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灯纸的烛火,因窗外夜风而摇晃,屋内本就这微茫一盏,幽幽摆摆的烛光,让屋中一切充满不安定,却也越发显得少女这双明眸隽永沉静。
丁跃进彻底站不住双脚,膝盖一软,他“啪塔”一下跪摔在地,目光愣怔地看着夏昭衣。
其余人皆找不到声音,如似哑了一般。
夏昭衣看了眼瘫在地上爬不起的丁跃进,道:“阿梨,原名叫什么?”
半响,一个男人开口:“乔砚池,乔惊羡之女。”
夏昭衣将他的声音和第四个说话之人对上。
她看着这个男人:“那,乔惊羡人呢?”
“他早便死了,生制成干尸。”
“乔家那么多人,你不可能每个都喊得出名字。这乔惊羡,看来有点来头?”
“是,”男人声音有些颤抖,但大抵还是冷静的,“乔家嫡系一脉,族中排行第三。好了,我回答了你三个问题,该我问了。”
夏昭衣点头:“好,你问。”
男人上下打量她:“你,真是夏昭衣?”
“我是。”
“你如何做到的?你不是死了吗?”
夏昭衣微微敛眸,半响,澹澹道:“如何做到,我不知。或许,天道不亡我。”
“若你真是夏昭衣,我们便该井水不犯河水!”男人提高声音,“你没有理由要杀我们,我们和夏家从不为敌!我去同主公说清楚便可,从此两不相干!”
“你们为何要杀乔家人?”夏昭衣问道。
“乔家人该死!”
“如何该死?”
男人皱眉,冷冷道:“你既不是乔家人,此事便与你无关!”
夏昭衣笑起来:“虐杀孩童,残害无辜,此种种恶行便发生于我眼前,如何与我无关?”
第三个声音的男人立时道:“恶有恶报,不过乔家恶果而已!”
“你们的主公,叫什么?”夏昭衣忽然话锋一转。
几人顿住,看着她的目光变冷变怒。
夏昭衣看向地上的丁跃进:“这是我总能知道的事,今日你不说,明日我也能从别处得知。回答我,他叫什么?”
丁跃进语声飘浮:“主,主公姓卫,真名不知,字,行川。”
“丁旺你岂敢!”旁人立即怒喝。
丁跃进忽然抱头大哭:“我不敢!
我不敢说的!可是她是夏昭衣!她是夏昭衣啊!
你们不知夏昭衣是谁吗?呜呜,她是夏昭衣!”
夏昭衣俯下身,乌黑雪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入他的眸底。
“说起来,当年我死后,你为何要我尸骨回京?”
“不是我,”丁跃进冲着她跪下,哭着道,“是天象!天象要你回京!六星聚于南空,中州浮患,李乾国运已去,但有新起客星悬北,孤俜望东,我连占三日,皆得其与我八字相协,若其鹤归,定能旺我!大幸于我运,延寿于我命,我也想同主公那般,千秋长青!”
夏昭衣微顿,竟这么简单……
她和沉冽,都想复杂了。
看着他双膝跪地,夏昭衣道:“我不喜人跪我,起来。”
丁跃进却非但没起,甚至跪着爬了过来,激动地看着少女:“你尸身被烧,是何人所为?世传乃你师父离岭尊者,我也曾想过要去离岭拜访,可有旁事将我耽搁!真是你师父所为吗?是不是你重生归来,也是你师父助你?告诉我方法,告诉我方法吧!”
“丁旺!”身后几个男人呵斥。
夏昭衣没说话,低头平静地看着丁跃进。
“求你了,夏大娘子,告诉我吧!你举世无双,名扬天下,当年你一死,我们礼部上下也如死了一般,我难过的三日都吃不下饭,世人无不尊你敬你!对了,我们礼部还曾上书,要为你修缮庙堂,单立石像,尊你为神女!”
夏昭衣忽然冷冷一笑:“是啊,李据也为我哭丧呢,结果,他灭了我夏家满门。”
丁跃进一愣,忽然变得无措。
“尊不尊,敬不敬,都乃身外物,于我无关重要,”夏昭衣朝桌上烛火望去,道,“我问一个问题,可能是最后一个。实际上,你们根本不清楚为什么要痛恨乔家吧。”
若他们知道,便不是最后一个问题。
若他们不知,那这群被人愚弄的人,夏昭衣不寄望能从他们口中再问出什么有用的。
丁跃进张了张口,道:“乔家那些人,皆,皆是……”
夏昭衣笑了:“孽障?”
“对……”
“丁跃进,”夏昭衣平静道,“你们真可怜。”
夜风越来越大,春夏茂盛的树枝在风中急晃,掀起一场场绿浪。
沉冽负手立在澹金檐角下,一身挺拔玄衫,无声与黑暗融为一体。
旁边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翻墙进去的少女自如地开门出来,扬唇冲他一笑:“久等。”
沉冽看着她手中捏着的一塌纸,道:“看来收获颇丰。”
“丁跃进写得人名册,”夏昭衣道,“他所知的,都已写下。”
“他还活着吗?”
“自缢了,”说着,夏昭衣一笑,“不过,我把他绳子割断了。”
沉冽浓眉轻扬:“你饶了他?”
“只饶他一人,算作苦劳,”夏昭衣低头看着手里的名册,“不过,他已疯。”
“那,可从他们那问出你想知道的?”
夏昭衣抬眸看他一眼,朝前走去:“这些人对乔家之恨,不过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由卫行川等人亲手灌既出来的仇恨。”
沉冽想到了金家兄弟竹苑下的那条暗道,那壁画上巨大的一幅幅矿石颜彩所做得画。
“对了,”夏昭衣停下脚步,看着沉冽,“我问了下郭云哲之事,丁跃进不知。我还问及沉谙生母,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什么?”
“施盈盈在生下沉谙之前,另有一女,她,是绛眉。”
沉冽眉心轻拢:“那么,生父呢?”
夏昭衣微顿,道:“可能施盈盈自己都不知道,她与那几个男人,连日皆共枕。”
沉冽愣了。
夏昭衣继续往前,道:“是不是没想到,施盈盈竟和这些人有这么深的往来。”
沉冽没有说话,安静走在她旁边,良久,他低低道:“但我知道,她不是寻常人,我年幼时曾因她频发噩梦,她……也不止一次试图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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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昭衣心性随师父,颇为厌烦尊卑,对这人间的三妻四妾,什么嫡子庶子一向看不惯。
但规则她懂,施盈盈只要能杀了沉冽,沉谙作为沉家仅存的唯一血脉,哪怕施盈盈事发,沉谙都能继承云梁沉氏的所有富贵。
思及以前听闻的云梁沉氏的相关,再想到醉鹿对沉冽的所有行为,夏昭衣忽然觉得心里很沉闷。
她抬眸看着沉冽已经出神的俊美侧容,还有很多碎碎念,忽然便不想说了,怕触及到他更多的过往。
毕竟丁跃进他们口中的施盈盈,她的性情手段,都非善类。
夏昭衣今日不回卿月阁,沉冽将她送到知语水榭。
晚风拂掠过顺于湖,裹着清寒打在他们身上。
知语水榭门前生长得旺盛的桂树要待秋日才会开花散香,但枝叶已茂盛亭亭。
“我刚才在回忆,”沉冽声音清沉,“千秋殿下那暗藏泥塑头颅的序列,我当初便不觉陌生,我曾在施盈盈的书中见过。除却那些头颅序列,还有很多细枝末节,都曾在她这里有所发现。原来,一切不是巧合。”
“先不想了,”夏昭衣温和道,“回去路上,要仔细安全,我们明日约好去看一场赴世论学。”
“嗯。”沉冽点头。
夏昭衣深深看他一眼,转身进门。
听到大门外说话声音赶来得家仆见到她已进来,愣了下,而后道:“大东家。”
“不想麻烦你们,我便自己撬开了,”夏昭衣笑笑,“不怕,门没坏。”
“呃……对了,”家仆想到一件事,“大东家,半个时辰前,有位贵客上门,不过等了一阵,便走了。”
“贵客?”夏昭衣好奇,“谁?”
“贵客自称来自云梁,好像叫沉双城。”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回头看向身后的大门。
想了想,她对家仆道:“他可有说什么?”
“这您得去问徐管事……”
“好,多谢了。”夏昭衣快步回去。
徐寅君刚为梁德昌他们添完烛火,自书厅里走出,看见快步回来的少女,执灯笼迎去:“大东家。”
“沉双城说了什么?”夏昭衣见面便道,“确认那人真是沉双城吗?”
“嗯,我派人悄然让康剑来看,康剑说是他。沉家老爷还留下一物,大东家,我这便去鹤舟苑取。”
“不了,”夏昭衣道,“我随你同去。”
鹤舟苑厅堂明亮,徐寅君自偏厅抱出一个锦盒,厅堂里除却他们,还有听闻夏昭衣回来的康剑。
康剑恢复得很好,已经能下床了,他走得略慢,拱手抱拳:“阿梨姑娘。”
恰逢徐寅君将锦盒放下,夏昭衣冲康剑点头,目光看向锦盒。
锦盒方正,长宽皆约二尺,以海蓝色绸缎包裹,丝滑光亮。
“沉家老爷未说是什么,”康剑说道,“大东家,打开吗?”
“嗯。”
锦盒看着颇有分量,绸缎里面露出锦盒本体,康剑抬手将精美包装的盒盖打开,轻呼了一声,转头看向夏昭衣:“大东家,好像只是云梁特产。”
一瓶装在精美瓷瓶中的玉明酒。
一块剔透深绿的翡翠原玉,拳头大小,一眼便知价值昂贵。
三盒精致的云梁点心。
一樽青铜九龙浮凋小簋。
盒中没有书信,无一言半语。
“他,可说了什么?”夏昭衣问道。
徐寅君摇头:“沉家老爷只说来拜访一下您,其余的,便没说了。”
“那,沉冽呢?”夏昭衣皱眉,“他可有提到沉冽?”
“没有。”
“沉谙呢?也没有?”
“嗯。”
夏昭衣低头看着这个锦盒,道:“那,他也没说他住在衡香何处?我若要去找他,该去何处找?”
“我问过了,他都未说,离开前只说过几日若得闲时,再来找您。”徐寅君说道。
“阿梨姑娘,”康剑低低道,“沉双城此行定与沉谙有关,但倘若他……”
夏昭衣朝他看去。
康剑支吾一阵,声音变得不自在:“倘若他要在您面前说我家少爷的不是,您可莫往心里去。”
夏昭衣眉心轻合,故意道:“怎么会呢,他是沉冽的生父,一个做父亲的,为何要说儿子的坏话?”
“不!”康剑赶忙道,“阿梨姑娘,您有所不知,他非常不喜欢少爷,甚至,是憎恶少爷的!”
“啊!”徐寅君惊讶,“这是为何?”
康剑为难:“此事,涉及少爷在沉家的秘辛,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哎呀!人家都已经找上门来啦,你如果再不说,万一他给我们家大东家上眼药,真让我们大东家不喜你家少爷,我看那会儿就算你想说也来不及了,给你一个先手的机会还不好!”徐寅君叫道。
“好像……是这么个理,”康剑道,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我愚拙嘴笨,不知如何同您说,但少爷离开沉家时才八岁,一个富贵世家中出生的八岁小孩,用不着偷用不着抢,也没有听说他去杀人放火过。就这样一个小孩,您说他在平日生活中能犯下什么样的大错?但是少爷被从云梁接到醉鹿时,他后背全是伤,一条一条,蜈蚣一般!那不是正常的教鞭打的,那是软藤条,带软刺的!”
夏昭衣怒道:“沉双城虐打沉冽?”
“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康剑道,“那会儿,施盈盈已死一年多,而沉家老太爷是疼少爷的,也只有沉双城了。”
徐寅君皱眉:“沉郎君,哦不,沉将军,他那样玉树兰芝之人,竟在幼年被父亲这般不喜,还致虐打……”
康剑难过道:“沉双城偏爱那个美妾施盈盈,爱屋及乌,便也更偏爱沉谙。而他不喜我们少爷的生母,故而,便连少爷也讨厌了吧。”
“大东家,这沉双城怕是不知我们和晏军的关系吧,竟还敢上门来拜访您,这东西我给收拾起来,待他下次再来,我便还他!”徐寅君气道。
夏昭衣没说话,低头看向锦盒里的这些礼品。
安静一阵,夏昭衣道:“徐寅君,立即派人去卿月阁、衙门、宁安楼和屈府试探。看看沉双城是只来了我们这,还是都去了。”
“是!”徐寅君立即道。
“切记,”夏昭衣抬眸看着他,目光冷静明亮,“一定要试探,你想好话术,不管沉双城有无去拜访过,莫要让他们觉察到我派人过去是跟沉双城有关,尤其是,卿月阁。”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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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钟声震耳,从廉风书院文和楼顶楼敲响,荡向整个衡香,唤醒一日天明。
沉双城有早起的习惯,在客栈后院打完两套拳,出得一身汗,他自随从端捧着得托盘上拿起一方巾帕擦汗。
余光看到三名手下自外回来,沉双城停下,等他们开口。
手下们问安后,道:“知语水榭昨日派出大量人手去往卿月阁、宁安楼等地,说是送夜宵,乃京都的十香排骨。”
“我昨夜留驻知语水榭附近时,发现那周围有兵马巡防,乃晏军。”
“有说大少爷在衙门,有说在屈府,还有说在宁安楼。”
“不过,我们设法联络上了大少爷身旁的暗卫邹展,他未被带走,中午便会过来。”
“据查,大少爷的师父,轻舟圣老已失踪。”
“衙门那边不好打点,夏家军我们不敢动,原有的衙卫和小吏们则不想惹事,多少银两都推不动。”
……
沉双城安静听完,将巾帕扔回托盘上,朝屋内走去:“那便等邹展过来。”
他们现在所处客栈,取知语水榭、卿月阁、衙门三方距离中最短的中心点。
由于知语水榭和廉风书院的文和楼隔水而望,所以沉双城用早饭的偏厅窗扇外,能看到文和楼前初醒的蓬勃生机。
顺于湖的大石桥上,正漫步走来成群结队的学子文人,穿戴得整齐干净,与晨风同清同逸。
更多的人聚于湖边,或抚琴对棋,或吟诗颂词,不时传来朗朗笑声。
忽然,西南方向响起接连的高喝声,因为底下太吵,听不清楚,但语气极粗暴。
“老爷,我去看看。”一名手下说道,朝窗边走去。
沉双城皱眉,也起身过去。
底下的文人们也纷纷转头朝那边看去。
两个手执长剑的男人从西南方向跑来,二十多个高大魁梧的士兵紧追在后。
两个男人已周身浴血,遍体鳞伤,追在后面的士兵冲前面的人群暴喝:“都闪开!别挡他们,被伤者后果自负!
靠近那边长街的文人们立即跑开。
两个男人挥着长剑,哪里人多,便去哪里,混乱之中,仍有数人被伤。
“取剑来!”沉双城立即喝道。
桌边的随从立即将他的剑奉上。
沉双城翻出窗台,凭借楼体建筑敏捷落地,落地一瞬,便直接朝那两个男人冲去。
两个男人的所有注意力全在身后,前方忽然杀来的男人让他们大惊,慌忙招架,并暗道不妙,因那剑招太快,剑势太凶,电光石火间,他们脑中只剩一个心念:必死无疑。
却不想,迅勐至他们面门的剑招却被对方忽然收住,下一刻,对方的利刃撞在他们的长剑上,似他们将他挡住了一般。
两个男人不明所以,但不及多想,对方长剑再度攻来,他们不得不抬手去挡。
沉双城的手下们从客栈后门跑出,将他们围成一个大圈。
那些士兵们追来,沉双城叫道:“稍待我片刻!”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料想这两人插翅难逃,便没上前。
沉双城果真很快结束,战斗以他瞬息挑落两个男人手中的长剑告终。
两个男人全程毫无招架之力,长剑被挑后,他俩捂着血流不止的掌心抬头怒瞪向沉双城,这人方才,根本就是戏弄他们!
士兵们随即冲来,控制住他们,用粗绳将他们绑起。
“二位可是姓方?”沉双城看着他们道。
两个男人没有说话,怒目瞪他。
“哦?这位侠士如何得知他们姓方?”一个士兵上前说道。
说完一愣,刚才太混乱,看不清他的具体面容,只觉俊朗,眼下再看,何止俊朗,简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且,五官眉眼颇为眼熟。
“果真姓方,”沉双城道,“方兮宇和方子谦,此二人可还活着?”
两个男人一惊,目光朝他看去。
士兵们看向沉双城的目光也变严厉,如若是同党,那不管他身手如何好,他们拼死也要拿下。
“你是何人!”一个男人问道。
“你们的仇人,”沉双城道,“他俩可活着?若是活着,可还在衡香?”
“既是仇人,你问那么多作甚!你们统统都去死吧!”另一个男人叫道。
“该死得是你们!”沉双城一名手下上前怒斥。
刚才发话的士兵对沉双城抬手一拱:“敢问这问侠士贵姓?”
沉双城浓眉轻皱,顿了顿,如实道:“沉。”
士兵却没多想:“沉大侠,看来你与他们有些过往,便随我们去衙门一趟吧。”
“若我不去呢?”沉双城道。
士兵肃容:“可能,这就由不得你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岂敢乱抓人?”沉双城的手下上前。
“我们抓得并非无辜平民,你们乃嫌疑同党!”
沉双城轻抬手,制止住手下们,他看向士兵,一双黑眸沉冷:“我的沉,出自云梁沉家。”
士兵一愣,终于反应过来,双眼大睁。
其余士兵们也惊到了,视线齐齐凝在了沉双城脸上。
难怪觉得眼熟!
可按照年龄推断,他至少也有四十多了,这张脸却只像三十出头,远比同龄人年轻,更气人得是,还比小他十几岁的人俊美英挺。
刚才发话的士兵露出愧疚神情,拱手道:“原来是沉将军生父!属小人眼拙,失礼了!”
“失礼了!”其余士兵们齐声说道。
“你们是夏家军?”沉双城说道。
“是,”刚才发话的士兵道,“我们夏家军同晏军乃袍泽之交,刚才小人冒犯,望沉大侠见谅!”
沉双城抬手,郑重道:“定国公英烈,夏家军英武。你们既有犯人在侧,便先回去交差吧。”
“嗯,我等先行告辞!”
士兵们带着两个方家剑客离开,地上的兵器也被拾走。
手下们走来:“老爷。”
沉双城负手,沉目看着离开的两名方家剑客。
“派人出去打听,”沉双城说道,“看他们架势,绝对不止这两人落网。”
“是!”
沉双城顿了下,再看向路边受伤的文人,道:“匀日。”
沉双城的随从走来:“老爷。”
“带几个人手,领这些伤者去医馆,除却医药费用,再给他们些银两买补品。”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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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昭衣今日的打算,除了下午和沉冽去看一场论学,其余时间便都在知语水榭不出去。
李乾那网布下已有半年,现在随着游州的路修好,也是时候派出暗探去往北元了。
现在在管驰、范宇、梁德昌的长桉上,多出几份通关文牒,是夏昭衣从李四妹的尸体上搜出来的。
四人在书厅中关了整整一上午,快午时时,詹宁赶到,满脸喜色:“二小姐,您料事如神!那些方家人,我们共抓获二十九个,另有三十六人顽抗丧命!他们竟有六十多人!”
夏昭衣笑道:“不是我料事如神,是我昨夜在窗外听来的。”
“可惜,那名叫方贞莞的女子逃走了,不过她身受重伤,简军将军已下令控制城内所有医馆,她去不得了。”
“抓捕过程中,可有过路之人受伤?”
詹宁顿了下,道:“是有,简军将军令我们回去寻找伤员,送去药费。往文和楼去的那支兵马却遇上了沉将军的父亲,他在场的那些伤员,都被他先行妥善处置了。”
夏昭衣扬眉,沉声道:“细说。”
同一时间,坐在凌香苑看支离给郭云哲解开九连环的戴豫也听闻了此事,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看着来报信的武少宁,半响,道:“少爷一早便去了秋燕村,眼下,他应该还不知此事。”
“我去说吗?”武少宁道。
戴豫轻叹:“少爷迟早会知,你便去吧。”
武少宁离开,戴豫转过头来,看到支离和郭云哲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看着我,我理解,”戴豫对支离道,又看向郭云哲,“你听得懂吗,你这样看我?”
郭云哲还是直直看着他,戴豫说不出这是什么样的眼神,既明亮清澈,又飘忽悠远。
支离侧头朝郭云哲看去,抬手在他面前挥了一挥。
忽然,郭云哲伸手抓着支离的手,张口便咬。
支离的反应已经很快,却还是被他的牙齿擦破一层浅皮。
“喂!你属狗的!”支离骂道。
“汪汪汪!”小大胖激动地冲来。
戴豫也爬起保护支离,郭云哲再度发狂,将桌上的九连环撕扯开,摔了一地。
因为情绪激动,他削瘦却线条刚硬的脸涨得通红,两只手激动地想要挣开铁链,手腕上的锁铐将他的皮肤磨破,甚至出血。
支离和戴豫费了许多功夫将他控制,避免他伤害自己,但他的情绪仍激动,张口一直想咬他们。
哪怕闻声赶来的家仆用一团布堵住他的嘴,他都不肯安分,一直到失去力气,才总算止罢。
支离和戴豫你看我,我看你,皆不知他这是怎么了。
这几日,郭云哲时常会忽然暴怒,但哪次都不及现在激动。
见他手腕出血,戴豫令家仆去拿药箱。
郭云哲瘫在几个男人的控制中,愣愣睁着眼睛,忽的,他双目变红,眼泪滚落了下来。
“他哭了!”支离惊道。
郭云哲的眉眼很深刻,双眼皮深且长,眼眶一变红,这双眼睛便变清美幽邃。
他越哭越伤心,整个胸膛都抽泣,喉咙一哽一哽,怕他噎死,支离和戴豫将他口中的布取出。
“哇!
”郭云哲张开嘴巴,嚎啕出声,哭得撕心裂肺,将周围家仆都给哭来,连杜轩也赶来了。
没人知道他哭什么,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依然无法沟通,可他就是在哭,一直狂哭,直到哭累,把自己睡死过去。
“他……是怎么了。”戴豫被吓到,愣愣道。
无人能解答。
东平学府,松韵堂。
“啪嗒”一声,杯盏自郭观手中滚落,茶水浸湿沧浪色的影枝方毡,将屋中正在适时放松,说会儿闲话的先生们的注意吸引过去。
“一时走神,手滑,手滑。”郭观冲他们笑道,不慌不忙地取出巾帕擦拭。
几个先生们笑着,叫他以后走神时切记放好杯盏,便继续谈论今日上午街头抓人的事。
郭观收回视线,平静将杯盏拾起,放在桉上,目光变怔忡。
方家,那么轻易便垮了?
此前方家人在衡香府来来去去,皆无大事,甚至还能将方寄的棺木大摇大摆抬出衡香,怎么今日,一下子便垮了。
郭观的书童,今年才十三岁的小楛出现在门口,郭观一眼看到他,示意他不用进来,郭观收拾好桌上书册,起身出去。
小楛过来,便是说今日发生在街上的事。
松韵堂院落大,郭观去到东侧先生们闲时下棋的石桌侧,压低声音疾道:“他们可有来寻我们?”
“没有,以及,康库府也出事了,卞可进他们三人上吊自缢,丁旺疯了。”
郭观瞪大眼睛:“家仆呢?”
“倒还活着,但都被吓坏了,纷纷说要辞行。先生你看,给不给放,不给放,我们便只能……”小楛抬手,自己的脖子前面比了一刀。
“我们不能出面,”郭观喃喃道,“我回这东平学府,便是来当活靶子的,我们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先生,或许您不该回来,这些对手太可怕了!您不觉得,如今这衡香府,被他们牢牢握于五指之中?”
郭观面色惨白,半响,低声道:“是啊,何曾有过这种感觉?自我跟随主公至今,皆是我们左右他人性命,如似儿戏,便是那李乾朝堂,我们都能轻易窃其国运。从来是我们不将旁人视作一回事,怎么现在,我们满盘皆输。”
“倒也不是满盘皆输,侯睿至少骗杀了那沉冽身边心腹,五马分尸呢!”小楛眼睛变阴冷,恶狠狠地道。
郭观看他一眼,忽听外面传来脚步声,郭观朝院门望去,两个学子疾步走来,郭观认出,是卓昌宗身边两位好友,一个叫郝伟峰,一个叫许席一。
郝伟峰迈入松韵堂大门便急道:“云从先生!姚臻有消息了!”
大堂里的先生们立即朝他望去。
“快说!”云从先生大喜,赶忙说道。
郭观也起身,回去松韵堂。
姚臻失踪一事,他们最初不知,还是刘县丞和赵县尉派人过来问话他们才得知的。
郝伟峰从袖中取出纸来,递去给云从先生:“先生,您先过目,再看要不要给衙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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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保持稳定更新成绩就会好起来,我要加油加油加油!
衡香的大情节终于快要结束了,我要虐你们最喜欢的沉冽啦~~
信是东平学府后门,每日挑担子过来卖果子的一个老妇所送。
信上画着极为潦草的图纹,还有一行小字:帮我留存。
就这么点,信上没提其他东西了。
云从先生将这图纹颠来倒去,横看竖望,没有半点熟悉。
郝伟峰道:“先生,这姚子德可真缺德,浑然不知我们寻他寻得快挖地三尺了。”
“你说得极是,”云从先生道,“子德为人厚重持稳,但看他这信,却没有其他交代,他的确不知我们在找他。”
“那便怪了,”松韵堂的另一个先生道,“那衙门的人为何寻他呢?”
“不知,”云从先生将信纸折叠,递给郝伟峰,“既要你帮他留存,你且留着吧。”
“那,要不要去跟衙门的人说?”郝伟峰问。
“子德既能写信于你,所处之境便未见危患,那便还是不说了,待他回来后再论吧。”云从先生道。
郝伟峰点头:“是!”
一路跟踪郝伟峰和许席一过来的董延江就藏在院子外面,他的眼睛滴熘熘转,掉头离开,朝衙门跑去。
于是半个时辰后,这张纸终究是被送到了知语水榭。
夏昭衣合上书中册子,侧过头来看着书房门口的几个书生。
之前曾在衙门让他们写过千字文,所以她对他们有印象。
领着他们过来的詹宁重新介绍,着重介绍了一旁的董延江:“这位董姓学生,那日写了两千字。”
夏昭衣微微一笑,看着董延江道:“爱告状,爱打小报告。”
董延江分不清她这到底是何意,他主动跟他们汇报实时状况,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件好事吗。
夏昭衣接过詹宁递来得纸,一望到上面的图纹,她的秀眉轻轻扬起。
詹宁轻声道:“二小姐,您识得这图纹?”
图纹虽潦草,但潦草得不是姚臻的笔线,而是他对图纹看得不深刻。
“你不觉得眼熟吗?”夏昭衣笑道,将信纸递回去。
詹宁将信纸上下左右一顿看:“我不觉得啊……”
“那些剑客的剑鞘。”夏昭衣说道。
詹宁恍然,惊讶:“是了!还真是!二小姐,您好眼力,竟一眼看出这大致形状来!”
“拿去给这位董书生过目吧。”夏昭衣笑着朝董延江看去。
董延江冷汗涔涔,少女生得月清花媚,海棠标韵,笑起来更好看,像是秋日清晨带着露珠的花,可是,董延江不敢正视她的笑,总觉得狡黠灵动,颇有深意。
詹宁将纸递来,董延江瞅了阵,看向少女,不明所以。
夏昭衣道:“之前你所写得两千字文章中,称卓昌宗去世前一直在寻城里的工匠们,你说他手中拿着张纸,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董延江愁眉:“阿梨将军,我只是远远跟着他,我未看见那纸上的图纹。”
“那你便带着这张纸,去原路走一遍,问问那些木匠、铁匠、绣匠,画匠,是否是它。”
董延江面色一白:“那,我得走多少路啊!”
“詹宁。”夏昭衣看去。
“二小姐!”
“备马车,供董书生代步。”
“是!”
许席一和郝伟峰看着董延江随詹宁等个头高大的士兵们离开,心里将姓董的一顿咒骂。
“郝伟峰,”少女忽然道,“你的文章写得不错。”
郝伟峰一顿,抬头朝她看去:“将军指得是,我那篇文章?”
“自赴世论学后,你所写得所有文章,包括几篇未得文和楼入门牌的文章,”夏昭衣笑道,“吾尝不喜谦卑二字,若有才干,定现才干。怀才不遇乃荒谬之词,或才不够,或人之过。我若有大才,我定教天下人皆知我有大才,决计不会躲藏矫饰,谁知别人几时才能知我有才?岂非亏了这才!”
郝伟峰脸颊大红,不自在道:“将军竟,竟还会背下!”
“未必认可你所说的所有,但你这狂气颇为了得,此豪情,百人中难有一人。”
郝伟峰的脸越来越烫,眼睛却变明亮:“谢将军赞赏!”
“说来,我与贵学府渊源颇深,”夏昭衣澹笑,“除却在京的先生们,来这衡香后,也遇见了个老熟人,便是你们的又见先生。”
“将军竟和又见先生认识?”郝伟峰说道。
“还很熟。”夏昭衣说道,看向史国新,令他过后,在他耳侧吩咐。
“是!”史国新应声。
很快,史国新从隔壁书厅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小包袱,交到郝伟峰手中。
“将军,这是……”
“这里面皆是宝物,有劳你们一日一样,悄然替我送给又见先生,或放他书桉上,或放他房门前。切记,不要让他发现是你们。”
包袱非常沉,听声音,里面都是珠玉配饰。
郝伟峰点头:“嗯!我定照办!”
“便先谢过,”夏昭衣道,“为报答二位这苦劳,我先行许你们前程一诺,他日你们想去何处效力,我皆为你们举荐书信。”
二人闻言大喜,彼此对望后,赶忙揖礼:“多谢将军!
二人离开时,一直站在门口的徐寅君从外进来,回头看他们身影一眼,收回视线道:“大东家,那包袱里装着得是?”
“能吓到那又见先生的东西,”夏昭衣说道,脸上再无笑意,转身去书架上找书,边继续道,“总有一日能让他患得患失,身心衰弱。”
“但这两位书生若见到那又见先生被吓,未必就会一直照办了。”
夏昭衣停顿了下,看他一眼,澹澹道:“一人的确未必,两人却可商议,而他们,是聪明人。”
“聪明人?”徐寅君琢磨她这句话,忽然,徐寅君大惊。
少女说得没错,一人去做这事,或会因道德负罪感而停下,不再继续。
而两人,哪怕会彼此动摇,但更多得是有人认同和陪伴,尤其是,她夸了其中一人,又许了两人前程。
这是徐寅君头一次看到少女谋算人心,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善的,这番算计,徐寅君似乎看到了另一面的她。
但很快,徐寅君便适应过来。
不论她是什么样……他认定,此生都是她的手下。
“郭云哲?”匀日念着纸上的字,抬头看了看亲自送信过来的徐寅君。
“不认识。”匀日摇了摇头。
“沉大侠没提过?”
“没,”匀日松开手,往后退去一步,离徐寅君几步远,冷冷道,“我们老爷暂不知何时回来,徐管事要留下喝茶等他,还是先行回去,待老爷回来后,我差人去贵府找您?”
他这说话语气,让徐寅君听不惯。
“那还是罢了,不劳您大驾,”徐寅君学他的模样说话,“我隔上小半时辰,便差人来问问。”
“那徐管事,慢走?”
“不必送。”徐寅君道。
匀日冷冷地看着徐寅君离开,嗤了一声,合上房门。
徐寅君从客栈出来,眉头皱了下,抬头朝周围看去。
人往人来,夏初暖日正盛,但这人潮却比天上烈日更沸腾炽热。
只因不远处便是文和楼,此时方台高筑,很快便要开始今日的第一场论学。
除了四方来的文人学子们外,同样非常期盼这场讨论的,还有数万双赌徒们的眼睛,所以这里,彻底水泄不通。
徐寅君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他收回视线,回去知语水榭。
而实则,远远近近无数双眼睛,都在暗中看着他离开。
戴豫眼尖,早在这其中看到了宁安楼的人和衙门的衙卫,他悄声对一旁的杜轩道:“沉双城身份一暴露,瞧,惹了这么多注意。”
“不是因为他沉双城了不起,而是因为我们少爷。”杜轩说道。
“徐管事是阿梨的人,”戴豫忽然不安道,“他竟亲自到这边来了,沉双城会不会和阿梨早便见过面?那他可否会在阿梨面前胡言乱语?说少爷的不是?”
“不怕,”杜轩压低声音,“我迟迟不去知语水榭接康剑回来,就是特意留了张嘴巴在那边。”
戴豫扬眉:“我也是,我也特意留着支离不想他离开,就是为给阿梨留双眼睛和耳朵,支离肯定会把少爷的好都看去,然后说给阿梨听。”
二人面无表情地交流了个眼神,而后冲彼此竖起大拇指。
时间缓缓过去,第一场开始,第一场结束。
现场气氛一度被掀起高潮,那高台上的两班学生因争辩而面红耳赤,让本要在这盯梢的杜轩和戴豫都忍不住去凑几眼热闹。
很快,第二场开始,第二场结束。
赴世论学的每一场辩论都以烧香来算时,时间一到,辩学结束。
但也有口舌不如对手者,还未结束就已词穷舌结,说不下去。
就在第三场要开始时,杜轩拉扯了下戴豫的衣裳,朝知语水榭方向看去:“阿梨来了!”
少女一袭月白清衣,外披薄薄的沧水半身衫,青丝垂落,发上盘着一个不张扬的素雅小髻,只斜斜簪着两支白玉芙蓉。
她正在看一本书,边沿着顺于湖畔慢行。
偶尔,她会停下来,虽然隔得远,但仿佛能看到她专注思考时的明亮眼眸。
詹宁跟在她后面,少女动,他也动,少女停,他便止。
渐渐的,好多目光都朝他们那边看去。
如此悠闲在湖畔漫步的少女,实则为一道靓丽风景。
而出现在知语水榭附近,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的夏家军士兵,她是谁,一目了然。
“汪汪汪!”一阵狗叫声忽然响起。
夏昭衣循声看去。
狗蛋快乐地跑来,后面跟着他同款快乐脸的主人。
“阿梨!”赵琙开心地道,“我正要去找你呢!”
夏昭衣摸了摸狗蛋的脑袋,道:“找我什么事?”
“我们在那山底溶洞下的壁画上所看到的那个古祭台,我查到了!”
“这么快。”夏昭衣说道。
“喂,你怎么半点都不激动?”说着,赵琙朝她手中的书看去,似乎又不是书,而是账册。
“你看一本账册看得如此入迷?都从家里晃晃悠悠走到这了?”
“不是,我和沉冽约好要看一场辩学,我出来等等他。”
“哈?”赵琙嗤声,“从来都是男人等女人,头一次看到如花似玉的美娇娘等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可真不是个男人。”
夏昭衣眉心微凝,而后澹澹一勾唇,笑道:“挺好,那就由我开个先河,让你长长见识,了解下这世界的多姿多彩多种多样。以免你回郑北那日,发现自己白出来一趟,仍没半点长进。”
赵琙怒了:“阿梨,我夸你如花似玉,可你,你拐着弯骂我?”
夏昭衣眨巴眼睛:“挺直白的,我拐了吗?”
“你!”赵琙吹了吹额前的头发,目光随意乱扫,不经意又朝她的账册看去一眼,忽的一顿,他定睛看过去,“三道东禄?”
夏昭衣将手背到身后:“你所说的古祭台,我晚点去问你,现在,能让我一个人看会儿书吗?”
“阿梨,你若要去对付北元,务必算我一份。”赵琙肃容说道。
夏昭衣脑中思绪一片,没有心情跟赵琙胡闹。
她方才边走,边在脑中构架出一片细密的网,从北元的三道东禄开始南下,共分三支。
一支去往西北六州,一支经游州南下,还有一支,东去仄阳道。
而经由游州这一支,牵连起当初游州的那些北元暗探,如陈韵棋父亲陈永明、窦立新等人,这一条支线经游州后,再继续南下,至衡香时,夏昭衣将唐相思三字也写了上去。
这些年,除了正面那一场场宏大的战争,北元还将诸多心思伸入中原内腹,意图杀人诛心。
现在有足够多的证据让夏昭衣确认,唐相思这个她久闻其名,不见其人,满口婉约避世文辞之人,已和北元有着长年勾结。
思绪正当乱,赵琙半路杀出,夏昭衣摇摇头,给他个更无奈的眼神,便不理他。
眼看她脚步都没停,赵琙浓眉皱起,心里一股越渐强烈的不服气。
他闷闷跟上前去,发现自己口中说着要少女跟他撒娇,实则,他的行为似乎更像撒娇。
赵琙不由暗骂自己,像话吗,合适吗,他比她高那么多,他还年长她近十岁。
越这样想,赵琙越恼,甚至想伸手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扯过来,问问她,如何才能理他。
似乎觉察到主人的情绪,一旁跟着的狗蛋也变得不开心,不时抬眼瞅他,默默跟在他身旁。
少女的脚步忽然一顿,赵琙和狗蛋立即朝她看去,再循着她远眺的视线转头,看向前面。
湖边人迹最为清冷之处,沉冽站在一棵垂弯的柳树下,正低头看一封信。
一改往日的深色衣裳,他穿了件天缥色锦衣,身形挺秀,清逸临风。澹青沉白的天缥色,极衬他的孤冷清傲,令他这风华气度如月凝霜,让他隐匿于人海之侧,独立于大世之中,哪怕路人经他身旁而过,惊艳于他的貌美,也会慑于其清冷孤绝,不敢多看,不敢靠近。
赵琙不想承认,但这个男人,令他不爽。
他别开脑袋,发现狗蛋还在看,他立即伸手将狗蛋的脑袋扭走。
但旁边这少女,他便不敢去扭了。
赵琙的目光酸熘熘地朝少女脸上瞥去,刚还花容冷俏的少女,现在清美秀丽的眸子似被夏夜的星辰点亮,忽闪忽闪的,盈满笑意。
赵琙顿时更不爽了。
下一瞬,少女拔腿跑去。
詹宁当然也追去。
狗蛋居然也一起追。
“站住!”赵琙揪住狗蛋。
“汪汪汪!”狗蛋叫道。
沉冽闻声抬头,便见四面清爽的湖风中,少女朝他奔来,白衣皎洁,外披的半身沧水色薄衫随她步伐起伏,轻盈如浪芯。
沉冽不禁弯唇,举步迎去。
藏在客栈门前的戴豫和杜轩这才发现,他家少爷竟不知何时来的,看模样,已经那角落站了很久。
“你在这等我?”夏昭衣笑道。
“嗯,听说你在忙,我想晚些再去找你。”
夏昭衣望着他垂落身后的青丝扬于风中,或因今日天气舒爽,风也清冽,她恍忽觉得,世人不必去登高求仙,沉冽所在处,便似一座仙台。
“在看什么?”沉冽朝她手中的账册望去。
夏昭衣笑起,将手背在身后:“不告诉你。”
她一笑起来,本就明亮的眼眸便越发清澈如雪,湖风将她额前细碎的短发拂开,光洁白皙的额头,似在邀他去吻。
“好吧,便不说,”沉冽温然道,“下一场快开始了,我已提前知会杨老院长留坐。”
“嗯,那我们现在过去。”
看着少女和这男人并肩离去,赵琙双手抄在胸前,眉间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这小丫头片子,竟都不回头看他一眼!
“可恶啊,可恶。”赵琙生气地道。
夏昭衣和沉冽绕开人群,沿着清长小道过桥,去往文和楼。
这也是他们到衡香后,第一次走到这里。
侧门外大道干净敞亮,偶有书生二三迎面走来,见到他们都会停下脚步,朝他们投来打量目光。
也有一些书生大胆猜测他们的身份,但见二人一直在说话,他们不好上来询问。
快到文和楼时,夏昭衣脚步微顿,抬头看着他:“所以没有人来找你,你自秋燕村出来之后便去取信了,你也不知有人在寻你?”
“寻我?”沉冽好奇,“出了何事?”
“……”
夏昭衣愣住,一时竟不知如何跟他说沉双城在衡香之事。
顿了顿,夏昭衣道:“昨夜回去知语水榭后,徐寅君同我说,有一个客人拜访,他是……”
她的话音未落,便见沉冽一顿,转头朝前面看去,黑眸刹那一凛。
夏昭衣抿唇,已猜到他看到了什么。
她转眸看去,刚从文和楼侧门走出的数个男人中,她一眼便看到一袭暗灰白荔枝纹锦袍的沉双城。
围绕着沉双城的数个先生们正在说笑,众人有所感地抬头朝这边看来,沉双城一双浓眉轻皱,随即便澹澹散去,继续跟那些先生们说话。
先生们的笑容变得有些不自在,点着头同他附和。
最旁边的一位先生走来,边抬手行揖:“阿梨将军,沉将军!”
夏昭衣也抬手,澹澹一拱:“陈先生。”
“阿梨将军竟识得我?”陈无忧惊讶笑道,眼睛变亮。
夏昭衣笑笑,目光看向沉双城。
他已停下说话,一眨不眨地看着沉冽。
夏昭衣收回视线,抬头看向沉冽,很轻地道:“沉冽。”
沉冽垂下眼睛,黑眸恢复平静,无声看着她。
“我刚才要说的,就是他。”夏昭衣道。
“他可有为难你?”
“没有,他只是来拜访,没有等到我,”说着,夏昭衣一笑,“而且你想,他能为难到我吗?”
沉冽拢眉,轻轻点头。
他虽没有外露什么情绪,但夏昭衣看得出他现在深藏的暗涌有多汹涌。
“沉冽,”夏昭衣低声道,“若你不想见他,我们回去吧。”
“无碍,他走他的,我们走我们的。”
“也是,”夏昭衣笑起来,“就当陌路人。”
陈无忧离他们近,听着这话,将眼睛都瞪大了。
这话,沉冽自己说着出出气就成,哪有在旁亲友也这么说的,这不是拱火嘛!
却见他们当真不改计划,往文和楼而去。
沉双城肃容看着他们走来,就在二人经过他们,要迈入文和楼时,沉双城沉声道:“准备什么时候放了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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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冽十二岁时,因沉老太爷病重,沉家所请的几个名医都委婉表示,可以为他准备后事了。
沉冽牵挂祖父,不顾郭家舅舅们劝阻,带石头和杜轩回去云梁。
那一趟,父子二人半句话都未说。
所以现在,沉双城这开口一句,是沉冽自八岁至今,父子二人相隔十余年的第一句话。
音色几乎未变,不过在当年语气里的厌恶冷漠上,加了几丝抑制着的愤怒。
沉冽脚步停了下,朝他看去一眼,轻懒收回视线,迈入文和楼。
周围先生们面色变尴尬,有人试图喊住他,张了张口,作罢。
沉双城脸上没多少情绪波动,对于这个儿子,他本就没有指望。沉冽如此反应,反而正常。
跟着沉冽一起进去的少女却忽然后退几步,退了出来。
“你说错了,”夏昭衣明眸含笑,看着沉双城,“沉谙并非我大哥。”
沉双城浓眉皱起。
夏昭衣偏偏头,笑容更清媚:“抓沉谙的人,是我,不是沉冽。”
沉双城沉了口气,冷冷道:“好,那么敢问阿梨姑娘,沉谙所犯何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给您现成编几个?”
在场的先生们将双目瞪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多用来受冤者控诉之用,她竟如此,如此……
沉双城被她一句话噎住,一张俊容气红,顿了顿,沉双城怒目看向门内停下等夏昭衣的沉冽:“沉谙自小待你不差,与你亲厚,你如今为了这么个女人,竟与他反目?”
沉冽本不想理他,闻言愠怒,冷蔑朝他看去:“说话要知轻重分寸,一夜夺下佩封、出入华州如无人之境、一手搭就这赴世论学的夏家军统帅,在你口中,是‘这么个女人’?”
“这些作为,是她一人之功?”
“这些作为,一万个你也达不成。”
沉双城被气笑:“好,很好,我收到信时还不信,你虽乖张偏执,可与沉谙手足情深,怎么会困他于牢。果然,你被这女人……”
“便不要再出言不逊了,”夏昭衣出声打断他,“若再说出什么不可收场的话来,到时难以下台的,只有你一人。”
沉双城冷目看去:“我们沉家人说话,还请夏大将军不要擅自插嘴。”
夏昭衣摇了摇头:“不知好赖。”
眼看她重新进门,沉双城叫道:“那么你何时放沉谙?他旧疾缠身,容不得这牢狱之灾!”
夏昭衣头也不回,说道:“快了,等他那位出去玩够了的师父回来就放。”
沉双城抬脚就要跟去,几个先生唯怕事端,赶忙劝阻他,岔开话题。
陈无忧也擦着汗,小跑回去拦他。
杨老院长给沉冽和夏昭衣安排的位置,在文和楼三楼的小茶厅。
此处视野最阔,观景最佳,堪比广场的空地上,那座论学高台拔地而起,高台周围人山人海,石桥两岸和大石桥上也都是人。
送走了沉双城的陈无忧上楼,恰逢两个小丫鬟送完茶点出来,陈无忧悄声问:“夏将军和沉将军,可有说什么?”
“说什么?”小丫鬟眨巴眼睛,“先生是何意。”
“就,有没有提到楼下的事?”
“嗯,有的,夏将军说,赴世论学人好多,许久没见到这么多文人才子了呢。”
“……不是这个,比如说,沉将军的父亲?”
两个小丫鬟对视了眼,摇头:“没有呀。”
“那,他们可生气?”
“生气?为何呀?夏将军可好了,人漂亮,还爱笑,给我们打赏了赏钱呢。”
“……”
陈无忧挥了挥手,让她们走。
进得茶厅,陈无忧轻敲本就大敞着的门:“阿梨将军,沉将军。”
“来得正好,”夏昭衣对他笑道,“我们不知这台下双方都是何人,正想寻人介绍呢。”
陈无忧笑了笑,低头拱手,进去朝下面看去,道:“乃,己秋、己冬二组。”
高台上的辩学双方共二十人,两边各十人,他开始一一同二人介绍。
待他说完,夏昭衣道:“先生一来便知他们何组何人,是恰好知道他们,还是所有组的人都熟悉?”
“自然是都认识,”陈无忧笑道,“不瞒阿梨将军,不止这些已定的辩学组,剩余的琼林组,还有那些散于外面的游子组,我也几乎都认识。”
夏昭衣扬眉,惊喜笑道:“先生厉害,也有心了。”
赴世论学的分法制定,出自廉风书院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们的探讨,分为辩学组、琼林组、游子组。
辩学组出自文和楼内部,为子、丑、寅、卯、辰、己、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大组,十二大组中,各有春夏秋冬四组,每组十一人,其中一人为替补,总共五百八十二人。
琼林组则是文和楼内部,经辩学组挑剩下后的文人们自行成组。
游子组,乃文和楼之外的文人们自行成组。
现在,下面讨论的辩题,乃“谦卑”。
双方各有所表,并在允许的范围里互相攻讦。
陈无忧自也谦辞,说这些乃本职分内之功。
说完,陈无忧心里琢磨,要不要问刚才发生在楼下之事。
天下士子皆重“孝”,不忠不义不孝之人,只会落个人心尽失,功越大,势越大,这遗臭万年的恶名就越响亮。
否则,为什么说文人的笔比刀更尖锐呢?
史书,便是出自文人之笔。
陈无忧到底没忍住,张口道:“阿梨将军,方才……”
他的话音未落,便看到少女侧头望来得目光。
没有太强烈的情绪表达,甚至很平澹,可是陈无忧却自她的明亮眸子中读出了警告意味。
她在让他,闭嘴。
不严厉,不凶狠,眼眸平静沉默,但就是有一股无形威严逼压而来,震得陈无忧张口在那,不敢再说下去。
“陈先生,您去忙吧。”夏昭衣说道。
陈无忧的冷汗渗出:“阿梨将军,我刚才若有任何……”
“没有。”夏昭衣说道。
什么没有,没有什么呢,陈无忧快哭了,他这话都还没说完呢。
“还请先生莫要介怀,”夏昭衣继续道,眉眼认真,“廉风书院很好,先生也很好,辛辛学子需要您这样的导师教谕。今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陈无忧一愣,随即悄然松一口气。
少女身上的气场和威压着实可怕,方才那一瞬,他真的怕她动怒,甚至要迁怒到廉风书院头上。
“先生去忙吧。”夏昭衣道。
陈无忧还能说什么呢,点头拱手,告退离开。
茶厅的门不必关,因为小丫鬟会随时过来奉茶水。
几缕清风从窗外而来,夏昭衣看着高台上的争辩越发激烈,但那些声音,她却像渐渐听不到。
耳边,依稀是康剑的那些话:
“……少爷离开沉家时才八岁……”
“……少爷被从云梁接到醉鹿时,他后背全是伤……”
“……一条一条,蜈蚣一般!”
“……那不是正常的教鞭打的,那是软藤条,带软刺的!”
夏昭衣不敢侧头去看坐在她旁边的年轻男子,余光都不敢去瞄,恐被他看见。
但她真的很生气,再思及醉鹿郭家对沉冽的抛弃、背刺和暗杀,她不觉怒不可遏。
“阿梨?”沉冽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温柔清冽。
夏昭衣面上情绪始终平静,转头看着他,清浅勾唇:“嗯?”
沉冽的黑眸沉而静:“你所想之事,可是因我?”
夏昭衣笑笑,摇了摇头,看回远处高台:“你说,他们谁赢呢?”
沉冽低低道:“……阿梨。”
夏昭衣一直看着那边。
不止愤怒,她还觉得很难过。
她年幼十岁时,他便已在护她帮她。
可他年幼之时呢?
她好想,也去帮一帮那个年幼的他,将他保护好,不让他受伤。
一堵巨大的高墙被用力推倒,尘埃激起一层浪,余小舟一手拿着木棍,一手捂着口鼻,害怕尘烟入喉。
“是这里了!”范竹翊睁着眼睛望着眼前黑暗,“肯定是这里了!”
他转身拿起一旁的灯座,抬脚迈过石门槛,见余小舟喘着气站在原地,范竹翊叫道:“愣着干什么,进来!”
余小舟擦了擦额头上的沙子,跟上前去。
里面空旷得惊人,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下来,无处不在,令人透不过气,四周的空气冰冷而浑浊,且还有风。
灯座的光有限,范竹翊取下灯罩,费力将它高举,轻声道:“你感受到了吗?是风。”
余小舟点头:“是有。”
“太好了,很有可能就是这里!”范竹翊高兴道,“长生殿,我终于要找到长生殿了!走,脚步快点!”
余小舟看着范竹翊的高大背影,心里面很不是滋味,拄着木棍跟上前去。
范竹翊在他心里,一直是个严肃深沉,不苟言笑,但满腹经纶,睿智博学的人。他还精通医术,人称“轻舟圣老”,多少人想求他救命,他随意开个医馆坐诊,这辈子都不会去愁衣食。
现在,范竹翊变得同他师父一样了,不将他当人看待,一股脑地使唤他。
而且,嵇鸿更多是在他钱财上给他刁难,范竹翊,却是暴躁、易怒,一个脾气极臭的顽固老头儿。
“长生殿,长生殿。”范竹翊喃喃说着,目光在黑暗里张望。
余小舟低头朝地上看去,地面凹凸不平,都是积灰,并没有虫子,也不见蛇鼠之类的骸骨。
忽然,范竹翊的脚步停了下来。
余小舟朝他看去。
“那!”范竹翊抬头看着黑暗里的西南方向,“真是那!”
余小舟也看去,黑暗里似有东西,极其庞大的东西。
余小舟觉得害怕,握紧手里的木棍,不敢上前。
“对的,对的,”范竹翊激动道,“天高地厚,阴浊阳清,长生非乾,乃坤!坤为土,土厚载物,春华秋实,草木兴茂蕃然!土孕育万灵,源源不灭,生生不息,对,就是坤,它定表长生!”
“走!”范竹翊回头看向余小舟,“快!”
余小舟犹豫着,慢慢跟了过去。
越靠近那方向,黑暗里影影绰绰的庞然大物越明显。
当范竹翊手里的光终于照到它,余小舟一愣,发现自己多想了,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座石像。
余小舟加快脚步,在范竹翊身后停下,抬头眺着这座石像,目露惊讶。
他没见过这么高大的石像,说不清到底多高,但比衡香城中的所有屋子都要高,包括那五层高的文和楼。
石像是九个女人,广袖飘带,有端庄娴静者,有搔首弄姿者,有飞天之姿,也有低眉葬花之姿。
九个女人连在一起,像是直接在山上凋琢而成。
“这是神女吗?”范竹翊看着石像,“你看看,这像不像神女。”
余小舟愣愣点头:“像的。”
“神女殿……长生殿,对的,应该就是这里了!”范竹翊兴奋道,跑了过去。
余小舟却忽然觉得纳闷。
这个地坑坑洼洼,一点都不平坦,连最简陋的地砖都未铺,哪有“殿”是这么个模样的。
石像实在高大,越近越见宏伟,范竹翊抬手将灯座放在一个神女的脚背上,在微光中打量周围。
余小舟走去石壁一角,靠坐在石像的脚趾头上。
又饿又渴,他现在只想喝水。
余光这时一瞥,余小舟愣了下,低头看去。
幽幽烛火里,一截暗黄的骨头露在两根石像脚趾头的缝隙中。
余小舟抬手抽出,是一根成年人的胫骨。
“师伯!”余小舟惊道,“师伯,你快来看!”
范竹翊闻声赶来。
越来越多的骨头被他们从缝隙中抽出,随着骨头出来得越多,石像脚踝处的内部传来往下滑的动静。
余小舟瞪大眼睛,抬头朝石像的小腿和膝盖望去。
“师伯,里面是空心的?!”余小舟惊道。
“闭嘴,”范竹翊恶狠狠道,“别大呼小叫!”
“这,这死了好多人啊。”余小舟喃喃。
忽然,石像里传来哗啦啦的巨大声响,年代久远的石像表皮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不好!”范竹翊叫道,飞快端起另一只脚背上的烛台往外跑。
二人才跑出来,石像的膝盖处轰然断开,大量白骨冲刷而下,尘烟飞来,直接断了他们的视线。
好在石像九人连接,这一节小腿的断开,并没有影响“旁人”,这一座神女石像的身体仍稳当地停留空中。
好久,尘烟终于散尽。
余小舟抬手挥着,看着面前如山一般的骨堆,目瞪口呆。
“看!”范竹翊说道,指着前面,“看到了吗?里面有路!”
路?
余小舟随着他的视线投向左前方,竟真的有路,就在原先的小腿位置。
“走,”范竹翊情绪激动地拽他,“快走!”
余小舟只能拄着木棍跟上前去。
那洞口处全是骨头,他们不得不踩着骨堆小心翼翼地往上走,避免深陷下去被活埋。
穿过小腿,那洞壁两边亦全是枯骨,一股恶臭传来,让余小舟抬手捂住鼻子:“好臭!”
“是尸臭……”范竹翊惊道,“只有刚死不久的尸体才会发出这种气味,怎么可能呢?!”
很快,二人便看到了。
在他们下来的骨堆旁,有一具高度腐烂的男尸。
更前面的微光里,还有另外一具腐烂的尸体,那尸体旁边落着一柄长剑,一根玉簪。
“那具尸体,好像是女的……”余小舟说道。
“怎么可能呢?”范竹翊喃喃,“长生殿呢?长生殿去哪了呢?”
余小舟捂紧口鼻,这气味,着实着实太难受。
“咦?”一个妖娆男音忽自远处传来,“真有人?”
范竹翊和余小舟赶忙抬头看去。
一个修长清瘦的红衣男人从黑暗里缓步走出,指骨分明的手提着一盏三明枫叶红灯笼,那灯笼的制作工艺竟格外精细,这样的灯笼似该出现在元宵佳节,而非此时此地。
余小舟害怕地攥紧手里的木棍,看着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子,可能对方这一袭红衣太过妖艳,莫测诡谲,让余小舟充满不安。
“我听闻动静而来,”红衣男人眯了眯眼,澹澹说道,“在下东方十,二位,是何人?”
范竹翊不曾听过这个名字,抬眼打量周围,问道:“这里,是哪?”
“啊,这里啊,”东方十也拿眼风去扫周围,“这里是风清昂的私藏小屋,啊,对了,风清昂,二位可认识?”
范竹翊懵了:“风清昂?”
那……他的长生殿呢?
他苦苦追寻的长生殿呢?
“咦?”东方十像是这才看到地上的两具尸体,“这里有两个死人。”
余小舟盯着他的鼻梁,这鼻梁看着挺拔,但肯定有问题,否则,谁过来会不先嗅到这恶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两名剑客快步走来:“大人,那屋中所有毒蛇,已被清除干净!”
另一名剑客上前,手中拿着一叠纸:“大人,您看这个。”
范竹翊和余小舟好奇看去,见东方十一页页翻下去的纸张上所写,竟都只有“夏昭衣”三字。
“啊呀,”东方十咂了下嘴,“风清昂现在的目标,竟是夏昭衣。”
范竹翊说道:“你认识风清昂?你是什么人?”
“你呢?”东方十掀起眼皮朝他看去,“二位的姓名,好像至今未说?”
范竹翊看了余小舟一眼,说道:“我叫林申。”
余小舟说道:“我叫余小舟。”
“余小舟?”东方十挑眉打量他,目光一转,看向范竹翊,“阁下,真叫林申?”
范竹翊暗道不好,看此人样子,好像认识余小舟这名。
便在这时,范竹翊瞅见了那两名剑客所携长剑。
剑鞘上的纹络图桉让范竹翊皱眉,似曾见过。
“我不日前救下一人,不知这位林老先生可认识她,”东方十似笑非笑,“她叫,林清风。”
范竹翊一愣,余小舟不如他会隐藏情绪,直接瞪圆了双目。
“哦?”东方十道,“看来,认识呀。”
“她现在在何处?”范竹翊沉声问。
“别急,”东方十上下打量他们,冲手下轻轻扬手,“抓起来。”
范竹翊和余小舟大惊:“干什么?!”
“带你们去见她。”东方十说道,声音仍慢慢吞吞,置满妖娆。
穿过这片暗黑屋室,沿路都是尘埃,地面仍坑坑洼洼,但不论走到哪,那些枯骨尸骸都不缺席,墙面还有无数隐藏着的小机关。
一直去往深处,尽头是一间暗室,门前躺着两具尸体,跟这些剑客身上的衣裳一样,佩剑也一样。
雅文吧
范竹翊一眼看到一具尸体脖颈上扎着的银针,从伤口处的血液猜测,或许此乃雪仙翁。
石门边有多处损毁,这机关之密集,果然像是风清昂的手笔。
里面的屋室构造如胞宫,一地的纸,写着一地的“夏昭衣”。
东方十拾了几张看,便无兴趣,踩着满地纸打量周围,脸上神情颇是玩味。
余小舟有些怕他,但忍不住又要去看他这张脸。
其人很怪,总似笑非笑,但自方才一遇至今,没见他真正笑过。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范竹翊道,“风清昂人呢?”
“我们也在找他,”东方十澹澹回道,“他欠着我们孟公三条命呢。”
“孟公?”
东方十侧过身来,挑起左边眉毛:“差点忘了一人,沉谙,是你什么人?”
范竹翊微微抬首:“敌人。”
余小舟皱眉,扭头看着他。
“何故问他?”范竹翊又道,“他又是你什么人?仇人?敌人?”
“陌路人,”东方十收回目光,朝另外一边走去,边道,“只是要对付阿梨,就得连沉冽一并除去,要对付沉冽,沉谙便是他的掣肘。”
范竹翊嗤笑:“你怕是不知,沉谙已经被他们关押快半年了吧。”
东方十没再理他,看了眼满地的“夏昭衣”,道:“三平,再有小半盏茶的功夫,我们便该走了。”
“这么快,”手下剑客说道,“大人,此地一半都还未探明呢。”
“探不完了。”东方十道,目光看向门框上被损坏的一处机关。
那处机关,是他们过来时便已先被人毁了,除了那机关,他们一路过来还遇见不少尸体。
尸体腐烂不超过半月,而风清昂,这么多新鲜的尸体,他怎会“浪费”。
若他回来过,要么剖了,要么食之。
若他没回来过,外面对他有兴趣之人,应该会留下那么几双“眼睛”,一直在这盯着吧。
不管有无,此地都不宜久留,现在走,刚刚好。
一只大鸟扑翅,掠过村野,冲向广袤盛大的衡香城,落入衙门。
一个士兵上前解开大鸟脚上的竹筒,看了眼后,立即跑向后堂。
很快,今日坐班衙门后堂的夏俊男差人去知语水榭,不多时,知语水榭的总管事徐寅君亲自跑出来,往文和楼而去。
夏昭衣看完纸上内容,道:“红衣男人,面相俊秀,带着八名剑客。”
她将纸条递给沉冽:“乃阮家里南边的那座山。”
自阮家里回来后,夏昭衣的确留了“眼睛”在那边,打算守株待兔,想撞撞运气,看风清昂会不会过来。
但怕打草惊蛇,被他察觉,所以这“眼睛”留得不多,一共只派了三人。
现在看来,原本要等的“兔子”没等到,等到了另外一群人。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离门最近的徐寅君过去看,是宁安楼的伙计。
徐寅君赶忙为他让路。
“阿梨姑娘!”宁安楼的伙计过来,喘着气道,“出事了!那个叫余小舟的小兄弟,他和范老头一起被抓了!他们今日去了阮家里,入了一个地道后一直没出来,我们的人派人跟进去,后来却听另一面的兄弟说,那个小兄弟和范老头被人绑了,自另一面高山上带下来!”
夏昭衣道:“可是被一个红衣男子绑的?”
“诶?阿梨姑娘,你知道了?”
“那你们的人,可还跟着?”夏昭衣问道。
“那是自然,我们大娘子没有松口,我们便会一直跟下去!”
夏昭衣起身:“带我去。”
隔着顺于湖,戴豫和杜轩看着他们自文和楼侧门出来。
同时,沉双城的随从匀日也站在客栈楼上观察着这边。
一个手下从外面回来,道:“费了不少唇舌,花了点银子,总算同一个在场先生打听到了。刚才在那边,他们的确与老爷发生了口舌之争。那小女子出言不逊,沉冽为袒护他,更是大逆不道。”
匀日挑眉:“这十多年没说话的儿子,开口竟是在老爷面前袒护一个小女子?”
“且看他们模样,并没有要放了大少爷的意思。”
“哈哈,”匀日笑了,“凡古时成大业者,忠孝仁义四字,哪字不沾?孝字这面大旗若立不住,他这数万兵马,何以信他服他从他。”
“老爷那,会应允吗?”
“那要看沉冽了,沉冽若迟迟不放大少爷,最终磨尽的,只有老爷的仁善。对了,老爷呢?”
“去姿间楼了,本地几个商会非要请他吃饭。”
想到郭云哲,匀日道:“那女子派来的管家给了我一个人名,你便去姿间楼找老爷,给他送去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