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楫满道途,游人相接踵。
悬瓠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人多。尤其在这四方皆战乱的年代,荒野饿殍陈尸、难民结队流浪或是不乏,繁荣祥和却已经久有不见。因而许多初临此境之人,都会感受到巨大的心理冲击。
此处地形垂悬河谷,三面环流,绕行江上便可通览全貌。依于汝水是一片逐次升高的缓坡,无论从哪一个方向望去,所见都是出入此境的人群。还有许多缘水而建的庄园,高高寨墙内或无园林之美,但却耸立着高大的砖石仓房,在这样一个物用匮乏的年代,无论仓房内有无货品,单单这些林立的仓房本身,便分外的夺人眼球。
由于来往人众实在太多,所以入境的水道也都设栅分流,以避免出入拥堵。凉州来使座船规模不小,是不允许停靠在近岸码头的。所以在距离悬瓠尚有数里之外,便被江上巡弋的淮南兵丁给拦下来,教他们辨识水上浮标,按照浮标的指引驶离汝水水道,由支流进入一座深阔的水埭中。此处已经停泊了几十艘中型以上的船只,乃是一个规模极大的分流码头。
船只靠岸停稳以后,码头上便有淮南吏员请求登船,向这一行人讲述一下在悬瓠活动的规定和注意事项,并且递给他们一卷不长的书册。
这一行人在凉州身份俱都不同寻常,对于吏员的讲述事项并不算关注,更感兴趣还是那一份书册。书册纸质优良,白滑细腻,暗纹均匀,在凉州完全可以算得上是奢侈品之列,哪怕众人多是出身凉地大宗,也不会豪奢到将之当作日常用品,偶有得到此等用纸质量的抄本,甚至还要珍藏起来小心赏玩。
所以在看到码头上淮南吏员将之随手赠予,一群人还不免有些诧异,以为对方是看出了他们身份不凡而有殊礼优待,可是在看到近畔其他船上也多有此类赠品,才知乃是自己少见多怪,继而又对淮南之豪奢颇有感叹。
虽然那首领索宁等人极力维持着气度,以免被人误会作乡野鄙流,可是在翻看到书册内容后,还是忍不住惊啧有声。这书册内容极为丰富,前面四页俱是线条流畅的简笔墨画,虽然用笔简约,但画面却是写意传神。
第一页乃是画的一张激烈水战场面,落款为“王师击破羯贼桃豹赞图”,画面并不复杂,最引人瞩目乃是中间一艘硕大的舰船,甲士排列,引弓疾射,拍竿高举,强弩张弦,周遭则是一片凌乱小船,不堪一击,更远处的岸上,奴国帅旗倾倒,奴将正被溃卒裹挟逃亡,只在画面角落里留下一角仓皇背影。
画面虽然简单,但那种势如破竹、壮阔大胜的意味却跃然于纸上,令人观之不免心旌摇曳。
“莫非此一幕,便是数年前淮南水军于此痛击奴国桃豹军那一战?”
使者中还是有人忍不住,张口问向登上船来的淮南吏员。那淮南吏员闻言后,不乏骄傲的点头道:“此一役乃是我们淮南都督府勇将……”
吏员在那里滔滔不绝讲述此一战过程,言中自然不乏夸大的臆测之语,或能蒙骗一下寻常小民,但在场众人多有知悉兵事,有的本身便是凉州统军将领,自然不会尽信。不过水战终究是他们不熟悉的领域,也难完全分辨真假,不过倒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淮南军此战的确辉煌。
后面接连三幅画面,所画的俱都是悬瓠之地从早前的一片荒芜野荡,渐渐发展成为如今“天中大邑”的过程。凉州人众虽然不知早年的悬瓠是何模样,但由这画面中也能得窥一二此境从无到有中间所经历那种改天换地的壮阔气象。
“此世杂胡浪行,强横诸多,虐民害世者不乏,但能兴废于荒,使民欣欣入治者却乏。单以此论,沈维周不愧南乡翘楚、天中国士之称!”
翻看完几副画卷后,就连凉州索宁都忍不住感慨一声,其他几名凉州士人也都多生此类感慨。原本在凉州之时,他们本以为自己等人上下一心,将河西之地经营成为此世屈指可数的休养乐土,心中不乏骄傲。一路东行,见识到关中的混乱,甚至作为天下雄镇的荆州也没有让他们生出眼前一亮的感觉,这种心态无疑变得更加饱满。
可是在进入汝南之境,尤其是见识到悬瓠大邑繁华之后,这种心态便被飞快瓦解。沈维周贤能与否还在其次,让他们感受最深刻的还是天下之希望仍在中州,他们在河西也算是苦心孤诣,但较之中原仍然远甚。
画卷之后,则就是一条条的正文,内容也多讲述淮南都督府的历史渊源以及创镇以来的诸多壮阔功勋,而后便是淮南都督府十六条行令。
“诸位应是初入此境,或有不悉都督府行规,请贴身收好书令。若有大意犯禁而为督士所执,一犯若能通诵书令便可免责,二犯若有书令在身可以杂抵半责,其后则就需要因令而问了。”
那吏员又在旁边说道。
凉州几人听到这话后,心内都有几分不悦,他们虽然不是公开身份前来,但在凉州也都是颐指气使惯了,又何曾受过庶民律令的约束。只有那个谢艾却有一些好奇,开口询问道:“我观此境,片刻往来都逾万众,纵有督士执法,又如何纠察罪徒?又如何审辨乃是初犯?”
吏员听到这话后,便又微笑着解释道:“境中出入,都有定途。几位此前过关时不知可有关条?关条又分坐关、行关,入津之后,则以关条而换引条,引条则分商引、民引……”
一番解释之后,谢艾才渐渐明白过来所谓的条引是什么,关条能追查人的来历,引条则追踪人在汝南的活动。人在此境凡有入于邸舍、客栈、食肆之类,都要出示引条印戳,各行各业用戳都不相同,有无在交易中违禁,根本不需在闹市中追查,等到离境的时候上缴引条,通过印戳颜色就可以审辨出来,届时才会问责。
至于是否初次违禁,也并不是说的历次往来,而是只追究单次。如此一来,便要求人熟记都督府行令,否则等到离境的时候,身违数禁还不自知。
“当然,诸位也无须担心治中商户会有诬告劣举。凡具行戳之权的商户,因其戳令高低,必纳市准钱。凡有查实行诬,则必严惩不贷。同时民户也可向市监检举,若有商户以行戳权而要挟夺利,查实之后即没罚钱对偿。”
听到这里后,谢艾便更加明白淮南都督府的行令手段,这是将执法权下放给商、民,而都督府则居上仲裁。虽然当中肯定有漏洞积弊,但相对于都督府直接插手管理还是要更加简便快捷。而且市易行令仅仅只有十六条,并非繁律苛令,如此通行起来,商民互有制约,也都各有自保手段,对于市道维持自然大收效用。
等到吏员下船,凉州这些使者们才又议论起来,言中颇多称奇,只觉得淮南较之他们所经过诸多地域都有不同。旁处目作珍品的上等纸张,在这里只是寻常之物。还有那书令的印刷术,也是凉州人众见所未见。另有那商民互制的执法手段,以及严密的条引规矩,都让人惊叹无比。不要说边远河西,哪怕是上溯中朝,只怕都无如此严明律令。
“说到底,还是因于地便雄军,淮南之法或可行之于此,但若河西效法,只怕官民俱都大弊难行。”
讨论良久之后,凉州士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现实。淮南敢在此处如此行令,一则是悬瓠“天中大邑”之名海内俱知,吸引南北人众逐行于此,二则有淮南强军陈此震慑,使人不敢乱法。若换了一个地方施行,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未有见利,反要遭殃。
刚刚抵达码头已经让人有大开眼界之感,于是在商议一番之后,一众人决定暂且先不表露身份,要在悬瓠多多游览几日再过淮去淮南都督府拜望。
可是下船之后,他们又遭遇一个困境,那就是无钱可用。这说起来就有点无奈了,凉州虽然并非什么富庶远乡,但因为较之中原等地要和平得多,兼之他们此行不独有牧府公帑开支,而且本身也都是大族出身,行囊自然不会羞涩。但问题是,他们所携带钱货在悬瓠根本不能通用。
作为这一行的小字辈,谢艾自然要负责解决困难,翻看书令片刻后又寻淮南吏员打听半天,然后才在码头附近市监署兑换到一些此地通行的钱币。
“这就是淮南所用梁公钱?如此良钱,今日居然还能复见!”
众人接过谢艾兑换来的钱币之后,放在手中把玩片刻,俱都啧啧称奇。这钱币澄黄厚实,铸造工艺颇为精美,更难得是分量十足,较之汉五铢都不遑多让。
“那沈维周竟然如此大胆,居然敢以此等良钱通行于市。或可得于一时之便,勾引四方商贾逐来货易,但久则钱流于外,必会民困乏用,祸不远矣!”
那索宁捻着手中钱币,皱眉沉吟道。他绝不相信江东是什么富铜之乡,如此良币大行,若有周遭敌人输货换钱,将这些钱币卷回自己治土,而后烧熔再铸,便可大大得利!而淮南则会因为钱币大量外流而无足贸易,久则必会积弊横生!甚至于就连索宁自己都动念归境之后劝说主上与淮南通商,毕竟河西也是缺钱之地。
“此钱只在汝南通用,敢于贩外者,凡过千钱,便受枭首之刑!”
谢艾叹息一声说道,片刻后又补充一句:“不过倒也不是完全禁外,凡输铜铁、牛马之物入易者,都可择钱交易,这些钱才可流出境中。”
众人听到这话后,有的不甚理解,但凡稍有理解,俱都能感受到淮南勃勃野心。
淮南有良钱,自然可以广引时人前来商贸买卖,而钱又不能离境,那么大规模的交易只能发生在汝南一地,民资民货多聚于此。
要知道如今中原之地纷战不休,而币制也是混乱无比,种类不一的钱币大多只能通行一隅,更远的地方则就只能以物易物,或者干脆互无往来。唯有淮南一地可以提供优质的钱币用来交易,单此一项便是十足的诱惑。以宽松之货售卖为钱,而后在用钱来购买紧缺之货,出入之间,俱能得利。
而对于其他混乱不堪的地方而言,淮南梁公钱本身便价值不菲,将此一钱烧熔重铸可得三四钱乃至更多,以此再来搜刮民财,效果要比单纯的掳掠好得多。毕竟掳掠也是需要成本的,尤其遇上难以攻克的坚堡坞壁。而且胡众本就不擅长经营地方,许多地方还不是劣钱横行的问题,简直就是无钱可用。
虽然淮南严令钱不离镇,但钱权之利,为之罔顾性命的大有人在,想要彻底严控监管,也是不可能,肯定会有一部分流出于外。而淮南也聪明的没有堵死钱财外流的渠道,但却选择了无论对于哪一方都是禁品的物资,这种利益的诱惑是相互的。有人愿意为了运出梁公钱铤而走险,自然也就有人会为了换回钱来而贩售禁品,得利数倍。
眼下中原之地,割据之势渐成,所以也会有一些军头为了取得淮南物资、维系统治而不得不改头换面前来交易。但是淮南只收梁公钱,他们要么就要准备足够的钱币,要么就要以货品来换。出入之间看似得利颇丰,但其实真正的实惠还是淮南得了大头。因为淮南梁公钱,本身就是禁品。
梁公钱少量流通于外,不足以完全活跃周边贸易,但却能够将这钱币的信用给树立起来,同时也是在将江东的法统地位传播四方,最重要还是将淮南都督府本身的影响力向周边渗透。
这些影响还是对外,而在对内方面,由于梁公钱确立其钱币信用价值,便可以将镇中所有民力物力俱都集中起来,获得远超各方的凝聚力!
当然,如此深远的影响,远远不是凉州人众短时间内能够完全理解透彻,但就算是他们眼下所理解的皮毛,也足够消化良久,能够体会到沈维周这个在边地有着“天中国士”之称的江东都督,其胸怀格局之大,远非他们这些边土时人能够度量。
眼下众人还仅仅只是惊叹于淮南各项制度创建,稍后再租赁轻舟前往悬瓠,对于悬瓠之地的繁荣便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认识。
被汝水和其支流所环绕包围的悬瓠之地,本就是面积颇为广阔的一片区域,规模甚至达到河西将近两三个县治的面积。而悬瓠城也是一个统称,除了就近汝水、汝南太守府所在的坚城之外,在这一片区域中还分布着大大小小、多达十数个坊市交易区。行走在其中,可以听到天南海北各种口音,除了人数众多的晋民以外,各族杂胡之众也都不在少数。晋、胡汇聚于此之融洽,较之河西甚至还要祥和得多。
而且这些坊市之中所提供的商品也是种类繁多,让人观之颇有眼花缭乱之感。类似谷、米、盐、綀等最基本之物,交易起来最起码都是车载舟盛。而更加珍贵,还有各类青白瓷器、雪缎彩绸、奇珍甘糖等等,各种吃穿用度,或精或美、或奇或鲜,令人目不暇接。
时人心目中,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地域上的优越感,这些凉州人士也不例外。他们此前虽然承认中州繁华远胜西土,但其实也不乏自矜,凉州远接西域,眼下又幸逢明主,张氏父子相继,诸夏之威远播西番,所得各国敬奉西域珍货,俱都是中州罕见之物。他们此行也带来一些礼货,想要展示一下凉州之物饶。
可是在悬瓠街市游览一番后,他们却发现此处物胜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远及南海,深达北冥,覆及辽东,更加囊括西域。甚至有关于西域的特产珍货,就连他们都见识不全!
一番游览下来,一行人心内优越感已是荡然无存,反而购物炽热之心难以遏制,很快便将早前在停船码头所换来的梁公钱花销殆尽,囊中再无一钱,只能意犹未尽的停下来。现在钱也没了,住宿都成困难,若真流落露宿街头,那真是丢人丢到了中州。
无奈之下,一行人只能取出随身携带的函文并名帖,让人送入汝水近畔的汝南太守府中。不旋踵,一行人便被领入太守府内,在客堂中等待了将近半个时辰,门外才有一名戎甲将军在数名彪悍亲兵的簇拥下匆匆行入进来,远远便拱手笑道:“此前巡视诸邑,不知凉州嘉使远来入镇,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旁边有人上前介绍道这一位便是汝南太守毛宝,于是凉州众人纷纷起身见礼。早年与羯胡一战,淮南沈都督麾下一众得力干将也都威名远播,其中便包括这个毛宝。就算他们此前没有听说过毛宝其名,但刚才所得的那一份淮南书令上也有此人画传,因而对于毛宝都是充满好奇,见面之后不乏审视。
因于此前所睹汝南之繁荣,加上毛宝其人之威名,所以初时众人对毛宝还是不乏敬畏。可是随着交谈之后,这一份敬畏便渐渐消失。凉州虽然地处西陲,但对中朝时风继承的却是颇为完整,对于名门豪宗颇为敬重,但类似毛宝这样的寒门宿将则就有些不以为然。虽然言谈之间还保持着客气,但是细节上的轻视也都显露出来。
毛宝对此自然也有所觉,他拨冗来见一见这几人,已经算是给了面子。既然这几人对自己乏甚兴趣,那么也就不再留在这里浪费时间,吩咐几名属官作陪,而后便起身告辞。
等到毛宝离开后,几人谈话不免便更加随意,索宁指着席中的温纪、杜弥两人笑语道:“中州大昌,正是华族士类相期共进之良机。淮南沈都督诚是兴废贤臣之选,但是观其所用,似是略少名族助力,两位贤士俱是出身世胄,今次归来想必不久之后便也都能着冠著名,远近咸知。”
那两人听到这话后,便也都笑起来。他们困顿于凉地,本就是无奈之选。今次为使也都打算就此留下来,既为王道中兴出一把力,对于功业名望自然也都不乏企图。眼见毛宝这样的武人都能获得汝南繁荣大郡之位,可见淮南都督府应是颇乏才用,这当然便意味着他们都是大有机会。
同行之凉州士人对这两人将要迎来的美好前景也都不乏羡慕,汝南之繁华兴盛他们是亲眼所见,若能居任于此,即便不作更大展望,哪怕只是家族休养生息,也是一个绝佳所在。不过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毕竟再怎么繁荣,跟他们关系也并不太大,凉州虽然不及此处,却毕竟是他们家业所在,而且远于中原纷争,并非一无是处。
几人自得自乐,畅谈一番,而后才有人留意到毛宝所留下来的属官。他们连毛宝都不大看得起,对于其人属官自然更加乏甚兴趣,但既然在此为客,也不好完全冷落不理,便稍作询问。而后其中一个年在三十多岁的儒士引起他们的关注,其人名为仓恢。
仓氏乃是一个并不常见的姓氏,兼之这个儒士言其乡籍淮南,稍作沉吟后索宁便问道:“魏武之际,曾有淮南贤士仓孝仁公远治敦煌,世称良守。未知仓孝仁公与仓君可有亲缘?”
“正是先祖。”
那仓恢闻言后便微笑答道。
凉州众人闻言后,多有诧异溢于言表,纷纷端正姿态,请仓恢移席上前,再作礼见。河西之地远于中原,对于中原人物也都多有陌生。然而索宁所言之仓孝仁却是一个例外,其人名为仓慈,三国之际南北纷争不休,仓慈其人本为魏国淮南屯田官员,后来被魏武曹操派到敦煌担任太守,经略西域,甚有德政,乃至于其人死去之后,西域人众都要为之立祠为祀。
至于近代,仓慈其人在西域仍有名传,甚至都渐渐有些神话。
众人没想到居然能够在此见到贤臣后人,兴奋之余心情也颇复杂,尤其想到刚才还感叹淮南无士,却没想到士在近畔,只是他们不识而已。
由这仓恢开头,众人再去打听别者家世,这尴尬不免便更加明显。毛宝所留下这几名属官,竟然俱都大有来历,除了这个仓慈的后人仓恢之外,还有荥阳郑氏、南阳范氏等等。一想到此前他们穷发议论、大放厥辞,便更觉得无地自容。淮南哪里是无士,就连这汝南太守府都是人才济济,只不过他们这些远乡之众,根本不知中国人士罢了。
接下来气氛一度转为沉闷,凉州众人再也不敢肆意谈论,唯恐露怯更多。好在这尴尬也没有持续太久,又过了将近半个时辰,汝南太守府便准备停当,派人派船将他们送出悬瓠,前往寿春。
春日淮水初汛,一路畅行无阻,不需一日时间,寿春已经在望。
这一路上,凉州人众都有几分沉默。他们本身便都非俗流,在凉州也多涉军政事务,所以在行往淮南这一路,凡有所见俱都有着更深一层的见解。
如果说汝南之地还仅仅只是商贸所带来的繁荣,带有一丝无根之水的躁动,那么沿淮一片区域则就将淮南雄厚的根基显露无遗。从船上向两岸望去,所见诸多连绵成片的屯田所在,仓房屋舍鳞次栉比,晚麦新谷穗浪起伏,坡地上桑荫果园如云海聚结,田垄间、乡道上短褐农人成队而行。
与这和美丰饶的田园美景相对的,则是临于河谷许多硕大的军垒营盘,兵卒们或是队列操练,或是巡察乡野河道,豪武之风盎然此方天地之内。更让凉州众人感到诧异的,则是这些行伍军械之优良,哪怕是地方上的守卒,军备较之别处精锐之众都要优良得多。
原本他们还以为汝南所见只是个例,是淮南都督府倾力打造夸武之师。如今看来,此一类标准应该已经在军队中普及,表里如一。虽然军备优劣与否并不能完全衡量战力高低,但也绝对是最重要的指标之一。淮南都督府打造如此强军,实力之高已经跃然彰显出来。
汝南大船因挂都督府旗号,顺利在八公山附近靠岸,早有淮南都督府属官在此等候,将众人迎至安车,向寿春城缓缓行去。
上岸之后,所见淮南繁荣种种更加真切翔实。距离兵道不远的位置,便是一片广阔的屯田区,田野之中不乏农人操着浓厚的乡音高歌:“……我有子弟,梁公诲之。我有田畴,梁公殖之。苍天悯人,遗此贤士……”
不远处的乡道上,则有一群半大少年结伴而行,手里挥舞着竹杖木枪,稍显尖利的稚气欢歌声也在野中传播开来:“……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乡间民乐如此,伧卒都习壮歌,此时凉州人众们都已经渐渐的见怪不怪,只是原本那种华风炽于凉土的骄傲之想又被打消削弱。随行淮南人众不乏骄傲,笑着解释孩童们所歌《少年行》乃是沈都督所作,如今凡镇中少年子弟,俱都以此自勉自励。
凉州人众再听这话,心内不免感触更深,道途得闻终是浅,身临此境才觉盛名不虚。尤其他们一众人辗转远途而来,沿途所见之风物人情,唯有淮南一枝独秀,无论民生军备还是世态人情,俱都远异于周边,仿佛两个世界。哪怕是乡情难舍,他们各自也都难免生出些许想要长留此乡的念头。
因于沿途这些见闻,他们不免更加热切想要见到那位天中国士沈都督,想要看一看究竟是何贤能不独经营出一片天中乐土,又能深受人情推崇敬重,凡有言行都被人效法以为表率。
不过他们还是要失望了,江东皇帝新年大婚,沈都督此前过江归都为贺,眼下虽然已经踏上归程,但还远在梁郡,还要过一段时间才会归镇。
不过对于这些凉州使者的到来,淮南都督府也都表现得颇为重视。自长史杜赫以降,多有文武要员出席迎接。宴席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是席中淮南诸多风流人物,言笑谈吐俱都不凡,也让这些人感受到淮南都督府人才济济,中州人物风流令人目不暇接。
小宴之后,一众人被安排在了寿春金城的客驿中。这客驿除了安排各方使者居住之外,也是淮南选士的一个重要场所,许多自负才能想要投靠都督府任事的时人多居于此,旬日之间都有盛大机会。偶尔沈都督若是在镇无事的话,也会来此约见宴请群贤,淮南许多属官便是在这里表现优异而被直接录用入都督府,就此显居人上。
论道馨士馆,才用王业地。清晨尚是白身寻常客,傍晚或许就已经冠缨着绛,名著当时。所以这名为馨士馆的客驿,可以说是寿春城内人员最为密集的地方,人人都渴望于此扬名显世。即便是暂时才用不济,在这里也能耳濡目染,深受教诲,见贤思齐。
而且馨士馆中对人才的定义也极为宽泛,绝不拘于一端,既有梦想弓马邀名爵的盛年壮士,也有学问通达、义理深刻的硕学鸿儒,也不乏诗文妙笔、文采斐然的文学之士。有的人就算生性淡薄、对于功名利禄并不热心,但因为此处贤士云集,也都常年盘桓于此,不忍离去。
凉州众人入住的时候,这里正在进行一场上述三代的经法之辩,参与者极众,足足数百人聚集在一座硕大的厅堂中。辩论的形式也很自由,中央一座高台,高台上各具坐席,凡自负经义才学之人,都可以自居一席陈述论据,同时接受众人的补充和反驳。参与者也都可以各展所长,或是雄言胜辩,或是撰写长文。
同行其他人或因舟车劳顿、精力不济而早早休息,不过谢艾正当盛年,正是精力饱满的年纪,本身也有着旺盛的好奇心,所以便在堂中寻了一个位置旁听起来。听了一段时间之后,颇有大受启发之感。
眼下台上六七人,所持论点各不相同,而台下也有几十人参与辩论,虽然观点或偏或正,或轻或重,但多多少少都有可取之处,交织起来便组成一个庞大的辩论系统,让人有漫行于珠玉之林的感慨,听到一些精彩的观点后恨不能用笔抄录下来仔细咂摸回味。
事实上堂内也不乏人这么做,用简陋的手板频频悬臂抄写,同时耳朵还在捕捉着各种人声,唯恐错过某一个精彩之论。
身在这样活跃的氛围中,谢艾也是深受触动。他本身在凉州并非望宗子弟,因为张氏主上兴于文教才有幸得选为崇文学子,谢艾本性聪颖,也颇为珍视这个机会,学业在学中名列前茅。但是凉地学风终究略有单薄,虽然永嘉之世有大量中州士人涌入,但多持法古之学,少有因于时势而变通的义理,这让谢艾感觉并非是什么经世之学,心内常怀困惑。
此时辩堂中的诸多议论,或是稍欠于古论,但却奇思诸多。其中偶有一些长久困惑着谢艾久思无得的问题,就被人以寻常语气随口破解,那种茅塞顿开的感觉,实在是让他倍感喜悦,不知不觉便沉湎当中。
很快天色便晚了,辩堂中的辩论也渐近尾声,馨士馆学风虽然开明,但是规矩也严谨,并不许人通宵达旦的辩论,类似辩堂等公共场所,一旦到了亥时便要熄灯。
其他人都已经习惯这规矩,到了时间后便渐渐散场。然而谢艾却还是意犹未尽,脑海中正被启发出许多新奇之想,正想趁着思路活跃用纸笔抄录下来,可是他本身并无携带,辩堂中所提供的眼下也有多人再用。诸多心得若是淡忘未免可惜,于是他便厚颜站在一人身后,排队等待,口中还在念念有词。
旁侧有人伏案疾书,听到他低颂声后,便笑语道:“阁下所言似非中州之声,莫非乃是新至?若是行囊丰厚的话,倒也不必在此手录。馆内自有书阁,多录”
乡射之礼,古已有之。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躟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凉州古风盎然,谢艾倒也参加过乡射礼,不过在夜中举行却还是第一次见。
位于馨士馆左后,是一片占地颇为广阔的围圃。谢艾赶到此处的时候,门前已是人满为患。熊熊燃烧的火炬,将此一片区域照耀的白昼一般。围聚于此的大多都是年轻人,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喜悦,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可见不乏射艺精湛之辈。
围圃大门不禁出入,只在门前分立两名戎装者,其中一个稍微年轻的,谢艾此前在都督府接风小宴上倒是见过,乃是江东前尚书令温峤之子温放之。原本谢艾还觉得夜中行礼不合古制,大概只是一群年轻人们托古游戏,可是看到温放之此等身份之人居然在此担任门禁,心内不免便重视起来。
至于另外一个戎装之年轻人,看起来较之温放之还要醒目一些,身着金纹盔衣,颈系猩红大氅,头顶高翎羽冠,鼻翼微张,鼻孔醒目,杵在门前,颇为夺人眼球。谢艾站在人群中,听到旁侧众人谈论,才知这年轻人居然与自己同姓,名为谢万,乃是陈郡谢氏子弟。
得知这一点后,谢艾心内倒是颇感诧异。早前他也见过一名陈郡谢氏子弟,是担任淮南都督府议曹、陈郡太守的谢尚谢仁祖。虽然只是在宴会上碰过一面,甚至都没有正面说过话,但是谢仁祖其人却给谢艾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其人之风姿俊雅,实在是谢艾生平仅见,望之令人自惭形秽。甚至就连同行之索宁等人,向来惯于门第论人,但是在散席后对于谢尚其人都是赞不绝口,甚至被暗许为淮南群属第一风流。这个谢万居然是谢仁祖那等人物的从弟,不得不说实在是让人大感意外。
不过话说回来,谢艾在馨士馆流连这几个时辰,也听到旁人闲论臧否淮南一众人物。似谢仁祖那种高标难企之人,在时人言语相传中似乎较之那位驸马沈都督还要略逊一筹。
这就让谢艾感到惊讶了,他也知淮南沈都督少年而登高位,人若论之难免会更加青眼,但是在私下的场合里,议论起来总没有那么多的功利考量。谢仁祖如何风采,谢艾是亲眼所见,就连此等人物在时论中较之沈都督都要稍逊一筹,这不免就让谢艾更加好奇,迫切想要见一见那一位沈都督究竟是何等人物,居然能令时人青睐至斯!
当然,这一点急迫也是掺杂一点私计的。要知道今次谢艾之所以能够随使东来,最大的原因便是那位沈都督致书凉州牧府,对他多有褒扬,并且表示想要一见。这件事在牧府中甚至还引起不小的波澜,就连西平公张骏都下令召见谢艾,想要看一看自己治下何等遗贤已经名动中州而自己居然不闻。
在寻找谢艾的过程中,还费了不小的周折。毕竟谢艾其人仅仅只是学中一名寻常儒士罢了,既无世祚可夸,又无显才众知。所以当他接到牧府召见手令的时候,心内也是吃惊不小,待到明白原委之后,本身也是大惑不解,乃至于哭笑不得,不知是福是祸。
谢艾自己倒是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跟中州人士有过什么接触,也实在不清楚那位沈都督因何得知他的名号。但若落在旁人眼中,则就难免会觉得他是不甘寂寞,自晦其才,却将主意打到远邦,是一个阴险诡诈之徒。
要知道西平公虽然名为晋臣,但晋祚客浮江表,彼此相隔遥远,难以相顾,自立之势已成,已经成了公开之事。类似谢艾这种情况,本国之中全无名望,却被远邦主官将名号直接道于君主,实在太过引人遐想。幸在西平公并不是一个性狭猜忌之主,否则谢艾不要说出使中州,只怕性命都会有危险。
但即便是如此,一路行来,谢艾也都是小心翼翼,不敢稍有松懈。而同行之索宁等人,对他也是多有审视试探,若他显露出什么不妥,可以想见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凉州虽然以张氏为主,但却是大族共治,若是让这些大族对他心生猜忌,那么谢艾可以说是此生都将无出头之日!
想远了……
随着人群前移,很快谢艾便行到了围圃大门外,继而便见大门外耸立一座高牌:乡射之戏,凡贲军之将、亡国之士、失祀之众,不得入内。
这一条告示,也是古传礼制,乡射不只是技艺的较量,更关乎礼制德性,败军之将、亡国之臣以及背弃祖宗的人,俱都是失德之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不过如今天下动荡不安,王业客寄于外,人亦多背井离乡,所以此一类的规制已经渐渐流于形式,无人再去纠结。就像早前谢艾在凉州参加几次春秋乡射,根本连这样的规矩都不设立。
然而在谢艾眼前门旁,却仍有数十人止步于此,背墙暗泣,他们俱都是白身装扮,自然算不上什么贲军之将、亡国之士,那么就是失祀之众了。此前谢艾在辩堂中,也听人讨论过失祀与否的问题,这个标准颇为宽泛,论点也挺多,有一种比较严苛的标准,三年而无所祭,即为失祀。
谢艾最敬佩馨士馆学风,除了包罗万象、观点众多之外,便是什么都敢说。类似这样的观点,那绝对是要得罪绝大多数冠带之众。要知道祭本身就是一个宏大的概念,不独局限于祭祖,还包括天地神灵、先王。如今这个世道,留守家业则失先王法统之祭,追随王统则失祖宗之祭,人不能免。
馨士馆敢于讨论这样尖锐的话题,本身就是一桩怪异。但若仅止于此,那也只是愤世嫉俗的乖戾之言,惊叹或有,但不值得重视。更难得在于自绝于众之后还能回返人情,三年而无所祭,即为失祀,知耻,则不殆。这样前后加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论点,不再仅仅只是孤愤之言,而是自思反省,敢于直面时弊,敢于自省自诫。
这样豪迈的学风,稍加接触就给谢艾打开一扇新的大门,也是他急于借阅《馨士馆志》的原因之一。诚然馨士馆许多经义论点颇失古韵,但是众多新奇乃至于直指惨淡现实的观点,却是谢艾闻所未闻,乃至于有撼动心扉之感。在他看来,这才是真正值得推崇褒扬的精神风气,若仅仅只是埋首古牍,即便是穷达三代,所得也多是腐朽陈旧,已经悖于学义真谛。
围圃之内,是一片面积辽阔的广场。在广场内稍作走动,谢艾才明白原来今夜果然不是乡射正场,而是提前的选拔。至于真正的乡射礼,则是要等到数日之后的三月上巳日,届时不但会有盛大的乡射礼,还有祓禊、原野游歌踏青,甚至还有淮南诸军军演等等庆典节目。而届时,淮南沈都督也会归镇亲自主持庆典。
淮南上巳日庆典,已经举办了两次,如今已经成了淮南最富盛名的大庆典之一。届时周遭县乡乃至于江东时誉名流,都将广赴会场,共襄庆典。除了市、民欢庆之外,淮南军伍也会在这段时间前后有大的动作。
比如前年的上巳日之前,淮南精骑飞赴南阳,万军之中斩杀南阳数叛之臣王国,待到传首归镇,叛臣王国首级颈血尚在滴流!至于前年,则是沈都督亲率镇中胜武军直趋许昌夸武,当时许昌周边有奴将桃豹、陈光等数部人马,各拥数千之众,但却只敢观望,不敢越于禁防一步!
而今年的上巳日,人们也都议论纷纷,猜测淮南军将会有怎样惊人之举。许多有志戎旅之人,也都争抢想要参加乡射之礼,若能脱颖而出,便有极大可能追随沈都督共襄奇功,夸武中原!所以这个乡射礼的选拔,便提前多日开始进行。
听到周遭人众的兴奋议论之声,谢艾也颇有心旌摇曳之感,丈夫北击胡,弓马邀名爵,类似淮南这样慷慨激昂的民风,是他生平仅见,不自觉便也想加入其中。
因为不是正式的礼庆场合,所以整个围圃内气氛也都不算严谨。整个场地中分成十多个大小仿佛的射场,到处都设火炬灯盏,因而光线也算充足。年轻人们或是在各个场地之间游走欣赏,或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切磋竞技,类似谢艾这样独身一人的也都不在少数。
谢艾本非中州人士,之所以想要入场主要还是想要获取一些酬赠供他前往书阁借阅《馨士馆志》。其实他本身射技倒也不算太过出众,只是生在凉州边蛮之地,多少都要有所接触。兼之乡射所涉除了射技之外,对于礼制上还有颇高的要求,而这是他的长项,早前在凉州学里常常因此拔得头筹。
位于围圃最中央有一座射场面积是旁处数倍都不止,而这里也聚集了最多的人,里里外外差不多有数百人。这里便是主要较技决胜的地方,凡胜者都可以获得一份礼货。
谢艾一路行来,也听旁人议论馨士馆时常都有此类活动,选拔贤能之余也是为了补贴一下许多寒士用度,民风并不耻于言利,甚至觉得贤能之人困于贫寒反而是一种耻辱。要么是沽名钓誉、根本无益世之才,要么是性情乖戾、不能合流于众之徒。而真正德才俱备者,就该去奋力争取与自己匹配的境遇和名位。
当谢艾抵达此处的时候,场上已经进行了几番较量。由于不是正式的乡射礼,所以器用的提供也都各随所便,既有礼仪中所用不满一石的礼弓,也有军中标准规制的一石大弓,甚至还有一些超过两石的强弓。
提供的械用虽然不同,但较量的流程还是参照乡射的基本流程,即就是三番四射。参赛者共较量三轮,每一轮可发四矢,记筹领先者获胜。其中第一番既是暖场热身,也是对射技姿势等方面的练习,并不计入成绩。
此时场中正有一名体态魁梧,身穿紧身袍服的壮年者担任教习,其人持弓行至场内,立在地上的射位符号上,先面向西,继而转首望向正南三十丈外的标靶处,双目平视靶心,而后缓缓将弓平端身前,拉弦引弓至于满处,蓦地飞矢而出,只听笃一声轻响,箭矢正中靶心至于白矢。所谓的白矢便是箭矢劲力充足,入靶极深以至于箭头都被摩擦发白。
“好射艺!”
围观众人见到这一幕,俱都拍掌叫好,而旁侧也有人开始介绍这一位壮年教习的身份:“这一位就是沈都督麾下胜武军莫兵尉,虽然言之兵尉,但如今已经积功任为胜武军军主。其人出身士家,全因勇武得用,早已名爵加身,前年南阳奔袭一战,便是这一位莫兵尉率领三十陷阵勇士直冲叛臣王国中军,将叛臣直斩帐下……”
旁侧众人听到这话后,俱都是啧啧称赞。魏晋以降,士家兵户子弟乃是世道中最劣出身,向来受人鄙夷,哪怕近年在淮南都督府下这一状况有所扭转,但世道长久鄙视之风却非一时间能够扫除。所以无论何时,言起这一位莫兵尉,都是淮南都督府下一个传奇人物。虽然后续也有兵家子获得举用,但讲起影响之大、传颂之广,仍然无人能够超越。
听到周遭众人议论,谢艾一方面也是有感于淮南沈都督对人才拔用不拘一格,另一方面也深感中州实在人才济济。他眼见那一位莫兵尉所用强弓远超两石,但在其人手中却是举重若轻,余力甚多,区区一个兵家子居然有如此勇力豪武,也难怪能够获得敬重举用。
教习演示完毕后,六名参赛者分作三组登场。首先登场的两人年纪俱都不大,其中一个是早前门禁处的陈郡谢氏子弟谢万,其人仍是那一身稍显浮夸的打扮。至于另一侧一个少年人,面目俱都掩在兜鍪面甲之下,一身明光铠罩在明显尚未长足的身躯上,在灯火照耀下倒也熠熠生辉,颇为威风。
这两人一丝不苟行入场内,模拟着刚才那位莫兵尉的动作,左侧的谢万先射,箭矢同样正中靶心,但却并未白矢,看得出技巧虽然有了,但是劲力却还未足。而后便是那覆面少年再射,如是四箭射完,命中率而言,覆面少年略胜一筹,但这也没什么,这一轮并不计成绩。而后两人对揖退场,换了另一组两人上前较量。
第二番射相对第一番射,姿势上要求倒是没有那么严格,但却要正式记筹,不独命中准度,对于力道也有要求。至于第三番射,则就要开始起乐,较技者必须恰在礼乐固定的节点才能发射,若是错过节点,虽中不计,难度较之第二番要更强了数倍。
首轮这六个参赛者,年纪俱都不大,但成绩却是非常亮眼,除了第三番射有两人错过节点和脱靶之外,余者俱都命中靶心,而且偶尔还能射出白矢。
这一轮较技完毕之后,周遭围观者们已是满堂喝彩。射艺虽然是君子之争的较量,但真正精擅于此的却实在不多,或是失靶或是失乐。就算是凉州广选士子入学,但每年举行乡射的时候,真正能得上佳者却也只是偶尔有出。像这样六人俱有可观,实在是很少见,可见这六个年轻人肯定也不是寻常之人。
果然三番射毕后,主位上一人起身介绍这几个参赛者身份,除了那个陈郡谢万之外,余者也都是南北世家子弟,要么是都督府属官家眷,有的已经在都督府任事。尤其当那个与谢万较技的少年人除下兜鍪面甲之后,主持者还未介绍其人身份,周遭围观者已是轰然喝彩起来。
“如此年纪,如此良射嘉礼,可知必然不是凡类!果然,这一位郎君便是沈都督嫡亲幼弟,江东沈仆射次子沈阿鹤!”
听到周遭人众如此激烈的喝彩声以及兴致勃勃谈论那一位少年郎君的身份,谢艾心中也是有些好奇,他心内对于沈都督的好奇已是炽热到难耐,也想通过其人嫡亲兄弟风姿一窥些许面貌,可是当他挤到人群前方时,那几个年轻人却已经施礼告退离场,不免让谢艾大感遗憾。
场中比试仍在继续,但是有了此前六个年轻人的惊艳亮场,剩下的比试却难免乏味,虽然参加者众多,但却也再没能取得那么亮眼的成绩。虽然偶尔也会有让人眼前一亮者出现,但像此前那样六人俱都出色者却再也没有了。毕竟乡射所考校除了单纯的射技之外,还必须要对礼法礼制有着充足的熏陶。所以,乡射礼也被视作是对德行和力技的双重考验。
谢艾在场中等待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轮到了他。上前录过乡籍名号之后,他便与另外五人等待轮上。谢艾本身并不以力量见著,况且他也并不打算在这里有什么一鸣惊人之举,所以只选择了寻常礼弓,待到轮上他这一组之后,便上前行云流水的完成了三番射击,成绩自然不出意外的拔得头筹,尤其在第三轮乐射中更是无可指摘,三番十二箭俱都白矢中靶,也因此赢得了周遭满堂喝彩。
“阿鹤,这个人可用,刚才我已经查过,他是凉州远籍之人,此前也不在馆里出现过。”
正当谢艾挑选礼酬的时候,却不知另一侧阴影早有人盯上了他。
位于比试射场不远处一座阁楼上,沈劲和他的一群小伙伴们围坐在一起,面前则摊着许多张便笺,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并其籍贯,还有进入馨士馆的时间,甚至还有这些人各自所擅长的领域。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至此,还道沈劲是少年老成,要为都督府挑选才用。不过凑近去听他们念叨的内容,便知绝不是这么件事。
“先要这些人入馆的时间,凡是年前入馆的,统统都要剔除。只有新年、尤其是二月后入馆的新人,才有可能保证都督没有见过。还有要弄清楚这些人有无亲旧知己在都督府任事,最好要挑选新进入馆、又了无亲眷的士人……”
沈劲双眉紧锁,同时不乏殷勤的给席中忙碌的朋友们传茶递羹。
“又要身世清白,还要无牵无扯,可咱们只有这些资料,沈阿鹤你实在太难为人!若想满足你这些要求,直接去寻馆士讨要籍录不就行了?陈道林他是你家五兄妻弟,素来又得馆士喜爱,他若出面,馆士肯定应允,好过咱们在这里大海捞针的求索。”
谢万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手支下巴哼哼说道。
“绝不可以!陈逵那小子不可信,我一直怀疑前次咱们出镇猎奴就是这小子透露的口风,你们每人那二十军棍难道不痛了?这一次事关重大,关乎我往后十年快意与否,绝不能透露给他知道!”
沈劲听到这话,忙不迭摆手摇头,一脸严肃道:“你们也切记不要大意泄露,若不然,不要怪我挥刀割席!”
“阿鹤、阿鹤!快看楼外那人,三番十二白矢,合靶合乐,举动合辙!”
一直趴在阁楼窗口观望楼外比试的桓豁突然拍着窗户叫道,沈劲凑过去一看,眸子也是一亮,当即便吩咐一个朋友下去打探。过不多久,便传回了消息,得知那人名为谢艾,乃是凉州人士,也是馨士馆的生面孔。
“谢五,你看人家也是姓谢的,仪容风度都不是你能比的,你羞不羞愧?”
这谢艾看起来倒是一个良选,沈劲因此变得愉快起来,吩咐家人去请那个谢艾过来,顺便回头讽刺谢万一句。
谢万听到这话,当即便冷哼起来:“一个边荒伧卒罢了,况且已是盛年,待我再过几年臂力有涨,一样能够每矢必白!”
众人也知谢万这人特别好强,凡有比较必要争先,闻言后也都笑着讽刺谢万几句。
沈劲不理会谢万的话,早已经下了阁楼,在一楼客堂里端正坐下,等待那个谢艾到来。
谢艾这里刚刚领取到射技头筹的奖励,奖励颇为丰厚,除了两千钱外尚有二十斤干肉,除此之外尚有礼货,或是文墨纸张,或是弓刀之物。
钱货相加三千多钱,这个钱还是比的淮南梁公钱,虽然并无实钱而是所谓的票劵,但在淮南镇中俱都通用,购买力堪比旁处万数钱以上。如此算来,单单这一夜便要送出将近百万钱财货,淮南厚士之风彰显无遗。或许一些家资丰厚的世家子弟对这些礼货不放在眼中,但对一些贫寒人家而言,却足以支持于此游学求进年余之耗!
不过谢艾所求止于钱财而已,也是为了能够入书阁借阅,至于其他礼货却都推辞不受,希望留给更需要帮助的贫寒学子。在馨士馆流连这么久,他也知道馆中并非全是显才求进,也有许多乡野学子在这里旁听求学。他们这些人自然不受馨士馆供养,生活不乏艰难,谢艾在此不过一过客而已,实在不好意思侵占太多提供给他们的补助物货。
更何况,同行的索宁等人对谢艾本就心存芥蒂审视,谢艾如果在馆中取用太多,或会让他们更有偏视。而那些人在某种程度上便决定了谢艾其人的前程,虽然眼下身在中州,但谢艾也不敢过于忘形。
虽然钱是到手了,但眼下天色也已经晚了,想必书阁早已经关门。于是谢艾便收好票劵,准备明日再入阁借阅。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还要在馨士馆待上一段时间,谢艾打算好好利用这一段时间,希望能够广撷中州贤能真知灼见,以开阔自己的眼界和学识。
他正准备离开围圃返回宿处,迎面却有两人行来将他唤住:“阁下可是凉州来客谢君?”
谢艾点点头,不乏审视的望向这两人。
“谢君方才射场高艺技惊于众,我家郎君旁侧有观,颇重谢君之才,因而有请谢君想要结识。”
那两人其中一个上前恭敬说道,旋即又加上一句:“我家郎君刚才也在射场献技,正是沈都督府下幼弟讳劲,阿鹤郎君已在侧厅虚席相待。”
谢艾本不觉得刚才技艺有多高明,也觉这两人来请稍显突兀,正待要拒绝,可是听到邀请之人的身份后,当即便点点头,跟随这两人而去。
行入阁楼客堂之后,谢艾当即便注意到正在堂上端坐的少年。早前他身在人群之后,没能见到沈劲,这会儿难免认真打量。少年面相稚气尚浓,可称中人之上,颇难得是身上自有一种少年人才有的不知畏惧的锐气,就这么坦然面对谢艾的审视,既无回避也不显局促,已经颇有几分大家风范。
沈劲这会儿也从席中立起,微笑着行上谢艾,口中则不急不缓的说道:“馨士馆广纳时流,贤声嘉行,多为中州之士。似谢君凉土贤士,实在殊少,今日有观谢君高标风姿,可谓稍补一憾,冒昧有请,还望谢君不要责我失礼。”
谢艾拱手谦虚礼答,心内却是有些失望,他听沈劲这语气似乎对他并无印象,原本还想借此打听一下沈都督因何青眼加他,如今看来倒是有些不适合发问。
沈劲留在淮南数年之久,常跟随阿兄出入待客,对于人情往来方面也并不生涩,将谢艾请入席中后便闲谈起来,问一问有关凉州的风物顺便介绍一些淮南风情。如此一番寒暄下来,沈劲倒是尽显从容,反倒是谢艾有些不自在,他在凉州本就不是什么名流之选,日常也只专心于学业,人际往来少有涉猎。
待到自觉火候差不多了,沈劲才故作老成叹息一声,又说道:“君王成人大喜,家兄归都为贺,临行也是深嘱我要常驻馆阁,恭受群贤教诲,不可冷落访士。谢君跋涉远来,寄意已是贵重,令人深感肺腑。我虽末学后进,但也常怀见贤则喜之念,不敢有一日自足。片言折狱,唯由可也。我非圣贤,唯兼听广闻,才可稍近贤途。”
谢艾听到这里后,对沈劲的评价不免又高了几分。诉讼必有两辞,以辨是非。能够偏听一言便决断讼狱者,唯有子路罢了。至于其他的人,则必须要博闻广识,才可不偏不倚。
谢艾是到达了馨士馆后,整个人的认知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对此感受才更加深刻起来。可是沈劲年未及弱冠,如此见解信手拈来,便可知必是家教底蕴深厚,大概也只有这样底蕴深厚的门户,才可以教养得出沈都督那样广受时誉的天中国士。
不过谢艾这点感慨想法倒是发早了,如果他能先一步前往书阁借阅《馨士馆志》,便可以看到这句话清清楚楚写在扉页,乃是沈都督为馨士馆撰写的序文其中一句,也就不会被沈劲唬住了。
眼见谢艾颇有折服之状,沈劲心内自是一乐,更加觉得自家阿兄真是高深,不过眼下正事要紧,他又板正面孔不乏严肃道:“天中久有逆迹,民多习乱,王道久疲,兴治不易。此非一家之困,也非二三子大智能决,家兄虽王命重用、时誉嘉许,但居任于此,向来也是以谨慎之心而行霹雳之事,广采众论,偶撷一得,便可称为大幸。谢君乃是凉土贤能,逢此世道,想必也是多感时困,长有建策于怀。今日相识,已是一幸,只是我还有一桩妄求,盼与谢君相知……”
“譬如当下淮南局面,残赵悖德,血亲互戕,正是王道中兴之良机。此诚天佑晋祚,以谢君观之,王师受命,该要如何行进才可定乱?先取三台又或先归洛都?择前择后,理据又是为何?”
讲到这里,沈劲便觉自己似乎有些着相,干笑一声后又说道:“此事馆中多有议论,身在中州此局,即便有论,难免执迷,失于公允。谢君凉土贤士,居外之众,不知可否试论?”
沈劲倒是多虑了,谢艾在听到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内已经再发感慨,更感觉中州人士的格局宏达,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即便餐食有余,也只是困于学业不精,实在没有思考如此家国大事的格局。
不过他本身并不是热衷议论之人,尤其对中州局面实在乏甚认识,所以在沉思片刻后还是歉然笑道:“凉土陋士,实在难承阿鹤郎君盛赞。中州地大,我所识者未及一斑,实在、实在是……”
他本想拒绝讨论这个问题,不过转念又一想,这个沈劲乃是沈都督的嫡亲兄弟,有什么发问的话,当中或有深意蕴藏,所以在略作沉吟之后便说道:“新抵贵境,实在见微识浅,仓皇未敢作论。但阿鹤郎君盛意有问,推却实在不恭,暂请小退,来日广识深思,试作论述,届时再呈面睹,可否?”
沈劲听到这话后,心内已是一喜,这正是他邀见谢艾的原因,这个问题镇中多有议论,也是阿兄离镇前留给他的作业。让他撰文试作论述,并且要将理由和步骤俱都清清楚楚写明白。原本他是打算随便抄袭应付过去,然而却又被阿兄威胁,若是他不能有独到见解,那么最近几年也不要想着回江东了。
回不回江东,沈劲倒不在乎,男儿志在四方,岂能拘于乡土。更何况他在淮南这几年早就待野了,这里人都有见识,说话也好听,更不耐烦归家被母亲管束起来。
可问题是,他如果回不了江东,就见不到他家杜陵娘子。旧年玩伴,皇帝都已经成婚,就连谢五那个蠢物都认了太原王述为丈人,可他明明家中有娘子,却远隔南北,昼夜不得相见,唯有午夜迷梦才能一睹芳容,实在情不能忍!
为了一慰刻骨相思,沈劲也不得不用心起来。他自己倒不是没有努力钻研过,但在馨士馆混了良久,每每听到别人讨论这个问题都觉有重复,自己所得实在算不上独到。所以这才将主意打到一些新来者身上,兼之又不能让阿兄看出自己作弊,可谓煞费苦心。
这个谢艾有无才能,沈劲倒是不知,但观其人射、礼精湛,可见也是受过优良教育,倒可稍作寄望。此时听到谢艾这么说,已是喜出望外,亲自将谢艾送归宿处,然后又约定来日再会,这才告辞离去。
谢艾终于得以如愿进入馨士馆书阁,而且并不是纳捐进入,而是通过沈劲的推荐。
进入馨士馆后,他才知此处馆藏有多么丰富,单单馆阁中人论述所整理汇编的《馨士馆志》便已经存放了整整三大仓房的书籍。而且这些书册都为纸录,全无简牍。
讲到这一点,谢艾又不得不佩服淮南文气之盛。像他们此前初到汝南时所惊诧于的那纸张印刷的书令,类似的用料和技艺早已经在淮南和整个江东普及开。单单这一点,便已经将他们凉州甩开很远,当然凉州也是有着造纸技艺存在,但是普及度却远远落后,哪怕是牧府函文往来,仍是纸简并用。至于在民间,纸张更是奢侈物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
因为是沈劲推荐入馆,所以谢艾能够翻阅的内容也更多,除了最基本的《馨士馆志》之外,还有许多只在传说中的古籍孤本。至于内容更是包罗万象,所录绝不止局限在经义一项。像是最基本的一个中朝史论,在馨士馆便有三家正在同时撰写。
如此丰厚馆藏,以及如此兼容开明的学术环境,对于谢艾这样有志学业之人诱惑之大简直难以估量,乃至于让他生出恨不生于中州、长留于此的感叹遗憾。
他乃是凉州派遣的使者,若是私留下来,那么无疑会激怒同行人众,甚至有可能被视作叛逃之人,那么他留在凉州的家人或都要遭受牵连而入罪,岌岌可危。更何况,此地再好,终究远乡,凉州或有不足,但却是他家族世代生养所在。
所以,这想法也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旋即便被谢艾按捺下来,转而埋首纸堆,希望能够凭着留在淮南这一点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多的吸纳中州之学,不肯荒废时间,否则来年再忆起,便会是长久的遗憾。
凉州这些使者除了专程来拜望沈都督之外,同时还兼职采望世风。所以索宁等人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也都是频频邀见淮南在府在野人士,馨士馆这样一个环境倒是给他们提供了一个颇佳的场合。
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对贤能之士有什么需求,只是借此想要了解更多中国形势,毕竟凉州地处偏远,根基也薄弱,就算中原已经大乱,也不足以作为一方势力加入到角逐中来。但若能够了解更多,对于他们日后该要如何自处,也能提供极大的佐证裨益。
另一方面,便是到达淮南之后,所目睹种种都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冲击。所以也是想要借此了解更多淮南的政令以及民风,以作为日后经营凉土的一个参考。同时也是想要寻找一些能与淮南都督府搭建联系合作的契机,虽然两地相隔遥远,隔着小半个中原和整个关中,能够取得实质合作的机会很小,所以这也只是一个顺带的目的。
除了邀见淮南人之外,凉州使者们自己私下里也在讨论需要给淮南施加怎样的影响,才能给凉州带来直接的好处。在目睹到汝南的繁荣之后,不乏人觉得彼此通商互市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虽然当中要跨越许多不算友好的区域,但是西土物货多有出现在悬瓠城内,可见还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渠道,只要用心,未必不能成事。
当然,通商之类还只是小事。在见识过淮南兵甲兴盛的军事力量后,众人商议一番,都觉得如果能够说动淮南都督府西向针对关中等地用兵,对于改善凉州的外部环境将会有着直接立竿见影的好处。
凉州西戎之地,胡众极多,要维持本地的安稳已经需要小心翼翼,幸在西平公张骏本身便是雄才之人,兼之多有仁政布施,再有众多当地大族齐心协力的辅佐,尚可保证本镇安稳,甚至还有余力征讨于外,播威西域。
但这并不意味着凉州就可以高枕无忧,外部环境仍然极为严峻。早前汉赵刘曜在位时,对于凉州之地便多有图谋,不乏用兵逼凌。汉赵被石赵击破覆灭之后,羯主石勒对于凉州所在同样没有视而不见。不过幸在随着石勒身死之后,中原形势逆转,如今关中本身便已经乱作一团。
关中的混乱,哪怕是就近的凉州观之都觉梳理不清,根本就无善恶头绪可言,几乎无一日不战。单单排得上的几股势力,便有屠各刘氏妄图复国之众,这当中又分出一股屠各王氏,彼此同样不乏互攻。而氐羌之中诸多豪帅也都趁势而起,集众聚啸一方,类似氐人蒲氏、吕氏、杨氏、梁氏,羌人姚氏、雷氏等等,俱都拥众极多,彼此互攻掳掠。至于三秦本地晋人豪宗,也都不甘寂寞,或是合流一方,或是自立旗号。
这还仅仅只是关中本地的力量,另有石赵镇守长安的河东王石生,如今早因纷乱退出了长安就食于三辅之间。另有将近万余鲜卑流寇,原本还是石生部众,但是由于军中乏用而背弃石生,一面掳掠为食,一面受各方雇佣打击对手。
这些势力,所奉旗号也都不一,既有屠各汉赵、也有羯胡石赵、当然也有晋室旗号,类似氐人杨氏仇池、伪凉王陈安等摆不上台面的旗号,更是数不胜数。
简而言之,如今的关中已经成为一个大火炉,并无绝对强势一方镇压局面。凉州方面自然也想趁势插手进去略作壮大,但又恐自身实力不济而引火烧身。所以这一次凉州来使,也是希望能够和江东朝廷设于江北的方镇取得联系,共同出兵关中,定乱之后各取利益。
在离镇之前,凉州众人对此已经多有议论。想要选择合作者,无论从地理上还是实力上而言,毫无疑问荆州都是首选的对象。可是荆州刺史早数年前便换成了颍川庾怿,其人入主荆州之后,荆州军的战略便也发生了转移,主要是对汉中以及更往下的蜀中用兵,对于近在咫尺的关中反而乏甚兴趣,只是谨守武关等几处重要关隘,避免关中的动乱扩散出来。
原本淮南并不是凉州优先联结的对象,可是索宁等人在进入淮南镇中后,耳闻目睹所见淮南甲戈之坚锐甚至还要超过荆州,而且野间武风炽热,近乎亢然。而且淮南都督府一干执事者俱都是正当盛年,至于那位沈都督更是年轻的有些过分,兼之又身负大败羯国精锐强军的盛名,看起来说动淮南远攻关中似乎并不困难。
至于淮南人远攻关中战略利益所在,倒不在这些凉州大族们考虑范围之内。他们只需要这一支强军吸引住关中那些混乱不堪的各方势力,从而给凉州军提供东来的机会。
不过随着这几天的接触,凉州众人却发现淮南人虽然锐气高昂,但是对于关中却兴趣不大,即便有一些军略上的议论,也都集中在近畔的洛阳故都和河北的羯国腹心邺城等目标。
凉州众人倒不会自负到单凭红口白牙就能影响到淮南的战略攻向,所以也是拿出了许多干货,将他们所知关中诸多形势情况频频在人前提及,最起码要将关中先在淮南树立成一个可选的目标。
这一日,索宁好不容易通过杜弥约见到都督府长史杜赫。经过这几天的活动,他们也了解到淮南镇中一众属官的权位高低和分量轻重,杜赫统管淮南政务,在一众属官中绝对名列前茅。更妙的是,杜赫本就出身京兆大宗,因此与其人谈论这个话题无疑较之别的对象要更有说服力。
淮南政务繁忙,杜赫除了第一天出面接待凉州使者之后,余下的几天俱都政务缠身,无暇再见,倒也不是刻意冷落。今天还是因于堂弟杜弥屡屡提及,才抽身出来接见一下。
彼此落座之后稍作寒暄,索宁便直奔主题,开口说道:“凉州地处边陲,王业流于吴楚。东西隔塞,穷尽苍鹰之力都难互通。西平公身负王任,专命一方,常因不能勤奉君前而怀惭,更因民寡力微,不能兴复晋祚而憾。幸在君王不弃,天恩再临良荒,兼之因闻梁公沈都督掌于雄兵……”
杜赫在席中只是微笑,间或开口谦虚礼应一声。
“今次奉命入于中州,待见淮南壮食盛甲,更觉王兴有望。方今羯国悖德,失幸于天,宗亲互戮,贻笑天下,正是王臣奋进之时。我等凉州之众,也都深衔故国之恨,不忍见宗庙再奏黍离之悲,愿邀当世有志之士,共进此时。如今关中之地战祸盈野,生民饱受戕害,西平公愿结淮南沈都督,各遣锐士之军,叩关荡逆,必将席卷三秦,定势半壁,迎二帝梓宫于平阳,并力而下,奉江表客尊归还洛邑……”
“索公壮言,实在警人。都督若是在镇,必将引为知己。今日盛论,来日必将转诉沈都督座前。”
等到索宁讲述完毕之后,杜赫便又笑着回应一声。说到这里,门外又有属官来报有政事需要处理,索宁见状便也不再久留,将一份厚厚的手札摆在杜赫案头,而后便起身告辞。
待到索宁离开后,杜赫摸起案头那手札草草一览,然后吩咐属官端来火盆,随手丢了进去。
旁侧的杜弥见到这一幕,顿时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解道:“阿兄怎么……索公所论,即便不合于时,也该转呈沈都督以决,怎么能私作截留,焚毁书章?”
“远来之客,面拒不恭。此公边远之士,对于淮南情势又知几何。狂言多妄,我若奉呈都督,彼此都生烦扰。”
杜赫在席中站起来,继而又望向杜弥说道:“九郎平安归朝,我本来应该推事长陪,以解离怆。不过眼下府内确是事务众多,沈都督托重于我,实在不敢懈怠。稍后我安排几名门生相陪,且在江左走访故识,至于职劳任用,若有所念,都可直道于我。”
杜弥对于杜赫烧掉索宁手札的举动仍然不能释怀,毕竟索宁乃是他引见过来,而且早前在凉州时也多受索氏庇护,杜赫如此不近人情的态度实在让他有些接受不了,闻言后只是冷哼一声,却不回应。
杜赫见状,示意门外属官稍作等候,转身又坐下来叹息道:“我这么做,九郎或要以为我寡于人情。但索氏择我献书,本有陷我之念……”
“阿兄何以危言慑我?如今淮南也多有时论,所涉不乏王师所向何处。索公之论,不过其一,取或不取,都在专命之人。”
杜弥听到这话后,登时便忍耐不住:“更何况,关中未必不是良选。此处地途虽然稍远,但并非无路可进。如今关中群孽滋生,民坠涂炭,并无雄才跃出。只要能够过于潼关,分剿定抚,鹊乱之众殊少强敌。若能入治关中,人地俱有可用,雄基指日可成。假年休养,一俟出关,便是虎窥中原之势,人莫能敌。”
“至于洛阳,虽是三川所聚,峰岩四围,盛年可为帝宅之选。然川恨于浅,峰恨于低,地恨于狭,隘恨于杂。一俟乱年,便是四出四入之地,疏堵之际,疲于用命,绝非久恃之地。即便淮南想要拯救皇陵,也与进取关中并无冲突,不过分于先后罢了。索公所论,也非强求淮南舍于宛洛而取关中,又怎么会有相陷之意?莫非是担心凉州祸心暗藏,借势猎资?若真是如此,我倒觉得淮南之众外宏内忌,难道以为仅凭六郡之土便可尽复王业?”
听到杜弥这一番力陈,杜赫只是一笑,继而转首问向旁侧一个洒扫役者:“我家九郎所发经国之论,你听过之后有何感想?”
那役者闻言后一愣,继而便是手足无措,嗫嚅道:“仆、仆下……实在、实在不敢、不懂……”
眼见那役者一脸慌乱,杜赫摆摆手示意无妨,转而又望向杜弥:“我言此公不知淮南情势,便在于此。在野之众,自可盛论,在府之士,勿论非分。这是寻常力役都明白的道理,我忝受此任,又怎么敢妄作议论。至于何也言其陷我,九郎你也有闻,淮南于此多有时论,可知言途畅通。即便此公不想放言于野,府下仍有谢仁祖司掌议曹采纳贤言。诸多言途他都不取,偏择于我,何也?”
杜弥听到这话后,脸上已经有几分尴尬之色,语调也软了下来:“毕、毕竟是远来之客,淮南如此情势定规,实在颇异其余。阿兄你身居显任,索公既有所进,有所择取,未必就是祸心包藏。更何况阿兄本就籍出关中,乡情所向,这也是常情……”
“这些情势,稍加留意都能有所体会。他一远来之人,进献强进之策,一旦采纳,便需要淮南数万精卒戮力效死,连这一点观摩情势的心力都不愿舍,却以邪念望我顾念乡情助其进策,已经可见心迹凉薄,此策无论成或不成,淮南是得是损,都不在其念中。我焚其书,反是一桩保全,若是由我呈于都督案前,其人必受厌见。”
杜赫讲到这里,心内已经忍不住叹息一声。其实以他和沈哲子的关系,本不至于如此谨小慎微,而且其实他心里也觉得拿下洛阳之后再进望关中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不过这个索宁办事能力实在太差,直接就这么找上了他,当面回拒,或会让其人误会淮南倨傲推诿,以后时机成熟的话再求合作或有波折。毕竟淮南这么严谨的规矩,在许多时人看来是有些不能理解的。
至于当着杜弥的面烧掉手札,也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教一教堂弟,淮南自有法度,就连他这个都督府长史都要谨慎任事,不敢懈怠。日后杜弥若想留在淮南都督府任事,这些小节上的问题也都需要注意,不可以像在别处那样不拘小节。
淮南都督府如今严谨的规矩,那都是山遐这个狠人过去几年不遗余力的树立起来,就连沈家阿鹤早前私率部曲外出猎杀胡卒,回来后都不打折扣的挨了二十军棍的责罚。那小子被打的血肉模糊的样子,杜赫至今思来都觉心有余悸,真担心自家小侄女未婚先寡。
杜弥听到这里,虽然还是有些不能理解,但也终究无话可说,但他也承过索氏人情,还是又说道:“不如我再去寻索公稍作解释?索氏凉州大宗,若是因此误会,我家尚有宗人流于西土,或为其人所厌……”
“这也不必,稍后凉州使者离镇时,我会请都督回信中略言于此。他若敢因此涉及我家宗亲,久后必将为此深悔!”
杜赫说完这话,便又从席中站起来:“我实在无暇久伴,九郎你出入随性,若是游倦,不妨往城南馨士馆与野贤作论,也能增广见识。”
索宁离开都督府后再回馨士馆,正赶上了午饭时间,于是便召集随行众人讨论进展如何。其实他们也不寄望凭着几个人短时间内就能影响到淮南军未来军略所向,但既然要在这里留上一段时间,试试也无妨。
其实他们这些凉州士人们,心境倒是跟早年三国吴人差不多,首先要考虑的是乡土是否安稳,即便有所进望,也不是想趁着乱世大有作为,毕竟凉州基础摆在哪里,想要有问鼎之志,也没有相匹配的实力。
关中如今诚然是动荡不堪,令凉州颇增边患,但也远还未到生死存亡那种严峻时刻。所以对于关中,进则固然可喜,无所进也只是有一些可惜。或许张氏主上还要考虑存亡与否的问题,但其实无论谁在凉州作主,都需要对他们这些大族有所倚重。
所以,对于说动淮南出兵关中的事情,他们也只是略尽人事,并不过分执着于此。
一行人闲论片刻,最终重点又落回所见淮南怪异种种,有的倒是颇为令人羡慕,有的则让人不以为然,只是沦为趣谈。
又过一会儿,索宁才注意到席中独缺谢艾,便随口问道:“谢士欣怎么不在?”
一时间无人作答,实在是谢艾在队伍中实在没有什么存在感。又过片刻,才有人想起来说道:“早前我见有人来请谢士欣,似是淮南沈都督胞弟沈劲……”
索宁听到这话后,当即便冷哼一声,其实以他在凉州的名位,本不至于在意谢艾其人,但是一想到自己要见杜赫都费了不小的力气,可是谢艾这一个凉土微士竟然能获得沈氏嫡亲接待,心态难免失衡。继而再想起其人加入使团的原因,则不免更加觉得谢艾此人有古怪。
“待他返回,让他即刻前来见我!”
索宁冷哼一声,而后起身离席。
一直到了傍晚时分,谢艾才匆匆返回宿处,心情不乏兴奋,今日因为沈劲引见,他得以拜会几位馆中高士,彼此面对面的请教学业困惑,颇有所得。可是回到宿处还未坐定,便被索氏家人急召,心内便隐有惴惴,但却不敢推辞,赶紧去见索宁。
“同居乡土,我倒不知士欣果然有逸志通达,哪怕身在中州远乡,也能多得时流所雅,争相亲昵。”
眼见谢艾趋行入室,索宁神态更加不悦,看看门外天色,冷笑道:“此乡多物华人杰,哪怕是我这厚爱乡土之人,都不忍思归。想必士欣你也颇有同情,这也不是什么难于启齿之事。只是我心内实在有惑,士欣你久潜于乡,何以能够曲结远邦之士?”
谢艾听到这话后,额头已经忍不住沁出冷汗,忙不迭趋行上前深揖到底,就算想要解释,但就连他自己都不明就里。看到索宁神态语气如此不善,也知今天若没有一个交代,只怕不好善了,便连忙将沈劲结识他的过程和请教的问题如实道出。
索宁听到这话后,心内怒火更生,他为了说动淮南进攻关中,上赶着去拜访杜赫,却没想到沈家子直接来请教谢艾这个晚辈。略作沉吟后,他口中发出一串稍显冷冽的笑声,继而取出一份早前递给杜赫那份手札的副本,说道:“若只是这一个问题,近日我也有述,子欣你不妨携回稍作借鉴,也可不堕凉士之名。只是你要谨记,绝不可有害乡之言,否则必为乡士所唾!”
谢艾恭然受命,收好那份手札副本便小心翼翼退出,可是当返回自己居室掀开那手札内容略作一览,脸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已经持在手中的毛笔悬在纸上,久久不能落笔。
良久之后,他才好像是做了一个极大的决定,将索宁递给自己那册子抛在一旁,继而奋笔疾书,千数字顷刻而就,而后不待墨迹晾干,捧于灯前仔细默诵,待到完全记下来之后便将那张纸引火烧掉,不留痕迹。
因为被安排在馨士馆内听讲进学,所以沈劲日常也都留宿在馆内。
其实随着淮南馨士馆声名鹊起,多有南北人家子弟入此进学,一则淮南学风旷达,多集南北名家,二则相对于江东,无疑淮南都督府对这些后进子弟而言机会更多,学有所成,而后录为都督府用,这已经是颇受时人认可的上升途径之一。
而对沈劲、谢万等人而言,本身并没有求取上进的压力,也没有多炽热的求学之心,之所以还要留在馨士馆,除了各自家人的严令之外,还有就是待在馨士馆里可以避免被山遐的督法队抓住痛脚。虽然镇中绝大多数人多多少少还要给沈劲一个面子,但唯独山遐是个例外,一俟被抓住把柄,沈劲就绝对不要想着善了。
这一日,一群人散学之后,各自便要分开。类似谢安、陈逵之类笃静者自然还有课业要做,其他一些活泼好动者已经勾肩搭背聚在一起商议稍后要去哪里消遣。淮南自然没有江东建康那么丰富的娱乐项目,但一群躁动少年们凑在一起,自然也都惯于在枯燥中寻找乐趣。
“稍后往涂上去不去?前日赖胡儿使人传信,言是牧场新得几匹烈驹,不逊绝影、惊帆之流……”
沈劲兴致勃勃提议道。
涂上便是淮南军的养马牧区,至于那个赖胡儿便是早前养马建功得封侯爵的胡人贺赖苗,随着淮南养马基地的扩大,其人也是水涨船高,已成都督府下监管马事第一人。
余者听到这话,俱都跃跃欲试,他们本就活泼好动,兼有从戎之心,对于良马之类自然颇有兴趣。只有还算懂规矩的桓豁稍显犹豫,迟疑道:“这一去往返路程数百里,馆里肯定要记缺。更何况,咱们又都不是在戎,若是私取军马,再被督法查知……”
众人听到这话,热情顿时冷却下来,神情复杂的望了沈劲一眼,他们可都知道山遐跟沈劲可是有过节的,每每跟沈劲一起犯事,都会加倍受罚。
“你们这是什么眼神?难道全都怕了山鹰?”
山鹰乃是山遐在淮南的绰号,比之前汉有着“苍鹰”之称的酷吏郅都。看到这群家伙如此没有胆气,畏首畏尾状,沈劲真有怒其不争的感慨。
“阿鹤你就不要任性了,若非误交你这个劣友败坏了我的时誉,我不至于要沦落到配于王痴之女……”
谢万长叹一声,一脸沧桑懊恼状,怒张的鼻翼都微微颤抖起来。
“五郎慎言!”
旁侧谢安收拾好书册文墨,正待要离开,听到谢万这么说,脸色顿时一肃,低斥一声,继而又指着沈劲说道:“沈阿鹤你还有兴致玩乐,驸马不日便要归镇,你的课业完成没有?”
谢安如今是将驸马视作偶像,不独衣着谈吐多有效仿,顺便也将监管沈劲的责任接过来一些。虽然经常被这小子无视,但该有的提醒一次不拉,沈劲的课业也是他们几人共同接受的课业,等到驸马回来的时候,俱都要交上一份自己的论述。
沈劲本来颇有几分不耐烦,言及这一件事后顿时笑逐颜开:“我早已经完成,四郎你是否没有创见?要不要我来对你稍加指点?”
“你已经完成了?”
谢安听到这一番话,当即便有几分狐疑,按照他对沈劲的了解,这小子肯定要拖到最后一天才会火急火燎的连夜赶工,于是便又说道:“也好,你先取来我看一看罢。”
沈劲本来还心存卖弄,听到谢安这么说,登时便干笑几声,他的课业中自然有猫腻,怎么肯给谢安看。正待要推脱,视线一转望向学舍外,脸色顿时一变:“庾、庾三怎么回来了……”
“小子,庾三是你能称的?”
庾曼之正从门外行入,闻言后便将眼皮一翻,怪叫一声扑向沈劲。旁侧陈逵见状,顿时冷哼一声,他跟庾曼之倒没有什么宿怨,问题是庾曼之跟他姊夫沈云向来行的密切,因此恨屋及乌,连带看着庾曼之也不顺眼。
不过庾曼之也是不乏拥趸,类似桓豁等人俱都觉得庾曼之这种才算是真正战将之才该有的风采,所以在看到庾曼之到来,俱都笑吟吟迎上去见礼。
“表、表兄你怎么回来了?我家阿兄他、他……”
沈劲神态颇有几分不自然,避开庾曼之挥过来打招呼的老拳,然后便连忙问道。庾曼之可是跟他家阿兄一起过江庆贺皇帝大婚,他既然回来了,那么阿兄……
果然,庾曼之闻言后哈哈一笑道:“我既然已经回来了,都督自然也已经归府。速速收拾一下随我归府,还有你们几人也都同来。”
其他几人闻言后俱都喜上眉梢,还有谢安和陈逵也都行了过来。他们虽然身在寿春,但寻常也是难见驸马,有机会面见请教,俱都十分兴奋。只有沈劲心内暗道阿兄狡诈,居然提前好几天归镇,幸亏他找的那个捉刀者靠谱,帮他提前完成了作业。
此时都督府内堂里,沈哲子刚刚换下行装,正与杜赫等几人在席中闲聊。
“恭喜都督,嗣传有信。”
听到众人恭喜声,沈哲子便也忍不住笑起来。他原本预定是要在三月才能归镇,今次过江还要将一些淮南属官家眷迎接入镇,所以归速并不快。但却没想到在梁郡的时候,兴男公主因感不适寻医问症,结果竟是喜讯。他对此自然也倍感喜悦,但却实在没有时间留下来陪伴,于是便先将兴男公主并一众淮南属官家眷们留在梁郡,先作安胎,自己则轻装归镇。
身为家中嫡长,沈哲子仍无子嗣,在时下而言已经是一件比较严肃的事情。不过他本身并无古人如此苛求执念,加之过去这几年也是淮南六郡一个高速发展期,而且眼下淮南状况也远没有严峻到他有无子嗣将会影响淮南人心的地步,所以一直都是随缘态度,也并不因此就当作纵情声色的借口。
反倒是兴男公主一直纠结于此,不乏自怨自艾,甚至要主动为沈哲子张罗纳妾。其实时下所谓悍不悍、贤不贤,与后世还是有着不同标准。魏晋之际,大凡世家出身的女性都有独立人格和独立财产,夫妻之间的地位也是相对平等,而非完全的附庸。
之所以有类似王导夫人曹氏那种看似悍妇的事迹记录,并不是说妇人要独霸丈夫,而是在捍卫她们在家庭中的话语权。金屋藏娇便意味着丈夫剥夺了她们的知情权,以及对子弟的教养权。如果不奋起争取,那么在家庭中的地位将荡然无存,更会被视为一种失德。
沈哲子虽然对此不怎么急躁,但对于自己将要有后这件事也是颇有欣喜,略与众人分享之后,便讲起今次归都的一些收获。
过去这几年,江东局面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首先是几位中兴旧臣的去世,比如陆晔和陶侃。陆晔还倒罢了,其人在世的时候,随着吴兴等地人家的崛起,其吴人领袖的地位已经被挑战。所以他的去世也并没有在江东引起多大的波澜,只是更加重了沈氏作为吴人领袖门户的地位和影响。
至于陶侃,那就褒贬不一了,对其人诟病主要还是集中在晚节不保,将荆州大权私相授受,连其后的爵位继承都产生些许波折,甚至于还在荆州引起了一场不大的兵祸。陶侃儿子中,有几人不满庾怿接掌荆州又或想要拨乱反正邀好台城,以陶斌为首居然煽动荆州部将作乱,想要将庾怿赶出荆州。
结果此谋自然不能成,行动还未发起消息便就泄漏,庾怿倒也还算仁厚,将留在荆州的陶侃几个儿子俱都拿下送回建康。这几人也真是愚不可及,只看到台中对于庾怿接掌荆州有不满,却没有看到另一层的意思。台内对于陶侃决定荆州归属都感到不满,更何况他们区区几个犬子,于是尽数被夺职禁锢,自然也就没有了继承爵位的权利。
就算是这样,最起码命还保住了。但结果几人再被遣送归乡后,又因家产爆发冲突,有两人当场殴斗而死,其他参与者也都被尽数入罪拘禁起来。以至于陶侃长沙郡公的爵位归属,一拖就是两年多。直到年前才终于确定下来,由陶臻的儿子陶弘继承爵位,算是将陶家这一场争产闹剧画上了句号。
沈哲子对此,也是多有感慨。陶侃生前确是伟岸,如果说东晋能够在江东立足中兴,政治上最大的功臣应该是王导,那么在军事上就非陶侃莫属了。如果不是其人常年坐镇荆州分陕之地,江东绝不会有平稳局面。
但是很可惜,旧业虽然崇高,但却一世而斩。这不独独是因为江东重门第的世风,也因为陶侃的儿子们实在不太争气,甚至陶侃自己的家教也是有问题的。
沈哲子心内对陶侃向来存有敬意,但是跟他那些儿子们就没有什么交情了,所以陶弘能够继承爵位,他也是出了不小的力,顺便将陶侃诸子中还算争气的陶范和女婿孟嘉征辟入府任事。
至于沈家,在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一直奉行着的一个原则就是稳中求进,无论是在中枢,还是在淮南。
台城中枢,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变化倒是不大。沈充入台之后,所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沈家在台内朝堂中所拥有的力量得到了一个整合,至于如今,沈家的地域属性已经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抹除。
其实不独是沈家,其他几方势力也都不再保持太浓厚的地域属性。虽然凝聚力方面有所降低,但是影响力和覆盖范围都得到了极大的扩增,让江东政局不再是以往那样对立明显的割裂局面。
台内最大的人事变动,便是早前担任会稽内史的江夏公卫崇,在确定成为皇帝丈人之后得以入台,接替虞潭执掌护军府。对于这一点,台内都无太大反对声。唯一有些失望的可能就是庾冰,他原本是希望二兄庾怿能够在荆州发力助他在台内居显,如此兄弟内外并立,声势无疑会更大。
但庾冰这一点打算,且不说其他各方看法如何,就连皇太后那一关都过不去。皇太后也是随着阅历增长而渐有智计,也明白了凡事不可俱系一家的道理,分陕重镇付予母家,至于执政也都是各家分权。
除了卫崇出任护军之外,另以次子淮南王司马岳与琅琊诸葛恢定亲。如此一来,几位台辅俱为亲戚门户,而且并无哪一家能够彻底压过另一家。
念及这一点,沈哲子便颇有一种观看乱点鸳鸯谱的感觉。皇太后给次子选了诸葛家女郎,而褚家那一位原本应该三度临朝、扶立六君的一代贤后褚蒜子,辈分居然拔高一层,配给了元皇帝的幼子宣城王司马昱。褚家总算在这一场较量中没有太落下风,而褚季野也因此接替卫崇,出任会稽内史。
因为各方平衡稳进,江东政局便也又恢复了平稳,而且由于早前褚翜所主持的整顿政务吏治,一时间江东竟有一种政通人和的祥和气氛。
对于这一点,沈哲子倒是持以乐观,淮南这几年虽然发展态势良好,但根基毕竟还在江东。只有江东平稳,江北才有了大举用事的前提。
本身就是提前归来,而且天色也已经不早,沈哲子也就不再召集群僚议事,只与亲近几人稍作闲话,聊一聊今次归都人事见闻。正说话间,庾曼之已经带着沈劲等一干少年行入厅内。
“都入席吧,今日只是私聚场合,庭门家宴,毋须拘礼。”
众人上前礼见,沈哲子笑着摆摆手说道。
这么一说倒也真是如此,比如坐在上席的杜赫、陈规、纪友、江虨等人,都与沈家有着直接、间接的亲戚关系,王述和谢家也是刚刚结亲。这也算是汉唐之际一个政治特色,无论承平大一统的世道,还是混乱之世,姻亲关系都是政治制度外的一个重要的补充手段。虽然这种关系并不可靠,但是毫无疑问,有了这层关系之后,也会让人合作起来更为融洽。
不过淮南各种规制能够步上正轨,沈哲子还是要多谢山遐其人。此公入镇以来,对于淮南法制真是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虽然许多时候甚至都搞得沈哲子下不来台,或因刑令太酷烈要让人给他收拾烂摊子,但不得不说,有这样一位孤戾死板的属下存在,令整个淮南都督府风气都为之大好。
待到众人俱都入席,便传餐进食,也并没有什么舞乐之类的娱乐项目。待到用餐完毕,杜赫等几人因有公务在身便起身告辞。沈哲子则手捧着一杯茗茶,皱眉沉吟。
今次归都,各镇俱都派出了代表,也趁着这个难得相聚一地的机会商讨了一下接下来该要如何配合进军行事。
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淮南都督府虽然大半精力都在屯田、通商等基础经营上,军事上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行动,但也是有着很大的进步。如今他职事所辖六郡之地俱都收复入手,且已经建立起颇为稳固的统治。除了统治地域的面积扩大之外,人口的掌握也获得了极大的扩充,超过五十万户、多达三百余万的在籍之民。
其实单纯的收复郡县并不能获得这么大幅度的人口增长,毕竟淮南都督府就算再怎么态度强硬,也不可能将境中乡宗门户一扫而空,尽出人众。其中相当大的一部分还是由于羯胡本身内乱,大量流民南逃,而淮南都督府辖区则是南面最好的选择。
大量流民的涌入,不独带来了充足的劳动力,还有优质的兵员。虽然淮南都督府一直在有意控制,但第一序列的战卒也已经超过了五万之众。可以说,如今的淮南都督府,已经是淮北各镇军力最强。
当然,这也是因为各镇战略目标和军事构架都不相同。比如庾怿所坐镇的荆州,其实庾怿所接手的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荆州。首先是汉沔、襄阳方面的军队,本来就不属于荆州本部人马,而是分持于各个军头手中。比如如今坐镇襄阳的桓宣,其人原本是祖约属下,他所掌握的军队也有一部分属于原本的豫州军。还有就是南阳流民兵,梁州汉中流民兵等等。
这些人原本就是各拥旗号,荆州刺史对他们并没有直接管辖权,此前陶侃在位,尚可以凭着崇高威望来号召这些人,可是庾怿却不具备这种号召力。
此前淮南军西进南阳,就是为了给庾怿壮威,直接干掉了南阳流民军头中势力最大的王国。这个王国也是此世最典型的流民帅,自拥部曲或是投南、或是投北,此前奴国大军南来时,是作为本地人马进据襄城迎接桃豹,可是随着奴国溃败,便即刻投向荆州。甚至当其人兵败被杀的时候,在其营帐中居然搜出来江东朝廷和羯胡朝廷两副旗令仪仗,可见这种事做的有多顺手。
这一役除了收复南阳、帮庾怿震慑沔中军队以外,也是沈哲子想要在南阳换上一个能够跟自己配合的人选。所以南阳收复之后,谯王司马无忌便率军北上,如今南阳与淮南的关系反而较之荆州还要更近一些。
当然,这也不是因为沈哲子信不过庾怿,而是因为庾怿眼下还在消化汉沔,以及西进汉中,清扫汉中的地方势力,对蜀中的成汉进行挤压。如今荆州北地虽然已经没有强敌,但是因为有着西面成汉的存在,荆州军仍然不敢大规模离镇远上,也就无从大力配合北伐计划。
关于这个问题,庾怿今次归都也跟沈哲子商讨良久,一致都觉得荆州军还是要将中心放在上游兵患。要知道当年中朝统一之战就是先破蜀汉,然后占据上游之势沿大江一路而下。虽然成汉未必有那么大的野心和实力,但如果荆州敢于忽视其存在,大举参与北伐的话,很有可能会被抽冷子端了老窝。
如果发生那种事情,江东必将大乱,而沈哲子几年前大破羯胡石虎在中原所取得的战略优势,也有可能会因此荡然无存。
当然,淮上各路人马也不可能一直就这么傻等着,等到荆州解决成汉才发动大规模的北伐。所以荆州方面能够提供的助力,也就只有南阳这一路人马。就连襄阳之众,都需要配合荆州本部对汉中和蜀地的进攻。
所以,未来北伐的主力,主要还是淮南军和徐州军。
不同于淮南军的平缓推进,徐州这几年可谓进取得很,几路人马频频出击,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徐州全境的收复,甚至就连兖州和青州都为徐州兵锋所掠。
所以郗鉴这几年是相当的威风,俨然已成典午朝中军事第一人,陶侃去世后所腾出的太尉之位,也被台城冠给了郗鉴。许多早前便对沈哲子不满的时人,如今对郗鉴也是加倍的褒扬,甚至将之推许为晋祚复兴唯一之选。
但这样的高歌猛进,势必会造成隐患诸多、根基不稳等大量问题。比如早前活动在泗水区域的奴国旧将刘徵所部乱众,非但没有被彻底剿灭,反而顽强存在下来,甚至有逐渐壮大之势,将要威胁到王师对整条淮水的控制。至于其他的收复区,也都是坞壁林立,乡野武装规模仍然不小。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情况,一者是因为徐州众将都有猎功需求,复疆开土之功本就强于定乱,更乐于去打顺风仗而不愿攻坚。第二则是郗鉴本身也需要这样的姿态来巩固他的权位,他既不像庾家帝戚有着皇太后支持,也不像沈哲子对淮南完全的掌控和江东深厚的根基,自然便需要这种武烈姿态。
其实私底下,郗鉴对于徐州眼下的虚亢也是有苦难言,如果能选择的话,他更愿意像沈哲子这样稳扎稳打。所以这一次归都的时候,彼此也是深谈良久,所达成的共识是下一步双方要加深合作,尤其是在军事上,彼此进行一个渗透,来降低徐州本身所承受的风险。
沈哲子正低头沉吟之际,忽然听到席中有异响,抬头看去,只见沈劲正在谢万等几个张牙舞爪的人掩护下弓着腰潜向门口,便抬手在案上敲了一下。厅内顿时安静下来,沈劲一时间也僵在原地,过片刻后才转过身来垂首道:“阿兄,天色已经不早,我们明晨还有早课,实在不耐久坐……”
“不必忙着退出,先把我交代给你们的课业都交上来。”
沈哲子指了指沈劲,然后又望向谢安、陈逵等几人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