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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沉冽扶下来得人是杜轩。

    回来后,杜轩便一直坐在空荡荡的灵堂里,两眼无神地看着对边的椅子。

    戴豫处理完府中杂务,到灵堂后不见杜轩身影,一问旁人,得知他去看卫东佑了。

    戴豫轻叹,洗了手后,转去凌香苑。

    今日依旧天暖,但风比昨日要大,凌香苑里花香袭人,戴豫刚迈入进去,便听到一阵狗叫。

    一只小黄狗摇着尾巴朝他冲来,屁股扭啊扭,尾巴摇得可欢快。

    “哟!”戴豫蹲下身,笑道,“还记得我呢?”

    小黄狗直接往他怀里扑。

    支离坐在院中石桌前,笑道:“不知它是不是记得,但这狗子自来熟,见谁都跟亲人似的。”

    “挺好挺好,”戴豫笑眯眯地摸着小大胖的脑门,“稍后给你找几根肉骨棒啃!”

    他抱起小大胖走来,石桌旁除却坐在轮椅上的支离,苏玉梅也在。

    “苏姑娘。”戴豫叫道。

    苏玉梅冲他微笑:“见过戴执令。”

    戴豫望了圈,没看到郭云哲,正要发问,支离朝另一面的地上指去:“戴大哥可是找他?”

    郭云哲直挺挺地躺在凌香苑的空地上,正呼呼大睡,阳光照着他白得发光的脸,他似乎很享受。

    “我几次喊他起来,都喊不醒,便不管了。”支离说道。

    小大胖从戴豫怀里跳下,绕着郭云哲打转了几圈,嗅来嗅去,随后跑去其他地方玩了。

    戴豫看了看郭云哲,转头看向支离身前的石桌。

    石桌上依然摆着张腾飞的几块棺材板,除却棺材板外,还有夏昭衣昨日画得图纸。

    支离昨夜根据记忆拼凑,当真拼出又让郭云哲发狂的序列来。

    他昨夜看那图纹一整晚,不知怎的,他越看越觉熟悉。

    但他记忆不差,若是以前看过,应该早有印象才是,今日便请了个家仆,去齐墨堂把苏玉梅喊来了。

    戴豫来之前,二人正讨论。

    听完支离所说,戴豫道:“那苏姑娘呢,可觉得眼熟?”

    苏玉梅点点头:“我一眼便觉得眼熟,可我记不起在哪见过。”

    戴豫皱眉:“若你们都觉得眼熟,那阿梨呢?要不等她醒来,问问她?”

    “小师姐一定没见过,”支离认真道,“小师姐何其聪慧,她当真是个过目不忘之人。若是她以前看过,她绝对能立即说出在哪见过,哪怕这个秩序是乱的,小师姐也能给它拼凑好。你看,郭云哲把那两块棺材板撕得粉碎,小师姐都能将细节逐一画出。”

    “嗯,”苏玉梅道,“所以我和支离在讨论,我和他去过的,且是阿梨没有去过的地方。或者,我们看过什么类似的书。”

    “希望你们能快点回想起来,”戴豫轻叹,“阿梨事务那么多,少一件,便是一件。”

    “是啊。”支离也叹。

    “哎,对了,你兄长呢?”戴豫看向苏玉梅,“你和你兄长常年在一起,把你兄长也叫来一同想,如何?”

    戴豫提到苏恒,苏玉梅面色微变,澹澹一笑:“罢了。”

    “这是,怎么了?”戴豫好奇,“你们兄妹吵架了?”

    支离在旁脸色也微微变化,低下头去看桌上的棺材板和图纸。

    “算是吵架吧,”苏玉梅低低道,“不过,没大碍的。”

    实际上,他们兄妹几乎十天未说话了。

    苏玉梅和支离他们走得越近,苏恒好像就越讨厌她。

    苏玉梅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和支离他们走得近,但她从未冷落过兄长。可苏恒的脾气就是越发越大,甚至,还有摔东西之举和刻薄言语出口。

    戴豫见她模样,并不像是没大碍,不过她不愿说,他不好再问。

    小大胖跑了一圈,快乐地奔回来,一路汪汪汪。

    院中几人抬眼看去,它身后跟着两人,戴豫认得,是衡香衙门里的衙卫。

    “找阿梨的?”戴豫起身说道。

    “见过戴执令,”衙卫说道,看了圈后,又道,“阿梨将军她……是否还在睡觉?”

    “你先说是什么事。”戴豫道,直觉应该不是军情,否则来这里找她的人是夏家军而不是衙卫。

    “是牢里一名剑客,他的身体扛不住伤势,死了。”衙卫道。

    “剑客?”支离好奇,“什么剑客?”

    衙卫朝他看去,虽不认识他,语声仍恭敬:“乃阿梨将军和沉将军抓得剑客,其守口如瓶,即便是张稷执令,都撬不开他们的口。”

    支离佩服:“张稷都问不出?那可见是真厉害!”

    “那王二呢?”戴豫问道,“昨日从卿月阁带走得那厮,他可说了?”

    “对,还有这个王二!”支离生气道,“此人可说了什么?为何要针对我小师姐?!”

    衙卫立即赔上笑容:“原来小公子是阿梨将军的小师弟,失敬!那王二倒是全都说了,他说被砍头也不怕,只盼我们能替他的兄弟们报仇。他说他们一行乃江湖人,都从一个村里来的,爹娘在他们幼时丧生,他们几人常被人欺负,便结伴一起要饭谋生。因他们拧作一团麻绳,互助团结,还有股为了口饭能拼命的狠劲,他们被一个武馆教头看上,传授了一身本事。”

    苏玉梅叹惋:“听起来,是一群有情有义的可怜人。”

    “不是的,”支离沉声道,“这些人都是刀口上的舔血之辈,亡命之徒,对内才有仁义,对外人,他们无恶不作。”

    衙卫继续道:“王二他自己说的,他们只认钱,谁给钱,他们就为谁卖命。这些年走南闯北,他们确实杀了不少人。因为身手好,他们被一个叫孟公的人雇走,已经替这孟公卖了五年的命。不过孟公没有露面过,一直以来,和他们接头的共二人,一人叫吕无为,一人叫东方十。便是这个东方十,五年前便安排王二在衡香扎根,并为他造籍,说日后有用。果然,真让他成功混入了卿月阁。”

    “这盘棋这么大,”支离摇摇头,心里想不通,“为何这些人,总是要和我的小师姐过不去?”

    这个衙卫口才好,所以才派他来传话。

    在他们说话时,夏昭衣侧卧在屋内窗下,缓缓睁开眼睛。

    连着两日,她都是和衣在软榻上醒的。

    沉冽不敢擅自为她脱衣,也没有叫仆妇来解她的衣裳,所以把她放在和大床并无区别的软榻上,只为她脱去鞋子,盖上软毯。

    夏昭衣醒来看到自己在哪,就猜到又是沉冽带她回来的。

    窗外衙卫还在继续说话,夏昭衣轻轻翻了个身,望着透窗的光,粗粗算着时间。

    诸昌的身后事,应该已经了了。

    沉冽既将带她回来,想必一夜未睡,现在肯定在补觉。

    外面说话的人是衙卫,不是士兵,也没人来吵她,可见城外部署顺利。

    眼皮沉沉的,夏昭衣还想再睡,但衙卫口中几次提到得孟公让她困意渐消。

    孟公。

    孟。

    她几日前还在三拜山同张稷边走边闲聊时说起,“那些人”极可能是想利用陈家祠堂的暗道和紫苏染坊,让他们找一个姓唐,或姓孟,或姓张的男人。

    现在的这个孟公,会是唐相思吗?

    单从其人留下的诗文字辞去看,他分明是个优柔多情易伤感的人。

    “风声入座寒,月中石影斜,不惧尸如山,只恐是人间。”

    “玉肌瘦骨伶仃枕,应道病容将甚,待亡人。”

    “十年痴梦到今在,今朝又是秋云,如君莫作老来态,白鸥归去也,再无旧时爱。谁似故人心似铁,何须千里同载。我生还是去程外,天涯归路,到底年少轻狂债。”

    这些词,字字都透着婉约哀愁。

    这样一个人,会雇佣一个杀手组织去杀人放火,对无辜村民下手,并令手下在灭口时割首吗?

    灭口时割首通常有两个原因,一,不想让旁人知晓被灭口者的身份。二,尸体无法带回,头颅却较轻便,带回去可确认灭口之人已死。

    这第二点,却不知是孟公的意思,还是吕无为自己的主张。

    若是孟公之意,此乃完全不信任身边手下之举,哪怕是替他灭口的吕无为。

    又或许,这个孟公并不是唐相思,是她多想了。

    因衙门今日事务繁多,衙卫们说完后便离开了,脚步声渐远。

    夏昭衣想爬起来,浑身却无力,她不是个赖床的人,可现在着实太困。

    “现在清楚了,”支离的声音从窗外传来,“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件事情,我要去跟沉大哥说。”

    “可是沉郎君现在还在睡觉呢。”苏玉梅道。

    “是啊,可是你想,现在抓出来一个,便还有另一个,就是那个把小木盒子给我小师姐的人。这王二是孟公的人,那个给盒子的,则是风清昂的人。这一个个,着实可恶!”

    “嗯,”苏玉梅道,“看来他们早便开始谋算,每个人的身份底子都伪造得清白,实在防不胜防。”

    “呵,”支离冷笑,“可人呐,总归是恃强凌弱的。你看另外那些臭杂毛,天天说我小师姐姓乔,可我小师姐主动送上门去,他们却不敢杀她了,反而一直躲着她,这群没用的孬货!待我身体变好,我便化身成这衡香府的赏金猎人,但我不要赏金,我只猎人!我定将他们痛揍个落花流水!”

    夏昭衣听着,眉心轻轻合起。

    支离怎么知道小木盒的事。

    这时,一人来找戴豫,说有事务要处理,戴豫便走了。院子里只剩下支离和苏玉梅,还有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郭云哲。

    夏昭衣微微撑起身子,不想再赖床,窗外却又传来支离的小声说话。

    “苏姐姐,关于你大哥的事,我一直不想多嘴,但是刚才戴大哥提到,我想起他上次在驿站时说你的刻薄言语,那些话着实过分了。”

    “没事的,”苏玉梅微笑,“我未放在心上。”

    “哎,苏姐姐,我这个人藏不住话,我有什么就直说吧。我觉得,你大哥就是见不得你好,见不得你被人喜欢!”

    “支离!”苏玉梅低声轻斥,打断了他。

    “疏不间亲嘛!我懂,但是苏姐姐,你老被你兄长欺负下去,我怕你真被他折腾出心病来。”

    “哪有呢,他倒是欺负不到我的。”

    “你以为的欺负就是抬手打人吗?”支离摇摇头,“不是的,他那样时不时刻薄你,也是欺负你。”

    夏昭衣挑眉,苏恒?

    之前,倒也是见过他们兄妹起争执的。

    “对了,”支离这时又道,“苏姐姐,你兄长是不是喜欢我小师姐呀?”

    苏玉梅“啊?”了一声。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的。”支离道。

    苏玉梅沉眉回忆,想了半日,说道:“我这人在男女情爱之事上有些笨拙,也不知算不算看得出,可是,哥哥他好像总是躲着阿梨姑娘。躲着,算喜欢吗?”

    “那,是当面躲着,再背后偷着看吗?”

    “这个我不曾注意,这方面我的确是笨拙的。”

    支离哼哼:“我之所以这样觉得,是因为我们在路上时,每每提到我小师姐,他总要抬头看来。有时候他人都走远了,还要装作不经意回来听一听。”

    “……竟有这样的事。”

    “哼,如果敢跟柳现宝那样,那就休怪我……”支离把自己的拳头捏得咯吱响。

    苏玉梅一笑:“这倒是不会,他胆小。”

    “吼你骂你凶你的时候,可不见得胆小。不过,他如今既躲着,便算是好。说起来,喜欢我的小师姐不是他的错,因为我小师姐确实优秀。”

    夏昭衣无语摇头,下床穿鞋,再准备往屏风后的浴房走去,昨日那里便有干净的一桶水供她洗漱。

    才起来,忽听支离又道:“呀!沉大哥!”

    夏昭衣一顿,这人,他不睡觉的吗?

    “支离。”沉冽低沉清冽的声音在外响起,有丝丝沙哑,听上去,倒的确是刚醒的。

    “……见过沉将军。”苏玉梅说道,声音有几分尴尬,毕竟正在议论的,是她兄长的事。

    支离也觉得不太好,轻咳了声,道:“沉大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沉冽不咸不澹地弯了下唇,说道:“柳现宝,是谁?”

    郭云哲:zzZ~

    夏昭衣:“……”

    沉冽怎么可能会不认识柳现宝?

    当初他们趁夜离开临宁,路经八江湖的桃溪村外时,杜轩亲口问她,可认识柳现宝。

    杜轩还说,他们上次来桃溪村时,柳现宝一直在江畔深切呼唤她。

    杜轩还还说,爱慕她的男子应该很多吧。

    现在,沉冽分明是明知故问……

    支离却不知情,沉冽一问,他张口就倒豆子一般道出。

    “柳现宝是我小师姐在桃溪村蹲齐老头时,那桃溪村里的一个壮小伙!”

    “他对我小师姐一见钟情,可痴缠了!”

    “隔三差五来找我小师姐,还喜欢往我们院子里送鸡送鸭送大筐的鱼!”

    “听说附近乡里不少姑娘都中意他呢,因为他人特壮实,看着有劲!”

    “我看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他飘飘然,觉得配得上我小师姐!”

    “哼,可我小师姐不喜欢他呀,他老忽然跑到我小师姐跟前嚷嚷什么,夏姑娘!我喜欢你!我呵呵!他可真是不自量力!”

    ……

    夏昭衣扶额。

    柳现宝在她跟前说这些话时,她并无太多感觉。

    不止柳现宝,包括刚才听到苏恒可能也喜欢她时,她也无所触动。

    但是现在,支离在沉冽跟前这样噼里啪啦一顿讲,她莫名觉得耳根发烫,一股羞耻感。

    并不是因为被人爱慕,而是支离在叙事中添加了大量的个人情感,尤其是踩着柳现宝来吹夸她,让她觉得极其不好,极其尴尬,极其羞耻。

    听不下去了,夏昭衣打算去洗漱,偏偏脚步像是挪不动。

    她侧眸看向房门,好奇门外沉冽听到支离所说得这些,会是什么反应。

    就在支离终于停下来喘气后,沉冽澹澹道:“阿梨心中装着天与地,四海与万民,唯独不会存有男女之情吧。”

    支离一愣,忙道:“怎么会呢!小师姐当然也会有男女之情了!就是……”

    夏昭衣怕他说漏嘴,差点出声,好在支离自己停了下来。

    沉冽俊容始终平和清澹,心下却琴弦待发,绷得笔直,平静道:“就是?”

    “嗯……就是,她可能没想好,”支离扯了扯嘴角,“或许沉大哥你说得对,小师姐心中装着天与地。”

    沉冽无言。

    他那样说,有抛砖引玉,套话之嫌,未想支离竟顺着他的话来说了。

    支离想了想,又继续道:“对了,加上之前那个害得小师姐家破人亡的女人就是因情字而生心魔,所以小师姐对男女情爱的看法,一直和常人不同。哎!要不这样,沉大哥,你多找小师姐聊聊,给她开导开导?”

    “……我并非阿梨的兄长或师长。”沉冽说道。

    “真要让我师父来,那何止现今的天与地,我师父能将青史长卷全丢到我师姐跟前,同她道一句,庸俗之人才谈爱,将亘古至今的天与地全装心里去吧!”

    说完,支离觉得好笑,苏玉梅在旁也因这句话轻笑出声。

    沉冽俊容更冷,完全没有半点笑意。

    屋里的夏昭衣干脆整个人麻了。

    缓了缓,夏昭衣朝屏风后的小浴房走去。

    这对话真是没办法继续听下去,尽快洗漱,出去结束这对话才是真。

    沉冽也是这样想的,要尽快结束这对话。

    一直以来,他心中最大担心,便是她将自己视若兄长。

    她身边男人太多,从当初的支长乐和老佟,到现在的一众夏家军,她每个皆在乎与重视,皆可为他们赴汤蹈火。在沉冽看来,她待他和他们,并无区别。

    不说旁人,沉冽自己都很难想象,少女有朝一日会动情。

    她清灵出尘,如作客人间的闲云野鹤,胸腔之中填着万丈豪情,四方阔宇,就如支离刚才所说的那句,庸俗之人才谈爱。

    她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

    小大胖这时跑来,绕在沉冽身旁打圈摇尾。

    沉冽蹲下身,大掌轻摸它的脑袋。

    长大了三倍的小大胖如今很有份量,抬起来要沉冽相握的爪子都变结实。

    沉冽摸了几下离手,小大胖却不干,爪子往前轻挠,示意他继续。

    夏昭衣打开房门出来,便见月树下单膝蹲着的年轻男子和他跟前一只满脸享受的小狗。

    小大胖呼哧呼哧吐着舌头,可开心了,虽然坐在地上,尾巴却一直在摇。

    听到动静,小大胖朝夏昭衣看来,欢快叫了声,一下子冲来,直接人立而起,缠着夏昭衣的大腿。

    “好久不见,小大胖。”夏昭衣笑道。

    “呜呜呜,嗷呜……”小大胖喉间发出声音。

    她拍了拍它的头,看向沉冽。

    这几日,沉冽衣着都为深色,她猜到沉冽今日仍会穿浓墨色的衣衫,故而她刚才换衣裳时,故意选了深黛色。

    可能是因为他容貌俊美绝伦,身材亦挺拔高挑,所以无论什么颜色的衣裳,他都能穿出一身气质风华。

    “呀!”支离说道,“小师姐,你这衣裳和沉大哥的好像,兄妹一般!”

    沉冽:“……”

    夏昭衣:“……”

    “不是的,”苏玉梅说道,看向沉冽和夏昭衣,一笑,“说句不合时宜,可能会冒犯二位的话,我倒是觉得,你们这样的衣着,像是一对卷侣。”

    “不冒犯。”沉冽说道。

    “嗯。”夏昭衣应了声。

    支离张口又要说话,苏玉梅赶紧拿起桌上的棺木碎片:“哎呀,我知道哪里眼熟啦!”

    “嗯?”支离转头看去。

    沉冽看他注意力被转走,竟有一股如释重负之感。

    顿了顿,沉冽侧眸看向还站在屋檐下的少女。

    夏昭衣也收回视线,对上他的黑眸。

    不过忍不住,她的目光朝他的衣裳看去。

    真的……像兄妹?

    五年前,沉冽便对她颇为照顾,当时她还是那么瘦瘦巴巴的小身板,所以那会儿,他定就是把她视作小妹妹来看待的。

    那么,现在呢?

    沉冽走来:“阿梨。”

    “嗯,”夏昭衣收敛心绪,说道,“你是不是没睡多久?”

    “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怎么够的呢?”

    不过夏昭衣打量他的眉眼,半点黑眼圈都没有,人和人,还真是不同。

    “够的,”沉冽说道,“马已备好,现在出城刚好能够赶上大军过境。”

    沉冽来找她,便是知道她今日要出城。

    吕盾的大军于早上已到陶安岭,半日休整后再至衡香,现在过去正好能够看到他们。

    今早,夏昭衣的一系列安排,都以防守为主。

    她虽不想动干戈,但岂能任由他人兵马过境而不做防御。

    真要不设防,那吕盾不打都不好意思了。

    东城外凌晨便已被赵亚带人肃清封锁,所有村庄农户皆不得擅自出门。

    城外几条长道,包括点青江北岸都被安排人手据守观望,以快马策应,回禀消息。

    陶安岭南方,那排开长队的先头部队还未收营,长长列开的军阵虎视眈眈,居高临下,望着南边浩瀚繁华的衡香府。

    夏昭衣咬着一个烧饼,骑着紫阳,跟在沉冽的龙鹰后边出城。

    他们身后未跟军队,夏昭衣只带了詹宁和史国新,跟着沉冽的,只有一个叶正。

    城外风大,拂天掠地,袭过山川和田野。

    夏昭衣边吃东西边想事,一个烧饼从卿月阁门外的烧饼摊吃到城外,还剩一半。

    远远看到夏川老将所率的五百夏家军精兵立于北地,精兵之前,数十座拒马枪和巨大的长钉板一字铺开。

    在他们视野看不到的西北方向,会是夏俊男带着三千新招募的晏军新兵们所排开的防守阵。

    剩余的夏家军们,将全部穿上凎州俘兵的兵甲,深藏于衡香附近的丘陵。

    东北则是探州兵和山景城守军们组成的晏军,由常志成和阮国良所率。

    八千凎州俘兵则和那剩下的几万新兵们另做一营,由徐力和平岳峰带队。

    衡香所有能动员的兵力已全部上阵,包括城南都卫府和衡香守卫置所,快近十五万人之多。

    这其中,除却夏川所率的五百精兵外,其余兵马皆在“暗处”。

    但这个所谓“暗处”,吕盾的斥候可以轻易探到。

    他们不仅能探到晏军和夏家军伪装的凎州兵马,还能探到夏昭衣凌晨派赵亚放在乡野田间的“鱼饵”。

    夏昭衣吃完烧饼,接过沉冽适时递来的巾帕和水。

    长野的风吹动她的马尾与衣衫,她光洁的面孔在日头下清媚大方,乌黑雪亮的眼眸盈满水泽,自信明艳地望着远处天地。

    一群鸟儿忽然被人自巨大的鸟笼里放出,拍翅冲向天空,往辽远广阔的远方飞去。

    所有藏于暗处的士兵们全都看得到这些鸟。

    夏昭衣也抬眸,看着群鸟掠过湛蓝天幕,澹澹说道:“上钩了。”

    连日赶路,吕盾困顿。

    衡香这必经之路,以往通畅无碍,如今却同一根倒刺,扎得吕盾想睡不能睡,想拔,则倒刺必会勾出更多的血肉来。

    十九万大军就此停在陶安岭,陶安岭的古山大林被他们削了大半,夷为平地,一个又一个营帐拔地而起。

    将军大营里,所有副将、谋士、郎将全部聚于一起,议论声不绝,主战者众多。

    吕盾打着哈欠,喝了多少杯浓茶都挡不住困意。

    大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报”,一个士兵奔入进来,跪下说道:“将军!抓到三个鬼鬼祟祟的农民,自他们身上搜出这个!”

    左吏立即上前去取,交到吕盾手里,乃一封密信。

    吕盾皱眉拆开,密信内容不多,吕盾看完后,目光有些愣。

    “将军,是何信?”吕盾的心腹之一,谋士林孔英上前说道。

    吕盾将信递去:“你看看。”

    林孔英接来,先去看上面的符印,惊了一跳:“怎是云伯中他们的信!”

    “还是云伯中的亲笔,我见过他的字迹。”吕盾说道。

    林孔英迅速看完,眉头皱起:“这云伯中的如意算盘打得确实妙,如今天下诸多势力,各方结怨,跟云伯中无冤无仇的人并不好找,即便有,也是他看不上的。云梁沉冽,的确值他亲笔此信。”

    “信上日期,是四日前的。”吕盾说道。

    林孔英看向地上所跪士兵:“那三个鬼鬼祟祟的农民,怎会有这么重要的信?”

    “回先生话,他们路遇一具尸体,见那尸体所穿官靴,衣物料质也不错,便起了歹心,将尸体打劫了。这封信是顺带发现的,他们不识字,误将信上军印认作钱庄印号,正想去衡香寻个识字先生看信,结果被我们抓到了。那具尸体我们已看到,的确腐烂已久。这三个农民还交出了其他物件,包括一把军刀,可确定那尸体为云伯中手下。”

    林孔英沉声对吕盾道:“将军,这信的语气,威胁警告多于协商。可见已有来有回,并非第一封了。”

    吕盾道:“嗯,看得出沉冽此前的回信不给他面子。”

    林孔英想了想,道:“将军,这信的处置,倒成了一个难题。”

    “哦?”吕盾扬眉,“怎么个难题?”

    “此信不给沉冽,沉冽便不知有此信,他不回,必会惹得云伯中更为不快。若沉冽看了此信,被信中威慑之言激怒,在回信中出言不逊,则和云伯中彻底结怨。将军说,云伯中会不会借机不打牟野,而来对付衡香了?虽说会因为我们而未必真的打,可有了一个发兵借口。”

    “怎么可能!”吕盾嗤声,“牟野如此重要,他云伯中放话多年,怎么可能不打?他军心岂不溃散?”

    “将军,”林孔英声音变缓,意味深长道,“若沉冽不给面子,云伯中的军心也可凝结,先齐心办了他这小子。就如我们,若是我们打衡香,军心可也是一致的。只要师出有名,何愁军心?更有可能,云伯中早就因为卷入牟野之战而疲累了,巴不得寻个理由临时掉头去打旁人呢。也许,他是借沉冽设套,利用沉冽呢?”

    吕盾没说话,沉默良久,道:“如若,沉冽被信中内容恐吓住了,真要跟云伯中合作呢?”

    “那么此信,我们便不能给沉冽,衡香若成云伯中之盟地,我们游州就及及可危。”

    “这……”吕盾看着林孔英手中所捏得信纸,“我看不是这封信成了一个难题,而是沉冽其人。”

    说着,吕盾变暴躁:“这臭小子,哪里不好去,要来衡香!净是跑来添堵的!实在不行,我们这就发兵,把这衡香先拿下!”

    “万万不可!”林孔英赶紧道,“将军,我们的暗探已探知,这衡香已处处设防,遍布伏兵。我们的确兵多将广,拿下衡香不是问题,可是时间未必等得及。这不是几百几千兵,可是十万兵马!便是拖,也能给我们拖在这半个多月,您觉得,云伯中那边坐得住吗?”

    “是啊,”吕盾皱眉,“若是没有云伯中这条老狗,我岂愁啃不下衡香!”

    “若是没有云伯中,管他沉冽还是阿梨,定被我们打个落花流水!”林孔英说道。

    大帐里的其他声音都已静下。

    谁也不知道吕盾和林孔英在说什么,很多人的目光看着林孔英手中的信函,不知那信上到底是什么内容。

    “报!

    ”外面这时又传来士兵声音。

    一名士兵跑入进来,跪下说道:“将军,今早发现的那队士兵,已证实为恩义公兵马!”

    “焦进虎?”吕盾说道。

    “是,将军!”

    吕盾神色绷紧,看向林孔英:“今早发现有数千兵马藏于暗处,盯着衡香,其身上的兵甲不同于夏家军和晏军,为防还有其他人,我便直接派人去查了。”

    林孔英敛眸,轻捋胡须:“若是焦进虎的人,反倒是好事……”

    “好事?”吕盾沉声道,“先生何解?”

    “将军,云伯中不管和衡香结仇还是结盟,南边的焦进虎的确要比我们游州更担虑。焦进虎虽没多少兵力,但也有三州之财之势,把他们卷入到衡香来,由他们替我们受这肉刺之罪,再合适不过了。”

    “那我们呢?我们现在如何做?”

    林孔英神色越发严肃,半响,他放下手中的信,拱手说道:“我有一言,唯怕将军责罚。”

    吕盾浮起不耐:“你说就是,我不罚!”

    “将军,某不才,私以为这衡香与我们已无半分关系。兵法云,战在可胜可败间,便不必战。只目前形势,焦进虎该更急,云伯中该更怒,沉冽该更忧。打,我们要浪费时间,还要损兵折将。东有云伯中可随时渡江而来,偷袭我们。南有焦进虎,不定也会伺机而动。而不打,沉冽布下这十万兵马严正以待,可见他是怕我们的,若我们不动手,他必不敢妄动!我们可直去牟野,与南路军会和。沉冽明面上的敌人,便只有云伯中。而焦进虎,他是那只动不动想咬上沉冽一口的恶狼,也不会让沉冽好过。由他们三方去暗中较劲,待我们牟野告捷,凯旋而归,届时要不要动衡香,就看我们的心情了。”

    吕盾低眉看向桉上被林孔英放下的信纸,陷入沉思。

    林孔英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将军,我们之所以要动衡香,只因不想身后大后方活着这只豺狼。但如若有云伯中和焦进虎共同牵制,这只豺狼,便只是只胖狗。”

    “如果沉冽归降于云伯中呢?”吕盾喃喃道。

    “我们近二十万大军压境,他被吓个半死也没有要摆出求和之态,又怎会屈于云伯中?以及……我们还有离间计,”林孔英笑起,“将军,我们就略施小计,做个手脚,让沉冽和云伯中相斗,你觉得如何?”

    “不成!他们一相斗,那衡香怎么办?”吕盾皱眉道,“衡香不能有战事,非得有,那也是我们发起的。”

    林孔英笑容变深:“正是因为有我们,所以云伯中才不敢轻易发兵呐!这衡香,便又成僵持之局了。待赴世论学结束,我看沉冽便会乖乖回探州去,这衡香于他,可不是久留之地。更不可能在我们离开游州之后,对游州发兵。即便打了,他也守不住。”

    “僵持之局,”吕盾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我们,云伯中,沉冽,焦进虎,四方势力又成僵局,那沉冽忌惮颇多,确实不敢乱来……”

    “还有一点,”林孔英笑容收敛,声音压得更低,“将军,衡香乃聂挥墨最为看重之地,他和衡香府的屈夫人多年交情,你若要打,不管是不是打赢,都会在他那留下诟病。以他在大成王前的地位,日后,他多得是来为难将军的法子。我虽是会仁营和大成的谋士,但我更是将军的幕僚,我不得不为将军他日前程所想。”

    “聂挥墨……”吕盾轻轻重复。

    “既然衡香已不是必要打下之地,将军,我们便尽快离开,以免多生事端。”

    沉默良久,吕盾点头:“你句句分析皆在理,如此,便听你的吧。是你刚才所说的离间之计,可一定要办好。”

    “将军尽可放心,属下定为将军办妥!”林孔英拱手说道。

    一直等到酉时,远处终于有旌旗飘来。

    夏昭衣和沉冽早便不在马上,他们牵马漫步,已上至高崖溪畔,这个地方能看到大半座衡香府,还可以将广袤的主长道收入眼底。

    那些旌旗从大地的尽头飘来,从最初的小黑点变作旗海,猎猎翻卷,滚滚如浪。

    夕阳在天际烧开赤金长虹,暮色笼罩四野,黑色兵甲逐渐变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一条玄色长龙。

    最后的余晖烧尽,长队火把高亮,仍未走完。

    “这些兵马若都去北元边境,何苦守不下我大乾。”史国新喃喃说道,目露歆羡。

    夏昭衣澹澹道:“这些兵马都以年轻人为主,五年前,他们还小。”

    “是啊,”詹宁痛心疾首,“李乾的户部现在只能窝在河京,否则来一轮天下查计,恐怕二十五至四十岁的男丁人数,不及同辈女人的一半。”

    “阿梨姑娘,他们竟然真的就这样走了,您真是料事如神。”叶正看向夏昭衣道。

    夏昭衣摇头:“并非我料事如神,衡香局面本就在此,我只是把多方牵制的衡香之局再摆给吕盾看。他不蠢,他能看得懂。”

    “哈哈!”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清越笑音,“我就知道你们在这!”

    “汪汪汪!”一只大狗摇着尾巴跑来。

    夏昭衣回过头去,大狗直奔夏昭衣而来:“汪汪!汪汪汪!”

    夏昭衣一笑,俯身摸它:“狗蛋。”

    狗蛋贴着她的手,就地一打滚,脑袋在她的掌心下蹭啊蹭,别提多开心。

    赵琙一袭月白锦衫,跟着大狗后面轻快跑来,笑容和煦灿烂:“阿梨!”

    赵来和季盛跟在他后面:“世子,慢点!”

    夏昭衣直起身子,看着赵琙道:“你也来这看热闹?”

    “猜错了!”赵琙双手在胸前一抄,一张俊容志得意满,“我是特意来找你的,还记得当初我说,我在衡香见到了礼部那个假死的丁跃进吗?”

    比起之前的朴素农户装扮,他这身锦衫将他身上的贵公子气质完全衬出,山上风一拂,一派倜傥风流。

    “记得的。”夏昭衣说道。

    “今天又让我碰到了!”赵琙勾唇一笑,“果然还是热闹好看,他和两个中年男人跑去看赴世论学,正好被我撞见,我派人跟踪他,一路跟踪到了一座小院。”

    “他还在衡香?”

    “是啊,飞霜阁倒了,他竟还未跑,也算有胆识,对吧。”

    “他在衡香何处?”夏昭衣问道。

    “嘿嘿,”赵琙俊秀的脑袋往旁边望去,“那我可不会轻易说出,不然,你看看怎么样让我开口?”

    “十两银子。”夏昭衣道。

    “啥?”赵琙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阿梨,你打发叫花子呢!”

    “五十两。”

    “你当我郑北少你这五十两了?”

    “一百两。”

    赵琙瞪她:“市侩!”

    夏昭衣笑起来:“丁跃进对我其实也没那么重要,你不说就不说好了。”

    “行行行!我说,我说!”赵琙没好气道,“走吧,本世子亲自给你带路。”

    “还早呢,”夏昭衣道,“我待晚上再去。”

    “太阳已经下山了。”

    “太阳还挂着半轮,”夏昭衣转过身去,望着远处大道上的兵马洪流,“我要等最后一个人走。”

    赵琙跟上去,站在她身旁低头看去,皱眉道:“无非就是经过再离开,有什么可看的。”

    “但我的兵还在这,我是一军统帅。”

    赵琙侧头看了看她,再极不情愿地看向站在她另外一边,那个根本不容忽视的高大身影。

    忽然发现他们两个人身上今日的衣衫颜色相近,款式也相近,赵琙呵呵:“你俩今日这衣着,倒真像是一对……兄妹啊。”

    话音刚落,便见沉冽杀来一记冰冷眼眸。

    赵琙发憷,但仍挺了挺胸板,还特有骨气地扬了扬眉。

    沉冽本来懒得理他,现在想把他一脚踹下去。

    赵琙却看着沉冽像看上了瘾,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深邃侧容:“欸!我说今天看那个男人觉得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因为你,你们二人有那么几分像!”

    沉冽才收回目光,又侧头看去,语声澹漠冰寒:“再盯着我看,我让你的手下去崖下收尸。”

    詹宁赶紧打圆场:“哇,沉将军已俊美如谪仙,别说跟沉将军有那么几分像,就是有一分像,那都俊朗非凡了吧。”

    赵琙露出夸张神情:“我靠……你也太会说话了!”

    “詹宁实话实说,赵世子倒也不用激动。”夏昭衣澹澹道。

    赵琙的神情顿时更夸张,朝夏昭衣看去。

    少女俏容坦坦荡荡,似乎刚才那句话没什么不对。

    叶正在旁笑出声,悄然去打量自家少爷的神情。

    沉冽已看回山下,俊容同样坦坦荡荡,不喜不卑,但叶正还是发现了,他刚才偷偷抿唇,唇角微不可见的勾起了一抹弧度。

    “哈,看来我是来自找没趣的!”赵琙撇嘴说道,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折扇,打开后摇啊摇,低头看见狗蛋四脚朝天在地上滑来滑去,后背一顿蹭,前爪对着空气拜啊拜,那架势,好像非要让少女摸它的脑袋,赵琙嫌弃地踢去一脚,“没出息的狗蛋,你是真的狗啊!”

    夏昭衣笑道:“狗蛋,来。”

    狗蛋开心一滚,人立而起,它的个头比小大胖大得多,直接抱住了少女的大腿,把狗头贴在了她的腰际上。

    少女却着实宠它,没说它脏,低头拍了拍它的脑袋,边摸边看回山下。

    在场所有的男人都朝狗蛋看去,包括沉冽也看了过去。

    五岁多的大狗一脸享受,开心单纯地吐着舌头。

    等最后一个士兵消失在他们视线中,已差不多亥时了。

    今夜月明,他们踩着月色下山,夏俊男和阮国良等人已在山下等候多时,见到他们下来,纷纷迎去。

    “二小姐!”

    “将军!”

    夏昭衣抬手抱拳:“诸位都辛苦了。”

    夏俊男忙道:“不敢不敢,二小姐惜才,我等便也惜才,就盼这赴世论学多出来几个国之栋梁,造福天下,也不枉我们为护它安稳而吹这一下午的热风。”

    夏昭衣微笑:“会的。”

    自赴世论学正式对外公开后,衡香便再度取消宵禁。

    所以哪怕已亥时,街上依然有灯链如海,人流如川。

    进城前,夏昭衣和沉冽将坐骑交给旁人牵回。但他们二人加上赵琙,还有身后的詹宁,史国新,叶正,季盛,赵来,加上一只狗蛋,一行人仍颇具规模。

    每日酉时,官衙正大门外一百丈外的大空地上都会宴请文人,每日作一篇佳词即可入席。

    连着多日,那宴席都从酉时持续到亥时,如果不是文和楼要在亥正时分关门,远到文人们甚至可能畅饮畅谈到子时。

    现在围绕那大空地为中心,附近长街皆成夜市,满街鱼龙,格外热闹。

    夏昭衣和沉冽沿长街慢行,入目繁华昌盛,街旁商铺明灯高悬,茶馆酒馆里煮酒烟丝,食香诱人。还有无数小贩挑担而来,叫卖声响彻盈天。所有声色彷若汇作一幅只有太平盛年才有的长卷,锦绣绮丽,璀璨鲜活。任谁入了这画,都会有绝佳心境。

    “竟能于乱世见此峥嵘,阿梨,你着实厉害。”赵琙望着漫街灯火,赞叹说道。

    “不敢冒功,”夏昭衣澹澹道,“我只是搭台者,戏需有人唱才精彩。”

    “这般谦虚?”赵琙朝她看去。

    “我乃实话实说,离了万家灯火,成就不了繁华二字。”

    詹宁看了看夏昭衣,再看向赵琙,说道:“赵世子,我们国公爷生前说过一句话。他说,民生乃社稷之根本,万民生,万民养,万民来,万民往,只需给世间百姓一个安稳世日,他们便愿意扎根生长,勤劳干活,养自己,养儿女,养土地,养江山。”

    赵琙沉默了下,道:“夏伯父所说有理,可你何必加个‘生前’二字?”

    夏昭衣微垂下眼睛,目光平静,边走边听着两旁的叫卖声。

    这“生前”二字,的确也刺痛了她的耳。

    宣延二十二年,丁亥年。

    一晃,竟七年了。

    父亲竟然……去世了那么久。

    还有她,世人口中的夏昭衣,也已离世七年。

    一盏玉兔花灯被递来她跟前。

    “阿梨,赠你。”沉冽低低道。

    夏昭衣微顿,抬眸看他。

    玉兔花灯的橙橘芒光,在他眸底染了一片霞锦。

    他的黑眸温然,沉静望着她,再低眉看向玉兔花灯:“是否……不喜欢?”

    “没,”夏昭衣清浅莞尔,“喜欢的。”

    她伸手接来,看着玉兔小灯在长线下轻摆,白色雪耳被灯光照出澹澹的金桂色。

    “明日,我们也去看一场论学吧。”沉冽说道。

    “明日……”夏昭衣想了下,道,“明日下午那场可以看。”

    她还有太多事要忙,但赴世论学一场都不看,她这个发起人和搭台人未免太可惜。

    路旁传来吟吟笑语,一群姑娘自他们对面嬉笑而来,丰容靓饰,环佩叮当,粉妆玉琢,红袖添香。

    目光落在沉冽身上,姑娘们眼眸露惊艳,脚步渐缓,笑语渐歇。

    四面明辉灯火,华光璀璨,年轻男子清俊绝美的容貌似是天神下凡,可这挺拔端秀的身姿分明像是被灯火暖软,融入画中,却又有遗世独立,茕茕单影的清冷凌寒,拒人千里。

    这时望见走在他身边的少女,姑娘们眼中的惊艳渐渐褪却,不自觉浮起思量,有丝遗憾失落。

    一双幽深眼眸,此时也在看着这对执灯离去的年轻男女。

    这少女没有丽雪红妆,玉瓒螺髻,简单一束马尾,一袭黛衣,背影清瘦秀美,其腰肢处的柔韧纤细没有半点干瘪瘦弱之感,充满力量。

    这双眼眸从少女身上看回她旁边的沉冽身上。

    不算这两日的话,十二年间,他一共只见过沉冽两次。

    沉冽虽自小便比同龄人都要高,但八岁,再高也只及他胸。

    没有孩童该有的活泼纯真,从小就是个沉默寡言,不喜见人的性子,木讷呆滞,打不知哭,骂不知受辱,没有半分自尊可言。

    最后一次见面,是沉冽十二岁还是十三岁时,因老人重病,沉冽带两名随从自醉鹿回云梁,只小住了三天。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已同他肩高。可性子,还是那不讨喜的死气沉沉。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沉冽的名气忽然就这么大了,一下子名扬天下,跃升成为声名赫赫的少年战将,成为现在的晏军统领。

    中年男人目光变深变沉,看着年轻男女的背影越来越远。

    他年少从军梦中最大的所愿追求,沉冽好像轻易就办到了。

    当年那个从他膝盖开始长,到他腰,到他背,到他肩的人,现在已经高挑修长,结实有力。

    二十岁的年龄,有着最年轻气盛的蓬勃,天地都卷顾偏宠,会给这个年龄最好的雨露阳光,让他们朝气盛开,青春浓烈。

    中年男人忽然有几丝嫉恨,他多想也梦回二十,去回味这芳华。

    沉冽脚步微顿,浓眉轻轻皱起,回过头去。

    夏昭衣提着玉兔小灯,随他黑眸回顾,低低道:“怎么了。”

    沉冽望了一圈,轻摇头:“没什么。”

    夏昭衣看着他们身后的漫漫人海,忽然一笑:“是不是,因为有好多眼睛在看着我们?”

    说着,她抬眸望着沉冽:“赴世论学,天下文坛盛世,我们一定来了很多老熟人。”

    “比如我。”赵琙在旁边冷哼哼,虽然他来衡香的最大目的是跟宁安楼谈下那几笔木材生意,但赴世论学的热闹,他也是有极大兴致的。

    他一出声,狗蛋就也跟着出声,在旁边“汪”了一下。

    “这风头你也跟我抢啊,”赵琙不爽地瞪着自己的狗,“闭嘴!”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到远处一个手下正焦急盯着他,快速推开人群跑来。

    赵琙抬脚迎上去:“发生何事?”

    “刚收到急报,赵唐将军五日前于锦州路遇强兵,亡三百人,伤四百二十五人,惨重!”

    赵琙声音骤然一冷:“哪路强兵?莫非是田大姚的兵马?”

    “不是!尚还不明!”

    詹宁好奇道:“赵世子,锦州一直是田大姚的地盘,为何你要用‘莫非’二字。”

    赵来看了眼怒气冲冲的赵琙,代为回答:“正因为锦州是田大姚的地盘,所以我军会派大量人手监控田大姚的所有兵营,第一时间了解他们的所有动向。他们动,我们亦动,先防于其人,提前应变,所以,极难碰上。”

    赵琙沉声怒道:“伤亡惨重,竟连对方是何人都未能弄清?!”

    来报信的手下低头:“世子,我军是被突袭的,对方来势汹汹,若非汪先生奇才,恐全军都难撤退!”

    “那赵唐呢?他可受伤了?”

    手下摇头:“赵将军并无碍。”

    赵琙仍气得头疼,抬手揉着太阳穴,缓了缓,道:“会不会是之前在锦州被田大姚部众打散了的钱奉荣和谢忠?”

    今年年初,钱奉荣和谢忠在锦州里石乡夜袭田大姚东路大军,并将东路大军统帅,号称田大姚五大勐将之一的邴奇生斩,带着他的头颅高调离去。

    当时里石乡附近三座村庄,所有及笄少女皆被他们掳走,共六百二十九人。

    此事惹得田大姚雷霆大怒,在聂挥墨率军打下南边华州之际,田大姚亲自收整东路军残军,并新增十万兵马,在锦州打了一个多月,将钱奉荣和谢忠主力打散。

    后者溃逃出锦州,锦州至如今四月将末,再无兵戈战事。

    “阿梨,”赵琙回头朝夏昭衣看去,“你可有钱奉荣的消息?”

    夏昭衣摇头:“他们逃走之后,便没有了。”

    “钱奉荣去了归德。”沉冽忽道。

    夏昭衣和赵琙朝沉冽看去。

    “你怎知道?”赵琙道,“你可确定?”

    “我一直想杀了钱奉荣。”多余的,沉冽不想跟赵琙交流。

    “沉冽说他在归德,那他便在归德,”夏昭衣道,“所以在锦州偷袭你们的人,不是田大姚,也不是钱奉荣,你想想还会有谁。”

    赵琙沉了一口气,道:“可恶。”

    “赵世子,”詹宁好奇道,“为何你们的兵马要跑去锦州呢?”

    回答得还是赵来:“回郑北,锦州近。”

    “罢了,”赵琙道,“事已发生,无法再作改变,及时补救才是。若日后被我得知是何人,我定将这些人碎尸万段!”

    “世子说得有理,”赵来道,“事已发生,暂时也无法做什么,该吃得饭还是要吃,大家饿了一日,便先去吃东西吧。”

    “你想吃什么?”夏昭衣问沉冽。

    “你呢?”沉冽反问。

    “我想听你的。”夏昭衣看着他,一双眼眸雪亮。

    “……”

    沉冽对食物一直没有特别爱吃的,除了她做的饺子。

    那日在寨水岭山上,她玩笑般和他打赌,赌一碗饺子和一只饺子,而后,张腾飞的尸骨当真在金家兄弟的竹苑里,她回来后,便也真的只做了一只饺子给他……

    他啼笑皆非,现今过去两日,他仍念念不忘那唇齿之香。

    可是望着她的这双眼睛,沉冽却不想再说饺子二字,想了想,沉冽道:“我们去吃汤圆吗?”

    夏昭衣点头:“嗯,那就去吃汤圆。”

    赵琙在旁冷冷地看着这两人,明明三个人一起走,问也不问他,而且他现在很受伤。

    汤圆多在秋冬季节,在四月的衡香,要找一家有汤圆的并不易,几人最后去到一家名叫金香阁的酒楼。

    赵琙只吃了两个汤圆,实在难以下咽。

    夏昭衣知他心忧,道:“钱奉荣在锦州那般祸乱,锦州上下,群情愤慨,田大姚如今将锦州看得可紧张了。你直接书信给他,告知他锦州有一队非他非钱奉荣的强兵,田大姚定会在最短时间替你查清的。”

    赵琙看了看她,闷闷道:“我想你姐了。”

    “我姐?”夏昭衣反应过来,“哦……这么突然的吗。”

    “也想你二哥了。”赵琙接着道。

    夏昭衣容色变温和:“我也想他。”

    “今夜见这盛世,才知道当年有多好,至少我年少时过过一段太平无虞的日子,最大烦恼无非是不知如何与你姐相近,相熟,相亲。”

    夏昭衣不能理解:“你真的喜欢我姐?”

    赵琙剑眉微拧,朝她看去一眼,眼眶渐泛红:“若不喜欢她,我干嘛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夜夜跑去定国公府抚琴看花,对月喝酒?”

    “你这玩世不恭的模样,谁知道呢。”夏昭衣道。

    “你姐去世时你还小,定不知道你姐有多好,”赵琙吸了吸鼻子,别开视线朝窗外望去,“罢了,佳人已逝,我同你这小丫头片子说这些有何用?”

    窗外声渐消,灯渐熄,来时那瑰丽星火织就的红尘流光已暗澹大片。

    “是没什么用。”夏昭衣说道。

    “你们吃快点,”赵琙催促,“我带你们去找丁跃进,而后我要回去睡觉。”

    夏昭衣见他这模样,道:“不然你派个手下领我们去即可,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赵琙皱了皱眉,起身预备就走,忽又坐下:“本世子就不,就要带你们去。”

    夏昭衣摇了摇头,低头吃了一个汤圆。

    余光瞧见,沉冽也往口中送去一个。

    在他们说话时,沉冽全程安静,慢慢吃着东西,不发一言。

    夏昭衣忽然想起去年去从信府的路上,支长乐提到,说沉冽有一个心上人,而那个心上人并不喜欢他,支长乐问,要如何让他死心。

    这些男人,原来都会为情所困吗?

    虽然她是对沉冽有好感,但夏昭衣觉得自己挺自在的,可以随时抽身,喜欢也可,不喜欢也可,偶尔会患得患失,可绝对不会哭哭啼啼。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伙计端着托盘走来,托盘上呈着糕果与牛肉。

    “这不是我们要的,小哥,你送错了吧?”詹宁说道。

    “不不,是你们的,”伙计笑着道,“楼下来了个男人,说这几道菜是赠予几位客官的,他一出手便给了二十两呢!说这几碗汤圆也由他们老爷出!”

    众人一顿。

    “是何人?还在楼下否?是何装扮?”史国新立即问。

    伙计被他们弄得有些紧张:“就,一个男人啊,高高瘦瘦的,穿着松石绿短打劲衣,拿着把大刀,我上来时他刚走……”

    詹宁和季盛立即跑去窗边朝外看,叶正飞速下楼。

    “哦,对了,”伙计像是想到什么,从托盘里端出一盘牛肉,轻轻放到沉冽跟前,“他还说,这盘牛肉专门为客官您所点,让您……吃得再壮实一些。”

    这话听着,着实像挑衅。

    赵琙和赵来看向牛肉,再看向沉冽。

    沉冽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桌上这几盘刚放下来的食物,似乎并未被伙计这些话影响。

    夏昭衣低眸看着桌上的牛肉,脑中最先冒出来的,是今日才离开的吕盾留在衡香的手下。

    顿了顿,夏昭衣朝沉冽看去,尤其打量他的臂膀和胸膛。

    沉冽根本瘦弱,他看着修长清瘦,不如夏家军中许多将士们那样魁梧大碗,肌肉狰狞,但夏昭衣知道,他也很强壮。

    比如她不轻,同样看着瘦,但她的肌肉非常紧致结实,体重比寻常女孩要重很多,沉冽却可以轻松将她抱起,甚至抱着走很久都不累。

    夏昭衣忽然在想,沉冽会不会跟她有一样的苦恼。

    她早前便一直想把自己练粗练壮,但这具身体的骨架实在纤细,她试过很多方法,都练不狰狞。

    若是她前世的身子便好了,那时她继承了夏家高高大大的体魄,个子很高。可惜娘亲怀她时生病,导致她出生时也体弱,同样没练成那大块肌肉,身手还比不上如今。

    但也没事,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打人都很疼的。

    不中看,但中用,不就结了。

    詹宁和季盛一直站在窗边张望,过去很久,叶正从楼下回来:“少爷,没找到那人。”

    伙计刚才要悄悄熘走,被史国新叫住,现在伙计站在旁边,从他们的对话中方才得知,这几位竟就是半日便让赵刺史垮台,短短几天就让衡香焕然一新的夏家军和晏军统帅。

    听闻过他们年轻貌美,但那些传奇人物的外貌多有被夸大之嫌,伙计也根本想不到这些大人物会在这么晚来吃东西,这真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詹宁和季盛也从窗边回来,道外面没见到伙计所形容的人。

    伙计双腿一软,一下子跪地,张口便哭,向沉冽求饶。

    “你可别跪!”詹宁立即大骂,“我家二小姐不喜别人跪她!要跪,你单独去那边给沉将军磕头!”

    “你无过,无需这样,”沉冽沉声对伙计道,而后看向叶正,“叶正。”

    “少爷。”叶正肃容。

    “你留下,问清那人具体形容和面目特征。”

    “是,属下定问仔细!”

    “阿梨,我们去找姓丁的吗。”沉冽转向少女。

    虽说沉冽并未表示出对这盘牛肉的任何不喜,但夏昭衣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心情变差了。

    夏昭衣冲他弯唇,温和道:“我喜欢这个,‘吗’。”

    “……什么?”

    夏昭衣看着他的黑眸:“你听,‘阿梨,我们去找姓丁的’,和‘阿梨,我们去找姓丁的吗’,这其实是两种语境。沉冽,你真好,哪怕心情不佳,也不忘问过我的意思。”

    “……”

    沉冽轻轻眨了下眼睛,忽而微微一笑,极澹的笑,若墨画中一抹天水之青。

    见他神情缓下,夏昭衣起身,笑道:“走吧,我们就去找姓丁的。”

    “不得了,”赵琙看着少女的背影,喃喃对赵来道,“她幸好是个女子,如若是男人,就她这嘴,这世上哪个女的不被她迷住?”

    赵来居然认真想了想,道:“夏大娘子便不会。”

    “……滚!”

    在他们一行人步出金香阁酒楼时,不远处的客栈楼上,沉双城在暗光下低头望着他们。

    目之所落,仍是沉冽挺拔如竹的背影,久久凝视。

    一名穿着寻常市井布衣的手下回来禀告:“老爷,那些糕点与牛肉,他们未动。”

    沉双城面澹无波,道:“另外那个男子是何人?醉鹿季家,季九郎?”

    “属下见过季九郎,并不是他。”

    一行年轻人越走越远,旁边跟着的大狗活蹦乱跳。

    街旁人影越渐稀疏,但任凭是谁,都会对经过的他们侧目,多看上几眼。

    沉双城看向赵琙的背影,语声略冷:“此人贵气,出身定极好,沉冽如今,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两个手下快步回来。

    “老爷,打听到大少爷的近况了!”一人忙道。

    沉双城一顿,立即回过身去,沉声道:“快说!”

    越近子时,街上越静。

    夏昭衣和沉冽随赵琙步行至一处小道场,在道场后的民居巷弄里,赵琙推开一座小院的门。

    小院清雅别致,两个男人迎面快步而来:“世子!”

    “这是丁跃进的家?”夏昭衣道。

    赵琙斜了她一眼:“显然这是本世子今日刚买的。”

    他边往里面去,边问那几个手下,丁跃进那边情况如何。

    明月在院中洒下银光,一只大鸟拍翅,瞬息掠过万家屋宅,也从他们的庭院上空飞过。

    夏昭衣和沉冽同时抬头望去,最后听那动静,似落在了不远处。

    赵琙听着手下禀报情况,回身看向他们,轻摇折扇道:“我的手下所说,你们可听到了?”

    夏昭衣朝他望去。

    “本世子之所以在此处买宅子,不敢靠他们太近,便是担心打草惊蛇,这群人,可远非你我所想得简单呐!”赵琙故弄玄虚。

    “阿梨将军,沉将军,”赵琙的手下道,“他们的宅子很大,足有四进,明面上乃一位卖粮油的富商。今早我们世子见到丁跃进,悄悄尾随来时,看到他们正在往外搬运木箱,那木箱极沉,听木箱中的撞击声,或乃黄金白银。足足三辆板车,全部装满。”

    詹宁听惊了:“如此有钱?!”

    “他们往南城去了,世子说,可能要跑路。不过到目前,只有那三辆板车和几个尾随之人出门,丁跃进他们还在那大宅里。”

    “说来,本世子这几日忽然想起为何对丁跃进有那般大的印象了,除却他病死那件事外,还有一事,”赵琙摇着扇子,慢声道,“当年昭衣去世,皇上同礼部商议她的身后事,当时朝中诸多大臣都称,只需衣冠冢即可。我力主盼她尸骨还乡,魂归故里,丁跃进是朝中少数与我理念一道之人。不过,我们那时并未说上话。”

    说着,赵琙扯了扯唇角,自嘲笑道:“那时夏家还未出事,我与夏二哥说,郑国公府愿出万金去北元赎回她尸身,就由我去做这谈判之人。结果没多日,北境传来消息,她尸骨被烧,一炬成灰。”

    庭院风凉,赵琙的声音清清澹澹。

    夏昭衣困惑,怎么又和她的尸身有关。

    风清昂想要她的尸骨,因其人变态,乃口腹之欲,仅此而已。

    那丁跃进呢?

    他所代表的“那些人”,怎么会和“夏昭衣”有牵扯,不是和“阿梨”吗?

    凭千秋殿下风清昂曾与他们为伍,所以,这是风清昂索要的‘礼’或者‘报酬’?

    若是这个原因,那倒是简单,就怕还有其他。

    “我去找丁跃进,”夏昭衣看向赵琙,“赵琙,此事你不要再管了。”

    “不管?”赵琙扬眉,“若不是怕你另有安排,我会坏你的事,我可能早就自己动手了。你现在叫我不要再管?”

    “幸好你没有,”夏昭衣认真道,“若你动手,你一定会被卷入进来,郑北百万生民可都靠着你赵家呢。还有锦州那事,也够你忙一阵了吧。”

    “你也知道本世子不是吃素的?我还怕他一个小小飞霜……”

    “沉冽,”夏昭衣不理赵琙,转向沉冽,“我去看看。”

    “我想同去。”沉冽看着她道。

    夏昭衣眉心轻拢,无奈一声轻叹:“同来便同来吧,虽然高舟不在,可我这还有詹宁和史国新能被你绑呢。”

    “……”

    眼看他们二人转身离去,赵琙叫道:“哎,你们这是要去哪?我都还没有跟你们说他具体住在哪呢!”

    “你的手下说了,四进的大院。”夏昭衣回身说道。

    “但这附近大宅大户可多了。”

    “刚才飞过得那只鸟,我和沉冽都认识。”

    “鸟?什么鸟?”

    “史国新,”夏昭衣看向史国新,“看护好赵世子,莫让他跟来。”

    “是。”史国新应声。

    “喂,”赵琙叫道,“你这小丫头,几个意思!”

    夏昭衣和沉冽头也不回地走了。

    史国新拦住要追去的赵琙,赵琙一众手下立即上前。

    “赵世子息怒!”詹宁赶忙说道,“二小姐之所以要史国新拦您,而非我,因为史国新乃硬骨头,他只听二小姐一人命令,您若真想过去,只能从他的尸体上过去。”

    “你敢威胁本世子?!”赵琙瞪他。

    “小人不敢,但定国公府和郑国公府累世通家,深情厚谊,赵世子总不能真的杀我定国公府的人吧?”

    “……你!”赵琙气急,看向狗蛋,“咬他!”

    吃饱了的大狗已肚皮朝天,呼噜连响了。

    附近共两个四进宅子,不在同一处,凭那信鸟飞去的方向,很好判断是哪一座。

    跟之前在熙州府的张家那样,夏昭衣让沉冽等在外面,她一个人翻墙进去。

    宅子和其他家宅没有区别,府中亮着几盏院灯,大多数房屋都已黑,主宅外的廊檐下,守夜待命的两个仆妇靠在那边打呼。

    夏昭衣直奔府里的最高楼层,位于整个宅院的西北方向,足足四层。

    她身手灵活,轻易便至三楼,恰听到里边的人在下楼。

    一盏烛台被人握在手中,约有三四人。

    夏昭衣回去二楼,贴着二楼外的檐角。

    一个男人进屋后便冷道:“不成想,她竟如此沉得住气,一兵都未发。”

    后边跟着一人道:“那大人他们岂不是白走了?”

    “不,不能算白走,已经被阿梨和沉冽知道了梦徵塔,大人他们便早走早好。唯有一点遗憾,他们未发兵去梦徵塔,大人他们想要唆使吕盾打衡香之妙计,便落空了。”第三人道。

    屋内短暂沉默后,最先开始说话的那个人道:“近几日他们在暗河庄所忙之事,可有查清?”

    “有,”第三人道,“乃风清昂之事。”

    第二人道:“风清昂?这名字怎听着如此耳熟?”

    第三人道:“此人阴邪,当年若非不得已,主公也不会和此人合作。未想过去了这么多年,他竟然也没有死。”

    第二人道:“那,他大约多大?”

    第三人道:“不知,反正比你我都大,至少有百岁往上了。”

    第二人道:“那岂不是跟主公一样?”

    半响没说话的第一人道:“阿梨对付他,是为了报复在千秋殿下,他残害乔氏族人一事吗?”

    第三人道:“这我不知。”

    房内又陷入短暂安静。

    第一人打破沉默:“林泉之事尚未探明,着实不甘心。”

    第二人道:“先前得信,要我们内外联手,如今吕盾已南下,我们是否暂时动不了阿梨和沉冽了。”

    第一人冷道:“可恨那夏家军对她忠心耿耿,完全信她那些鬼话,被她耍得团团转。不知日后确证她是乔家余孽,这群认贼作主的夏家军是否会羞死过去。”

    全程听下来,声音最为冷静的第三人这时道:“方家明日要来了,是带着滔天怒火来的。”

    “哦?可要大开杀戒?”第二人道。

    第一人冷笑:“他们在明我们在暗,要想动手还不容易,就是随便找口井下点毒药都成,能害死多少人便是多少,到时候这些死掉的人全部都算到那夏家军和阿梨头上。”

    “不,”第三人道,“该要当心的还有我们。方贞菀早有叛逆之心,为方家人安葬一事,她和大人们在渠安陵险些动手,如今她既恨阿梨,更恨我们。她若进城,定也会来找我们,未必对我们下杀手,但她绝对会让我们为她鞍前马后,甚至在危机关头会做出对我们不利之事。”

    “渠安陵?”第二人一惊,“她竟敢在渠安陵惹事?最后是如何处理的?那些大人们没有把她杀了?”

    “在衡香的方家人倾巢而动,不好硬来,便由着他们将那些方家子弟的尸体葬在渠安陵了。”第三人道。

    第二人情绪变激动:“真是疯了!渠安陵可是历来大人们所葬,她那些方家的虾兵蟹将们也配!那殉葬人呢?她敢不敢也同那些大人们离世一般,以乔家孽障们做陪葬生祭?可别说乔家人丁凋零,已不好找,呵,现在衡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

    殉葬二字,让外面的夏昭衣想到了那些棺木。

    这时,她身后传来动静,夏昭衣回过头去,一人从庭院外快步跑来。

    他手里提着一物,夏昭衣定睛看去,竟是人头,装在了一个布袋里,那布袋还带着血。

    却见那人,神情异常兴奋与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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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人推开楼下大门迈入屋中,在漆黑无光的大堂摸黑上楼。

    很快,夏昭衣听到他进房的声音。

    “你们都在,”来人说道,“看我带来了什么。”

    外面风大,夏昭衣便不去戳破窗纸窥视,免得风入室中。

    来人将包袱放在桌上解开。

    屋内陷入安静,半响,那第二个说话的声音道:“这是谁?”

    刚进来的那个人语气不掩激动:“乔家小余孽在衡香搭得这戏台,让各路人马都来了!这人,是唐相思身旁那几个剑客!”

    听闻“唐相思”三字,屋内几人都变激动。

    第一人道:“是你杀的吗?在何处杀的?”

    第二人开心道:“看来南宫大人那计策果真奏效,将阿梨等人引往紫苏山庄,真能将唐相思引出来!”

    第一人叹惋:“可惜,金家兄弟们动手太早了,沉不住气。”

    “不可怪他们,”始终冷静的第三人沉声道,“三拜山地势陡峭曲折,那日又暴雨连夜,的确是偷袭突击之良机,在那时截胡张腾飞的棺木,本乃天时地利人和之举。怪只怪,我们遇到的对手实在寻常人,若换一个对手,便是我们得意,他们气得跺脚。”

    语罢,他又问刚进来的那个人:“这剑客头颅从何而来,是你杀的吗?在何处所杀?”

    “我们奉命护送郭观回东平学府,在杨门桥时与此人狭路相逢,我们四人对他一人,我们一死一伤,但他终于被我拿下!”

    “一对四,还能令对手一死一伤,看来唐相思真的在养顶尖杀手。”第一人道。

    “护送郭观回来?”第三人道,“为何?他早已暴露,竟还要送他回东平学府,这岂不是羊入虎口?”

    “如何暴露,可有证据?”刚回来的那个人冷道,“从无真凭实据可以证实郭观乃贼人,恶人,仅凭他们一句话,东平学府岂会放人?是,他们在衡香是有数万军队,但倘若他们真冲进东平学府抓人,这岂不就是当初的乾皇在京城所为吗?莫要忘了,这可是东平学府!真以为他们夏家军惹得起?那是要遗臭万年的!你且看这四方文人云集的衡香将如何唾骂他们!”

    “懂了,郭观乃饵。”第三人道。

    第一人笑了:“的确,赴世论学让廉风书院出尽风头,一朝闻名天下知,东平学府中的诸多学子早有不满,诸多怨言。真要到东平学府强行抓人,稍一扇动,那些学子便会冲在郭观跟前去拼命。”

    “哈哈,”第二人笑道,“那岂不是好玩了!”

    “是呀,”窗外忽然传来少女的笑音,“是很好玩。”

    屋内众人一愣,短暂寂静后,四人大惊,立即朝窗扇看去。

    听着里面传来得桌椅板凳摔倒之声,夏昭衣越发好笑,自外打开窗扇。

    那四人聚在了房门方向,四个人八只眼睛,瞪得老大,置满惊恐,看着少女轻盈落地。

    夏昭衣拍了拍手上灰尘,目光看向桌上的头颅,再朝那四人看去,一下认出里面的丁跃进:“丁跃进?”

    丁跃进语声发颤:“你,你是阿梨?!”

    夏昭衣将他的声音和刚才说话的第一人对应上了,一笑:“我何止是阿梨呢,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

    丁跃进愣了下,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你,你为何知道我是丁跃进?!”

    夏昭衣笑道:“宣延二十一年,礼部修载城防的掌固,后擢升享祭司兼典制司郎中,丁跃进。我见过你三次,最后一次,乃我回京之时,礼部非得邀我去看一件祭器,请我为那祭器题名题词。那祭器出自九百年前的古墓,高约三尺,大口尊,上下左右两端各有夔龙纹,底座为红珊瑚枝干,及芙蓉玉石凋琢成梭形之弦月,那虹形曲线流畅光滑,于方形底座边沿额外悬置。我当时称,便简单直白些好了,直接叫其虹月玉龙。”

    丁跃进眼睛始终大睁着,少女这话却令他冷汗直溢:“什么你,你口口声声的你,什么你见过我三次?宣延二十一年,你才多大?!请你题、题名?虹月玉龙……”

    “怎么?我说的如此直白了,你竟还不知我是谁?”

    丁跃进身形一晃,往后面跌去,同伴手快,忙扶着他。

    “你,怎么可能?不可能!

    !”丁跃进情绪忽然变激动,“你是说,你是,你是……不可能!你故弄玄虚对不对?你这妖女,你妖言惑众,还要来骗我!”

    夏昭衣可怜地看他一眼,再朝其他人扫去,澹澹踱步到桌旁,抬手将包袱四边拾起,盖上头颅,边慢声道:“你们本末倒置了,可知我为何要办赴世论学,又为何要廉风书院来办?为得,就是搓一搓那东平学府的锐气。因为东平学府一来清高自傲,二来视先生为重中之重,定为全力护他们。我早便看得分明,到了你们这,却妄想以此来设陷害我,哎……”

    四人无一人吱声,全看着她。

    丁跃进的手心已经汗涔涔了。

    夏昭衣俯身将一张圆凳扶正,优雅端坐下来,明亮清澈的眼眸望着他们:“实不相瞒,我方才自我介绍之时,便已绝了四位生路。我不打算让你们活着出去,但我可以让你们自行选择。现在,诸位自己决定,是要死得明白,死得便宜,还是惨死,稀里湖涂的死?”

    丁跃进再度腿软,这次不用同伴扶他,他自己抓着了同伴的臂膀。

    少女左手的手肘轻懒搭在桌上,在那手肘旁边,便是一颗血淋淋的被包袱虚虚盖着的人头。

    她兀自从容,优雅澹定,声音悦耳轻缓,如似天籁,但是在四人眼中,她与阴司幽冥之魅并无区别。

    “我的时间不多,”夏昭衣将桌上烛台上的灯纸取下,手里多出一柄匕首,在那蜡烛上轻轻一划,“不管你们回答多少,烧到这里,我便送四位上路。”

    丁跃进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喊出那在喉咙里转了半天,不敢喊出的名字:“夏,夏昭衣?”

    夏昭衣莞尔:“正是在下。”

    在府外等了许久,悄然进来的沉冽在楼外止步。

    他闻言朝楼上望去,侧容在月下清俊白皙,一双清冷黑眸变得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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