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被雨后初阳变作极淡轻烟,笼罩在翠绿山峦上。
溪水清澈流淌,经过半山那座占地不小的庭院后,再往下坡水势加剧变急。
而那座庭院,尽管被烧了一连五室,但环簇它的几个小院仍还有不少深闭的屋门。
夏昭衣拄着竹杖,有些不解的看着这片山头的构造。
前世与劫匪强盗这类职业从未打过交道,所以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是这么的不讲究。
这片山脉风水尚好,可后院这些房屋构造怎么看都像是请邪入门,自取灭亡。
另一边山头与这边仅以东南处的栈桥相连,那边被遮挡了视线,她暂时看不到整体的布局。
夏昭衣蹲下身捡了四粒石子,轻轻投掷在地。
三阴一阳,此卦为对方而起。
宣延二十二年为丁亥。
那么如今宣延二十四年,是为己丑。
今日为六月十三。
丑年二数。
六月六数。
十三十三数。
总得二十一,除八得零五,上卦为巽卦。
申时为九,总得三十,除八得零六,下卦为坎。
上巽下坎,得风水涣。
下下卦。
意指人心涣散,四方流溢,土崩瓦解。
三十除六得五,涣卦第五爻动,变涣卦为山水蒙卦。
中下卦。
也不是什么好卦。
对于梅花易数,夏昭衣向来点到即止,再深入下去就会以人的主观臆测占多。
但今天算的这卦,倒是常如师父所说的,天道客在,命定有声。
因为一场雨的缘故,卞八爷他们回来较晚,后院得到消息,如昨日一样开始忙碌。
女童们纷纷抱酒坛跑去前院,一去便是小半时辰,等了很久都没见回来。
方大娘只得差几个仆妇去送热菜,再顺带看看那些女童被叫住在那边干什么。
“做错事情还罚不得吗?”卞元雪坐在房中,皱着眉叫道,“那些个贱人贱命的东西,我不过罚她们跪一个时辰而已,谁知道她们那么经不起罚?认识的都知道她们是丫鬟,不认识的,还以为她们都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呢。”
卞夫人气得脸都绿了:“你欺负你自己的丫鬟就算了,你怎么连她们的丫鬟也去对付?现在磐云道要驻军了,重宜的知府和折冲都尉府在召集兵马,不对付我们就已经不错了,你让大当家再去哪里弄人?”
“呸!”卞元雪冷笑,“什么府,什么官,他们就是什么好人了?不都是明抢的吗?”
世道不安分,到处都是流民,每个兵府有名额规定,所以很多地方兵府招不到人数就直接从街上绑走男丁,谁抢不是抢。
卞夫人嘴拙,看向坐在另一边,进来就没有说过话的卞元丰。
“二郎,你来说说她!”
卞元丰神情阴郁,冷冷的看了她们一眼,没有开口。
前厅呆不下去,他才同卞夫人和卞元雪一起坐在这里,早知道她们这么聒噪,还不如去前厅。
“二郎!”卞夫人提高声音。
“我出去走走。”卞元丰说完便起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二郎!”
卞元丰已经迈出了房间,并且带上了房门。
卞夫人气不打一出来,真的觉得自己要被这对不省心的儿女给气死了。
地上水坑深一个浅一个,卞元丰下来台阶,恰好看到另一边的小厮脚步匆匆的走来。
卞元丰停了下来,看着他。
“二少爷。”小厮也看到他,忙小跑了过来。
“打听的怎么样了。”
“被烧死的那个女人叫林又青,是两年前抓来的,一直关在地房里面,”小厮用讨好的语气说道,“我听说鲁贪狼和李德辉他们喜欢去牢里面弄弄她。”
“弄弄”这个字被小厮说的暧昧,卞元丰挑了下眉:“弄?”
“就是弄。”小厮不怀好意的笑笑。
“那她是怎么出来的?”
“肯定是有人放出来的,下面的锁可不好开。”
卞元丰点点头,跟他想的不谋而合,说道:“行,我知道了。”
说完朝前面的垂花门走去。
山寨正大门进来,有一条笔直的石砖路,直接通往一个大堂。
大堂造的宽,跟重宜府外的流云寺大堂一样宽敞,这个大堂还被卞老太爷取了个名字,叫龙虎堂。
山寨里大大小小的贼寇都聚在这里吃喝,能容纳一千多人,而这一千多人的饭量还有平日的衣物,都得靠后院那少得可怜的仆妇们打理。
跟平常不一样,现在大堂里的气氛不太好。
今天出去了六百多人,骑马想去石桥县干一票,恰好碰上了兆云山南边的回风帮也想在这“打猎”。
两帮马贼动起了手,谁都没有占到便宜,而他们不但死了十二个弟兄,还损了七匹马。
连马的尸体都没带回来,估计已经被回风帮拖回去切马肉吃了。
而他们吃的这是什么?
又硬又难吃的东西!
连酒都被串了味!
卞八爷生得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喝了口酒直接将酒碗砸了出去:“什么玩意!”
“昨晚后厨被一个疯女人烧了,中午又下了场大雨,后院那些仆妇赶不及收拾,加上下午元雪把前院的丫鬟都罚了,一时人手不够,就去后院又把那些黄毛丫头给叫过来伺候了。”卞大郎说道。
“她好端端的又干什么!”卞八爷骂道。
卞大郎笑笑,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是二郎让她罚的。”
一听到卞元丰的名字,卞八爷的火气顿时没了先前那么大,“哦”了一声,抄起一旁的酒坛又拿了口碗倒酒。
卞大郎看到他的神情,心里面暗骂了几句粗话,脸上继续赔笑。
在龙虎堂后面的小庭院里,小梧和小容还有另外三个女童正跪在地上,给几个大丫鬟们上药。
“你不会轻点吗!”杜湘怒骂,一脚踹向一个女童的胸口。
女童往后跌去,幸好杜湘的腿受伤不轻,使劲踹过来的一脚也没有多大力气。
但女童还是很害怕的朝小梧和小容看去。
小容目不斜视,神情平淡,视若无睹。
小梧强忍着不准自己投去一眼。
“你们这边也在上药啊。”怜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进来,愉悦而轻快。
卞雷就盘腿坐在卞八爷旁边,看到老爹发了怒火,淡笑说道:“昨晚后厨被一个疯女人烧了,中午又下了场大雨,后院那些仆妇赶不及收拾,那些童奴也因为有事给耽误了,所以帮不上忙。”
“有事耽误?”卞八爷眉头一皱,“被什么耽误?”
“下午元雪又发了脾气,把前院的丫鬟都罚了,现在这些丫鬟伤的不轻,总得找人上药,只好找那些童奴来照顾。还有像我娘那样的,她前些时日受的风寒都还没好,也得有人伺候。”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卞八爷重重的一掌拍在了酒案上。
卞雷笑笑,又有些为难的说道:“其实这也不怪妹妹,我听说是二郎让她罚的。”
卞八爷的脸色顿时就没那么难看了,非常明显的松缓下来,并点点头:“哦,这样啊。”
说着,抄起一旁的酒坛拉来旁边的碗倒酒。
卞雷看着他的神情,心里面暗骂了几句粗话,脸上的笑意不变,也给自己倒了碗酒。
龙虎堂后面有不少间疏分散的院落,最偏北的一座小院里有两个小房间,其中一个小房间点着油灯,小梧和小容还有另外三个女童正跪在地上,给几个大丫鬟们上药。
大约被触痛了伤口,杜湘忽的怒骂:“你不会轻点吗?”边一脚踹向跪在面前的这个女童的胸口。
杜湘的腿受伤不轻,使劲踹过来的一脚也没有多大力气,但还是将女童踹得跌坐在身后。
女童吓得不敢动,害怕的朝小梧和小容看去。
小容目不斜视,神情平淡,视若无睹。
小梧强忍着不准自己投去一眼。
“废物!”杜湘又骂道,“等下你也去找个水潭跪去!”
“你们这边也在上药啊。”一个愉悦轻快的女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一听到这个声音,小梧整张脸瞬息变白。
怜平磕着瓜子,悠闲的迈过门槛,进来后在不远处的炕上坐下,说道:“你们都被罚了,我原以为我一个人要累死的,没想到我反倒轻松了呢。”
房里的几个丫鬟都没有好脸色。
杜湘冷声说道:“你不要仗着自己是二少爷的人就可以这么嚣张。”
“我刚从小书那边嚣张回来呢,”怜平挑衅的说道,“你们都太惨了,真惨。”
杜湘冷笑了下,不想说话了。
她们是刘姨娘的人,也可以有嚣张的资本,但她们不是没脑子的人。
有些挑衅的话说了能图一时之快,可落下话柄,以后就没那么好混了,前院打死的丫鬟不比后院的仆妇和童奴少。
而且现在谁都知道,怜平是二少爷的通房,二少爷好几次都直接要怜平睡他内屋的床上的。
反正得罪不起。
“你干什么!”这时坐在旁边的金枝也忽然骂道。
小梧跪在她面前,忙垂下头,刚才只是太过紧张,手不听使唤的颤了一下。
好在金枝只是缩回了一下脚,没有同杜湘那样直接就踹人。
“会不会办事的?这么没轻没重!”
小梧手里捏着小瓷瓶,不敢说话,顿了顿,重新在指尖上倒了些药膏出来,试探性的朝金枝的伤口探去,见她没有拒绝,再小心的抚上。
“这个瓜子不错,要不要来点。”怜平看她们这样,笑着伸出手问道。
杜湘看了眼:“就这么点,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没事啊,我吃完了还有大把呢。”
还有个屁,谁都知道这段时间八爷他们一点收获都没有,今天还赔了不少人马,加之现在这世道哪有人还有闲心去一道一道的炒瓜子,能有多少给你抢的。
杜湘脸色彻底阴沉了下去,说道:“今天八爷他们心情不好,你是想故意激我们说点什么,然后再让这几个小贱蹄子回去后院传一传,闹大了要我们好看?”
“你说什么呢?”怜平好笑的看着她。
“大家谁都看不惯谁,就别装假热乎了。”
平时只是和怜平互相讨厌,但是如果怜平真的跟她刚才想的那样,那就是想让她们死相难看了,那也用不着客气了。
“我好了。”小容这时起身说道。
丫鬟们都朝她看去。
小容又拿了纱布,过来帮小梧给金枝的膝盖包扎,动作很快,她包好后细声细语道:“我们得回去了,后面人手不够,凤姨要骂我们的。”
小梧也忙跟着站起,同时不忘眼角余光打量怜平。
怜平已经收回视线,继续在那边悠哉悠哉的嗑瓜子了。
小梧悄然松了口气。
其他几个女童手脚略慢,小容和小梧不等她们,一前一后从杜湘的卧房里走出来。
小梧双腿发软,满头虚汗,整张脸色惨白惨白的。
小容回头见她这样,不解的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小梧没有说话,轻摇了下头。
这件事情她不想要连累小容,所以还是不说的好。
她那本识字的小册子,其实是从卞二郎书房里面偷来的。
那天恰好是她去送参汤,看书房里没人,便壮着胆子从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偷偷拿了本册子塞到怀里。
未想,出来的时候恰好撞上了怜平。
虽然不知道后来他们有没有发现那本册子不见了,毕竟好像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但是做贼难免心虚。
而且,不管是不是不起眼的东西,但凡是偷,还偷到了卞元丰的头上,那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里最不放在眼里的就是人命。
“小梧?”小容又唤道。
“真的没事啦。”小梧强打起精神来,反正以后还是要多留点心眼避开怜平和二少爷就对了。
提前回去后院的女童很少,在凤姨那边零零散散的领了稀粥,捧到旁边的角落蹲着喝了。
小梧求着一个仆妇多拿了个馒头,回来分了一半给小容。
两个人坐在方石块上,白天一场雨带来许多凉意,小梧看着不远处被烧焦的废墟,轻声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前院的人似乎没有要来一起帮忙的打算。”
“别乱说话。”小容忙道。
“至少没被烧的时候,我们还有一点肉末可以吃,粥也不会这么稀。”小梧想到肉,就馋的想流口水,回头看向小容,“姐姐,以前家里有肉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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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
以前哪有什么肉,日子也并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小容摇头:“也没有。”
而且,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在这里分到的肉末,她全部都挑到小梧碗里了,只知道很香很香。
每次端着大鱼大肉,送去给前院那些马贼们的时候,她都好想偷偷吃上一口,可必须得忍着。
“我现在好想好想吃肉。”小梧看着手里面寡然无味的稀粥,“不知道等那边的破房子收拾好了,我们能不能再吃到。”
“还会有的,不过到时候记得让那个阿梨把她分到的肉都给你。”小容说道。
“嗯?为什么?”小梧抬起头。
“之前余妈让你给她送药,你可是冒着被刘三娘发现的危险去的,这是大恩情。她也没什么可以报答我们的,就让她把每次分到的肉都给我们吧。”
“对喔,我当时跟她说过,这个人情记得要还我的,她也答应了。”小梧一笑,“那太好了,我们有很多肉可以吃了!”
“嗯。”小容也微微笑开,这时眨了下眼睛,朝院子里看去,“不过,我今天怎么好像一天都没有看到她了。”
“她被刘三娘打得惨了。”小梧想起她身上的那些伤,说道,“身体也还发着烧,可能下不来床吧。”
小容点头,又不解的问道:“说起来,刘三娘为什么要打她呢?好像”
小梧顿了下,想起那天看到的事了,面上露出了一些犹豫。
太过了解自己的妹妹,知道她很难藏住什么心事,小容不由严肃问道:“小梧,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个……”小梧抿唇,轻声道,“姐,我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说。”
“说。”
“前几天,我跟余妈一起去前院送洗好了的干净衣裳,回来的时候看到阿梨和刘三娘在顶嘴吵架,余妈忙带着我躲到了旁边。”
小容一愣:“阿梨敢和刘三娘吵架?!”
“对,”小梧神情困惑的说道,“我还以为我看错了呢,可是阿梨真的在和她吵架,说了很多难听的话,骂刘三娘老女人,不要脸,还骂她……骂她荡妇。”
“我的天呀。”小容伸手捂住嘴巴。
“刘三娘就动手打她了,打得可凶可狠,没几下阿梨便跪地求饶。但是没用,刘三娘一个耳光把她打得嘴巴出了血,还把她扯去了那边的小木屋里关起来打。”
“活该。”小容说道,“阿梨这是自找的。”
“还有那天晚上,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阿梨第一次被从小木屋里放出来后做事越来越不认真,然后被刘三娘又抓回去关起来了,你当时还和我说,阿梨像是故意的……”
小容点头:“嗯,我记得。”
“余妈让我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小梧轻叹,“不过现在刘三娘都已经被抓起来关在地房里了,我觉得也没什么了。”
“还是不要说,”小容谨慎的看了四周一眼,“这件事情你只能跟我讲,余妈做得对,她是在保护你呢。”
“嗯。”小梧应道。
小容皱着眉头,心里面想想还是觉得震惊,接着说道:“但是阿梨的嘴巴太坏了,以后我们少跟她接触。”
“姐,你怕我学坏啊?”
“不是,”小容认真的看着妹妹,“她嘴巴会惹事,我们跟她近了容易被连累。”
小梧很聪明,一下子听懂了,轻声道:“好,姐姐,除了分肉的时候我会去找她,其他时间我都不会理她。”
“嗯。”
女童们都渐渐回来了,端了粥自己去找角落。
小容和小梧看有几个女童过来,不想多呆,洗了碗送回去后便回屋了。
她们睡的这个大通铺是最小的一间,只有五个床位,原本三个人睡,空着两个,现在阿梨被余妈横插了进来,屋里的清静便又少了一分。
好在阿梨选的那个位置跟她们隔了一个床位,那两个床位上的女童上个月才被打死,其中一个真的直接给丢进了猪笼里面。
至于犯的是什么错,她们连问都不敢问。
进去的时候,夏昭衣已经睡在了床上。
因为右脚扭的比较厉害,所以她是侧着睡的,背朝着外面。
小梧看到她躺着,朝小容看去,伸手指了指夏昭衣。
小容非常不喜欢妹妹这样外露的性子,皱了下眉摇头,表示不满。
这时,另一边的房门被人推开,钱千千端着口小碗走了进来。
看到小梧和小容站在那边,钱千千愣了下,随后垂下头,身体挡住了一些手里的碗,快步走到夏昭衣旁边,低声唤道:“阿梨。”
夏昭衣睡眠很浅,很快睁开眼睛。
“阿梨。”钱千千又唤道。
小梧和小容对望了眼,看回钱千千。
像她们这样的小童奴,房间里面基本不会发放小油灯或蜡烛,好在屋外的火光和月光很亮,可以在透入进来的昏黄中隐隐绰绰的认出钱千千手里的碗,里面盛着半碗白粥,非常浓稠。
夏昭衣闻到了一些米香,看向钱千千:“给我的?”
“我和余妈的,余妈让我送来给你。”说这话的时候,钱千千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小梧和小容的目光让她很不自在。
“不用了。”夏昭衣淡淡一笑,“我不饿。”
“怎么会,你今天什么都没吃啊。”
“我不吃。”夏昭衣温和的看着她,“你拿回去吧,多谢你了。”
“你真的不吃吗……”
夏昭衣点点头,确定的回答:“真的不吃。”
小梧和小容非常想吃肉,夏昭衣却已经自己给自己做了一顿野味,还顺带啃了两个野果。
她可不想做端碗吃饭,放碗骂娘的人,更何况碗里的饭菜还都是那些马贼抢来的,她一粒米都不想碰。
其实,夏昭衣现在也完全可以离开了,今天在山上转了一圈,这个山头非常大,想要藏在这里或者溜掉不会是什么难事。
她从小就在山上长大,比起离岭的古老林海和波澜天云,兆云山一带根本不够看。
而之所以没有离开,是因为她想到了钱千千的那些话。
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瞬开始,所有和她走得近的,都是来关心她的。
不管是不是出于对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关心,至少她夏昭衣已经承了这份恩。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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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扇房门被带上,屋内的光亮暗了大半。
夏昭衣看向小梧和小容,神情平和的说道:“你们回来了。”
“哪好过你这样懒躺着。”小梧忍不住道。
小容忙瞪了她一眼,小梧撇嘴,朝自己的床铺走去。
“我摘了些野果带回来。”夏昭衣看向那边的小柜子,“你们吃一些,可以润喉。”
“野果?”小梧也看了过去,眼睛都亮了。
小容走过去,柜子里面当真有四五个野果,色泽鲜亮,拳头大小,一阵芳香果味扑鼻而来。
她向来不会嘴馋,也忍不住起了口水。
“你哪来的?”她回头看向夏昭衣。
“山上摘的,”夏昭衣道,“我今天去给自己采药了,顺带看到就摘了点回来。”
“难怪你不要那粥,原来你吃了更好的啊。”小梧拿了一个野果,看小容没有拒绝,用袖子给擦了擦。
野果哪及粥,米粮才为食之本。
夏昭衣笑了笑,没说话。
小梧张嘴咬了口,清甜的汁液一下子萦绕了满腔,她难以置信的又咬了口,转首朝小容看去,有些夸张的睁大眼睛:“好好吃啊。”
小容是想阻止她的,可是这些果子实在诱人,最后她也捡了一个果子,放在嘴巴里面咬了一口。
果肉脆嫩,甜香在嘴巴里面肆意扩开,小梧期待的看着她:“怎么样,好吃吧?”
小容点点头,看了夏昭衣一眼,去到那边的床铺坐下。
“你胆子真大,”小梧又看向夏昭衣,“你什么时候去山上摘的,你还敢一个人跑那边去采药啊?欸,不对,阿梨,你还懂草药?”
“你不是还会识字吗?”夏昭衣淡笑着反道。
小梧一愣,那边的小容也顿了下,转眸朝小梧看去。
小梧面色有些不安了起来,捏着果子说道:“我不是,不是让你不要说的吗?”
“那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我一个人跑出去的事,这样我们算不算是扯平?”夏昭衣仍然笑着。
小梧看着她,说不出来的古怪。
她大可不必带这些野果回来,更不必告诉她们她一个人去山上采药和摘果子的事情。
她要不说,她们怎么会知道呢。
为什么就说出来了?
小容这时冷冷的说道:“睡觉吧。”
小梧回过头去,姐姐已经整理好床铺了。
她点点头:“嗯。”
其实夏昭衣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她只是觉得这些小丫头是整个山头里最低下卑微的群体,所以遇上香甜可口的野果,就忍不住带一些回来想给她们品尝。
钱千千那边有余妈和很多仆妇在,给她带过去不太合适,所以只能给这屋里的小丫头。
但是现在看来,这些小丫头的心眼都被这后院的气氛给磨练滋生出来了。
天还未亮,噼里啪啦的磅礴大雨惊醒了众人。
还未睡着的几个仆妇顶着蓑衣跑来喊人,让大家一起帮忙去收拾院子。
仆妇童奴们纷纷跑出来,天上忽的一道惊雷,轰隆隆的雷声如万千骏马奔驰踏来,狠狠的敲击着整个兆云山。
“水!”被吵得睡不着的卞元雪暴躁的坐起,冲着外面大叫。
屏风外的陈棠闻言忙站起,倒了水就跑进来:“小姐。”
卞元雪喝了口,一把砸了出去:“我要温的!”
陈棠一愣,屋外滂沱的雨声一刻都未歇过,更不提间或沉闷的雷声。
“温的!”卞元雪抬头怒道,“去啊!”
“是,是。”陈棠硬着头皮说道,“小姐你稍等,我这就去后院吩咐。”
关上屋门,陈棠撑了把伞,迈下台阶后朝后山跑去。
天空又一闪,亮的刺目,而后雷声轰的压了下来,陈棠腿都快要软了。
整个前山静谧无人,庭院和庭院中的空地,或平或崎岖,地上坑坑洼洼的雨水都能映出天空被紫电割开的场景。
山风呼啦啦作响,陈棠加快脚步,终于看到去后山的那座石桥了。
对面亮着火光,仆妇和童奴们正来回疾跑,不时传出凤姨尖锐的嗓音,在那边呵斥着什么。
这时山雨大作,陈棠的伞被吹得倒飞,她忙用手拉紧,朝石桥那边的树下躲去。
又一阵巨响,山边的那些树被吹得乱飞,一棵大树倏然倒地,根还连着土,倒挂在了崖边。
恰逢又一道闪电,一下子照亮了那片悬崖。
陈棠正望着那处,一闪而过的刺目明光中,她仿若看到了一个青衣女人。
陈棠眨了下眼睛,站起身想要看清楚。
这时猛的一道惊雷乍响,她有所感的抬起头,随即张大嘴巴,瞳孔惊恐的放大,还未发出任何声响,那道在她眼眸中直逼而来的闪电便将她击为一具焦尸。
“快,快点!”凤姨气极,指挥着那些仆妇,“那边猪圈里面也去看看,带上搭棚子的遮雨布!”
“那边水越来越大了,”一个女童跑过来叫道,“石桥那边的石头都像是要松开了。”
“哪边?!”凤姨被这些接二连三的状况弄得暴跳如雷。
“石桥!”女童伸手指去,“可能要塌了!”
凤姨循目看去,目光却落在了对面前山头的那片老松下。
闪电交卧纵横,一个黑黢黢的人影僵靠在那边,身上隐隐有火光在闪烁,雨中忽明忽暗。
凤姨眨着眼睛,上前几步。
旁边的几个仆妇和女童也都看了过去。
数道闪电劈开天幕,随即一个雷声砸落下来。
几个女童伸手捂住了嘴巴,愣愣的抬头看向了凤姨。
“等天亮雷静后吧。”凤姨面目凝重,沉声说道。
一直到卯时六刻,雷雨才渐渐静下。
天光初亮,遍山沼泽,那边的石桥虽没有塌,但摇摇欲坠的模样,没人敢再上前了。
几个丫鬟撑伞从前山跑来,她们刚被卞元雪叫醒,脸上都没有好气色。
一路寻来,到石桥那边时,一个丫鬟最先发出尖叫,伸手指向树下。
“大惊小怪,”梁氏站在凤姨旁边看着她们,嘲讽道,“这些黄毛丫头平日逞凶撒泼的模样,可一点都不像是会怕死人的。”
“祸从口出。”凤姨冷冷的看了她一眼。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陈棠的尸体被抬了过来,搁在正院西南角,凤姨派了两个仆妇和女童去守着,该忙的继续还得忙。
尸体盖了白布,透着白布,隐隐能看到下面的焦黑色,还有衣料烧焦的难闻气味。
两个仆妇和旁边的女童面色都不太好看,女童惴惴不安的,目光一直望着旁边湍急的河流。
山风吹开白布,露出一大截烧的枯卷的头发。
一个仆妇看向女童,伸手指道:“去拿块石头压着。”
女童看了尸体一眼,不敢过去,脑子里面出现很多可怕画面,譬如陈棠忽然坐起来,或者忽然从白布下面抬起手抓住她的手腕。
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拼凑一起,她连动都不敢动,僵在了那边。
“去啊。”仆妇不悦道,“愣着干什么。”
女童怯怯的看回水面,不想理她。
仆妇眉头一皱,站起身来就要走过去扯她,一个清脆的童音这时响起:“我来吧。”
两个仆妇看过去,略显瘦弱矮小的女童从那边的小石坡上走了下来,手里抱着一个小竹盆。
一个高一些的仆妇一眼认出了她:“阿梨。”
夏昭衣走过去,将吹开的白布盖好,捡了块石头压在角落,然后朝女童看去,说道:“你上去帮忙吧,我在这边替你。”
女童如释重负,但又不太敢离开,看向那两个仆妇。
“去呀。”夏昭衣又道。
“嗯。”女童点点头,忙转身离开。
夏昭衣抱着小竹盆在女童刚才坐过的石头上坐下,风吹来许多凉爽,她扎起的小辫在后面晃晃悠悠,拂过脖颈后大片还未痊愈的伤口。
“是那个阿梨?”另一个仆妇小声道。
“嗯。”
不管是真有鬼还是假有鬼,刘三娘莫名其妙就疯掉的这件事情都是因这个女童而起,所以提到她都未免有些发毛。
她们朝她看去,细细打量。
女童坐姿很随意放松,不像其他女童那样拘束谨慎,她抬手理着竹盆里面的小叶,然后拿了针线,将这些小叶串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高个子仆妇问道。
夏昭衣笑了笑,回答:“你自己看啊。”
“这是什么?”
夏昭衣没回答了,穿完一条细线后,又拿了一条线,几乎不用对准,捏了捏线头直接就穿到了细小的针孔里面去,再利索的打了个结。
“这是什么啊?”高个子仆妇又问道。
女童顿了下,抬起头朝另外一边的石桥方向看去,说道:“那边来人了。”
两个仆妇回过头去,前山头来了浩浩荡荡的一大堆人,为首的是卞夫人,卞元雪跟在她旁边,那些姨娘都在,还有围绕着她们的十几个丫鬟。
“怎么会来那么多人。”高个子仆妇站起了身,不解的问道。
一旁的仆妇也摇摇头,看向地上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前院这端的石桥崖边,很多土石都塌陷了下去,看上去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凌晨被刮倒的那棵老松还垂在那,风稍微大些,它就会晃上一晃,彻底掉下只是时间问题。
这么狼藉,卞夫人皱着眉,压根不知道从何落脚。
“也不知道修修!”卞元雪叫道,“一大清早的干什么去了!”
“修桥哪是她们会的。”卞夫人说道,“走吧,一个一个来。”
说完,她率先跨了出去。
扶着她的卞元雪看了看桥下的景况,咬着牙,也跟了过去。
身后的两个小丫鬟有些不敢,正犹豫着,被后面的刘姨娘推了一把:“上去啊。”
后山头的仆妇和女童们大多都看到了前院的人,已经停了下来,看着她们走来。
山风仍很大,吹得树木招展,凤姨盯着那座石桥,巴不得桥赶紧断掉,让这些人统统掉下去,摔个死无全尸。
但这石桥着实坚固,除了零星掉落些石子以外,并没有如她所愿。
夏昭衣抱着竹盆起身说道:“她们可能要来验尸,你们准备一下吧。”
两个仆妇收回目光,回头朝她看去:“准备什么?”
“将尸体搬上去呀。”夏昭衣回答,“难道你们觉得她们会下到这里来看尸体吗?”
高个子仆妇点点头,看夏昭衣像是要离开的样子,皱眉道:“那你干嘛去?”
“我有我自己的事情要做。”夏昭衣说道,转身离开。
两个仆妇看着她的背影,都说不出来的不自在。
这山上隔三差五便会死人,她们都习惯乃至于麻木了,但比起被打死杀死病死的人而言,旁边这具被雷生生劈死的尸体,多少会令人犯怵。
而水边本就阴凉,还遇上这么一个奇怪的女童,高个子仆妇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抚了抚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看向那具尸体,说道:“走吧,搬上去吧。”
卞夫人一落地,凤姨便同梁氏一起迎了上去:“夫人。”
卞夫人这两年一直心头郁结,已经很少笑了,看到凤姨却露出了笑脸:“这些时间都辛苦你了。”
“夫人亲自来了。”凤姨笑道,“其实你吩咐一句,我们过去就行了。”
“还是不了。”卞夫人叹道,“那边的血腥气够浓重了,别再添个一两分了。”说着,抬目四下望了圈,“那丫鬟的尸体呢。”
“这边要做饭,夫人同我去那吧。”凤姨说道。
西南角的下坡上来有一个平坦空地,那边往北过去,就是仆妇和女童们睡觉的地方。
陈棠的尸体已经被抬了上来,搁在地上,盖着块又黄又旧的白布。
卞元雪捂着嘴巴,缩在卞夫人后面,厌恶的说道:“娘,我们为什么还要来看?”
“掀开。”卞夫人对高个子仆妇道。
仆妇硬着头皮蹲了下来,将白布给掀了开去。
旁边那些姨娘丫鬟们登时都转开了头,不敢再看。
凤姨也避开了头,她早上令人去搬尸体过来的时候已经看过几眼,现在看到,仍是惊心。
“检查下身上有没有伤口。”卞夫人又道。
高个子仆妇瞪大了眼睛:“检,检查?”
卞夫人威严的看着她,不容置喙的说道:“对,记得把尸体翻过来,后背也要查看。”
正面,背面。
众人看着高个子仆妇将焦黑僵硬的尸体粗略检查了一遍。
确定没有其他致命伤口了,卞夫人说道:“那看来就是被雷劈死的吧,盖回去。”
白布被重新盖上,方才压抑诡异的气氛才稍稍缓解,众人都松了口气。
“她叫什么来着?”卞夫人侧头问卞元雪。
“陈棠。”卞元雪面色极差的回答。
一个天天面对面的贴身丫鬟,忽然就变成了这副模样,感觉真是不舒服,卞元雪觉得自己今天可能吃不下饭也睡不好觉了。
“我记得这批人来山上的时候,有几对是姐妹。”卞夫人看向自己的贴身仆妇彩明,“陈棠可有姐妹?”
“有,”彩明点头,“有两个妹妹,一个叫桂芳,一个叫小珖。”
在人群里面两个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丫鬟,脸都快要白了。
从陈棠死后到现在,她们一点哀伤都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在人前提到半字。
在山上快三年了,她们知道卞夫人现在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哪两个?”卞夫人回过头去,扫了一眼人群。
认识她们的人都纷纷投了目光过去,桂芳浑身发颤,双腿噗通跪倒在地:“夫,夫人。”
“还有一个呢?”卞夫人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问人群。
小珖不安的眨着眼睛,垂头从人群里面走了出来。
“是她们吗?”卞夫人最后一遍确认道。
“是。”
“杀了吧。”卞夫人淡淡道。
“夫人!”小珖也跪了下去,“夫人饶命啊!”
“夫人,我们跟陈棠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我们是伺候落霞苑的啊!”桂芳哭叫道。
卞夫人挥了挥手,一旁的彩明令人把她们给带下去。
所有的丫鬟都没有吱声,神情低落,物伤其类。
两个丫鬟的尖叫求饶声渐渐远去,卞夫人看着地上的陈棠,说道:“埋了吧,被雷劈死的不好随便乱扔。”
凤姨点头:“是。”
“你再选两个丫鬟过来,”卞夫人又道,“要干净的。”
这个干净的意思,凤姨懂,又点了点头:“嗯。”
卞夫人回头,看向远处被烧掉的那片屋子,顿了顿,抬步走了过去。
天空这个时候又下起绵绵细雨,院子里遮了大布,所以不会再出现先前那样慌乱的场面。
被烧掉的废墟收拾工作没有一丁点的进展,成堆的焦木头和黑黢黢的灰土挤在里面,被雨水扬起的气味非常难闻。
“人手是不是不够。”卞夫人说道。
凤姨点头:“忙不过来了。”
卞夫人神情冰冷,望着那些雨水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如果陈棠不是卞元雪的丫鬟,今天出的这事,她根本不会亲自来这里过问,每次来一趟后山都觉得心烦意乱。
而要是是那些个姨娘的丫鬟出事就更好了,那几个没有半点用处,只会在卞八爷面前卖弄风骚的女人,多留一个就多一张吃饭的嘴。
卞夫人迈过石桥,到了那边倾斜坍塌的崖边时,真想狠狠跺下去,让远远跟在她后面的那几个女人摔死,来个清静省事。
后山又多了两具尸体,几个胆子大的仆妇抬着她们扔到了最东北的悬崖下面。
钱千千手里面抱着盖着油布的木盆,木盆下面很多纸钱和元宝。
梁氏将纸钱随便往下面洒了洒,几个仆妇又跪又拜,念念有词,大抵意思就是冤有头,债有主,发生什么都别找她们。
梁氏冷冷的看着这几个仆妇,反应平静。
另外一边的小山头,夏昭衣也抱着一个木盆,看着高个子仆妇和另外两人将湿嗒嗒的泥土挖开,堆到一旁。
陈棠身上的白布已经被打湿了,看上去渗人的紧,几个仆妇一眼都不敢瞟去。
泥土挖到下面,颜色越来越深,天空雨势变大,泥土坑里也多出了许多积水。
一人抬头朝夏昭衣看去:“阿梨,下来把这些水给舀出去。”
夏昭衣没动,淡淡道:“砌坟之事,我不轻易做的。”
几个仆妇一愣,方才那人道:“你说什么?”
“我说,砌坟之事,我不轻易做。”夏昭衣平静的重复道。
仆妇们互相对望,第一次看到一个童奴敢说这样的话。
高个子仆妇今天一身晦气,早已满心积怨,一个铲子砸在地上,溅起了大片泥水,怒道:“小贱蹄子,你再说一遍!”
“为什么砌坟之事,你不轻易做。”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忽的响起。
仆妇们看了过去,苏举人撑着一把竹伞,一身素布青袍,立在不远处的土阶上,看着夏昭衣问道。
几个仆妇都一愣,纷纷叫道:“苏举人。”
夏昭衣抬起头,略略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开口道:“不想做就是不想做。”
“总有不想做的原因吧?”
“让你做,你做吗?”夏昭衣反问。
仆妇们完全没想到她还敢这样同苏举人说话,一个仆妇上前吼道:“阿梨,你给我老实一点,下来!”
“阿梨?”苏举人看着夏昭衣,“你就是阿梨?”
小女童面色沉静温和,抱着木盆站在小土坑旁边,丝毫没有因为那些仆妇的凶狠而有什么怯色。
她脸上有不少淤青,唇角一整块都还肿着,可是面庞收拾的很干净,破旧的小伞下面,头发几乎没有什么凌乱,跟后院他见过的那些童奴们差别太大。
“我是阿梨。”夏昭衣道,“苏举人好。”
苏举人一笑,看了那些仆妇一眼,道:“你好像得罪了她们,你不怕她们找你麻烦或者直接打死你吗?”
几个仆妇讪了讪,一个说道:“苏举人,我们可没有故意针对她。”
苏举人没理会,看着夏昭衣:“怕吗?”
夏昭衣重新打量他,目光在他的鞋子上多逗留了一阵,摇了摇头:“不怕。”
“不怕?”
“你为什么觉得这个可怕?”夏昭衣又反问。
苏举人一顿,望着她的眼睛。
清澈如秋水洗过的月色,倒映在湖中,清灵水润。
是啊,为什么会觉得这个可怕。
苏举人暗暗自嘲,他自己不是已经什么都不怕了的吗。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夏昭衣可以害怕的东西了。
她是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而在经历死亡之前,她一个人骑马从昭州离岭奔向北泽云湖,路上跑死了两匹马,风餐露宿三十多天,到了云湖之后,又开始在连天烽火中茹毛饮血。
凭借着绝佳的方向感和侦查力,她弃马徒步,穿过了易家军和北元大军的重重封锁,横跨了半个云湖,才终于找到已经弹尽粮绝的二哥部众。
当时她带去了少许食物,还有荣国公和大哥战死的消息。
夏昭学悲极痛哭,责问她为何要去西北,她只说占了一卦,此卦大凶,不得不来。
而后,她说服那些人给夏昭学下药,并将夏昭学带走,她则留了下来。
一是因为他们兄妹容貌六分相似,二是只有她留下被抓,才能免去夏昭学被人追回之险,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不愿将她的身份揭穿,反而还会极力替她掩护。
奔万里之遥,历艰险关阻,那是一条必死的绝路,夏昭衣却没有一丝动摇,始终义无反顾。
若世上真要有什么让夏昭衣害怕的,那就是当时赶路时,一人面对星河广漠或荒田大湖时的无边孤寂。
但这种孤寂,现在也荡然无存了。
所以,比起经历过的那些,这个小小的山头和眼前这几个仆妇,在夏昭衣眼里真的什么都不是,她连装弱扮小都懒得。
苏举人看着眼前这个小女童,心里面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脱口道:“后院生活,你可喜欢?”
刚问完他便觉得自己犯傻了,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不论喜欢与否,都不是这小女孩自己可以决定的,问了反而惹人心酸和无望,苏举人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坏事。
夏昭衣却看着他,忽的笑了。
那几个仆妇在旁边,已经忘记了要继续挖坑。
眼前这个阿梨,宁静安谧,面对在前山地位不低的苏举人还能气度从容,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十岁女童。
“阿梨。”高个子仆妇不自在的出声唤道。
夏昭衣朝她看去。
“下来。”仆妇还是要坚持,“过来把这些水给舀了。”
“所以你看,”夏昭衣对苏举人笑道,“我怎么喜欢?”
小小的个头,说出这些略显小大人的话,反差令人觉得有趣和可爱。
苏举人也不由笑了,开口道:“稍后卞二郎要去我那读书,但我现在方想起一本书册未带,落在了那边的青竹林中,此事紧急,你随我去取吧。”
仆妇们皱起眉头,知道苏举人这是要帮着阿梨偷懒了,可是他将卞二郎搬出来,她们哪敢多嘴。
夏昭衣一笑,说道:“先生自行去取吧,我现在脱不开身。”
所有人都愣了下,苏举人皱眉:“你不随我去?”
“谢先生帮我解围。”夏昭衣直接就说了出来,“但我确然不能离开。”
“那你是改了主意,要去到这水坑里……”苏举人看向墓坑里的水。
“不,砌坟之事,我不做。”
“为何?”说了半天,又绕回到了最初这个问题上。
夏昭衣侧身望着挖到一半的土坑,水又升了半尺。
她双眸微敛,轻声说道:“众生必死,死必归土,上下以别幽明。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活人立于上,百物昭明。我若从殡殓一职,做也无妨,可我不是。”
苏举人眉毛扬起,惊讶道:“你读过祭礼?”
“读过一二。”
难怪难怪。
苏举人点了下头,难怪觉得她与那些童奴不同,原是读过书的。
能读书的,家境想必不错,沦落至此,满身是伤,真是可怜了。
不过也不奇怪,这些杀人不眨眼的马贼,什么事情没有做过。
“你当真不同我去取书吗?”苏举人说道。
“不了。”
“这又是为何?”苏举人这次起了兴趣。
“因为我手里抱着这个。”夏昭衣单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抱着盖着油布的木盆,本就小的身板显得有些吃力。
“放下即可啊。”
“不合规矩。”夏昭衣认真的说道。
苏举人失笑,看着这个略有些固执的小丫头:“这怎么不合规矩了?哪条规矩?”
“教我读祭礼的那个人订的规矩。”
苏举人微顿,敛了笑,那应该便是这小丫头的老师了。
随后他又觉得自己像做了坏事,刚才那个笑似乎有些轻屑,对于这样一个尊师重道,又命数坎坷的女童来说,太过无礼和不敬。
“既然如此,”苏举人说道,“那我便先走了,你莫怕她们会欺负你,那水坑不理便不理。”
旁边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了的仆妇,早已经重新开始挖土了,听到这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苏举人淡淡的看向她们,眼眸略带警告。
仆妇们收回目光,高个子仆妇一铲子下去,故意朝夏昭衣那边泼去一些。
夏昭衣没躲,平静的看着泥水溅到脚边。
不惊不怍,镇定自若,苏举人暗道有趣,忍不住又道:“怎么不躲?”
“没地方好躲。”夏昭衣道,“这里摔下去会更惨。”
苏举人笑了,这浑浊嘈嘈的后院竟还有这么好玩的小丫头,只是可惜了,落在了这群马贼手里。
既然方才的暗示警告没用,苏举人便直接指着高个子仆妇道:“你不给她跟我去取书,你们这些只会欺负弱童的恶妇,我苏某人虽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可我在你们这土匪帮的主母面前还是能说上一些话的。”
高个子仆妇一愣:“我啥时候不给,是她自己不肯去。”
“你们抓着她不放,处处针对她,我这种迂腐的读书人最不能忍此番恶行,我这就去找那卞夫人说说!”说罢,苏举人拂袖就要离开。
仆妇瞪大眼睛,跨上水坑要追上去:“苏举人,哎!苏举人!”
苏举人停下看着她,冷冷道:“你们没有欺负她,对不?”
“对!”仆妇连连点头。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是……”
“嗯,我走了。”苏举人道,又看向夏昭衣,“阿梨,她们不会欺负你了。”
夏昭衣失笑,说道:“多谢先生。”
卞夫人回到楚凤院后直接进了屋,关上房门再不露面。
卞元雪在门口想进去好几次,都被彩明给拦下。
卞元雪气恼的立在门口,想试着硬闯,却又不敢,扬声叫道:“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跟我生气了,她是被雷劈死的,又不是我让雷劈的,我也得有那么大的面子让头上这个不长眼的听我使唤。”
“小姐,”彩明忙叫道,“不能乱说的。”
“我说都说了,”卞元雪仍是叫嚷,“乱说了又怎的,让它劈我呀!”
卞夫人坐在房中,脑袋一阵阵的抽痛,抬手撑住了头。
“真不知道我娘气什么,”卞元雪声音低了一点下来,埋怨道,“她最近老口口声声说山上人手不够,现在不过只是死了一个陈棠,是她自己要把陈棠那两姐妹也给杀了,却都气到了我的头上,她不杀又没事,我还怕那两个小贱婢吗。”
彩明没说话,抬眸朝屋里看去。
房子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卞夫人全听的到,想到最近山上发生的这些事情,还有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她心里面就一阵阵发堵。
这时一个小丫鬟怯怯走来,出声道:“大小姐,苏举人那边到读书时间了。”
“你吵什么。”
卞元雪回过头来就大骂,正愁没地方发火,这丫鬟来的正好。
“苏举人是谁,算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么喜欢跑腿,那今天跟全二龙他们去山下送饭吧。”
丫鬟赶紧垂下头。
“二郎去了吗?”彩明问道。
丫鬟点点头:“二少爷在那边了。”
“那小姐也过去吧,”彩明看向卞元雪,“夫人这边我来安抚,你得先去读书了。”
读书读书,读什么书。
卞元雪气不打一出来。
她一个女的,又还是个土匪,是指望她去考功名,还是指望她去跟那些大户人家的女儿一样装腔作势,卖弄风骚?
图什么啊。
“小姐。”彩明又催道。
“娘,我去读书了!”卞元雪看着屋子,扬声叫道,“你可不要再生气了。”
等了一阵,没有半点反应,卞元雪懒得等了,回身朝院外走去。
天雨没半点减缓的模样,她脚步走的匆匆,旁边打伞的柳簪举着伞追在她旁边,还得防着踩到水坑,将泥水给溅到她脚上。
靠近廊下,已经能听到苏举人读书的声音了。
卞元雪鞋底沾满淤泥,她懒得脱鞋,直接踩上地板,大步走到书案前,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苏举人没有抬眼,像是看不到她一般,所有注意全在自己拿着的书上。
卞元雪看着面前放的两本书,总共七个字,她只能认出其中一本的两个,抬头看向旁边的卞元丰:“你读的什么?”
卞元丰眼皮都未掀,冷冷的说道:“有教书的不问,你问我?”
卞元雪怒瞪了他一眼,将两本书叠好,埋头一趴,继续睡觉。
呼声很快响起,不响,但节奏凌乱。
卞元丰侧头朝她看去,见她真就轻易睡着了,心里面说不出的厌恶,一拍桌子,起身离开。
“二少爷。”旁边的小厮丫鬟们纷纷追了上去。
卞元丰的身影拐过空地另一端的矮坡,带着众人消失在视线里。
苏举人看向他搁在桌上的那几本书,再看向那边半张着嘴巴,已挂了口水在唇边的卞元雪。
一只眼高于顶的鸟,被困禁在并不奢侈的牢笼里面,身边都是这类自大张狂的同伴,早有一日,他定会被逼到发疯和崩溃。
最后几抔土堆了上去,铲子在坟包上面拍打平整,几个仆妇才算搞定了这座新坟。
一个仆妇回头看向一直站在那边的女童,不自在的叫道:“阿梨。”
现在看她完全同先前不一样了。
夏昭衣抱着盆子走去,仆妇掀开上面的油布,几个人抓了大把的元宝和纸钱往这座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包上洒去。
方才夏昭衣同钱千千一起去取盆子,才知道在后面一个小暗房里全是这种元宝和纸钱。
早就准备着了,库存还很丰腴,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轮到自己“享用”上了。
仆妇们念念有词,毫不吝啬的洒着廉价的废纸,纸张落地,很快被大雨淋湿,软趴趴的黏在土上,脏乱不堪。
“行了,走吧。”一个仆妇说道,回过身来看到夏昭衣,顿了顿,道,“你真念过书?”
夏昭衣将怀里的盆子递过去,仆妇下意识伸手接走。
夏昭衣神情温和,笑道:“你猜?”
她就真的没有一丁点的慌张?
高个子仆妇站在最后面,不明所以的看着这个小女童。
这之前,对阿梨的唯一印象就是刘三娘连着教训了她三天,并在外面一直嚷着要让鲁贪狼来对付这个叫阿梨的小童奴。
鲁贪狼在后院这些仆妇童奴心里,那绝对是比卞夫人和卞八爷还恐怖的存在。
他个子不高,身材瘦小,眼睛小而精,凶光毕露,这样的眼神,光是斜过来看一眼都能吓得人腿软。
之前病死和疯掉被打死的那两个赵氏,她们村子就是被鲁贪狼带人去洗劫的。前村直接被鲁贪狼一把火烧的精光,捉到的男丁和老人全给砍了,女人和小孩卖了大半,就剩两个看上去木讷不会来事的妇人给带回到山上做事。
鲁贪狼这么凶残,刘三娘却要将阿梨交给他对付,后院那阵子都在议论阿梨的下场会怎样惨烈,但结果,现在是刘三娘遭了秧。
如今山上口粮紧缺,人手不够,以卞夫人的行事风格,一个已经疯掉,没有半点用处的仆妇会落得什么下场,大家都心知肚明。
可阿梨,不仅从小木屋里出来了,现在更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跟以前那些被吓坏的仆妇童奴们完全不同。
想到之前刘三娘发疯时说的话,高个子仆妇心里忽然一紧,看着阿梨已经撑伞离开的背影,变得害怕了起来。
毕竟这里有个刚被雷劈死的人呢,而这个小山头,多少人枉死在这……
“走啊,你愣着干什么?”旁边的妇人看着她的面色,开口说道。
高个子仆妇回过神来,愣愣点头:“嗯,走,走。”
“可不要以为是个人都能随随便便过去,去到前面日子是好过不少了,但做事不认真,行为不端正,你们在前面死的会比后面更快。”
杜湘穿着一身石榴红的小裙袍,站在人群前面清脆的叫道。
远远听到少女的声音,钱千千停住了脚步,不太想过去。
梁氏看了她一眼,道:“你害怕?”
钱千千摇了摇头,没说话。
“那让你选,你是希望自己被选走,还是继续留在这后山?”梁氏又问。
钱千千抬起头看着梁氏,顿了顿,道:“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清楚没得选,因为发生什么都不是你能掌控的。”
钱千千沉默。
“其实,是你没得选。”梁氏道。
她抬手拍了拍钱千千的肩膀:“你还是在后院好一点,发生事情至少我们能帮你一把,那些可怜鬼就没人可帮了。”
“你们不能也帮帮她们?”
“能帮的都懒得帮,帮不上的就更不帮了。”梁氏朝前走去,继续道,“她们这样活着,不如早点结束。”
几个仆妇从钱千千旁边经过,跟上梁氏。
钱千千抱着空盆子,站在原地没动,愣愣的看着那边的院子。
女童们站成三排,大多卷着袖子,露出来的半截前臂有的沾满面粉,有的全是泥渍。
彩明站在人群前面,凤姨和方大娘立在她旁边,面无表情的看着杜湘的背影。
“之前死了三个,现在就挑两个,觉得自己办事不会出岔子,也想到前山去见识见识场面的举个手。”杜湘道。
没人举手,女童们都安静的垂着脑袋。
“不想去?”
几个女童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触及她的目光又慌忙避开。
杜湘扯了扯嘴皮,好笑的说道:“你们现在可是整个山上最好欺负的人,到了前院,虽然还是个被使唤的,可是后面这些可以打骂你们的仆妇就不敢再冲你们耍脾气了,听过风水轮流转没?”
在另一边干活的仆妇们都顿了下,心中怒意顿生。
“你们看她们。”杜湘又道,“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把岁数,还能做些什么?可你们不一样。”
是啊,我们不一样。
小梧一直认真听着杜湘的话,神色越来越按捺不住,好几次想要举起手来,但都被站在旁边的小容打断。
等了一阵,终于有几个岁数略大的女童带头举起了手,渐渐的,举手的人越来越多。
“姐!”小梧有些着恼,不解的低声叫道。
“不准去。”小容瞪眼。
“我想去。”
“不准。”
“姐!”
小容看回杜湘,仍死死抓着小梧的手臂。
“好热闹啊。”怜平的声音从石桥那边传来,她走下小阶,笑着看了眼人群,再看向方大娘,“二少爷的参汤呢。”
“已经好了。”方大娘回答,“在那边暖着。”
“好了你不派人送过来?还要我亲自过来催?”
“后院人手不够。”杜湘冷冷的说道。
“我看人还蛮多的嘛,是不够看你摆场子耍威风吧?”怜平嘲弄道。
彩明皱眉:“怜平,这里已经够乱了,端了参汤走吧。”
“哦,够乱啊。”怜平嗤笑了声,接过一个仆妇递来的参汤,转身要走,脚步却一顿,又看向凤姨,“之前,刘三娘一直要教训的那个童奴是谁?”
凤姨朝女童们看去,在人群里寻找阿梨。
“她跟着一起去葬那三个丫鬟了。”在那边腌制猪肉的余妈抬头说道。
“哦,我听说她好像叫阿梨,是吧?”
余妈看着怜平,点了点头。
“以后二少爷这边的参汤我可不会再过来取了。”怜平又道,“就让这个阿梨给我送过去吧。”
“好。”凤姨应道。
“记得要让她准时,不然惹了二少爷不开心,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凤姨心里冷笑了声,点头:“嗯。”
怜平端着参汤离开了。
余妈收回目光,看着盆里面的腌肉,心里面越想越不踏实,对一旁的仆妇道:“我去后边拿点东西。”
从旁边的角落拿了斗笠,余妈出了院子后在河边洗净手上的盐渍,起身便见钱千千和高个子仆妇她们一起下来。
钱千千手里抱着木盆,看模样焦虑不安,心事重重。
“千千。”余妈开口叫道,“你怎么和她们一起。”
钱千千循着声音看过去,加快脚步下山到她跟前:“余妈。”
“阿梨呢?”
钱千千不敢说话,避开余妈的眼睛。
“她走在我们前面。”几个仆妇下来说道,“走着走着就看不到她的人影了。”
“阿梨不见了?”余妈一愣。
钱千千心里更慌了,她是知道阿梨一直想要逃走的,如果真的逃了,可怎么办。
“就我低头看路的功夫,她就不见了。”高个子仆妇道,“许是先回去了吧,不过刚才在那边往下看,没见到她人影。”
“不会是滑下什么泥坡,给摔那了吧?”另一个仆妇猜测道。
“那可了得,”余妈皱眉,“我得去看看,你们先回吧。”
“不要,”钱千千忙拉住她,“这上面的路不好走,雨这么大,你可别去!”
万一现在阿梨已经从小路逃走了,余妈去是找不到她的,还会增添几分危险。
而更让钱千千不安的是,到时候余妈找到阿梨,正是阿梨逃跑的时候,那余妈怎么办。把阿梨带回来要被罚看管不力,毕竟旁边这三个仆妇三张嘴巴,一定会赖到余妈头上。不带回来又要被罚得更重,说不定还会被打死。
还不如就阿梨逃走,毕竟阿梨是跟这几个仆妇一起去埋陈棠的,横竖都怪不到她和余妈身上。
“没事,我从小就走山路。”余妈说道,“我去找找看,她要真有危险,我拉她一把。”
“别!”钱千千快哭了,紧紧拉着余妈,“你不要去嘛!”
余妈皱起了眉头,一旁几个妇人也奇怪的看向钱千千。
她向来老实胆小,甚至还有点木讷,今天这是怎么了。
钱千千被她们盯的发慌,抿了下唇,说道:“我,我知道阿梨在哪,我去找她吧,余妈你别去。”
连着下雨,天色一直昏黑。
钱千千撑着破旧的伞,手里支着木杖,踩着山间凹凸不平的泥路,边走边哭着。
走了好久,她自己都不知道走了多远,后山下边的几座小院都快要看不清了。
钱千千停了下来,抬手抹抹眼泪,哭得更难受了。
这边的山头非常安静,漫天漫地都是雨声,她的双脚在水里被泡的难受,脚趾头蜷缩在破破烂烂的鞋子里面,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办了。
哭声在大雨滂沱中非常小,夏昭衣离钱千千所在的地方不远,却也等雨稍稍停了才听到。
夏昭衣撑了伞,出去见到她这个模样,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钱千千哽咽了下,抬起头看过去,看到夏昭衣后眼睛一愣,寻觅了半天未果,一路所积起的怨恨一下子冲上了头,钱千千大步跑过去:“阿梨!!”
夏昭衣看着她湿嗒嗒的样子,温声道:“先过来吧,那边可以取暖。”
钱千千不肯过去,气恼的叫道:“你这样会害死人的,你这小孩怎么那么不懂事!”
夏昭衣没理,朝里面的背风坡走去,边道:“今天吃东西了没。”
随着她进去,里面似乎有隐隐的鲜香飘散出来,钱千千嗅了嗅,不由道:“里面是什么?”
“我捉了几条鱼。”
夏昭衣在一个小火堆前坐下,火堆上面搭着个小木架,上置一口小锅,锅里的鱼汤正咕嘟咕嘟冒泡,越靠近香气越浓。
钱千千的口水直接出来了,走过去在夏昭衣对面坐下:“你这个锅……哪来的?”
夏昭衣捡起旁边洗净的几捆香草,一撮一撮撕着,往锅里面扔去,说道:“捡的,如果不是凑巧看到这口锅,我今天应该是吃烤鱼的。”
“你避开她们偷偷跑出来,就是为了做吃的?”钱千千觉得自己搞不清楚状况了。
“避开,偷偷,”夏昭衣朝她看去,“她们自己动作慢,没口福跟上我,怎么成了我开溜了?”
钱千千眨巴了下眼睛,感觉自己的脑袋也变成了一锅鱼汤,咕噜噜的,她彻底不知道说什么了。
雨水又变大了,但好像淋不到这边来,大火暖烘烘的烤着,舒惬安和。
夏昭衣将几根砍得整齐的小木枝在手里面编叠着,再用小草绑好,很快做出了两个小木架。
钱千千不明所以,就看夏昭衣用两个形状固定的小木架夹住了小锅的边沿,将小锅稳稳当当的提了起来。
还能这样……
钱千千第一次看到。
“可以吃了,”夏昭衣说道,“不过我没打算你会来,所以没去找碗,你先吃吧。”
旁边已经有一双削好的筷子。
钱千千捡起筷子,犹豫道:“你不跟我一起吃吗?”
“你见过谁吃饭是同碗的?”
“那你吃吧,”钱千千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将筷子放下,“这是你做的,我是后面才来的。”
夏昭衣失笑:“一锅鱼汤而已,这也值得让,你吃了我再做不就成了吗。”
钱千千顿了顿,重新拾起了筷子。
鱼汤非常鲜美,光是闻到气味就令人垂涎,肉也煮的嫩滑,钱千千夹了块鱼肉,嘴巴被烫了下,吹了几口后才慢慢咀嚼。
一口鱼肉咽下,她快要惊呆,她从小能有东西吃就已知足,哪还敢奢望吃到什么美食。
这口鱼肉,说是她生平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一点都不夸张。
钱千千愣愣的,觉得像是做梦,又夹了块鱼肉,往嘴巴里面送去。
而那边的阿梨,像是停不下来似的,拿着不知道从拿冒出来的小铁片,正对着一块小木头在那削啊削。
“你在干什么?”钱千千问道。
“做筷子。”
钱千千垂头看了自己的筷子一眼,再朝她看去:“阿梨,你力气不大的,怎么能削的动这些木头啊。”
“蛮力做事都是莽夫干的,打蛇七寸知道吗。”夏昭衣头都不抬,淡淡说道。
其实不是很听得懂,钱千千又往嘴巴里面送了口鱼肉,看着夏昭衣的手灵活的在那边削着,每一片木屑下来都好像非常轻松,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能看出瘾来。
小半会儿,夏昭衣削出来一双筷子,然后又拿起了木头,继续削削砍砍。
“这又是要做什么?”钱千千真是个好奇宝宝。
夏昭衣笑了笑,抬起头朝钱千千看去:“你是不是快把自己来这的正事给忘了?”
钱千千一愣,这才如梦惊醒,叫道:“是啊,我是来找你的,我们这么久了没回去,那岂不是……”
“本来你不来寻我,我还可以有理由回去,现在你来找我了,我们两个耽误这么久可不妥。”
“我,我听不懂。”
夏昭衣又笑了,缓缓解释道:“我今天认识了位还算不错的先生,我本想在这玩一会儿再回去,就说去给他取书了,后院这些仆妇们也不会因为我这么件小事就去他跟前询问。但是你现在来找我了,那边肯定会在想我们是不是偷懒了,逃掉了或者遇到危险了。”
“是呀。”
“所以,你为什么要出来找我?”
“呃……”
钱千千觉得有些奇怪,明明自己应该是兴师问罪的那个,怎么反倒成了做错事心虚的那个。
夏昭衣垂下头看着手里还在削的木头,淡淡道:“偷懒,逃跑在那些妇人眼里是不被允许的,所以,我们只能‘遇到危险’了。”
钱千千似懂非懂的点头,皱眉道:“那我们现在要不要回去,她们会不会又派人来找我们?”
“后院有那么多人手吗?”夏昭衣语声变冷,“这些仆妇和童奴可是要负责前山一千多个废物的吃饭问题呢。”
“也对,现在人手越来越不够了,今天又死了三个人。”说到这,钱千千忽然想起余妈交代自己的事情了,顿时语气变得紧张了起来,“阿梨,我差点忘了,余妈说一找到你要带着你一起去前山那边找怜平的。”
“找她?”
“对,余妈说怜平要开始对付你了,她会准备一些好东西,你到时候拿去送给怜平,跟她磕头说说好话。”
“磕头,”夏昭衣失笑,“能让我磕头的人,这世上一共就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