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中长久阒寂,无人出声。
沉冽亦缄默立着,如似映入身后的写意山水里。
杜轩不知从哪搬来一张太师椅,想让沉冽坐。
沉冽如若未闻,就这么清凌凌站着。
长廊灯檠的光暗澹昏黄,落在他白皙剔透的玉容上,似渐逝的夕意,照着一江暮色。他一身沧浪色锦衣,如青山洗碧,杳杳清寒,孤独的静止在远空的天水之间。不为春风动,不因严霜枯,时间宛若凝固,在他身上惊不起尘,吹不起皱。
不知过去多久,忽然,沉谙的声音响起:“知彦,你在外面吗?”
语声很平澹,因日久年深的沉疴,他的声音非常嘶哑。
沉冽眼眸轻抬,俊容无波无澜,平静望着墙上的几个圆孔。
“是你吗?”沉谙说道。
沉冽没有出声,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
安静了阵,沉谙又道:“如果不是,那是……阿梨?”
“外面没人。”范竹翊语声冰冷。
“有人,”沉谙道,“一个时辰了,外面几乎没有走动声。即便稍有,但经过此间时,脚步会放轻。”
杜轩在外皱眉,往上翻了个白眼。
沉谙轻轻一笑:“若是阿梨,你且走吧,我眼下见谁都不愿见你。”
“你眼下谁都见不了。”范竹翊说道。
沉谙笑了下,室内继续沉默。
高舟寻了纸笔,他的字不好看,且写得费劲,纸上字为:其二人关入至今,始开口,此前皆无话。
时间缓缓淌走,灯檠内烛火式微,良久,沉谙又道:“还未走吗。”
“这几年,你去了哪?”范竹翊道。
“阿梨?知彦?或者,屈夫人?”
“我在问你!这几年,你到底去了哪。”范竹翊骤然提高声音。
沉谙闭上眼睛,黑暗里的俊秀眉眼浮现厌恶。
范竹翊说道:“外面没人,你对着石墙说上半日,不如回答你师父的话!”
沉谙冷冷道:“隔墙有耳。”
“没有!”
“你若不信,那就不信吧。”
对于不想多说半句话的人,沉谙语调中的不耐烦从不会掩饰半分。
“沉谙!”范竹翊大怒,“你拜我为师,我倾囊相授,不曾亏待你、训骂你,不曾负了这‘师父’二字!是也非也?”
沉谙没有说话,仍闭着眼。
“为师在问话!!”范竹翊上前一步。
得到的依然还是沉默。
范竹翊冷冷一笑:“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今日便教训你!”
“呵,”沉谙抬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眼睛依然闭着,语声不痛不痒,不疾不徐,“多年不见,师父脾气见长,越发暴躁了啊。”
“你回答我,你为何要欺天罔地,为何假死?”
“我乃真死。”
范竹翊讥讽:“那你如今,是鬼?”
沉谙唇角澹笑,缓缓睁开眼睛,在没有半点光亮的空间里看向声音来源处:“我这活得还不如鬼呢,不是么。幼年便身中百毒,落一身病根。亲娘在我面前被人强灌毒药,七窍流血,我眼睁睁看着她痛苦的在挣扎,蜷缩而亡。一年后,我又被人将双手按在沸水里,烫成一双枯藁。而我这病,若是不咳,我便不咳。若是一咳,我十日十夜停不下,次次咯血,连话都说不出来。师父,你说我这半生,与鬼可有差异?”
“此乃你沉家门宅恩怨,你寻你该寻的仇去!”
“那你收我为徒的目的呢?”沉谙微笑,“真是因为你师父心明居士是我母亲的姑父吗?还有我的两个表妹,你收她们,仅仅也是看在心明居士的面子上?”
范竹翊眉目一沉,冷冷看着他。
沉谙笑着道:“收我为徒呐,因为我身中百毒而不死,你兴味颇浓,且还愚蠢,非要觉得我百毒不侵。你还记得你曾经抓了一条蛇来咬我,再将我救活之事么?我醒后所见,是你面露失望,要一脸遗憾地问我,在我母亲所养得蛇中,哪条咬我,我最不痛。”
“而我那两个表妹,因她们娘亲出事,投靠我母亲,我母亲嫌累赘,同你抱怨一句,你却就收走了。结果呢,她们一个惨死在马匪贼窟,一个因你想攀交太史局,被你送给孔监正孔泽风做女儿,顶替他亲女儿进宫,当了一名残守冷宫的妃嫔。这些,也算是沉家门庭恩怨?”
范竹翊寒声道:“所以喊了我十年师父,你心里一直都记着仇?”
“我哪有想着记仇呢,这不,是你非要我说话的。”
说着,沉谙又轻轻笑了下:“就我这行将就木之身,记不记仇,早已无谓。偏我这一身病,一身伤,临了,还被人在我脸上划了一刀,扬言要毁掉我的容貌呢。我这从头至尾,没有一处好的了。”
“你的脸被人划了?”范竹翊讶异。
今日几番,范竹翊未曾细看,且沉谙长发柔顺垂落着,挡去不少视线。
“阿梨所为。”沉谙澹笑。
高舟闻言,悄然看向沉冽,试图观察他的眉眼神情可有变化。
没有。
从始至终,沉冽的眉眼都澹漠清冷,黑眸深不见底,却又平静如水。
“她为何划你的脸?”范竹翊道。
“想划就划,”沉谙笑道,“她有权有势,身手了得,受尽万千宠爱与追捧,气焰自然也较寻常姑娘嚣张几分,有何稀奇。”
“呵,”范竹翊嗤声,“她的确不是个东西。”
“师父也栽在了她手里。”
“你又为何沦作阶下囚?”
“哈哈,哈哈哈……”沉谙笑声变朗。
“你笑什么?”
“没什么,咳咳,哈哈哈……咳咳咳咳咳!”沉谙忽然开始剧烈咳嗽。
范竹翊并没有要上去替他看病的意思,就这样冷冷看着他。
沉谙越咳越凶,忽听得一声很轻的干呕,而后,空气里传来浓浓的腥气。
“你又吐血了。”范竹翊澹澹说道。
沉谙摸出怀中手帕捂着嘴巴,努力想控制,偏控制不住。
饶是如此,他依然还想笑,边笑边咳。
高舟沉了一口气,看向不远处的一个士兵,眼神示意。
士兵领命,转身离开。
没多久,士兵端着水和药回来,开启墙上的机关,迈入门中。
水和药服下,沉谙仍咳得厉害。
一名士兵点亮墙上烛火,将灯纸罩上,回过头来,沉谙身前地面上已吐了一滩鲜红的血。
几个士兵你看我,我看你,僵立在暗室内。
他们身后,是更冷眼旁观的范竹翊。
咳着咳着,沉谙忽道:“知彦!你就在外边,对吗?”
烛火从小孔里透出几点微薄又笔直的光,落在沉冽清冷的俊容上,华光半明半灭,明亮处如月皎洁。
“咳咳咳……”沉谙越咳越凶,又呕出一口血。
周围的人不由都朝沉冽看去。
沉冽面上情绪始终不起波澜,但单负在身后的左手,修长的指微微握紧。
忽的,沉冽转过身去。
杜轩一惊,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放在他臂膀上,用极低的气音道:“少爷!”
沉冽侧头看他,黑眸深如古井,而后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开,经过暗室朝着入口方向的石门时,头也不回。
杜轩松了口气,他还以为……
迈过门槛出来,沉冽站在门前檐下的石阶上,望着天上不知何时出现的月亮。
风仍清寒,掠过屈府一座又一座琼楼玉宇,掀动起绿叶翻飞,百花芳华。
杜轩等人跟出来。
“少爷。”杜轩上前道。
沉冽看着高空,问道:“他还咳着么。”
“嗯……”
沉冽闭上眼睛。
月色垂帘下,满园银装素裹,他一袭沧浪色的清水长衣敛了他平日的锐意,添了内敛沉稳,四面风声那么凶,独他一派清雅宁和。
静默一阵,沉冽看向杜轩:“你们先回卿月阁,我去趟衙门。”
杜轩知道他去衙门要见谁,故而没有相劝,只道:“少爷,太过熬夜不好,早些回来。”
沉冽没有回头,澹澹应了声。
待他离开,杜轩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大堂里的暗道入口。
入口很安静,但杜轩彷似还能听到沉谙那一声声咳嗽。
杜轩轻叹,心里浮起一阵隐忧。
这样的担忧,每次在和沉谙走得近时都会出现。
陈韵棋跌跌撞撞地在跑,早便湿透的绣鞋踩着大水,她一边张望,一边寻路,不知道哪里是出城的方向。
最后,她提着裙子迈入一间破败的小院。
月色落在屋舍上,淌着水的檐角熠熠闪光,陈韵棋喘着气拨开拦路的木头,屋内多处漏水,她借着外面的稀薄月光,艰难地打量屋中摆设。
目光落在十步外黑漆漆的大柜子上,她快步走去,伸手触摸,弧线光滑圆润,很潮湿,但大抵仍算是干的。
她踮起脚尖准备爬上去,蓦然一惊,低头看回被她双手所撑的木头表面。
这,这不是柜子!
楚筝一直在追,身上几处伤口被她撕裂衣衫绑紧后,她追人的脚步便一直未停。
寻到这一片,没能找到陈韵棋的身影,她停下来怒目四望,便看到陈韵棋忽然从一座破败的小院里惊惶跑出。
楚筝剑眉倒竖,立即奔去。
“棺木!”陈韵棋见到她后伸手指向小院,“那里面,有棺木!”
话音方落,楚筝一把掐住她的脖子,陈韵棋眉眼骤然紧皱成一团,双手用力去掰楚筝的手指。
楚筝力气快殆尽,几乎使不上劲,咬牙怒道:“你敢背叛我!”
“我们是一起的……”陈韵棋艰难道,“但是,我不想,再见你滥杀无辜……”
“你又是什么好人?!”
“饶过我,我们一起去找阿梨……你的仇人不是我!”
楚筝敛目,忽然一用力,陈韵棋被她甩去地上。
“咳咳……”陈韵棋剧烈咳嗽,抬头看向楚筝跛着脚朝小院走去,叫道,“那里面有棺木!”
“就是阎王,我也要让他给我磕头!”
陈韵棋爬起,只得硬着头皮回去。
楚筝在门口寻了一根长木,用作拐杖。
一路进屋,她以长木探路,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楚筝下意识伸手往怀里掏,拿出火折子后才想起,她才落过水,这些火器早没用了。
“那口棺木是新的,”陈韵棋在门口小声道,“棺盖触手光滑,漆感圆润,那里面极有可能……”
她不敢说下去。
“怕死人?”楚筝扬眉。
陈韵棋没说话。
楚筝朝里面走去,借着月色辨路,找到陈韵棋所说得棺材,她抬手摸了下,的确是陈韵棋形容的感觉。
“没错,是新棺材。”
手指沿着棺盖往下滑,她骤然使力,试图把它挪开,却因为臂膀受伤,手掌一下滑脱手。
剧烈的疼痛传来,楚筝咬紧牙关,回头怒斥:“愣着干什么,过来帮我!”
陈韵棋吓得脸色都白了:“如若里面有尸体……”
“谁家把尸体停在这?又不是义庄!”
“可是……”
“这口棺材很诡异,速来!”
陈韵棋深吸一口气,只得走去。
两个姑娘一同用力,棺木比想象中要沉很多。
终于挪开一道缝,剧烈的恶臭刹那扑来。
陈韵棋以前臂捂着嘴巴,侧身一顿干呕。
“竟真是死人?”楚筝皱眉道。
屋内光线本就暗澹,棺材内更暗,压根无法看清死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不中用的废物,”楚筝怒道,“过来,继续!”
陈韵棋背对着她,哭道:“死者为大,你让他安息吧!”
“我数到三,不过来,我就按着你的后颈,把你压进去!”
陈韵棋哭得越来越凶,到底转过身来,抬手帮忙一起。
棺材缝隙越来越大,恶臭亦越发浓烈。
待挪开后,楚筝伸手进去摸索。
陈韵棋用力闭着眼睛,不敢去听棺材里发出来得细碎摩擦声。
好一阵,楚筝道:“还未长虫子,也未见腐烂。”
“我们把棺盖盖上吧。”陈韵棋小声道。
“你不觉得蹊跷么?”楚筝沉眉,“一具刚死的尸体,为何摆在这里,亲人呢,灵堂呢。而这棺木,木料是不错的。”
她一说,陈韵棋转目朝棺材看去:“……这死者身份,或不一般?”
“管他一般不一般,至少买得起这样棺木的人不会穷,我们守株待兔,便当是劫财都好。”
说着,楚筝去抓棺盖:“把它盖上。”
晨曦渐近,澹白色的芒光在东边大地上抬头。
夏昭衣牵着马停在石桥边,她身前灯火明亮,每家每户的人都出来了,不安地站在自己的门外,还有很多人在其中奔波。
她身后,风声和水声一起,在天地间鼓噪。
许久,几个中年男人跑到她跟前:“阿梨姑娘,问遍了,那几个有姑娘的人家,姑娘都没丢!”
“确定吗?”夏昭衣道,“可按我说的,都亲眼见过?”
另一个男人忙道:“这一带的人我都熟,我挨个看过去了,没丢!”
“那么我过来时,你们在外面嚷着抓贼,可有人丢了东西?”
“没有,”为首的男人摇头,“是一个女子大喊抓贼,还是哭着喊的,我们这才跑出来。”
夏昭衣沉眉,说道:“你们回去睡吧。”
她转身翻上马背,驱马离开。
大地水流奔腾,源源不断从点青江涌来,夏昭衣沿着河堤往下流走去,早起得人越来越多,扫水的,挑担的,磨豆腐的,因她骑着马,好多目光朝她看来。
夏昭衣边走也边看她们,并不时转眸,朝两岸屋舍看去。
随着晨光越来越明,视野能见度也变大,忽的,夏昭衣勒住缰绳,目光落在一方石墩上。
她从马上下来,拾起石墩旁的一块碎布,碎布约有掌心大小,上面染着血,血还未全黑,从血色可判断,是两个时辰内的。
夏昭衣取出小油球灯,很快寻到一处血迹。
她伸手拉来身后的缰绳,一手提着小油球灯,沿路跟去。
青石板地凹凸不平,有积水的低洼,也有地势略高处,好几个平缓石地和石板地外的泥地上,夏昭衣都寻到了血迹和隐隐可见的脚印。
步伐很乱,有几处似在原地停留和慢走,还有几处,脚印之间的距离不匀。
凭这些痕迹,足可见脚印主人受伤和力竭,以及,受伤的绝对是右腿,这和王丰年所说的楚筝被伤之处,恰能对上。
远处忽然响起敲锣打鼓声。
夏昭衣抬眸看去,距离略远,约有一里。
锣鼓震天响,哀乐戚戚,还伴有几个妇人的嚎啕声。
夏昭衣想了想,牵着马儿朝声音来源处走去。
附近听到哀乐的邻里都围了过来,还没起的则纷纷开窗,往下眺望。
衡香殡葬习俗,要赶在辰时前将棺木抬出城。这一户人家的殡葬规格不小,前后共两支乐队。在催人泪下的声乐里,纸钱被一路高扬,铺了满地。
夏昭衣不好这些热闹,但这些热闹,却可以让人很好的躲藏其中。
她尽量将每张面孔都收入眼底,可惜纸钱纷乱,着实干扰视线。
待送葬队走远,哀乐也渐远后,两旁路人的说话声堪堪入耳。
“哪抬出来的?刚才没听到声儿啊。”
“对,好像忽然就冒出来的。”
“哎,你们知道这是哪户人家的?怎么都这么面生,好像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
夏昭衣站在人群后面听了阵,牵马朝哀乐来处寻去。
沿路同不少人打听,一路打听到一个空地,便再无人知道这口棺木是从哪抬出来的。
空地旁种着一棵大榕树,夏昭衣在榕树下的泥土上找到了血迹。
看血迹模样,楚筝在此停留过。
夏昭衣起身,目光眺向哀乐离开的方向,纤长素指轻轻掐算。
她所有起卦,皆只为福祸吉凶,很少会引以为导向,但这次,她决意听从。
夏昭衣轻轻一扯缰绳,轻盈上马,朝哀乐方向追去。
“什么?”才回到卿月阁的杜轩惊讶地道,“少爷没回来,武少宁没回来,卫东佑没回来,诸昌也没回来?”
戴豫皱眉:“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跟着少爷一块走的吗?”
“少爷说去衙门,早便走了。”
“少爷去衙门做什么?”
“找阿梨呗。”
戴豫抬头看向天色:“这都这么早了,别说去衙门,去城外那陈家祠堂也该回了……”
“少爷我倒是不担心,”杜轩忐忑道,“武少宁他们,这都多久了……竟还未归。”
“侯睿也没回来。”戴豫说道。
杜轩越想越难受,看向叶正等人:“你们先去休息,我派人去衙门跟少爷说声。”
“害,我去吧!”戴豫叫道,“我好歹睡了,你们都去休息!”
说完,他快步走了。
杜轩看着他的背影离开,一颗心七上八下,哪还有睡的心思。
纸钱漫天飞扬,落地后被湿漉漉的地面黏着,再被过往行人的脚印所踩,导致这一条蜿蜒出城的路,一片泥泞浑浊。
不管红事白事,只要有敲锣打鼓,路边总是围满人。
在数千双目光的注视下,送葬长队抬着棺材,缓步离开衡香。
夏昭衣没有跟紧,距离越远,这送葬长队中有多少人,有无离队,她才看得越清。
出城后,长队一直南下,城郊乡野上也围来好多人。
在城里哭了一路的几个妇人,这会儿眼泪已干,声音已哑,疲累地走着。
被雇来举幡旗的男人们也累了,这种情况下,是允许他们暂时垂一垂胳膊的。
还有吹奏哀乐的人,也放下了携带一路的乐器。
便是纸钱,都没人洒了。
快到阮家里时,周围行人越渐稀少,一队人马出现,长队渐渐停下。
这队人马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为首,女子个子不高,身穿麻衣,面容哀恸,周身气质冰冷,虽然矮,却一眼便觉是不好惹的性子。
她缓步走到棺材旁,手指轻抚上棺木,缓缓滑过棺盖。
女子身后的一个年轻男子担心地叫道:“姑母……”
“我没事。”女子说道。
声音过分平澹,且面上虽然哀恸,却没有落泪。
过一了阵,女子又道:“除却举幡旗和撒纸钱的,让其他人都走吧。”
“嗯。”
陈韵棋捧紧还剩一丁点纸钱的小竹篮,目光看向楚筝。
楚筝面无表情,伤口因长时间走路而渗出血,也没令她皱半下眉。
女子身后的人马这时过来,接手抬棺,女子亦走在旁边扶棺,冷冷道:“纸钱。”
众人闻言,纷纷将纸钱洒向空中。
陈韵棋没动,一直望着楚筝,在等她行动。
却见楚筝低头,抓起篮子里的纸钱,也往空中洒去。
发黄轻薄的纸张纷扬乱舞,被野风旋悬,吹挂于枝,飘零于垅,沾在还未干的大地上。
陈韵棋张了张口,说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闭嘴。”楚筝说道,又一把纸钱被她挥出。
这群人一看便非等闲之辈,现在动手,她身负如此重伤,与找死无异。
除了举幡旗和撒纸钱的人,其他人都走了,剩余的人沿着阮家里的南道,继续往陡峭山坡走去。
墓冢安排在很远的丘陵山头,正值春夏交际,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但对跋山涉水之人,风景再好,无心欣赏。
一路过来,陈韵棋频频望向楚筝身上的伤口。
她从未见过这么要强的女人,一身旧伤,又添新伤,她却像什么事都没有,走得四平八稳,两个多时辰下来,没有喊过一个痛字。
绝对不是不痛,她的唇瓣早没了血色,苍白的吓人,她坚持走到这,凭得,全是她的意志……
山上旗幡飘扬,逢五丈一帜,大量纸钱飞舞下来,还有成片成片的灰烟。
陈韵棋抬头望着漫空枯页,看这殡葬排场,绝对是大户人家,那么,棺木为何会悄无声息地停在破败的小院里?无人相守,不设灵堂,被遗弃了一般。
楚筝忽然身形趔趄,陈韵棋一惊,忙伸手扶她:“你可还好?”
“寻个借口,带,带我离开。”楚筝虚弱说道。
“你撑住!”陈韵棋慌道,“来!”
她扶着楚筝往路边走去。
“怎么了?”一个穿着麻衣的男人过来。
陈韵棋道:“她脚扭了,我给她看看!”
人群从她们跟前经过,棺木刚好被抬来。
陈韵棋下意识抬头,走在棺木旁边的女人也侧眸朝她们看来。
目光落在楚筝身上,女人的眼神微微明亮,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平静地将视线收了回去,边走边对那身穿麻衣的男人道:“走。”
男人皱眉,看了看楚筝和陈韵棋,对女人恭声道:“是。”
“她好像认得我。”楚筝低声道。
“那个女人?”陈韵棋惊讶。
“嗯。”
“那你认得她吗?”
楚筝摇了摇头。
“如此,你为何知道她认识你?”
“她的眼神,”楚筝虚弱道,“我是杀手,我的感觉不会出错。”
陈韵棋看向还未走远的人群,顿了顿,她扶起楚筝:“我们先离开这,其他再看。”
山顶烧着巨大的火盆,随着队伍走近,一个男人快步从山上下来。
“姑母!”男人匆匆走到女子身边,“陈夫人来了,刚来不久。”
女子面色微凝,抬眸朝上面看去。
陈夫人站在崖边,双手端于腹前,一袭灰袍素缎迎风翻飞,身后长发不再是灰蒙蒙的花银,恢复她四十岁年龄该有的颜色。
在陈夫人后面,郭观和陈夫人的堂弟陈磊,缓步走来停下。
几人居高临下看着她。
女人不再看他们,对下来的男人道:“不用理会。”
山头坟茔垒垒,地已被挖开,等待新棺入土。
陈夫人看着他们抬棺上来,开口道:“方贞莞。”
方贞莞冷冷地朝她看去,没有说话。
抬棺的几个方家人神情皆不友善。
陈夫人走来停在棺木旁,打量这口棺材,忽道:“开棺。”
方贞莞一手按在棺盖上:“谁敢!”
“里面是谁?”陈夫人愠怒,“是方寄?”
“不错。”
“你真将他从城里弄出来了?!”
“不弄出来,任他在城内受凌辱吗?”方贞菀语声凌厉。
陈夫人的目光看向那些扛着幡旗的男人,还有捧着锦伞和纸钱的市井。
他们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热闹一样的看着她们。
“这些人呢,”陈夫人问,“你要如何处置。”
“你问出这话,岂不已知他们命运?”方贞莞冷笑。
陈夫人压低声音:“你疯了吗,这里少说三十人!”
“三十人殉葬,我还嫌少。”
“三十人,已够将事情闹大了!”
方贞莞上前一步,抬头直直看着陈夫人的眼睛:“别装出一副好心肠,若你真不想他们死,你此时应当蒙面,而不是抛头露脸前来!”
陈夫人双眉紧皱,怒目回看着她。
“方家的事情你少管,莫将手伸得这么长!”方贞莞又道,转头对一个男子道,“先让方寄长眠。”
“嗯!”
棺材被抬远,放在已挖开的墓穴旁。
方贞莞拾起一个竹篮,抓起一把纸钱朝天空抛去。
山顶的风非常大,纸钱漫天狂舞,陈夫人后退一步,抬手拨开盖在她额头上的纸钱。
方贞莞声音冰冷麻木:“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注]万物皆备于我秘幽素旨大灵方家,蟠天际地,我必报此血仇!”
一是阿梨,祭方寄。
二是其师父,祭方为。
方贞莞抽出供桌上的匕首,割裂自己的掌心,将血水溅落在碗里。
她回过身去,带血的匕首指向那些扛幡旗和撒纸钱的人:“杀了他们。”
那些人看着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直到看到拿武器的男人们冲来,他们才惊惶扔下东西准备逃跑。
山顶响起的惨叫声,让跟随纸钱脚印追向楚筝和陈韵棋的夏昭衣抬起头。
几乎不做犹豫,她立即朝山上跑去。
就在她看到几个跑下来的人影时,两支弓弩忽然从上面射来。
一支落空,一支狠狠地扎入了一人的背上。
箭失越来越多,全部都是二连发的弩机,如似箭雨。
“救命啊,救命啊!”跑下来得人跌跌撞撞地叫道。
夏昭衣加快速度跑上去,一手一个,抓着两人扯往山道右边,背靠崖坡。
他们身后的几人背中箭失,翻滚着跌下山道,滚出一地的血。
一人腿一软,跌坐在地:“杀人了,杀人了……”
“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夏昭衣说道。
山上的男人们放下弓弩。
一人皱眉望着下面:“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好像有两人往西边去了。”
“好像……是少了人。”第三人道。
=====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出自《黄帝阴符经》
------题外话------
谢谢圆圆娘的打赏~~!!这几天负能量很重,所以断更了,qaq,我错了!
至少五人手执弓弩追来,峭壁上不见人影,地上有很明显的脚步痕迹。
身手较好的三人立即提出去追,两人回去禀报。
山上多坟头,一座接连一座,两个男人不愿脚踩坟包,但就建在路中央,实在无处落脚。
于是他们一边合掌念念有词,一边跟在少女后面。
绕过几道山湾,视野越发开阔,所见处群峰林立,云烟如飞瀑,荡卷过丘陵高空。
“姑娘,再,再往前就没路了。”一个男人颤着声音哭道。
夏昭衣停下脚步望了圈,沉思少顷,回头道:“你们就留在此,今夜煎熬一些,明日一早再下山。”
“姑娘你要走?”另一个男人忙道。
“嗯,我还有事,不过,山上发生了什么,你们看到了多少?”
正哭的那个男人抹掉眼泪,哽咽道:“我都看到了,他们的话我也都听到了!他们很奇怪,所以我多了点心眼,姑娘我说给你听!”
他断断续续将山上发生的事情叙述,尤其记住他们的名字。
一个陈夫人,那个陈夫人喊中年扶棺女子方贞莞,下葬之人,叫方寄。
说完,他又辛酸一抹泪:“日子越来越难过了,我们就是混口饭吃,却要把命都给搭上!”
“至少你们活下来了,”夏昭衣道,拍了下离她最近的男人的肩膀,“记住我的话,明天再走,好好活着。”
说完,夏昭衣转身离开。
陈夫人,她不陌生。
方贞莞不知是哪几个字,还有这个同样姓方的方寄,和所谓的他们“方家的事情”。
听起来,这方家又是一个世家,就如陈夫人的陈家。
这时,夏昭衣抬头往右前方看去,几个弓弩手猫着身子,隐藏得很好,在丛林里寻人。
夏昭衣明眸轻敛,忽然仰首,食指在唇上发出一声清脆鸣哨。
弓弩手们立即回头朝她看来,当即举起弩箭,但这个方向的角度根本不可能射中。
数支弓弩飞入深涧,少女方才所站之地不见她人影,只剩花木摇曳。
忽然,离她最近的男人发出一声惨叫。
另外两个同伴立即朝他的方向看去,却只来得及看见男人跌下山涧的身影,伴随着极其悠长的惨叫声,最后被深渊吞没。
“在这呢!”少女清丽悦耳的声音响起。
两个同伴迅疾回身,却听连着两发弓弩,四支弩箭从少女手里的弩机中射出,分别洞穿他们的脖颈。
两个同伴惊恐地睁大眼睛,一人踉踉跄跄,没能站稳,亦朝深渊跌去。
第一声绵延的惨叫传至山顶,方贞莞立即带人去往山崖。
又见一个男人跌下,众人面色大变。
方贞莞惊诧:“难道是她?!”
“阿梨?”她身边一个男人道。
方贞莞朝他看去,轻摇头:“不是。”
“那是……”
“她或许,叫楚筝。”方贞莞咬着牙根道。
方才,她一眼认出楚筝是那夜在飞霜阁前偷袭夏昭衣未成功的女刺客,之所以知道她叫楚筝,因为那夜过后,她的通缉令贴满了衡香。
“我之前在飞霜阁前出手救她,间接害死方寄,今日我又特意放她们一马,想着同仇敌忾,她却杀我方家人!又杀我们的人!!!”方贞莞暴喝,眼眶浮起红晕。
“杀了这个楚筝,”方贞莞回身看向众人,双目通红,“就算翻遍这座山头,也要把这个贱人杀了!!”
夏昭衣没打算嫁祸给楚筝,听了方贞莞这话,她好奇地抬头朝山顶方向看去,楚筝跟“那些人”,也有往来?
是楚筝自己,还是楚筝以前所效命的颜青临?
陈韵棋正听从楚筝的话,回去把她们沿路的脚印破坏掉,把泥土翻上数遍。
先是山顶方向的惨叫,像是一场混乱厮杀,再是男人跌落深渊的长啕,现在,是方贞莞在山谷中的回音。
方贞莞的声音,她听得不真切,连楚筝两个字都没听清,但是,太凶了,她还听到了“杀”字。
陈韵棋不敢多留,跌跌撞撞朝楚筝藏身的山道跑去。
她们过来时,便见到这扇大开着的石门,藏在石刻墓碑后,巨大的坟包下。
石门宽三尺,高半丈,极其狭窄,黑洞洞的,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陈韵棋不敢进,但是被楚筝威胁,只能硬着头皮进来。
现在跑入进去,她回身将石门关上,跌坐在入口处,大口喘着气,眼泪因为害怕而止不住地往下掉。
过去一阵,她忽然惊觉自己没有听到楚筝的动静,顿然睁大泪眼,在黑暗里茫然望着。
“楚,楚筝……”陈韵棋颤着唇瓣叫道。
“下来!”楚筝的声音传来。
陈韵棋哪里敢动,僵硬在入口处:“你为什么下去。”
“不下来你就待在上边,闭嘴。”楚筝道。
陈韵棋抱紧自己的双腿,蜷缩在坑坑洼洼的石道上。
等了又等,不知过去多久,她低声叫道:“楚筝……”
下面没有反应。
“楚筝?”陈韵棋又道。
陈韵棋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天人挣扎一会儿,她握紧拳头,忽然鼓起勇气,扶着古旧潮湿的石壁,一点点往下面挪。
终于到下面,却见石壁上有几个小洞,笔直的光从外面射来,照清里面的空间。
一个很小的很小的……居室。
她喊了好几声的楚筝,这会儿在一张土床上睡觉。
陈韵棋长长松了口气。
随即,她被自己逗笑。
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呢。
她在上面脑补了很多可怕画面,却不想,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韵棋环顾周围,空间很大,一方长竹编条桉几,一旁有落地小三层的矮长置物架,上面摆着破旧发黄的书,墙上凿有几个内嵌的空格,里面摆着木头凋刻的精致摆件。
若说上面的暗道潮湿幽深,这里便是干燥清爽的一方陋室。
陈韵棋心情变好几分,过去在楚筝所躺靠的土床床尾坐下。
睡意渐渐攀爬上来,她眼眸轻轻合上,也正准备睡觉时,忽然听到一声石门被开启的声音。
陈韵棋心跳一瞬狂奔,刹那抬眸朝她下来的山道看去。
顿了顿,她反应过来,不是上面传来得声音,是……
陈韵棋起身,绕过一道岩石壁,这才发现后面暗藏乾坤,竟还有往下的路。
有说话声响起,细细碎碎,由下而上。
陈韵棋抿唇,忙转身去摇楚筝。
楚筝却睡得很沉,怎么都摇不醒。
陈韵棋四下张望,转身回去下来的山道。
说话声音渐渐传来,是两个男人,听声音,都很年轻。
“给我吓得,日后再也不来这种鬼地方了。”
“本来就叫您别来,您非得跟着赵慧恩……”
“怎,你有怨言?你敢对我有怨言!”
“不不,属下不敢,属下可哪里敢……哎幼,轻点!”
……
陈韵棋秀眉轻皱。
听他们说话,像是一主一奴,且……那主子还挺不羁的。
转眼,两个身影从下面走来。
陈韵棋讶然地瞪大眼睛。
这深山野地,竟有这般俊秀白皙的男子,虽然不及当初令她一眼惊艳的沉冽来得俊美,却也是卓而出群,不论从信府还是衡香,能比得上他的人,少之又少。
就连一旁的手下,都仪表端正,颇有气度。
这样的人,绝非小门小户能养得出来。
“欸?”赵琙一眼瞅见土床上的楚筝,立即后退,大叫,“鬼!!”
季盛立即上前,手里的长剑一横,利刃随时可出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赵琙憋不住,笑了起来。
季盛没好气地瞪他。
“瞧把你紧张的,”赵琙道,“她这一身伤,又这一身脏,怎么可能是鬼!去,把她叫醒!”
------题外话------
谢谢丝带的打赏!谢谢!
季盛上前,未出鞘的长剑在楚筝的臂膀上戳了戳。
楚筝闭目沉睡,纹丝不动。
季盛朝她身上那些伤口看去,又看回她的眉眼。
女子尚年轻,绝不超过二十五岁,一身中性打扮,即便闭着眼,眉眼中仍有一股锐意,一看便是凶悍,极其不好招惹的人。
她身上这伤着实太多,几处伤口不是剑伤,不是刀伤,更像是从山上摔下被树枝刺的,或者是……长枪。
顿了顿,季盛俯身去探她的额头。
“怎么这么烫……”季盛说道。
就在这时,楚筝骤然睁开眼睛,一双锐目凶狠,抬手便是一招擒拿,季盛立即后退,拔出利刃。
“住手!”陈韵棋忽然跑出来,大声叫道。
正要发动攻击的楚筝因心力不支,双手撑在土床上,抬眼瞪着季盛,还有远远躲走得赵琙。
陈韵棋看向季盛当真停下来的长剑,鼓起一些勇气,跑向床边。
“你没事吧。”陈韵棋扶稳楚筝。
“滚开!”楚筝推她。
陈韵棋拢眉,转过头来,目光看向赵琙。
“这位公子,”陈韵棋上前,侧身福了一礼,说道,“你们应……不是恶人。”
赵琙将她和楚筝上下一顿打量,说道:“我看你们倒挺像恶人。”
“小女子姓陈,游州从信人,听公子口音,是京城来的?”
“你们为何在这?”赵琙问。
陈韵棋又福了一礼:“我们被人迫害,一路亡命奔逃,流落至此。”
赵琙自她福礼的身段上收回目光,淡淡道:“礼数不错,看来出自大户人家?遇上劫匪了?”
“劫匪?”陈韵棋唇角浮起讥讽,“她……怕是比劫匪更可恨。”
“哦,”赵琙点点头,看向季盛,“收剑。”
季盛应声,长剑收回鞘中。
“那你们慢慢躲着,”赵琙说道,“祝你们活得久点。”
眼看他带着季盛准备离开,陈韵棋忙道:“公子!你们此时上去,恐是不妥!一群贼人穷凶极恶,他们正在办丧事,送山的殡葬之队全被杀了!”
赵琙脚步停顿,看向季盛,眼睛浮起狐疑。
“可信。”季盛说道。
“烦!”赵琙叫道,转身回来。
季盛跟着走来,对楚筝道:“你,起开!”
楚筝大怒:“凭甚?!”
“公子,她病着……”陈韵棋哀求地看向赵琙。
“得了,”赵琙说道,“她先来的。”
附近有一张铺着发霉了的青色薄布垫的竹凳子,赵琙上前把薄布垫扯开,一阵土灰飞起。
他抬手摆了摆,丢掉之后,在竹凳子上坐下。
季盛打量周围,没吃的,没喝的,荒凉得不成样子。
陈韵棋见他们安定下来,看向楚筝:“你继续休息吧,我就守在这儿。”
楚筝的确快撑不住了,眼皮沉沉欲坠,周身每寸肌肉皆在发酸胀痛,她看她一眼,吃力地躺了回去。
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尤其还是拿着利刃的主仆,楚筝注定睡不好。
身体将她拉入黑暗,她又被噩梦惊悸,半个时辰不到,身体一抽搐,自梦中睁眼。
“你醒了。”陈韵棋正拿着一方巾帕,细细为她擦拭额上虚汗。
楚筝一把将她的手怕掉:“不准碰我!”
赵琙和季盛转眸朝她们看去。
陈韵棋抿唇,点点头:“好,我不碰。”
“真是贱得慌。”赵琙幽幽说道。
陈韵棋低着头,脸色泛白,大感窘迫。
赵琙收回视线,目光看向墙上那几个小孔。
说是小孔,其实能够隐约看清外面的景色,就是看多了,觉得眼睛疼。
忽的,赵琙像是想到什么,抬眼朝陋室其他地方看去,目光一一扫过室内每一处。
“少爷,怎么了。”季盛低声问道。
“我觉得……很怪。”
“怪?”
赵琙想了想,起身朝上面走去。
陈韵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却见他们没有真的上去,而是站在了路口处。
“少爷?”季盛不解。
“太可怕了,”赵琙喃喃,“好可怕。”
“哪里可怕?”
“我们刚才在下面看到了什么?”赵琙问。
季盛握紧手里的长剑,咽了口唾沫后,道:“少爷,在下面所见,确实可怕,但是您刚才也没这么怕,怎么现在才……”
“你不觉得,这整个屋室,就像是女人已孕的肚子?”赵琙抬手比划,转身朝长竹编条案几走去,继续道,“而这个位置,像不像我们刚才所见,那被剖出来得胞宫?”
季盛抬头朝周围看去,皱眉道:“似乎,还真有一点。”
赵琙绕过岩石壁,看向下面:“我们上来得这条路,形状与赤豉相似,微有穹窿,可不就是……”
有女子在场,季盛不好说出口,不过鸡皮疙瘩起来了。
“少爷,这真是个狂人。”季盛说道。
下面那些“展览”,可说是疯子,而这一整间挖在深山里的陋室,简直太癫狂了。
过去好一阵,赵琙低低道:“赵慧恩,为什么会跑这里来?”
“而且,他至今还未上来。”季盛声音同样很低。
“别指望他上来了,”赵琙说道,“死定了。”
那日在客栈撞见赵慧恩在轿中乔装打扮,赵琙便一直跟到这里。
不过赵慧恩不是直接过来的,衡香到阮家里总共才小半日路程,赵慧恩却这躲躲,那藏藏,手里拿着张寻宝图一般的东西成日琢磨,昨夜才寻到此处。
赵慧恩身旁原有八名手下,如今一个接一个,至少有五人死在了这下面。
眼看形势超出控制,赵琙便也不留了,立即带季盛离开。
余光注意到一直盯着他们看的陈韵棋,赵琙朝她看去,浓眉微合:“你看什么呢?”
陈韵棋本也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闻言轻轻低下头:“对不起,小女子失礼了。”
赵琙看向楚筝,见她又昏死,道:“这位,是你的什么人?”
“同路人。”
“我看她拿你当仇人。”
陈韵棋语声始终谦卑:“她性子略急,脾气略不好,人……大抵还是不错的。”
“你犹豫了,可见不是,”赵琙回去竹凳,摆手道,“随你,反正你们是同路人,我们是过路人,你爱挨打,爱挨骂,那是你的事。”
陈韵棋微微颔首,细弱蚊声:“嗯。”
她才应完,上面忽然响起石门被挪开的声音。
先是一阵松动,而后是干净利落的移动声。
甬道虽长,但空旷无人,回音显得异常清脆。
来人力气极大,那么沉重的石门,被他一举推开,没有半点停滞。
陈韵棋大惊,现在任何动静都会让她觉得害怕。
季盛也立即抽出武器,把赵琙护在自己身后。
石门被推开后,渐渐有脚步声传来。
极稳,极有力,听不出半点踯躅和犹豫。
不过脚步声只走了几步,来人似乎在打量。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很多纷乱声,可见,只一人。
如果只有一人,那么陈韵棋更害怕了。
今天她和楚筝随着殡葬队伍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那位让她恨得牙齿发酸的少女。
人群拥簇,但少女牵着马站在路边,很难不被人注意到。
陈韵棋也确定,她那张望打量的模样,绝对是在找她们。
所以她尽量用力挥洒纸钱,并靠近幡旗旁边,这才导致还没到阮家里,她的纸钱便所剩无几。
眼下若是她,若真是她……
陈韵棋看向尚还在昏睡的楚筝。
“怎么,害怕啊?”赵琙发现陈韵棋的面容不对,开口说道。
陈韵棋俏容惨白,轻轻点了下头。
一路颠簸,加上乔装打扮,她清丽的面孔早被黄泥染得肮脏,不过五官底子和肤色底子在的人,除非浓墨重彩地胡乱涂抹,不然真的丑不到哪去。
而配上害怕神情和轻轻蹙起的八字眉,陈韵棋本就温婉水嫩的闺秀气质,更楚楚可怜,有着易碎一般的娇柔之感。
赵琙玩世不恭,见惯各色美人,唯独这类纤弱凄凄的可怜美人,赵琙说不出太狠的话。
“季盛,”赵琙说道,“问来者何人。”
“是,少爷。”
季盛上前,对着甬道口叫道:“来者是谁!”
对方显然没想到这里面还有别人,脚步停下,而后清冽低沉的男音响起:“你又是谁?”
回音将男人的声音送来,陈韵棋刹那美眸圆睁。
是沈冽!
他是个寡言的人,一路自从信至衡香,他每日所说得话少之又少,但是她对他的声音记得深刻。
清沉,徐徐,悦耳好听,有力量感,也有疏离感。
可若是沈冽的话,那么……
陈韵棋忽然觉得撕扯一般的痛苦。
她想见他,那样一张绝色面孔,任何爱美之人都想多看几眼。
可是她又害怕见他,以他和阿梨的交情,又以阿梨对她和楚筝的赶尽杀绝,沈冽恐怕也会……
陈韵棋顾不得了,伸手要去推楚筝。
楚筝却先一步睁开眼,耳朵高高竖着,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的声音。
“我们先问的,必须你来回答。”季盛说道。
“你是,郑北口音?”沈冽道。
赵琙和季盛同时一愣。
别人听他们说话,都只能听出京城口音,但这几年一直在郑北,他们说话口音早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一些当地“特色”,些许细节变化,对方居然能听出来。
“你到底是何人!”季盛叫道,“不说清楚便靠近者,休怪暗器无眼。”
“还有机关。”赵琙小声补充。
“还有机关!”季盛大声补充。
“赵琙是你什么人?”沈冽问道。
赵琙一愣,他这,暴露得也太快了点……?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身后动静,赵琙回过头去,发现那两名女子正在朝“产道”方向下去。
“哎!”赵琙低声叫道,“莫下去!下边危险!”
两名女子却是理也不理他,背影快速消失。
“喂!”赵琙音量变高,“非得下去送死,我也不拦你们,周围墙面能不碰便不碰!机关重重啊!”
沈冽剑眉微合,举步走来。
“别过来!”季盛叫道。
“是赵琙吗?”沈冽问道。
“是是是,那你到底是谁!”赵琙不耐烦了。
“探州沈冽。”伴随话音落下,沈冽自甬道口出来,墙壁上凿出来的光落在他俊美深刻的脸上,他一手反背在后,握着一柄长剑,一手执着一盏小油球灯,青水色的束腰长衫直直垂着,端然清泠。
赵琙脸上的不耐神情僵凝片刻,旋即战术性后退一步。
季盛也跟着退却一步,仍紧紧护在家主跟前。
沈冽看了眼主仆二人,再望向周围。
不见机关,不见陷阱,床上有刚睡过的痕迹。
“你为何在这?”沈冽看回赵琙。
“你又为何在这?”赵琙反问。
“阿梨出城了,我一路打听,再寻上山来,寻到了这。”沈冽说道。
“阿梨也来这了?”赵琙惊讶。
沈冽没说话,看着他的目光变沉了一些。
赵琙抿唇,呵呵两声,负手在后:“本世子撞见赵慧恩在轿上乔装打扮,故而一路跟踪到此。”
“你方才,在跟赵慧恩说话?”沈冽问道。
“不是,是两名女子。”
“什么样的女子?”
“怎,你有兴趣?一个还真挺水灵。”
沈冽走去,黑眸仍一寸寸望过石壁。
那些日影穿洞而来,明光处,尘埃浮浮沉沉。
“你得越过这道岩壁,”赵琙指去,“那下面有一条路,你可以下去,都是金银珠宝,寻宝之人颇多。”
“你方才说,下面机关重重。”沈冽侧眸看他。
赵琙讪讪,而后咧嘴一笑,俊容风流明快:“既是宝贝,风险并存嘛,很好玩的,你去看看不就结了。”
沈冽绕过岩壁,后面果真有一条狭长隧道。
“那两名女子下去了,”赵琙说道,“其中一个姿色当真不错哦,身段窈窕,亭亭秀色,你可莫要错过了。”
“她们是何模样,是否一人身受重伤?”沈冽问道。
赵琙抬手在旁扇着风,再一度失去耐心:“是,受伤可重,你现在下去救她们还来得及。”
沈冽看着甬道,侧耳倾听,没有半点脚步声,或是已走远。
他转过身来道:“我出去找阿梨,你若无事,便在此看着,她们若能出来,你看好她们,莫让她们跑了。”
赵琙眨巴两下眼睛,冲说完边抬脚离开的沈冽叫道:“嘿,本世子为何听你的?”
“外面到处都是搜山之人,手中有弓弩,你们若出去,必死无疑。”
“你怎未被射成刺猬?”赵琙上下打量沈冽秀挺的背影,见其不仅毫发未伤,甚至衣衫干净得很,半点不像跋山涉水之人。
沈冽迈上甬道,头也不回:“你说为什么?”
------题外话------
谢谢丝带的打赏,谢谢白矮的打赏,谢谢四月微雨的打赏,谢谢!
石门重被关上,再无声音。
赵琙一屁股坐在土床上,抬手呼哧呼哧扇着风。
这里再无别人,季盛的称呼便改了:“世子,我们真要坐在这里干等不成。”
“沈冽不是我,他的话可信度高,而且,那女子也说,山上正在赶尽杀绝。”赵琙道。
“世子,您这么说自己的。”
赵琙瞪他一眼,又扇了扇风,目光看向石壁上的孔洞。
“世子,您在想什么?”
“本世子也想跑,可没办法跑。你莫忘了,沈冽跟我还有一笔仇未结清呢。”他可比谁都想立刻离开这里。
“沈冽和世子,有仇?”季盛问道。
赵琙干笑两声:“华州兵马之事,他把陶因鹤打了,本世子着实生气,便写信给阿梨说了他几句不是。”
季盛终于想起:“那信被沈冽这臭不要脸的给看了!”
“对!”赵琙咬牙,“这厮,还写信来令我同他亲自赔罪!”
“可方才,沈冽似乎并未提起这事。”
“呵呵,你觉得他会不记仇?醉鹿大街,郭府门口,他把他亲舅舅的手指给剁了!”
“那还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呐……”
“就是。”
说着,赵琙起来,有些焦躁地绕过岩壁,看向下面的甬道。
一直说害怕,其实他们下去以后,还是相安无事地上来了。
下面哪有什么金银珠宝,只有干掉的尸块,刑具,和一堆一堆的白骨,还有就是机关。
以及下面的空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再无其他。
“要不,我们回去?”赵琙指着下面道。
“可别了,世子,下面阴森。”
忽的,那洞壁上传来嘶哑粗劣的乌鸦叫声。
赵琙和季盛同时被吓了一跳。
好几十只乌鸦飞来,就停在那一个又一个小空洞上,尖长的喙啄啊啄,似要进来。
“这黑不溜秋的臭鸟可不是好东西!”赵琙说道,夺下季盛的剑,过去连刺,想要把它们刺走。
然而他越是刺,乌鸦就越凶狠,隔着石墙和他对着干,一顿乱叫。
“真是臭鸟!”赵琙刺累了,垂手道,“若是真进来,便把它们都给烤了!”
“乌鸦嗅觉灵敏,定是闻到了下面的血气。”季盛说道。
赵琙看他一眼,没说话,目光看回外边扑着翅膀乱叫的鸟。
便在这时,鸟儿们忽然朝周围惊叫散开。
赵琙“咦”了声,上前偏头,想看是什么情况,却见一只巨大的鹰隼自高空翱翔而下,朝那些乌鸦迎头冲去。
“好大的鸟!”赵琙叫道。
空中一声惨叫,一只乌鸦被鹰隼一口咬死。
转瞬,鹰隼朝空洞这边飞来,却是将乌鸦的尸体,从洞口一点一点的塞入进来。
洞口太狭窄,乌鸦尸体被鹰隼的长喙啄得烂透。
“呕!”赵琙说道。
“好恶心!”季盛亦看不下去。
但这不是第一只,紧跟着,第二只,第三只,这只鹰隼一连塞入六只。
赵琙整个人都不好了,瘫在土床上,快要口吐白沫。
“这是在……投喂?”季盛说道,目光看向赵琙。
“这给谁吃啊!还投喂!”说完,赵琙一愣,“难道,给住在这里的那个疯子?”
“或有可能。”
“这……这么邪乎?”
赵琙看回外面的鹰隼。
“但是世子,能将鹰隼训练成这样也是厉害的,足可见是位隐世高人。”
“将自己所睡屋舍,修成一个女人孕肚的……隐世高人?”赵琙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以及,”季盛指了指一地的乌鸦尸体,“他还吃这些。”
“呕!”赵琙再度说道。
好在,投喂行动很快结束,鹰隼拍着翅膀离开,没有要再塞东西进来的意思。
赵琙捂着口鼻,一直在咒骂沈冽,骂他竟还不回来。
纸钱遍空乱舞,零零碎碎,投向群山环抱中的深渊。
在纷乱纸钱中,一具又一具尸首,被抛下悬崖。
尸体皆是成年人,却宛似轻飘飘的纸钱一般坠落,跌进狰狞高峡里。
夏昭衣自深渊收回视线,沉目看向远处人群。
棺木刚被放下穴,身披麻衣的男人们一铲一铲往上填土。
地上那些枉死的人则被人拾起,朝青崖边抬去,扬手一甩,从尘世彻底消失。
幡旗招展,在高空猎猎,每一张旗帜都非常大,比成年男人张开双臂还要大。
忽的,夏昭衣眉心轻皱,有所感地回过头去,同时握紧手中弓弩。
“嘘。”沈冽冲她轻声说道。
夏昭衣一愣,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搁在唇前,她眨了下眼睛:“沈冽。”
沈冽避开长满苔藓的湿滑土坡,从一侧极其险峻的崖坡攀来。
夏昭衣伸手欲拉他。
“不用。”沈冽说道,下一瞬,已凭借敏捷身手伏在她身边。
“你怎么来啦。”夏昭衣用气音问。
“稍后说,”沈冽说道,举目看向山顶那些人,一双深邃黑眸在天光下若似点漆,将那些人逐一看去后,他轻声道,“我认识几人。”
“你见过?”
“他们姓方。”
“还真是。”
“他们身手都很厉害,我曾败于一人之手。”
“嗯?”夏昭衣好奇,“是谁,可在其中?”
沈冽轻轻摇头:“败于他手时我十三岁,十四岁再遇,我错手将他杀了。”
“错手?”
“沈谙想留他活命问话,故而我不想杀。”
“好吧。”夏昭衣说道,心里念了句,又是沈谙。
沈冽看回那些人,继续轻声道:“还有一人,身手亦不错,不过不知是生是死。”
“你也输过吗?”夏昭衣好奇。
“三局皆未分胜负,他叫方为,最后一次碰面是在龙渊之下,”说到这,沈冽顿了下,侧眸看着少女明亮清澈的眼眸,“他似乎,被你师父绑缚在了大铁链之下。”
“原来是他。”夏昭衣想起来了。
这人最后的确不知是生是死,师父不杀人,但这人自己的造化,便不知了。
“这般看来,方家人的确厉害。”夏昭衣说道。
这时,山道那头传来动静。
夏昭衣和沈冽朝那看去,两具尸体被人抬了上来。
“好像是我杀的。”夏昭衣说道。
其实不止这两个,还有几人被她踹下了山崖。
两具尸体抬到山顶,方贞莞面色刹那大白,快步朝尸体走去。
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看向那两具尸体。
------题外话------
谢谢圆圆娘的打赏~!
山顶的风太大,方贞莞垂在脑后的长长孝布被风吹起。
她神情已呆,哭不出来,也做不出任何表情。
两具尸体皆是死于他们自己的弓弩之下,而且都是致命之处。
一个是眉心,脖颈。
一个是心脏,胃部。
二连弩,对方不管是角度还是准头,都非常可怕。
方贞莞颤着手,将他们死不瞑目的双眼闭上。
她恨,她好恨!
周围几个男人过来,很轻很轻地安慰方贞莞。
不论是谁,包括两个岁数看着比方贞莞要大的,他们面对方贞莞时的言行也充满恭敬。
这些落在夏昭衣和沈冽眼中,他们对方贞莞的眉眼便更深记数分。
天空没有晴朗多久,又遍布阴云,山风更大,鼓吹着幡旗和方家人的广袖。
那些纸钱滚过黄土,被枉死的送葬人们的鲜血沾湿,方家人的裙踞再拂过那些斑驳血水和纸钱,变得一片泥泞污浊。
从山顶去往墓道入口,需翻大半座丘陵。
夏昭衣此行本就因楚筝而来,随沈冽到墓道入口处后,她打量附近高高低低的坟包,皆是年代已久的老坟。
沈冽是跟着记号找到这的,他无意间发现记号,还以为是她所留。
记号很新,二人随口分析,或是赵琙怕自己回去后迷路所记,又或是赵慧恩留下的。
季盛一直守在甬道另一头,终于见他们二人过来,季盛立即跑去把已睡着的赵琙推醒。
赵琙熟睡得厉害,醒来后睁眼,看向跟在沈冽身后的少女,他眉头轻轻皱起:“阿梨?”
少女未看他,目光正看着角落里被季盛踢去一处的乌鸦尸体。
闻言,夏昭衣回过头来,上下打量赵琙。
跟沈冽纯粹的爱干净不同,赵琙更注重得是自己的衣衫是否得体,有无起皱,可否影响到周身气质。
所以,哪怕跟踪赵慧恩数日,赵琙都在无意识下让自己保持着绝对的风姿。
可以落魄,但绝不狼狈,贵族门庭中长年规整的仪态,他刻进了骨子里。
赵琙低头看了看自己,再看回少女的眼睛。
比起当年那个小女童,少女如今完全长开的五官清媚秀丽,面颊饱满丰盈,晶莹透彻,像一盏薄瓷,也像一层白凉粉上的清衣。而她年幼时便明亮灵气的那双眼睛,越发似会说话,如清湖明月,水灵净澈。
赵琙弯唇,一口灿烂白齿:“阿梨,这些年想姐夫了没?”
夏昭衣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人还死性不改,也一笑:“赵琙,听说你钻屈府的狗洞呐。”
赵琙俊容一凝。
一旁眼眸已变深黑冰冷,正杀气腾腾的沈冽,转瞬如遇花开,隐上笑意。
“这些乌鸦,怎么回事?”夏昭衣看去问道。
季盛上前,将所发生之事一述。
夏昭衣点头,走到往下的甬道口,望了一阵后道:“你们去到过下面,那这下面,可还有其他出路?”
“不知是否还有其他路,但我们瞧了一遍,并未发现。”季盛答。
“她们下去了多久呢?”
“约下去了半个时辰。”
“阿梨,”赵琙好奇,“你莫非要下去?”
夏昭衣没回答,一双眼睛正在打量下面。
“那两个女子,哪里得罪了你呢?”赵琙又问。
夏昭衣想了想,看向赵琙:“赵琙,我不放心你。”
赵琙一咯噔,往土床里面缩了下,警惕道:“何意?”
“若是我们下去,你在上面将路堵死,我们便有去无回,”夏昭衣莞尔浅笑,明眸灵气,“不若,你来带路?”
“不!”赵琙拒绝,“那下面阴森可怖,遍布尸体,你莫要强迫本世子做不愿做的事!”
“我在先礼后兵。”夏昭衣道。
赵琙俊容快扭曲:“阿梨,你不能这么不讲理!”
“可我就是在不讲理,”夏昭衣抽出千丝碧,脸上笑容变明艳,“我可是当年的小妖童,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理字,怎么写?”
“你,你这么歹毒!”
“还心狠手辣。”夏昭衣说道。
季盛飞快跑去护在赵琙跟前,抬手拔剑,才出鞘一半的剑被忽至身边的沈冽一把按了回去。
太过充沛的力道,震得季盛虎口发疼。
夏昭衣将千丝碧另一端轻盈甩去赵琙跟前:“牵着。”
赵琙又恨又怒,委委屈屈地拾起,咬牙道:“阿梨,我是你姐夫,你却拿我当狗遛!”
“你不是我姐夫,也不是狗。”夏昭衣道。
“假惺惺,你就是拿我当狗!”
夏昭衣朝前走去,道:“没有。”
“就有!”
夏昭衣顿了下,道:“狗洞是你自己钻的。”
“……你!”
夏昭衣一扯千丝碧:“走。”
“世子!”季盛叫道,“放开我们世子!”
叫完觉得脊背一寒,他抬头,看向身旁存在感强大,不容忽视的年轻男子。
男子的俊美面孔冷若修罗,黑眸冷静幽沉,深不见底,沉默注视着他。
季盛咽了一口唾沫,弱弱爬起,朝前面跟去。
往下的甬道深长黢黑,偶有石阶,但大多为往下延展的下坡路。
赵琙的嘴巴很难闲下,絮絮说着他这段时间跟踪赵慧恩的所见所得。
说完,又说这几年在郑北过得有滋有味,就是缺少木材。
继而,又聊起李乾局势。
见夏昭衣答复的兴致始终不高,赵琙叹了一口气,幽然道:“你姐姐若在世,定要训骂你几句,说你无礼。”
“李乾不好对付。”夏昭衣终于道。
“怎么个不好对付?”赵琙立即来劲。
“你管好你的郑北。”
“你还不如不说话。”赵琙嘀咕。
夏昭衣于是继续安静。
走没多久,赵琙又忍不住,这次,他想了个其他话头。
“阿梨,我说个人名,我考考你认不认识。”
夏昭衣不作声。
“丁跃进,”赵琙卖弄道,“可认识?”
“曾经礼部修载城防的掌固,后擢升享祭司兼典制司郎中。”夏昭衣道。
“哇,那会儿你还那么小,居然也知道?”赵琙夸张道。
“为何提他?”夏昭衣微微侧头,朝他看去。
“嗯……他死了,你晓得吧?”
“知道。”
赵琙说道:“但是他又没死,他啊,诈死。我之前便在衡香撞见他了,他从一家叫飞霜阁的酒楼出来,对了,就是被这位云梁沈郎君拆了的飞霜阁。”
之前沈冽自称“探州沈冽”,现在,赵琙刻意把“云梁”二字着重咬字。
沈冽早已从季盛后面走到最前,赵琙的挑衅他如若未闻,手中小油球灯极稳,照着上下和四壁。
夏昭衣看了看他,再看向赵琙。
之前她并不在,不过赵琙现在刻意的咬字,夏昭衣耳朵没聋。
赵琙冲她弯唇,笑得纯洁无害。
夏昭衣于是也微笑,说道:“已不是云梁沈郎君了,沈冽如今是晏军统帅,沈郎君,已变成沈将军了。”
赵琙干笑:“小阿梨,你很中意他呐?”
“我和沈冽,刎颈之交,堪以生死相托。”夏昭衣说道。
沈冽脚步微顿,轻轻侧头。
小油球灯的光淡黄清明,他的轮廓半明半暗,平日生人勿近拒人千里的清冷孤傲因此变得柔和几分。
“这样吗,”赵琙上前数步,挨近少女,“那我也行,我和你姐姐情投意合,我和你也可以成为莫逆。”
沈冽忽然寒声道:“你若再玷污夏大娘子的清誉,你的舌头和十指,我便留在此处。“
赵琙冷笑:“沈冽,我和我的小姨子说话,你这外人便不要……”
“铮”的一声,沈冽背在身后的长剑忽然出鞘,赵琙压根没看清他如何出手,伴随一道寒光,利刃已至身前,仅差三寸,便可饮血。
赵琙惊忙后退,脸上的嬉笑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子!”季盛冲来,但不敢妄动。
“你应当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沈冽冷冷道,“你不仅是赵琙,还是郑北世子,你若出事,郑北必乱。你心里清楚多少人盯着郑北这块沃土,外患深重,内忧繁多,陆明峰和云伯中还有田大姚放了多少嘴巴和眼睛在郑北,你不蠢,应当知晓。”
赵琙眼眸深敛,凝在沈冽的脸上:“沈冽,你当真敢动我?”
一只玉润如葱的素手忽然抬起,纤指轻轻捏住沈冽的剑刃。
夏昭衣看着赵琙:“赵琙,在沈冽心中,你为何自信能重过郭三爷和郭五爷?”
赵琙面色微白,薄唇紧抿,没有吱声。
夏昭衣看向沈冽,眸光轻灵闪动,松开手指。
沈冽的眼睛深到望不见眼底,终究,长剑被他收了回去。
“无妨的,”夏昭衣清浅一笑,“我姐姐不会在意所谓名声。”
沈冽唇瓣轻启,最后一字未说。
他回身继续往前,夏昭衣扯了下千丝碧,赵琙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上前去。
越往下面,长坡越垂直,台阶渐渐变多,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
路的尽头是一方平坦开阔的空地,空地西边出现数间不规则的暗室,直接于岩壁上凿出。
其中一间暗室,陈韵棋蹲坐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握着一把生锈的短刀,紧紧地盯着暗室门口。
黑暗如似一双双眼睛,无处不在,注视着她,她也像是融入黑暗,注视着黑暗。
楚筝靠在她身后不远处,从下来后,她便一直迷迷瞪瞪,陈韵棋探过她的额头,滚烫滚烫的,如果再不退烧,她很可能会危及到生命。
“水……”楚筝在昏沉中喃喃。
陈韵棋回过身去,抬手替她擦汗:“可是这里没水。”
手腕忽然被楚筝用力抓住。
楚筝的眼睛在黑暗里凶狠狰狞:“我要水,水!”
“这里真的没水!”陈韵棋被拧痛,“你不要再出声,等安全后,我去给你找水。”
“水,水……”楚筝忽然脱力,靠回去喃喃道,“我要水。”
陈韵棋看向周围黑暗,其实这里未必没水,她们是一路摸黑下来的,走了很久很久,但既然是山体内部,不定真有山泉。
“我去给你找找看吧。”陈韵棋低声说道。
刚才忙于奔逃,对环境的恐惧还未来得及滋生,等从动变静,四周一切便开始鲜活。
未知,幽闭,阴森……这些感觉无一不在提醒陈韵棋,所处之地,远离世日人间。
她摸索着走出石门,屏住呼吸去倾听有无泉水叮咚声,四周阒寂,黑暗无边,岩壁未被凿刻修饰,摸上去凹凸嶙峋。
陈韵棋怕得发抖,扶着墙,一寸寸往前走去。
忽然,她摸到了一个微微松动的凹槽。
陈韵棋的手指灵敏,才触上去便觉柔软,随即停止手中力道。
顿了顿,她颤着手重新放上,不施加压力地来回触摸,应该是机关,心中开始抉择,按或不按。
一声男人的惨叫就在这个时候响起。
陈韵棋忙抬头朝声音来源处看去,离她很近,在她右前方。
“救命啊!”男人凄惨大叫,声音由远而近,“救命啊!!”
声音有些岁数了,好像正在被什么猛兽追赶。
“开门!”男人拍打着一处木门,“开门!!”
陈韵棋清晰地听到木栓在撞击的声音。
“有人吗?开门!救命啊!!”
陈韵棋壮着胆子过去,手指摸向木栓,可以拉扯,是灵活的,并没有上锁。
木门被人从里面撞得啪啪响:“开门,救命啊!”
陈韵棋抿唇,手指缓缓离开了木栓。
“救命,救命!啊!!开门啊!!”男人的呼喊声尖锐破碎,他撞在门上,剧烈的挣扎撕扭。
隔着一道木门,陈韵棋俏容惨白,愣愣睁着一双泪眼,安静地站在这里,没有出声。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嘶哑,最后彻底消失,他好像靠着木门跌在了地上。
全程只有男人的声音,陈韵棋没有听到任何野兽的嘶吼声,或者虫子的蠕动声。
闭了闭眼,陈韵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转过身去时她才发现,她的双腿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
一个踉跄,她跌在地上,不待爬起,上面传来说话声。
陈韵棋抬头看向黑暗,耳朵高竖。
“……其实我觉得整个礼部都很奇怪,在郑北时,民间一度传闻,说宣延二十年前后的连年天灾,就是因为国运被动,绝对有人在礼部和钦天监大肆邪风。”
“到底有无邪风,我们可以抓到那个假死的丁跃进,好好问问。”
“不过,那日我和他撞了个正着,他说不定早就跑了。”
“但这可不怪我,我是无心撞见的。”
……
那位不太正派的俊俏公子的声音非常明显,但脚步声绝对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