    若要言及与摘星楼有关的故事,都中哪怕一寻常民众都可滔滔不绝谈上许久:悬空论道、火龙冲天、高楼悬赋……所谓咸和风流,在此一楼,已经渐渐成为时人的共识。

    江东自南渡以来,便是多事之秋,尤其是明帝太宁年间一直到如今的咸和,剧变频频,而每一次剧变,便意味着局面的重新划分。个人的浮沉,家族的兴衰,乃至于国运的起伏,实在言不能尽。在这样一个剧烈动荡的年代里,无论士庶,没有一个人敢于放言能够稳立世道不受所害。

    然而在这大时代的动荡旋律中,却有一段小插曲一直保持着高歌猛进的奋勇节奏,至于如今,已是名动南北,融入乃至于引奏慷慨激昂的主旋律!

    “驸马并非生来高标,冲龄入都,人不识贤……即便是时誉渐起,亦多非之。向年都下并许俊彦,王长豫盛年而夭,殷渊源杳无消息,唯千金公子日显于世,阔行至今,同侪已无可比,贤长也多逊色……”

    沈园之外,秦淮河畔,时常会有建康本地人在此宣讲这一座摘星楼所延伸出来的故事,语调不乏因见证这一位江东少进首贤的成长而自豪。而闻者也每多感慨,为不能相识于微而深感遗憾,也为不能亲眼见证往年摘星楼风流盛况而深感遗憾。如今的沈驸马,已经是南北时誉并崇,而且由于王事勤用,已经数年不曾驾临摘星楼。

    近日,沈园周遭游者更是激增,因为时人都知沈驸马已经归都,或将再次前往摘星楼集会友人。他们就算无缘入楼,能够亲眼见证一次摘星楼的风流盛况也算一种慰藉。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日,沈公坊大量沈氏家人牛车载运各种物用入楼布置,似在筹备什么大型的集会。于是得讯者俱都四方去打听沈驸马今日会否登楼,以及竭尽所能想要谋求一张请柬。

    且不说大半都中人家因此悸动,过了午后,已经有都内人家子弟到场。往年牛车宽袍、雅器美婢乃是都下世家子出游标配,可是如今却是武风渐有复苏,尤其沈驸马更是时下武勋标榜。

    所以这些到场的人家子弟,大多放弃乘车,或是骑马、或是阔行,一个个昂首挺胸,尤其看到沈园周遭许多围观者后,神态更是高傲的不得了,仿佛一个个彩翎雄鸡一般,昂首在沈氏家人的引领下行入园中。

    至于周遭那些围观之众,也确是羡慕的不得了,如今摘星楼在都下民众心目中已有颇高地位,能够受邀登楼本身便是一项可以自夸良久的荣幸之事。更不要说如今沈驸马便在都中,若是受到驸马邀请登楼,更是荣幸中的荣幸。

    一时间,围观者中自觉有些身份的世家子们也不耐在此苦候,纷纷离开去打听内情,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付出怎样代价,都要弄到一张请柬。否则,若是驸马宴请时贤俊彦,而他们却没能受到邀请,有什么资格夸言有才?以后还要不要在都中混?

    沈园这里的异动,给都中造成的骚乱不独限于年轻人中,很快就连一些台省官员们也受影响。他们或许已经过了邀取时名的年纪,但自家总有子弟,如今沈维周已成江东公认的年轻一代首贤,无论他们对沈维周感官看法如何,自家子弟若能与之接触一下,总是利大于弊,对于未来的发展是有一定好处的。

    于是许多台臣纷纷前往尚书台,想要去找沈充凭着些许薄面给自家子弟讨要一两张请柬之类。结果到了尚书台才知沈充如今还没有销假,根本没来台城,于是一股脑又都转去少府卿官署。

    台内中枢官署,中书令褚翜召集群僚,准备商议一下稍后淮南、豫南等地政令问题,结果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到场者不过十之二三。褚翜心内自然有些不满,稍一打听,才知缘由何在,于是便难免更加不悦:“这个沈维周,又不是不知自己颇受都下时人瞩望,举动还要如此率性!”

    人员缺额过半,那还开个屁会。褚翜在席中摆摆手解散群僚,生了片刻闷气后才让人唤来在台中担任殿中监的儿子褚希问道:“谢家二郎无奕自淮南载功归都已有旬日,你可曾去探望过?”

    褚希听到这话后便摇摇头,说道:“近来典礼颇多,殿中也多庶务。况且儿子与谢无奕本无深谊,他又为沈维周所御,见面总有尴尬。”

    褚翜听到这话后,脸色不禁一黑,不免由衷感慨家门要教养少贤实在不意。看到儿子脸上不乏坚定,充满立场对立的觉悟,褚翜更觉无奈,叹息道:“沈维周与台内有何不协,等你达于三公之位再来操心吧。谢家亲近门户,岂可因此疏于人情。我这里手书一笺,你归家稍备礼货,这就去访谢无奕吧。若有遇到同侪集会,也不必急归,留在那里稍作问答。”

    褚希人事上稍有拘泥,但也不是傻子,他也听说今日沈园将要大宴,谢奕作为沈维周亲近属从肯定是要到场的。父亲如此吩咐,自然是希望他往沈园去一趟的。

    不过他还是略有为难:“可是,儿与沈维周实在无甚交谊,如此访见,是否有些……”

    “沈维周是世道推崇的少壮贤首,你也不必狭量度他。能和这样的人物相坐论道,于你也是激励。去吧。”

    褚翜摆摆手,又催促一声。他如今和沈家的确在政见上有些冲突,不过对沈哲子才具如何他是非常肯定的。让儿子去接触沈维周,倒不是寄望能够因此获得什么长足长进,是希望能够给子辈铺垫一个多的选择。

    他是打算把儿子派到淮南历练,就算不是什么一等良才,有他这个如今还在位上的父亲,想必沈维周也不会刻意打压。正如他刚才所说的,就算他这里与沈维周有什么不和谐,凭他儿子褚希的分量还是远远够不到的。

    政治上互有纷争都是常事,但若因此牵连家人彼此目若仇寇,那也不是做事的态度。若人人都是如此,那时局将会板结成什么地步!

    琅琊王氏跟沈家积怨大不大?王导担任太保时还要征用沈维周担任掾从,只不过沈维周太能折腾了没能压住。褚翜倒不认为儿子的手段能够对付得了沈维周,但若只是埋头认真做事,循规蹈矩的升迁总是可以做到的。

    很明显褚希政治上的智慧还是稍有欠缺,对于父亲这一吩咐有些理解不了,但也不敢抗命,待到褚翜写完一份寻常问候的书信递过来,他便揣在怀里告假离开了台城。

    这半日之间,都中各门户之间此一类的权衡和议论频频发生。至于始作俑者沈哲子,却没有因为偶发一念便在都中激起如此大的波动而沾沾自喜,甚至还有几分郁闷。

    “往年冲龄识浅,总觉人世诸多不如意。尤其沈卿玉树勃发江表,反衬同龄诸多都无颜色,只觉世道颇有欠我。”

    皇帝这两年也是到了青春期,体态长高许多,不再是往年的矮胖,如今已经渐有敦实,白白净净的脸颊像是熟透的白瓜……

    瓜?呸!

    这小子方方面面也跟自家娇艳甜美的瓜儿联系不到一起来,沈哲子心内暗啐一声。不过话说回来,随着年纪渐长,五官也渐渐张开,皇帝虽然还是肥态不减,但较之幼年总算略有可观。毕竟沈哲子的岳父肃祖皇帝和皇太后底子都不差,这小子能混个略有可观的评价,已经算是对不起父母遗传了。

    不过年纪虽然长了,智商还是稍欠。这说的是什么话?老子太优秀有错?让你们自惭形秽有错?

    沈哲子坐在席中,垂下头来做假寐状,对皇帝的话根本不作回应。

    “沈卿……沈卿?姊夫,我在跟你讲话,你不能不应我!”

    皇帝在席中端正了坐姿,扶了扶发顶小冠:“这么久都不见面,我是积攒许多话要跟你说,你难道就无言对我?”

    “嗯……”

    沈哲子应了一声,算是给个面子,心里则在想着把皇帝诳出宫苑,灌输给他家沈劲的都是啥三观!

    有这么一点回应也好,皇帝才又来了兴致,身躯稍作前倾低语笑道:“往年我就感叹,姊夫你这人总是让人无可挑剔。但世上哪有完美无暇?唉,本来这种话,我是不好启齿。但这也是人有所见,世道公论,说或不说,都是如此。”

    沈哲子听到这话,倒是有了几分兴趣,抬起头来望向皇帝。继而便见皇帝容光焕发,那肥大的脸颊白里透亮:“这桩事姊夫你也知道,早前我也是靠姊夫相助,才见江夏公家里清新娘子。江夏公家阿姜小娘子相貌和美、这个,我倒不是只重美态,难得品性温婉,早前母后邀集宗中命妇共赏,都有夸赞。唉,我倒不是偏要跟姊夫你一较优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我确是胜了姊夫一筹。”

    “年余不见,我倒不知陛下已经颇有识鉴之能。”

    眼下两人身在皇太后宫室侧殿,沈哲子坐这角度已经可以见到窗边有衣袂闪过,便板起脸来正色说道:“不过妄论居室在阁娘子,总是失礼。”

    皇帝听到这话后,已是哈哈一笑:“这倒跟识鉴无关,男儿求偶,总求顺意。姊夫你诸事可夸,唯独一点有欠。唉,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姊夫,若是当年能有烈性管教,不至于把你家娘子纵成如此性劣。不过姊夫你说得对,这话我也就和你私下小论,不可道于第三人。我家阿姊,较之阿姜娘子确是略有不、不……”

    皇帝言虽抱歉,语气却是充满了炫耀,继而声音戛然而止。然后沈哲子有幸看到一桩奇景:只见那肥白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成了大红色,就好像剥了皮的虾仁过油烹炸一样,从不知人脸可以变得这么生动。

    皇帝快速坐正了身体,板起脸来冷哼一声,虽然威慑力稍欠,但姿态十足:“阿姊你怎么能如此失礼?我与沈卿正商论国务,岂是妇人能私潜暗窥?念你初犯,速速退出。”

    兴男公主紧抿的嘴角抖了一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来告诉皇帝一声,母后得知我家夫郎要在今日集宴都下少贤,准许皇帝出苑一趟,广览集会时贤,以备施政选用。”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递给兴男公主一个会意眼神。他专程挑在今天入苑拜望皇太后,就是存着这个意思。

    “我、我不去!”

    皇帝听到这话,两眼更加闪烁,蓦地向后撤身,语调不乏悲愤。

    “别闹,快准备一下,子时前还要归苑。”

    兴男公主语调则略有怜悯,虽然稍后她会是主要施暴者,但一想到接下来皇帝将要遭遇的处境,也真是有几分于心不忍。

    时下虽然皇权暗弱,但并不意味着皇帝就无关紧要。甚至这个时代皇帝起居出入礼仪较之中朝还要严谨一些,包括冠冕旒珠用料色泽都有众多礼法之士常年讨论。

    在沈哲子看来,这大概有几分做贼心虚的缘故在里面吧。正因为君王实际权柄都被瓜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维持住君王的体面,这也是朝野各家的共识。

    所以虽然皇太后那里已经准许皇帝出苑,但是沈哲子还是持着皇太后手诏在台城里跑了好几处宫寺官署,过程中还遭到颜含等几名恪守礼法的贤长呵斥阻挠。幸亏沈园将要举办大集会的消息已经扩散出去,许多台臣也都给自家子弟努力争取名额,得知皇帝也要到场,于是私下行以方便。

    但就算是这样,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宿卫才终于开赴沈园,进行一些布置警戒,以等候仪驾。

    可是当沈哲子返回苑城准备接皇帝出苑时,皇帝那里居然还没有准备好动身。

    “你出不出来?难道连母后的话都不听?”

    兴男公主站在皇太后宫苑一间偏僻侧室门前,对着那紧闭的房门低吼道,顺便吩咐身畔两名女史去推门,然而那门却纹丝不动。这小子越来越奸诈,刚才还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结果行到宫苑偏僻处便陡然爆发出与体型绝不相称的速度,钻进这间侧室中便不露头。

    房间中皇帝却是牙关紧咬绝不出声,倒不是不敢出声,而是要用力以身躯顶住房门,开口发声难免泄气,这会儿敦实的体型便成了他保命的依仗。

    兴男公主也知这一幕实在有碍观瞻,两名女史推门无果,她便摆摆手让周遭众人都退开,这才凑近了房门低语道:“阿琉,眼下旁侧都无闲人,你把门打开,阿姊保证不会对你动手。我家阿弟年纪也大了起来,又是帝王之尊,又怎么能再为往年游戏旧态。”

    皇帝在房间中哼哧哼哧喘着粗气顶门,倒没有听到房外旁人退开的脚步声,这会儿闻言后敛息侧耳一听,果然没了别的声响,他先松一口气,继而才冷笑道:“阿姊你都知我年长,我怎么还会像往年那么蠢受你欺骗!说起来,姊夫也算高智,可惜因爱生障,居然瞧不出你这恶娘子有多险恶!”

    讲到这里,一股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不过皇帝旋即便想到这一份明悟乃是童年血泪换来,更何况这娘子在她家夫郎面前从来不露此态,于是便又觉这一份优越感实在不值得夸耀。

    不过在说完这话后,皇帝便听到房门外传来清晰的银牙错咬咯咯声,便觉自己实在明智,看破了这娘子诡计。

    兴男公主在房门外深吸良久,才将心内狂怒按捺下来,张口试了几次选好一个自觉柔和的语调叹息道:“你说你已经年长,怎么还是这么不懂事?难道你以为躲在房中,今日便能不出苑?你家姊夫大誉归国,大功遭妒,一举一动都受万众瞩目,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寻他错误。今次因有群情熙攘,恐人诟病绝情远众,不得不在沈园宴请时贤,请你出苑,也是想让你帮他分担少许。”

    “母后准你出苑,也是存念在此,想让你沾染一下你家姊夫的荣光。今次沈园赴宴之众,都是江东各家俊彦少贤,来日俱要入朝为用。这是你家姊夫在帮你搭台,让世道群贤仰望一下你这位少年君王啊!”

    皇帝少有听到兴男公主如此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语气,一时间反倒愣了一愣,继而便又笑起来:“阿姊你也不必再诈我,今日这房门我是不会出的。人都多夸姊夫今次大功壮威,可是我连淮南在何方都不知呢!早前我也好奇,去问几位授业台贤,他们都言君王首重德行,论兵太甚则是社稷非福。往年姊夫都有大功,为什么今次偏要我来分担?你这娘子诡计虽有精湛,可我也非吴下阿蒙!”

    兴男公主听到皇帝那不乏沾沾自喜声,一时间竟有一些失神,继而心情便转为复杂,既有一种顽童难悉人事的无奈,又对那些授业台臣的不称职而愤怒。

    “阿姊,阿姊你还在不在?”

    对于自己能够妙用一次史书典例,皇帝不乏沾沾自喜,可是过了一会儿都未听到门外阿姊回声,便又张口笑语道:“你既然不在,那我就开门了?”

    说着,他肩背重重在门板上撞了两次,而后再侧耳倾听。

    “阿琉……”

    “哈,我就知你是诈我,果然藏在了一侧哄我开门!”

    兴男公主这会儿语调却颇有几分凝重:“阿琉你记得,阿姊永远都是你的阿姊,就算对你有打骂,那都是玩笑。咱们、咱们父皇……罢了,你只记住一点吧,阿姊永远都不害你!”

    “阿姊,你怎么了?”

    皇帝听到阿姊语调略有哽咽,一时间玩闹之心倒也有所收敛,身躯也渐有松弛:“难道你真的恼了我?可、可我跟姊夫真的只是顽笑话,我倒是可以开门让你打我两记出气,只是你要记住不能打脸……啊!”

    房门陡然被撞开,皇帝猝不及防被撞倒在地,还没来得及翻身扭头,老拳已经雨点一般落在肩背上:“你家娘子温婉?你家阿姊不堪?你来说说,往年该要怎么烈性教我?”

    果然,果然还是熟悉的味道!

    皇帝两臂紧紧捂住脸庞,牙关紧咬不再如往年那样大声嚎叫,他也是已经论婚的年纪,已经深知廉耻为何物。被阿姊教训是挺丢脸,而被教训之后还叫嚷出来引人围观,则是丢脸之余还要加上一句恬不知耻。

    一直到了日暮时分,皇帝才算是收拾完毕,仪驾缓缓离开苑城。沿途早有宿卫肃清街道,一路畅行往沈园而去。其实这也是皇帝不乐意离开苑城的原因之一,往年他还可以悄悄出来游玩一下,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每一次出苑的声势便越大,放眼望去除了前后宫人之外,便是队列严明的宿卫,完全感受不到建康城繁华所在。

    如果仅仅只是看这些,他还不如留在苑城抽点时间钻研一下新口味的饴食。毕竟随着他年龄渐长,课业压力便越大,授业台臣已经从原本两三人增加到七八人,闲暇时间越来越少。以至于最近这几个居然没有研制出一种新产品,他还打算大婚之后让新入门的小娘子见识一下他不同寻常的技艺,顺便将那娘子心都给甜化了,也如阿姊在姊夫面前那样温婉甜美,百依百顺。

    一想到阿姊,皇帝衮袍下身躯便不自在的扭动起来,这娘子拳头力道更猛,难道这一次去淮南苦练过什么搏杀技艺?

    等到仪驾抵达沈园,夜幕已经彻底降临,然而沈园周遭却仍是火光冲天,犹如白昼。

    真的是火光冲天!

    皇帝在行辇上抬头向上望,只见那高高的楼宇灯盏层层分布,一直达到了最顶层,一时间真像是天宇降落凡尘的绝美琼楼!眼见如此胜景,皇帝遭受毒打之后的疼痛都不那么猛烈了,心内已经跃跃欲试,想要登上摘星楼顶层看一看夜中俯瞰建康城是怎样壮美的画面!

    这时候,沈园外早有一众先一步抵达此地的世家子弟们行出叩拜迎驾,放眼望去一片乌压压人头,完全分辨不出有多少人。一直等到旁侧侍中提醒,皇帝才点头示意内侍上前应答。接着那些迎驾之众分开两侧,皇帝仪驾行辇便缓缓行入了沈园抵达摘星楼。

    “当今陛下冲龄方足,便能临众不怯,仪态笃静,实在不俗!”

    在场不乏有人第一次面见皇帝,眼见皇帝虽然年纪不大,但身在这样喧闹的场合,居然能够动静得宜,举止大方得体,不免出声赞叹。

    如果皇帝听到这些夸赞声,不免要有所自豪,也要嗤笑这些人大惊小怪,他幼来临朝,如果还练不成这种目中无人的本领,那么每次枯燥无比的朝议又怎么能安坐下来?可惜他这目中无人的本领造诣太高,顺便连声音都给屏蔽,反倒少了一些乐趣。

    摘星楼分十二层,说实话,沈哲子今天真的是打算直接开放顶层,让皇帝临高开开眼界。可惜在离苑之前,皇太后包括台辅们俱都叮嘱,言道夜风凛寒,不准皇帝临危远眺,于是也只能将皇帝的仪驾摆在第九层。

    在登楼的时候,皇帝由内侍口中得知这一安排,登时不悦。趁着登楼难以并行将沈哲子拉到身畔,苦着脸道:“姊夫,你不在都下这些日子,我对你有多少思念你知不知?今次难得出苑,你不能这么对我!方才你家娘子虐我良久,你道我真不是她的对手?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对她稍有纵容罢了!”

    说着,皇帝趁着旁人都不留意,挽起衮服袍袖将胳膊亮给沈哲子看一看。沈哲子匆匆扫上一眼,顿时觉得皇帝这次真是把面子给得十足。

    不过对于皇帝的请求,他也实在没有法子,今天来人实在太多,他很难将皇帝私自领到顶楼去看一眼,只能低声道:“陛下还是稍作忍耐,此楼自是常在,来日一定满足夙愿,今夜实在太多不便。”

    “唉,姊夫你真是,年纪越大,反而不及往年壮胆,都比你家鹤儿差了许多。母后向来不许我沾染炊技,往常都是你家阿鹤助我私带入苑。”

    皇帝闻言后便满脸失望的叹息一声,毫不掩饰对沈哲子的鄙视:“顺便归家道你娘子一声,她就是不如我家阿姜小娘子温婉!”

    沈哲子闻言后嘴角抖了一抖,更加无法理解这些衣食无忧、屁事没有的膏梁子弟内心想法,好好活着不好吗?既然都有这种作死的热情,沈哲子也决定不能让皇帝独守戕害,稍后弄来沈劲,让他们同病相怜!

    皇帝在沈园没有待上多久,小坐大半个时辰,其中过半的时间还是跟随的侍中在宣读诏书。至于诏书的内容,也都是老生常谈,无非对沈哲子的功勋再作褒扬,同时号召在座这些年轻人们以此为榜样,要勤于王事,不负才用。

    在座这些年轻人们对于能够亲睹君王,还是比较兴奋。稍后一些有爵秩在身的年轻人们也都登上九楼,再作拜见。皇帝坐在御案后,视线不乏幽怨的频频望向沈哲子。此一类枯燥无聊的场面,他真是受的够够的。至于广览少贤云云,一刻多钟的时间里,他便接见了足足两百多人,名字相貌都记不住,又能览个屁闲。

    对于皇帝的幽怨,沈哲子也真是有些无奈。台中对他防备得很,离苑之后便不给他太多与皇帝接触的机会。他原本还打算趁着独处之际,帮皇帝重塑一下三观,尤其不能让这小子把自家一颗好苗给掰歪了。结果全程侍臣跟随,到了摘星楼后行程也是安排紧凑满满。

    亥时刚过,台中又有人来,迎接皇帝归苑。看到皇帝垂头丧气下楼,满脸哀怨登上辇车,沈哲子心内不免有几分心酸惭愧。他请皇帝出苑来,也是想让这小子轻松一下,结果连一顿正经的餐食都没好好招待,便就被接走了。

    对于台中这些做派,沈哲子真是有些不满。他家这个小舅子是个什么样人,沈哲子自然清楚。就算他有什么政治上的意图,也不会寄托在皇帝身上去达成。更何况,他如果真的有此类想法,台臣们也根本阻拦不住。还要摆出这样一种态度,大概也是为了申明皇帝是大家的,绝不容许沈哲子一人独恃。

    送走皇帝之后,沈哲子兴致也因皇帝如今被软胁的处境而变得不高。索性也不再返回摘星楼,只是派人通告一声,后续几日摘星楼都要接连开宴,届时他都会到场,继而便直接回了沈公坊。

    虽然皇帝和驸马俱都离开,令得楼内气氛略有回落。不过在听到沈氏家人通知宴会还要持续多日后,群情复又振奋起来。毕竟他们千方百计来到摘星楼,主要还是想在驸马面前有所展示,尤其皇帝的到来令得这场聚会又增添许多政治意义,时间延长一些,他们才能有更多机会在众多同侪中脱颖而出。

    沈哲子要在沈园搞一场集会,也不是单纯的把人凑起来吃吃喝喝、玩玩闹闹。除了兴男公主对皇帝说的那个原因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近来沈哲子自己也被烦扰的不得了。

    沈哲子归都这段时间以来,每日造谒求见者络绎不绝,具帖投献者更是数不胜数。而且这些想要投献入为门生的人,已经不独只限于寒庶人家,甚至就连一些世族子弟也都争相投献。

    类似每天在沈家门口排队等待接见还算是寻常,更有激进些的甚至翻墙而入,只为得到一个在沈哲子门前展示才能的机会,以至于沈氏家人日常生活都倍受影响。

    这些年轻人们之所以如此踊跃,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沈哲子如今时誉崇高,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一个很深刻的社会问题,那就是如今东晋这个统治形态给年轻人们提供的上升渠道严重不足。甚至于哪怕同为特权阶级的世族子弟,都需要通过投献为奴这种方式来获得更多机会。

    如今在江东,选士制度虽然还是九品官人法,偶或州郡还有察举征辟。但就算是九品官人法,执行的也并不严谨,断断续续。虽然州郡仍有中正,乡评也时有举行,但是由于过往这些年派系之见的斗争倾轧局面一直很严峻,所以官人法也都形同虚设。时人大多要通过站队依附,才能获得足够的上升机会和空间。

    关于这一点,沈哲子也不否认,沈家的崛起其实是加剧了这种风气。大量吴人子弟尤其是吴兴人家,都是通过沈家的带契从而进入时局中。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身为领袖门户,便必须要有为追随者提供机会的义务。我自己这里都还分配不足,怎么可能会有不偏不倚的态度去提携别人?

    所以,如今的沈家在时局中其实在选士用人上跟其他执政门户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集结一众追随者分割一块时局利益而后分食之,而且姿态较之别的门户还要更加凶狠。

    这种用人方法诚然是一种自我巩固,但也是一种自我限制,如果不能在适当的时候做出适当的改变,那么沈家未来充其量也仅仅只是另一门阀而已,其力量来源、组织形式注定不能打破这一成长上限。

    沈家如今的优势在于,既拥有着雄厚的乡土根基,又掌握着一部分江北用事的权力。而且过去的淮上大战,也证明了沈哲子作为一个领袖人物的才能合格。将这么多优势集于一身,在时下还没有任何一家可比,自然也就成为时人争进的首选门户。

    要将一群人团结起来,构成一个相对稳定的组织,一者在于利益,二者在于信仰。利益方面没有什么好说的,小到一个人的价值体现,大到整个家族的崛起复兴,沈家在这方面能够提供的机会,都是优势明显。

    可是说到信仰,那就深刻了。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大分裂,相当一部分原因就在于这是一个信仰缺失的年代。把一群人武装组织起来,但却不能提供一个广受大众认可的信仰价值,简直就是灾难。

    在这五胡乱华的年代,北方的军事力量是绝对占优,但是政权更迭频率之快却远远要超过南面的东晋。这就在于虽然门阀交替执政,架空皇权,但最起码对于皇帝的存在他们是认可的。可是在北面,谁又管这套。

    就像后世五代乱世军阀所言,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没有了效忠皇权的概念,一旦拥有力量之后,便要想取而代之。这些胡、汉军头们,可不是后世那种长于言、拙于行的喷子,一旦有了想法就是干,一旦干起来又是几十年生民血泪!

    刘裕篡晋之后,晋祚皇权法统不在,南方政权动荡不逊于北面,甚至犹有过之。南北在这一时期,都有大规模侫佛的现象,说起来也算是一种重塑信仰的尝试。

    所以眼下摆在沈哲子面前的问题,除了保持继续高歌猛进的姿态节奏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该要整合革命队伍的思想。虽然此前他也一直在高喊杀奴北伐,光复神州,但这样的口号更多只是一种很浅层的情感宣泄,并不能达到大义纲领的高度。

    时局中包括王导也曾经喊过,而且在原本的历史上,累次执政门阀不独以此标榜,也大多都落实到行动上。但却没有任何一人,能够完全彻底的贯彻,所以很多时候,北伐沦为一个手段,而非一个目标。

    沈家如今,已经是一个能够给时人提供大量机会的大平台,尤其沈哲子,更是获得时人蜂拥追捧。而在沈哲子方面,也的确需要更多的人才来一起共襄大事。但又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太多的人仅仅只是想通过沈家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满足自身的利益诉求,至于说到能够共同进退,实在微乎其微。

    琅琊王氏的颓势难挽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世道激变,起起伏伏在所难免,风光时候再怎么样的门庭煊赫都是虚假,一旦遭遇挫折,拥护者便作鸟兽散,以至于想要平稳降落都需要足够的政治智慧。说实话,如果不是琅琊王氏还有王导这样一个掌舵人,单单这一次,沈哲子就能将王氏彻底整垮。

    此一类的困境,同样摆在沈家面前。沈哲子想要扩大淮南、豫南的局面,就必须要有更多的人才加入进来。时人想要获得更多的机会,也需要沈家这样一个渠道。但是,彼此之间这种需求关系,是没有什么道义捆绑的,随时都可以互相抛弃。

    应该说,沈家所面对的困境,比琅琊王氏都还要大一些。因为沈哲子是身在北伐前线,不独要承担政治风险,还要承担军事风险。一旦后方有所不靖,那么将会直接影响到正面战场。

    如果只是选拔亲旧乡党,彼此依赖性和忠诚度是有保障,但会陷入自我限制的窠臼,开拓不足。如果兼容并包,广纳群贤,局面开拓速度或许会成果喜人,但越壮大,隐患越多,有可能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强如刘裕,都很难解决这样一个困境。

    所以,沈哲子需要一些非常手段,让这些人上船可以,下船则不能说下就下。他需要掀起意识形态斗争,未必需要即时取得胜利,但却能够净化自己的队伍,给自己的追随者们打上一个鲜明的标签。

    虽然这样一来,会把他放在一个物议争论的焦点,但以他如今的声势和时誉,即便有些物议纠缠,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实际困扰。而且身处这样的争议中还有一个好处,随着他在战场上每一次得胜,便能证明自己的正确,因此而磨练出的队伍忠诚度也会更高。

    第二天,沈园集会气氛有增无减,许多第一天没有获得请柬的,也都在过去这一夜里竭尽全力搞到一张。甚至不乏在都之人急信回报乡土,想要让自家子弟抓紧时间入都来赶上这一场盛会。

    沈哲子第二天倒也遵守承诺,早早便起来准备动身前往沈园,顺便将沈劲给拎出来带上。这小子最近几天都在刻意躲着沈哲子,昨晚更是直接藏到母亲魏氏居舍,压根就不露面。

    魏氏所出两男一女,其中沈哲子那个小妹妹年未长成,而魏氏又颇有几分重男轻女的思想,这从沈哲子穿越之初那身体状况就能看出来,不是一两碗符水就能糟蹋成那样的。沈哲子久都不在家院之内,于是身边也只有沈劲一人承受那厚重母爱,自然这小子难免就会被有所娇纵。

    所以沈劲这个家庭教育,也真是两个极端,父亲要求苛刻,一个不顺眼就大加训斥。母亲则百依百顺,唯恐纵容的不够。沈哲子去母亲房中将这小子拎出时,魏氏还在那里百般叮嘱,仿佛这小子仍是昔年那个奶娃子。

    “上马!”

    沈哲子行出房门,便将母亲的叮嘱抛在脑后,亲随牵来一匹小马,随手一指沈劲。

    “我真的能骑马?”

    沈劲跟在沈哲子后面原本还不情不愿,得见如此待遇,顿时喜上眉梢。他正是好动年纪,因为母亲溺爱,许多危险的事都不让他碰,早就按捺不住。

    沈哲子同样翻身上了另一匹骏马,转头见沈劲不乏笨拙的被亲卫搀扶上马,一副想要纵马狂奔、跃跃欲试姿态,便冷笑一声道:“一匹马驹,至于如此?你是未见淮上千军万马盛况,你家五兄早已经弓马邀名,立勋得爵。这几日你跟从在我身边,若是表现得好,不要说一匹马,良甲劲弩,名刀利剑,都可送你。”

    沈哲子也是想了挺久,这种叛逆期小子,正是神憎鬼厌的年纪,一味厉言、一味顺从都是不妥,还是应该在承认其趣味的同时,逐渐引导。

    沈劲听到这话,先是一喜,继而又纠结起来,思忖阿兄这许诺背后是否正有阴谋等待着他。不自觉胯下马驹便自动前行,便忙不迭弯腰环抱马颈,再见阿兄已经轻越出数丈之外,稚气脸庞上顿时羞红一片,咬着牙壮着胆子挺直腰背,仿佛马身上杵着的一根木桩。

    沈家大宅门外,倒是没有再聚集大量投献者,但也不乏各家仆役于此观望,待见驸马出门,便匆匆往沈园赶去汇报。

    当沈哲子并沈劲抵达沈园的时候,园墅门口早已人满为患,沈哲子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沈劲瞧着不乏眼热,甩开套在靴子上的马镫,垂首看一眼地面,壮胆几次终究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火候未足,稍觉羞耻的被旁边家人上前抱下马来。

    “今日同侪闲聚,诸位实在不必多礼。”

    沈哲子笑着对迎出众人稍作拱手,然后又将身后的沈劲对众人稍作引荐。被众人围观恭维,沈劲倒也不怯场,他生来命好,长大这几年便是沈家家势蒸蒸日上,出入起居都受惯此类追捧恭维,乃至于都有些腻歪,实在懒于回应这些恭维声,姿态也略有懒散,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沈哲子见状,脸色当即一肃,沈劲登时便有所觉,忙不迭端正站姿,一一回应那些上前问候者。如此沈哲子脸色才变得好看一些,他向来都觉得没修养不等同有个性,与人交际接触,有礼貌是最基本的修养。

    哪怕是道途寒卒笑语招呼,如果情况允许的话,他也要颔首回应。当然特殊情景场合,即便是稍有倨傲,那也是有特殊的目的。像是早年他新入都时,不乏受人冷眼,一言不合便要开怼,那是尊严之争,无关乎礼貌修养。至于如今,已经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有所放肆,所以也就无谓再作狂态。

    出迎这些人众,将近两百多人,大多都是生面孔,看起来反倒是沈劲人面比沈哲子还要广一些。这也让沈哲子不免略有感慨,铁打的建康,流水的纨绔,他不过离都年余,都内这些浪荡子们已经换了一茬。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值得伤怀的事情,人总要进步,沈哲子那些旧识们,如今大多数都已经步入仕途,虽然少有几人能如沈哲子这般勇进位尊,但最起码也已经接触到江东朝廷的统治构架。

    当然也有例外,沈哲子很快就在人群后方发现一个稍显萧索的身影,便是桓温。

    桓温比沈哲子还要大了一些,如今早已加冠,此时站在人群中,比周遭人都要高出了半个头,倒是一眼就能望见,只是体型虽然挺拔,但却略显瘦削,眉间两道深纹,望去似有郁郁于怀。

    在这里见到桓温,沈哲子倒是有几分好奇,他是知道桓温跟庾彬差不多的时候服阙除丧,不过早前一直在淮南忙于战事,倒也无暇专程抽出精力来打听桓温的消息。不过他是知道庾翼向来对桓温高看一眼,桓温服阙之后应是不愁出路,现在看起来,桓温却像是有几分不得志,似乎仍是白身。

    看到沈哲子望向自己,桓温脸上也露出稍显拘谨的笑容,正待要举步行上去,只是前面诸多人环拥在沈哲子身畔,兼之身后还有桓云、桓豁两个小兄弟拉着他衣角,只能站在远处对沈哲子稍作拱手。

    沈哲子向此行来,人群自然分开,待到桓温面前才笑语道:“元子兄,真是久有不见,别来无恙啊。”

    看到沈哲子专程行向自己,桓温眸中闪过一丝波澜,又郑重作揖:“梁公淮上威行,温亦有闻,恨不能身临从用。”

    类似桓温这种模样,沈哲子此前也在庾彬身上见过,长隐丧居数年之久,不能身临时局之内,难免会有一些物是人非的疏离感。沈哲子原本还要再跟桓温说上几句,这会儿园内又有人行出相迎,便对桓温稍作歉意点点头,继而一指身后沈劲说道:“你来替我招待元子兄,将他们昆季引到楼上,不得失礼。”

    沈劲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出卖自尊以从阿兄那里换来他的喜爱之物,于是便连忙点头,待到人群跟随沈哲子离开,便上前一步,学着阿兄模样稍作抱拳,才发现自己平视只能望到桓温胸口,难免有些尴尬,后退一步后才仰头望着桓温说道:“阿兄他誉盛身劳,绝非礼慢,还望元子兄不要见怪。园内尚有幽径,请贤昆仲随我来罢。”

    沈劲或是难免有几分骄狂,但也并非不知礼,见到阿兄对桓温都另眼相看,特意安排自己接待,自然也不敢失礼。

    “阿兄,他是沈阿鹤!早前我随阿母城南郊行,就是他纵车撞坏我家车驾!”

    这时候,桓温身后小兄弟桓豁指着沈劲对桓温说道,言中不乏愤慨。

    沈劲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尴尬起来,下意识摆手否认:“桓世兄说笑了,我是岁末才随亲长入都,久在庭门受教,实在不敢在外浪行。或是人有同号,竟让世兄误会。”

    “你……”

    桓豁还要争辩,却被桓温抬手制止,他已是二十多岁成年人,往年也不是没有年少过,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是看到沈劲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瞎话,倒不免想起早年的沈哲子,于是便摆手笑道:“我在园中也非新客,小郎倒也不必专程作陪,眼下人潮涌动,我与幼弟稍作等待,稍后自去登楼即可。”

    沈劲原本还惦记着阿兄的吩咐,不过被人苦主当场抓住,一时间也实在不好意思再留下来,于是便拱手退开。他瞧得出那个桓家老大跟自家阿兄关系不错,难免担心这事会被阿兄得知。其实他也不是特意要去得罪桓家,作为都内新晋纨绔,统共也就只有那几样玩乐手段,或是纵车于途惊扰到别人家,自有家人收尾赔偿,极少会有人再去追究。

    正思忖着该要怎么善后,园外又有人语传来,沈劲转头望去,只见有几人乘马向此而来,正是谢家几兄弟。对于领头的谢奕,沈劲虽然认识,但却不熟,但是当中最显眼的一个,却是他的好友谢万。

    至于谢万显眼到哪一步,那真是从头到脚无不夺人眼球。首先头上一顶漆纱小冠,上面并排插着几根彩翎,时服衣袍样式倒是寻常,但袍带彩绺一直垂到脚下,腰带虽然没有五彩缤纷,但在阳光照射下金光闪闪,就连胯下坐骑都从头到脚覆着一层竹片编成的披甲,显得那么卓尔不群,跑动起来噼噼啪啪。

    其人似是过分醒目,谢家其他几兄弟都隐隐拉开距离。到了门前一起落马,谢奕先行上来,对沈劲打了一声招呼:“阿鹤小郎,驸马和沈五已经登楼了?”

    “阿兄已经上楼,五兄在家苦读。”

    沈劲没精打采回了谢奕一声,又对旁边的谢据摆摆手,彼此常有往来,倒也并不陌生。及至看到侧身往园内行去,压根就不望他的谢安,便又想起来这也是一个隐患,上前一步将谢安拦了下来,又对回头望来的谢奕、谢据道:“两位世兄先行,我跟四郎、五郎还有事要谈。”

    谢万落后其他几人一步,下马稍显急躁,被佩剑剑鞘戳到了腿侧,曲起腿来往前跳,压根不理门口正对他打眼色的谢安,只是摆手对谢奕叫嚷道:“阿兄等我,若不同行,驸马能知我是何人!”

    沈劲站在门口呵呵冷笑,指使家人把谢万拦下来,才冷哼说道:“谢五你也不要急着去见我家阿兄,早前你在南郊得罪一户人家,他家子弟就是我阿兄良友,今日也在楼内。我是好心留此道你一声,你若不想人前露丑,赶紧在门前想出一个法子解怨。”

    说着,他又望向另一侧的谢安,摆出一个和善笑容:“误交损友,都让我家阿兄薄我。四郎你是我辈少有的贤良,你是不忍见你家五郎被楼上群贤见笑吧?”

    谢安听到这话,沉静脸庞上顿时露出狐疑,旁边谢万已经满脸急色:“阿鹤,我向来都是跟你出出入入,真要得罪什么人,那也绝不会是我一人犯下!”

    “我是帮你才留在此处通信,你还反来污我?”

    沈劲故作羞恼,转头避开谢安那怀疑的目光注视。谢万还道沈劲将要弃他不顾,连忙上前拉住沈劲胳膊:“是我失言,阿鹤你要助我。”接着又反手拉住谢安,苦着脸道:“四兄你要助我。”

    摘星楼内部空间不小,尤其是底部几层,几乎每一层都能容纳几百人。但如果真放那么多人进来,比肩接踵、拥挤不堪,那也没有了集会的气氛。

    真正沈哲子亲自发出的请柬,不过三十多份而已。不过那些受邀请的人,本身也有亲朋好友想要凑凑热闹,兼之又有人求告到沈家其他族人那里,也都不好拒绝。所以今天摘星楼里,最起码聚集了有近千人。人虽然不少,但是分层安置下来,场面倒也不算喧闹。

    今天没有皇帝到场,也就不像昨天那样直接开放到九楼,仅仅只是开了下五层。沈哲子就在这第三层楼里坐定,登楼途中虽然上前礼问者众多,但当他真正入座的时候,身边也并没有太多人流连。

    虽然摘星楼里本身并没有什么等级分明的待客规矩,但在都内厮混久了,人也大多能够摆清楚自己的位置,彼此相当的人聚在一起。真要强求越过层次倒也没人制止,但会被人耻笑则避免不了,而且自己也不会自在。这种无形的尺度,古今皆同,对于许多人而言,摘星楼能够给他们提供一个接触到驸马的机会,便是不虚此行。

    沈哲子如今虽然待人谦和有礼,但也不过止于点头之交罢了。如果真要具体到和每一个人都作详谈,凭他目下的人望,那就不是礼貌,是作践自己,也就不用再做别的事情了。

    当沈哲子落座后,分散在其他楼层的人也都纷纷行来略作礼问,有的便直接留在了这里,有的则稍作停顿便转去别处。

    摘星楼三楼有一座硕大的高台,三四楼之间俱能望见高台上的情景。今日楼内倒没有安排什么歌舞乐姬之类的寻常节目,这让一些想要一饱眼福的年轻人们都不免遗憾。

    要知道摘星楼在都中名气之大,还有一点就是楼内上演的雅戏乃是当世一绝,比如早年驸马入仕担任东曹掾时,在楼内宴客所上演的那一场鱼龙曼延。许多曾经身临其会,亲眼见识过的人,哪怕过了几年,言到当日瑰丽美态,仍是津津乐道,绘声绘色,令闻者都颇感羡慕,遗憾不能亲睹。

    不过此刻那舞台也没有闲着,有一群伶人正在台上表演一些剧目。往年建平园上演一场《花木兰》戏剧,让这一种新的戏剧形式很快在都内风靡,不独在权门之中深受追捧,就连一般坊市中也都出现一些类似的节目。将乐府声曲与俳优杂戏结合在一起,再用一些叙事故事串联起来,便是一出极好的视听盛宴。

    当然士庶之间还是自有趣味标榜,也因此衍生出许多新的剧目。比如早前借了沈家声势而在天师道内斗大占上风的陆师君,便集结大量宗教人士,编演出许多宗教题材的剧目。

    至于被时人念念不忘的鱼龙曼延,沈家那些道具和相关的伶人,便都被天师道租用过去装神弄鬼以招揽更多信众捐献,旬月之间便有大量财货贡献回来。这也算是沈哲子利用先进的文化娱乐方式,终于让自家那些谗道之辈浪费的财货开始回流,但想要彻底的扭亏为盈,还需要不短的时间。毕竟他家人尤其他母亲魏氏,在这方面实在太能造了。

    沈哲子将手插进天师道里,别的好处短时间还没见到,最起码在止损方面已经立竿见影。虽然他母亲还没改了这恶习,但是天师道如今的一把交椅陆师君是不敢再肆无忌惮侵吞沈家财货,进献多少转头都要乖乖送回来。

    眼下舞台上正在上演的乃是一出名为《兵尉曲》的剧目,这是一出坊间热剧,不过在世族之间却乏甚关注。毕竟实在没有什么代入感,或许寻常兵户子弟能够因功升为兵尉等兵长已经分外难得,可是世家子弟若要从军,兵尉一职甚至连起点都够不上。

    不过如今楼内众人也都知这一出剧目本就是根据驸马麾下兵长事迹改编,因而便有人别出心裁,让自家伶人闭门排演,今日终于等到机会,带入沈园来供驸马欣赏,也算投其所好。

    沈哲子在席中听了一会儿那《兵尉曲》,由于眼下戏曲还是草创,表现形式远未成熟,剧情背景、人物言语多靠乐府诗篇带出,人物则用一些简单的动作表现,因而对创作者来说难度不低。此时舞台上上演的这一出戏,很短的时间里便切换了十多种乐府题目,用词编排都很考究,能够感觉得出创作者也是用了心。

    略作沉吟之后,沈哲子唤来楼内管事,询问台上表演者是哪一家子弟带来,将人带到他这里来。

    那管事离开稍作询问,又过片刻,便将一名年在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带了过来。

    “吴乡末进,故鄣范理,参见驸马。”

    年轻人上前一步,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激动难耐,语调都隐隐有些颤抖。

    “范君不必拘礼,请坐。”

    听到这年轻人乃是吴兴同乡,沈哲子对其不免又生几分好感,当那年轻人低头入席之际,旁侧任球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了这年轻人的家世详情。沈哲子垂眼一望,才知彼此也不乏渊源,这个范理的宗中长辈还曾经做过老爹沈充的属官,其家也是早前沈家组织商盟伊始便加入的乡中豪户。

    此时台上剧目仍在上演,沈哲子指了指舞台,望着那范理笑语问道:“这《兵尉曲》本是坊中戏作,早前我也有闻,与台上所演倒是略有出入。范君家人颇熟此戏,不知何人改编?”

    范理听到这话,神态更显激动,垂首平缓片刻才说道:“愚本乡野鄙夫,制艺不成,多慕武用,早前兵尉曲传于乡中,怀内深感。只是俚传多有鄙语,不堪久唱,因是求告乡中清迈文雅,试作改编,长使家人作戏以为自勉。驸马乃我吴乡玉树,少进标榜,因之驸马功成归国,斗胆献戏,以求驸马斧正。”

    听到那范理一板一眼、稍显困难的作答,沈哲子便猜到只怕这番说辞都是一早编好记在心里,以应对眼下这种情况。不过这一类的小心机,他倒也不在意,老实说凭他现在的名位,寻常人想要接近到他,是要用心一点。

    “如此说来,你对戏中所言兵尉也是神交已久了?”

    沈哲子又笑着问道。

    “是、这是当然!仆本有从戎之心,寻常居乡,也多教家人行伍法禁,只盼有一日能随驸马冲阵用事!只是早前家中因有服衰哀事,不能跟从驸马淮南作战……”

    范理又连忙站起身来,拱手说道,说话间他便将手往腰间去摸,似要在沈哲子面前直接表演自己的武技,可惜却是摸了个空,一时间愣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修短随化,恭礼节哀。少年意气,还是应该勇争当时,不必颓唐。”

    沈哲子笑着安慰一声,然后示意家人递给这同乡一份名帖,又说道:“今日诸友齐聚,不便详言。范君来日若是有暇,可持帖过府一叙,若是那日方便,我倒可以引你见一见那位神交颇久的兵尉。这也不对,如今已经不是兵尉了,而是我淮南王师领军幢主,功授关内侯!”

    范理闻言后已是大喜,两手伸出小心翼翼接过那份名帖,又对沈哲子连连道谢,这才缓缓退下楼去。楼层之间本就无甚阻拦,楼下众人眼见那范理被请到楼上与驸马对谈片刻,而后便受到一份驸马送出的名帖,一个个俱都羡慕无比。一时间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俱都一拥而上,争相寒暄询问。

    旁侧也不乏人见到沈哲子与那范理问答经过,心中自然也是多有感慨。坐在沈哲子不远处的李充笑语道:“我与驸马,也算是忝为同侪,如今驸马已是王命贤臣,南北并重,已有宗师姿态。相比之下,我真是愧于同席。今日也要厚颜自荐,不知驸马可愿纳愚?”

    语气虽然不乏玩笑,李充心中也是不乏期待。说起来他也是应该后悔的,淮上大战前夕,他作为台使前往梁郡,若是那时候能够不拘泥于台命直接留下来,如今也能大功并荣了。

    沈哲子闻言后便哈哈一笑:“弘度兄你这么说,莫非怨我薄情?如今江北王事虽然强敌败退,但若要回归故国,仍需时贤并力共驰。我不过是稍显一时,来日大功分猎,还不知会有多少时贤显拔于前。若能共用王命之下,我是求之不得,怎么敢阻贤进!”

    这会儿,到来者更多。而且由于有了先前范理的榜样,等到那兵尉曲演完之后,便不乏人争相要登台表演。于是舞台上一时间也是群魔乱舞,有人登台吟咏诗赋,有人则表演剑技搏击。虽然稍逊于玄雅风流,但却不乏慷慨壮气。

    沈哲子在席中也不厚此薄彼,挑了一些人接见询问几句,又送出十几份名帖。如今他的名帖,在许多人看来便等同于一份前程,可谓是千金难得,那些收到名帖的,也都欢欣无比的接受旁人羡慕恭维。

    时入正午,沈哲子才登上五楼,让人将分散在各楼层的旧友属官们请上来宴请用餐。环顾一周,却不见沈劲,园中自有家人看管,沈哲子倒也不担心这小子惹事,随手一指坐在另一侧的谢奕问道:“无奕身畔怎么只有虎子?我听阿鹤言起你家四郎、五郎俱都归都,怎么不一起过来?”

    “那两个小子早在入园前,就被阿鹤小郎喊走,至今也都不见踪影。”

    谢奕本身就不是什么细心的人,登楼之后便与淮南同僚拼酒,这会儿两眼已经渐有迷离。

    沈哲子听到这话后便觉不妥,继而又见早前安排给沈劲接待的桓温兄弟也都不在席中,便对身边任球说道:“速去将那小子捉来!”

    随着沈哲子登楼,沈园内绝大多数人都跟随而入,偌大园中已经少有人在外游荡。

    沈劲在动念找人背黑锅前,已经叮嘱家人留意桓氏兄弟的去向,因此倒也不担心找不到人。不过他心情还是不乏急躁,担心赶不及在桓氏兄弟再见阿兄之前处理好此事。至于旁边的谢万,在家准备良久,盛装出门,就是为了在驸马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会儿更是急躁不已。

    三个半大少年在园中并行,很快那两人便将后方的谢安给落下了。谢安年纪虽然还未长成,但是已经有了几分从容不迫的沉静气度,不急不缓行在后方,并不因前面那两人疾行而迁就步伐。

    “四兄你能不能快一些?若是不能赶在驸马之前拦住那人,今天我可要丢脸了!”

    谢万心里焦躁的不行,一边疾行一边回头催促谢安,频频招手。

    “你们若是不耐,可以先行。我连事情原委都不知,又能帮上什么?”

    谢安闻言后仍是不急不缓,只是望向同样一脸急色的沈劲时,脸上已是露出几分促狭笑容,终究还是少年,不能尽敛心思。

    沈劲做贼心虚,原本他计划是先用谢万顶上去,若是能够解决此事最好,若是解决不了最终还要被阿兄得知,那么将谢安拉进来对他也是一件好事。毕竟阿兄对这个谢家老四好像印象不错,能把谢安拉进来,他就算要受责罚,应该也会轻一些。

    于是他便干笑一声,返身行在谢安身畔,指着谢万道:“五郎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反正错事都已经做出,若是补救不了,你不妨先归家去,来日你再来我家,我带你去我阿兄面前再作辩解。”

    “你说得真是轻巧,你道驸马也和你我一样诸事都无,成日浪荡?错过今日机会,来日我怎么还能轻松得见?”

    谢万急的直跺脚,他是一个比较爱出风头的人,实在不愿意错过今天这个好机会。

    好在有了沈氏家人的指引,三人很快便找到了位于一楼厅室内的桓家兄弟。此时桓温正在与友人交谈,至于那两个小兄弟则坐在他身边。

    “那兄弟三人,他们是已故万宁县男桓彝桓内史的子息,你见那个生的高大的桓元子没有?他就是我阿兄旧年良友,稍后肯定还要与我阿兄长谈。他左侧那小子,便是曾经被你得罪……”

    沈劲躲在门侧,指着房内桓家兄弟介绍道。

    “我怎么不识得他?”

    谢万闻言后便有狐疑,仔细打量桓豁片刻后才皱眉道。

    “你每日得罪多少人,难道都能细数出来?你且站在这里,我让家人把那小子唤出,咱们寻个幽静之处私下了结。”

    沈劲说谎脸不红心不跳,将谢万推到门前立定,然后招手将家人唤来吩咐几声,家人便匆匆入房。

    “人是你得罪的,你在诈五郎!”

    这时候,谢安在躲在门侧的沈劲耳边低语道。

    沈劲闻言后干笑一声,继而眸子一转,说道:“我与五郎情笃,自有同甘共苦的深谊。你也不算聪明,若是早一步看出,怎么不阻止五郎?”

    谢安闻言后叹息一声,不乏老成道:“误交损友,是五郎才真。你既然把主意打到他身上,若是不能解决此事,稍后在驸马面前就算爆出此事,你肯定也要攀咬五郎分担罪责。”

    沈劲听到这话,眼皮顿时一翻,他不乐意跟谢安做朋友,倒也全非这小子长得比自己漂亮些,实在自己一些小伎俩在谢安面前少有得逞的时候,远不及跟谢万相处起来快乐。

    说话间,那桓豁已经被沈氏家人领出,脸上不乏疑惑。席中桓温也在转头打量站在门前的谢万,他今日带兄弟来此,也是想要结好一些人脉。他是饱受家道中落之苦,听到沈氏家人来说吴兴太守谢裒的儿子要请桓豁去闲戏,倒也不疑有他,毕竟在沈园里也不会有什么歹人出没,加之谢万那奇异装扮也实在醒目,于是便鼓励桓豁自去结交朋友。

    桓豁行出房间来,看一眼神态略有不善的谢万,正待要开口发问,忽然又看到站在旁侧的沈劲,脸色当即一变:“沈阿鹤,原来是你……”

    沈劲探手一把将谢万拉到身边来,继而便哈哈一笑:“是我又如何?我也不瞒你,这一位就是我的好友谢五郎,名号道出,都内少进又有何人不知?”

    谢万听到这话后,登时便将胸膛一挺,继而便气势十足道:“我辈少进,凡有恩怨,俱都要私下解决,求告亲长,人所不齿!桓家小儿,你若有胆量,与我出楼细谈!你放心,此地乃是沈驸马家苑,我是绝对不会对你用强。若是不敢,自此后前怨全都不要再言,否则世道都要讥你胆怯!”

    听其语调姿态都是如此娴熟,可见往日此一类事情也没少去做。旁侧沈劲也配合着笑了起来,指指门内道:“若是怕了,就去寻你家阿兄。谢五不是常人能敌,你就算胆怯,也是常情。”

    桓豁本来是有几分怯意,毕竟在旁人庭门之内,又少有遇到此类状况,不过听到两人接连讥笑,一时间也是意气勃发,踏前一步说道:“我才不会怕你两人,出楼就出楼!”

    于是几人很快便被沈劲领到摘星楼侧一射堂内,沈劲指着堂内一排弓械冷笑道:“我们是不会做那种以多欺少的鄙事,你与谢五比射,哪个胜出,哪个话事,敢不敢?”

    说着,他便从架上取下两具软弓,分别递给两人。

    “我、我不会射。”

    桓豁接过弓来,脸色却有几分黯然。他家并无射堂,兄长练习骑射技艺花费已经不菲,又有诸多家人要供养,已经很难再给他提供耗用。

    “你也是贞良忠烈之后,居然连射技都不学?”

    谢万听到这话,脸上已经露出鄙夷,抬手连射几箭,俱都没有脱靶,在这年纪而言,已经是不弱的成绩了。

    桓豁听到这话,脸色更显羞红,蓦地低吼一声,两臂一拉,竟然直接将那软弓拉断!

    旁侧几人见到这一幕,俱都瞪大眼睛,虽然沈劲所取两弓拉力不大,都是少年习射所用。但若讲到直接将弓拉断,沈劲和谢万两个自诩勇武的可是都做不到。由此也能看出,这桓豁虽然射技不精,但是臂力实在惊人。

    “原来还是小觑了你!”

    又过片刻,沈劲才啧啧有声,绕着桓豁上下打量一番,觉得单凭武力已经很难震慑住此人。至于再让门生出手,且不说他丢不起这人,若被阿兄得知,那可不是随便训斥两句就能了结,他想都不敢想。

    “两膀蛮力罢了,顶多只是良卒之才。”

    谢万虽然自觉也是不及,但嘴上还是要强,不肯认输。

    桓豁转过头去,冷哼一声,扬了扬手中断弓:“我坏了你家弓械,身上没钱赔偿,要去寻我阿兄。”

    “说得什么话!”

    沈劲听到这话,顿时将眉梢一挑,顿足不悦道:“我见你是不凡,才肯与你较量。区区一张弓,也值得说?你家阿兄与我阿兄已是良友,送你一弓又如何!以后若是无处习射,就来我家。这射堂械物,全都随你取用。”

    “阿鹤,咱们可是仇人,怎么能……”

    谢万听到这话,顿时一急,仇怨还没化解呢,怎么能交朋友!

    沈劲听到这话便翻个白眼,武力又震慑不住人家,正该利诱,彼此做了朋友,旧怨自然一笑化解了。

    桓豁起初听到沈劲的话,心内也是一热。他身受阿兄影响,自然也想做个弓马娴熟的良才,只是苦于家用不足。沈家这射堂,单单良弓便摆了百数具,箭矢更是成筐堆放,实在让他大有意动。

    可是听到谢万的话之后,桓豁心情复又冷却下来,摆手道:“你家门庭显赫,往来那么多宾客。你就算要和我为友,也非真心看得起我,只是要遮盖你的错事。”

    沈劲听到这话后,脸色不免羞红,说实话看到桓豁臂力惊人,他确是想与对方做个朋友,学阿兄一样宾客盈楼。不过这个桓豁自尊心极强,又说中了沈劲的心事,反倒让他不好再说什么。他拉谢万顶包,那是熟不拘礼,即便说破也不过一个玩笑,彼此也不会因此介怀,这正是损友趣味所在。不过跟桓豁,便就没有那种交情了。

    “桓世兄此言,略失偏颇。”

    这时候,始终安静立在一边的谢安开口说道:“桓内史英骨壮烈,举世赞颂。因此一桩,胜过世人诸多。生于如此庭门,何人不可论交?至于此前或有小隙,实在是舍弟和阿鹤小郎失礼,不过也不是刻意得罪,只是任**荡,疏忽冲撞,本质都不是恃众欺人。世兄若是仍有忿念难解,我让舍弟向世兄道歉。”

    说着,他又对沈劲招招手,凑在一起耳语一番。沈劲听过之后,面有几分难色,不过想了一会儿,还是上前道:“桓世兄,我跟谢五都无恶意,也是诚心要交你这朋友。你若不信,稍后我跟你同往阿兄面前,承认我自己犯的过错,如此你总是无疑了吧?”

    谢万那里还要张口反对,但见四兄和沈阿鹤都厉目望他,便上前一步略作拱手,说道:“就是如此。”

    “我、我也不是深念旧仇,阿兄也说驸马相助我家良多。只是、只是……我也不是气量狭小,阿鹤郎君你……”

    桓豁听到这几人如此说,一时间反倒不知该要如何应答。

    沈劲见状才松一口气,他是听谢安建议,如果拉着桓豁一起在阿兄面前认错,有桓豁帮忙说情,他家阿兄非但不会怪他浪荡惹事,反而还要欣赏他能够深顾人情。若事态果真如此,看来以后还要跟谢安多沟通一下,谢万那个家伙实在智计稍欠。

    摘星楼五楼上,席中统共在座四五十人,除了淮南一众属官之外,其他的也都算是关系比较亲厚,又或者旧望宗门直系子弟,比如武陵王司马晞。

    南渡宗王日渐凋零,元帝司马睿的儿子们则日渐长大成人,成为宗室中的主要代表,武陵王便是如今宗室中比较活跃的一个。彼此年纪相差不大,沈哲子早前在都中时与之便有不错的私谊。今次归都,武陵王往沈园来的更加频密,常与淮南一众将领们混在一处。

    虽然台中至今还未召集议事,但沈哲子也是听到一些风声。他再归淮南,主持军政事务已成定局,这一点谁都不可更改。不过台内是有一部分人希望能对他稍加限制,再派一个足够分量的人去担任他的副手,而这个人选极有可能便是武陵王。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谈不上欢迎,毕竟武陵王的身份摆在那里,就算其人没有什么意图,也会被旁人用来给自己制造一些困扰。不过也谈不上过分抵触,且不说早年祖约便曾恃淮南之地而作乱谋逆,单单沈哲子自己便不是能让台中彻底放心,所以必然是会有此类举措。相对而言,武陵王总算还是比较好沟通的。

    最起码从名位上而言,早前他还是在宗王之下,可是今次再过江北上,宗王已经需要受他节制了。

    席中众人相熟者各自谈论,沈哲子因为惦记着沈劲的事,也就没有加入讨论中。

    任球下楼不久,几个少年便登上楼来,沈劲当先,后面则是打扮颇为醒目的谢万,后方谢安与稍显拘谨的桓豁并行。这一楼层硕大厅堂本就少人出入,几个少年迈步行入之后,很快便吸引了在席众人的目光。

    沈劲因在自家园墅,举动倒还随意。而谢万虽然颇爱出风头,但突然被这么多的人注视,一时间也是颇有忐忑,脚步不由自主便放慢下来。至于桓豁,视线飞快在席中环视一周,却并未发现自家阿兄,不免更显窘迫,甚至不敢上前。

    谢安身上自有一股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沉静,哪怕陡然成为场内焦点,也并未因此而感觉局促,视线在看到席中两位兄长后,转为好奇的在厅内环顾打量,很快便心有所感,望向了与武陵王并座首席的驸马沈哲子。

    此时沈哲子也正饶有兴致的望向谢安,两人视线彼此一触,谢安便觉有一种淡淡的压迫感,忙不迭垂下眼帘,片刻后又忍不住回望过去,却发现驸马视线已经转向旁处,心内已是忍不住生出一丝失落。

    他对驸马颇存好奇,不独是因为驸马如今时誉崇高,也是因为家中亲长,父亲包括兄长,几乎凡与驸马有所接触者,对其人都是赞不绝口。这自然让少年心内颇多猜想,想要亲眼见识一下是何人物竟能如此广受盛誉。

    他是不敢长久注视首席以免失礼,但却忍不住视线扫过频频打量。谢安年纪虽然不大,但是庭门之内交际往来也是见过不少颇受世道推崇的俊彦,而且他堂兄谢尚本就是同侪少有人及的贤良。

    今日见到驸马,谢安也是颇觉讶异。原本在他看来,世道如此推崇,应是不乏虚誉,难免名不副实,已经做好了会有失望的准备。可是今天亲眼见到,非但没有感觉失望,反而隐隐超过他的预期。当然他这个年纪,本就谈不上什么臧否识鉴的眼光,而且不过区区几眼,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太深层次的东西。

    但就算是单以仪容气度而论,便已经让他眼前一亮。若是单以仪容相貌来论,谢安还没有见过能胜过他堂兄谢尚的时人,原本他是觉得能与他堂兄相比的,大概也只有无缘一见,南来令得江表都为之轰动的卫玠,又或者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夏侯玄等古人了。可是今天见到驸马,他才知往常人所言之江东灵秀所聚实在不是虚誉。

    坐在席中的驸马,衣饰装扮都并无出格怪异,金丝嵌玉的小冠,月白锦袍暗金纹线,犀带束腰,余者并无更多环珮,简单而又醒目。虽然坐在席中,身躯仍显挺拔,以至于让人一眼望去便忍不住忽略旁侧的武陵王,视线俱都集于驸马一身。

    若是纯以相貌,驸马脸庞肤色略淡,并无那种肤白胜雪的妖冶美态。但是鼻梁英挺,剑眉星目,顾盼之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魅力。这也是驸马与他堂兄相貌间最大的不同,虽然都是俊美,但是他的堂兄谢尚妖冶居多,略显轻浮,但驸马却是那种让人想要接近,但又不敢轻忤。

    如果说这只是一时错觉,那么席中同样还有另一位以姿容仪表而著称的王濛王仲祖,王濛也是不乏韶年盛态,望去神采飞扬,但若与驸马比较起来,却像是明珠蒙尘,略显黯淡。

    无论人或事物,都怕比较。到了谢安这个年纪,也已经能够感受到家势高低的不同,不过往常面对沈劲,他也并无太多羞惭之类想法,只目作寻常顽劣少年。可是今天看到驸马之后,再见席中他家阿兄谢奕已是两眼迷离,仍在捧杯与人戏语,心内实在是对沈劲生出许多羡慕。庭门中有这样一位风雅高标的兄长可供踵迹效行,也真是常人难企的幸运。

    沈劲并不知身后的小伙伴已经生出了这么多的感慨,上前一步先对武陵王等人施礼,然后才行到沈哲子席前,垂首道:“阿兄,我要向你承认一桩错事。”

    沈哲子闻言后便抬起头望过去,神情略有严肃起来。沈劲见状后,途中鼓起的勇气顿时消散许多,转过头来指着后边那几人道:“这几位都是我的良友……”

    顺着沈劲的介绍,沈哲子视线转望过去。感受到驸马目光注视,谢万心内竟然罕见的生出几分羞涩,忙不迭垂下头来,手足都不知摆放何处。

    看到谢万这幅打扮,沈哲子也是不禁莞尔,转头望向另一席中的谢奕。谢奕则早已经以手掩面,端着酒杯与邻座胡润私语起来,实在羞于承认这是他家兄弟。

    其实谢万这打扮也不算太出格,风格倒与另一席的王濛略有相似,王濛虽然没有夸张到头顶羽毛,腰缠金带,但也是锦衣彩袍,非常醒目。区别则在于底子实在差了些,谢万虽然生的不丑,但硕大鼻孔摆在脸庞当中,让人不忍细看。

    等到沈劲介绍到了谢安,沈哲子便更认真打量起来,另一席中庾曼之则忍不住笑起来,指着谢奕道:“此前不见四郎,我还道是满门灵秀俱在仁祖兄一身所系。如今看来,原来谢二你才算是庭门里少见的败类。看到这一位四郎,竟让我想起早年初见的驸马,虽然还是稚嫩,但已经有了雅静气具。”

    听到庾曼之这么说,其他众人也都忍不住仔细望向谢安,而后便不乏人开口附和。听到旁人这么说,谢安仍有稚气的脸庞上也是隐有喜色流露。而沈哲子看到这一幕后,也是不免暗道惭愧,抛开相貌不提,单以气度而论,人家谢安乃是生来长成,他则免不了有作弊之嫌。

    沈劲将桓豁拉到前面来,才又对阿兄说道:“早前我是多有任性,纵车于外冲撞过桓世兄出行家人,担心阿兄训斥,一直不敢承认。今日桓世兄也过府为客,我、我……”

    沈哲子听到这话,便又望向桓豁,笑语问道:“还有此事?”

    桓豁上前一步,拱手说道:“我、我与阿鹤小郎也是同龄,寻常游戏难免忘形失态,实在不敢以此小事打扰驸马。只是、只是阿鹤小郎定要自陈……”

    “桓世兄虽然同龄,但勇力颇健,又是忠烈门户,阿鹤想要与他结识论交,又担心前隙难除,所以才定要同来驸马面前认错。”

    谢万在旁边补充说道,一边说着一边望向旁侧的四兄。

    “原来如此。”

    沈哲子闻言后便微微颔首,他这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旁侧已经不乏人开口称赞起来,有言沈劲坦诚率真,又说他嗜贤敬长者,不乏夸赞之声。沈劲听到这些话,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如此看来,阿兄应该不会再责他,只是抬头望去的时候,却见阿兄神态更显冷峻,心内便是咯噔一声。

    沈哲子对沈劲招招手,让他到近前来,沉声道:“你可知为何你是做错,眼下自陈,在座却是不乏美言?”

    沈劲张张嘴,继而又望向颇显尴尬的谢安,片刻后才摇了摇头,他当然是知道的,但又怎么好意思说。说出来尴尬的不独是自己,在座众人也都难免尴尬。

    “幼冲之年,纵然有错,错而能改,略可称善。在座对你不乏褒言,一则人情兼顾,二则尚有期许。但你要明白,这一份称许,不是因你雅正,而是因你改错。虽是嘉言,实则鞭策。初受尚可自喜,再受便是羞耻!怙恶不为美,人意总有失,来日应该以此为戒,否则绝众之期不远。”

    沈哲子讲到这里,语调不乏严厉,而沈劲头颅不免垂得更低,这跟想象中的场景不大一样啊。

    自家小兄弟是个什么性格,沈哲子又怎么会不知,凭沈劲自己的话,是绝不可能乖乖认错的,一定要想办法隐瞒到底。所以当他说这些的时候,视线也是有意无意的望了望谢安。

    谢安感受到驸马的视线,一时间脸庞也是隐隐有些发烫。他甚至能感觉出驸马这番话不是在说给沈劲听,而是在说给他听,就算同样是夸奖,也有诸多不同。

    有的是因人情,有的是因期许,有的纯是应酬,有的则是纵容,如果好坏俱都不审,一概受之,那么这些夸赞反有可能让他失了自诫自持的能力,继而在是非对错中迷失。他教沈劲这么做,用意何在旁人并非看不出,而是不予计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