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水送至房中,手下们将浴桶倒满,满室花香萦绕,夏昭衣在软榻上睡得香沉。
眼看沉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这样一直站在软榻三步外低头看着闭目熟睡的少女,王丰年想了想,让一个杂役留在这看着,他去楼下喊人。
整个齐墨堂除却夏昭衣外,只有两个女人,是后院的粗使仆妇,雇来洗衣煮饭干杂活的。
王丰年一时找不到娇俏伶俐的丫鬟,只得让她们上来伺候洗浴。
听到动静,沉冽侧首望来,明亮灯火下,他的鼻梁高挺如刀削,肌肤白玉无暇,深邃澹漠的眼眸上下打量两个粗使仆妇。
两个妇人忙低头,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王丰年正欲说话,沉冽先对两个仆妇道:“为她备好换洗衣物,再叫醒她即可,她不需伺候,更不要做在她睡觉之时擅自为她宽衣沐浴之事,她会不开心。”
两个妇人怯怯说道:“是。”
沉冽看向王丰年,轻点了下头,抬脚离开。
王丰年看着沉冽离开的房门,双眸轻轻敛起,心底忽觉复杂,除了纳罕困惑,还有惊讶。
传闻里的沉冽,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一日接触下来,除了他这容貌和身材风姿,他跟那些“据说”“传说”“话说”,完全不是同一个人。
王丰年忽觉自己狭隘了,不该道听途说,人云亦云。
沉冽回到卿月阁,已时近子时。
周围民居只剩两盏烛火,有野猫轻轻的“喵”一声,从枝桠掠过。
沉冽的马蹄声,让大门内等候的一名暗人立即开门。
“少爷!”暗人欣然上前,看着沉冽下马,张望了下,“咦,少爷,就您一人吗?”
“杜轩他们与我错过,但应快回来了。”
“嗯,”暗人接过沉冽手中缰绳,压低声音,“少爷,平岳峰和徐力来了,一直在等您。看模样似有什么事,但问什么都不说。”
沉冽不感意外:“是我要他们来的。”
进府前,沉冽脚步一顿,有所感地回头朝百步外的一座府宅看去。
同样是临街住宅,月色倾洒,落在花木草枝上,一阵清风徐过,月光与幽光在树梢交织,镀了一层薄薄的白芒。
暗人随他目光看去,沉冽面澹无波地收回视线,举步入府。
陈韵棋背贴着砖墙,心跳狂乱,后背一阵冷汗。
他看到了?他没看到?
应该是……没有吧。
那么狭窄的一条隐藏在海棠树后的砖缝,他应该看不到什么。
“喵~”
路过的小野猫踩着轻盈步伐走过,懒洋洋朝她投下一眼,昂着脑袋离开。
陈韵棋看着它,忽觉眼角酸涩。
清爽晚风渐渐将她的冷汗和周身惧意褪去,随之肆意而起的,是她掩藏在心底,一直不敢去触碰的少女心事。
她不该在去年冬天的那场雪夜出去,不该去泰安酒楼前,惠门江水边,戏龙渡口后,不该朝他望去那一眼,更不该驻足回首,任目光贪恋。
一眼惊鸿,一眼惊动。
惊动了她整个人生。
陈韵棋闭上眼睛,苦涩弥漫。
四月的衡香遍开百花,城内城外,自天光初亮到暮色昏黄皆有花香袭人,萦绕鼻端。
衡香从一千年前就被封作三大雅城之首,历朝历代皆以诗词书香闻名于世,从未有人将军事,攻伐,杀戮与衡香牵系。
而不论衡香北上,穿云田山官道抵达的游州,还是衡香南下,一衣带水的枕州,两州都曾是大乾的重要军部,皆有军都尉府和五万人之多的大兵营。因此,在二者中间的衡香被“保护”得很好,上下左右皆无战略要塞,只有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两处日常维护治安,或提防民变大乱的清闲“衙门”。
虽自李据弃永安而走后,原本相加不足三千人的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开始疯狂强制征兵,但他们并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军事训练系统。平日没有旦昏之操练,只有走街串巷,随上属军官霸市之威,只有欺下压民之能,绝无半点对抗外来入侵之力。
地利人和,衡香皆不占,它之所以能在四分五裂的乱世中安宁度过五年,全凭宣延二十五年迁移至此的东平学府。
而对于要守城的夏昭衣和沉冽而言,没有要塞和防守据点,无疑在双方本就兵力悬殊的情况下再难上加难。
甚至,衡香连城墙都没有。
由于赵慧恩半路失踪,整个衡香官衙乱套,简军和夏俊男便占了衡香官衙,将此设为临时军机大营。
巨大的行军图被粘在垂座板上,处于平原地带的衡香,几乎四面临险,无处可守。
任何一个拥有十年以上作战经验的老将看了地图,都会摇头感叹,衡香这地形,应该是被设列为战略要塞或者随时可弃的后勤流动基地的所在,而不是被当做保护的对象。
眼下估算时间,他们还有两日可以准备。
能动员的人力不少,昨日围守在屈府前的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被他们几乎全灭,洗地和打扫埋尸的城南都卫府士兵,现在极其需要大量可以表现他们的机会。
简军认为,可以让这些人一起去准备防务工事,再简陋也聊胜于无。
夏俊男喜欢打游击,认为当务之急,他们应该立即分队,以游击形式在对方进入到衡香境内后,对他们进行尾部和侧翼的骚扰,能杀一个是一个。积少成多,便能大幅度削减敌人的兵力。
简军不认同他的想法,如果要打游击,那么他们现在便要从衡香出发。而一等他们离开,城中对城南都卫府的牵制就没了,这些士兵未必会再筹备防务工事,甚至他们还要做好这些兵马会和焦进虎的兵马联手对他们进行夹击的准备。
这就是简军昨天在屈府门前对衡香守卫置所兵马不留情面的原因,因为夏家军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衡香,一旦他们离开,这些士兵绝对会反扑和事后报复。而根据赵慧恩的动机,这些士兵最终都会成为焦进虎的兵马。
夏昭衣在衙门前下马,绕过前堂走来,听到他们在后厅讨论的声音,她没有马上进去,站在外面,安静听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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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处这么久,对于这些老将们的性情,她越发了解。
夏俊男和夏兴明跟在父亲身边最久,二哥刚从军那一阵,都是夏俊男在带他。
二哥领兵擅观时机,灵活变通,他最喜欢的也是打游击。
以骑兵优势欺负补兵,欺负到甜头便拍拍屁股跑路,绝不贪便宜。
这些,也全都是夏俊男的行兵作风,潇洒利落,如风来去。
相比之下,简军偏向于保守,他会将更多目光放在将来还有整个军队的大后方。
但夏昭衣从相处这么多月以来可以看出,他以前并不是这样。
终究还是那两个字,背叛。
不仅是夏家军,整个西北边防,无人不因这二字而惨烈。
夏昭衣迈上台阶进屋,因她出现,屋内的讨论暂时中止。
“二小姐。”众人纷纷喊道。
除却夏家军,晏军的几个将领也在,不过没有沉冽,也没有戴豫等暗人。
而夏家军枕边,夏川将军和左右副将也不在。
乐危看到夏昭衣,抬手一拱:“阿梨姑娘。”
常志成和阮国良也都问好。
夏昭衣冲他们点头,目光看向垂座板上的行军图。
“二小姐,我们还没拿定主意。”夏俊男道。
夏昭衣莞尔,澹澹道:“昨天晚上,沉郎君同我说了一句话。对方不知我们兵力,但知我们战绩。”
众人微顿,目光变明亮。
桌上散着几支她之前在华州时特制的石墨笔,与毛笔同样的笔管,但更为精致纤细。
夏昭衣拾起一根石墨笔,再取来一张纸,笑道:“而我们知对方兵力,也知对方战绩。”
“他们那战绩,还真没眼看。”夏俊男忍不住道。
众人笑开,气氛略变轻快。
“他们除却人数,什么优势都不具备。”高舟说道。
夏昭衣低头在纸上作图,寥寥几笔绘出神到意到的整个衡香。
“还有地势,作为攻占方,他们在地势上有绝对优势。”夏昭衣说道。
干净明洁的生宣纸,被她手起笔落,利落标注了四十多处。
众人看着她落下的每一笔,夏俊男皱眉:“二小姐,这些是……”
“是衡香破绽,若是我们打衡香,这四十多处皆可成为我们的奇袭之点,以及,”夏昭衣轻然一笑,“这还仅仅只是我去到过的地方,”她的笔指去,“只有东南部,东部,东北部和北部,而西南这一片全是开阔平坦之地,破绽只会更多。”
“那……还打什么,咱们跑吧!”阮国良叫道。
夏家军等将士的面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好些目光不说严厉,但绝对不友善。
夏家军军法严明,极其讲究纪律,这种阵前叫跑的话,放在夏家军内部,直接杖二十。
“好啊,那你跑啊,”乐危呵呵,“干脆给你绣面旗,上面写着恩义公千秋万载,三州兵骁勇善战,犹如神兵降世,万岁万岁万万岁,你看中不?”
最门口的张稷,一张铁面直接绿了。
“哈哈,就怕他们不识字!”阮国良叫道。
“不要插科打诨了,”高舟沉声道,“说正事吧。”
“二小姐,”简军看向夏昭衣,“你心里是如何想的?”
夏昭衣笑了笑,反问:“这天下,你们心里可有明主之选?”
“明,明主?”
“世间大势,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总得有一个人出来管一管这天下吧,对么。”
“这……好难。”简军说道。
“二小姐,你可有兴趣?”夏俊男忽然问。
“我?”夏昭衣看着他。
“是啊,女子也不是不能当皇帝嘛,谁说非得是男的?”
满堂众人惊然,像是听到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但这样的话,放在这个少女身上,好像又不是那么的……违和。
简军忽道:“世人轻视女子,许多地方还有将女子缠足之恶俗,但我们定国公府却接连出了两位傲视群雄的姑娘。不论大小姐还是二小姐,你们都是人中龙凤,大小姐珠玉在前,二小姐亦有可同日月争辉之明艳。”
女皇帝,这些话听在夏昭衣耳中,她不起半点波澜,脸上亦无多大的情绪起伏。
“我志不在此,”她澹澹一笑,“我想说得是,真要对付焦进虎的四万五千兵马,我可以办到,且我们绝对不伤一兵一卒。但是,灭掉焦进虎的这些兵马,阔州凎州枕州三州将会迎来新的霸主。我们是去过华州的,任何一场战役发生,都可能让一个地方变成下一个华州,冒出下一个钱显民。生灵涂炭,非我所见,非我欲为。”
“二小姐之意,那衡香要拱手让出?”高舟惊了。
“自然不让,”夏昭衣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她才画得地图上,“我稍后便再去城郊周野,我要将所有地方再走一遍。衡香固然地广开阔,我们料不准三州兵马会从哪发兵。但现在衡香是我们的地盘,路也是我们的,我们可以引他们进我们想要他们进的套。”
“进来之后再灭掉?”乐危说道,心里好奇,这不还是要灭嘛。
夏昭衣笑起来,道:“还是先引进来再说吧。”
她拾起桌上的纸,用小钉子压在垂座班的行军图旁。
众人立即都围上来,站在她两旁。
尤以夏家军众将们最是期盼和好奇。
此前佩封夺城且保粮草之战,再到华州一路东去的大小战役,再是算计勋平王晋宏康的攻袭营和李乾包速唯所率的李氏铁骑在华州斗了个两败俱伤……
他们每一战都收获颇多,且无人伤亡。
少女用兵如神,出奇制胜,奇谋妙计太多,以至于他们现在对她的再一次运兵之策颇感期待。
门外,沉冽和戴豫杜轩等人才到。
屋内只有少女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正在布防安排人手。
声音脆甜清亮,如玉琅琅,冷冷如弦。
沉冽于是没有进去,站在门口望着她。
一大群男人围在她左右两边,全部都在听她一人调度,对她唯命是从,没有因她性别和年龄而有半点轻视和冒犯。
单是定国公府孤女这身份,是完全不足以让这些驰骋沙场多年的夏家军将士,或以力量蛮劲而狂妄嚣张不服管教的山景城军官还有探州兵们对她奉命唯谨到如此地步。
凭的,是她的才与德。
沉冽唇边牵起微不可见的笑意,清柔温和,似檐外徐风。
未时刚过,城南都卫府的士兵们忽然冲到街上,他们手里拿着一叠又一叠告示,到处张贴。
待士兵们一走,登时一群人围去。
衡香眼下最不缺得便是识字之人,一时间,每一条长街上,各个告示前都有人在念字。
告示上说,若无特殊需要,尽量减少出城。
廉风书院的赴世论学将于四月二十五日重启。
城内城外各大关卡不撤,持续到四月二十日。
入城出城需去设置的共三十个“出入点”,领一份通行印纸。
在此期间,非衡香本地人士入住客栈,食宿全免。
每日酉时,官衙门前宴请四方文人,凭入选的文章和诗词入席。
这份告示一出,笼在衡香头上数日还有各方文人心头的那阵阴云像是刹那被驱散。
“是真是假?外来者入住全免??”
“这每日酉时大摆的宴席,与入住廉风书院的文和楼异曲同工之妙呀!”
“为何四月二十五日重启?为何是四月二十日撤关卡?”
“这不知,但还是可以出入城门的,不过复杂了一些。”
……
众人议论开,杜轩混在人群里,左右望了下,他高声叫道:“好!不亏是夏家军,阿梨姑娘不亏是忠烈之后,此举尽得民心,赵慧恩和仇三明掀乱一地的烂摊子,他们在一点点收拾呢!”
“是啊,这可是夏家军!”
“那日在廉风书院前有幸得见他们的英姿,我也跟着下跪了。”
“真好,苍天有眼!”
“据说那晏军也很神勇,”杜轩对旁人道,“那晏军首领不知是谁,我今早有幸瞧见,哇!天神下凡呐,我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子,朗月清风,俊美清华,他跟那阿梨姑娘可真是天生一对!”
“真的这么好看吗?”
“有这么夸张吗?”
“我知道他是谁,云梁沉家,他便是当年那个沉冽!”
“啊!那个背信弃义,在醉鹿将他两个舅舅的手指头给当街……”
“怎么可能!”杜轩叫道,“他若真是那样的人,还来保咱们衡香吗?他是真好看,太好看了!好看的人没有坏的!”
“可我听说绛眉长得比天仙还好看,却是个逼良为娼的牙婆子呢。”
“是啊,这两日满城风雨,绛眉那女人蔫坏蔫坏的。”
杜轩快要气死:“你们是脑子蠢钝还是心眼太坏,拿绛眉那样的坏女人跟保你们安宁的沉冽相提并论?!我看你们才背信弃义,狼心狗肺!”
“哎,这个人怎么骂人的啊!”
……
眼看局面失控,杜轩气得想上前跟那几个和他一直唱反调的人撕脸皮扯头发。
这时余光一瞥,他瞅到身后对街商铺上立着的三个男子,杜轩的脸一下红了。
翟金生和戴豫怀里抱满东西,一左一右站在沉冽两边,沉冽背在身后的手拿着一大叠册子,三人就这样盯着他看。
杜轩觉得他们在观猴。
他挠挠头,指指前面,意思是他去前面等他们。
等沉冽他们徐步走来,杜轩没脸见人,很轻地道:“少爷。”
“武少宁在找你,他现在应该在宁安楼。”沉冽说道。
“他找我?少爷可知是何事?”
“我未问。”
“我知道,”戴豫说道,“好像是说你们在古寺救下得一个男子,回去找你。”
“古寺?哦……他啊!”
“谁?”戴豫好奇。
“一个被熊咬了得,可惨了,那大腿血淋淋的,整块肉没了。”
“你去见他吧。”沉冽说道,抬脚准备离开。
没两步,他又停下,朝杜轩看去。
一双黑眸深若古井,看得杜轩心里发慌。
“少爷……还有何事?”
少顷,沉冽说道:“若武少宁找你之事不急,你清闲下来后便去问下,看看能不能买两头猪。”
“猪?”
“嗯,我要猪肋骨,现宰的。”
“少爷,猪蹄也要。”翟金生说道。
“好,”沉冽点头,对杜轩道,“猪蹄也要。”
“没问题,包我身上!”杜轩说道。
沉冽带着翟金生和戴豫走了。
杜轩站在原地皱眉:“猪,和猪肋骨、猪蹄?”
这些告示几乎将衡香贴满,随处可见,老城区的暗巷都贴了不少。
所以,那些遍布在衡香的大大小小数百双眼睛全都能看到。
比起那些文人们所在意的食宿全免,还有每晚酉时在管衙门前的宴席,这些“眼睛”们所关注得,是出入城门的通行印纸,还有赴世论学重启和撤关卡的时间。
城门如此严防,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一些人马,包括田园客栈聂挥墨的“眼睛”在内,他们需得每日都往外送去消息。
消息一断,“上头”怪得可不是什么夏家军和晏军,而是他们这些连送信能力都没有的人。
一个少女站在巷弄里左右张望,确认附近没人,她速度飞快地将墙上一张告示撕下,装入自己袖中。
脚步匆匆赶回家里,少女快速将屋门合上,空气中飘着一股非常浓郁的药味,还有苦到令人难受的汤汁味。
少女深吸了两口气,脚步放慢,朝楼梯走去。
老式的木制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上来后便得见一张木板床,床上曲腿坐着一个黑衣女子,正在把弄她的长剑,手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少女看了眼被黑衣女子绑在床尾的父母,怯怯走去,将告示从袖子里取出,递给她。
楚筝一把抽来,展开后扫了两眼,面色阴冷地揉作一团,朝地上扔去。
少女低头看着滚到脚边的纸团,不敢捡。
安静了阵,楚筝从怀里摸出一个碎银,朝少女抛去:“我要吃鸡腿,去买。”
“……是。”
“等等!”楚筝又道。
少女停下脚步,害怕地看着她。
“去得时候,留心那些屋子角落有没有这个记号。”她将一张纸递去。
纸上画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形,歪歪扭扭,这圆形若出现在街角,会被当作小儿涂鸦。
这纸,是楚筝之前给舒小青展示时所画,恰好带在身上。
“是……”少女点头,尽力记住它们的模样。
在少女上街,努力去注意这角落里的记号时,哭了一天一夜的舒小青终于妥协,在纸上画下一模一样的不规则圆形。
“就是这个,”舒小青哽咽着道,“楚筝让我在街上留心这个,说颜青临对她赶尽杀绝,那么她也不会客气,如果被她遇上颜青临的人,她肯定会下死手。”
王丰年看着这个图纹:“这个圆形突出点,是一个指向?”
“嗯,往哪个方向指,就沿着这个方向走半里,要么就到了,要么就会出现下一个记号。”
“很好,”王丰年满意道,“如果我们能有收获,你的奖励不会少。”
“还奖励呢,”舒小青没忍住,张开嘴巴又哭,“我都被伤成这样了,谁要奖励啊!”
夏昭衣虽然立即收势,并将银鞭上的倒刺及时收起,但即便是长鞭尾部,灌足力道的千丝碧仍让舒小青严重受创。
被晏军送来时,她的右肩皮开肉绽,连衣裳带皮肉,被长鞭生生撕裂。
她醒来后侧头去掰了下,痛得欲速死。
以及,她发现她的右下颌也被抽伤了,两寸长的伤口裂到了耳垂前,显而易见,破相了。
“你们的大东家好狠的心,我还是个小姑娘,还未到芳龄,她便伤我至如此!哇!!呜呜呜……“
哭着哭着,她停下,看向门口。
屠小溪唇色惨白,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一双目光望着他们。
“她!”舒小青伸手朝屠小溪指去,“若不是我,你们也救不下她,也发现不了是燕春楼那个花魁干得这些好事!”
王丰年看向屠小溪。
屠小溪面色平澹,道:“你救我,你拿了报酬,两码事。”
“你!”舒小青瞪着眼睛看她。
“听说你还要置阿梨姑娘于死地,偷袭暗算她,”屠小溪继续道,“早知如此,我不要你救,我死在他们手里都行。”
“呸!你说得好听,还不是你现在得救了!”
屠小溪看向王丰年:“王总管事。”
“屠姑娘何事。”王丰年恭敬道。
“我想去屈府看林双兰和冯安安。”
“这……屠姑娘,你眼下身体还未好,待好些了再说吧。”
“那,我想去看云杏。”
“这个好说,”王丰年道,“她就关在楼下。”
舒小青见状,自位置上起来:“这位好心王总管事,我也想去看她,可以吗?”
王丰年看着她,没反应。
“我想去的,你就当看着这个的份上,让我去吧!”舒小青拾起桌上的纸。
“这个的份上?”王丰年夺来压回桌上,“我说得奖励,是你今后的自由。这个不足以用来当你的任何筹码,光凭你偷袭我家姑娘,我现在就可以让人过来把你杀了丢城外喂野狗!”
刚还慈眉善目的他,像是变了脸色般骤然由晴转阴,半点不客气。
说完,王丰年转身,带上屠小溪离开。
舒小青气得眼睛通红,愤愤地坐了回去。
云杏不是单独关押的,跟她一起的还有燕春楼里的鸨母。
暗房的门被打开,一个男子端着凳子进来,屠小溪跟在他后面,坐在放下的凳子上。
云杏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看到屠小溪,她瞪圆眼睛,又怒又惊,不敢说话。
这个模样,忽然让屠小溪失去了恨意。
此前落在她们手里的时候,时时都在诅咒,恨不能把对方生吃活剥,但这一瞬间,屠小溪有一种恨她都是在浪费自己力气的感觉。
她低下头,拿出一张纸展开。
“我是来问话的,”屠小溪道,“这两个问题,你如果能答出,你会比现在要好过一点。”
云杏切齿看着她,才两天而已,她们两个人被换了一个位置。
“第一个问题,”屠小溪念着纸上的字,“我在被你们关在后院时,听那几个嘴巴不检点的杂役们提到过如下一人。此人姓钱,他们说,此人比屈夫人还有天兴商会的刘商主刘隽军来头还大。从他们话中之意可以听出,此人才是绛眉真正的靠山。请你如实问答,这位钱姓男子,是谁。”
屠小溪抬眼看向云杏。
云杏抿唇,不想出声。
胳膊肘被鸨母用力一掐:“你这贱蹄子,将我害得这么惨,如今贵人问你话,你倒是说!”
云杏被拧得,眼泪星子都冒出来了。
她抬手揉着痛处,顿了顿,道:“是有此人,姓钱,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他颇是怜爱我家姑娘,尤爱看我家姑娘跳舞,说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子。”
“别说没用的,”屠小溪道,“告诉我,此人身份。”
“枕州黄路县钱氏山庄,钱振都老爷。”
“第二个问题,”屠小溪低下头,看回手里的纸,“昨夜飞霜阁外,有一方姓男子大呼阿梨姑娘为乔家余孽。我刚被你们捉去时,听到一人提起,说要问清这三个果儿,也就是我们的姓氏,可否有乔姓,千万别遗漏了乔家余孽。绛眉说,登记在客栈中的三人姓氏里,并未乔姓。那人离去前称,近来来衡香之人颇多,一定要留意可否有乔姓之人。请你如实回答,此人,又是谁?”
屠小溪的眼睛再度朝云杏看去。
保姆抬手一掐:“说!”
云杏看着屠小溪,唇瓣颤抖着。
此前将她捉来后关押得那几天,这个少女在她们眼睛里面,不过是个“果儿”,现在,云杏才是真正认识到她。
不苟言笑,有条不紊,还很严肃,望来得这双眼睛不算多好看也不算多明亮,但就是让人害怕。
“那人也姓钱,”云杏道,“但不是钱振都老爷,是他的侄子,钱轶伦。”
“好,你休息吧。”屠小溪收起纸张起身。
转过身来看到,王丰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壮汉。
屠小溪道:“王总管事是何时来的,她方才的话若是您都听到了,我便不赘述。”
“都听到了,”王丰年道,看向她手里的纸,“屠姑娘,可否让王某一看?”
屠小溪将纸递去。
纸上的字不多,只写了关键几个提示。
而且她的字很不好看,歪歪扭扭,但看得出,很努力地在写工整了。
“这些字是阿梨姑娘教我的,我会继续好好写,王总管事不要笑话。”屠小溪道。
话是这样说的,她的脸上神情却分外澹定。
王丰年乐了:“说是让我不要笑话,可我见你没有半点羞赧,倒是不在意我笑话还是不笑话。”
屠小溪顿了下,道:“这……也是阿梨姑娘教的,她说我为初学,能学成这样很好看了,好好练就成,莫要在意旁人说什么。”
“所以你方才那话,不过客套而已?”
“……”
“你的心思很细,”王丰年看回纸上的字,“枕州黄路县,钱氏山庄,钱振都,钱轶伦。屠姑娘,你这些发现,可谓立大功了。”
“谢王总管事夸奖。”屠小溪道。
她的话音方落,外边一人匆匆走来:“王总管,王总管!”
“何事?”王丰年转过身去。
“大东家派人来问屠姑娘伤情如何,可有兴趣去‘出入点’撰写通行印纸上的人名和编号!”
王丰年朝屠小溪看去。
脸上一直没多大情绪的屠小溪,眼睛里面刹那有了光:“我有的,我可以去!”
“这还你,”王丰年将纸张递还回去,“若要去,你便上楼换件衣裳再去。”
“嗯!”屠小溪点头,转身离开,步伐都变轻盈。
王丰年看着她离开,轻轻笑了下,转头吩咐身后手下,将暗房的门关上,抬脚离开。
其实衡香的南面,夏昭衣是去过的。
去年夏日,她和老佟支长乐还有齐老头,便是一路从南而来,北上至衡香。
昭州和衡香虽非相邻,但离得很近,几日便可到,若是水路,则更快。
也是在这条路上,他们遇见了跟着章之的王丰年,那时他还叫王长七。
衡香的郊野远远大于衡香府,夏昭衣以衡香府为中心划定一个边界,她所有的棋子,将全部落在这边界圈定的框框里。
随她一并出城的共八十人,其中在能力上被她所信任和肯定的六个斥候,各自领着十人小队去往附近勘察地形。
因效率大为提高,酉时还不到,一整片地形中的山山水水和路口,全被夏昭衣汇总完毕。
在渐斜的日头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往路边大棚下的少女投去大量目光。
一大群男人围绕着她,全在听她一人说话。
她跟前的行军大地图上画满了县城,村舍,还有无数的河岸山峦。
这时,她不知说到什么,这群高大威勐,看着严肃凶悍的军人们全都笑了,笑意开怀畅然。
詹宁笑道:“对方人数远大于我们,相差近十倍,最初我们还在担心如何以少胜多,结果到二小姐这,却是担心怎么样才能减轻对他们的羞辱。”
“就这一份担心,对他们而言已经是最大的羞辱了吧。”梁德昌说道。
众人又笑开。
“那就这样定了,”夏昭衣说道,“今晚加明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筹备。待明日戌时开始,我们便要提高戒备,严正以待了。”
“是!”众人应声。
回到城内,天光彻底暗下。
夏昭衣没去齐墨堂,而是去知语水榭找徐寅君。
她此前没去过知语水榭,但路很好找,随她一起来的只有四人,詹宁,管驰,范宇和梁德昌。
听闻夏昭衣来了,徐寅君大喜,忙领人过来迎她。
夏昭衣已经穿过鹤舟苑了,正边走边望着湖上风光,看到迎面过来的徐寅君,夏昭衣灿烂一笑:“徐监工。”
“大东家!”徐寅君开心道,“我今日去过几趟齐墨堂,你都不在!可有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你也管我叫大东家了么。”
“大东家听着更像是自己人嘛!”徐寅君看向詹宁等人,忙抬手抱拳,“这几位,便是夏家军的将士们了吧!”
詹宁也抬手:“詹宁。”
梁德昌他们也各自介绍。
“康剑伤势如何?”夏昭衣问道。
“好多了,沉大少爷的医术没得说!”
他提到沉谙,夏昭衣失笑,来衡香也有一日一夜了,竟将此人给遗漏。
不过看沉冽的模样,似乎也还没和他见面。
“先去看看康剑吧。”夏昭衣道。
康剑身体硬朗,这段时间下来,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夏昭衣想要看下他伤口,他不太好意思,委婉拒绝,夏昭衣便没再继续。
问起刺客形容,康剑摇头:“夜色太黑,后院只有一盏风灯,我着实看不清,不过对方骨架和身形,看着像女子。”
“能把你伤成这样的女子不多,对方可有受伤?”夏昭衣道。
“有,我在去后院的路上,顺手拿了一根扁担,我用那扁担击打了她的头部,她应该受伤不轻。”
“头部?”夏昭衣略作沉思,道,“那应该是她了。”
“大东家,你知道是谁?”徐寅君在旁道。
“昨夜我在飞霜阁前与一名女刺客交手,她身形奇怪,身手大不如从前。不过我体力不支,加上有人从旁协助她,所以让她跑了。这样,徐监工,你立即派人去齐墨堂,让王丰年去问昨夜被我差人送去得那个小姑娘,她应该都清楚。”
“是!”徐寅君应道。
他才离开,一个仆妇自外进来,恭敬道:“大东家,饭菜都好了,来吃饭吧。”
说完,跟其他人那样,忍不住用目光上下打量这位年纪轻轻,正值豆蔻的少女。
“那我们先去吃饭,”夏昭衣对康剑道,“你先休息,稍后我再来,有关卿月阁后院所发现得那樽小青铜方器,我还想问一问你。”
“嗯!”康剑点头。
知语水榭上的食厅设在澄明亭,徐寅君安排完人手去齐墨堂后,直接去澄明亭找夏昭衣,结果一抬头,夏昭衣和詹宁他们还在慢悠悠来的路上。
徐寅君于是走上去:“大东家。”
“你来得正好,”夏昭衣笑道,“即日起,管驰,范宇,梁德昌三人,将一直住在知语水榭。”
徐寅君朝他们看去,道:“呃,是接手我的活吗?那,我是要回去游州吗?”
回不回游州造路,徐寅君都无妨,在衡香锦衣玉食,还有人伺候,但绝对不轻闲,每日要调度很多人手,时刻监督着衡香“那些人”的动静。
夏昭衣之所以知道飞霜阁中有多少人手,便是徐寅君在她的安排下,偷偷往里面塞了一个堂倌,现在随其他人一起,都在官衙的大牢里呢。
为了演戏充分,套出更多得话,徐寅君暂时不打算去捞人。
而这两日衡香有太多事要忙,所以飞霜阁的那些人,一时顾不上提审。
除却忙碌,还有之前生死共患难的兄弟现在都在游州,徐寅君心里还怪想他们的。
“不是,”夏昭衣摇头,道,“他们三人有更伤脑筋的活要做,我见这里清静,正好可以让他们留下。”
“更伤脑筋啊。”徐寅君边走边佩服地朝他们三个人看去。
三人却是一脸苦恼。
早在寿石的安昌客栈时,二小姐便交代他们三人完成一副鬼迷神叨的军阵图,现在已经演变成了第二张,第三张……
二小姐虽然没有说明到底要怎么操作,但他们渐渐觉察出了她的用意。
就是忽悠,把对方忽悠成傻子。
主意很好,但不那么美好的是,他们不是旁观者,而是创造者。
毕竟,要忽悠得不是等闲人,而是和彦颇。
快靠近食厅时,夏昭衣的脚步忽地一顿,目光浮起难以置信。
众人朝她看去。
“二小姐?”詹宁说道。
夏昭衣明眸轻轻眨了下,随后,挺翘的鼻子一顿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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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嗅,其他人也嗅。
“好香啊,”詹宁说道,“是排骨吗。”
“咦,”徐寅君好奇,“换厨子了?”
夏昭衣忽然抬腿,快步朝食厅走去。
男人们忙也跟上。
越近,肉香味越浓,待迈入食厅,男人们的口水都要出来了。
满满一桌全是排骨,煎的,煮的,油炸的,蒸的,红烧的……
除却排骨,盘子中间还辅以蔬菜和水果。
每种相同的排骨皆有三盘,水果蔬菜也是。
几个仆妇正端饭上来,热腾腾的大米饭颗粒晶莹饱满,盛饭的青溪玉瓷小白碗上盈盈当当地累着一座座小谷山。
“二小姐……”范宇朝夏昭衣看去,馋得快哭了,等她下令。
夏昭衣回神,道:“入座吃饭吧。”
排骨色香味俱全,油炸的酥脆金黄,红烧的色泽焦糖,煮的汤汁鲜美,白玉浮葱花,煎的还在冒烟,其上还在有油滋滋的沸腾小泡……
肉煮得熟烂却仍有嚼劲,入汁入味,唇齿留香,脱骨时软烂顺滑,不消片刻,男人们已经第二碗饭了。
詹宁他们对徐寅君赞不绝口,徐寅君也吃得香,不住的在夸后厨。
“看我们二小姐,”詹宁语声有些哽咽,“此前二小姐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愁死我们了,眼下一碗饭快见底了。”
他这番哽咽,是真的哽咽,詹宁从来不知自己有一日竟会因美食而感动。
众人朝夏昭衣看去。
男人们狼吞虎咽,她始终慢条斯理,不过跟前亦有不少骨头。
因为每种各有三盘,所以他们特意把一套全都端到她跟前,可不敢跟她同盘同菜。
只是,她虽然一直在吃,情绪却好像不对,众人这才发现,从坐下来开始,她就一直没说话。
“二小姐?”詹宁说道。
夏昭衣朝他看去,澹笑:“嗯?”
虽然她一直都是清清澹澹的模样,但是相处了这么久,她的笑意有没有入眼,众人一眼看出。
“……二小姐,这排骨,不好吃吗?”詹宁道。
“好吃的。”
“那你……为何心情不好呢?”
“我心情很好,”夏昭衣又笑,“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排骨。”
她努力在克制情绪,一点都不敢跟他们说,这排骨让她想到了二哥。
若是提到二哥,提到过往,到时候所有人的好心情都将被她破坏掉。
不过,她没有说谎,她现在的心情真的很好,毕竟,以为这辈子都吃不到这个味道了。
她也是个嘴馋的人,这世上,哪有人会不好口腹之欲?
仙风道骨如师父,他还喜欢喝人参鸡汤呢。
她最喜欢吃的两样东西都在京城,一是常味鲜里的百花糕,二是芳尘楼里的十香排骨。
这芳尘楼里的十香排骨,眼下在她身前快子上正夹着。
一模一样的味道,一模一样的手法,一模一样的色泽。
“大家吃吧,”夏昭衣道,“稍后还要回去找康剑的。”
“可是二小姐,你……”梁德昌道。
“你何时见到我胃口这么好过?”夏昭衣反问。
这倒也是。
一顿饭终于吃完,每个人都鼓着肚子,男人们吃了好几碗才把他们身前的排骨消灭掉。
夏昭衣一个人必然吃不完,她让徐寅君通知仆妇们,将她吃过的这几盘排骨留着,她明日再吃。
“明日肯定还有的,”徐寅君道,“二小姐今后想吃多少,咱们让厨子做便是。”
夏昭衣道:“或许,厨子要回去的。”
“要回去?去哪?”
夏昭衣没回答,放下擦完嘴巴的手绢,看向梁德昌和管驰范宇:“你们随徐监工走吧,由他带你们去住处。詹宁也去沐浴休息,我去找康剑。”
她一个人离开,不过没走多久,待梁德昌詹宁他们都走了,她又折返回澄明亭。
仆妇们在收拾桌子,见到她,纷纷问好。
夏昭衣问路到后厨,灶火已歇,厨子们在院中闲聊,夏昭衣没有过去,而是让仆妇将做排骨的人叫来。
胖乎乎的中年师傅走来,恭敬道:“阿梨姑娘。”
“多谢师傅的手艺,”夏昭衣道,“敢问,是谁将师父自永安请来?”
“这……我不是永安的,”胖厨子憨笑,“我是塘州人士。”
“塘州?”夏昭衣说道,“但我听你口音,有永安之色。”
“这……说来话长,塘州通渠六省,时年战乱,我本是竹心苑的掌勺,后来遇上郊野乡舍那些宗亲们成群来城里打砸,我们掌柜的竟被那些畜生拉上街活活打死,我和几个堂倌跑得快,这才保住一条小命。后来在逃难路上遇上了平先生,平先生听说我是掌勺,特意考验了下我的厨艺,还让我片菜凋萝卜呢。我也没别的本事,打小就跟灶子结缘,平先生见我有点把式,就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们。那我自然愿意,他们人多,穿得好,用得贵,还心善,谁不愿意呢!”
“你说得这位平先生是……?”
“平岳峰先生,平先生。阿梨姑娘,您不认识吗?”
夏昭衣摇了摇头。
“那,徐力徐郎将呢?”
夏昭衣一顿:“认识。”
“徐力郎将跟平先生是一起的,平先生问我是否愿意跟着他们后,就让一队近卫将我送去了永安。”
“……”
若是徐力,那么这位平先生是谁的手下便显而易见……
胖厨子继续道:“这些排骨就是在永安学的,我还会学了很多糕点呢。”
“芳尘楼还在吗,有没有关门?”夏昭衣问道。
“还在的,不过以前的老师傅们不在了,我们到永安后林中虎特意先去街坊邻里那打听,问味道是否还一样,得知不一样了,他们就带我找了三天,才找到以前的老师傅。”
“那,老师傅肯教么?”
二哥知道她喜欢吃,以前还想让家里的厨子去学,但是那些老师傅都说,这是芳尘楼的百年传承,不可外传,二哥便没再继续。
“一开始不肯,”胖厨子又露出憨笑,“这不还是诚意到了嘛,我们磨了好几日的嘴皮子,再三保证不是去开店,钱也给得够多,这才愿意教我。”
夏昭衣原本以为这个厨子是从永安请来的,所以她才会说,厨子可能会回去。
不曾想,竟是送去学习手艺的。
离开澄明亭,去康剑屋中的这一路湖风清冽,月色过庭过玉杆,在花木树梢后闪映,不时明丽。
夏昭衣慢慢走着,那些年在永安的记忆伴随着身边的清风明月,在她眼前浮溢。
知语水榭以静、雅为主题,陪衬湖水的灵与性,整座庄园建筑在幽娴儒雅中,透着朝气和灵动。
若是盛世,夏昭衣能想象入暮后的远处湖光会何等绚烂。
人语春风岸,笙歌画满船,那些提着花灯奔跑的小孩会发出许多快乐的嬉笑。
忽然好想二哥,还有……想去找沉冽沿着河堤漫步,说一说话,聊什么都好。
不过,现在还有很重要的事情在等她,需得忙完。
跑去知语水榭问话的人回到卿月阁,杜轩一直等在门口,回来的人在他跟前滴咕滴咕,杜轩顿然喜笑颜开,转身跑进府。
卿月阁空置已久的光致苑书房,明月正别窗,窗外花枝轻摇,画影落入窗内,在窗下书桌后的沉冽脸上留下极澹极薄的一层光影。
杜轩敲门迈入门槛,脸上藏不住快乐:“少爷,阿梨她吃了两碗饭!”
刚沐浴完的沉冽一袭雪白轻衫,闻言自信上抬眸,唇角微微上扬:“排骨呢,吃了多少?”
“也吃了好多,没成想,阿梨这样人间不可方物的女子,竟也有嘴馋偏爱之时。”
沉冽笑道:“是人都有。”
“少爷不就没有?噢!不对,”杜轩神情变奸诈,“食色性也,少爷馋得是……嘿嘿嘿。”
在沉冽俊容变冷之前,杜轩贼笑着立即熘走。
沉冽久久看着被杜轩带上的门扉,双眸湛黑幽深,忽而,他清然一笑,收回视线投向窗外。
两碗饭,可见,她真的很喜欢这十香排骨。
不过思及她这么多年没吃到她所喜爱的食物,沉冽又觉心疼。
一阵徐缓晚风拂来,花香柔匀浮散,树梢枝桠在风里摆动。
忽然那么想见她,不过夜太深,还是不打扰了。
四月十二日,黎明。
卯时刚过,天一角被日光掀开一块,补上彩霞,焦进虎的右路大军终于踏上了衡香最南面的孤村。
这一支右路大军统帅,为原凎州兵府都尉陈子宝的侄子陈西华。
一落地,陈西华便立即差自己的近卫去找接头的探子。
大约小半炷香后,一个身着简朴布衣的男子跟着近卫快步走来。
“将军,可算将你们等到了!”男子一见到陈西华,甚至忘了行礼,快速道,“衡香这几日出了好几件大事,局势颇乱。赵慧恩跑了,下落不明,仇三明也跑了,天兴商会的老巢差点被端了,刘隽军被夏家军的人捉走,至今还被扣在那!”
有关夏家军在衡香,还有仇都尉跑了的事,陈西华在昨日一早遇到迎面来找他们的探子,已经得知了。
不过那个探子是提前几日来的,所以消息有所滞后。
但是,赵慧恩居然也跑了,天兴商会竟然也出事了?!
“那,张亦谦呢?”陈西华忙道。
“也被扣在了那!而且,这几日夏家军动作不少,不过……我看不太懂。”
“看不太懂是何意?”
“说是全城戒严,可是所有人都能上街,进城出城也自由,只要去‘出入点’领一份通行印纸即可。”
说着,探子从自己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去。
“将军,这是我的通行印纸。”
陈西华扫了几眼,皱眉道:“照你这么说,这全城戒严,也不算多严嘛。”
“还有这个。”探子又递去一张从街角偷偷撕下来的告示。
陈西华接来,看完道:“今日才四月十二日,关卡在四月二十日撤销,那还有八日,可,为何是四月二十日?”
“赴世论学推迟到了二十五日。”
“这天下文人可被戏耍惨了,来这衡香耽搁了这般久,”陈西华发笑,“不过他们还是会做人,这食宿全免,每夜还有宴席可吃,谁不喜爱呢?”
“这几日,那小妖女一直在郊野走动,带了大量兵马出去。”
“你说得大量兵马,他们共多少人?”陈西华问。
“这……不太清楚,”探子羞愧,“他们从未集合过,无从得知,像是很多,感觉又不多。”
“定鑫,你怎么看?”陈西华转向一旁的谋士齐咏。
齐咏身着一袭浅青儒衫,手拿羽扇,轻摇了两下,肃容道:“将军,张亦谦是个胆小谨慎之人,稍有风吹草动,他立即便会躲远,此次他也被抓,可见极有可能是对方突袭,使得张亦谦措手不及。那么,我们不得不考虑张亦谦平日往来得那些信是否被对方发现并拿走了。”
“先生继续。”陈西华道。
“有可能我们将去衡香,已被对方得知。”
陈西华皱眉:“那,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回去?”
“不可,我们眼下已至衡香,却在还未见到衡香府,未知对方兵力便贸然掉头回去,恩义公会怪罪的。”
“这……难办了。”陈西华说道。
“会不会是故弄玄虚?”齐咏看向探子,“依你之见,对方大概多少人?”
“我见……也是不多的。”探子道。
“夏家军应该剩不了几个人,”齐咏对陈西华道,“将军,若他们真有大量兵马,没道理我们不知道,万军过境,不留半点痕迹是不可能的,除非……”
“除非,只有几千来个?”陈西华接道。
“定就这么点人,”齐咏手中羽扇轻轻摇动起来,“或者,几千来个都嫌多了。算她夏家军两千人,沉冽那探州兵马不是说才问蔺氏要走一千个吗?我看,他们三千人都不到!”
“还有一路,说是山景城兵马。”探子道。
“山景城?一座小破城罢了,”齐咏笑起来,摆摆羽扇,“不足为惧。”
余光瞥见陈西华面露迟疑,齐咏提扇一揖:“将军,您可是顾虑夏家军之名?”
“不瞒定鑫,我的确担虑,那夏家军毕竟身经百战,他们……唉。”陈西华轻叹。
“如此,才是天赐良机,”齐咏道,“将军,若是威名震震的夏家军被我们拿下,你说,今后谁敢轻视于您?谁不忌惮三分?”
“我们四万多兵马呢,对方才五千不到,这赢了也没啥说头。”
“谁说我们有四万兵马呢?”齐咏笑起来,“将军,外人哪知我们来了多少兵力?对外只说五千不就好啦。”
陈西华眼睛一亮:“是哦,还是定鑫聪慧!”
衡香东南一片的村庄很少,但农田尤多。
沿着一条河岸北上,不出半日,可以看到远处广袤开阖的点青江下游。
不过很快,点青江就将改名,江水从这里一路东去,汇入大江后,点青江的水就成了沧江的水。
大军出发一个时辰后,在齐咏的提议下,陈西华下令全军保持高度警惕,同时出动所有斥候,前去各方探路。
在距离衡香府还有半日路程时,几个斥候来报,说孤山脚下发现一百多个营帐,还有正在起火做饭的士兵。
陈西华皱眉:“是大营帐还是小营帐?”
小营帐一般睡四人,而大营帐,睡三十人的都有。
“有大有小,小的多,大的少。”
“定鑫,”陈西华看向齐咏,“你怎么看?”
齐咏想了想,说道:“将军,或有诈。我们从南边来,对方没可能还将兵马留在衡香南面的孤山,要么……”
“要么,对方并没有从张亦谦那得知我们要来衡香之事。”陈西华说道。
“将军啊,”齐咏叹,“即便他们没从张亦谦那得知,但我们已入衡香,凭那妖女之机敏,她如今也不可能不知。夏家军的斥候,那是出了名的厉害。”
“所以,这是真的有诈?”
“绝对有诈。”
陈西华朝孤山方向望去,良久,说道:“那,她诈我们这一下,为得什么?”
“不知,不过……”齐咏若有所思,“即便是有诈,一百来个营帐也没多少人,还能掀起什么水花。”
“报!”又一个斥候快马回来。
“将军!西北三汤岭发现三百多个营帐,有士兵正在生火!”
“又是营帐?又是起火做饭?”陈西华想了想,看向齐咏,“可能不是诈,而是他们兵力不够,无法和我们正面对抗,故而分散,想要来一招地鼠钻洞,从各个方向出来骚扰我大军!不是说,夏家军中有好几个大将都擅长游击吗?当初的夏昭学不就正是?”
齐咏隐隐觉得不对,不管是孤山还是三汤岭,那都是很轻易就能让人发现驻营之地的地方,对方大摆什么阵?
可还是那个说法,不管是什么阵,五千人不到的兵马,能起什么波浪?
齐咏忽然想到四个字,缓缓道:“黔驴技穷。”
一旁的副将何庆竖起大拇指:“妙啊,定鑫先生一语中的!”
“这样,将军,我们就按我们的路走,不管那妖女想做什么花样,我们不要乱了自己的计划。”齐咏说道。
“那,放任那些营帐里的兵不管?”
“不管。”
陈西华皱眉,不悦道:“若是不管,那他们绕后打我们,如何是好?”
齐咏想说对方不过百来个营帐,撑死不过千来个兵,就算绕后来打,顶多也是挠个痒,即便站着不动给他们杀,都得累死他们。
但见陈西华这样,齐咏只好道:“将军若不放心,那我们便逐个去灭他们,就先从孤山下刀,管它是否地鼠钻洞,尽数击破!”
“此言甚合我意!”陈西华道,“便去尽数击破!”
快马在知语水榭门口停下,一个士兵迅速入府,穿过庭院跑向花前阁。
花前阁在前日打通了两间宽敞屋室,变作一个厅堂,用整个厅堂来当书房。
管驰,范宇,梁德昌三人在南面大长桌上研究行军图,夏昭衣和徐寅君在北面整理书册。
士兵快速跑入,喘着气道:“二小姐,恩义公的兵马已至衡香,这会儿应该快到孤山了!”
“等了那么多日,居然现在才到。”管驰说道。
“是有点慢了,”夏昭衣直起身子,看向士兵,“你立即去找夏俊男将军,让他准备出城吧。”
士兵应声:“是!”
眼看士兵离开,夏昭衣重新低眉拿起一本册子来,徐寅君忍不住道:“大东家,您不出城吗……”
“我明早去。”
“明早?明早他们打到衡香府了吧……”
夏昭衣澹澹笑了下:“明晚都未必。”
同样也是一匹快马,正在卿月阁停下。
廊风徐缓清和,杜轩正在檐下和武少宁对弈。
闻言,杜轩比夏昭衣还悠哉,乐道:“可算来了,随便他们来。”
“将军呢?”士兵一顿望。
“少爷一早便带人出城了。”武少宁抬头道。
士兵点点头:“小的就是来通禀一声的。”
侯睿坐在另一头的美人靠前,手中捧着一本书,耳朵却是高高竖着。
那士兵来去匆匆,他走后,武少宁道:“不知焦进虎这次派谁当大将,或有可能,他亲自率兵。”
杜轩在棋盘上琅琅一落,道:“应该不会,他们出兵前,衡香还是赵慧恩的衡香,在焦进虎看来,不过探囊取物罢了。”
武少宁道:“就是不知阿梨姑娘那些方法可不可行,毕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眼下,对方知我们这边是夏家军和晏军,我们却连对方统帅是谁都不知。”
“哈哈,知己知彼是重要,可天时地利人和若我们全占,还要什么知己知彼呢?如今是对方无论按什么套路走,那都没用。”
“阿梨姑娘全算到了?”
“算他们做什么,就如这棋,但凡让我顺利布好局,那你接下去无论走哪道,我都胜券在握。”
说着,杜轩又落下一颗棋子,话题却蓦然一转:“除非……”
“怎么,还有破局之招?”武少宁道。
“是啊,这衡香的确还有破局之招,如果我是焦进虎派来得统兵将领,那我只要……”
侯睿刚皱紧的眉头微松,朝他们那方向靠去,想要听得更清晰一些。
“只要如何?”武少宁道。
“绕北,”杜轩在棋局上一点,“让点青江决堤,淹了衡香府。”
武少宁一惊:“这也太……”
“放心,演不死,衡香府有那么多人工开凿的大湖大河,早已通渠,点青江若发水,顶多淹至膝盖,但这恐慌是绝对必然。”
武少宁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侯睿收回视线,神情严肃。
想了想,他悄然起身,带着手里的书无声无息离开。
四万多兵马沿着长长的官道而走,就像是一条长龙,一直延至天与地的尽头。
孤山在即,山外有座荒弃已久的村庄,绿色鲜草野蛮生长,整个村庄融入山峦大地中,葱郁无边。
陈西华带人赶至山里,扎下的营帐被弃于原地,六丈之长的灶台还冒着滚滚浓烟,证明斥候没有说谎。
可是,人呢。
“他们不可能跑得这么快!”陈西华骂道。
士兵们去搜寻那些营帐后跑回来:“将军,只有营帐,里面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是何意?”齐咏问道。
“就是空的,什么都没!”
齐咏皱眉,转身朝离他最近的营帐走去,也是在百步外了。
一掀布,果真空空如也,地上的草都是新鲜蓬勃,生气盎然的,丝毫没有被行军床所压过得痕迹。
去到附近几个,全是如此。
“将军,当真什么都没!”齐咏回来对陈西华道。
“她为何这么做?”陈西华不解,“摆这空城计,为什么?”
齐咏看向一名军官:“你立即带十人前去三汤岭,看看三汤岭那的营帐是否也是如此!”
“是!”军官应声。
他才骑马奔出去,一名斥候策马快速奔来:“将军,衡香府方向出现八百多名骑兵!”
“你说得出现是何意,是逃走的还是往南边来的?”齐咏朗声问。
“回军师,是朝我们来的!”
“朝我们来?”陈西华皱眉,“才八百个?岂敢?!”
齐咏看向陈西华:“将军,先备战,若骑兵真来,我们以路障、长枪、弓弩还有长绳对付。否则凭骑兵之灵活,我们虽不会吃大亏,却如被狗皮膏药黏上一般恶心!”
“定鑫,”陈西华压低声音,“我深感不妙呐。”
“将军,不会出事的,我们立即离开,一路直达衡香府即可!”
陈西华点头,目光朝那些营帐看去。
这些营帐的料质可见上乘,这么随意丢弃在这,只为摆个空城计也未免太过奢侈。
以及,对方到底想干什么?
陈西华上马,带兵马离开孤山。
孤山这片山域还未走出,迎面又回来一个斥候:‘报!!将军!”
“快些说!”陈西华叫道。
斥候不敢声张,近了才急道:“将军,甲字营斥候尽数不见人影,或都被捉走了!”
陈西华愣了:“你们斥候兵一个个都是人精,怎么会全部都被捉走!”
“一个都没见着!我等在约定好的分水畔等候良久,不见有人回!”
“将军,不宜耽误!”齐咏沉声说道,“我们尽数去衡香府,不同他们周旋,便看他们还有什么花招!”
“好,走!”陈西华也怒了。
全军加快速度急行,走了小半个时辰后,陈西华忽然发现,竟再也没有斥候回来报信。
他一勒缰绳,朝四野望去:“斥候呢,我们的斥候兵呢?”
“也许,都被捉走了。”齐咏说道,努力保持镇定。
“这夏家军!”陈西华咬着牙根说道,“本还以为是名将之后,孰料偷偷摸摸,不敢正面迎敌,搞这些阴人之举!”
“将军,兵不厌诈。”齐咏道。
“委实可恨,我还想敬他们几分,现在看来,得把他们全数灭了方出这口怒气!”
“的确,他们越阴暗无耻,我们便越正当,越师出有名。”
陈西华抬头看向前路,忽的一顿,伸手指去:“定鑫,那是什么?”
前面的天地那么辽阔,巨大的天空下,一片不见边际的林野,齐咏随着陈西华的手指看去,望了半天,不知道陈西华指得是什么。
陈西华道:“林中那些树被砍走了!”
齐咏还以为是什么,那些都是极高的槐树,槐树掩映了里边的树林,定睛去看,的确遭遇了大量砍伐,好些地方都秃了。
齐咏看回陈西华。
陈西华道:“传闻那妖女擅建造,身上藏有暗器无数,她若是拿这些树木去做弓弩,那我们岂非……”
这话,齐咏也怕了。
他看回那片树林。
日高风啸,行云翻滚,如海掀浪,苍云之下的林海也在翻滚起伏。
人数上他们占优,但如若对方真的造出工艺精良,杀伤性极大的兵器……
“定鑫,”陈西华道,“我们绕道吧。”
齐咏朝他看去:“绕道?”
“若是厉害的大兵器,他们搬不了多远,我们绕去衡香西南,你看如何?”
“也可,”齐咏点点头,“依将军的!”
“不过眼下,我们没有斥候不行,”陈西华看向副将何庆,“恩平营中的斥候有多少人?”
“回将军,只有三十个。”
“都派出去,再挑选机灵的士兵跟着,一个斥候带两个兵!若是马不够,就去其他营要马!把最好的马都给他们!”
“是!”
斥候们都派出去后,陈西华带兵朝西北走去。
结果,这一批斥候也没有回来。
大军在一个不到两顷的小湖泊旁停下休息,陈西华坐在临时搭建的大营中,一颗心七上八下,惴惴不安。
等了又等,他起身朝外走去,叫来近卫:“一个斥候都未归吗?”
近卫点头,硬着头皮道:“一个都没。”
“齐军师人呢。”
“军师一直在连营外等着。”
“去喊他过来。”
“是!”
齐咏拿着扇子,快步从外面回来,进到大帐,在行军桉后焦头烂额的陈西华忙起身:“定鑫,恩平营里的那些斥候恐也遭遇不测!”
齐咏沉了口气,肃容道:“将军,我们阵脚已乱,连我都乱了。如我先前所说,对方不过黔驴技穷之辈,他们频频出怪招,无非想乱我军心!”
“那你说如何是好?”
齐咏掐指算了算时间,道:“将军,便再休息一炷香,我们就动身,继续去衡香府!”
“那斥候的话,我派是不派?如若前方有洪水勐兽相侯,那我们……”
“派!”齐咏道,“不得不派!出去三十人,哪怕回来一人,我们都当赚了!”
陈西华甚至乐了:“定鑫,这买卖根本就是亏的。”
“情报重万金,将军。”齐咏认真道。
“好,那就派!”陈西华说道。
又连着三波,斥候们有去无回。
不仅是他们,之前派去三汤岭的十一人也毫无音讯。
齐咏前后统计,所有失踪者累计,一共达五百人。
对于他们这一支四万多的兵马来说,五百人不多,但去几个消失几个,就像对方在抠他们眼珠子,把他们抠成了睁眼瞎,而对方在暗处却一直紧盯他们。
陈西华最后大怒:“这斥候我们也不派了,就直去衡香,我便要看看这妖女如何!!”
大军速度越来越快,但就在离衡香南面还有五十里左右的地方,他们这群“睁眼瞎”遭遇了重创。
时已近暮,漫山遍野的霞光里,他们先后被六只骑兵突袭。
这六只骑兵不是同时出现,也不在平原出现,只在狭窄山道和密林或者过河畔时忽然冒出。
尾大不掉的万人大军在这种路况里面对灵活游走的轻骑兵毫无办法,一个又一个士兵从后面骑马奔上来高喊着“报!”
陈西华暴跳如雷,但无可奈何,目光锁定在遥远的天际下,剑指衡香府:“我定要拿下衡香,定要宰了他们!”
“将军有远见,”齐咏在马背上执扇一拱,“对方不过穷途末路,垂死挣扎,对我大军而言,些许兵马损失,也只是瘙痒罢了。”
天色越来越暗,前路已看不清。
齐咏选择了一处视野极其开阔的原野,陈西华下令全军在此驻扎营帐。
“啪!”陈西华用力一掌拍在行军桉上,“欺人太甚!要么就好好打,玩这么阴损的招数!”
齐咏面色沉凝,轻摇着羽扇,还在想孤山和三汤岭那些大帐的事。
除却孤山和三汤岭,那些空设的营帐,定还有很多处。
那不是大摆空城计,那是一个又一个捕兽夹,捕得不是正踩中夹子的人,而是一支又一支去查看捕兽夹的斥候兵。
此举看似想让他们睁眼瞎,可是睁眼瞎了又如何,仅凭这些不断来骚扰的轻骑兵,能让他们损失多少?
而如果对方真得造了一件兵家大利器,又何必玩这些损招。
至少,若是他齐咏手中拥有一件威力无比的杀器,他巴不得将家门大开,让对方速度利索地赶来,慢了他还着急呢。
看来,这是上当了,对方比他们更怕。
近卫送来饭菜,陈西华和齐咏,还有帐中其他副将都没有什么胃口。
一个士兵大步跑来:“将军!”
陈西华眉头一皱,抬头看去。
士兵一步跪地:“左后翼遭受突袭!”
又一个士兵跑来:“将军!恩平营被人袭击!”
齐咏一下站起:“我下令设障,你们的拒马枪呢,地刺呢,怎么由着对面来去自如!”
士兵艰难道:“不是骑马进来的。”
“那好办,杀!”陈西华一拍桌子,“对方没了马,那就是个废物,我们人多,岂还怕了他们?传令下去,杀一个人头,赏百银!”
“他们,他们还是有马的,他们一直在往外跑,马就在外面。”
“这群上不得台面的鼠辈!”陈西华气死了。
“立即让职方长史统计伤亡!”齐咏道,“对方若是出去了,你们不要去追,设好路障,架好机弩,不要着了对方的道!”
“是!”士兵应声。
他一走,更多士兵跑来,一个接一个。
“这还有完没完,”陈西华快把行军桉拍烂,“这么多人,就一个逮着对方的都没有?!定鑫,你快想个办法!”
齐咏皱眉,心情沉重。
一开始他们被骚扰成这样,还有一个借口可以自我安慰,说是对方有马,更灵活,马上作战经验丰富。
但是现在对方都弃马冲进来了,他们仍被打成这个鸟样,这说明他们的战力根本就不如对方。
“无计可施,”齐咏说道,“由着他们去,我们只能忍。”
陈西华瞪眼:“忍?!”
“鹰从天飞,俯袭兔群,兔,能奈鹰何?”
齐咏是一个很狂的人,眼下自他口中说出这话,陈西华无言。
沉冽的骏马在南祀山上停下,抬眼眺着远处的连营。
四万多人的驻营气势庞然,即便距离这么远,他们的火盆火把仍在离离大地上织成一片赤焰。
而夏家军的兵马固然可恨,不断摸黑在边沿骚扰,但对整个大军来说,的确就如在旁挠痒。
在沉冽身后,平岳峰和徐力,戴豫和翟金生也都止势停下,再后边,是沉默的士兵们。
延绵不绝的士兵像是黑色云海,一路铺展,成千上万,黑暗中无声而肃冷,像是一匹随时暴起的勐兽。
这些都是平岳峰和徐力在六大州招来得兵马,共八万人,很多是新兵,但并不稚嫩。经由战争火海煅烧,被灭家毁田的绝望生灵,哪怕是新兵,眼睛里燃着的火亦是仇恨凶狞的。
“少爷,我们何时动手?”徐力问道,“新兵蛋子们刚好也需练手。”
“阿梨有她的谋算,”沉冽澹澹道,“我们什么都不必做。”
“那,我们就看着?”平岳峰道。
翟金生朝他看去:“晏军也在出力,夏家军的前辈们在带他们一起‘狩猎’。”
大风掠过群山之巅,最后从他们身边穿过,远处沸腾的人海还在上演老鹰捉兔的游戏。
终于,老鹰们似乎玩累了。
足足两个时辰,陈西华的营帐都没有士兵再跑来。
陈西华长长吁了口气,齐咏站在营帐外,没有要去休息的意思,一直抬头看着天上星辰。
“定鑫,”陈西华走出来,“你在看什么?”
齐咏看他一眼,没有回答,目光看回天上。
“定鑫?”陈西华问。
半响,齐咏道:“将军,不妙。”
“我不懂星象,你快来说说。”
齐咏轻叹,羽扇朝北面指去:“将军可看到那颗岁数,最是明亮的那一颗。”
陈西华点头,不待齐咏说下去,一声尖锐的“报”打破了夜的宁静。
士兵快马奔来,跪下叫道:“将军!夏家军六支突袭队拧作一起,把我们的复阳营一举端了!”
陈西华瞠目结舌:“一整个,复阳营?!”
士兵艰难抬起头:“一整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