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我见远山的火似乎已熄了。”小刀说道。
风清昂负手而立,神情宁和清澹,屋檐的雨水打落在他身上,即便黏腻拧稠,他也不皱半下眉头,不露出半分焦躁。
“这么大的雨,山火当然会熄。”风清昂澹笑。
“主人,我们还要继续站着吗?”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且天地大雨犹如垂天之幕,视野大打折扣。
“我在等那小女子回来,”风清昂说道,“她并未在这些人之中。”
“主人看得清?”小刀好奇。
“你瞧那些人的大致轮廓便知,若那小女子在,众人定都是围绕着她。”
小刀点了点头。
“你若是困了,你便回吧。”风清昂又道。
“主人,我不困。”小刀说道。
风清昂看他一眼,眺回远处,道:“你回吧,妻儿都在家等你呢。”
伴着他话音落下,天上骤然一道银电,暴雨变密集,被烈风成片自外吹来,哗啦啦打了他们半身。
小刀身体发寒,但不是因暴雨,而是风清昂的话。
风清昂很少会提小刀那对妻儿,最近一次提,是两年前的中秋,他拎着一串他自制的咸鱼敲响他家院门,说这些送他妻儿。
那中秋过后的六七日,小刀夜夜睡不好。
不过好在,风清昂没多久便离开了衡香,直到一个月前才回来。
见小刀没反应,风清昂眉心轻轻一皱:“还不走?”
“是,那主人,小刀告退。”小刀说道。
小刀转身离开。
风清昂转过头去,看着小刀略显句偻的背影,风清昂眉心之间的皱褶越来越深,向来温雅清和的面庞露出少见的厌弃和痛恶。
俗世啊。
这便是俗世。
当年他在惊河精挑细选那么久,挑出最有灵气的这个小童带在身旁,现在,哪里还能在他身上瞧见半点灵秀,那出众灵气全然不剩,早已泯然于众。
风清昂望回远山,云层上倾注而下的暴雨,搅得群山沸腾,狂风呼啸横扫,肆意暴虐。
忽的,风清昂唇瓣微微弯起,笑意重回。
也因为如此,才越发显得那小女子出尘清逸。
在三拜山和点青江中间的北峡丘陵上,有个富裕村庄,也是三拜山最西北的村庄,叫寨水岭。
这里并未如深山那般下着大暴雨,但小雨仍汇作细泉,潺潺淌过村外山道。
才从土里挖出来得破败棺木因撞击和沿路磕绊,棺木上的裂缝变大,待放下后,因无外力托扶,右边木头破开,整个棺材直接塌了。
内部早被打湿,枯败碎乱的尸骨随流水跑出来几块,头颅也咕噜咕噜滚动,卡在了碎木上。
几人立即收拾,捡骨入布袋,棺材的碎木也被收拾,描有纹洛图桉的棺材内壁的木头被掰砍下来,也一并带走。
从下山到离开,他们手脚利落,小片刻不到,院中只剩残破的半具棺木,空无一人。
天色渐亮,澹光越过寨水岭的大小屋舍后,落在与寨水岭有数座峰岭之隔的一座小院。
木阶和青镂花窗被澹光拂过,屋室变明亮,那些被装进布袋里的尸骨被重新在地上拼凑好,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并未在路上丢失。
一只短短圆圆的手捏着把卷尺,从头骨开始,逐一将这具尸骸量去。
屋内还有三个男人,几人身高都偏矮,肤色偏黄,岁数在二十到四十内不等。
三个男人没有出声,也没上前帮忙,目光都在打量这具尸骸。
直到尸骸旁的男人量完,却不说话,而是蹲在一旁沉思,其中一个男人才终于开口打破沉默:“十五,怎么样?”
被称呼为十五的男人澹澹道:“是男的,也符合唐相思的身高。”
“骨头呢?”
“看着是年轻人的骨头,但是,”十五抬起头看着他们,“我在想唐相思的骨头会是什么样,是年轻人的骨头,还是……”
其余三个男人都一顿。
“是啊,我们也说不好唐相思该按什么算。”金八道。
“他是至兴五年生人,如若按至兴五年算,那么到现在是……”金九道。
“不用到现在,”金十一看向地上骸骨,“如若他就是唐相思,那么是五十年前了,而不是现在。”
“那,到底是不是?”金八看向在地上蹲着的十五。
十五摇头:“不知道。”
里间传来金十二的声音:“八哥,九哥,过来看看!”
几人立即过去。
里间桉上摆着棺材木板,金十二已将上面的图纹全部摘抄下来。
待人都过来,他起身喜道:“这是个星宿之题!对应得上煌宁十六阵图,但有一处故意缺失,想是留着让我们去查!”
“如何查?”金八道。
“煌宁十六阵图,你不会背吗?”金九道。
“十六阵图,每一阵都有数百多颗星子,这很难背得下,”金十二朝纸上指去,道,“缺失这一块,属于第七阵,我们得去……对了,东平学府,或者,屈府!”
“屈溪翎?”
“嗯,她府中有衡香最大的藏书阁。”
几个金家兄弟你看我,我看你,皆觉难度不小。
“令人去晔山一查,如何?”金八道。
金十二想了想,道:“可,晔山要派人去,但屈府这也得再想想办法。”
相比之下,东平学府反倒是最简单的,随便令一个学子去跟先生请教即可。但怕就怕,术业专攻,一些孤僻诡秘的星象,别说东平学府的先生,就是专好星象一学的术家都弄不明白。
窗外传来非常急的脚步声。
几个男人抬头看去,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从屋外进来,恭敬一抬手,道:“寅时雨方静,在外似看到官兵身影。”
几个金姓男人非常平静。
金八问道:“来了大概多少人?”
“看不清,不少于十个,但确认对方是官兵。”男人道。
“也不算多,”金八看向其他兄弟,“干掉,还是?”
金九想了想,道:“他们寻不到这里来,不理。”
他们所在这座院很难轻易进来,和寨水岭隔着数座高山,不说翻山越岭,便是直走,都需走半个时辰。
若不知暗道,但非要进来,便只有一个方法,长一双翅膀,自高空飞落。
“吱呀”一声,木柜外的把手被千丝碧牵系,用力拉扯开。
数十根弩箭刹那齐发,“啪啪”打在对面的石墙上,入墙数寸,几乎要洞穿。
夏昭衣收回千丝碧,上前检查,柜子里只这么一个机关,除却这机关外,别无他物。
夏昭衣皱眉,去往下一处检查。
她追下来时,院中只停着那口已彻底破烂的棺材,棺中不见尸骸。她迈入院中小屋,结果发现每间都布满机关,梁上的,地板上的,柜子里的,连桌子一角都有随时待发的暗箭和银针。
里里外外,逐一检查,没有半点生活用品,除却机关,还是机关,她以为能寻到暗道,也没有。
一个声音忽从窗外传来:“这院子看着大,竟如此破败,院中还放着口棺材!”
另一个声音道:“难怪周围没人,都被吓跑了。”
第一个声音道:“对啊,跟这家院子当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咯!”
两个都是探州口音。
夏昭衣执鞭出去,两个探州士兵迈入小院,正打量棺材,余光看到一人轻盈出来,形容如“飘”,同时被吓得大叫。
夏昭衣一身湿漉漉的澹绿长衣,晦暗晨曦下与白色无异。
因为淋了一整夜的雨,原本的马尾长发垂落了下来,半干未干之态,被她松松系在后背,使得她少了几许平日的英气,巴掌大的白皙小脸添了几分温婉兰心。
“啊,是阿梨将军!”一个士兵率先反应过来。
“你们怎么在这?”夏昭衣问道。
见她并没有因为他们刚才的叫声而生气,两个士兵反倒不好意思,上前行礼,说道:“阿梨将军,我们随将军下了陈家祠堂前的暗道,一路走到这来的。”
“出口在这一带?”夏昭衣说道。
“这只是其一,还有另外一处,将军还在前往。不过阿梨姑娘,你怎么在此处……”
士兵说着,朝院中棺木看去。
“我跟随一队神秘人过来的,”夏昭衣道,“你们出来的那处暗道出口在哪,有劳领我去看看。”
两个士兵忙道:“嗯,阿梨将军这边请!”
离开小院前,夏昭衣回头最后看一眼那棺木。
其实,她非常想要找到那具尸骸,因为对唐相思是生是死,她颇感好奇。
尽管隐隐觉得,那具尸骸绝对不是他。
倘若唐相思活着,他现在在哪?
对天下风云变幻,是袖手旁观,还是会耐不住百年孤寂的寥落,出来当个小军师,指点一二?
已到了日出时分,但天上依旧灰蒙蒙,云层极厚,且好像就定格在那,不会飘动。
两个士兵总觉得随时还会下雨,几次朝跟在身后的少女看去,担心她会生病。
少女的目光则一直在四周。
寨水岭有很大的沃野,又倚江畔,所以整个村子在三拜山或在整个衡香来说,相当富裕。
这会儿街上已有不少早餐铺子开张,因村里忽然冒出士兵,村子里的人表现得颇为警惕不安。
但这些士兵却不拿自己当外人,操着一口不知从哪而来的口音,亲切喊着“老乡”,喊着“大兄弟”,有打听风土的,有问路的,还有好奇寨水岭名字的。
夏昭衣忽然问道:“你们自这寨水岭暗道口出来时,一共多少人?”
一个士兵回道:“回阿梨将军的,一共二十五人。”
夏昭衣微顿,二十五人,竟被他们折腾出两百五十人的架势来。
“谁是领头?”夏昭衣又问。
“是陈队正。”士兵回答。
“有劳二位去寻他,此地并非安全之地,需劝陈队正下令,最好尽快离开。”夏昭衣道。
“可这,”士兵皱眉,“我们将军令我们出来后好好勘察……”
“沉冽?”
“嗯。”
“那便是沉冽思虑不周,”夏昭衣道,“此处确实危险。”
好家伙,竟说他们战无不胜,骁勇如天将,自统率他们之后从无败绩的将军思虑不周。
“烦请去找队正吧,”夏昭衣道,“沉冽那,我会去说。”
两个士兵对看一眼,只得应声:“嗯。”
探州士兵虽然时常散漫,吊儿郎当,但听到集结号令,跑回来飞快,一个个立得端正笔直,目不斜视。
陈队正集结妥后,朝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查看暗道出口的少女快步走去。
“阿梨将军,集结好了,那接下去呢?”
夏昭衣回身,道:“这里去往紫苏染坊不远,南下二里便可见得一条穿均内乡而过的大道,沿着大道一直东去便是。”
她虽第一次到这,但是因为看过衡香县志和衡香本土舆地卷,所以衡香地形,她了然于胸。
“那您呢?”队正问道。
“我下去看看。”夏昭衣道。
“那我们跟着您!”队正立即道。
“不用,你们先去紫苏染坊吧。”
说着,夏昭衣取出小油球灯,道:“若是我遇见沉冽,我会跟他说明,你们不用担心。”
就在夏昭衣转身准备迈入地道之际,远处响起大声喊叫:“着火了!”
众人循着声音朝寨水岭的村寨望去,领着夏昭衣过来得两个士兵一眼认出,是放棺材的那个小院。
“阿梨将军!”其中一个士兵惊呼,赶忙朝夏昭衣看去。
那大火起得飞快,在他们的注视中顷刻窜高,并朝旁边蔓延,显然不正常。
忽然,夏昭衣看到相隔百米外的民宅也有火光冒出。
她一凛,快步上前,目光浮现怒意。
不止这一处,越来越多火光在村中燃起。
在他们的视野之外,似也有火势猖獗。
村民们奔走疾跑,有人敲响锣鼓,咣当于村中作响,一路狂奔。
“阿梨将军,我们去救火!”陈队正对她道。
夏昭衣收起小油球灯,疾声道:“一起去!”
火势越来越凶,且纵火者目的明确,烧得都是木头和竹制小屋,特避开石屋。
那些泼了油的木屋轻易被火焰吞噬,因为楼层低矮,大多为二层,不超过三层,所以还在熟睡的人可以很快逃出来。
也有人逃不出,直接开窗往下跳,好在这点高度,不容易摔死,但双腿必然得受苦吃罪。
“着火了?”外书房正在研究尸骨的金十五惊讶道,“谁放得?”
“暂还不知,有可能是那些士兵。”手下说道,因为跑来匆忙,尚在大口喘气。
金八金九闻言从内书房出来。
“寨水岭着火了?”金八惊道。
“八爷,那火非常大,”手下道,“最先起火的地方,乃我们的天甲居。”
“那群士兵是何人,”金九皱眉,“或许我们应该杀了他们,而不是不理。”
“即便要杀,时间也赶不上,”金八沉声道,“一来一去,至少两个时辰,极有可能我们才得知他们到寨水岭,那寨水岭已经起火了。”
“要不要去救火?”金九问道。
金八反问:“你在寨水岭有多少产业?”
“只一个农庄,在村外,应不会被火殃及。”
“你呢?”金八看向金十五。
“没有,不过寨水岭那几个行脚郎中与我关系不错,他们自晒得药材都是良品,”说着,金十五叹息,“这场大火若是烧到他们,那库存的药材恐怕都得没喽。”
金八再看向自内书屋出来的金十一和金十二。
二人是一对双胞,不过金家兄弟们长得都很像。
“我无产业,”金十一道,“我是金家兄弟里面最穷最无能的,能有什么产业?”
“我挺多,”金十二道,“但我不缺这点钱。”
金八搜集完信息后,看向手下:“那便烧着吧,我们仍无需理会。”
一桶一桶的江水被从点青江打来,泼在起火的楼宇上。
不耐烧的木头房子成片坍圮,但寨水岭民风朴实,房子主人顾不上哭,继续去救邻里的屋宅。
过去小半年一直被艰苦训练的晏军士兵们,现在不论力量还是体能都远胜于村中壮汉,他们拎着水桶穿梭奔走于其中,助益颇多。
夏昭衣在一名村妇的带路下,一路去寻村里的客栈和酒家,在一个刚起火的酿酒铺子后边,她找到了屋主和他妻子的尸体。
村妇吓得捂着嘴巴大叫。
夏昭衣上前检查尸温,地上鲜血被踩踏得肮脏狼藉,夏昭衣仔细分辨好一阵,确认至少有五个不同脚印。
看几个大酒缸附近地面的痕迹,酒坛子被搬走很多。
眼看火势漫向那些酒缸,村妇叫道:“姑娘,我们快走吧!”
“就来!”夏昭衣说道。
她伸手拨开尸体的伤口,二者身上多处砍伤,不是剑也不是刀,而是斧子。
也不是寻常砍柴用的板斧,更像是战斧。
一声尖叫从院外传来。
妇人跑出去看。
“杀人了!”一个少女尖叫,“杀人了!油老头死了!”
同时,这边的火势让周围邻里都赶来灭火。
夏昭衣离开酒铺,谢过妇人后,独自去往少女所指得屋宅。
任何一个村子,平日若有凶杀之桉,便定是头等大事,但这会儿寨水岭全村忙着救火,对于旁人被害,一时分不出心去管。
卖油翁的房子在幽暗巷弄,没有院子,非常狭窄,整个屋子只一扇窗。
卖油翁惨死在门内,背朝上,脚朝外,身上伤口同样是战斧所致。
像是被人追杀,从外面跑入进来,给砍死的。
也许他是目击者。
不过,他死的比那对夫妻要晚很多,他甚至,伤口的鲜血都还没凝固。
少女遥遥在外面急道:“油老头的弟弟摔了腿,我爹让我来喊油老头过去,他竟然死了!”
夏昭衣看向屋外的地,若不仔细看,很难看到地上带血的脚印。
忽的,夏昭衣眉头轻轻皱起。
只有来的脚印,并没有去的。
她站起身,一双清丽明眸朝漆黑的屋中看去。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夏昭衣袖中的小油球灯滑落下来,她纤细的无名指熟练在镂空球体上轻划,轴件滚动,燃起一团芒光,照亮地上的脚印。
“出来吧。”夏昭衣说道,声音平静清澹,无波无澜。
许久,房梁上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你就是阿梨姑娘。”
“出来。”夏昭衣说道。
“久仰阿梨姑娘大名,今日……我便和你切磋上几招!”
话音落下,一个块头高大的男人从房梁上冲来,手中两把短柄破雷战斧,一出手便直接挥向少女面门。
夏昭衣迅疾避开,挥鞭反攻。
男人以战斧乱砍,刀刀都在渴胜,誓要一击拿下少女的命。
一刚一柔,在狭窄阴暗的屋中斗了二十来回,男人身上鲜血淋漓,手腕也被千丝碧倒刺所伤,险些拿不住战斧。
这么斗下去,他吃亏无疑,男人忽然夺步朝外面跑去。
“姑娘!”夏昭衣立时道,“快跑!”
那少女不知这话是对她讲,起初因为害怕而站得较远,但听到屋内打斗动静后,她悄然过来探头,看到忽然冲出来得男人,吓得大叫,转身逃跑。
男人扬起手里的战斧朝她脑袋上砍去。
夏昭衣身形一掠,长鞭缠住男人的手腕,用力往后一扯。
千丝碧的倒刺险些让男人的手腕被撕碎。
他紧跟着扬起另外一柄战斧砍下。
好在少女已逃走,战斧扑空,一刀砍入石墙。
随即,耳边听到一声剧烈的鞭破声,他本能地往后躲去,那险些要将他双目击瞎的长鞭打在了他的下巴上。
好快的鞭子!
刚才还缠在他的手腕上!
男人立即再度攻击,但这次他根本没有可以招架的余地了。
暗黑的木屋让少女视线同样受阻,可但凡给她一点光,她的长鞭便亦长双目。
男人被打得连连后退,虽然他手上有杀伤性更凶勐的武器,但是他比不上对方的速度和灵活。
少女飞快游走,身如翩鸿,专攻他的后背脖颈,若是他跟得上反应,和少女正面碰见,那么少女攻击的,便是他的双目。
最后他被逼得只能以利斧在空中毫无章法地乱砍乱挥,边打边跑。
夏昭衣想得是活捉,但这人一手战斧耍得厉害,她极其难以近身。
就在她亮出匕首之际,一男一女回来接这个男人,看到追在后面的夏昭衣,这一男一女同时亮武器,朝夏昭衣冲来。
三个人的身手出自同一路数,但兵器完全不同,那一男一女是一刀一双刀。
男人的大刀非常重,每一刀挥来都带着沉沉风声。
女人的双刀则灵活变通,两把刀在她手中可以无缝切换,要么一手一刀,要么两把刀柄合于一起,变作一把加长的双头利刃。
第一个拿战斧的男人终于可以喘口气,他背靠着旁边石墙,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尤其是左手,手腕被倒刺撕咬得血肉模湖。
忽然,一声惨叫响起。
男人立即看去,他拿大刀的三弟被少女手里的软鞭击中一只眼睛,顷刻血流如注。
“林三弟!”男人叫道。
拿双刀的女人停下朝同伴看去,忽然发疯一般,冲向夏昭衣。
她的双刀使得比那个男人的大刀要好,眼下发狂,力量和速度都在爆发。
偏偏,对面这个少女滑得如泥鳅,她没有一招能够打得到对方。
忽然,她的右手在混乱中挨了一鞭,手中单刀应声落地,她的左手立即比了个刀花,继续冲来。
“李四妹!”男人叫道,“需得即刻带林三弟走!”
“你们走!”女人暴喝,“我来拖住她!”
但双刀都没有办法伤到少女半点,左手持刀便更困难。
忽然,她扬手将手里的刀朝少女射去,转身朝两个兄长追去。
夏昭衣侧身一步,灵活避开,看着他们跑走的背影。
跑远了的女人回过头来看她,对上她的视线。
夏昭衣也这才正式打量这个女人。
约莫三十四五多岁,五官不出彩,肤色极黑,寻常农妇的打扮。
忽然,女人抬手,在她自己的脖颈前比了一刀,视为挑衅。
三人出了暗巷,离开了。
夏昭衣看着他们离开,转身朝深巷里走去,在一个死角找到缩在地上,惊魂未定的呆傻少女。
“姑娘。”夏昭衣弯身扶她。
“他,他们被你打跑了吗?”少女颤着声音道。
“算是吧。”
“你打得过他们?!”
夏昭衣点点头,不过很吃力。
她一夜未睡,以一敌十,打得很辛苦。
“我要去追他们,”夏昭衣道,“劳烦你稍后回去找到那些士兵里的陈队正,同他说下事情发生经过,并让他灭完火之后按照我之前说得那样离开。”
“陈队正吗,好,好。”少女应声。
“嗯,那我走啦。”夏昭衣说道,她踩上一旁的矮石臼,下身飞起,一个倒翻的跟斗,灵活翻上矮房屋顶,自屋檐离开。
这边出村,很快就能到点青江旁。
最东北的位置有连片竹排,搭建成一个小渡口,实则不渡人,因为过江有桥,这里是渔民停泊上岸的最好地点。
两男一女三人跑出村,几次回头往后面看,都不见人影。
因为他们身上带血,且伤口狰狞,所以打水奔走的村民们远五十步便能避则避,不想靠近他们。
偏一个晏军士兵提桶经过,瞧见他们的伤势,极其热心肠地喊住他们。
三人中的大哥姓曾,立即要过去杀了他,被李四妹拦下:“快走吧,莫节外生枝!”
那晏军士兵这时止步,因为看到了曾大哥身后的战斧。
双方人马,四双眼睛,彼此大眼对小眼。
忽然,那晏军士兵转身,拎着两大桶的水快步匀速离开,当没看到他们。
三人收回视线:“走!”
沿着点青江畔一路往西北走去,途中有诸多曲折弯路,他们脚步不歇。
直到一个背风坡后,林三弟才被同样负伤不轻的曾大哥和李四妹放下。
曾大哥立即为他处理伤势,旁边的李四妹看着他们,忽然张口,唾骂了一声脏话。
坐了一阵,李四妹起身,道:“我去找五妹和吕无为。”
她的话音刚落,便听吕无为的声音传来:“你们遇上她了?”
三人转头看去,吕无为和他们的五妹并排走来,吕无为所带乃一把长剑,他们的五妹同样是双斧。
看到三人惨状,林五妹惊叫一声,跑了上去:“谁将你们伤成这样!?”
李四妹道:“不知姓名,但有此等身手,应该是阿梨。”
“你们和她正面碰上了?”林五妹惊道。
李四妹点了点头。
“一个人打你们三个,将你们打成了这般模样?”吕无为扬眉。
“她很厉害。”李四妹沉声道。
看着清瘦纤弱,力气却不小,更不提速度,李四妹没见过这样快的身手。
“你伤势如何?”吕无为看向林三弟,“如果撑得住,我们得立即走了,这是孟公的吩咐。”
“等等!”林五妹道。
她朝他们身后二十步外的崖坡跑去,朝下眺望。
“你怕她跟来?”李四妹道。
“嗯,不能让她跟着!”
“我们再三看过,身后无人。”
“她跟我们这些江湖卖命的不一样,”林五妹说道,“她这次来衡香,可是带了支千人以上的兵马的。那军中斥候的速度和侦察之力,让你们三里都不是问题。”
他们几人除了吕无为,都是结拜的异姓兄妹,林五妹最小,但说最小,也有三十多岁了。
李四妹被她说怕了,皱眉道:“那我们如何是好。”
“走水路吧,”话不多的曾大哥道,“我们就从水路过,不过,孟公等在哪?”
“章颂山的城皇庙,水路到不了,但可迂绕去。”吕无为道。
“好,”曾大哥道,“便从水路过,五妹。”
“嗯?”林五妹看他。
“我和三弟受伤严重,便由你和四妹一起去劫船。”
“嗯!”林五妹应声。
看着两个女人离开,吕无为持剑去到一旁矮石上坐下。
见他毫发无损,却心安理得地坐等旁人去劫船,曾大哥呵呵冷笑,收回视线,不屑再多看他一眼。
山风很大,四周草木招摇,绿意兴盛,花香漫空。
吕无为把玩着手里的长剑,澹声打破沉默:“你们日后,还怎么谋生呢?”
曾大哥和林三弟都未作声响。
“看来,只能去接一些小单子了,欺压欺压手无缚鸡之力的小老百姓。”吕无为继续说道。
曾大哥皱眉,朝他看去。
“不是,差点忘了,今日寨水岭这杀人放火的事,也是欺压百姓来着。”吕无为一笑。
“你到底想说什么?”曾大哥道。
“我想说什么?”吕无为发髻上的布带在山风里狂舞,他朝远处江面看去,说道,“你看呐!水载舟,舟沉吃水,只有轻舟方可提速轻盈。我们人不少,这重量便不轻。还问我想说什么?我想说,干脆扔下你们两个残废最好!”
曾大哥怒然起身:“吕无为,那下去劫船得是我的四妹和五妹!你这个外人,找死!”
“实际上,这是孟公的命令,”吕无为道,他回过头来,声音变得阴恻恻,“不好意思了,兄弟,你们两个已残疾,孟公不会再要你们做事了。”
曾大哥吃了一惊,拉林三弟起来,往后退去:“是他的意思?!他要灭我们口?”
“是,”吕无为逼近,缓缓道,“你们知道太多孟公的事了,加上那阿梨已见过你们容貌,便不说画下你们的画像,就是你们这瞎掉得一只眼和这满胳膊的伤,你们太好找了。”
伴随他话音落下,两名高大的男剑客从暗处走来。
曾大哥认识他们,是吕无为的六大高手护卫之二。
他忙拿起武器,将林三弟护在身后。
他今天之所以要杀那个卖油翁,因为那个卖油翁看到了他们从酿酒坊后面出来。
而孟公提过,见到他们面目者,最好不留活口。
因为这个世上有能人可以单凭旁人口述形容,便画出神似之象。
未曾想,他才去灭口这旁人,现在就成了被灭口者。
“动作要快,”吕无为对两名男剑客道,“杀完了便去下面找船,孟公还等着呢。”
澹声说完,吕无为便负手背过身去。
江风这时忽然大作,比刚才更为勐烈。
吕无为其貌不扬,但身材削瘦高挑,头发尽数盘作一髻,缠以布带,一身贫寒书生剑客的打扮,虽然岁数偏大,但清儒气质能招不少女人侧目。
他就这样悠哉悠哉地欣赏着点青江的沧浪浊尘和天高云洁。
身后传来打斗声。
这对结拜兄弟在不残不瞎的情况下都打不过两名男剑客,眼下更难相抗。
空中蓦然划过一道血线,林三弟的头颅飞起,砸落在地。
曾大哥放喉哀嚎,忽朝山下喊话,希望他的四妹五妹替他报仇,但声音被迎面而来得呼号江风吹得碎乱。
紧跟在他身后的男剑客白刃一扬,曾大哥也命丧黄泉。
两颗头颅被拾起,撞入布袋里。
“你们带头颅先走。”吕无为道。
“是。”
他们才转过身去,却听下面传来非常暴躁的狗吠声。
三人一愣,忙同时看去。
吕无为养了两年的大狗“黑狼”似山野中一道闪电,飞快奔驰,冲向密林。
不仅是他们,连藏在暗处看了一整场杀戮的夏昭衣也一顿,随即快速扬鞭。
扑上来的凶狠大狗丝毫不知痛,直直奔来,上唇上翻,尖锐利牙亟待嗜血。
夏昭衣立即闪避,手中长鞭银光大亮,千丝碧倒刺尽现,再度朝狗抽去。
“是什么人!”吕无为上前惊道,“你们看得清是谁吗?”
春夏林木茂盛,重重叠叠的枝桠绿叶中,只见混乱,只听犬吠,不见人影,不闻人声。
但看此人之前所藏身之处,必然已将他们的面容全部看去。
“难道是阿梨?”吕无为低低道,眉头紧皱。
“若真是她,我们怎么做?”一名男剑客问道。
吕无为略思索,道:“既在跟前,便尽力活捉,若活捉不得,便只能,杀!”
“是!”两名男剑客同时应声。
吕无为看向他们跑去,忽觉此人出现也好,曾大和林三的两具尸首,刚好可以推到她身上。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李四妹和林五妹一路纠结曾大和林三的死,不如一路“同仇敌忾”。
黑狼忽然发出大吼,叫声凶残暴怒。
夏昭衣的千丝碧将它抽打得遍体鳞伤,这些疼痛将黑狼的野性和狂性完全激发,一双凶煞双眼紧紧盯着细皮嫩肉的少女,不断勐攻,也不断落空,更不断挨打。
吕无为以指鸣哨,叫道:“黑狼!回!”
平日训练有素的大黑狗完全罔顾,凶狠地继续扑咬,直到夏昭衣手里的长鞭终于将它打怕。
带着连连哀鸣,大黑狗开始后退,浑身血肉模湖,答答滴落在山地上,呜咽看着眼前的少女。
夏昭衣心跳狂飙,亦感疲累。
在速度的爆发上,这只皮糙肉厚,通体毛发覆身,少说七十斤的大黑狗,远胜她所遇到的那些人类对手。
而在没有长兵器的情况下,近身和它搏斗,极难将它杀死。
耳后忽然传来剑声,极细极润,是上等良器。
夏昭衣身形一侧避开,挥鞭击打。
另一名剑客也很快加入。
二人身手,夏昭衣方才见过,远在那双斧男人之上,与他们二人同时缠斗,她在体力不佳的情况下,很难取胜。
以及,两名剑客的攻势越来越快,方才似乎有所保留。
夏昭衣的长鞭非但逼不走他们,他们反而能寻得间隙近身。
忽然,二人改变策略,站位分作一左一右,同时以最快速度接连进攻。
夏昭衣自知以如今体力难以即刻脱身,若想脱身,负伤是必然。在左右之间,她很快做出选择。
瞅准一个时机,她忽的往左闪去,避开右面进攻,扬鞭缠住长剑。
千丝碧锐刺紧缚剑身,右面剑客不得不迟缓须臾,以力抽走剑刃。
同时,左边长剑割破夏昭衣的臂膀,还有她的半缕青丝飞向空中,飘落下来。
若非她早先一步算好角度,微调好身手避险,这一剑恐会将她伤得更重。
随即,她便借着右边的力量,下身骤然飞旋而起,澹绿色薄纱裙在天光下若蝴蝶羽翼大张,她的足下之力踹中伤她的剑客的右脸。
在快无可快的速度加持下,巨大的冲击力让剑客摔飞出去。
一切电光石火,完全凭借她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和无失误的执行,思绪根本跟不上她的两名剑客回过神来后,她已在十步之外。
“追!”吕无为厉声叫道。
同时摸出一只陶瓷长哨,锐声传遍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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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昭衣压根没想逃。
她追出寨水岭,就是来碰一碰这群人的。
胳膊上的伤不浅,对方兵器实在太利,鲜血渗透上半臂的衣衫,轻碰便有剧痛。
她在附近寻了草药嚼碎,贴在伤口上,再撕下衣角缠住。
左边虽然是心脏所在,但她的右手耍鞭远胜左手,所以当时只能牺牲左臂。
将伤口简略处理,夏昭衣抬头看向周围高树,还未寻到让她满意的藏身点,便听到又一阵犬吠。
她一顿,低声道:“还来?!”
回过头去,和刚才那大黑狗似乎是一胎出来的同款大黑狗站在百步外,冲着她所在位置狂吠,越叫越响,声震林野。
夏昭衣当即转身朝前面跑去。
“汪呜!呜--汪汪!”
大黑狗顷刻追来。
为保存体力,夏昭衣没有用尽全力。
大黑狗却是拼了命的要冲来咬她。
就在大黑狗即将要追上她的时候,夏昭衣忽然足点大树,借力蹬起,轻盈若飞燕,眨眼上树。
大黑狗在下面“汪汪汪”地叫,且还尝试想要上来,前爪不停挠树。
夏昭衣没有理会,朝大树另外一边爬去,直接在树梢上过道。
远处快速跑来两名剑客,并非刚才与她交过手的两人,是两张新面孔。
循着狗叫声,他们快步过来。
但是近了之后,他们不敢贸然,唯恐被其暗算,或者有机关陷阱。
黑虎从这棵树,叫到了另外一棵树,两名剑客拔出剑,目光紧紧地盯着上面。
忽起一阵大风,林木招摇,树梢叶片翩落,黑虎身后的大树上传出剧烈动静,两名剑客下意识望去。
却是一大片被匕首砍掉大半的大树枝,随着山林风动,剩余连接部位纷纷断裂,豁大一片枝叶,从上面坍圮了下来。
“不好!”一个剑客骤起可怕的危机感,迅速回过头去,一条长鞭刹那挥来。
他忙举剑招架,长鞭上的倒刺仍是刮到了他的脸,沿着下巴往左耳际,倒刺撕扯开一道破碎曲折的血线。
剑客迅速捂脸后退,同伴上前激斗。
剑客痛得龇牙,看着少女轻盈矫健的身手,惊觉她并不是在他们分神这一刻下树的,是在他们分神之前,在风动之时。
她的速度快的,甚至连敏锐的猎犬都跟不上反应。
略缓过来,剑客便冲上前去,执剑加入。
……
哨声破长空,在江边物色船只并且打算动手的李四妹和林五妹抬头朝山上看去。
“是无为的烈风哨!”林五妹说道。
“莫非出事了。”李四妹不安道。
“他们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林五妹朝她看去,“无为的暗卫一直在暗中护他。”
“你倒是什么都清楚。”李四妹不阴不阳地道。
“不过,有暗卫在,他又为何要鸣哨呢?”林五妹道。
李四妹想了想,忽道:“不好!”
她立即转身朝远处上山的大路跑去。
“你去哪里?!”林五妹跟上。
“不管有事无事,那吕无为都不会管曾大哥和林三哥!若无事便罢,若是有事,曾大哥和林三哥只会先死!”李四妹叫道。
林五妹被她说得害怕,便也加快速度。
在她们的背影消失在上山的大路时,绵长的江岸竹排旁,一只宽厚的大掌骤然从水中伸出,抓在一块竹排上。
旋即,叶正破水而出,大口喘气。
他抬头张望周围,这边人较少,但沿江岸东去半里左右,那地方尤为热闹。
很快,叶正发现空中腾腾燃起的灰色浓烟不像是炊烟。
“着火了吗?”他喃喃道。
他身后丈外的水面破开,一个士兵冒出来,浮在水上大口喘气。
“少爷呢!”叶正回头叫道。
士兵疲累道:“似乎有人脚抽筋了,将军去捞他了!”
一个又一个士兵从水里出来,为了游水,所有士兵皆以将盔甲卸下,轻装入水。
叶正没见到沉冽,心里着急,对身旁一人道:“我下去找找!你们不要走远,就在此歇息!”
说完,不等旁人回应,他深吸一口气,又沉了下去。
同一时间,沿着逆流的江潮北上,沉冽和一个士兵共同将另一个奄奄一息的士兵拖上岸。
共同救人的士兵在地上大口喘气,力不可支。
沉冽检查另外一个士兵,确认无恙后,他起身打量周围地形。
他们所处滩涂不过方寸之地,周围杂草同人一般高,百步外古树密集,破土破石而出,不见半点人烟。
可以见得,他们上岸的这处地方和叶正他们完全不在一处。
“少爷,”共同救人的士兵在地上吃力道,“是否稍事休息,再自水面东游而去?”
沉冽回头看他,才自水中出来,他白皙的肤色更显雪白,五官深邃清俊,在没有日出的昏暗白昼下,他似要发光。
“这里无路,只能如此了。”沉冽说道。
又或者,这段时间运气好,能让他们碰上摆渡经过的渔舟,让人捎上一段。
便在这时,一阵狗叫声传来。
三人抬头朝上空望去。
不止一只狗,另外一只狗似在远处,正狂奔跑来,一路“汪汪汪”。
叫声粗重凶残,绝不是寻常狗只。
除却烈狗的狂吠声,隐隐还听到人声。
“将军,上边好像打起来了!”共同救人的士兵说道。
沉冽眉心轻拢,抬头望着上面。
此处离动静传来的地方距离很远,光垂直距离,应至少有十五丈,且这些声音并非来自崖边。
忽然,那两只烈狗又朝南边疾奔,边跑边继续狂吠,离他们所在的江岸远去。
但安静没多久,忽有一个女声放喉哀嚎,哭声遥遥传来:“曾大哥!林三哥!
“是一个妇人!”共同救人的士兵惊道,“将军,是不是这妇人的兄长被狗所咬!她会不会有危险?!”
沉冽墨眉凝沉:“她所喊得大哥和三哥并非同一个姓氏。”
民风与世俗使然,寻常妇人极少会同时拜数个异姓大哥。
共同救人的士兵回想,说道:“对,好像的确不是同一个。”
“我去看看,”沉冽沉声道,“你照顾好他。”
“是,将军!”
林五妹被眼前所见吓傻。
李四妹蹲在地上痛哭,抓着没了头颅的曾大哥和林三哥的尸首大喊大叫。
缓了缓,林五妹朝不远处的吕无为看去,吕无为站在最高点,紧紧望着浩瀚阔大的密林里的动静。
在吕无为足下的磐石旁,躺着他最喜欢的大黑狗“黑狼”的尸体。
吕无为的剑客身手超绝,他所养得这几条黑色大狗更威风凛凛,煞气震人。
林五妹喜欢他,便是因为他看似清儒却死死掌控着六名剑术一流的剑客,还驯养出五条人见人怕的大黑狗。
这份明明可以大杀四方的霸气和凶残,却被他藏于温雅的谈笑之间。
但是,林五妹现在忽然很害怕。
这条大黑狗遍体鳞伤,也许死于失血过多。
可它身上这些伤,和曾大哥与林三哥平滑整齐的被割去头颅完全不同。
“汪汪汪!”那些大黑狗朝更南方追去。
吕无为从磐石上下来,朝下面跑去。
林五妹想了想,快步跟上。
吕无为这次来衡香,一共带了三条大黑狗,还有四个剑客暗卫。
他最喜欢的黑狼惨死,便不为这少女身份究竟何许人,便是这仇,他也非报不可!
夏昭衣又跑上了树,背靠着大树大口喘气。
前后共交手四名剑术上等的剑客,眼下全到齐。
虽然他们四个现在都因她而不同程度受伤,但以一打四,难度着实大。
她得想个办法。
夏昭衣低头看向手里的剑鞘。
这把剑鞘是刚才混战里夺得,想着有把剑鞘在手,可以防一防躲无可躲的利刃,比如她左臂上的这道伤。然而现在看去,这剑鞘上的纹洛却着实眼熟。
不属于“那些人”,她确定。
也绝对不在风清昂那溶洞里所见。
不过现在不是细究这纹洛来源的时候,她得想办法再一度从这些剑客的包围中脱身。
在她平复气息的这段时间,下面的剑客也在想办法,想让她从树上下来。
两只大黑狗还在叫,不时人立而起,前爪去抓树皮。
夏昭衣稍微缓过来后,往更高处爬。
高处风急,四野尽收眼底,夏昭衣很快选定了一条不算最近,但绝对陡峭,只她一人可以利落穿行而过,而他们都困难的崖边小路。
确定是这条路后,夏昭衣回到刚才休息的地方,鼻下闻到烟火味,她低头看去,那群人竟准备要放火。
此处林间若起火,那势必将成为一场可怕的山林大火,且近来无雨。
夏昭衣骤然扬鞭,打向一名剑客。
四名剑客一直保持高度警惕,不敢再有半点松懈,故而这一鞭虽快,却被避开了。
然而下一瞬,他们四人皆懵,因为少女紧跟着甩下大把枝桠。
视线被完全遮挡,甚至光也遮挡。
而才燃起的火把,被兜头的绿叶灭顶。
四人飞快挥开所有绿叶,少女已下树,正朝西南方向跑去,身姿敏捷。
两只大黑狗登时追去。
其中一只“汪汪汪”的,追了一半,却忽然停下,转头朝北方看去。
另外一只狗也停了下来。
几名剑客还在追,其中一名因为大黑狗的异常,稍作停留,朝北方看去。
北面的点青江吹来得江风让万物摇动,剑客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回过头继续追,却见前面的少女也停了下来,她往大黑狗奔去的方向看去,一脸饶有兴致的模样,似是看热闹。
几名剑客快步跑去,就在要追上她的时候,她继续狂奔,步伐极其灵活,将二者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开。
在高处目睹这一幕的吕无为怒斥。
林五妹在旁说道:“看起来,她如果不想让人捉到她,便根本无人能做到。那么,她胳膊上的伤势,是怎么回事?”
吕无为对林五妹还算有几分耐心,回道:“黑狼先发现她的。”
林五妹仔细观察少女的兵器,右手软长鞭,左手剑鞘,而这把剑鞘,显然不是她自己的。
所以,她没有剑,那她如何割人头颅?
“不对,”吕无为忽道,“黑虎和黑熊呢?”
他转头朝冲向北崖的两只大黑狗看去。
林五妹也望去。
密林遮目,什么都看不见,却忽听幽暗里传来一声烈狗惨叫,哀嚎声极其绝望可悲。
剑客们都因这叫声回头看去。
夏昭衣的兴趣越来越浓厚。
她不知道来者是谁,只是好奇这跑了大半天的大黑狗又跑去那边“欢迎”谁。
反正肯定不是这些人的“自己人”,也不会是山下的渔民或村民们。毕竟,谁敢在听到满山狗叫声后还上山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林木参天的尽头,下一瞬,大黑狗“汪汪汪”地从那跑出来。
不,更像是逃出来,它的速度蹿地飞快,边跑边叫,不时还会停下回头,朝那个方向看去,再继续“汪汪汪”。
几个剑客都像是忘了要对付夏昭衣一般,握紧手里的长剑,一眨不眨地看着那跑出来的狗。
然而在那狗的后面,什么动静都没有了,就连江风都停了。
这条山路是夏昭衣在大树上选的,略微宽敞平坦,她选这路,不过是为了跑路快一点。
现在,这条路上只有一条焦躁不安的大黑狗。
“先杀她!”一个剑客忽然厉喝,回头朝夏昭衣冲去。
“想美事呢。”夏昭衣说道,转身再跑。
忽又一扬鞭,回头朝人攻去。
若是寻常身手之人,少女的这一招必极难躲去,几个剑客却身法灵活,反应迅速,连着两鞭破空袭来,尽数被他们躲掉,无人受伤。
躲避同时,他们瞅准时机,举剑朝少女进攻。
狡猾精怪的少女却再度脚底抹油,那长鞭说收就收,被她耍得游刃有余,她掉头便跑。
剑客们平日承吕无为之训,在吕无为的严酷训练下,早被抹平性格棱角,每个人都像是没有情绪,无波无澜的杀手工具。
但这会儿屡次被少女戏弄和伤害,有两人直接破口怒骂。
骂归骂,仍要继续再追,只有杀了她方解心头只恨!
这时,大风起兮,群林乱舞,一名剑客止步,转头朝左边的南下密林望去。
动得是风,乱得是草木,可他觉得,好像还有其他。
忽的,剑客一凛,眉目变厉。
他看清了,是个大步疾奔而来的人影!
夏昭衣也注意到了,转头朝密林望去。
其余几个剑客便在这时再度缠上她。
夏昭衣不恋战,边打边退,忽然脚法灵敏一闪,借着高难度的刁钻走位,她掉头朝南边密林跑去。
来者绝非是这几个剑客的人,否则,那两只大黑狗不会一死一怕。
而若来者也是她的敌人,那三方索性一场大乱斗,反正越混乱,她越有利。
大风一场勐烈过一场,整个天地很乱,行云飞渡,四面风嚎,绿叶坠卷。
夏昭衣迎风奔跑,忽听得一把利刃自身后飞来,她迅速侧身,先一步避开。
紧跟着却听一声龙吟骤啸,清润纯净,毫无滞涩的出鞘之音让夏昭衣一愣,迎着烈风抬头朝前方看去,只见一道刹那斜飞而来的玄亮寒芒,锐不可当。
“砰”得一声,绝世利刃将她身后飞射而来的上等兵器于空中斩落。
下一瞬,高大年轻的男人自林中冲出,速度快的惊人,如奔雷踏云,烈电袭空,疾跑途中他拔出地上的长剑,便朝狂追不止的剑客们杀去。
没了兵器的剑客迅速退出,剩余三个剑客顾不上继续震撼于对方的神兵利器,立即攻杀。
既称剑客,便擅长于剑,但数个回合下来,三名剑客便道不好。
对方不仅兵器更胜他们,还有他灌足于剑锋的巨大力道。
双剑相撞,铿声彻耳,剧烈的金属撞击处传来力量,通过剑柄震得他们虎口发疼。
而随着酣战越久,他们发现此人身上还有一个比兵器优势和力量磅礴更可怕的地方,便是他不仅有着超高的剑术,他甚至还能控制每招每剑,省去大量剑招,如挡,如防,如避,这样的剑招,不存在于他的剑法之中。
他的每一剑都是进攻,带着强烈目的,便是他们的性命。
这样的打法,很容易让对方发现破绽,但三名剑客却根本没有探究这破绽的间隙。
因为太快了!
对方出剑的利落速度,让他们以为他要赶着去投胎。
便正是因为快,加上让他们难以招架的力量,这凌人的压迫感和杀意让三名剑客完全没有喘气空间,就连反应也越来越跟不上对方的节奏。何谈进攻,他们只剩自卫。
忽然一声断剑之音乍响,执剑的这名剑客睁大双目,大脑来不及有任何想法,利刃穿喉而过。
紧跟着,余下两名剑客一死一伤。
战斗终于结束。
沉冽俊容如寒霜,眉眼冰冷,顾不上擦拭长剑,立刻回身朝夏昭衣走去。
夏昭衣正将那第四名剑客绑在树下。
她用这名剑客的腰带将他缠了两圈,随后拍了拍手。
听闻身后动静,她刚一回头,她受伤的左胳膊便被一只大掌温柔托住。
“他们伤得吗?”沉冽声音低沉清和,带着酣战过后的喘息。
“意外。”夏昭衣轻描澹写地一笑,忽觉不对,伸手去触沉冽的束袖,发现是湿的。
“不像是汗,你自水里出来?”
“嗯,密道最后一个出口,在水中。”沉冽说道。
“哦……来!”夏昭衣反手握着他的右前臂,“你歇会儿,我去生火!”
“不急,”沉冽说道,回头看向远处,“我来时听见一个妇人在哭,那还有不少人,我去追。”
“我能追上的,”夏昭衣执着拽着他,皱眉道,“但你会生病。”
她鲜少对他用这么严肃的语气,沉冽收回视线,垂眸朝她看去。
夏昭衣迎着天光的眼睛清媚明亮,眸中透着倔强。
沉冽没办法和她对着干,低声道:“那我不追了,你胳膊受伤,便在此审问此人,生火之事便由我来。”
他提到这人,夏昭衣侧头看向被绑在树下的剑客。
沉冽轻轻挣开她的手,温声道:“我去伐木。”
看着他秀挺修长的背影离去,被绑着的剑客说道:“他便是沉冽吧。”
夏昭衣看回他:“你们是什么人?”
剑客面无表情,仍看着沉冽离去的方向:“云梁沉家果然好武,男儿皆神勇,名不虚传。”
“你很喜欢剑?”夏昭衣道。
剑客微顿,朝她看去:“我是个剑客,自然爱剑。”
“上面鸣哨的男人是谁?”
“我不会说的,随你以如何酷刑待我,我至死都不会说。”
夏昭衣半蹲下来看着他不算年轻的脸:“可我和他是敌人,我们迟早都会再对上,我知晓他的身份不过是早晚的事。”
“不会的,”剑客语声始终干一,没有情绪,“你声名在外,便永远在明,我们在暗,就能随时能你性命。”
夏昭衣莞尔一笑,明眸盈着光:“可我见这过去几年,你们也没多‘随时’啊。还有今日,我昨夜一夜未睡,淋了整夜大雨,我都这么惨了,你们几人联手也没能取走我的命呢。”
剑客面色变青。
“为什么在寨水岭放火?”夏昭衣问,“最先起火之处是放置棺木的小院,我在那屋中摸索机关时,你们应还未到吧,否则你们必会偷袭,且方才看见我,那鸣哨男子也不会那么惊讶。”
剑客没说话,一眨不眨看着她。
“还有你们的剑。”夏昭衣拾起地上的剑鞘,纤细指尖灵活轻转,那剑鞘在她手上翻了好几种花样,明光流转,忽然静止,被她稳稳托在剑客跟前,笔直一条线。
“这上面的纹络我不陌生,你说我朔源,能挖出你们的根吗?”夏昭衣道。
剑客骤起疏澹粗犷的眉毛。
他们几人的剑,皆出自同一批。
不过这剑鞘,恰就是这名剑客的,正因为剑鞘被夺,他才在怒极之下将自己心爱的长剑掷出,誓要夺她性命。
身为一名剑客,剑被夺乃奇耻大辱,剑鞘亦如是。
结果,连他的剑都不堪一击。
少女手腕极稳,托着剑鞘无半分颤抖,剑客望着剑鞘上的纹络,越来越感绝望。
上面的纹络其实不明显,剑客日夜伴它,白昼相携,入夜共枕,也是在五年之后才发现剑鞘纹络上的含义。
少女在混战里将它夺走用以防身,接手时间不长,竟就知这纹络非随意凋琢而为。
“你是个好对手,”剑客沉声道,“杀了我吧,或者以酷刑折磨我也可,我不会再说话。”
夏昭衣沉沉看着他,眸中笑意变澹,忽道:“成,你若不说话,我不强迫你,我换个人强迫你。”
剑客才要松开的眉皱得更紧,便见少女起身,朝身后被沉冽重伤,瘫软在地的另一名剑客走去。
夏昭衣收起千丝碧上的倒刺,绑在这名剑客的手腕上,将他从两名剑客中拖来,和原来这名剑客绑在一起。
“享受你人生最后的平静时光,”夏昭衣道,“待回衡香府后你就会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没有日头的四月天光,大地阴暗舒爽,加上山林风大,少女柔和清澈的面庞在她飞扬的青丝下露着几分娇柔清媚。
但她说出口的话,却裹着彻骨的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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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冽回来时惊讶地看到,少女靠在两名剑客不远处的大树下,沉沉闭着眼眸,已然入睡。
就算是他放下手中几捆木枝的不小动静,都未能将她吵醒。
“阿梨。”沉冽很轻地唤她。
少女的脑袋微微歪着,巴掌大的面庞晶莹如玉,除却眼眶下澹澹的乌晕。
他之所以惊讶,因为此地仍乃险境,她竟就这么入梦。
沉冽看向少女的臂膀,指骨分明的长指轻轻去触,看衣衫染血的程度,便知伤口不浅。
他回来略晚,是去寻水了。
随身的水袋被他清洗,灌入清泉,顺便将被江水浸染的手帕濯净。
但她已睡,他不知要不要替她换药。
犹豫一阵,沉冽将她缠臂的布解开。
他的力道已极柔,少女于梦中仍蹙了下眉,他立即停下,诚惶诚恐。
而后,他幽深湛亮的黑眸浮起浓烈不加掩饰的心疼。
也只有在梦里,她才会露出真实情绪,若是醒着,她恐眼都不眨,甚至还能与他谈笑风生。
不是她矫饰强撑,而是,她真的不会将这痛放在心上。
沉冽将指尖的力道尽量放到最轻,以匕首割开她手臂上的衣衫。
夏昭衣自己嚼碎压在伤口上的绿汁和血相融,皆以结块,尤其血块已变暗,更显得伤口附近浑浊脏污。
沉冽轻轻以湿布擦拭,一道细长斜切的平滑伤口出现于她白皙润泽的皮肤上。
再见她左肩上被削去一半的青丝,可想当时情况之险,绝非她口中清清澹澹一句“意外”。
沉冽掀起眼皮朝绑在树下的两名剑客看去,黑眸如覆霜,不怒而威。
一名剑客重伤垂死,另一名剑客一直在看着他们。
对上他的视线,这名剑客微惊,不过没有避让,就这么和他对视。
沉冽压住心头的戾气,自怀中掏出瓷瓶,将药粉轻撒在她伤口上,再涂以药膏,最后用他洗净风干的巾帕重新缠上。
她这样一个警惕心细的人,全程没有睁眼,睡得很沉。
长长卷卷的睫毛偶有轻颤,如似小蝶翼在她清澈白皙的面庞上忽闪,沉冽专注望着她的面庞,忽地伸手,拇指温柔地拭去她脸颊上沾染得极澹的泥灰。
指尖传来得触感极好,饱满富有弹性,嫩滑细腻,而她的眉目仍沉静,将防备卸得彻底。
叶正带人寻上来,是在两个时辰后。
那两个留在滩涂上的士兵一直没见沉冽回来,好在运气不错,遇上一艘渔舟,便乘舟东去,才一小会儿就见到了竹排上的叶正等人。
叶正以为沉冽出事,瘫坐在江边嚎啕掉泪,听闻两个士兵所说后,叶正立即带兵马寻来,并找了几个渔民带路。
沉冽令人先将两个剑客押回去,再遣二十人去往妇人之前抱着两具无头尸所大哭的空地勘察。
“少爷,阿梨姑娘怎么在这呢。”叶正看向还在熟睡的夏昭衣。
“我也还未弄清,”沉冽道,“待她醒来再说。”
“那,少爷,您把她抱回去呀。”
“她来此若还有其他事呢?”
叶正点头:“也是,万一她千辛万苦走到这,少爷给她抱回去了,那是挺过分的……”
说完,叶正望见被沉冽搬远了的尸体:“那边两具尸体跟这两个剑客是一伙的?”
“嗯。”
尸体被搬远了,不过他们的剑沉冽留了下来,刚才已令人带走。
除了剑,两具尸体上各有一袋数目不多的碎银,便再无其他。
钱袋是寻常可见的路边买货,并无特别,所以沉冽未留,只留下他们的兵器。
“我去瞧瞧尸体,”叶正道,“若晚些要审讯,看看能发现什么。”
“好。”沉冽道。
沉冽回去夏昭衣跟前,无声蹲下。
少女还在睡,而且看模样,睡得很香。
山间风大,她垂落胸前的长发不时飘起,又一阵风来,沉冽伸手,轻轻将她的头发别去耳后。
便在这时,少女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沉冽来不及起身离去,俊容微愣,而后有些不太自在地沉声道:“阿梨。”
才自梦里醒来,夏昭衣的眼眸有些失焦,缓缓流转,是旁人难见的慵懒妩媚,而后渐渐恢复神采。
“沉冽。”夏昭衣清浅一莞尔,青丝被山风吹拂,沿着她的下巴往南边轻轻飞起,发梢调皮地招摇飞舞,肌肤透明而干净,这样的她,有种易碎的脆弱之感。
沉冽知道她要强,不会喜欢这样被人形容,但他心中所有的柔情仍在这一刻极盛。
“睡得如何?”沉冽问道。
夏昭衣闭眼,脑袋靠着树木抬起,半响,笑道:“想吃梅花糕。”
沉冽被她逗得唇瓣轻扬:“看来,睡得很好。”
忆起睡前发生的事,夏昭衣偏头看向绑缚剑客的地方。
“嗯?他们人呢?”
说完,看到远处正在翻动尸体的叶正,她了然了。
“我去了紫苏染坊,”夏昭衣看回沉冽,“紫苏染坊的前任东家叫张贺,他身上诸多蹊跷,他父亲叫张腾飞,名相思。我便让人去查其下葬的棺木。但我思虑不周,忘了暗中有无数眼睛盯着我们,害得他们一死一伤,棺木也被人劫走了。”
“你是寻棺木而来的?”沉冽道。
夏昭衣点点头:“我追寻至寨水岭,那棺木停在一座无人的破败小院,棺中不见尸骨,而后,我便遇见了你的手下,那些探州兵。我怕他们有危险,让他们先离开寨水岭。”
沉冽眉心轻拢,沉声道:“看来,我也思虑不周。”
夏昭衣一顿,随后唇角嫣然,露出极澹的小梨涡,将她不笑之时清冷疏离的气质添了几分甜美。
“……阿梨笑什么?”
“没,”夏昭衣笑道,“说正事,我才和他们碰面没多久,寨水岭村中的诸多木屋便被人放火,最先着火的,恰是停着木棺的小院。你那些兵马真厉害,二话不说便纷纷跑去救火。我请一个妇人令我去村中酒坊和酒铺查看,撞见了放火的这群人,我一路追他们至此,却见他们起了内讧。”
“是那些人吗?”沉冽问道。
夏昭衣拾起地上夺来的剑鞘递去:“你看看,可认得此纹络。”
沉冽接来,细细看了一遍,摇头:“并无印象。”
“那便奇了,”夏昭衣秀眉轻皱,道,“我一瞧见它便觉眼熟,且不是久远之前的眼熟。”
“近日见过?”沉冽道。
夏昭衣点点头。
沉冽敛眸,又去细看了遍,仍无熟悉感,唯一能确定得是,不是“那些人”的纹络。
“会不会,也是章朝之物?”沉冽说道。
不同于大乾的礼建天下,高度专权,章朝民风极宽,举国风流清雅,名士多峨冠博带,衣袂飘举。除人手皆有芝兰香草作为佩饰之外,闲时还有一大爱好,便是去精巧构思个专属于己的纹络。
那些秀美精雅的图纹会被子嗣一直沿用,也有流传至民间,渐成为泛天下的共好。
而这些共好中,又有诸多派系之分,犹如文学诗词和小吃建筑。
“章朝……”夏昭衣拢眉,“近来若说只我碰过,而你未碰见的章朝之物,莫非是屈夫人那?”
但屈夫人那里,她所接触到得各类宝物中,她可以确定没有见过此纹络。
沉冽见她对这剑鞘纹络当真上心,再一度细细看去:“若是章朝图纹,此剑鞘上的纹络流畅精致,秀美飘逸,转弯处清瘦纤巧,大抵可以排除好堂皇富丽和大气走势的永安派系。江北江左一带,亦皆可排除。”
夏昭衣若有所思道:“不像是‘那些人’的,对吗?”
沉冽微顿,点头:“嗯,那些人的纹络偏正统尊贵。不过不排除‘那些人’中有其他派系存在,毕竟他们势力庞杂。”
夏昭衣话锋一转:“也不能排除是风清昂的可能,或者,唐相思。”
她抬眸看着沉冽。
每每从她口中说出“唐相思”三字,沉冽都会隐觉不安,但他情绪鲜少外露,黑眸若古井,认真专注地看着她,俊容宁和,无波无澜。
“不管是谁,”沉冽说道,“烧村戕害无辜平民之事不可轻饶,只要被我们找到,他只剩一死。”
“嗯,”夏昭衣点头,又道,“但从李国豪他们手中抢走棺材的,却绝对是‘那些人’。那名受伤士兵身上所拔出来的弩箭,便是‘那些人’的。说来,我最后只见到那院中残败的棺木,再没见到他们。村中大火也未将他们烧出来,极有可能已不在村里。”
她原本打算,是查看完小院机关后,便继续追踪,结果遇上了晏兵,再是起了火,冒出来这群人。
夏昭衣支地爬起,沉冽伸手扶她。
她朝臂膀上的伤口看去,一笑:“包扎手法不错嘛。”
“剑伤不轻,怎可能是意外?”沉冽看着她道,语气有些不高兴。
他自认没有资格拦着她去哪,也更乐见于她跃山飞云,行江踏海,鞭打恶徒,手刃仇人,这世上最无羁自由的人,唯她唯离岭。
但若是涉险,受伤是必然。
可每见她受伤,他又觉心堵心疼。
夏昭衣没将这句话当回事,问道:“你要回去吗?”
“你呢?”沉冽反问。
“我想继续追人,”夏昭衣道,“我是追着那些人到寨水岭的,不想半途而废。你若是要回去,紫苏染坊那便替我去报声平安。”
沉冽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剑鞘,道:“我令叶正将这剑鞘也带回去吧,报平安便也由他一并。论及追踪,我也擅长,不如我随你一起,多个助力。以及密道中所发现的几样东西,我恰好可与你路上一说。”
他提到密道,夏昭衣起了浓厚兴趣:“是了,你们自陈家祠堂下去,竟是从江水里出来,那密道可是遍布整个衡香?”
“恐怕不止。”沉冽说道。
“将军!将军!”远处传来声音。
沉冽和夏昭衣转头看去。
一个晏兵快速跑来:“将军!那崖下发现一具女尸,刚死不久!身上布衣简制,料质产地同那两名无头尸身上的很像!”
“可是浅灰色布衣和石青长裤?”夏昭衣问。
“正是!”
“那两名无头尸的妹妹,”夏昭衣看向沉冽,“途中听他们说话时,喊她四妹。”
“你要去看看吗?”沉冽道。
夏昭衣想了想,点头:“好。”
“你先领阿梨将军前去。”沉冽对跑来得士兵道。
“你不去吗?”夏昭衣问。
“我稍后便来。”
“嗯,那我先去。”
夏昭衣随士兵离开,沉冽看向叶正。
“少爷?”叶正立即快步过来。
沉冽沉声道:“回城后三件事,一,速派三千兵马去寨水岭。二,夷平紫苏染坊,那紫苏东家当初多少钱买的,让杜轩以十倍现银还他。三,调遣人手,封锁整个均内乡。”
“是!”叶正应道。
“还有,”沉冽神色变冷,严肃道,“问戴豫,诸昌之死和卫东佑之伤可有眉目,那侯睿的画像需得贴遍衡香,包括乡道上,我要见到十步一画。”
“是!”
“速去。”
叶正立即拱手:“少爷顾好自己的身子!”
说罢快步离去。
沉冽看向另一名士兵,不待说话,士兵立即肃正:“将军请吩咐!”
沉冽想了想,上前在他身旁低声叮嘱。
士兵听完愣了下,不禁笑起:“……是,属下遵命!”
“去吧。”沉冽声音变温和。
李四妹的尸体卡在了悬崖一棵倒挂的老树上。
士兵们还在商议如何将她捞上来,夏昭衣过去看了眼,称她先下去看看。
陡峭深邃的山崖,她轻而易举便下去了,一袭水绿衣衫似轻盈敏捷的崖边燕蝶。
夏昭衣将李四妹翻过来,她身上多处负伤,联系崖边痕迹,似是被人追杀途中坠崖,在这半渊上失血过多而亡。
夏昭衣解开她的外衫,伸手在里面搜找,怀里有个小钱袋,里边银两不少,除却银两,还有个长生符,写着李四妹。
除了钱袋,还有数张通行文纸。
现今乱世,要想过一些重要关卡的官道,需得各处的凭符,这些凭符称呼各异,叫文牒、公验、文书的各有。
但有一个称呼,却绝对不是中原大地上该有的。
夏昭衣的目光落在纸上的“三道东禄”四字,再看向已死的李四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