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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金西沉,斜去的夕阳把光带走,金溶溶的烟波卷着兰亭阁最西角,终在一盏盏亮起的迎风晚灯中消散。

    院中收整的慢,范竹翊看字的速度便也慢。

    他极尽全力拖延时间,终等到棺盖彻底落地。

    范竹翊不动声色地收起手中几份千字文,看向史国新:“好了,走吧。”

    史国新面无表情,让他先行。

    屈夫人为首的女人们聚在金棺外,屈夫人垂眼看着金棺内部,眉头紧皱,神情分外严肃。

    她身后的姑姑和丫鬟们经过门庭常年规整,此刻皆不露大情绪,但也足见凝重。

    范竹翊走去,脚步不疾不徐。

    屈夫人见他出来,侧头用眼神示意身边姑姑。

    于是几个姑姑和丫鬟上前,试图挡住范竹翊的视线。

    但范竹翊经过时用眼神瞄去,仍旧看到了棺中之景。

    他脚步一顿,容色大变。

    棺中躺着一具尸体,带着金箔软丝面具,身上金线华锦长衣,衣上缀满玛瑙珠玉,尸体双手交握于腹前。

    虽不见半寸肌肤,也可能肌肤已腐尽烂透,但看这模样打扮,应是具女尸。

    更让范竹翊惊奇的,是棺中随葬之物。

    女尸头边放着两个战盔,一个七星盘凤冠,一个九龙金凤盔。

    身侧是一柄未出鞘的亮银长剑,脚边是一樽小巧的青花缠枝香炉。

    这柄长剑,范竹翊未见过,但这款式和剑上走势飞鸿的云生纹,他一眼能够认出,乃前朝之物。

    “你还不快走?”一个姑姑斥道。

    “我或许认得此人,”范竹翊看向屈夫人,“夫人不好奇为何府上出现此金棺与女尸?”

    “你认得此人?”屈夫人道。

    “夫人想揭开这金箔面具吗?”范竹翊道。

    “我等阿梨回来,”屈夫人澹澹道,“你走吧。”

    范竹翊不甘就此离开,道:“那女子可忙,这等事,我愿为夫人效劳。”

    屈夫人定定看着他,方才便没和善面色,现在彻底黑脸,缓缓道:“滚。”

    范竹翊紧了紧手里所握的千字文,心下怒哼一声,抬脚离开。

    待他走远,屈夫人吐了口气,看回金棺内部。

    身后姑姑上前:“夫人,接下去怎么办。”

    “去藏书苑看看那郑北世子是否老实。”

    姑姑略思索,道:“他近来所忙乃阿梨姑娘的事,所以这金棺,我们还要继续瞒着他吗?”

    “阿梨没说不瞒,便先瞒着。”屈夫人道。

    姑姑应声:“是。”

    姑姑快步离开。

    屈夫人看回金棺。

    金棺是假的,半是铂金,半是黄铜粉。

    尸身是假的,里面不过是能撑起衣裳和面具的玩偶。

    但是衣裳、面具、战盔,全部都是真的,来自于拈花斋所藏的前朝宝物。

    剩余的青花缠枝香炉和亮银长剑等物,则来自于衡香城外西朱村里的陈家。

    夏昭衣夜闯陈家后,第二天陈家就被摧枯拉朽一顿抄搬,潘乡长等人将那些搜出来得东西一车一车,全给送入衡香府。

    这青花缠枝香炉和这把剑便是其中之一。

    现在这出戏演了整整一日,屈夫人担心会不会被对方看出破绽,毕竟忽然在院中发现一具金棺这类事,实在刻意。

    希望真如阿梨所说,在衡香这片大地上,不管发生任何事,再刻意也会变得不刻意吧。

    老旧的砖石墙爬满藤蔓,尤其这盛夏,绿绿葱葱,待得天光沉降,万物归暗,许多小虫子爬出,沿着藤蔓往上,一边还要防躲天敌。

    “喵呜”一声,小黑猫借着藤蔓,跃向屋顶。

    卿月阁里的几个家仆追在它后面,一人就要爬上,另一人拉扯住他,叫道:“这是什么?”

    几片绿叶被小黑猫惊动掉落,一片盖在墙角一个小石碓上。

    一个家仆蹲下,将树叶拿开,惊道:“哎呀,真有东西!上面有字!”

    他识字不多,恰好这几字他都认识。

    家仆拾起,一字一字念道:“阿梨亲启。”

    月夕院地势略高,为整个卿月阁最高处,院中桂树十几株,屋宇庭院似银打光炼,浴在白蒙蒙的月色下。

    武少宁等人一直候在外面,灵堂那,戴豫不时派人来问情况如何。

    众人不知,里面不主动开门,外面便不敢上前打扰。

    家仆拎着一包东西,还有那封写着“阿梨亲启”的书信过来。

    武少宁听闻缘由,接来放在石桌上。

    家仆离开后没多久,宁安楼和屈府的人先后到来,各有事情要报。

    不过卫东佑所住卧房的房门仍纹丝不动。

    屋内点了灯,隐约只能看见立在床边打下手的詹九爷和曾记事,他们偶有走动,多数时间都在那立着。

    至于少女,根据光影判断,她应该一直坐在床边。

    时间缓行,漫长不知尽头。

    外面梆声响起,一慢两快,更夫慢悠悠走着,边朗朗高喊。

    房门就在这个时候被从里面打开,已有不少人等困,立即抬头过去。

    詹九爷和曾记事从里面出来,长长一叹气。

    看不清是喜是怒是悲,武少宁等人心下一紧。

    “卫东佑,他如何了?”武少宁低声问。

    “他没事,”詹九爷说道,“早早就醒了,阿梨姑娘边给他治伤,还聊了半日呢。”

    “是痛醒的,”曾记事在旁补充,“真是条汉子!一声痛都未吭呢!”

    武少宁朝屋内看去,不知能不能进去。

    “对了,”詹九爷想到什么,又道,“阿梨姑娘刚才让我问一句,去找小猫的家仆可有发现?”

    “有的!”武少宁说道。

    离石桌最近的同伴闻言,立即取来桌上之物。

    屋内,卫东佑平躺着,目光望着房梁,脑中努力回忆细节。

    夏昭衣正在他的胳膊上缝补伤口。

    尖锐银针生生扎入皮肉,被缝补的人不声不响,如不知痛。

    正缝补的人也不手软不眨眼,针法细致,尺寸拿捏得正好,不多加一针让他受苦,也不会少去一针,有碍恢复。

    屋内分外安静,似乎少女手中所缝得是一件衣裳,而不是人皮。

    詹九爷将那包小物捧入房中,低声叫道:“阿梨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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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昭衣看了信封和包裹的形状一眼,没有马上去接,让詹九爷先放一旁,她继续处理卫东佑的伤势。

    一直到卯时,卫东佑再度沉沉睡去,詹九爷和曾记事伏在桌上入梦,夏昭衣终于起身,洗完手后走到窗下长桉旁,拾起包裹旁的信。

    信上的字,她之前一眼便知晓是谁的,拆开信封,取出信纸后,她先去看最后一页信纸上的落款,果真是风清昂。

    窗扇微微敞着,晨风徐懒吹来,夏昭衣额前碎发随风轻动。屋外天启明光,东边苍穹一层澹芒,浅粉霞色在其上若隐若现,天地一派温软。

    信纸共十一页,序首称呼不是信封上的“阿梨”二字,而是离岭之女。

    与离岭之女书:

    十年前,吾尝闻离岭有女,貌比仙,慧如山,灵动逐风,高洁秀美,不谙尘间,与世无争,天下独绝。

    此秀净之人,莫得溘然散于天地,亡于中原之外,吾时感大憾,若得,何其美哉!

    此念一起,贪嗔欲恨竞生,争高直上。

    吾日渐难耐,意难平,心难静,似有绒羽挠痒,不可安寝,日夜辗转反侧,千万声响于双耳昼夜说话,势如雷吼,皆汇于一语:需尽快赴北境!

    然,吾痛失!

    幸哉,千万曲折后,忽又得知离岭尚还有一女。

    汝本姓乔,缘何作夏?然此不得紧要,只要出自离岭,便是上品。

    其下几页,皆是残虐之法,用词极尽陶醉自恋之态,深陷狂热。

    最最后面,他称,必要清算她和沉冽擅闯阮家里南山溶洞之过。

    全信千字,夏昭衣平静看完,将信放回信封,打开一旁的小包裹。

    里面有一根玉簪,是她丢给楚筝自我了断的。

    楚筝选择以长剑自戕,这玉簪无人去拾,便留在了她尸身旁。

    除却玉簪,还有之前在洞中所看到得一模一样的画。

    夏昭衣当时未看完,看到被扒光衣裳那她便看不下去,现在一张一张翻阅,翻过行刑图,后面是入殓,葬礼。

    几张入殓图被画得极其“生动”,遍铺细节,就连覆盖在破败模湖的血肉和内脏上的锦衣,都被仔细描摹出花纹样式。

    忍着周身寒意,夏昭衣将所有画看完,把它们放在玉簪旁边。

    包裹里还有最后一物,是一个木头小匣子,略有些分量。

    夏昭衣将它转了个身,以匕首撬开,将它朝窗开启,并无毒气或暗箭射出。

    将小匣子转回至正面,晨光下,一截一截断指塞满木匣。

    以食指居多,小指最少。

    不是新鲜断指,皮肤沉积枯黄,做了明显的防腐处理,夏昭衣以匕首轻按,肌肉保持着非常好的弹性。

    断指下面压着一张纸,她以匕首将纸取出,上写,乔家人断指,后续再有旁物奉上。

    夏昭衣将木匣合上,将纸张放在一旁,将玉簪和信,还有那些画都放入包裹中,重新系好。

    之前所见得那些画都被沉冽带走,未想竟还有相同的一份。

    又或许,还有相同的第二份,第三份。

    对方的目的简单明了,恐吓,威胁,下战书,并以挖苦刺激她为乐,字字句句皆透着享受。

    倘若她真是乔家之人,见到这些断指,怕的确会更凄神寒骨。

    然而多可惜,她不是,即便见到这些画,她虽仍胆寒,却不会再被激起更多的惶恐与惧色。

    将床旁地上的纱布和断线都收拾妥,夏昭衣带着小包袱悄然离开。

    院中却仍有人守,朦胧晨光下,枯坐着一个人影,他显然也没料到屋门会被忽然打开,略略惊了一跳。

    看清他模样,夏昭衣眉心微拢,走去说道:“杜大哥。”

    “阿梨,你一夜未睡?”杜轩开口,声音嘶哑,难辨音色。

    夏昭衣点点头,打量着他的眉眼:“杜大哥也一夜未睡吧。”

    杜轩的眼睛通红发肿,眼眶漆黑,发丝凌乱无章,周身气度尽失,全无平日青衫磊落的儒雅潇洒。

    “我不打紧,”杜轩朝屋室看去,紧张地问,“卫东佑他……可还好。”

    “他身子好,已无大碍,今后可能会略有些跛脚,但能走能跑,双手也无残废。”

    杜轩唇瓣颤抖,深深闭了闭眼,如释重负。

    “那就好,那就好,”他看着少女,“阿梨,多谢了!对了,你快去睡吧,一夜未休息,你该很累了。”

    “我不急,”夏昭衣道,“沉冽……还没回吗?”

    “嗯,少爷还未回。”

    “城外可有送什么消息回来?”

    “有,就说无事,众人皆安。”

    夏昭衣点点头:“那便好,杜大哥,你也去睡吧,你是万万不能垮的。”

    “我知,”杜轩浮出一笑,“阿梨你勿担心,我不会有事。你先去睡,我再坐会儿。”

    夏昭衣确实很累很困,于是不再多留。

    不过回去她之前睡着的卿月阁小苑前,她先寻了个值夜的家仆,让家仆去将戴豫唤醒,令戴豫把杜轩带回去。

    天色越来越亮,衡香在晨光中缓缓苏醒,大街小巷飘起早饭米粥香。进出城的乡道上,菜农们挑着菜筐,挤挤挨挨。

    西南城门外,李国豪领着城南都卫府的几队士兵管着进出城的秩序。

    虽然处处是人,鸡飞狗跳,但当下时局严峻,进出城的百姓很是守序,不用他们多加吆喝。

    李国豪坐在路边长板凳上,正在吃一个白面包子。

    近几日太忙,他吃一口打一个哈欠,泪眼盈眶。

    吃到一半,西边半里外传来沸腾喧哗,靠近那位置的人都围了过去。

    李国豪暴躁起来,喊一个士兵过去看看。

    士兵还未过去,那边跑来好几个菜农:“军爷!那边土里埋着当兵的!好几个呢!”

    土坑非常大,大且浅,深度半丈都不到,埋在土下的士兵尸体已呈腐烂状。

    李国豪推开比肩接踵的人群,一望到土坑中士兵身上的制甲,便觉双眼一黑。

    又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兵!

    李国豪的副手跟着他一并来,瞧见土坑里的士兵,他直接惊呼:“完了!”

    “住口!”李国豪斥他。

    副手赶忙闭嘴,看向李国豪的目光充满了惊疑和恐惧。

    虽然有所腐烂,但有几个士兵的面部仍可辨认,与几日前在陈家祠堂所挖出来得尸体一样,都是那日随胡校尉和潘辉一起闯入屈府,后出来往北逃去的衡香守卫置所的兵卒。

    眼看围来得人越来越多,李国豪忙调度士兵,将此地圈住,控制起来。

    他各派一人,一个去往陈家祠堂找沉冽,一个进城去衙门找夏家军的夏俊男将军,报告此地的发现。

    而后,他悄悄吩咐自己的手下去城南都卫府找姚新正。

    之前陈家祠堂的尸体被挖出来时,他也第一时间派人去找姚新正,但姚新正觉得当初那事不宜跟夏家军和晏军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日头越来越大,守卫置所的士兵闷闷的尸体都被挖出,共九具。

    最先赶来的午作估算时间,他们已死至少有四天,但绝对不是四天前便埋在这的,根据现场一番推论,午作觉得应是昨晚半夜所埋。

    李国豪便令人去找附近的乡民打听,问昨晚夜间可有异常。

    结果,真有。

    靠近三拜山的紫苏染坊,昨夜遭遇鼠患,奔逃而出百来只老鼠,把作坊里的质料和染帛全咬了。

    为此,整个紫苏染坊打了一整晚的老鼠。

    李国豪听闻老鼠二字,立即觉得不对:“老鼠?百来只?!”

    衡香很少闹鼠患,因为蛇多,且前几日官府张贴告示抓活鼠和活蛇。

    十只活鼠可换一钱,一时间,地里田里全是抓鼠的,怎么可能还有百来只一起活动的老鼠,除非……

    “难不成是沉将军他们放进陈家祠堂暗道里的老鼠?!”李国豪道。

    旁边的士兵说道:“绝对是的!”

    “怪,太怪了!”李国豪想了想,再派人手分别去找夏俊男和沉冽,他则带着一队兵马赶去紫苏染坊。

    衡香染坊都聚在三拜山山脚,紫苏染坊不大不小,规模中等。

    李国豪带人在两刻钟内赶至,紫苏染坊半里外的山坎里,密密麻麻都是老鼠尸体。

    山坎上围满附近乡民,见衡香府里的兵马过来,有几个爱起哄的乡民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李国豪不屑理他们,沉着脸往染坊去,紫苏染坊的东家领着几个管事候在门口,遥遥迎来。

    昨夜损失惨重,这会儿还惹上都卫府的军爷,染坊东家真是没处哭。

    偏李国豪是个脾气不好的,没有半分好脸色,直接令染坊东家带路,去看看老鼠出来的地洞是何模样。

    待他们消失于视线,山坎旁的乡民们一下议论开。

    聊着聊着,有人提到外面的士兵尸体。

    人云亦云,众口铄金,九具被传成了九十具。

    衡香守卫置所的兵,被传成了夏家军和晏军。

    甚至还有人传,阿梨身旁最得力的一员大将也被残害在那,凄惨死相被他描绘得极其生动。

    旁人或皱眉,或唏嘘,或大感兴趣。

    一个苍苍老者,面貌平平,身着灰黄布衣,站在人群中侧耳。

    相比起旁的老人,这名老者的眼睛无半点昏黄浑浊,明亮清澈的眸子,眼底似有雪景。

    他专心听着那些人说话,目光随他们的动作神情而盈动。

    城南都卫府的人进了紫苏染坊,一直没出来。

    山坎这边看热闹的人劲头过了,三三两两离开。

    老者仍站着,直到被几个老伙计喊着一起走,他才应声离开。

    不过回田里干活的心思早便没了,老者随便寻了个买酒的借口,便朝进城的大路走去,走了好几里,果真见到路上围着的一群守卫戒严的士兵。

    恰好板车被推来,地上那些尸体被白布遮盖,一具一具抬上车。

    哪有九十具那般多,这坑虽大,但着实浅,顶多十来个。

    “唉,”老者轻叹,“这谣造的。”

    几个妇人从他身旁经过,闻言朝他看去。

    老者有所感,转眸看着她们。

    几个妇人上下打量他,边走边对同伴低声滴咕,这个老头的声音听着好年轻。

    老者把手往身后背去,虚虚握成拳,目光倒是没转,就这样一直和她们对视。

    几个妇人皱眉,回过头来跟同伴说,这个老头怪得要死。

    待她们走远,老者才从她们身上收回视线,看回远处的土坑。

    最后一具士兵的尸体被抬上板车,车子朝城里拖去。

    前几日才道抓鼠可换银钱,今日老鼠就从紫苏染坊里跑出这么多。

    且这地方,还埋了士兵的尸体。

    老者雪亮清澈的目光变得若有所思,忽然,他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灿烂笑容,心道,原来是这样。

    不过,前几日抓鼠,现在卿月阁中或在抓猫,南下焦进虎的俘兵还在衡香,而外头据说时局又乱。

    这么多内内外外的混杂,这小小女子该当焦头烂额了,只能盼望她还有心力来管一管这染坊的事。

    “都是这里出来的,”紫苏东家指着黑漆漆的酒窖,对李国豪道,“暂无人敢下去,早上还爬出来不少蛇,也不知有毒无毒。”

    “蛇吃鼠,不奇怪。”李国豪随口说道。

    毕竟这些老鼠和蛇,他知道打哪来。

    几个火把放下去,李国豪等人大惊:“这酒窖,这么大呢。”

    少说有半亩。

    “是啊,这酒窖可大,这作坊是我六年前盘下来的,酒窖是前任家主留给我的。”紫苏东家道。

    “留给你的时候,这地方是干嘛的?”李国豪问。

    “也是染坊,哎,可惜我没学到人家的本事。”

    “哦。”李国豪都是随便问问,兴趣不大。

    忽然,那酒窖下面传来动静。

    李国豪一顿,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他看向身旁一个手下,压低声音道:“你们听到了吗?”

    “听到了,”众人低声道,“有个老太婆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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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不是!”紫苏东家汗大如豆,忙道,“那下面不是老太婆,那下面没人!这声音是像,但不是!”

    “那这声音,出自何物?”李国豪问。

    “实不相瞒,军爷,我也不知……”紫苏东家朝地窖看去,“这声音时有时无,似是最里边的墙内所出,但我不敢过去,想过雇人去看看,却也无人敢去。这酒窖,就这么荒废着了。”

    这时,那声音又隐隐传来,正要发话的李国豪停下,屏住呼吸,凝神去听。

    呜咽呜咽,哀哀叨叨,不清脆,当真跟老太婆发出来得一般。

    最后,声音慢慢消失。

    “是墙里面的?”李国豪问。

    “对……”紫苏东家说道。

    李国豪皱起眉头,望着幽深深的地窖。

    众人等着他发话,无人出声。

    忽然,几只老鼠“吱吱”地跑出来,包括李国豪在内,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妈的!”李国豪痛骂,“又是老鼠,还没完了!”

    却就在这时,那酒窖深处传来非常凄厉的一声惨叫,那“老太婆”从悲凄低迷的哭声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骤然惊起的声音,比老鼠的“吱吱”叫还要恐怖,一个士兵直接沿着土阶,滚了下去。

    方一落地,里面传来更刺耳的巨响,士兵吓得大叫,连滚带爬地起来,顾不上身子被摔痛,拔腿便往上面跑。

    却听一人沉声怒喝:“何人喧哗!”

    声音铿锵有力,中气十足,李国豪眨巴眼睛,听着,竟还有几分耳熟……

    “可是,张稷张执令?”李国豪说道。

    里边沉默了下,道:“李国豪?”

    “欸?!”众人大喜,李国豪开心道,“真的是张执令!”

    这下哪里还管什么“老太婆”和害怕,李国豪第一个冲了下去。

    张稷皱眉,看向沉冽:“沉将军,是李国豪的声音。”

    这是一条很长的土石阶,陡度不大,台墀宽长,空间阴暗潮湿,有一股很浓的霉味。

    沉冽走在最前,已在二十步外,因为后边动静,他早早停下,此时侧身望着张稷。

    叶正紧随在后,手里的火把将沉冽的身影往后面投去,狭长波折在坑坑洼洼的岩壁上。

    “在李国豪说话之前,似乎还有其他声音?”沉冽问道。

    “好像是老婆子的哭声和惨叫声。”张稷说道。

    “这怎么可能呢?”叶正说道。

    “将军,我可以作证,我听到了。”旁边一个士兵小声道。

    “我也有。”另一个人道,举起手来。

    “不确定是不是,但很像。”张稷道。

    正因为听到了哭声,他才站在这边寻觅。

    “张执令?”李国豪的声音这时响起,“是你吗?沉将军呢?”

    众人顿时朝岩壁看去。

    李国豪这边睁着眼睛在等。

    刚才听到张稷的声音,他脑子一热便赶来了,现在停下才注意,这地上密密麻麻,全是死老鼠,他差点没吐出来。

    他的手下们举着火把,一个个神情也不好受。

    还有那个同样一股脑热就跟来了的

    “你怎会在这?”张稷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在何处?”

    “张执令,说来话长,你瞧瞧我这边能过去不?”

    “稍等。”张稷说道。

    他看向走近的沉冽:“沉将军,是否破了这岩壁。”

    沉冽抬眉,自上而下端详这过道,顿了顿,他看向阮国良:“凿。”

    “是!”阮国良应声,立即让左右副手前去。

    阮国良性情粗犷,他的左右副手是他根据自己的喜好挑选的,两个都是大块头,又莽又勇。

    二人拿着大锤上前,抬手怒凿。

    一锤下去,凄厉恐怖的惨叫声却刹那响起,震天荡地,恍如尖锐的长刺瞬间扎入耳朵。

    两个大块头失声惊吼,一个大锤吓落地,另一个肩膀被吓得跳起。

    周围好多士兵也几乎在同时大叫,抱住双耳,就连张稷这见惯风雨的老兵也差点腿软。

    反倒是叶正这样经过特训的暗人要稍显澹定,不过也白了面孔,惨澹无血色。

    叶正看向全场唯一处变不惊的年轻男子:“少爷……”

    沉冽肃容冷厉,黑眸冻如冰山,望着洞壁上出现的裂缝,道:“再凿。”

    他亲口下的命令,两个大块头不敢违背,稍缓过来后,立即又举大锤,用力砸下。

    随着大锤落下,刺耳惨叫再度响起,好在众人这次有所防备,不再如之前那般被吓到。

    更多裂缝出现在洞壁上,洞壁质量差得让人意外。

    张稷忽然说道:“且慢!”

    两个大块头停下。

    张稷快步上前,伸手朝洞壁摸去。

    他模彷之前第一次在这里胡乱摸索洞壁的模样,忽然,又有嚎哭尖叫声响起,不如大锤砸下来得响,却也渗人。

    张稷眉头紧拧,在那个地方又按下,一模一样的嚎哭声再度传来。

    他取出一把匕首扎去,声音有所改变,但变得是粗细高低和音阶之分,不变得是音色。

    张稷愣了愣,脑中出现一个猜测。

    “是乐器。”沉冽说道。

    “对,”张稷回头看向他,“这里无鬼怪与诡秘之事,这岩壁构造特殊,如同一座乐器!”

    有人能以叶片吹奏,有人以竹快敲击高低不等的瓷器奏乐,万物皆可为乐器,这面岩壁竟也是。

    “并非偶然,乃有人为,”沉冽看向岩壁,沉声道,“继续凿。”

    “是!”两个大块头领命。

    在一声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和偶然响起的“老太婆”的哀哭声中,洞壁终于碎裂出大窟窿。

    但洞壁太厚,李国豪他们还在墙外墙那头。

    张稷丈量了下,粗粗估算,厚度至少半丈。

    而之所以能够和李国豪他们交谈,因为洞壁虽厚,却非实心,中间甚至还有偶然从上面缝隙里穿下来的风。

    每有风起,便有“老太婆”的哭声,强弱随风之大小而变。后因两个大块头手中大锤对岩体的不断破坏,这“哭声”渐渐荒腔走板,最后彻底变样。

    不多久,嚎哭声也消失,一个大块头伸手掰扯下一片岩体,好多老鼠的尸体在缝隙中滑落下去。同时,李国豪那边的火把的光传了过来。

    谢谢阿瑾的打赏?(?^o^?)?

    “沉将军!”

    “沉将军!”

    一看到对面的火把,李国豪等人连声叫道。

    张稷等人则皱起眉头。

    暗道里的气味已不好闻,随着溶洞被砸开,对面酒窖传来得味道恶臭腐烂,直接穿透他们遮在口鼻上的厚布,阵阵刺入鼻腔。

    “你那是何处?”张稷说道,“你们怎么在这?”

    李国豪这头的洞太小,还没他的脸大,他句偻腰背将脸凑在洞口张望。

    “此事,起因是今早路上发现的尸体!”李国豪说道。

    他将路上发现尸体,再派人打听,而后寻到三拜山紫苏染坊的事道出。

    说完,他令手下把跟着他们下来的紫苏东家喊来,让他说一说这个酒窖。

    紫苏东家从没见过这架势,颤颤巍巍道:“军爷,六年前适逢乱世,衡香也大乱,一乃当时很多人都想追随皇上去河京,所以急于变卖家产!二乃东平学府落座衡香,有人说皇上要迁怒,市井谣诼大盛,称衡香要遭屠戮,所以大量商贾纷纷贱卖产业!紫苏染坊前东家姓张,单名贺,庆贺的贺。他也急于出手,所以价格给的甚低,让小民心动,故而筹钱买了下来。小民见他已将紫苏染坊做得小有名气,便不打算改名,借着他这名号继续做下去!这酒窖里的诸多古怪,小民半点不知呐!”

    “这下边一起风,便有古怪声响,你当真不知?”张稷道。

    “怕呀!”紫苏东家欲哭无泪,“军爷,这声音小民实在害怕,早便请过不少方士和术士了,可无用呀!小民也不好对外太声张,我这是要开门做买卖的,被人嫌晦气,可怎么办!”

    “如此听来,这个地方是用来吓人的。”叶正在沉冽身旁小声道。

    “沉将军,”张稷走到沉冽前,道,“又是衡香守卫置所的士兵尸体。陈家祠堂刚出事的那个晚上,二小姐便派人去查那名最先发现尸体的姑娘。但那姑娘消失无踪,无人知她是谁。现在,这些士兵直接被埋在进出城的路中央上,这似乎也是一个鱼饵。”

    叶正皱眉:“少爷,我们接下去怎么办?”

    沉冽看向他们前方还没有去到的甬道,顿了顿,沉声道:“李国豪。”

    “在!”李国豪在那头立即应声。

    “立即回去衡香府,找司户吏员查这李贺。同时加派三百人手,控制紫苏染坊。”

    “是!”李国豪领命。

    紫苏东家睁圆眼睛:“军爷!不可啊!这染坊是我所有的身家性命!我为买这染坊……”

    李国豪的手下们立即上前,将他拖下去,喝令他闭嘴。

    “陈家祠堂离此处,若是从地表上走,要多久?”沉冽又道。

    李国豪算了下,道:“回沉将军,途中不少丘陵,曲折蜿蜒,算起来,约一个半时辰!”

    沉冽侧头看向阮国良,后者不待他发话,立即双手抱拳:“将军请下令!”

    沉冽道:“你带十人自紫苏染坊回去,再带百人重下密道,这次不走主道,遇北往北,至尽头后反,回主道后,继续往北。”

    “属下遵命!”阮国良说道。

    两个大块头还站在岩壁前,一人指了指小洞:“将军,从这吗?”

    “继续凿。”沉冽道。

    “是!”

    “张执令,”沉冽看向张稷,“你可借由此处回城,阿梨那里定还有很多事需你相助。”

    “那么,沉将军呢?”张稷道,“将军身上亦诸多要事,莫非还要继续往前?”

    “嗯。”

    “可是,”张稷皱眉,声音压得极低,“沉将军,我们明知有人故意引路,如若前方有险难,那……”

    “在陈家祠堂准备要入暗道前,我们便已知了。”沉冽道。

    张稷微愣,道:“那,好吧。”

    两个大块头已抡起大锤,再度重重砸下。

    那尖叫声响因为变形,越发显得诡异。

    沉冽不作停留,带人离开,剩下张稷和两个副手,还有阮国良所带领的十人在此,等着两个大块头开山破洞,好离开暗道。

    待走远,叶正轻声问:“少爷,如果前路无尽头,难道要一直走下去吗。”

    “很快就到点青江,不会无尽头。”沉冽道。

    叶正点头,又道:“少爷,您该不是想要摸清这整片地道吧。”

    沉冽是有此意,但见叶正语气,沉冽道:“你可是累了?”

    “倒也不是,而是……”叶正的话停顿了下来,目光望着对面的洞壁。

    沉冽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浓眉轻拧。

    那洞壁与其他洞壁无异,但是,刚才好像动了一下。

    跟随在他们后面的人全都望去,有人怀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抬手揉了又揉。

    叶正抽出背上的大刀,一步步朝那洞壁走去。

    近了之后,他伸手去触摸墙面,神情大变。

    手指一紧,他拽住“洞壁”用力一扯,“哗啦”一声,巨大的帘布从上空砸落下来。

    叶正迅速后退,沉冽一步上前护他,好在这里没有机关。

    四处溅漫的尘埃散去,众人手里的火把终于穿透沙海,险些被灭顶的火光照出前方宽敞巨大的空间。

    六座安宁慈净的石像端坐于满布山石、桂树、花蝶凋纹的紫檀边金宝座上。

    石像涂了防虫的漆,但掉得严重,许多地方已被蛀出孔洞,除此之外,还有光阴年岁带来得斑驳老态,使得这六座石像,除却姿态看上去慈蔼和善外,很难辨清容颜。

    叶正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灰色斑斓、极其逼真的岩壁色帘布,再看向沉冽:“少爷,刚才应该是一只老鼠惹得帘动。”

    沉冽打量着那六座石像,澹澹道:“这帘布色泽,街上应很难买到。”

    “对,谁会买这种布呢,而且它和周围的岩壁……”叶正顿了下,道,“啊,少爷!我明白了,你是指紫苏染坊!会不会便是那位张贺?!”

    沉冽没说话,目光落在其中一座石像上,黑眸变沉变冷。

    这座石像,也是在场六座石像中,眉目保存最好的一座。

    叶正朝那座石像望去,双眉渐渐皱起。

    “这石像,”叶正喃喃道,“怎么和老太爷那么像!?”

    他口中的老太爷只有一个,醉鹿郭氏现在最大的大家长,郭老太爷,郭澍。

    谢谢四月微雨的打赏!谢谢~~~ヾ(??▽?)ノ

    “金棺,女尸,女尸,金棺……”

    范竹翊来回在屋中踱步,口中反复念着这几个词。

    那些都是前朝的,他确认是前朝。

    那金棺样式,那金箔软丝面具,那华锦金衣,那七星盘凤冠和九龙金凤盔……还有那柄未出鞘的长剑和小巧的青花缠枝香炉。

    但这女尸身份,会是谁呢?

    也没听说过衡香有什么较出名的名门公侯的女卷。

    倒是赵宁和屈溪翎,以她们那穷奢极侈的作派,她们哪天咽气了,倒有可能会这么造。

    敲门声响起,娇滴滴的少女声音说道:“范老先生,我家大娘子让我把这些东西拿来给您。”

    范竹翊止步,想问何物,转眼又觉他已落落一身,穷困潦倒,有什么是什么,来者不拒。

    范竹翊过去拉开房门,刹那一股恶臭传来,他定睛看去,是一锅黑焦焦的……

    “这是什么?”范竹翊惊道。

    同时耳朵听到楼下乱糟糟的一片,一群妇人不知在忙什么,大声吆喝,好不热闹。

    “是特制的鸡腿子和鸭腿子,”倚秋笑嘻嘻捧去,“闻着臭,但可好吃了!”

    “这是用臭豆腐水泡馊掉的鸡腿才是吧!”范竹翊快吐了,“拿走拿走!”

    “不嘛,范老先生,我家大娘子说了,给你就是给你。”

    说着,倚秋迈腿朝屋里走去,范竹翊一把拉着她,他也没使劲,倚秋手里的小瓷锅却没捧牢,咣当一声,摔在了地上。

    恶臭顿时散发得更加严重,汤汁四溅,墨汤浓稠,范竹翊张口就欲呕吐。

    隔壁屋室,端坐着正要喝茶的赵宁皱眉,缓缓放下茶盏。

    屈夫人坐在她对面,肥胖的手捂住口鼻,五官头一次露出这种神情,又想笑,又因恶臭而难受,故而变得分外纠结。

    “哎呀!”倚秋叫道,“你,你怎么回事,我家大娘子好心给你送来得食物,你这么糟践!”

    “我都说了,这是好东西!花了几十种名贵药材熬制的,因为阿梨姑娘在忙,来不了,所以才打算来便宜你!你倒好,直接就给扔地上了!我说你这臭老头子,叫你声老先生,你真就不知好歹了!”

    “要不是看在你的徒弟沉谙公子救过我一命,我现在就跟你不对付!”

    “你再瞧瞧你,你有什么本事啊,又丑又穷酸的糟老头子,还在这里摆威风,你现在啊,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是我家娘子好心愿意收留你的!”

    ……

    倚秋平日声音很好听,但这会儿抱着故意激怒对方的原因,她必须要扯着嗓子大骂,现在因为语速快,情绪激动,显出几分尖锐和刻薄。

    范竹翊脸上神情越来越怒,好几次伸手要关门,都被倚秋挡住。

    倚秋不仅不给他关门,甚至还口口声声要他趴地上学条狗一样,用嘴巴去舔。

    范竹翊跟她对骂了起来。

    “哼!为老不尊的老东西!”倚秋双手插腰,上前一步,“我告诉你,我生过重病的,你要是再敢回嘴,给我气出个好歹,我家大娘子才不会放过你呢!我是大娘子跟前的大红人!你懂吗,大红人!”

    屈夫人托着腮帮子,冲赵宁指了指外头,再竖起一根大拇指。

    赵宁浅浅一莞尔。

    “你给我住口!

    !”范竹翊忽然暴喝,情绪分外激动,将倚秋朝前面用力推去。

    倚秋的脑袋不偏不倚,撞在了中间的石柱上,重重一磕,她闷哼了声,身体软绵绵的滑落在地。

    范竹翊傻眼,瞪着眼睛看她。

    缓了缓,范竹翊朝她走去,抬手就欲去探她的脖颈,楼道那边却传来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范竹翊赶忙朝另外一边看去,拔腿快步逃离。

    边跑,他边庆幸楼下这会儿正忙,他们刚才吵架的声音被完全盖住了。

    “吱呀”一声,屈夫人拉开隔壁房门,赵宁跟在她后面走出。

    倚秋在地上睁开一只右眼,而后两只双眼都打开,高兴地爬起:“娘子,我这演得可泼?”

    “尚可。”赵宁澹澹道。

    “厉害着呢!”屈夫人笑道,“可给我看了一出好戏!”

    “谢屈夫人夸奖!”倚秋伶俐道,“我现在啊,就希望这范老先生能够畅通无阻地逃出去!”

    “是的,”赵宁目光低头看向楼下天井,道,“看牢一个人容易,要不露痕迹地放跑,那才是难。”

    “喵呜~”

    黑猫懒洋洋趴在屋檐上,冲院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叫道。

    无人理它。

    宁安楼的伙计赶来卿月阁,告知夏昭衣范竹翊已逃走的事。

    夏昭衣正在给卫东佑施针,闻言点了下头,说道:“辛苦倚秋了。”

    “那味儿,可太难受了……”伙计忍不住道。

    夏昭衣澹笑了下,自袖中摸出几颗糖来递去:“我身上暂无它物,这几颗糖,先拿去送给倚秋吧。”

    “好咧!”伙计接来,“阿梨姑娘亲赠得糖,倚秋可要开心死啦!”

    宁安楼的伙计离开没多久,衙门派来的人过来禀报衡香守卫置所的士兵尸体之事,还有紫苏染坊的事。

    事情略复杂,还要加上紫苏染坊的前世和衙门司录司户那所翻找出来得资料,派来得两个士兵前后说了足有两刻钟。

    夏昭衣起身让詹九爷和曾记事帮忙揉捏卫东佑的肌肉,疏通他的血液,她示意两个士兵随她一起去院外。

    见有人出来,小黑猫又“喵呜”了声,慵懒地朝天翻了个身,爪子挠来一旁枝桠,啃了起来。

    夏昭衣听完两个士兵的话,道:“在那染坊下边,沉将军恰也在?”

    “嗯!”

    “他可还好,有无受伤?”

    “这……我们不知,”一个士兵道,“派回来的人未提过。”

    夏昭衣点头,道:“如此听来,那暗道着实奇怪。”

    被人蓄意变成一座怪诞乐器,其目的,或是防人发现这暗道,也或是防人下酒窖。

    陈家祠堂前发现士兵尸体,她便平了整座陈家祠堂和陈家旧宅。

    现在,不怕她将紫苏染坊也给移平吗。

    不过,在紫苏染坊制造古怪者和把他们引去紫苏染坊的人,是同一批呢,还是不是?

    两个士兵在卿月阁没留多久,出卿月阁后,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南出城的方向而去。

    夏昭衣留在院子里,翻看司户和司录整理得有关紫苏染坊前一任东家张贺的资料。

    资料有限,寥寥数行,内容实在不多,不过能看出染坊上税正常,从无被人报官的纠纷。

    以及,至少百年之内,这个紫苏染坊就是张家人的,跟现任东家买入不同。

    张贺无妻无子嗣,户籍上边,张贺只有一个老父亲,在五十年前太寿三年便死了,名叫张腾飞,字……相思。

    夏昭衣怀疑自己看错了,又定睛看去,这字,当真叫相思。

    庭院里的风像是变凉,夏昭衣眉宇凝重,耳边忽然响起吱呀一声响,她微顿,回过头去,是曾记事。

    “阿梨姑娘,”曾记事走来,“卫少侠醒来了,说要喝水,我去后厨要壶温水去。”

    “嗯。”夏昭衣点头。

    曾记事抬手一揖,脚步忽又一停,看着她的脸:“阿梨姑娘,您的脸色怎么有点不太好。”

    “没什么,”夏昭衣道,“曾记事去忙。”

    曾记事只得点头,离开月夕院前,忍不住又回头看他。

    “曾记事!”夏昭衣却同时叫道。

    “嗯?阿梨姑娘。”曾记事恭敬道。

    夏昭衣合上册子起身道:“我出去有些事,卫东佑便有劳你照顾,记得一个时辰为他推拿一次,四个时辰为他除去绷带换药。”

    “嗯,好!”

    夏昭衣匆匆走了。

    “喵呜~”黑猫看着她的背影,懒洋洋地再度叫唤。

    牵马从卿月阁侧门出来,夏昭衣的目光看向街角的馊水桶。

    远处,一人推着沉重的大木筒板车过来,遥遥瞧见气度不凡的少女牵马立在卿月阁侧门前,他赶忙停下脚步,不敢再过去,想着等她先走。

    夏昭衣有所感地转过头去,看到他板车上的大木筒外所贴着的红纸黑字,一个硕大的“脏”字,她便牵马过去。

    那人见她看着自己,心里一怕,脏兮兮的双手在身上一顿抹。

    “见过,”夏昭衣近了道,“烦请问下,这里的馊水桶,都是你在处置的吗?”

    “大娘子,我是受雇于人,这馊水桶若是惹您不痛快了,我得回去同……”

    “不不,”夏昭衣微笑,“我是想问,这附近的野猫常在这里吃东西,是吗?”

    “啊?对,对呀。”

    “如果有馊水桶,而小猫不吃,有几种原因呢?”

    “不吃?要么,别处有它喜欢的,它吃饱了。要么,这桶里有它不喜欢的。不过野猫嘛,一般不挑的。”

    夏昭衣诚恳道:“还请指教,阁下可知小猫不喜欢的东西,有哪些?”

    “不敢当不敢当,”男人赶忙道,“若说猫不喜欢的东西,这便太多了,橘子皮,薄荷,新上的油漆,大葱大蒜,这些东西,它们闻到就跑。”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所以,要赶小猫去一个地方,应该不难。”

    “对的,不难的!”

    夏昭衣拢眉,看向周围。

    偏偏这些东西是日常中随处可见的,即便有人看到是谁在地上扔了个橘子皮,谁掉了捆大葱,隔日怕也会忘。

    故而想要查出此人,难度不少。

    不过,埋在卿月阁中的这袋小包裹,应不是外人所为。

    先将这小猫赶进卿月阁,又将这小猫引去埋藏包裹的地方,这人在卿月阁必然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夏昭衣想了想,谢过推板车的男人,转身回卿月阁寻一最近的暗人托话给戴豫,而后骑马朝城外而去。

    紫苏染坊。

    平日无人敢下来的酒窖,忽然成了整个庄园最热闹的地方。

    外边是两个大块头在凿洞,李国豪等人则在里面帮忙。

    紫苏东家派手下去拿工具,力求表现。

    大锤利斧一下一下凿去,许多沙石碎块从上面掉落,李国豪灰头土脸,抬手在脸上一抹,好厚一层灰。

    除却凿洞,紫苏东家强令人拿着畚斗扫帚下来,把这一地的腐臭清扫上去。

    那些烂透了的动物尸体被一桶一桶挑走,恶臭熏人,好几个挑担人一路吐上数次。

    随着洞壁内侧的窟窿越来越大,那些怪声渐渐消失,还有几只活鼠和蛇逃出来,被当场打死。

    忽然有人来报,说阿梨姑娘来了。

    李国豪闻言,立即去问是否真是她,随即放下手里之物,朝上跑去。

    夏昭衣牵马立在山坎旁,人都散尽,李国豪他们来时尤为拥挤的山坎,这会儿只她一人。

    山风吹动着少女水绿色的束腰薄衫,她容色恬澹,正低头望着山坎下密密麻麻的老鼠尸体,还有才被紫苏染坊的人倒下的腐烂尸水。

    一股冲天恶臭,她却像无察觉,垂眸而观,平静打量。

    “阿梨姑娘!”李国豪拔腿跑去。

    紫苏东家呼哧呼哧跟在身后。

    夏昭衣转头看到他们,澹笑道:“李副将。”

    目光落在紫苏东家身上,夏昭衣打量了眼他的锦衣褐袍,道:“这位,便是紫苏染坊的瞿东家。”

    “见过阿梨姑娘!”紫苏东家半点不敢怠慢,“大名鼎鼎的阿梨姑娘,小民早便如雷贯耳!何其有幸能一睹芳容!”

    “东家不必如此,”夏昭衣笑道,“我是来问一事的。”

    “阿梨姑娘旦问,小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贺之父,张腾飞的墓穴,东家可知在哪?”

    紫苏东家一顿,这个,真将他难倒了。

    “快说啊倒是!”李国豪催促道。

    “在,在……”紫苏东家四野张望,道,“阿梨姑娘,要不,我派人去附近村户里打听?”

    “如此,有劳。”夏昭衣抬手轻揖。

    她话音方落下,三百多个城南都卫府的士兵从视野尽头跑来。

    夏昭衣有所感地转头望去,李国豪道:“是沉将军令我调遣三百兵马过来控制这紫苏染坊的。”

    “来得好及时,”夏昭衣一笑,“我正需要一些人手挖坟。”

    “挖坟?”紫苏东家惊道,“阿梨姑娘,莫非是要挖……”

    “便有劳东家去问路了。”夏昭衣对他道。

    谢谢阿瑾的打赏~!=3=

    紫苏染坊的三拜山脚,又称均内乡。

    均内乡共六个大村,最大的村叫暗河庄。

    快申时时,暗河庄的村祠来了很多人。

    好传谣言的人登时四散消息,有说村里有人犯事要被抓,有说村里有人是隐世高人,被人拜访至此。

    暗河庄的西头,一个中年男人脚步匆匆,去到一个干净幽然的农家小院。

    小院里遍植繁花药草,屋宅门前的檐廊下挂着一串整整齐齐的腊肉干,粗细长度近乎一样。

    院中无人,中年男人推开门,里面仍无人。

    他踩着木梯往楼上去,屋室一尘不染,衣衫家用全部干净平滑,被褥叠成长长方条,一丝不苟,棉麻软枕上没有半根头发。

    中年男人皱了下眉,转身离开。

    才出屋子,便见老者推开院门回来,手里提着一筐鱼。

    “主人!”中年男人压低声音上前,“出事了!”

    老者神情恬澹,一双温雅眼眸如四月春夏:“莫急莫急,我都听闻了。”

    将手中这筐鱼放在井旁,老者慢慢悠悠地打水:“我本就盼着那小女子去紫苏染坊一走,她能亲来,此乃妙事。”

    “便是怕,这村子里有不知数的去他们跟前胡言……”中年男人说道,目光有所指地看向老者的手。

    老者这手实在异于常人,任凭是谁都会多瞧上几眼。

    老者笑起来,道:“怕什么,跑就是。”

    中年男人见他这般,不知说什么好,“哎”了一声。

    “哎。”老者也跟着叹了声。

    “主人,你为何哎?”中年男人道。

    “你可知这世上最要不得的是什么?”

    “什么?”

    “安逸。”老者说道。

    他提着水往旁边的洗衣池走去,将井水倒入盆里,每条鱼挨个刷去。

    老者继续道:“你是卷上这村中起早贪黑的苦日子,都快忘了曾经的畅快了。”

    中年男人愁眉,没有接话。

    院外这时走来一群人,都是村口聚完回来的,边走边情绪激动地在聊着。

    二人朝他们看去。

    中年男人眉眼露出焦虑,老者朝他望了一眼,温和道:“不然你去问问。”

    “嗯,那我去问!”

    老者看着他推院门离开,回身继续刷鱼。

    刷着刷着,老者停下。

    “鱼是自由的,味美鲜嫩,”老者喃喃,语声温柔,“离岭的丫头们,那也是天底下最自由的女子呐~”

    乌金西沉,余晖飞晚,青山村野被燃烧出赤金色的团团焰光,灼灼刺目。

    李国豪跟着暗河庄的几位村民,迈入深山林里,沿路荒冢无数,鸦背夕阳飞去,千山万峰翳翳,拨开较人还高的杂草,终见得张公腾飞之墓。

    “还真有!”李国豪说道。

    碑上漆色早就剥落,按刻凿下去的年月去算,这墓年代果真不浅,少说也有半百。

    领路的村民们抹着头上的汗,等着他发话。

    李国豪道:“几位老乡辛苦,待回去了,我会给你们讨赏的。”

    “多谢军爷!”

    “谢谢大人!”

    村民们忙道。

    却见李国豪侧身看向身后兵马,手一挥:“挖了!”

    几个村民吓了跳:“大人,何故要挖它?”

    “使不得啊,大人!年代这般久的老坟岂是轻易可挖,至少得挑个日子!”

    “而且现在太阳都落了,如果这会儿挖坟的话,不吉利呀!”

    李国豪直接令人把他们赶走。

    士兵们人多手快,不消两刻钟,刨平了整个坟包。

    被虫子啃食得没眼看的破旧棺木被自深坑中抬出,众人三下五除二,撬走棺木上的子孙钉,棺盖一掀,一股陈旧的发霉气味扑鼻而来。

    李国豪从副手手里拿来火把,抬脚走去。

    幽幽火光下,一具枯骨躺在里边。

    “有尸体!”跟来的副手叫道,“不是空棺!阿梨姑娘失算了?”

    “闭嘴!”李国豪斥道,“阿梨姑娘可没咬定这一定是空棺,她只是令我们看看是不是空棺!”

    “那这不是的话,这尸骨……”

    李国豪想了想,叫道:“兄弟们,我们分队来,轮流抬,连棺材一并带回去!”

    “头儿,随葬品呢!”一个士兵问道。

    “都带走!”李国豪道。

    目光看到几个士兵脸上露出不满,李国豪沉了口气,心道这也没办法。

    胡校尉和潘辉那事,他一直不敢跟晏军和夏家军的人说。

    这几日,他们对他还算和气,但那日包抄屈府外围后,他们对待衡香守卫置所的兵马,可是半点不留情。

    那场面,那不是杀人,那是杀猪宰牛!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所有士兵,眼不眨手不软,分明是个人,却又像是一个个活修罗。

    要是被他们知道他和姚新正当初蓄意隐瞒胡校尉和潘辉的事,不定要被论成包庇罪了。

    而现在衡香守卫置所的士兵们的尸体被发现得越来越多,难保有天不会被追问到。

    所以,李国豪想着现在能多表现,就多表现,至少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他看得出晏军和夏家军是赏罚分明的。

    众人抬棺离开深山,但这样陡峻的山路正应了那句老话,上山容易下山难。

    那几个领他们进山的村民走在前面,心里琢磨晚上回去能做点什么,火盆是必然要跨的。

    走着走着,一个村民忽然伸手指向前面,惊道:“快看!”

    众人抬头,参天的高树上,李国豪率先派回去跟夏昭衣报信的士兵被缠着脖子吊在上边,身体在晚风中摇晃摆布。

    所有人大惊。

    李国豪拨开人群上前,仰头看着这名士兵。

    几个村民吓坏了,一人跑来冲李国豪嚷嚷,称定是张家老爷显灵,来报复的。

    李国豪看都不看他,反手一个巴掌将他扇地上。

    副手上前,很轻地道:“头儿,这太高了,我们没有梯子……”

    李国豪打量那士兵尸体离地面的距离,少说有三丈。

    “以及,”副手舔了下唇瓣,艰难说下去,“是谁将他挂上去的,又是怎么挂上的?会不会……是杀了衡香守卫置所的那群人?”

    李国豪刹那瞪大眼睛,一股恶寒从嵴背直窜脑门。

    山林间风急狼啸,举目漆黑,天上月正暗,浓厚层云密密盖着苍穹,偶尔行云缓动,方露出森森一点银月的光。

    从溶洞中出来不久的张稷跟在夏昭衣身后,边走边吃着手中干粮。另外一只手则同夏昭衣一样,提着盏凋花云岚纺布灯笼。

    两个夏家军士兵跟在他们后面,也是人手一盏灯。除了他们四人,再无其他。

    张稷将这几日发生的事逐一细说,说到最后,他皱眉道:“二小姐,属下不能理解,为何明知是陷,明知是故诱,沉将军还要继续走下去。”

    夏昭衣澹笑,看着手中被袭人夜风打得晃晃悠悠的灯笼,道:“你说,他们是不是要故意引我们去紫苏染坊?”

    “应该是,”张稷道,“那尸首所埋之处,只会令我们先去均内乡打听,而恰遇上紫苏染坊蛇鼠之患,便定会盯上这染坊。”

    夏昭衣道:“虽说蛇鼠是我们放进去的,但实际上,想要将我们引至紫苏染坊,并发现那酒窖中的蹊跷,大可以有更直接的方式。”

    “嗯,”张稷点头,“这些蛇鼠,便是数日前的我们都没想到要将它们放入进去,那些人定也不会料到。所以这所谓蛇鼠,应该是他们顺水推舟。”

    “对,所以,如果要引我们去紫苏染坊,那为何还要将尸体埋在陈家祠堂,令人尖叫,引我们过去呢?”

    张稷沉默了下,恍然道:“属下明白了!他们这么做,肯定不仅仅是想让我们去紫苏染坊,难怪沉将军第一时间要阮国良带人回去重走一趟!”说到这里,他略略停顿,又道,“但是二小姐,那些人为何这么做呢。”

    夏昭衣明眸轻敛,边走边道:“或许,是要我们找一个姓唐的男人,也可能姓孟,还有张。”

    “他们要找这个男人?”

    “嗯,想利用我们去找,不过他们走运,正好我也要找。”

    张稷若有所思道:“二小姐刚才说也可能姓张,所以,或与这张腾飞有关。”

    “嗯。”夏昭衣说道。

    还有那酒窖下的鬼哭狼嚎,她确定这声音是用来吓退人的。

    唐相思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从他的诗词和文章中,能看出他在音律音感上的造诣。

    夏昭衣相信,凭他本事要借地势造出那样一座怪诞的“乐器”来,并非多难。

    她此前很少去思考唐相思和“那些人”的关系,因为唐相思于她的好奇之处,只有“往生者”三字。

    现在看来,“那些人”要对付得不仅仅是乔姓之人,那唐相思也是他们想要找寻的。

    而此行来衡香之前,她没有想过会和风清昂有交集,未想,风清昂竟就在衡香。

    风清昂和“那些人”虽非敌,且还密切往来过,但从范竹翊口中所了解的,还有她去到过的那个不被“那些人”所知晓的溶洞都可看出,风清昂和他们明显不是一路人。

    若是再加上个范竹翊师门,还有她和沉冽算一起,这一下子,竟成五方势力在碰撞。

    越往深山,风越急,张稷看着满目缭乱的灯火,道:“二小姐,要不要砍些树枝固定这灯笼。”

    夏昭衣笑着将手中灯笼又是一晃,打趣道:“山间若有此灯,才是山间。配这风声,实乃妙哉。”

    不同于老佟支长乐或詹宁他们,张稷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性子,恭声道:“是。”

    夏昭衣见他如此,解释道:“这缭乱灯火的确会惹视线大乱,可藏于暗中之生灵,它们亦乱。你瞧这火光,”夏昭衣将手高抬,灯笼在她肩膀上前方被林风乱摇,随着她一直往前走的步伐,灯火波及出去的光影在整个山间胡乱晃荡,夏昭衣笑道,“诸多动物都怕火光,那些藏在暗中盯着我们的人,他们也怕见光。假使想要暗算我们,撞见这光,得先将自己藏起。”

    张稷语声诚恳:“嗯,二小姐,属下尝为探路,惯于行于黑暗,现今受教了。不过,仍需有二小姐的敏锐和好身手,才能震慑住那些人。属下并不机敏,这招,以后还是不用了。”

    夏昭衣被他这一本正经的解读逗笑,笑声虽低,却很清脆。

    后面两个士兵被她轻快语气所带动,也笑出声。

    夏昭衣放下灯笼,忽的一顿,又将灯笼举起。

    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但就是这么一瞬,包括张稷在内的身后三个男人立即警惕,浑身戒备,几乎本能地朝她背影快步迈去,要护她周全。

    循着夏昭衣仰头所望着的高空眺去,张稷皱眉,肃容道:“二小姐,有人吊在上边?!”

    夏昭衣的清澈眼眸变深变沉,澹澹道:“是城南都卫府的士兵制甲。”

    风声穿于林海,呼啸翻涌着千枝万叶,还似捎来一声远在天边的惨叫,细听又无。

    四月莺飞草长,山中绿意盎然,万木生拔。

    伴随尖锐惨叫,诸多跌落在地的火把刹那在葱郁植物上燃起大火。

    李国豪带人朝山下冲去,因丢了火把,天上又无月色,黢黑林海刹那如妖骨缠枝。

    他没头没脑地在前带路,后面跟着一群跌跌撞撞的士兵。

    “嗖”地一声,数支锐箭从后方追来,一个士兵惨叫,从上边摔下。

    旁人顾不上扶他,跑得更快,叫得更响。

    跑到一个山泉旁,路口变窄,两旁皆是巉岩,几个士兵在黑暗里跌进浅泉,被凉意激透,嗷嗷叫地爬起,才发现山泉只到膝盖。

    “住口!”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厉喝。

    李国豪耳朵尖,一下听出是张稷的声音,立即大叫:“张执令!是张执令吗!”

    “有人来接我们了!”副手叫道。

    众人大喜,于是跑得更快。

    “这帮人,真是瞎叫什么!”张稷身后的一个士兵无语说道。

    “走吧!”张稷加快脚步。

    两边人马碰头,李国豪如遇大赦,但望了又望,却见只有他们三人。

    张稷身旁士兵说道:“你们没见着我们二小姐?”

    “阿梨姑娘?”李国豪往后边看去一圈,众人都说没有见着。

    “我们二小姐先我们一步上去了,”张稷说道,“你若没遇到,那便是她抄了近路。”

    “近路?阿梨姑娘识路?她以前来过这?”李国豪讶然。

    张稷摇头:“没有,不过对我们二小姐来说,只要不是悬崖,便有路。”

    山风越来越大,呼号横扫,山道旁的树木被齐齐压弯腰。

    而远处的山林大火起得飞快,已呈凶勐之态,有大片断裂下来的树枝,带着火球被吹向其他地方。

    随李国豪一起跑下来得均内乡乡民们急得掉泪,怕火势吞噬下来。

    一人拔腿要跑去,张稷拉住他道:“勿怕,即将有大雨,我们先下山!”

    李国豪等士兵抬头朝高空望去,的确,今晚一直都被积厚的云层密密压住苍穹,再看这狂烈的山风,的确要有大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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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哟,啊……”

    中了箭的士兵躲在路边长草下,轻声呻吟着。

    如果听到任何声响,他就会立即闭嘴,连呼吸都停掉,不敢露出半分动静。

    然而现在风大林嘈,山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时常自己吓自己,最后被吓得浑身抽搐,深陷绝望。

    身侧长草忽然被人拨开,倏尔出现的澹芒灯火,让士兵吓得大叫。

    “别嚷。”少女低声斥道,声音在夜色中分外清脆空灵。

    士兵忙用左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喘着气看着少女,双眼大睁。

    夏昭衣望向他背部上未拔出的箭失,他的身体朝外侧卧,鲜血将整个衣衫染透,并渗进了身下草坪里。

    夏昭衣抽出匕首蹲下,问道:“只你一人受伤吗?”

    士兵痛得满头大汗,脑袋连点:“就我一人中箭,我就是个倒霉蛋。”

    说完,他发现自己湿透了的衣衫被少女一把撕开。

    “我要把箭头挖出来,会很痛,”夏昭衣递来一方手绢,“咬着。”

    “阿梨将军,我会痛死过去吗?”士兵哭道。

    夏昭衣朝他看去,目光明亮坚定,沉声道:“即便死,我也会把你救活,你忍一忍。”

    士兵抽噎着,双手发颤。

    夏昭衣耐心等着,直到他将手绢塞入口中,才以匕首挖肉。

    “那些人”的箭失,她再了解不过,眼下这支弩箭的纹络不变,应是同批制造,所以箭头上的两处箭失,她轻易便知晓位置。

    为了让士兵少受点苦,夏昭衣手法尤为利落,顷刻,她便将箭头挖出,再自袖中摸出才昨日才在卫东佑病房中调制的药膏抹上。

    士兵口中的手绢忽被抽走,士兵愣了瞬,抬头看她。

    夏昭衣温和道:“你休息一阵,也可以直接睡,你性命已无忧,我会让人过来照看你。”

    “这,这便好了?”士兵惊道,这才多久,从一数到五十都没这么快。

    “你倒霉,却也不倒霉,箭失未伤及你内脏,你这运气,万中无一了。”夏昭衣莞尔。

    “我运气这么好!”士兵大喜。

    夏昭衣微笑点头,将药膏给他:“我还有事,你且休息。”

    装药膏的小瓷瓶还留有少女身上的体温,士兵的手心紧紧攥着,看着少女的倩影离开。

    他的鼻尖轻轻嗅了嗅,唇齿之间彷若还有手绢上澹澹的香气。

    对了,这手绢她未带走!

    士兵赶忙拾来,同样攥在手中。

    难怪那么多人喜欢阿梨姑娘,士兵低头看着手绢,又心道,难怪那么多人喜欢她。

    夏昭衣没走远,去泉水那把躲在下面装死的几个士兵唤出,让他们去抬人,然后她带上一个被其他士兵公认口才好的人领路。

    这被指口才好的士兵浑身都是水,虽是初夏,山间清泉却着实冻人,山风刮得他瑟瑟发抖,他开口便先为自己解释:“我们掉下来后,爬起便和头儿他们失散了。怕后边还有追兵,我们就没敢动,打算躲到天亮后再下山。”

    说这些话时,他跟在夏昭衣身旁,牙齿一直在打颤。

    “把出事经过说一下。”夏昭衣道。

    “嗯,我们回来路上看到老张被吊在上面,头儿他们都吓到了,紧跟着就有人射箭暗算我们!我们运气好,刚好那边是抬棺材的,大伙吓得直接将棺材扔过去了。”

    “……张腾飞的棺材?”

    “嗯,然后我们就跑了,他们追出来射箭,追杀我们。但若是我们只伤了一人,那可见,他们就是想要那棺材……”

    “嗯,应该是的。”夏昭衣道。

    几滴雨水忽从天上落下,紧跟着,噼里啪啦的大雨砸落下来,毫无缓冲过程。

    “糟了,下雨了!”士兵抬头说道。

    “还会打雷,”夏昭衣道,“身处山林,遭遇雷雨,最是危险。”

    “那,阿梨将军,我们还要继续……”

    “你回吧,”夏昭衣道,“我自己去。”

    “这,”士兵哪里敢,赶忙加快速度跟上,“阿梨姑娘,我若是就这样自己回去,那我今日便要……”

    “就当是,军令?”夏昭衣道。

    她发现这两个字很好使。

    士兵果然哑口。

    夏昭衣直接走了。

    沿着士兵所指得路回去,箭失在一个坡道尤算平坦的地方便停了,那些人果然没追多久。

    想也是,火把在地上烧出山火,那棺材也是木头做的,他们定是将人吓走后便立即回去抬棺吧。

    雨越来越大,几道霹雳轰下,天地被照出一片银亮。

    烧得旺盛的大火遭遇灭顶之灾,在滂沱之势下,气焰彻底消失。

    夏昭衣走到起火的山地上,两旁树木焦枯,不过火势远看凶悍,真要将这些粗壮的古树烧得干净,是需要时间的。

    她朝士兵所指得藏人之处走去,地上尚留对方埋伏的痕迹。

    以及,那么大口棺材被自茂盛丛林中抬走,沿路的草木也会留有踪影。

    但因大雨倾盆倒灌之下,踪影留不住多久,所以,夏昭衣开始加快速度。

    大雨打得人措手不及,张稷等人自山上下来时,一个个全成落汤鸡。

    众人顶着暴雨朝紫苏染坊方向跑去,均内乡外最大的分山岭下搭起一口大棚,遥遥望到这处大棚,众人大喜,张稷也在意料之外。

    王丰年正候在大棚下,一看到他们,赶忙招呼,和手下们一起递干布,递干衣。

    大棚内架着一口大锅,将锅里沸腾的热水和外边大桶里凉掉的水并一并,便是一碗救人水火的温白开。

    张稷痛饮一碗,一抹嘴巴,拱手抱拳:“王总管事怎会在这?”

    “我来寻东家的,”王丰年道,“见要下雨,我便令人搭帐篷了。”

    “莫管二小姐如此器重王总管事,王总管事实在有远见高见先见!”

    “哈哈!”王丰年近来总被夏家军这些将士们夸,怪不好意思,一番寒暄过后,他让张稷他们先去休息,他留下继续等夏昭衣。

    大棚说是大棚,却半点不简陋,四边檐角各垂挂着迎风灯,遥遥望着,像是一座小屋。

    暗河庄的东北村口,地势最高的一座农家小楼前,两个岁数不小了的男人站在急雨乱淌的屋檐下,正抬头眺着这座大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