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延二十二年,腊月初十。
大雪纷扬,不屈江以北千里冰封,漫山漫岭银装素裹,东去河流被冻成长长一条境链,有零散失主的负伤战马从上面轻踏而过,不时停下,抬脚舔弄伤口。
到了午时,天色越发沉甸,鸦雀拍翅而过,啼声如老弦二胡,喑哑粗粝,刺破长空。
不屈江西南容塘峡口,傍山而建的城池被大雪覆盖,城外有方临时垒砌的宽阔高台,高台上列着一排侩子手,冰天雪地,他们清一色的只着一条黑裤,扛在光膀上的大刀被擦得铮亮。
四周人声喧嚣,八千余众士兵满怀期待,三声鼓响后,报令官高喝带人。
八十来个身着单薄衣衫的俘虏被从雪地尽头带出,为首的年轻人个头不高,身板颇是清瘦,头发遮面,形容脏乱,分不清是男是女。
一条铁链绑缚在年轻人的腕上,另一端牵在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士兵手里。
年轻人身子负伤不轻,双膝血迹斑斑,举步维艰。
出了城门,积雪没腿,北风变烈,啸啸充耳。
夏昭衣抬起头,迎着风雪敛眸,淡淡扫过面前空旷又拥挤的刑场。
风雪吹开一些她的长发,露出来的面孔大半是血肉,血肉里面还扎着许多木刺,已隐隐有腐烂之势。
她双唇微微颤抖,眼眶渐渐变红了,回头看向跟在她身后的那群将士。
那些高大的男人们也停了下来,眼眸通红的回望她。
眼泪从夏昭衣眼中跌落下来,滚过皮开肉绽的伤口。
“我对不起你们。”夏昭衣开口说道,声音粗哑干燥,不辨男女。
“没有时间了!快点!”报令官怒喝。
夏昭衣手中的铁链被猛然一扯,整个人往前面跌去。
“跑起来!”报令官又叫道。
“驾!”
那骑马的士兵立时拍马,夏昭衣还未起身便被往前拖去。
“好!!”
“干得漂亮!”
“跑快点!”
四周响起笑声和鼓掌声。
没有人不恨夏昭学。
东南战线整整溃败两个月,他们终于成功收买了翁迎的左路军,里应外合下,本该将绕不屈江往北而去和大乾定国公率领的北军会师的翁迎大军全部歼灭,夏昭学却为掩护翁迎离去,带着两千精兵虚张声势将他们引入了昇流渊。
等他们发现情况不对,回头去追翁迎,却又被夏昭学所率领的部众拖了半个月之久,严重阻挠了他们的行军路线。
因为夏昭学人少,所以可以灵活游走,不停骚扰他们,或劫粮草,或烧军营,随后又溜得飞快,神出鬼没。
他们在近半个月的围剿后,现在终于要彻底杀光夏昭学部众,出尽这口恶气了!
而大乾那位定国公,这位夏昭学的父亲,也在七日前遭遇伏兵,和世子夏昭德身死荒泽谷。
定国公府最精要的部队全军覆灭,夏文善及其长子曝尸雪岭七日,将于今天挫骨扬灰。
至此,大乾声名显赫,荣华盛极的定国公府便只剩下七岁未到的幼子夏昭嘉和那位名冠天下,两岁拜入名师门下,以奇才著称的独女夏昭衣了。
一个女人,再奇才能掀起什么风浪。
一个幼子,又如何和定国公府那些公叔堂伯们相斗。
三百年兴盛的定国公府,衰败已是注定,这也将是整个大乾步入历史消亡的序篇。
眼下,这个他们恨进了骨子里的男人,正狼狈的像一只落水脱毛的狗,连跑带滚的被拉扯着往前,真是大快人心。
“往左!”人群里有人大声喊道。
一旁的军官没有阻止,也跟着大笑:“右边好!那边有高阶!”
“跑快点!再快点!”
“不要快了!当心弄死他,不要便宜这混蛋了!”
骑马的士兵越跑越快,夏昭衣被拖倒在地,一路摩擦,雪地上留下了长长的血痕,沾着大量被磨掉的血肉。
“将军!!”
身后那些俘虏们暴动不安,怒吼着冲上来,好几人被当场刺死。
夏昭衣咬牙忍痛,唇瓣咬出了血,整个人如筛糠上抖动的米粒,不由自己。
人群还在叫嚣,夏昭衣气殚力疲,微微睁着眼睛,忽的看到了立在高台正上方的那对男女。
雪花如鹅毛,拂过苍茫大地。
易书荣双目晶亮,心情澎湃的看着那个被拖扯着,毫无反抗之力的阶下囚,满心皆是挫败对手的扬眉吐气,以及将这个与他天下齐名,却事事都高他一筹的男人狠狠践踏,踩于脚下的满足感和得意感。
陶岚立在他旁边,婀娜身姿此时一身盔甲,手掌按在别于身侧的刀鞘上,唇角讥诮,面无表情。
除了这些将死的人,全场独她一人知道下面那个扬威将军并不是真正的夏昭学。
以夏昭衣一介女流之身,这么被拖下去,撑不住多久了吧。
早死早好,虽不及看到她被一刀砍断脖子来的解气,可是她一刻都不想让这个女人活在世上。
不能让人发现她是假的,一旦被易书荣知道这个扬威将军是识天卜命,一双回春妙手的离岭夏昭衣,那她们两个人的命运绝对会在顷刻被完全颠覆。
而且,终是到了如今这一步,她也始终放不下夏昭学,只有夏昭衣替他死掉,夏昭学才能安然离开旸门关。
否则,易书荣那些白隼,可以在半日内就将封锁消息传遍整个云湖之境。
四年前的花朝节,是陶岚心里最深的恨。
那时还在京城,她与人在街头起了争执,带着丫鬟家丁教训了那缺斤少两,还倒打一耙肆意诬赖他人的商贩后,抬头便看到人群里单人单马,一身鹅色衣裙的夏昭衣。
那年夏昭衣不过十二岁,坐在马上,与她平淡对视后驱马离去,未发一言。
当日黄昏,母亲带来她与定国公府亲事被作罢的消息,她急的四处打点打听,才知道大约是夏昭衣去了她二哥面前说了什么。
之后,她便成为了整个京兆的笑话,更一步一步沦落至异乡,再无回去的可能。
想起过往诸事,陶岚眼眸浮出浓浓的恨意。
不过没事,老天终究是公平的。
定国公府已经完蛋了。
人群在眼前疾闪而过,夏昭衣周身如车裂,终于再难支撑下去,一口浓血从喉间涌上,吐在了冰寒入骨的雪地上。
师父,二哥……
夏昭衣闭上了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哗!”
一桶冰冷的水从头顶浇了下来。
缩在角落里的女童一个激灵,颤着身子从混沌如荒古般悠长的黑暗里挣扎醒来。
“起来!”
水桶也砸了下来,丢在了女童的小身板上。
刘三娘双手叉腰,气恼的看着女童:“好吃懒做,院子里的活不干了吗?不干你说一声,我现在就送你去死!”
女童抬起头,眼神有些恍惚,水雾中渐渐聚焦,落在了身前的女人身上。
“听不到吗,”刘三娘蹲下身子,扯过女童,抬手就是一记耳光,“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我告诉你,过几天又会来一批流民,你不做事,直接去死了算了!”
女童被打得耳光嗡鸣,本就迷糊的眼睛越发混沌。
刘三娘看她的脸蛋红润异常,皱了下眉,抬手放在她的额头上,滚烫滚烫的。
“病怏怏的!”刘三娘唾了口,松开她,“我看你还能活多久,没生个好命,倒生了个娇滴滴的身子,等死吧你。”
刘三娘起身退开几步,离开前又回头道:“明早去刷马桶,我可不惯着你是不是生病,刷不好你自己看着办。”
女童抬头看着她,模糊视线里,女人又怒骂了几句,转身离开了。
“吱呀”一声,木门合上,屋内又恢复安静。
女童呆呼呼的眨了下眼睛,靠在后面的木板上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过去良久,合上的木门又被推开,一个小身影张望了下,从外面溜了进来。
“阿梨?”小梧伸手推了推女童。
谁是阿梨……
夏昭衣睁开眼睛,一个身着布衣的小女孩正看着她,神情有些急躁。
“我在喊你呢。”小梧不悦道,将手里的两个小瓷瓶塞到她手里,“喏,这是余妈让我给你的。”
瓷瓶触手冰凉,很是舒惬。
夏昭衣不由握紧它们。
“刚才我洗了野菜送去厨房,听到刘三娘说你病了,还说要把你交给鲁贪狼处置,你还是快点好起来吧。”小梧又道。
夏昭衣还很头晕,完全不及思量眼下情况,所以没做回答。
她转了头,朝四周看去。
“喂!你应一声啊。”小梧叫道。
身处是一个破旧木房,空荡荡的,地上泥土坑洼不齐。
夏昭衣伸指在地上挖出些泥土,在手心里面轻轻摩挲着,是棕壤。
空气中除了潮湿酸气,还有隐隐的腥味,墙上很多地方甚至有大面积的黯淡褐色,是新旧不一的血渍。
刑房?
不像,屋外阳光正好,没有哪家刑房这么客气,给开上好几个明晃晃的大窗户。
也不像是什么大户人家,没人敢这么光明正大的残暴杀戮。
想起之前那个妇人三句不离死字,戾气颇重,还有她口中提及过流民,恐怕这里是荒郊野岭的黑店,或草菅人命的匪寇山寨了吧。
“喂!”
小梧又叫道,拔高了些音量。
夏昭衣收回目光朝她看去,眼前这个女孩,看模样也就十岁上下。
眼睛不大,但格外明亮,鼻翘嘴小,头上梳着的发髻有一些散了。
身上的布衣很薄,两只手起了几个水泡,有一个水泡被戳破了,尚留一些脓水在上面。
脖子后面隐约可以看到一些鞭痕,伤口正在愈合,仍看得出当初伤口不浅。
夏昭衣垂头看向自己的手,似乎更惨烈一些。
醒时头昏脑涨,所以没有去觉察身体状况,现在才发现,整个身体的骨头都像是被根根抽出来,又根根塞回去一般。
她扶着身后的木墙爬起,走到阳光最好的那一面用尽力气打开窗户。
“你怎么了?”小梧看着她走过去,心里面生出了一些奇怪。
风吹入进来,清润冰凉,夏昭衣抬手将外面湿嗒嗒的衣衫脱下,用尽力气拧干,挂在窗台上晒着。
屋外阳光很好,不远处一棵大树,靠近她所在木屋这一边的树叶较为茂盛,是为南边,而阳光是从左边射来的,那是西边。
再看日头倾斜角度,现在不早了,应是申时左右。
但日头还暖和,晒在身上很快驱尽冰冷,眼下该是六七月份吧。
“今天什么日子?”夏昭衣开口问道。
“六月十二。”小梧回答。
夏昭衣伸出左手,拇指轻轻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轻点。
大安。
上上之吉。
夏昭衣敛眸,饶是精通奇门玄学,可对于死而复生,再世为人这样的事情,多少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但,既来之,则安之。
“你叫什……”夏昭衣回头问道,随即打住。
“你叫我小梧吧。”小梧回答,并没有因为不认识她而起什么念头。
夏昭衣点了下头:“嗯。”
“梧桐的梧,你知道怎么写么?”小梧又道。
她知道,可是不知道阿梨知不知道,所以不知该如何回答。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窗外,将小瓷瓶打开,凑在鼻下嗅了嗅。
“怎么那么古怪……”小梧嘀咕,而后说道,“我得回去干活了,你最好快点好起来,不然刘三娘不放过你不说,凤姨和方大娘也要找你麻烦了。”
“嗯,”夏昭衣点头,重看回她,“谢谢你给我送药。”
“你是得谢谢我,我可是偷偷跑来的,要不是看在余妈的份上,我才不管你呢,我这个人情你可得记住了,以后我要你还你记得还。”
“好。”夏昭衣应道。
小梧看着她,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巴,又不知道可以说什么。
就是觉得眼前这个阿梨说不出来的古怪,虽然平时在后院从来没什么接触,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先才,”夏昭衣这次主动开口,“我没有故意不理你,我头太疼,耳朵尚还有一些嗡鸣。”
小梧抿唇,点头:“好吧。”
她又深深打量了夏昭衣一眼,说道:“那我走了。”
“嗯。”
小梧离开,木门声“吱呀”响起,木屋里恢复安静。
夏昭衣在地上坐下,抬眸看着外面的天空,几只鸟儿飞过,似能听到极轻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她疲累的闭上眼睛,抬手撑住头,轻轻按摩着。
入夜天燥,蝉鸣鸟啼。
屋子外面的吵闹没有一刻停歇,不时能听到刘三娘和其他妇人们的破口大骂。
夏昭衣坐在屋内干燥的角落,窗户又被她推开几扇,利于通风,徐来的清风也给她燥热高温的身体带来许多畅快凉意。
院子里炊烟袅袅,忙碌的妇人们疾走不绝,碗筷锅盆叮当乱响,偌大的后院像一根紧绷的弦。
“姐,”小梧终于忍不住了,回头看向最偏僻角落里的那座小木屋,“那个人好像真的快要死了,今天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怪里怪气的。”
“别管这些。”坐在她旁边的小容将她拉回来,继续刷手里的碗筷,不高兴道,“上次那个管闲事的你忘了吗,听说被野狼啃得骨头都没剩几根了。”
“啊,”小梧吓得睁大眼睛,“你听谁说的,还有人去看啊?”
“这些事情你就不要管了,余妈再喊你去你也不要去了。”小容把碗筷放下,起身去到一旁的井边,将水桶往井里扔去,扶着辘轳说道,“来,给我搭把手,我快没手劲了。”
“没手劲还留着你干什么用!今天晚饭你不用吃了!”梁氏随口骂道,捧着刚收来的干净衣筐路过,脚步匆匆。
小梧怒瞪了她一眼,站起身走到井边帮忙,恼怒道:“没出息的臭婆娘,也就在我们小孩面前耀武扬威了。”
一个小女孩吃力的抱着同样装满干净衣裳的竹筐,小跑着追在梁氏后面,听到这句话朝小梧看去。
小梧怯怯闭了嘴,但认出这个小女孩是那个胆小怕事的钱千千后,随即又瞪大眼睛,眼眸里面置满警告。
钱千千赶紧收回目光,抱紧了竹筐,往前追去。
天色越来越暗,后院的食物香气浓郁飘散了出来。
大约戌时三刻,一个身形佝偻的男人从桥那边跑来大喊:“回来了回来了,八爷他们回来了!”
“快,快!”一个声音尖锐的妇人喊道,“都快去准备!”
“酒呢,先上酒!”刘三娘也扯着嗓门开始大喊。
小梧和小容,以及其余六七个女童听闻忙放下手头上的活,起身朝酒窖跑去,谁都不敢慢上半拍。
刘三娘站在院中监看她们,等她们走近后,她转头看向西北角落里的小木屋,撩起袖子叫骂道:“那短命的不知道死了没,这边忙成那样,她倒躲在里面安逸的很,等下让鲁大哥直接宰了喂猪吧!”
所有的女童听了都面色泛白,稳稳的抱着手里面的酒坛子,唯恐掉地上碎掉。
“都知道怕了吧,知道了就给我好好干活!把酒送完之后去烧水,那些个爷都要洗澡的!”
刘三娘很满意她们的反应,训完之后转身去厨房拿碗给自己盛粥了。
钱千千不在送酒的女童行列里,她正坐在长板凳上,和旁边的仆妇们一起搓粉圆。
看着那些女童们抱着酒坛往前院送去,钱千千说不出的羡慕,然后回头,朝另外一边的那间小木屋看去。
“看什么呢。”余妈看她心神不宁,低声道,“别分神了,做利索点。”
“哦。”钱千千点头,但是不受控制的,又朝那小木屋看了过去。
“千千。”余妈叫道。
钱千千抿唇,不敢再抬头了,搓粉圆的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
那些女童们送完酒是小跑回来的,回来又去酒窖,重新抱了酒坛后,再度匆匆往前院送去。
钱千千又抬头看向她们。
余妈立时在她手背上轻拍了下:“快搓。”
钱千千讷讷的收回目光:“嗯。”
但就在这时,几声酒坛碎裂的声音响起,那些女童们尖叫着往这边跑了回来。
仆妇们惊的站起,纷纷回头望去。
一个一身灰色布衣的女人不知从哪冒出,身材纤细,垂臀的长发蓬乱,正追着几个抱酒坛的女童在跑。
小梧紧紧护着手里的酒坛,不敢摔碎,被那个女人一把抓住:“给我!”
女人夺走小梧的酒坛,将她狠狠推开,看向那群闻声赶来的仆妇们。
“小梧!”小容忙跑去扶妹妹。
小梧有些懵了,抬着头愣愣的看着这个女人。
“看什么,”女人扬起一脚踢她们,骂道,“你看什么,你们能好到哪里去!”
女人左右望了圈,跑去一旁的木架上拔下火把,朝人群冲去,乱舞乱挥:“滚,都给我滚!要么跟我一起死!”
女童们尖叫着躲远,好几人被吓哭了。
女人打开酒盖,将酒坛里的酒洒向人群,作势要将火把也扔过去。
那些仆妇们也惊慌逃远。
女人转身将酒坛砸向厨房,举着火把跑进去翻找酒坛子。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她喃喃着,将屋子里能找到的酒坛都砸碎在地。
“她疯了,她疯了!”
“快去前院喊人!”
“你们想办法阻止她!”
屋子外的仆妇们急成了一团。
酒水汩汩,朝四面流去。
女人抱着一个酒坛蹲下身,将火把凑在了地上。
酒水被点燃,哗的烧开了。
女人的衣角也着了火,她跳起来拍掉,抱着酒坛跑了出去。
三四个仆妇握着扁担对着她,还有一个仆妇手里抱着栓门用的木柱。
“你不想活了不要拉我们下水!”一个仆妇怒骂。
“把你的火把放下!”
“你打不过我们这么多人的!”
女人看着她们惶恐不安的神情,大笑起来,越笑越凄厉,眼泪也从她眼眶里面跌了出来。
她身后的大火迅速变旺,窜向房梁,烧透了屋顶,染映的天空一片橙光。
“你们也去死吧。”女人忽的叫道,手里面的酒坛朝人群砸去,随后火把也紧跟其上丢了过去。
人群惊叫,四处逃窜,被砸中的两个妇人身上着了火,在原地暴跳着,惊呼救命。
女人飞快去一旁又捡了火把,朝那些女童摔在地上的酒水扔去。
又一场大火熊熊烧了起来。
“疯了疯了,”余妈抱着一大盆粉圆躲在人群后面,看着眼前这些随风猎猎的大火和那两个在地上又滚又拍,惨叫不断的火人,喃喃道,“都疯了。”
木门被轻轻推开,一个人影闪了进来,很快又将门关上。
钱千千四下望了圈,黑黢黢的,除了窗外一闪一闪的火光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阿梨,”钱千千叫道,“阿梨,你在哪。”
屋子里一片阒寂,钱千千小步往前走去,边四下寻找着:“阿梨,外面着火了,这些屋子不好,可能会烧过来的。”
“我在这。”一个清脆声音在窗外响起。
钱千千一愣,朝那个窗户跑去。
夏昭衣坐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一块沾了点水的布子,正一下一下擦拭手肘伤口上面的小碎石。
钱千千忙转身,去往木门那边绕了点距离跑过来。
“阿梨,你怎么出来的?”
“窗户。”
“窗户很高啊。”
那边是平地,这边的窗户下来却快要一丈了。
她看向夏昭衣的伤口,除却这个伤口,整条胳膊都是鞭痕,还有一块青一块紫的淤肿,新伤旧伤都有。
钱千千不由咽了一口唾沫,说道:“你这个伤很疼吧。”
“嗯。”
夏昭衣应了声,垂下了手,这具身体确实伤得很重,这么举一下手都会酸痛,坚持不了多久。
钱千千看着她,有股说不出的奇怪,轻声道:“我听说你病得很重,她们都在说,那个刘三娘想要鲁贪狼来杀了你呢。”
夏昭衣轻甩了下胳膊,又抬起手擦拭伤口,没有说话。
远处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夏昭衣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边,过去好久,终于听到了男人的叫骂声。
来的可真晚。
夏昭衣看向钱千千:“你有亲人在这吗?”
“啊?”
“有还是没有?”
钱千千愣愣摇头:“没,我没亲人。”
“我现在要逃走,你要不要一起离开?”
“逃走?!”钱千千瞪大眼睛,“你别想了,不可能的,山下有很多守卫,那边还有很高的墙,专门用来防官兵,连官兵都打不进来,我们根本出不去的。”
“防官兵的墙?”
如果真的是那样,那确实是爬不出去了。
“而且如果被发现了,我们就是死路一条了,”钱千千惊恐道,“所有逃跑的人被抓回来,不管你手艺多好,办事多能干,都要被打死的。”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越烧越旺的大火。
如果是那样,那一定要有万无一失的准备了,现在拖着一具发着高烧,浑身伤痛的身子跑路,那不叫逃命,叫送命。
“我刚才跟你说的话,你不要同别人提起。”夏昭衣回头看回钱千千,沉声说道。
钱千千点头:“嗯,我不说。”
“如果说了,我会说是你怂恿我的,到时候你会被打。”夏昭衣又道。
钱千千一愣,心里起了怒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夏昭衣将胳膊上的袖子放了下来,朝院子里走去:“走吧。”
钱千千顿了下,跟了上去。
后院宽广,几个小院组成,最大的那个院子里,厨房一排五室连座,在正北方向。
院子外边的西面下坡有三排小屋,每间屋室占地狭促,每排三间。
西南这边有一条溪水,许多人正在打水,急急赶去扑火。
女童们退在一侧,正中央站着很多男人,多数高大魁梧,也有几个偏瘦偏矮,但是眼睛贼精。
烧着大火的屋子前,一个臂膀粗壮的男人抓着一个死命挣扎,满口咒骂的灰衣女人,硬扯着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对着那群男人。
一个精瘦矮小男人站在女人面前,抬脚朝她的小腹踹去。
火光映照,可以看出女人容貌清秀,生得好看,只是左脸到耳根处,似有一大片溃烂的皮肤,还结了脓。
夏昭衣看着女人的脸,觉得有些眼熟,但确认自己未曾见过。
“……你们这群恶鬼,总会有人能收拾你们,你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等着吧,你们……”
那精瘦的男人又陡然上前,再度朝她的腹部踢去,打断了她的话。
这次力道较狠,女人摔滚在地,唇角溢出了血。
臂膀粗壮的男人又抓起她的头发,将她的脸高高扬起对着那群人。
“我死了也会变成鬼,我会变成厉鬼!我会一个个的回来找你们……”
“啪!”
精瘦男人扬手一个耳光,女人被打飞了出去,撞回在地。
随即,那一直揪她头发的男人又将她提了起来。
“哈哈,”女人张嘴凄笑,牙齿全是血水,分外狰狞,“你们的死期就要到了,上天最重行善罚恶,哈哈哈……”
“我没耐心了,”人群里面一个男人叫道,“快点。”
精瘦男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上前直接捅进了女人的小腹。
那些后院干杂活的仆妇们忙将视线转开,女童里发出许多低呼,有人甚至惊叫,随后赶紧捂住嘴巴。
“就这点本事……”女人含满了血,“呸”的一声,吐在了精瘦男人的脸上。
“你找死!”
男人大怒,伸手掐住她的嘴巴,举起匕首,一下又一下的往她肚子里面刺去,将她的小腹搅的血肉模糊。
刺了许久,终于停下。
女人已经死了,她微瞪着眼睛,脑袋绵软的歪在肩上,至死仍瞪着他。
男人拔出匕首,抹了把脸上被溅起的血水,指向火海:“扔进去!”
看着她的尸体被抛入进去,男人还像是不解恨,朝人群看去,怒声叫道:“刚才是谁在哭,啊?谁!”
他这么一吼,女童里低低的抽噎声越来越多。
站在夏昭衣旁边的钱千千也被吓哭了,紧紧咬着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男人推开人群大步走来,暴躁的怒吼:“谁!谁在哭!”
他随手抓住两个眼眶通红的女童往外扯去,其中一个直接扔向火海:“哭什么,干脆一起去死了!”
女童摔在了滚烫的门框外面,她尖叫着跳起,慌乱拍着上面的星火,瑟瑟发抖的看着男人。
夏昭衣震惊的看着,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
这是人间么?
不,这是地狱,又一个地狱。
战场上你死我亡,尽管残忍,却尚有热血忠贞胆气可言。
而这里,有什么。
肆虐,施暴,凌驾,欺辱。
人不成人,命卑如芥。
“行了行了,”一个脆亮的少女声音响起,“我都快饿死了,能不能快点扑了火,我等着吃饭呢。”
夏昭衣循声看去,这才发现来的人群里面还站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
说话的少女一身襦裙,淡粉交领,红色半臂,同色长裙,腰束淡色系带,模样长得水灵,看上去年岁约莫十三四五。
旁边的少年比她略小,长得清秀,眉目和她六分相似,两人与四周这些膀大腰圆的狰狞大汉太过格格不入。
少女看向那个已经被吓傻了的女童,再看向另外一边的几个仆妇,说道:“把火快点扑了,等下我要吃饭。”
“是。”一个仆妇应道。
“让我饿着,你们也是这个下场。”少女指向那个女童,对这个仆妇说道。
“是。”仆妇点头,再度应道。
“走吧,”少女转身走了,轻轻懒懒道,“这地方又臭又脏,我一刻都不想呆了。”
她身边的少年也转身,走了几步回头看向那个精瘦男人,说道:“磐云道过几天要驻军了。”
精瘦男人顿了下,道:“我知道了。”
少年转身离开,其余男人都跟了上去。
精瘦男人看向那个小女童,冷冷的擦掉匕首上的血,朝那些人走去,边对一旁的仆妇们凶悍说道:“这几天给我好好做事,偷懒的我一个都不放过。”
“鲁大哥等等,”刘三娘眼看他要走,赶紧从人群里面跑出来叫道,“那屋子里面还有个病怏怏的呢。”
“有病你找看病的去!”男人说道,头也不回的走了。
刘三娘面色讪讪。
人群里面传来了几个妇人的小声讥笑。
刘三娘恼火,脸上尴尬,她回头朝西北后面的小木屋不悦的看去,却蓦地一顿,有所感的看向人群,恰好撞上了一双明亮眼眸。
刘三娘眉头一皱,她怎么跑出来了!
正好!
刘三娘就要走上前去,这双眼眸却浮出了一丝笑意,冰冷戏谑,又似睥睨可怜。
刘三娘的脊背无端生出了一阵寒意。
夏昭衣转身走了。
大火终于被熄灭,两旁的屋室遭到连累,其中一处松松垮垮,山风刮得猛烈了点,它自己坍圮了下去。
众人在厨房里找到了尚未被烧净的女人焦尸,几个管事的妇人都不愿触碰,在外面喊了余妈等几个仆妇,让她们将这具焦尸抬去东边后山给扔了。
准备了一下午的东西,一把火给烧的干净,所有人都窝着一团火气。
然而前院那些人现在还催的急,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在院子里生些火,去现杀几只鸡鸭和宰一头猪了。
一时间,后院忙的不可开交。
夏昭衣回到黑漆漆的小屋里面,重新找了个角落坐下。
外面很吵,愈发显得里面安静,她抱着双膝,眼神有些茫然。
方才那少年提到了磐云道,那么基本可以确认,这里就是重宜兆云山了。
她一直知道重宜一带贼匪猖獗,却没想到草菅人命到这种地步。
夏昭衣抬起头,看着天上星辰。
东北星序缭乱,夜空分明清朗,却迷茫如遮雾,命数未知。
西北星序横空而出一个明星,周围都黯淡了下去,也是不辨方位。
夏昭衣眼神重又变得迷茫。
其实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一直不敢提及问那两个小孩,就是,今夕是何夕,还是宣延二十二年吗?
不,那时是冬日,现在是夏日,应该是宣延二十三年了。
如果是,那二哥怎么样了,成功逃出云湖了吗?
如今的定国公府又是何等况景?
如果不是,那现在会是什么时候,是过去?是未来?
是谁将她投掷到这具身体里面?
命运巧合?
蓄意为之?
而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将是谁。
夏昭衣闭上眼睛,不敢再想。
屋外热火朝天。
鸡鸭猪鱼都要现杀,为了让生肉没有腥味,还要做大量处理。
饭也得重新蒸了,甚至碗筷都要另外想办法。
而前院那些不知所谓,一直派人来催催催的贼寇们,只会让这些妇人们的弦绷得更紧。
待最后几道菜点做好,几个掌厨的仆妇都已累得瘫下,方大娘让旁人去收拾碗筷,她自己什么都吃不下,直接回屋去休息了。
刘三娘这边则全程在吩咐烧水,再让余妈等人往前院挑去,趁闲功夫,她还偷偷拿了两个现蒸的馒头果腹。
所幸因为今天这事,那些贼寇皆意兴阑珊,平日里喜欢喝酒喧闹,一夜不休,今天等吃饭等到快要发困,谁都没了心思,所以早早散了。
但一切清闲下来,仍是已过了寅时。
“我知道大家也辛苦了,”凤姨提着勺子,旁边的仆妇捧着大锅,凤姨一点一点往坐成三排的女童们碗里舀上半勺稀粥,边走边道,“但是现在没办法,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的厨房被烧了,米啊面啊的都没了,这些还是地窖里拿出来的,能分到半碗就不错了。”
女童们没有说话,端着碗,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凤姨将粥发完,把勺子放进锅里,说道:“吃吧,吃完记得去收拾东西,收拾完再回去歇息。”
“谢谢凤姨赏粥。”一个女童低低叫道。
其余女童反应过来,也纷纷言谢。
凤姨很是享受这种感觉,扫了她们一眼,道:“这就乖了,总比饿着好,平时做事勤快点,知道了么。”
“是,凤姨。”好几个女童异口同声的叫道。
凤姨志得意满,回过身去,恰看到那边刘三娘吃着馒头,正看着她们这边。
凤姨目光冷了冷,瞥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切。”
刘三娘嗤了声,本来就看她不顺眼,现在心里越发恼怒。
她转头看向那个西北角那个不起眼的小木屋,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巴里,抹了抹,捡起不远处的洗衣捶朝木屋走去。
木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夏昭衣敛眸,散去方才那些迷惑与渺小,转身朝门口方向望去。
刘三娘气势汹汹的走进去,还未开口,听得黑暗里一声脆甜的童声响起:“你来了。”
刘三娘一头怒焰,本准备上去便直接挥棒,用一顿毒打来泄心头之怒,却被这三个字给生生止住了脚步。
太过平淡,太过宁静,难道不应该带着些颤意或者喊一声带着讨好意味的“刘三娘”么?
身后的木门被刘三娘亲手关了,木屋里面几乎没有光亮,除了那边窗口,斜照的淡月下,可以看到一个小身影正在起身。
“我方才借外面的火光,见你脚步虚浮,面相青白,双目浑浊,印堂呈灰,”夏昭衣说道,“刘三娘,若我说你活不过七日了,你可信?”
刘三娘眨了下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回头往后面看去,再看回那个身影,叫道:“阿梨?”
“阿梨?”夏昭衣轻笑,笑音似从冰砖里面敲打而出,字字冰冷,“刘三娘,你不认识我了么?”
刘三娘皱起眉头,说不出的古怪,双手握紧洗衣捶,小步走过去:“你在说什么?”
“你猜,我是谁?”
“你给我老实点!”刘三娘猛的挥去一棍。
眼看就要落在女童身上,她眼前却人影一晃,随后那声音出现在身后:“我在这呢。”
刘三娘惊忙回头,吓得后退了步,又举起洗衣捶敲打过去:“你到底是谁!”
“怕了?”夏昭衣的声音从窗边响起,笑着说道,“刘三娘,想要弄死我这个女童很容易,你随时都可以办到,可是你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一个前院的男人定夺我的生死。”
刘三娘咬牙,黑暗本就使人压抑,这女童清丽的声音此刻恍惚有空灵之感。
“你这么急于表现,是不是想让其他人看到你和前院那些人的关系很好?刘三娘,你最近和谁闹了不愉快?凤姨?方大娘?”夏昭衣继续道。
“你胡说什么!”刘三娘心虚叫道。
“何必到处跟人提要将我送到鲁贪狼手里处置,你的重点是我,还是鲁贪狼?”
刘三娘紧紧盯着夏昭衣,霍的抬手,又挥去一棍,却再次被躲掉。
“我在这。”
声音又出现在了身后。
刘三娘回过头去,窗口月下,女童眼眸雪亮,直直的看着她。
刘三娘脊背发憷,往后面退去,握着棍子的手都垂了下来。
“你真是愚蠢,说话都不挑时机,前一瞬他们才说磐云道过几天要驻军了,你后边就忙不迭的想将我推去送死,以逞你的威风。你知道他们现在缺的是什么吗?是人手不够,办事速度欠奉。一旦磐云道驻军了,有军队保护流民,他们上哪再去绑无辜的百姓过来干活,任他们差遣?”
刘三娘喘着气:“别跟我说那些!你到底是谁?”
“我说,你这就不认识我了?”夏昭衣上前一步,淡笑说道,“我刚才是如何死的呢,你这么快便记不得了。”
刘三娘睁大眼睛,如遭雷击,身子都颤了一下:“你,你……”
夏昭衣身子一晃,又掠至刘三娘后面,开口说道:“我在这啊,你在看哪呢?”
“啊!!!”
刘三娘尖声叫着,回身往后退去。
夏昭衣抬手在小腹处摸了摸,一笑,轻轻道:“哎呀,没有血肉模糊了,也不痛了呢。”
“啊!啊!!!”
刘三娘彻底吓傻了,转身往外面跑去:“来人,来人啊!闹鬼了!鬼啊!!”
夏昭衣头上汗水如豆,待刘三娘一离开,她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
母亲怀她时染了几次大风寒,所以她出生时身子骨就弱,一直大病未愈,小病不断,两岁时发了一次高烧,险些送命。
后来父亲抱着她上了名山交给了师父,一呆就是十四个年头。
这十四年,除了佳节可以回家,也就偶尔几次师父云游会带上她出门,其余时间她多数避世。
而因为身体天生孱弱,所以她习不了什么拳脚功夫,师父能教她的就这么一招用来装神弄鬼的醉逍遥了。
师父说,干这一行混口饭吃不易,偶尔跳大神,扶乩请命可以吓唬吓唬人,填饱肚子才是紧要,因而她自小就被拎上了梅花桩。
眼下小腿和脚板都疼的不行,一来这具身体本就糟糕,二来这具身体并没有日积月累的练习,只靠她一时强行,估计脚腕明天要肿成馒头了。
“有鬼!有鬼!里面闹鬼了!!!”
刘三娘疯狂跑向院中,那些女童刚喝完粥,准备去洗碗,另一旁的仆妇们还在干杂活。
刘三娘冲来随便抓住一个妇人:“快,快去捉鬼!那里面闹鬼了!那个女的又活了!”
妇人有些懵,未能反应过来。
坐在那边的女童们纷纷你看我,我看你。
刘三娘又抓住旁边的余妈:“快,去看看啊!”
“你在大呼小叫什么,”凤姨走过来,“那几个烧饭的忙了一天刚睡下,你在这吵什么。”
“鬼!”刘三娘第一次没跟凤姨较劲,跑去握住她的前臂,指向那小木屋,“快去看看,里面真的闹鬼了!”
“你疯了吧,”凤姨不客气的甩开她的手,“别碰我。”
院子里的其他仆妇都好奇的围了上来,众人朝那边的木屋看去,再看回刘三娘现在的这个模样。
“你们也不信我吗?”刘三娘看向跟她平日走的近一些的两个仆妇,喘着气道,“你们跟我去看看,真的是她,真的是她啊!你们不怕她来报复我们吗,如果是真的呢?”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周围的妇人都看着她,跟凤姨关系比较亲近的梁氏被刘三娘的模样弄得有些不安,低声道:“对啊,如果是真的呢,我们要不就去看看?趁着现在人多。”
凤姨心里也毛毛的,回头看向那间木屋。
“还是去看看吧。”刘三娘这边的妇人捡起一旁的洗衣捶,说道,“我们现在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前院的看我们都烦了。”
“他们凭什么看我们烦?”梁氏嘀咕,“今天那女人烧房子还不都是因为……”
凤姨忙用手肘推了一下她。
梁氏面色白了白,警惕看了在场的所有人一眼,不敢再说话了。
“去看看吧。”凤姨说道,“她被吓成这样肯定有原因,说不定是那个丫头片子鬼心眼多,如果是她耍心眼,到时候打死了扔后山去吧。”
说着,她去到废墟那边捡了根烧的只剩下一半的木头,最先朝木屋那边走去。
“走。”梁氏叫道,跟了上去。
几个胆子大点又满心好奇的女童们放下了手里的碗,犹豫不决着,但也往那边跟去了。
木屋是外面上栓的,刘三娘旁边的妇人上去抽掉木头,里面黑幽幽的,月光透过纱窗入来,可以模糊看到泥土地上留着几个坑坑洼洼。
刘三娘面色发白,不敢进去了,抓着亲信的手躲在后面。
凤姨也不敢上前,将梁氏推了出去。
梁氏手里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拿着木槌,往前面探着。
木屋没有多大,中间位置有个小隔板,除此之外,就是角落里面凌乱堆着些木头。
火把在房间里面扫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根本就没有女童的身影。
“没,没人。”梁氏结巴着,惊恐的朝凤姨看去。
凤姨努力镇定着,看了一圈,指向窗户:“那边呢,是不是从窗户逃走的。”
“去看看!”刘三娘随手又推了个仆妇上去。
仆妇有些不敢,怯了怯,抬步走去。
梁氏也举着火把跟上。
“不,不是啊。”仆妇检查了下,回头道,“窗户是从里面上栓的。”
“那边呢。”凤姨指向其它几个窗户。
仆妇和梁氏走去逐一检查,摇头道:“没,都是里面上栓的。”
“那,那她人呢?”凤姨难以置信,转过头去打量木屋,再悄悄往梁柱上面望去。
黑幽幽的,她很害怕会突然出现一张人脸,或是一双含笑却冰冷的眼睛。
“她不会真的是……”跟刘三娘关系很好的一个仆妇说道。
“余,余妈。”一个女童声音紧张不安的响起。
屋内众人都回头看去。
刘三娘也跟着回头,看到站在后面的那个女孩子,她发出尖叫,往屋内退去。
“你干什么呢!”刘三娘踩到了凤姨的脚,被凤姨怒骂着往旁边推去。
钱千千牵着夏昭衣的手,怯怯的看着她们:“你们,是不是在找她呀……”
众人循着所指,将目光落在了她旁边的女童身上。
小女孩浑身是伤,眼眸惊恐,整个人都在发颤,触及到她们的目光,惊忙垂下了头。
“怎么回事。”凤姨沉声道,从屋里走了出来。
钱千千不敢再说话了,她也在发颤,甚至腿软的想要下跪。
夏昭衣咽了口口水,开口说道:“刚,刚才外面着火了,千千害怕火会烧到我这边来,就来放我出去了,我……”她哽咽着哭了出来,“我知道我不应该逃出去的,我只是害怕……”
“行了,”凤姨喝断她,“你刚才在外面?”
夏昭衣抽噎着没回答。
一旁的钱千千点头:“对,阿梨说里面太黑,不敢回去,在发粥的时候就躲在我们后面……”
“你们撒谎,”刘三娘立时喝道,“那我刚才在屋里面看到的人是谁。”
话音刚落,她瞪大了眼睛,又被自己吓到了。
旁边的仆妇们也起了鸡皮疙瘩,有些悄悄的想要离她远些。
“不,不会的,”刘三娘脑子有些乱了,看向夏昭衣,忽的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就是你,刚才我在屋子里看到的人就是你,对不对?你这个女鬼,就是你!”
“哇!”小女童被剧烈晃着,张开嘴巴,大哭了起来。
“哭什么,”凤姨上前叫道,“再哭拔了你的舌头。”
女童停了下来,紧紧咬着嘴巴,憋的快要打嗝了。
“不可能是她,”凤姨将刘三娘抓着夏昭衣的手拉掉,“刚才我就在这边发粥,你跑出来以后里面就没人出来了,如今窗户也都是从里面上栓的,她不可能进去过。”
“那我在里面看到的人是谁,”刘三娘叫道,伸手朝夏昭衣一指,“就是她,一定是她。”
说着又上前抓住夏昭衣的肩膀:“你是不是偷偷跑出来的,说啊,是不是!”
“你到底是真害怕还是假装的,”梁氏困得要死,叫道,“她要真是鬼,你还敢这样上去抓她的肩膀吗,大晚上的,刘三娘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就是鬼!”
“一个鬼能任你这样?若她真是鬼,刚才你一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恐怕就没命了。”梁氏怒斥,转身要走,“我去睡了,懒得理你,疯婆子。”
没走几步,她忽的停下脚步,朝一旁的凤姨看去。
凤姨和她对上目光。
梁氏顿了顿,凑到凤姨耳朵旁边嘀咕了几句,凤姨的眼睛随之一亮。
刘三娘看着她们,心里隐隐起了不安。
“是不是今天那个女人被杀了,让你害怕了?”凤姨朝刘三娘看去,开口问道。
刘三娘没说话,不知道她想干什么,唯恐中了什么圈套。
“你刚才来这里找这个女童,但她根本不在,刘三娘,你,是不是疯了?”凤姨接着说道。
“我真的见到她了!”刘三娘大吼,再度看向夏昭衣。
夏昭衣这次先一步躲到了钱千千和女童们的后面,哭道:“我真的没有在里面。”
“就是你!”刘三娘越发激动,上前去捉夏昭衣,“如果不是你,那就是鬼了,你先给我站住!”
女童们惊叫着跑开,夏昭衣混在了女童中间。
刘三娘伸手乱抓,甚至拿起了一旁的木棍要去打她们。
跟她走的近的那两个仆妇忙拦住她。
“够了!”凤姨叫道。
刘三娘压根不管,疯了似的要去抓夏昭衣。
“她真的疯了,”女童里面一个人哭叫着说道,“她疯了,她要杀我们了!”
“拦着她,”凤姨大吼,“别胡来了!”
所有的仆妇都跑了上去,好几个人一起,将拼命挣扎的刘三娘制止住。
“放开我,就是她!我要杀了她!”刘三娘完全失去理智了。
“后院人手不够,你杀人也得给个理由,无缘无故就要杀人,那我们的活谁干?”凤姨冷声道,“你一方面害怕她,说她是鬼,另一方面又这样揪着她不放,你到底是怕她还是不怕?而你一下子说里面有鬼,一下子又暗指她装神弄鬼,刘三娘,你到底想干什么?”
刘三娘的脑子彻底胡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了,使劲挣扎:“放开我!!!”
“刘三娘疯了,”凤姨看向那几个妇人,“把她关到地房里去。”
所有人都一愣。
地房,是之前那个灰衣女人关押的地方啊。
刘三娘脑袋嗡了声,尖叫咆哮:“你有什么资格关我?你们放开我!”
“因为你疯了!”凤姨的嗓音本就尖,提高音量之后越发洪亮,“不把你关起来,你也把这里烧了怎么办?还有什么可以给你烧得?前院那边我去说,你们快把她带走.”
“放开我!放开我!!”
饶是她生得壮实高大,却也不是这些同样干惯粗活的妇人的对手,再挣扎也没有用处。
夏昭衣看着她被带走,抬手擦掉脸上的眼泪,神情仍沮丧难过。
刘三娘忽的回头,一眼在人群里面找到了她,眼眸发恨:“阿梨!就是你!!”
夏昭衣害怕的往钱千千后面躲去,把自己隐在人群看不到的一面,对着刘三娘忽的一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刘三娘惊呆在地,随后声嘶力竭:“是她!真的是她!”
但再挣扎也不过徒劳。
一切重归安静,但能吃的东西基本没了。
夏昭衣坐在临时搭建的灶台后面,呆呆的看着面前已经被洗刷干净了的大锅。
东方天空渐渐白亮,山上晨风呼啦啦吹来,几个仆妇在收拾东西,有些人甚至不能睡觉了,因为得马上准备早饭。
“饿了吗?”余妈见夏昭衣一直坐在那边,走来问道。
夏昭衣抬起眼睛见是她,点了点头。
“要不你先去睡觉,等下准备早饭了,我给你偷偷留一碗。”
夏昭衣转眸看向西边那几排小屋,说道:“我不知道睡哪。”
“睡你之前的地方去啊。”
“我不敢,”夏昭衣垂下眸子,说道,“刘三娘她不给我回去,说要让我死在那个木屋里,我害怕。”
余妈冷笑,抬手摸了摸夏昭衣的头:“没事,就去你原先的地方,那个悍妇不会回来了。”
夏昭衣仍不安摇头,眼眶渐渐发红。
余妈叹息,拉起她的手:“那余妈带你去,你别怕。”
夏昭衣哽咽抬头,忽而一笑:“嗯。”
“走吧。”
余妈牵着她,转身朝西边走去。
夏昭衣跟在她旁边,边抬头看向院子通往东南处的石桥。
刘三娘就是从这里被人带走的,当然,夏昭衣也知道,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话,刘三娘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没想到,那个被她们叫凤姨女人直接将“疯”字扣在了刘三娘头上,着实给她省了好多事。
而且可以预见的,接下去,这些妇人们会更加“照顾”刘三娘吧。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前面的路。
她今天才到此地,跟刘三娘几面之缘,算不得什么血海深仇。
可是不这么做,她接下去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晨风越渐冰冷,从太阳初升的东边而来,横扫整片兆云山脉,吹得满山树木招展,花瓣齐摇。
夏昭衣抬起头看向西方天空未散的星辰。
她得活着,至少要弄清楚现在是什么年份,她爱的那些人还在不在世。
也许父亲兄长也会如她这般重生,而如果没有,那么她被命运选中是巧合还是偶然,意义何在?
听到外面渐近的脚步,小梧忙将手里的小本子塞到枕头下面,翻身缩回被窝。
余妈轻轻推开门,借着月光看了眼,伸手指向一个空床铺,说道:“你就去那吧。”
夏昭衣从她旁边迈过门槛,屋内很狭窄,只有一个大通铺,大约五个床位,一旁有个小木柜,看上去很破旧了。
夏昭衣走到那个空床位旁边,回头看向余妈:“余妈,我先睡了,你忙完之后也去休息吧,粥也不用为我留了。”
余妈看着她的小小个头,面孔清瘦,脸上还有大片没消的淤肿,心疼的说道:“嗯,你好好休息,刘三娘现在被关起来了,你们这几个小丫头只要本分一点,就不会被为难。”
“嗯。”
余妈转身离开,木门被轻轻带上。
夏昭衣脱掉鞋袜,借着月光检查自己的脚踝。
那具身体练了十四年,遇到危险甚至能双腿快于大脑做出条件反射,而现在这具女童身子,使唤起来力不从心,竟将脚腕给活生生扭伤了。
夏昭衣双手轻揉穴位,双眸虚望地上淡光,回忆重宜这一带大约适宜哪些药草生长。
身体还烧着,得快点降温,倘若烧傻了,不知会不会影响自己这缕荒魂野魄,同时,还要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你怎么还不睡?”一个略有些熟悉的童音响起。
夏昭衣朝隔着一个床位的小梧看去,一眼认出了她:“你怎么也不睡。”
“那边本来没人睡的,你干嘛跑来呀。”小梧有些不高兴的嘀咕。
“余妈带我来的。”
小梧撑起点身子,看向夏昭衣的脚腕:“好像伤的很严重。”
“有点疼,没什么大碍,我吵到你了么。”
“我一直没睡。”小梧从怀里重摸出小册子,翻开说道,“我平时就不怎么爱睡觉。”
那本册子很小,有些泛黄,边边角角许多磨损和弯折。
小梧看着上面的内容,同时手指在枕头旁边描画着,容色认真。
夏昭衣见她大约是在学字,便不再出声,继续揉自己的穴位。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去我在读书。”安静片刻,小梧道,“不然以后我教所有人识字,就是不教你。”
夏昭衣转眸望去,小梧仍趴在那边,没有抬头。
“她们都知道你在读书吗?”夏昭衣问道。
“没,我偷学的,你不说的话,我明天就可以教你。”
“不用,”夏昭衣看向自己的脚腕,说道,“我还病着,这几天做事可能会很辛苦,我没时间。”
“随你吧,”小梧翻了一页,边道,“你早点睡吧,不过刘三娘那个老妖婆不在了,你明天可以多休息一下,我翻书轻点,不会吵到你的。”
“嗯,谢谢。”夏昭衣回答。
院子里刚歇下的灶台,半个时辰后又重新起了,米香飘散出来,正在干活的所有人都忍不住轻咽口水。
今日天气比昨日要凉快,云朵翻卷,遮了日头,阵阵清风又降了不少夏日酷热。
被火烧掉的废墟需要收拾,且要在最快时间里原地重建。
人手本就不够,现在还要抽出人力去整理,凤姨急的跺脚,先后两次派人去前院问到底什么时候能有新的杂役加入,同时又好几次去往东山溪头,催促那些洗衣裳的婆娘们快点。
钱千千一早就跟来洗衣了,清晨水凉,微风习习,一众仆妇里独她一个女童,矮矮的个头蹲在最旁边,埋着头认真的搓洗着,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她们身后站着一个女童,女童双手别扭的捏着袖子,过去良久,忍不住再度开口:“凤姨说了,一定要快点回去的。”
“我也说了,知道了。”梁氏拿着洗衣捶敲打着,边说道,“洗碗这几件衣服我一定过去,你先去干活吧。”
女童面露为难:“可是凤姨说,要我跟你们一起回去。”
梁氏回头朝她看去,不悦道:“你是想偷懒吧?”
“不,不是的,是凤姨说要我看着你们洗完……”
“你看着我?”梁氏扬眉,“你?”
钱千千抿唇,悄然朝女童看去。
得罪凤姨不会有好结果,得罪梁氏却只会更糟。
女童面色不安,双腿都快要软了,她没有回答梁氏,但也没敢离开,就一直站在那边。
一阵清风吹来,钱千千身上的燥热缓去一点,她收回目光,眼神不经意从远处带过时,她顿了下,定睛细看。
在河道更上游一点的地方,间距十丈之远的山坡后边,那个让钱千千昨夜做了一整夜噩梦的女童阿梨正坐在半坡上,不知道在干什么。
钱千千没敢让目光停留太久,垂下头洗衣服,但渐渐慢了下来。
旁边的梁氏很快注意到她的频率,说道:“你怎么了。”
“我,我,”钱千千结巴着,“我肚子疼,我想去,想去……”
“去吧去吧。”梁氏不耐烦。
“嗯,”钱千千松了口气,忙道,“我很快回来。”
放下洗衣捶便跑了。
夏昭衣并没有睡多久,身体实在太疼,她睡不着,索性就溜出来采药了。
将几味药草嚼烂捣碎,挤出汁液倒在捡来洗净的破碗上,夏昭衣用手绢缠成小布锤,沾上那些汁液轻轻拍打在淤青处。
风高气爽,山野的景致确然不错,比不上离岭波澜壮阔的崖顶云海,却别有迭迭的青葱嫩绿之鲜。
这么好的山水,真是糟蹋了。
“你在干什么。”钱千千抓着泥土爬上去,开口问道。
夏昭衣回头看去,伸出一只手去拉她:“来。”
钱千千借力撑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目光看到那边的破碗,旁边还有大把大把的野草。
“弄点草药疗伤,伤口有点疼。”夏昭衣回答,她两只脚的裤管都卷在膝盖上,被她涂得绿幽幽一片。
“我还以为你要逃跑呢。”钱千千在一旁坐下,说道,“你可千万别逃跑,不然会没命的。”
夏昭衣捡起小布锤,沾了沾汁液,继续拍打在那些淤肿上边。
“这样有用吗?”钱千千问道。
“效果当然不会立竿见影,慢慢来。”
钱千千点头,安静一阵,又道:“昨天晚上,我帮你干坏事了。”
夏昭衣手里的动作顿了下,看着小腿上的泥渍和草汁,柔声道:“你还小。”
“我小?你也没有多大。”
夏昭衣笑了笑,朝她望去:“今年是什么年份?”
“我属虎的,我应该比你大。”
“宣延帝……”夏昭衣起了个头。
“你问的是这个,”钱千千皱眉,小脸蛋难过的说道,“宣延帝二十四年,可是皇帝现在都要管不好自己了,又怎么会管我们呢。”
夏昭衣心里咯噔了一下:“皇帝,管不好自己了?”
“是啊,死了好多人,饿死的更多,我之前听评书先生说,易家军和北漠军都打到仄阳道了,幸好被三个什么将军给抄路打了回去。但是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还有人易子而食,西北六个大州几乎不能过了。”
夏昭衣面色变得青白,仄阳道一旦被破,那么往东去京兆的路将会一马平川,拿下京兆,剑指皇城,不过探囊取物。
都已经打到了这了!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钱千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好了没啊!”梁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许偷懒!”
“我就来!”钱千千忙叫道。
“我跟她说我肚子疼才过来的。”钱千千看着夏昭衣,“我现在得回去了,你可千万不要逃走,会被人打死的。”
“我现在不会逃的。”
钱千千看了眼她小腿上面的伤口,叹了口气,起身往下坡爬去,又像是不放心,回头说道:“你藏在这里不安全,我刚才一抬头就看到你了。”
“因为我也在看着你们。”夏昭衣说道。
钱千千一愣,觉得这句话听着有些怪怪的,可是一时不知道怪在哪里。
“钱千千!”梁氏又叫道。
“来了!”钱千千应道,攀着树木往下面爬去。
下山的路并不好走,泥石陡峭,杂草丛生,夏昭衣看着她攀着树木小心离开的背影,惯来冷静平淡的眼眸稍稍温和,神情也变得轻柔了。
昨晚吓走刘三娘后,她第一时间从窗户逃走,制造一个密室一点都不难,两根树枝就可以了。
然后她便跑去找这个女童,一番威胁后,女童带着她从另一边回去,做了个不在场证明。
当时她将女童吓的不轻,现在这女童却还跑来给予关怀,这份善心在这样一个人人只求自保的虎狼之穴,实属不易。
这时风向有些偏转了,夏昭衣抬头望向天色,要下雨了。
凤姨眼下真的急坏了。
屋子连排烧掉,重宜一带的习俗,在收拾废墟的时候要烧些香火,并且还要在灶台供只猪头求灶老爷原谅。
凤姨半个时辰便去叩拜一次,每次都要踩着一堆烧焦的木头进去,按照这个收拾的速度,她觉得半个月都不一定能重建好。
点了几根新香放在小壶里,凤姨于事无补的用帕子擦拭灶台上的灰,屋外一个清脆明亮的少女声音忽的响了起来。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二少爷的参汤呢!”
凤姨皱了下眉,放下帕子走了出去。
一个身着黄袄,面容秀致的少女从石桥上走来,双手插在腰间,柳眉倒竖:“都已经巳时了,你们后院这些人是吃白饭的吗?”
“你听我说,怜平姑娘,”方大娘赔笑迎上,“昨晚上我们这里被姓林的那个女人给烧了,不仅灶台不能用了,那些精心准备的食材也被烧的干净。后来二少爷和大小姐来过这里,他们是知道的。”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怜平说道,“是我放火烧的这里?”
“我们已经在尽力准备了,这几天人手不够,还得腾出手马上把烧掉的那排屋子收拾好重建,所以就慢了点,您多担待。”方大娘继续赔笑说道。
“真是奇了怪,我多担待,这件事情又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
怜平的脚步没有停下,眼睛四下望着,在那些女童身上多停留了阵。
后院女童本就怕她,一时间纷纷缩低脖子。
小梧更是将头整个埋在了小容背后,不敢被她看到。
一路走到被烧掉的屋子前,里面有三四个仆妇正在收拾焦木头。
“我怎么觉得你们的人又少了,”怜平打量她们,“我记得之前至少也有四十来个,刘三娘呢,怎么没见她人。”
方大娘没说话,目光朝凤姨看去。
怜平也看了过去。
“刘三娘昨天发了疯,要掐人,我让人给关起来了。”凤姨回答。
“发疯?”怜平瞪大眼睛,“好端端的刘三娘怎么会发疯,你给我说清楚了。”
凤姨心里撇了撇嘴。
也不过就是小丫鬟,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净往她们后院这边来使威风。
“那个一直关在地牢里的女人昨晚不知道怎么逃出来的,跑到这边放火,后来前院来了人,鲁贪狼直接杀了她,尸体就给丢火里一并烧了。”凤姨说道,“可能这件事情吓到刘三娘了。”
这就吓到刘三娘了。
怜平看向那些焦墟,匪夷所思道:“刘三娘哪有这么不经吓。”
恶事做多了,怕报应呗。
凤姨心底又嘀咕。
嘀咕完后背起了阵凉意,说到恶事,自她被抓来这里,手上好像也没干净过。
算了,管他的,反正干都干了。
凤姨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没接怜平的话。
怜平对刘三娘还是有点好感的,平日后院就数刘三娘拍她马屁最勤,不时会偷偷端些枣汤鸡汤送她。
现在战乱频发,连打劫都没处打了,这些好东西也就八爷和少爷他们可以享一享,没了刘三娘,她怜平以后上哪找这些吃的去。
想到鸡汤,怜平的嘴巴又馋了。
她看向方大娘,暗想要不要给她卖点人情,以后让方大娘来讨自己的好。
反正凤姨那个人,她可一点都不喜欢。
这时天色忽然大暗,风也猛了起来,几个仆妇抬起头,纷纷变了脸色。
方大娘忙回身喊道:“要下雨了,快,东西收那边去,已起的灶火不能断。”
凤姨也赶紧转身,跑去吩咐那些收拾焦木头的仆妇们赶紧去拿遮雨的布。
未出几步,天空哗啦啦降下大雨,前一瞬还阳光明艳的十方长空,一瞬间骤雨如箭,凶狠的砸了下来。
怜平用手遮在头顶上,往屋檐下躲去。
那些女童也忙跑向屋檐。
几个刚在搓粉圆和滚面条的女童,将手里的木盆朝向里面,背对着外面站着,唯恐雨水淋了木盆。
上次有人就是让面粉淋了雨,被方大娘骂糟蹋粮食,让人打的两天没有下床。
所有人都往这边挤来,怜平被推攘着,怒声叫道:“别挤我,黏糊糊的!”
雨水来得太快,一时大乱,众人冒着往里面挤,没人注意到她。
怜平怒火一下子升起,抬手往身边一个女童推去:“走开!”
女童手里恰抱着一个木盆,被怜平连人带木盆从台阶上推了下去,盆里的面粉洒了一地,一下子被雨水化成粘稠。
怜平伸手拍着衣衫上的褶子,气恼道:“耳朵聋了?都说了别挤我。”
女童就七八岁的模样,在雨水里坐起,伸手揉着脚腕,整个崴掉了,她没能忍住剧痛,张开嘴巴哭了起来。
一个仆妇下去将木盆捡起,顺手拎起她:“哭什么!”
女童的脚步站不稳,单腿立着,抬手擦着眼泪,哭得更大声了。
“你还哭!”怜平心里烦躁,伸手一指,骂道,“再哭我打你了。”
“走。”仆妇拉着女童,去到旁边的屋檐下躲着。
女童还有些不放心,哭着回头朝地上那些面粉看去。
其他女童也看向那些面粉,有几个女童收回视线,壮着胆子看向了怜平。
怜平皱眉,朝她们看去。
那些女童忙像针扎了一样避开,可方才目光对上的短短功夫,怜平分明看到了她们眼睛里面的厌恶。
是厌恶,不是害怕。
怜平咬牙,心里面一股说不出的火气冒了出来。
那女童还在哭,她脚上的疼痛越来越厉害。
怜平听得心烦,忽的冲了过去,又推了女童:“我让你别哭了!”
这一下太猛,仆妇没能拉住女童。
女童单只脚本就不稳,一下子又被推的摔飞了出去。
脸颊从泥石地上擦过,右手肘也撞在了地上。
雨水哗啦啦落下来,女童在雨中眨了下眼睛,似乎被撞懵了,而后张开嘴巴,哭得越发的凶。
“你还哭,”怜平跑过去朝她的身子踢去一脚,“不准哭!”
女童缩成一团,哭着看向了面色冰冷的方大娘,再看向正望着远处漠不关心的凤姨。
“你哭什么,哭什么,烦死了!”怜平下脚越发的狠。
“娘!”女童再也忍不了了,大声哭喊,“娘,你在哪啊!!”
余妈再也忍不住了,抬手擦掉眼泪,不敢去看,回过了身去。
好几个女童也哭了,哭声从人群里面传了出来。
“你娘来了也没用,她来到这里也得被我打!”怜平打累了,指着女童骂道。
“行了,把这丢人的东西给带进去。”凤姨终于发话。
“嗯!”仆妇一手拿着木盆,单手拎起还在大哭的女童,“走。”
怜平看着她被带走,啐了口,再看向那些站在屋檐下的女童:“我看看还有谁要哭!”
人群里面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
“合伙欺负我是吧。”怜平骂道,“那我们走着瞧!”
她转身离开,漂亮的黄袄裙被淋得湿透,黏在身上,身材已经初现韵味了,玲珑窈窕,亭亭玉立。
夏昭衣坐在半山腰附近的避风坡前躲雨,看着怜平迈过石桥,再穿过一个平坦空地,朝东边连绵广阔的宅院走去,很快消失在迭迭的屋宇楼阁中。
“你怎么还没回去?”钱千千的声音响起。
夏昭衣回过头去。
钱千千捂着肚子从另一边的小道上走来,手里拄着一根防止摔倒的树杖,衣服湿嗒嗒的。
“你怎么在这。”夏昭衣说道。
“这次我真的拉肚子了。”钱千千看向河对岸的后院,“我刚才好像听到了很多哭声,发生什么了?”
夏昭衣侧过身子,手指在一旁的草丛里面翻找着,边道:“一个前院过来的女孩在打后院的女孩,打得比较凶。”
“杜湘?怜平?陈棠?小书?”
“我不认识。”
“你怎么会不认识她们?”见夏昭衣一直在草丛里翻找着,钱千千又好奇道,“你在找什么?”
“这边有几株平车前。”夏昭衣回答,“你腹泻,又淋了雨,泡着喝点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阿梨,你还懂这些啊。”
“农家的孩子懂点这些很奇怪吗,平车前又不是什么稀罕草药,山间河边田地随处可见。”
“也是。”钱千千似懂非懂的点头,自卑的说道,“是我自己不懂。”
夏昭衣顿了下,回头看着她。
“不过没关系,”钱千千忽又一笑,“现在懂也不算晚,阿梨,你以后多教教我!”
夏昭衣神情平静,眼眸却浮现了笑意,轻柔似溪涧山水,点头说道:“好。”
钱千千放下拐杖,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她回过身去继续拔草。
“阿梨,”安静一阵,钱千千开口说道,“你这样跑出来,不害怕吗?”
刚才她拉肚子蹲在那边的时候,一直在思考阿梨之前的那句话。
“你藏在这里不安全,我刚才一抬头就看到你了。”
“因为我也在看着你们。”
这分明就是一点都不担心被人看到啊……
怎么可以这么胆大包天呢。
“为什么要害怕。”夏昭衣说道,“我生病了,给自己采点草药都不可以吗?”
“她们会说你偷懒的。”
“没有酬劳的活,为什么我要勤快?”
钱千千看着她脖颈上的那些淤青,低低说道:“可是,不勤快就会被打被罚,如果遇上她们心情不好,还可能被活活打死。”
夏昭衣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着根上带起的泥土,湿润润的,挂不住会掉回到土里。
“你说的对,”夏昭衣点点头,徐缓说道,“我刚才那句话,你当做没有听到吧。”
“好,就当做你没有说过。”钱千千笑了,觉得她还是有救的。
“不,我说过。”夏昭衣认真的看着她,“我可以说给我自己听,但是你不能听。”
钱千千轻轻皱眉:“阿梨,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我可以随意折腾我自己,但我不能坏了你的路。”夏昭衣说道,将平车前用一根长草系在一起,放进了钱千千怀里。
“多带点回去吧,那些小女孩也淋了雨,我还有些事,容后回来。”夏昭衣起身道。
“你要去哪里,”钱千千忙跟着站起,“你是不是还想要逃跑,如果被抓回来了,不仅你要被处死,还会连累到其他人的。”
“连累?为什么?”
“她们会怪其他人没有发现,没能及时举告。”
“那么说,就算我成功逃走了,你们也还是会被连累?”
“对啊……”
静了一阵,夏昭衣开口:“那没有办法了,如果真的要被连累,我就在走之前多给你们准备点药草吧。”
“啊?”
“暂时我不会走的,”夏昭衣继续说道,“但是你刚才说,没有及时举告也会被责罚,所以,你知道我现在要逃走,你还会去举告吗?”
钱千千眨了下眼睛,被晒黑的小脸蛋起了疑窦和思虑。
确实,如果明知道她是要逃走的,那么要不要去举告。
万一没有举告,以后她真的逃了,虽然一定会被抓回来,可是会不会连累到她呢。
夏昭衣安静看着她,等着她思考。
雨有一些变小,凉意也褪去很多。
钱千千摇了摇头,容色坚定:“不会,阿梨,你不会逃的,这几天我会一直劝你,到时候我也会拦着你的。”
夏昭衣一笑,露出唇边两个很浅的小梨涡,眼睛明亮亮的,却很温和。
“你还没有看过外面世界的精彩,”夏昭衣语声清然的说道,“如果你能知道外面的山川大江有多美好,那么你就算是死,也会想要把自己葬在那边的。”
“我看过,阿梨,我们都从外面被抓进来的,也并不好。”
夏昭衣又笑了,没再说话,抬头看向远处最先起雨的山端,已经云收雨霁了。
雨水匆匆,由瓢盆渐变作细丝。
院子里的芍药清香阵阵,山风穿林过叶而来,吹入敞开的窗户,怜平忍不住仰首,打了一个清脆的喷嚏。
她拿出手帕揉了揉鼻子,放在一旁,继续用干布擦着身子。
“不省心,又要病了。”一个跟她年龄相仿的丫头从外面进来,手里面端着碗烫茶,放在了桌上,“二少爷那边我去说过了,后院昨晚出的事,参茶一时半会不会有,二少爷对那参茶本就可有可无,没怎么放心上。”
怜平没理会,吸了下鼻涕水,看向桌上的烫茶。
仅仅只是碗烫茶,就烧开的水呗,没有一丁点的东西加进去。
她厌恶嫌弃的瞪了眼,换了套干净衣裳出来,擦着头发对那丫头说道:“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呢,刘三娘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会疯掉,这件事情一定有猫腻。”
没了刘三娘,那些好吃的好用的东西,以后她想都不用想了。
“人是凤姨当着后院一大堆仆妇的面关进去的,连刘三娘那边的曾氏和张氏都没说什么,能有什么猫腻。”丫头说道。
“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查清楚。”怜平越想越气恼,将擦头发的干布一把扔在了桌上,“如果是凤姨搞的鬼,那我也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
“小书。”这时门外响起一个女音,“二少爷找你。”
“来了。”丫头应了声,看向怜平,真想劝她一句,你也不过是个丫鬟,但是觉得说了她也不会听,反而还要得罪她,干脆也不浪费力气了,转身走了。
义峦院的地势很不平坦,几次大修过地砖,但不出半月又会变得凹凸起翘。
是以,这里一下雨就容易积水,但因为采光好,通风好,天气晴朗的时候,这里也是最适宜读书的地方。
眼下大雨刚过,地面又有了积水,考虑到后院人手不够,所以这些排水的活,就喊来了那些略为娇贵的丫鬟们来做。
卞元丰和卞元雪坐在院子旁的廊下。
卞元丰看着手里的书,思绪却完全不在上面,眼神也呈放空状。
一旁的卞元雪更直接,书也未翻,直接趴着大睡。
苏举人全然当作没看到,他坐在正座上,依然毫无感情的读着放在桌子上的书。
丫鬟们在院子里卷着裤脚,拿着木水勺往桶里倒水,她们力气有限,只能刚没半桶水位就提去倒在崖下。
卞元丰的目光不知何时从书上转移开了,落在了那些丫鬟们身上。
丫鬟们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各起了心思。
几个表现的更卖力,以显自己能干。
几个则越来越娇弱,不时擦汗捶腰,像是种了十亩田地一般。
卞元丰一眨不眨的看着她们,目光渐渐变得隼亮。
忽然,他霍的站起,张口怒喝:“你们是废物吗!”
所有的丫鬟都吓了一跳,面色随之苍白。
“院门脚的扫帚没看到?直接扫过去即可,你们却在这里用最愚蠢和最浪费体力的做法!你们的脑袋跟这木桶一样,装着的都是无用的废水吗!”
苏举人抬起头朝卞元丰看去,面色冷漠平静。
卞元丰也回头看他,扬手将手里的书册狠狠的摔在地上,扬长而去。
卞元雪被惊醒了,惺忪的揉着睡眼,不悦的皱眉叫道:“我弟怎么了。”
院子里噤若寒蝉,风也似静了片刻,唯剩檐下雨水的敲石声,清脆沙沙。
“没人说话?”卞元雪又道。
丫鬟们继续沉默。
“那看来就是你们所有人都惹他发怒了,”卞元雪望了圈,目光落在雨水聚集最多的那片水坑,伸手指去,“都跪那去,一个时辰。”
丫鬟们吓傻了眼,岁数最大的那个丫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小姐饶命,我们下午还有其他事情要做,等下夫人和各姨娘那边我们还要回去伺候的。”
“对对,”又一个丫鬟跪下,“前院那些爷今天又出门了,在他们回来之前我们得做好所有的活。”
卞元雪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揉着脖子爬起,转身看向坐在那边的苏举人。
她目光变得不屑,伸手捡起案上的书册,非常挑衅的轻轻往他那边丢去。
书册封面上写着周礼二字,在地上打了个圈,缓缓停滞。
而后卞元雪也扬长离去。
苏举人收回目光,当做没看到,继续看自己案上的书。
廊外的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个不知如何是好。
随后,几个丫鬟带了头,乖乖的去到那边的积水坑里面跪了下去。
其他人气恼,但也只好跟上。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后院本就无章的秩序打的更乱。
而怜平来的这么一闹,让女童们都生出了抵触情绪。
现在她们坐在先前关押阿离的木屋里,每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恹恹的揉搓着手里的粉团。
钱千千从猪圈另外一边悄悄的绕回来,小声进屋。
房间的窗户都开着,地上很潮湿,一直有人在进出,钱千千去到余妈旁边,安静的坐了下来:“余妈。”
余妈正在打肉,看了她一眼,问道:“肚子好些了没。”
“好多了。”钱千千低低应道,又道,“现在是不是腾不出锅了,我想煮点药草,可以回我的通铺拿小锅吗。”
余妈看向她手里的那捆平车前,道:“哪来的?”
“我随手,随手摘的。”钱千千第一次撒谎,脸有些红,好在她皮肤被晒得有些黑,所以并不明显。
虽然阿梨没有吩咐过她不能说,可是现在阿梨毕竟不在,她要是突兀的提起她的名字,说不定余妈就会下意识去寻她。
不知道为什么,钱千千虽然害怕那个阿梨,却一点都不讨厌她,相反,还是蛮喜欢跟她在一起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阿梨比较大胆?比较有想法?
钱千千不清楚,但是现在还是替她掩护一下好了。
余妈收回目光,继续打着手里的肉,道:“那你就回去拿小锅吧,记得等下干活要更勤快点,免得会被人刁难。”
“嗯。”钱千千乖巧的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