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进虎去年调整了兵营编制,现在一个营的编制是一千五百人,加上今日前前后后累积,职方长史那一合计,三千多人就这样没了。
一百两百只能说小打小闹,三千多人这数字一出来,陈西华当场就瘫了。
一堆人喊着“将军”,围了上来。
齐咏站在人群外面看着他们,眉头紧锁。
没道理,没可能,他们的兵力远远比对方多,怎么一下子三千多人就没了,其中还包括军中最精英的斥候们。
“戒严,加强戒备!”齐咏忽然粗着嗓子大喊,“四万多人被几千人耍得团团转,你们丢人不丢人!!”
不管是对于陈西华,还是对于齐咏而言,这注定是漫长一夜。
齐咏没再坐镇大营,亲自领人去查看防守。
因这趟来衡香是抱着收地的心态,哪会准备那么多的防御工事设备,就算要在地上挖一条长沟渠,他们都没有那么多工具。
而所谓的拒马枪,更是简陋得离谱,现砍现做,连钉子和麻绳都不够用。
等日头从东边升起,职方长史最新报上来得数字已有五千。
没再出现如复阳营那样全军覆没的事,但零零碎碎,对方一直在使他们的人数变少。
一夜未睡的齐咏也倒了,被放在马车里,队伍继续朝衡香府出发。
一整个晚上,不时有快马奔波在陈西华他们的驻地和衡香府之间。
夏昭衣醒来后,一堆军报在等,她看了几眼便推到一旁,翻开昨日和徐寅君一起整理的书册。
昨晚睡前,她派去卿月阁的人将康剑所说得那只在卿月阁后苑寻到的小青铜方器带了回来,的确是古物,但年代太过久远,以及这青铜工艺,像是竹州的。
不排除有人将其他地方的东西拿来当自己的随葬品,但这么古老的东西,不该仅一只被冲来在卿月阁后院的池塘里。
康剑遇袭之后,卿月阁的几个仆人便全部都被王丰年抓起来了。
若非夏昭衣提起,王丰年自己都快忘了,这些人还在县衙大牢里。
又一个士兵来送军情,同时道:“二小姐,沉将军的大军也到了。”
“沉冽的大军?”夏昭衣抬起头。
“共八万人,一万八千匹战马。”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顿了顿,低低道:“难怪昨日我派人去卿月阁送排骨,回来得人说他不在,出城去了。那,这些兵马呢,眼下在何处?”
“城外东北三里外的秋燕村。”
夏昭衣点头:“好,我知道了。”
八万人,一万八千匹战马。
此等规模,已经可以称霸一方并逐渐扩张势力,最后去角逐天下了。
可沉冽,他想要称霸吗?
午时,王丰年到了知语水榭。
久不见天日的李三丁他们都被带来,因康剑现在身体仍不便,所以人直接带去康剑所在的苑阁。
徐寅君扶着康剑从屋里出来,靠在仆妇们端来得藤椅上,看到康剑,李三丁他们像是活过来一般,纷纷起身:“康大哥!我们什么都没做错,康大哥救救我们!”
康剑看向夏昭衣和王丰年。
“阿梨姑娘,这是……”
“我们冤枉啊,”一人嚎啕,“那日康大哥你被袭后,王总管事就把我们都给抓起来了!”
这时,纵横交错的大水榭上,一个小姑娘正被人推来。
觉察后面的动静,李三丁他们回过头去。
舒小青一双圆熘熘的大眼睛怒目瞪了所有人一眼,最后停在夏昭衣脸上。
“阿梨!”舒小青见面就想骂她。
“不叫大姐姐了吗?”夏昭衣道。
“给我老实点!”身后的人用力推她。
“呸,你也配当我姐姐!”舒小青叫道。
王丰年慢慢悠悠地一笑:“但凡有点自知之明,都说不出这话。”
舒小青气得牙根发酸,视线一转,看向藤椅上的康剑。
“你就是被楚筝差点打死的那个人?”
“她叫楚筝?”康剑道。
“颜夫人的手下,一个身手一流的女刺客,不过……”舒小青不悦地将目光看回夏昭衣,“跟她比,差远了。”
“楚筝为什么要杀我?”康剑问。
“不知道,”舒小青从上到下打量她,“不过你把她也伤得很惨,她鼻腔里都是血,整个脸都浮肿了。”
“不知道,就要对我痛下杀手?”
“这有什么奇怪的,”舒小青笑了,“那可是楚筝!”
“楚筝,是个什么样的人?”夏昭衣道。
舒小青朝她斜去一眼,一耸肩:“不怎么样的人,一直争强好胜,不服输,尤其是不能输给女人。后来得罪了颜夫人,她就更疯疯癫癫了。反正她没什么心肠,看到谁不爽,想杀就杀。我看说不定啊,”舒小青看向康剑,“她不过是看你家房子建得不错,想进去参观参观,结果就被你们撞见了,她顺手就想把你给杀了。结果呢,两败俱伤,她自己也玩完了。”
康剑皱起眉头,看向王丰年。
王丰年的眉心也紧紧皱起,顿了顿,他有些不太自在地朝李三丁他们看去。
当初之所以要把这几人抓起来,因为卿月阁极其低调,忽然有杀手进来,且不是为财,只为要人命,那么只能往卿月阁里的这些下人去怀疑了。
结果,舒小青现在是这么说的……
“大东家,”王丰年决定乖乖的认错挨打,“是我想错了,卿月阁这几位家仆……”
夏昭衣轻轻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那些时日,你们中有谁时常外出?”夏昭衣问李三丁他们。
几人一顿,才如释重负,又重提了一口气。
“我,我们……”一人思索,目光看向同伴。
李三丁头皮发麻,整个嵴背都崩直了。
“你来说。”夏昭衣对他道。
另外两个同伴立马朝李三丁看去。
李三丁快哭了,汗如雨下,双手支在地上,瑟瑟发抖。
“啊,对!”一个家仆朝他指去,“李三丁!李三丁那几日一直去外面!”
“他还老说他拉肚子,动不动说要去买药,我忽然想起来,他手里来来去去就捏着那么两个小药瓶!”
两个家仆你一句,我一句,把李三丁立作靶子后,跟他相关的记忆刹那全涌了出来。
李三丁在他们二人的指控下,肩膀一寸寸耷拉,心智撑不住了,彻底丧气。
王丰年怒道:“莫非真是你?”
“我说,我说,”李三丁大哭,“我全都说!”
一个家仆匆忙自外面跑来,正在晒药材的立安回过头去,皱眉道:“什么事情,惹得你毛毛躁躁。”
“夏家军!”家仆往外指去,“我们被夏家军包围了!”
立安皱眉,将手里的小筛篮放在茶叶架上,道:“要查到我们不难,早便料到有这么一日了,你去找陈姑娘,让她在她卧室床铺下的暗道里藏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出来。”
“是!”
立安取了一旁的湿巾帕擦手,转身往外院走去。
外面的家仆已经挡不住了,不得不前去开门。
实际上来得人并不是夏家军,而是现在急于想立功的城南都卫府的兵马。
李国豪和姚新正跟在大恒身后冲入进来,大恒左右张望,知道看到立安走来,总算是有一张熟悉面孔。
“我认识你,”大恒上前,“你是经常去宁安楼找沉谙的那名随从。”
“我不认识你,”立安道,“你是谁。”
“我是阿梨姑娘的人。”
“确切来说,我是云梁沉家的人,”立安道,“我们二少爷跟你们阿梨姑娘,交情不错。”
“少来这套,”大恒一抬手,“带走!”
李国豪和姚新正亲自往前面走去。
不过因为立安提到沉冽,他们到底收敛了几分凶态。
“慢着,”立安叫道,“带我去哪?敢问我犯了何事?”
大恒道:“卿月阁后院池塘里的小青铜器,可是你让李三丁放的?”
“那又如何?”立安发笑,“我们大少爷和二少爷闹着玩,在他家后院放个青铜小物,碍着你们什么了?”
“你和李三丁勾结,害了卿月阁一个家仆惨死,险些将康剑也害死。”
“我不曾害人,我所做一切都只听我家大少爷的吩咐,而我家大少爷和二少爷兄弟情深,喜欢胡闹罢了。不过说来也怪,沉家兄弟自个儿的事,阿梨姑娘这外人,何必插手?”
大恒张了张嘴,忽然语塞,不知道如何接话。
“呵呵,胡闹?胡闹闹出了人命,那还是自家兄弟的事吗?呵呵。”后面响起杜轩的声音。
顾府和卿月阁离得很近,士兵们在外叫门的声音卿月阁自然听得到。
立安是认识杜轩的,见他负手徐步而来,立安面色都变了。
尤其是那句“自家兄弟”,四个音的咬字,谁都听得出那是他几乎咬着大牙后槽说的。
杜轩却也认识他。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因沉老太爷重病,非要见沉冽,立安便带着石头和杜轩他们回了云梁一趟。
在云梁沉府小住的三日,的确有过几面之缘。
“大恒兄弟,”杜轩看向大恒,“既与人命有关,便请立即带走吧。”
大恒不善言辞,刚才差点被立安绕晕,闻言道:“是。”
“不过,”杜轩看回立安,“要带便全部带走,一个不留,此地也要抄,呵呵,掘地三尺,翻箱倒柜!”
他这接连几声笑,旁人听在耳中,一时分不清是冷笑还是阴阳怪气,不过话里的恨意是感觉到了。
李国豪和姚新正都看着杜轩,也不知这是多大的恨。
整个顾府上下的人都被带走,杜轩没有多留,回去卿月阁后,派人立即去城外秋燕村,将顾府被抄一事告知沉冽。
然后,杜轩打算去知语水榭看热闹。
换了身看上去特别清爽儒雅的行头,杜轩高高兴兴出门,便见一个小少年推着辆板车,在卿月阁侧门外的巷弄里东张西望。
余小舟张目看了半日,余光有所感,朝左手边望去,一个文质彬彬,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余小舟抿了下唇,走去道:“大叔,你,你是这儿的人吗?”
“大叔?哈,”杜轩干笑几声,“你在这瞅什么?”
“我想打听住在这儿的康剑大哥,他身体如何了,之前听说他伤得很严重,近来一直没有见到他。”
康剑就是大哥,他杜轩就是大叔。
虽然他是比康剑大很多,但杜轩浑身都不得劲。
细想,可能是阿梨的缘故。
阿梨正值花季,年方二八,但一口一声杜轩大哥,多甜。
哪像这瘦瘦巴巴的黑小子,还大叔。
“大叔?”余小舟见他脸上阴晴不定,偏头问道。
杜轩不想跟他说话,摆了摆手,抬脚走了。
余小舟却追了上去:“等等,大叔!”
有完没完!
杜轩皱眉瞪去。
“那个,”余小舟鼓起勇气,“我之前在这后院被一个跛脚的男子伤了,他好像是贼。”
杜轩一顿。
跛脚的男子,侯睿?
“怎么伤你的?”杜轩问道。
“他身手极好,就那么一下,让我的肩膀疼了好久!”
“那你为何说他是贼?”
“因为他鬼鬼祟祟的拿着一个包袱,就从这里出来!”余小舟伸手指去。
杜轩朝那侧门看去,摇摇头,这才重新打量余小舟。
虽然又黑又柴,看上去营养不良,但浑身上下有股干劲,眉眼长得还算周正。
“那个……康剑大哥,他伤势如何了呀?”余小舟实在担心。
“你口口声声喊他大哥,你俩认识?”
“认识的!”余小舟提到这个,眼睛都亮了几分,“他曾对我有一饭之恩,不对,是数餐之恩!康剑大哥是个可好的人了!”
杜轩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你也挺好,不过这几日你可不要再来这了。”
“为何?”
“那个跛脚男子又回来了,”杜轩压低声音,“他既然对你动过手,那想必肯定认得你,你不怕他再打你?”
“那他是什么人啊?”余小舟忙问。
“闲事就不要多管了!要不……这样,”杜轩笑起来,咧开一口白牙,“你那康剑大哥对你有一饭之恩,那我也让你吃个饱,你看如何?不过,你得管我叫杜大哥!”
------题外话------
谢谢圆圆娘的打赏,谢谢四月微雨的打赏,谢谢!!感恩!
李三丁被押回衡香衙门,王丰年同去,徐寅君和几个家仆将康剑扶上一辆轮椅,推着他也一并去了。
夏昭衣没有跟去,她去水榭里的药阁取了一瓶膏药,让詹宁拿去给舒小青,再送舒小青回齐墨堂。
才离开没多久的王丰年忽然派了一人回来,问夏昭衣要不要去屈府,将沉谙一并押去衡香衙门。
夏昭衣想了想,道:“差人去问沉谙吧,他想去衙门便去,他若不愿意,便作罢。”
派回来得手下困惑,确认一遍:“大东家,去问沉谙,还是问王总管事?”
“问沉谙。”夏昭衣道。
“是。”手下转身离开。
管驰,范宇,梁德昌三人自地图上抬起头,朝夏昭衣看去。
夏昭衣轻敛眉,回看向他们。
“二小姐稍后还要去城外恩义公那看兵马,”梁德昌道,“都说天荣卫正将陆明峰比狗皇帝还忙,日理万机,可我看二小姐也没差别了。”
夏昭衣轻笑:“不忙,相比起我,王总管事眼下是最忙的。”
“听说王总管事,是二小姐从路上捡来得?”管驰好奇。
“是他太出众,才让我在那么多人里面相中了他。”夏昭衣笑道。
“二小姐太厉害了!”梁德昌竖起大拇指,“这话我一定要转说给王总管事听,他不定要多开心!”
夏昭衣看了看窗外天光,道:“不早了,我是要出发去城外了。”
“肯定很热闹,我们也想去了。”范宇低低道。
“欸!正事要紧,我们也有我们的忙活。”管驰道。
“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们今后必将捷报连连!”梁德昌充满信心地说道。
夏昭衣笑道:“真正的大热闹,在你们的行军图上。”
时近暮色,天上云海忽然变多,旷野上的风也变大。
陈西华等人精疲力尽,齐咏一直在马车上,不愿下来。
再有士兵上前喊一声“报”,所有军官们都已麻木,很难再有波澜。
只有职方长史和左吏们在焦头烂额,一遍又一遍统计人数。
就如齐咏所说,对方是老鹰,他们是没有半点反抗能力的兔子,对方高兴起来,想打谁就打谁,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只能由着他们肆意。
而扭转乾坤的唯一办法,就是直入衡香,把被突袭战变成正面歼灭战。
又一批人数被报上来,职方长史一声长叹,又没了三百人。
在纸上算好总人数,职方长史忽然一顿,目光浮起一阵迷茫。
左吏注意到,小声开口:“大人?”
“不对啊。”职方长史喃喃。
“呃,哪里不对?”
“这……”职方长史看向来报人数的兵卒,“也没有尸体,对不对?”
“对,没有尸体,都是被捉走的,还有就是……轻伤。”
“糟了,糟了!”职方长史惊道,“所以对方不是几千兵马,他们拿了我们的兵马去当他们的兵马后,他们的人数一下子就多了,而此消彼长,那我们……”
那他们就连最后的优势都没了!
众人皆一愣。
“可是,都跟我们一个兵营里出来的,再来打我们,那不就是叛徒了吗?”有人道。
“都要死了,谁管这么多?”职方长史说道。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皆无言。
“我这就去禀报将军!”职方长史叫道,把纸笔交给左吏,跑去坐骑,翻身上马朝前面追去。
夕阳余晖在天边做最后一场狂焰,亟欲燃尽,大地披上一层橘色衣裳,茸茸的草地上,棵棵青草皆在发光。
衡香府出现在视线尽头,巨大辽阔的城池,往外延展而出的城郊村庄点起错落的灯火。
职方长史拼尽全力赶来,来不及喘上一口气,忽然傻眼。
天边列着四排长队,不到三百人,为首在前的是个少女,离得很远,但可见其身姿挺拔削瘦,马背上成一道风景。
陈西华勒马,没有再往前。
齐咏听闻车外动静,掀开车帘投目看去,顿时皱眉。
那四排长队并非都是骑兵,还有两排共百来人站在地上,看身上所穿盔甲,可不就是他们被掳去的兵卒!
“军师!”一个士兵从前面跑来,“将军请您过去!”
齐咏容色绷紧,掀开车帘下去。
“将军。”齐咏执着羽扇,抬手一揖。
“定鑫,你快看!”陈西华道,“这是何意?”
齐咏看去,艰难道:“或者是……杀给我们看,立她军威,挫我士气。”
“可恶至极!”陈西华大怒,“这世道怎变如此,容她一个女子放肆!何庆,你立即差人上前叫骂,问她后边那些兵马可还是不是男人,听她一个女子差遣指挥!”
“将军!”齐咏忙道,“使不得!”
“那你说如何?”陈西华叫道,“不然,我们现在便冲上去,不是说正面打一场吗?这区区三百人,何惧?”
他的话音刚落,对面有一人策马而来。
“将军,有人来了!”一个副将叫道。
陈西华忙看去,高舟在他们四十步外勒马停下,扬声叫道:“为首将军,你是何姓氏?”
陈西华正要说话,齐咏阻止了他,看向陈西华手下相对而言较斯文的一名副将。
“颜副将,便由你前去吧。”
颜迅点头,策马朝前。
高舟上下打量他:“这位将军姓什么?”
“我姓颜!”
“在下姓高,乃夏家军左卫营郎将!”
“你有何事?”
“我家二小姐差我前来问你们统帅,可否要做一笔买卖!”
“买卖?”颜迅皱眉,转头朝后面的陈西华看去。
陈西华不解,看向齐咏。
“问他什么买卖!”齐咏叫道。
“什么买卖?”颜迅大声问。
“俘兵买卖!”高舟说道,“我们手上有尔等俘兵八千三百一十二人,一个俘兵十两银子!”
颜迅一愣,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后边的陈西华和齐咏,还有一众副将也都傻眼。
“他,他刚才说要把俘兵,卖给我们?”陈西华说道。
齐咏没回答,眉头紧皱。
“八千三百一十二人,那就是……八万多两!”陈西华叫道。
“买是不买?”高舟道,“眼下卖十两银子,过几日,可就成倍的涨价了!”
买卖俘兵这种事并非没有听过,除却买卖,古时厉害嚣张的军师甚至还敢七擒七纵。
只是这些事,传闻里听听即可,这眼下,他们都还没正面开打,对方就捉走了自己八千三百一十二人,还跑到阵前叫卖……
“欺人太甚!”陈西华叫道。
齐咏面上也要挂不住。
“买是不买!”高舟大声道,“不买我可就走了,过了这村,便没这店!”
“岂容尔等猖狂!”陈西华大怒,“衡香府在即,尔等识相点,便立即交还我兵马,否则我大军一入衡香府,休怪我不留余地!”
“将军,莫激怒他!”齐咏忙道。
高舟哈哈大笑:“你可真是说笑了,衡香府非我家,非我占地,你要便拿去就是,我等只求富贵!而你得了衡香,却损兵八千余人,回去拿什么和焦进虎交代?切莫忘了数月前之战,田大姚杀了你们多少兵马!这位将军,你们还经受得起损兵折将吗?”
陈西华胸口一痛,抽出刀来:“小贼休要猖狂!”
“将军!”齐咏咬牙叫道。
“谁没有刀?!”高舟亦抽出兵器,对着他们,“自己的兵都不救,还在这边叫嚷,你这厮当什么大将军?你回家拉牛种田挑大粪去!”
“你,你!咳咳咳!”一阵剧烈咳嗽涌上来,陈西华被气呛了。
“你呢?”高舟看向捏着把羽扇的齐咏,“你可说得上话,若是说得上,你且上前!”
众人的目光皆看向齐咏。
齐咏沉了口气,转身让自己的随从牵来坐骑,他翻身上马而去。
“如何称呼?”高舟问。
“在下齐咏,齐心之齐,歌咏之咏。”
“看你模样是个军师,倒是没什么名气,焦进虎兵败连年,不知可否有你一功?!”
齐咏自诩冷静自持,定力非凡,这会儿手都在抖了。
“这位高郎将,你是武将,不是文官,口舌必不用这般犀利。”
高舟嗤声:“说正事,八千三百一十二个俘兵,你们是不打算管了,还是决意要买?不过我家二小姐说了,多拖一刻,多涨三两,眼下我与你们这番对话,我看差不多要十三两一人了!”
“高郎将且慢!我等出来匆忙,只为收复衡香,哪来足够银两呢?”
“可以写张欠条!”高舟抽出一筒卷轴,扬手抛了过去,跌在颜迅和齐咏身前两步外的草坪上。
后边一个兵卒快步跑上来,从地上拾起卷轴,递给齐咏。
卷轴里边当真是纸笔,那笔是干的,需要沾点口水,而纸,则是白纸黑字的欠条。
果然是欠条!
字迹疏阔洒然,俊逸又优雅,当是一手好字,可内容着实气煞人。
落款,夏家军,阿梨。
“不签!定鑫,不能签!”陈西华虚弱地说道。
“不签,你的兵可都看着你呢!”高舟叫道,“老匹夫,领兵打仗,兵当如手足,如亲生兄弟!兄弟有难,便抛头颅洒热血,誓要保兄弟安康富贵!可你瞧瞧你,几万两银子抠成个什么模样!区区十两银子买一条人命,岂能不划算?”
“你闭嘴,你住口!咳咳咳,咳咳咳咳……”
陈西华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将军,保重身体!”齐咏冲他叫道。
回过头来看欠条,齐咏的手抖得跟陈西华的肺几乎没有区别。
欠条上说,人可以押着,早日去取银两来赎,一日饭钱算二十文,早点赎人,早点结算。
以及,欠条最后还有非常关键的一个信息,便是他们不会将此事外说。
这一点,齐咏自己都没想到。
诚然,如果这件事真的外传,不说他们,整个三州之兵,脸面都丢尽了。
这些年因为一次次想打佩封,一次次被逼退回来,恩义公的脸也在天下丢得差不多了。如今若是再丢这么大的人,恩义公震怒之下,朝堂上一连片的人可能都会被波及,到时候又是几十颗脑袋要掉。
而他齐咏的脑袋,定在其中。
齐咏闭上眼睛,深呼吸数口气,低下头去,在纸上签字。
而后画押。
“定鑫!!”陈西华一声哀嚎。
卷轴被兵卒送回到高舟手中,高舟看了几眼,满意点头,道:“尔等便退兵,速回三州取银子来领人吧!”
“退兵?凭甚要退?我等是来取衡香的!”陈西华暴躁,“衡香既不是你们的地,那就滚蛋!”
“你这老东西给我住口!”高舟冲他道,“我看你根本不想救你的兵,你千方百计试图把我激怒,好让我把他们杀了,正好省了你的银子,好一招借刀杀人!你的兵给你卖命,你就如此薄凉无情?呵,我是你敌军,我都瞧不上你,你也配当我夏家军的对手?啊呸!”
“你,你这厮……噗!”陈西华一口浓血自胸腔中吐出,跌下马背。
“将军!!”
“将军!”
……
众人忙围过去。
齐咏被吓到,快速打马回去。
“齐军师!”高舟叫住他。
齐咏回头朝他看去:“高郎将请说。”
“带兵回去后你们悄悄取银子来领人就是,我们二小姐说不会外传,便是不会,除却天下人,你们的呢一共焦进虎,他这辈子也都不会知道此事。”
齐咏眉心轻皱,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了。
高舟说完,掉转马头离开。
天色越来越暗,夕阳快要燃尽最后一似余光。
幽微的天幕下,齐咏看到远处坐于马背上的少女。
她穿着暗红色劲衣,一马当先,动也不动,旷野起得风从她身上掠过,扬起她秀逸清爽的马尾。
齐咏不得不承认,他们这次出兵衡香,败得一塌湖涂。
甚至,都还没有跟对方正面交战与碰头。
“高郎将!”齐咏忽然大声喊道。
高舟还没走远,勒马朝他看去:“何事?”
齐咏顿了顿,问道:“如果我等未去孤山和三汤岭,也未转道西南,一路从东去往衡香,我等将遇什么?”
“那我们就在衡香东边等你呗!”高舟说道,不明白一军之师怎么问出这样的问题。
齐咏心底发颤,道:“多谢。”
------题外话------
谢谢华梨子的打赏~~!
“二小姐!”高舟回来,将卷轴呈上,“已签。”
夏昭衣接来,看了数眼后收起:“你干得不错。”
高舟开心:“谢二小姐夸赞!”
夏昭衣并不着急离开,抬眼看向远处缓缓撤离的兵马。
夏俊男自身后打马而来:“二小姐,他们果真走了。”
“但凡是个朝堂,就必然有权势博弈,”夏昭衣慢声道,“八千多人,这次领兵而来的统帅,输不起。”
“二小姐聪慧,不战而屈人之兵,且还留足情面!”
“战了,”夏昭衣澹笑,“这次大家都辛苦了,待他们的赎金一到,便尽数给大家置办庄子和宅子。”
“别别!”夏俊男忙道,“二小姐,若是置办了庄子宅子,人就都跑光了!”
夏昭衣笑容变灿烂,一扯缰绳掉头:“总有解甲归田之日,走吧,回城。”
天色越来越暗,村郊乡野上的灯火盏盏亮起,近明远如星。
这几日城郊特别热闹,时常有军队来回奔走,哪怕入夜也常见,路上行人早习以为常,提前避让。
还有两座大村户就能入衡香时,在一座村外祠堂附近,忽然听到一声惊恐地尖叫,还是个姑娘。
夏昭衣立即勒马,后边跟随得兵马们纷纷止势。
不待夏昭衣说话,詹宁先道:“二小姐,我带人去看看。”
“万事小心。”夏昭衣道。
詹宁领了三个士兵前去,穿过一道宽敞石桥,消失在茂盛的树荫后。
尖叫声还惹来附近许多乡民,全都跑来,见有军队在这,有人壮起胆子来问好。
“二小姐!”詹宁很快回来,“是两具尸体!一具穿着衡香守卫置所的盔甲,被人埋在了地下!”
“另外一具呢?”夏昭衣问。
“寻常布衣。”
夏昭衣自马上下来:“带我去。”
发现尸体的姑娘被吓坏了,正在大哭。
尸体是野狗从地上刨出来的,她恰好提灯路过,闻到臭味便走去,孰料就见到了这样一幕。
詹宁他们已燃起火把,火光下,两具尸体都是才开始腐烂,身上有不少虫子。
埋在外面得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夏昭衣看向里面那具,骤然一顿,竟是曹育。
“给我一根木枝。”夏昭衣看向夏俊男。
夏俊男当即去砍。
夏昭衣以木枝将曹育身上的衣衫解开,一股剧烈的恶臭让周围好多看热闹的乡民们发吐。
“别吵!安静!”夏俊男冲他们小声叫道。
众人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就这样远远看着少女以一根木枝灵巧得挑开了死者的衣裳。
衣裳里面的身体爬满虫子,但尸体上的那些新旧不一的伤口,可见死者生前受了多大的折磨和困难。
“这样惨死,也是可怜。”詹宁举着火把说道。
“不可怜,”夏昭衣道,“他满手罪孽,死了活该。”
“二小姐认识他?”詹宁惊讶。
“龙虎堂,曹育,”夏昭衣语声始终无波无澜,“兆云山中的马匪。”
“那真是活该!”詹宁说道。
夏昭衣仔细检查完,致命伤口应该是脖子上的那一刀。
她再看向另外一具尸体。
盔甲残破不堪,脖子那一刀比曹育伤口更深,几乎要将他的脑袋砍断。
夏昭衣打量了数眼,抬头去看这祠堂。
很简陋的一处祠堂,并无太特别之处。
“来人。”夏昭衣道。
“末将在!”夏俊男和夏川还有他们的左右副将们同时应声。
“挖地三尺,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尸体,以及注意留心方圆半里内是否有暗道入口。”
“是!”众人说道。
士兵们说干就干,开始去附近借要工具。
一些乡民主动提出要来帮忙,夏昭衣同意。
更多的乡民则是站在空地外看着,一会儿看看士兵们挖掘的情况,一会儿再看向立在尸体旁低头打量尸体的少女。
一大群个头魁梧的男人对着这么一个清瘦纤细的少女唯命是从,由着她发号施令,在这之前,他们见所未见。
这就是那个阿梨姑娘,定国公府的遗孤,一个在盛世年间无比尊荣的勋贵!
“二小姐,这里有发现!”一个士兵忽然叫道。
夏昭衣立即带着左右近卫朝那走去。
在詹宁的火光之下,出现得不是尸体,而是白骨。
夏昭衣单膝蹲下,以手中木枝挑拨,一共四具,而且看模样,当初是混着埋的。
“这些应该死了很久了。”詹宁说道。
“至少两年。”夏昭衣道。
“二小姐如何得知?”詹宁好奇。
“这种野草生长得很慢,”夏昭衣手里的树枝挑去,“它们的根在尸体下面。”
“二小姐,挖出水了!”夏俊男在不远处叫道。
夏昭衣立即带人过去。
这边往下挖了足有三尺深,黄颜色的水不断冒出,浑浊肮脏,跟就在这附近的溪水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水,”詹宁皱起眉头,“好像是铁锈?”
忽然,这一片往下微微塌陷。
夏昭衣等人一步后退,近卫们边退边挡在夏昭衣前面。
“不用,你们让开。”夏昭衣示意他们后退,目光看着还在不断冒黄水的土坑。
黄水沁出得越来越多,同时,土坑塌陷得越来越厉害。
蓦然,一阵轰然倾塌,这长宽约半丈的土坑彻底塌陷,变作一个黑色的大窟窿。
詹宁小心探出火把,窟窿下面,恰好是一个石框边沿。
一半是混凝土石墙,一半是黄色浑浊的死水。
不待夏昭衣说话,夏俊男说道:“二小姐,我去砍根长木枝!”
很快,他带着丈余长的木枝回来,朝黄水这一面插下。
不多时,木枝到头,水还不到。
夏俊男抽回木枝,令近卫再去砍,两根绑在一起,重新再试。
这次很快到底,总深两丈。
“好深!”詹宁说道。
“这水坑着实奇怪,”夏俊男看向夏昭衣,“不过,这里应该没有可走动的暗道。”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看回水坑。
顿了顿,夏昭衣说道:“继续挖,就挖此处。”
土坑被挖得越来越大,直到再不见水,水的边沿露出一截石梯。
众人已经退到祠堂这边了,夏俊男蹲在边上,拿木枝在石梯上戳了又戳:“还挺结实!”
因他戳动,木枝溅起水花,黄黄的,浑浊恶心。
整截石梯都泡在水里,而水深达两丈,很难游得下去。
“二小姐,把水抽干吗?”詹宁道,“这里农田不少,定有吸水用得渴乌筒。”
“这些水来自于河道,”夏昭衣抬眼看向远处的石桥,“得派人在上流开渠,再封堵水路,待水抽完便复原。”
“二小姐,”夏俊男起身,“这里有我看着,你先回城吧。”
夏昭衣摇头:“这几日你们颇多劳累,你们先回,把城南都卫府的人叫来干活吧。”
“这里有现成的俘兵呢,”詹宁道,“好歹也是百来人,正好给我们干活!”
“欸!”夏俊男冲他叫道,“这些不过寻常兵卒,谁知是否自愿入伍,城南都卫府那群横行乡里的可不一样。”
“夏俊男将军说得是,”夏昭衣道,“留下五十兵马给我即可,你们先回城。”
不笑时的她,面庞秀美清冷,还有一股不近人情的疏离,伴随着命令语气,自带不怒而威。
夏俊男只好领命,先带人走。
附近乡民好些人都困了,一片哈欠连天,但为了看热闹,仍在外面围满人。
因这里为乡道,离村子有些距离,待他们走后,村长乡长才姗姗来迟。
乡长上前,怯怯道:“将军,这里是……”
“我让人挖了,”夏昭衣道,“你是乡长?”
“是是是,小民姓潘,单名德。”
“潘乡长,这座祠堂是谁的?”
乡长朝远处的祠堂看去。
这座祠堂很简易,或者说是简陋,夏昭衣之前在熙州去过多个祠堂装神弄鬼,但那些祠堂,即便最偏僻角落的都要比这座有些档次和规模。
“这座……荒废许久了。”
“许久是多久?”
潘乡长想了想,道:“估摸是,十年了。”
“我还以为百年,”夏昭衣朝祠堂看去,“单看其建设,未荒废之前,应该也不如何吧。”
“嗯,确实不太行。”
“荒废之前总该有主,原主是谁?”
“这个……”潘乡长抿唇,神情露出几分犹豫。
“说!”詹宁喝道。
“是,是一个姓陈的。”
“陈家的人吗?”詹宁道,“若这家未绝户,你现在便立即喊他们过来。胆敢说谎或有所隐瞒,你看着办!我们的人可会不时去暗中查探的!”
“……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绝户,就是不见了,一个晚上的功夫,就没人了。”
夏昭衣低头看向潘乡长的腿,发现他一直在哆嗦。
“你们来说。”夏昭衣看向和潘乡长一起来的人。
几人看着她,抿着嘴,都不敢说话。
“把这个潘乡长拿下!”夏昭衣忽然脆声喝道。
潘乡长扑通一声跪倒:“不不,将军,不要啊!我知道错了!”
“错了?”夏昭衣侧身睨去,“你错哪了?”
“当初陈家找我,说要盖个祠堂,已经挑好了这块地。我见偏僻,便也答应。他又说,盖祠堂时不想有外人经过,怕不吉利,只留他们陈家的人,这我当然不答应了,路是朝天走的嘛!但给了我,给了我五两银子,我也就把这边的道给封了。”
“他们何时不见的?”夏昭衣问。
“盖完之后,没几天就不见了,我们说也奇怪,这祠堂就这么盖了一半,留这了……”
“整个陈家,一个人都没了?”
“没了!陈家大院还有血呢!只有血,不见人!那宅子也荒废在那了,现在经过那,都觉得阴恻恻的,后背可凉了!”
“对对,自那之后,陈家的人,我们一个都没见到过。”有人附和。
夏昭衣问:“一个都没见过,那么原来大概多少人?”
潘乡长看向村长他们。
众人当场开始掐着手指算。
“大概是……十六人!”
“几男几女,几老几幼?”
众人又一阵算。
一人道:“九男七女,无老,有三个小童!其中一个是女童,可水灵了,眼下若还活着,便是十八妙龄呢。”
“经过宅子会觉得阴恻恻,经过祠堂的话,应该也会,”夏昭衣澹澹一笑,回身看向不远处还在地上的几具尸体,“最先发现这些尸体的那个姑娘呢。”
詹宁一顿,赶忙四下张望。
一圈又一圈望下,詹宁面露懊恼:“二小姐,是我大意,我随意让两个来凑热闹的妇人安抚她,可是……”
可是,妇人的容貌他不记得,那个姑娘的容貌他更是忘了。
“附近灯火不暗,这里反倒是最无光的。周围的路宽敞,路道也多,她也不可能因为抄小路走这边。她引我们来,是想让我们捡到这尸体,还是……”
夏昭衣的视线看向暴露在众人眼前的小水池。
“二小姐,会不会是陷阱?那这水,我们还抽吗?”
“抽。”夏昭衣道。
衡香近郊的村子相连密接,这一片共有三个大村,连带算上附近几座山,一整片区域赶上半个衡香府了。
潘乡长边走边介绍周围地名,往南边高山指去时,提了一嘴“南五陂”。夏昭衣转头,视线朝暗影里被月光勾勒的轮廓看去。
在潘乡长口中,南五陂是附近一带的坟山,也称归天山,村里一遇丧事,敲锣打鼓都往那边去。
说到这里,潘乡长压低声音:“据说那里边还有帝陵呢!也不知是哪朝的皇帝葬在里边,藏得可神秘。”
夏昭衣安静以目光描摹群山起伏的月色银线,没有接话。
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从一条田道入村,潘乡长开始说起陈家。
“陈家在我们西朱村至少三代了,跟邻里往来都不错,他们陈家人的体魄好,一个个都高大挺拔,不过最奇怪的就是,陈家好像没见到老人过。”
“没见到老人是何意?”夏昭衣问。
“就是他们的人啊,一到个四五十,往上就没了。刚才给你说起那南五陂,陈家就一次丧事都未办过。”
“无缘无故失踪的?”
走在潘乡长另外一边的一个乡绅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那,你们村里人不问吗,村官也不管?”
潘乡长讪笑:“将军,这事怎么说呢,他们一大家口子,平日里性情那叫一个好!邻里水缸坏了他们帮忙修补,村前谁的担子挑不动了,他们也立即去搭手。你要是没了米,跟他们提一句,明日他们能送你一畚斗。而且这一家子格外团结,相处得那叫一个和睦,谁能往坏了的事去想呢!”
夏昭衣轻笑:“未办过丧事,也从不见老者,却要修祠堂。”
她一提祠堂,潘乡长的面色变了变,不敢再接话。
村子里好些人没睡,看着潘乡长他们一路走来,问他们发生了什么,被潘乡长吆喝滚回去睡觉。
但还是有不少好事者,直接披了衣裳跟来,边问外头的村道那怎么回事,那么多灯火。
许多目光落在中间执炬的少女身上,这仪态风华,一看便跟村里的姑娘们格格不入。
“潘乡长,这小妞是谁啊?”一人问道。
潘乡长没说话,一个乡绅扬手朝问话的人抽去一巴掌:“你这泼子休得无礼!这是将军!”
被抽懵了的人赶忙道歉。
夏昭衣看了他们一眼,不见喜怒,收回视线。
穿过青石板桥铺就的村道,前面都是土石路,走了一会儿,潘乡长停下,恭敬道:“将军,便是这了。”
夏昭衣转眸看去,是座有些规格的宅院了。
不过这座被称为西朱村的村子并不穷,这等规模,在刚才一路过来,见到了不下五座。
门前都是灰尘,门上蛛网密结,悬挂着的灯笼枯残了一半,台阶上的几格台墀缝隙长满了杂草。
“你们回吧,”夏昭衣道,“有劳了。”
“将军,您当真一个人进去啊?”一个乡绅说道。
夏昭衣一笑:“你们不怕,也可以进来啊。”
她这张脸蛋,不笑拒人千里,冰冷不可攀交,一笑则摇曳生姿,似晴光明媚,村里好些男人壮着胆子打量她,被惊艳的同时,又因她的话害怕。
夏昭衣转身迈上低矮石阶,以手中火把烫开挥开门上的蛛网,“吱呀”一声,推开大门。
天地恰起一阵风,阴冷森寒,自四面八方而来,也自她推开的这道大门而来。
门前围着的男人们嵴背一抖,周身发冷。
他们无论哪个人的岁数都比她大,只睁着眼睛看着她消失在门内。
忽然,又“吱呀”一声,大门被关上。
潘乡长大惊,忙道:“将军!将军?!”
“是我关的。”门内传来少女略显无语的声音。
“她,她竟然还把门关上……”一个乡绅颤抖着声音说道。
又一人道:“那,我们回去睡觉吗还是……”
“睡睡睡,你睡个什么!这可是把衡香府占了的大将军!”潘乡长气道,“她若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不定都得赔命!”
“那,我们难道要进去?”
“她不是说我们不用进去吗,她是将军,那就是军令!”
“对啊……”
潘乡长想了想,道:“去,抬个椅子来,咱们就坐这里等!”
夏昭衣站在门内的檐下,抬眸打量这一眼就能望近的宅院。
大风将她手里的火把吹得猎猎飞舞,她白皙清冷的脸半明半暗,在跳动的火焰里极不真切。
这是乡村田间最常见的宅院规格,无进院,无后院,无跨院,仅中间这宽敞空地为院,三面平地起建筑,各是两层。
毫不复杂的一座院落,眼下四面漆黑森冷,因天上乌云繁多,月色偶尔才探一次头,照清那些无光的房间。
夏昭衣从右面开始看,一间一间看过去。
屋内空气陈腐,有股久积的霉味,几间看下来,并无特别,并没有看到潘乡长他们口中所说的血,也没有看到任何诡异不对的地方。
直到又推开一间屋室,墙上挂满了画像,且还是人物画像。
夏昭衣手里的火把一张一张照过去,同时抬手去掀画像,看看后面有没有暗格。
最后,在一张画像后面,她看到了一颗人头。
确切来说,是假人头,为泥塑。
这材料,她并不陌生。
五年前的千秋殿下曾有一间密室,同样悬挂字画,不同得是,每幅字画后面都有暗格和头颅,而这里,她目前只找到这一颗。
头颅的神情非常狰狞,看骨相轮廓,大约想捏得是个女子。
夏昭衣抬头看向这些画像,只有画,没有题字,而且画功并不是很好,跟唐相思的画功相差甚远。
夏昭衣将头颅放回去,将屋子又细细寻了一遍,抬脚离开。
又找了几个房间,她在一间卧室的床板下,寻到了一个机关。
机关打开一道暗阁,夏昭衣起身过去,暗格很小,约是两张大床竖立起来的这么点空间。
她没有进去,站在外面以火把打量,里面放着几架凌乱的弓弩。
这弓弩,她同样不陌生。
这时,暗门自动关上,门内忽然射出六支弩箭,她立即侧身避开,脚下的地面却骤然消失,她顷刻悬空失重。
乌云遮来,掩去本就稀薄的月色,屋内屋外一片黢黑。
暗门在冗长粗粝的摩擦声中关闭,天地陷入沉沉寂静。
不知过去多久,藏匿在黑暗里的机关重新被人触动,陷落的地门被两壁的石柱顶起,严密合上之后,似无事发生。
外面传来很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黑暗里至少走来五人。
饶是重重机关,那少女绝对已跌落地窖,他们却仍不敢轻易迈入,在外举着弓弩对准黑暗。
一人鼓起勇气,尝试进来检查。
另一人抽出火折子,橘光幽起,光渐盛,屋渐明。
空无一人。
“真的掉下去了?”一人很轻地说。
少女清脆琅琅的声音含笑而起:“你觉得呢?”
众人大惊,忙举起弩箭对准声音来源处。
数支箭失朝拔步床疾射而去,少女已在出声后的第一瞬间绕边冲来。
最前面的那人忙侧身将弩箭对去,手腕被用力一折,同时少女另一只手的臂膀击打在他的面部,紧跟着他的下盘被踢飞,撞向了自己的同伴。
几支弩箭就近射出,准头完全偏离,有人抽出匕首,却是给对方提供武器。
少女并未夺刃,而是借力打力,借势刺砍。
与她近身缠斗的六个黑衣人不仅没有数量上的优势,力量和个头上的优势也完全施展不出。
战斗以少女抓着一个黑衣人的手腕,助他朝前之势加速,刺入他同伴的身体而告终。
六个黑衣人倒了五个,最后一个被夏昭衣抓着手腕的黑衣人,被她以诡异的角度踹碎膝盖,跌趴在地。
空中一细鞭声轻起,千丝碧似软蛇,缠上这个黑衣人的脖颈,迫使他抬头。
“那名陈又见,郭观先生,他的陈,可是这家的陈?”少女在幽光里的声音冰冷似幽冥深渊中而出。
男人被勒得窒息,眉眼皱成一团:“阿,梨!”
“今夜专门在此等我,可是为了报飞霜阁之仇?”
男人忽然伸手去抓地上的匕首,想要朝自己刺去,他脖子上的千丝碧却更为灵活,“啪”一声离开他的脖子,击向他手背。
夏昭衣寒声道:“别逼我断了你们所有人的手脚,再将你们带回去严刑逼供。其他人余生是健全还是苟活,全看你一念之间。”
男人咆孝怒吼,撑起身子朝她扑去。
夏昭衣足尖一挑,匕首自地上弹起,她纤手一握,迎上前去。
夜色寂寂,陈家老宅里忽然响起的惨烈叫声,把陈家门口的男人们全部吓了一跳。
所有人惊起,直愣愣看着紧闭的大门。
“将军不是女的吗?怎么变成了男的?”
“这不止一个人的叫声!”
“潘乡长,我们进去吗?!”几个乡绅看向潘乡长。
潘乡长傻眼,腿在发抖。
门内这时安静了下来。
“将,将军?”潘乡长扬声大叫。
“我在!”夏昭衣回道。
“在的在的。”
“还是女的!”
“她没有命令,我们可以不用进去,对吧。”
……
潘乡长颤颤巍巍地坐了回去。
众人一团乱,有位置坐的人,也摸着椅子坐了回去。
良久良久,里面再无动静,忽然,“吱呀”一声,门被从里面打开。
潘乡长赶忙领着村长里长和乡绅们,快步上前。
少女手里的火把不见了,指尖下提着一盏小油球灯,另外一只手则抓着一个小包袱。
在众人的火把下,小包袱隐隐映出一颗人头,那口鼻嘴脸,看得清晰。
“这,这是人头?!”一人指着包袱惊恐地叫道。
“假人头,”夏昭衣提起来看了看,“怕吓到你们,才特意包起来。”
说着,她看向潘乡长:“潘乡长,恐怕这次你不得不进了,那里面有五个潜伏已久,想要暗杀我的人,我一个人搬不了,劳烦你带人将他们送去陈家祠堂,我将有重谢。”
潘乡长抬眼朝里面看去:“这,这里面……”
“这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已走过一圈了,再无杀手,放心。”
潘乡长和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怕得,哪里是杀手啊!
通渠和封堵水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除非人手充足,且干活卖力。
眼下的城南都卫府,最多得便是人数和用不完的劲。
士兵们出城带足了工具,没带够的就去附近“借”。
他们平日里横行惯了,无人敢不借。
几千人分工,挖渠的挖渠,挑泥的挑泥。衡香府外的这片乡郊,被六百多支火把给点得亮如白昼。
陈家祠堂前的几具尸骨都被捡起,按照人形拼凑,不时有人在商量这块骨头应该放哪,这一块又该摆在何处。
詹宁听着他们的声音,目光一直焦急地眺着东方。
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詹宁回过身去,看清为首勒马之人在云云灯火下的清俊眉眼,顿然上前:“沉将军!”
沉冽一勒缰绳,利落下马,他一落地,随他而来的戴豫等六人也立即下马。
沉冽湛黑深邃的双眸朝周围看去,没见到她。
“我家二小姐去东边的村子了,”詹宁道,“说是这座祠堂是陈家的祠堂,而这陈家又很奇怪,二小姐便一个人去了,不让我跟。”
“去了多久?”沉冽沉声问。
“有一个时辰了的。”
沉冽想了想,看向夏昭衣的坐骑:“她未骑马?”
“对,二小姐徒步跟着乡长他们去的。”
沉冽翻身上龙鹰,说道:“把她的坐骑牵来,我去寻她。”
詹宁一喜:“是!”
二小姐的军令他不敢违,可沉将军又不是夏家军。
将夏昭衣的坐骑缠在龙鹰之后,詹宁说道:“有劳沉将军了!”
翟金生他们转身准备上马,戴豫立马拦着,压低声音道:“多事!”
“跟来。”沉冽却道。
戴豫抿唇,只好重回马背。
越近子时,夜风越寒,冷簌簌吹来,令人丝毫不觉这是四月的夏夜。
夏昭衣离开西朱村,徒步走在乡道上。
两旁都是庄稼,田地里虫鸣鸟叫,不时有馥郁的橙子花和栀子花的花香飘来。
走着走着,夏昭衣停下脚步,目光朝遥远的南边眺去。
------题外话------
谢谢圆圆娘的打赏~~!谢谢!!!
方才来得路上,潘乡长伸手指着那边的群岭,说那是南五陂,又称归天山。
夏昭衣早便想来看一看这南五陂了,但是这次一入衡香府,她便被各种事务缠身,脱不开身。
与南五陂的渊源,得益于王丰年和康剑、徐寅君这半年来张罗出去的人手。
自今年二月开始,他们有了一批又一批收获,而这南五陂,是他们的重中之重。
距离现在最近的一次发现,是南五陂中被春雨从山上冲下得一具穿着夜行衣和李乾官靴的尸体。
那尸体附近还有一口棺材,以及尸体身上还有一只前朝样式的银制杯盏。
她本想待三州之兵一了便去南五陂,孰料“那些人”比她更急。
沉冽带人而来,遥遥便见月下清影,佳人一人,正驻足南望。
听闻动静,夏昭衣转头望去,以为自己看错。沉冽自马上下来,一袭暗紫深衫,在幽光中勾勒出他挺括修长的身影。
夜风吹开她额前碎发,也吹乱他高垂的一束马尾,他身上专属的笑对清香同被晚风带来。
戴豫他们皆已下马,但没过来,远远看着他们。
夏昭衣一眼看到自己的坐骑紫阳,一笑:“你特意来找我的。”
“怎么不回去呢?”沉冽低头看向她的手。
一手提着包袱,一手捏着小油球灯。小油球灯上的水苍绶被她缠在手指上,缩到最短,以免被风乱吹。
沉冽眼尖,黑眸一凛,将她的左手握起。
手背上的皮被磨去一层,渗出不少血,不过早已凝固。
“你受伤了?”沉冽道。
夏昭衣低头,这道伤是脚下骤然悬空,她借力在石壁上一踩,跃出藏往床上的途中时被擦伤的。
既然对方大敞着门等她进去,她自然不会客气,但也不会放松警惕,这才有她最快速的应变之力。
相比起任何会丧命的机关,她在危险重重之中只磨掉这么一层薄皮,已经血赚。
从自己的手背,夏昭衣看向沉冽指骨分明的长指。
她的手的确很冷,越发显他的手很烫很热。
夏昭衣澹澹一笑,拎起另外一只手里的包袱:“你看,这是什么?”
大风吹出包袱里面的形状,是一颗人头。
沉冽看了眼,继续关心她的伤:“这是怎么受伤的?”
“里面有很多机关,不小心擦了一层皮,这颗人头就是我在那宅子里发现的。”
见她一双明眸忽闪忽闪,执着于分享,沉冽不得不配合,黑眸看回人头:“既不是骷髅,又不见包袱沾血,这是泥塑?”
夏昭衣笑了:“我就爱和聪明人说话。”
“那座宅子里还有什么发现?”
“说来话长,边走边说吧。”
紫阳和龙鹰身上的缰绳已被戴豫他们解开,夏昭衣上马后便问沉冽,可还记得当年有一人写信到元禾宗门,让她不要去枕州或衡香之事。
沉冽点头说记得。
夏昭衣道:“那人便姓陈。”
“东平学府,陈又见的姐姐,陈氏。”
“看来你也查到了好多,”夏昭衣笑道,“我原本就在想,‘那些人’的人不少,但那么多人,是幽居深山,遗世独立呢,还是入世入俗,在人海邻里中长大。今日看来,他们是后者,这陈家便是其中之一。”
沉冽道:“郭观既能去东平学府入职,可见其才学底蕴不浅,必也是高等学府中所出学子。”
“大隐隐于市,明日我便令人将衡香所有乡长都喊入城,挨个问去,可有类似于陈家这样蹊跷的人家。”
沉冽看了看她,认真道:“阿梨,你事务多,此事可交给我。”
夏昭衣想到一件事,顿了下,道:“沉冽,你……要去见沉谙吗?”
她忽然提及沉谙,沉冽俊容微沉,目光看向前面。
夏昭衣一直看着他,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
月亮时有时无,沉冽的目光很平静,清澹又疏远。
当年那个沉默冰冷,略显桀骜孤僻的少年越发成熟,那些沉稳冷静刻入他的骨,化作他身上的气息,让他不论夏夜或寒冬,都是清凌凌的一身霜。
这个感觉,让夏昭衣眉心轻轻合起。
分明他身边有越来越多的追随者,可他就好像是在天地间孤零零地站着,清傲孤独,不近人间暖意。
不是没有温暖,也不是他刻意地去抗拒,而是……暖不起来。
“去吧,”沉冽忽道,“终有一见。”
声音很低,快要被风吹散。
回到陈家祠堂,水还在被慢慢抽取出来。
夏昭衣站在台阶上,低头看着下面的黄水一点点沉降。
有个士兵做了一盏随水而逐的花灯,水位一点点降,下边的空间被花灯照亮得越来越多。
“两种情况……”夏昭衣若有所思道,“沉冽,我怎越想,越觉古怪。”
“古怪?”沉冽侧眸看她。
“嗯,既能蓄水,说明里面也有石门,这才能形成一潭密结无缝的蓄水池。你所说得两种情况,一种为石门引渠,那便说,这下面至少有三处石门。一处引水,一处挡水,一处放水。你说得第二种,乃河水和地水自然渗出。若是这一种情况,这条暗道便与我所猜得那样,通常只出不进,或是快出快进,在放完水后和蓄完水前快速返还。”
詹宁朝周围看去:“二小姐,这地面上也许有石门的放水机关,他们可以将水排掉后再进去?”
“这地下暗道定四通八达,能进暗道绝非这一处,若是要入暗道,岂不得耐心等水排尽吗。”夏昭衣说道。
“如此听来,是很古怪,”詹宁皱眉,“不论哪种情况,听起来都是大费周章之活,而这里出来并无奇特之处,只这一家陈家祠堂。若仅是用来做抛尸之地……但抛尸的去处那般多,何必选这最累的呢。”
沉冽沉声道:“不排除是邪术。”
夏昭衣拾起一块石头,朝下面轻轻扔去。
噗通一声,石头落水,溅起一片小水花。
“水,”夏昭衣低低一笑,“邪术通常对应两种,一种为五行,金木水火土,一种为星象,那便复杂了,辰宿列张,星象万千。”
“既然河道都挖了,不如拆个彻底,”沉冽朝祠堂看去,“我们便把这祠堂夷为平地。”
“还有,陈家。”夏昭衣补充。
而实际上,整个衡香她都想拆。
站在他们身后的李国豪听着他们的话,抬头望着身前的祠堂,再看向祠堂前的腐尸和白骨。
尤其是那具穿着盔甲的士兵尸体,让他心里面发毛。
“穿着衡香守卫置所的盔甲?”姚新正披着外裳,惊讶地问偷偷回来报信的士兵。
士兵点头:“而且,李副将认得那士兵,他说,是那天跟着胡校尉他们走了的人!”
赵慧恩跟仇都尉翻脸后,派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去围困屈府,后来对峙一天一夜,在隔日清晨被抄近路入城的夏家军所灭。
当时因为屈府侧门被焚毁,胡校尉非得带人去闯屈府,潘辉因老父头颅被赵宁说割就割,当场吓怕了,担心更多家人出事,便跟着进去,要拦胡校尉。
结果,他们因此躲过了夏家军的烈刀和长枪。
姚新正稀疏的眉头皱作一团:“奇了,当时不是有北城外的渔民看到,他们是从北边走的,怎么尸体出现在了南城外。”
“这便不知了,”士兵说道,“现在李副将问,要不要把这事跟夏家军说。”
当时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加上衡香守卫置所实在太惨,所以李国豪和姚新正并没有把这件事情上报。
“这有何可说的!”姚新正立即道,“又查不到我们知情!李国豪怎么回事,脑袋不对了?”
“是。”士兵应声。
“你这就回去跟他说,让他不要多事!”
“是,属下遵命!”
晨光悄悄露出一片,云上彩霞铺开,风变暖,更清冽,拂过帘栊和画堂。
微光里,床板轻动,清瘦修长的手从里边伸出,将木板往外推开。
陈韵棋自暗道里爬出来,近乎十个时辰的浑浊空气,让她大口喘息,如获新生。
室内的窗扇都开着,风声低吟,窗外天光正启,雄鸡打鸣声嘹亮高亢。
她茫然望了阵已空空如也的卧室,跛着已经麻了的脚往外走去。
立安不见了,下人也不见了,整个顾宅空无一人,院内大方块的地砖被撬了多数,连檐下的盆景都被搬空。
抄家,这可真是彻头彻尾的抄家。
自她被他们从去从信府的半路拦截下来,带回衡香后,她一直讨厌这里的人,尤其是成日监视她的立安。
可这会儿,她迫切想见到他们,哪怕是后院的杂役仆妇都好。
扶着柱子,陈韵棋在石阶上坐下,肚子很饿,她整个人都提不起精神,颓然无助。
一柄长剑忽然悄无声息伸来,抵在她削瘦的肩上。
“起身。”一个女人冰冷说道。
陈韵棋一惊,忙要回头。
“让你回头了吗!”女人怒斥,声音极凶。
“你,你是何人?”
“你又是何人?”楚筝上下打量她,确认自己当初在廉风书院前所见的女子背影,就是此人。
陈韵棋声音发颤:“你不知我是何人,你为何拿剑指我,我们非亲非故……”
“这里为何被抄家?”
“我不知。”
“少玩花样!”楚筝怒目。
“我真不知!”两行清冷自陈韵棋脸上滚落,“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
陈韵棋犹豫了下,说出真名:“我姓陈,游州从信府人士,我父亲原为从信府县衙县尉陈永明,他,他……”
陈韵棋再难启齿。
楚筝略沉吟,道:“原来是你。”
“姑娘认识我?”
“不认识,但是你父亲做得好事,我都听闻了。”
陈韵棋咬住唇瓣,将眼泪咽下。
“你父亲出事了,陈家被抄了,你是怎么从从信来到衡香的?”
陈韵棋双手攥紧,指甲深深嵌在自己的手心里。
长剑还抵在她的肩膀上,她动作幅度稍微大一些,长剑就会在她肩上压下数寸。
“说!”楚筝斥道。
“我不记得了,”陈韵棋啜泣,“我喝了一碗水后,我就昏过去了,醒来便已经在衡香府,其他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
“真的。”陈韵棋说道。
实际上,两次来衡香她都知道是如何来的,但这个一出现便威胁她生命的杀手,她凭什么对对方说真话。
楚筝看着她的背影,顿了顿,道:“你,可认识一个叫阿梨的女子?”
陈韵棋骤然回头,再不顾及还被人以利刃胁迫,目光愤怒地对上楚筝的眼睛。
“你认识她?!”陈韵棋问。
楚筝扬眉:“怎么,你们有仇?”
“你若是她朋友,你现在便杀了我!”
“呵,你还挺有骨气。”
陈韵棋眉眼一厉,骤然伸手去抓楚筝的长剑,试图引颈自刎。
在就要抓住的前一瞬,楚筝一把将剑刃收回。
“你错了,”楚筝将长剑慢慢送回剑鞘,看向陈韵棋,“我不是她友人,我比你更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