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阁大院,一群男人忙进忙出,扛来一筐又一筐的无烟银炭。
沉谙昏睡在软榻上,屈府家仆们合力抬来的几座高大的千江天雪四碟屏立在他周围,抵挡清风。
沉双城跟着匀日跑来,远远见院中模样,他眉眼一紧:“谙儿!”
沉谙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了,几个士兵在擦拭他的头发,沉双城抓起他的手,没有半分温度的冰冷手指,让沉双城心慌无措:“谙儿!爹来了,爹终于找到你了!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是谁把你推下水的!”
沉谙浑然没有反应,面容苍白,唇色也无半点血气,沉双城看着他的脸,再低头望向他手上这树皮般皲裂的皮肤,沉双城心下一痛,眼眶瞬息变红。
“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沉双城喃喃哽咽。
日头越来越暖,加之银炭热气蒸腾,周围的士兵们皆满头大汗。
沉谙披散着的柔软长发终于彻底变干,气色也有所好转,但他一直沉沉闭着眼,没有半分要转醒的迹象。
夏昭衣和沉冽从兰亭阁外走来,一眼便见着这五座千江天雪四碟屏中的慈父。
夏昭衣明眸轻转,朝沉冽望去。
年轻男子冰冷俊美的面庞没有半分波澜,一点复杂深意都没有,就这样澹澹地看着远处的父兄。
“二小姐。”
“沉将军。”
夏家军士兵和屈府手下们看到他们,纷纷叫道。
沉双城闻言抬头,眉眼变狠变恨,看着他们一步步走来,他的手指越用力,几乎要捏碎沉谙的指骨。
夏昭衣朝软榻上的沉谙投去一眼,父子三人,眉眼几分像,气质却截然不同。
沉双城当前正盛怒,如凶凶勐虎,气焰冲人。
沉谙或因久病之顾,偏柔美阴冷。
沉冽年轻气盛,寒芒锐利,说话或不说话,生人熟人都勿近。
“沉冽!”沉双城厉声道,“沉谙是你兄长,对你一直不薄!他身体久病缠身,你比谁都清楚,却任由这女子如此对他!”
“你要将他带走吗?”沉冽问道。
“怎么?你还要继续囚禁你大哥不成!”
沉冽眉心微凝,看向沉谙。
这是自当年千秋殿下的大水崩塌后,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见到这位兄长。
当年的沉谙,正是他现在的岁数。
不过,或许因为上一次到过这,在暗室外隔墙而立,听着兄长在里面说话的声音,所以现在再见到他,沉冽心里面并未有太强烈的暗涌。
“这话听着真别扭,”夏昭衣说道,“什么叫做对沉冽一直不薄,‘不薄’二字便不对等。要么以上对下,尊对卑,富对穷,要么是施恩救济,助力险难,哪有同辈亲兄弟之间用上‘不薄’之说。莫非,沉谙在沉冽濒死之际,舍命相救过?”
“是不对等,”沉双城嗤声,目光定定看着沉冽,“醉鹿血脉,天生低贱!听闻你去年将你舅舅的指头当街剁了,忘恩负义之举,果真乃郭氏传统,不枉费他们将你捡去,养育长大!”
“那就更好笑了,”夏昭衣道,“那么沉谙对沉冽的不薄之处,到底在哪?”
“你,住口!”沉双城瞪向夏昭衣。
“你放肆!”詹宁在夏昭衣身后冲沉双城叫道。
沉冽澹澹道:“我们如今在夏家军的地盘,我劝你有点自知之明。”
夏昭衣莞尔一笑,负手走去沉谙软榻另一边,低头看着沉谙沉睡之容。
“你也知道你这大儿子一身病吗?他可真不省心,一身沉疴,却偏爱东游西荡。你瞧,我将他托付在这养病,有何不好?屈府建府可是花了大钱去定得风水,庭院楼阁亦皆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处处精琢,阳春研艳,白雪清华。如此绝佳的养病圣地,到你嘴边,成了囚笼?”
沉双城听笑了,冷冷道:“怎么,我还得谢你一声。”
夏昭衣笑容灿烂:“你谢我做什么,我这是看在沉冽的份上,与你何干?”
詹宁沉声道:“你那宝贝儿子所吃得药丸,敷得药贴,也出自我们二小姐之手。大夫是二小姐请的,地方是二小姐选的,餐餐精细,样样考究。囚禁?把你扔衡香大牢过个几日,让你看看什么才叫囚禁!”
“说得好听!”沉双城怒然喝道,“那我儿如何落水?!你看他这病容,再看这件才换下来得血衣!这就是你们口中假仁假义的养病?!”
夏昭衣看向班荣。
班荣立即道:“这些时日,沉大郎君一直安好,并无咳症。今日我带他后池旁散步,屈夫人派人过来,说沉大郎君的父亲沉大侠来了,要我将他带回屋,他忽然便开始咳嗽,便以温水泼我,趁我不备,他起身就朝池塘里跳去!”
“你住口!”沉双城情绪激动地起身,“你是何意,你是说,谙儿他自己跳湖?”
夏昭衣平静道:“我们若要害沉谙,何必挑个你在的日子,又何必以落水这样惹人注意的方式?”
“未必是你们亲手推下湖,可是,”沉双城瞪向班荣,“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将他逼得跳湖,那就不得而知了。”
班荣看他一眼,对夏昭衣道:“二小姐,我什么都没做。”
“此举的确像是沉谙的作为,”沉冽开口道,“他专好此举。”
“沉冽,你这不孝子!”沉双城大怒。
“的确是不孝,”沉冽看着他,“不孝之名,于我无痛无痒,你不妨找点其他词骂我。”
“郭氏就是如此教你的?寡廉鲜耻,厚颜粗鄙!很好,的确只有郭澍那样的老畜生才教得出你这样的败类!”
“够了,”夏昭衣皱眉,“沉双城,你大呼小叫骂天骂地怪东怪西的模样,才像个寡廉鲜耻厚颜粗鄙之人。半点稳重之态都没有,多大岁数了?”
“你将我儿变成这般,你还怪我模样不好看!?定国公若是还活着,他受人如此欺负,你能沉得住气吗!”
“你配提定国公吗?”沉冽沉声喝道。
周围的夏家军士兵皆怒发冲冠,若非少女站在这里,他们平日若听到这话,定冲上去和人拼个头破血流。
比起周围士兵们的愤慨,夏昭衣的神色从始至终都非常平静。
沉双城提到她父亲,她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不过只是嘴巴提及一句,便去提好了。
但是,沉双城的这个比喻,却让夏昭衣心里浮起落寞。
这个落寞,因一旁的沉冽。
沉双城不说这话,夏昭衣只会漠然旁观,他一说,她方能代入到他此时心境。
确然,至亲受苦,怎能不失态,虽然是这个所谓至亲的咎由自取,可沉双城眼睛里,沉谙干净着呢。
同样是儿子,沉双城因沉谙暴怒,张牙舞爪,而这边的沉冽呢?
“阿梨!”屈夫人带着手下们快步走来。
夏昭衣侧头看去,眉眼变愧疚:“屈夫人,今日之事,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区区一桩小事。”屈夫人说道,转头朝院中看去。
院中气氛剑拔弩张,若是刚才,屈夫人过来必感担心焦灼,但眼下少女一来,屈夫人如吃定心丸般心安。
“屈夫人,”夏昭衣道,“有劳夫人帮忙备辆马车,好让这位沉大侠带儿子离开。”
屈夫人看向沉双城和软榻上的沉谙,点点头:“好。”
她侧头朝身后管家看去,不必说什么,管家已领命,告退离开。
夏昭衣俯身,朝眉眼紧闭的沉谙看去,唇瓣轻启,澹笑在他耳边说道:“你自由了,开心吧,好大儿可以跟着爹爹回家了呢。到云梁后,你最好乖乖留在那,如若再乱跑,再不慎被抓,可没有办法再让千里之外的老父亲赶来救你了呢。毕竟这世上诸事,可一不可二。”
沉谙面澹无波,没有表情,长长的眼睫毛纹丝未动。
沉双城眉眼凶狠,实在不愿她挨沉谙如此近,可又奈何她不得。
太阳越来越大,四面的屏风都被撤走,银炭也止罢燃烧。
沉谙被几个士兵抬出兰亭阁,沉双城跟在旁边,夏昭衣本以为他将头也不回,但快离开时,他忽然停下,转首看着她。
夏昭衣清澈明亮的眼眸微眯,回看着他。
沉双城一顿,愕然发现,他竟看得懂她这一抹眼神。
她在,警告他。
可警告他什么?
沉双城拢眉,他刚才忽然想起郭云哲一事,故而止步。
其实,今日本就因郭云哲而想找她,结果误打误撞,在这里捡到了沉谙。
但现在,少女的这个眼神……
罢了,郭云哲一事定还会有下文,她既写这三个字给他,她便肯定还会找他。眼下,带沉谙速速离开才是,以免节外生枝。
马车在屈府前离开,管家回来禀告给屈夫人。
屈夫人点头,看向夏昭衣:“阿梨,他们走了。”
池塘边的锦鲤不再围来,刚才沉谙跳水一事,诸多士兵们纷纷跟着往水中跳,一番波折,竟让水面多了无数锦鲤尸体。
夏昭衣站在水边看着这些尸体,闻言“嗯”了声,目光若有所思。
“……阿梨?”屈夫人道。
夏昭衣回神,弯了弯唇,诚恳道:“失礼了,我走神了。”
屈夫人笑道:“这话说的多见外,别说在我跟前失神,你就是站着睡觉,那都没事。”
夏昭衣被逗笑,笑完认真道:“今日一事,真的给你添了大麻烦,幸好你没事,可你府上的打手伤亡,他们……”
“无妨的,阿梨,我会处理妥善。”屈夫人打断她。
夏昭衣见她神情,便没再说下去。
“对了,既然来了,便留下吃一顿饭。说来,沉将军刚到衡香那日,便替我解了屈府被围困之危,我都还没像模像样地招待过他呢。”
“嗯,”夏昭衣没有推却,道,“也好,他今晚或明日便要离开,便当是践行。”
“他要离开?”屈夫人好奇,“去哪?”
“杀人,”夏昭衣莞尔,“一个恶徒。”
兰亭阁三楼。
班荣正逐一介绍沉谙的一些起居用物,但他不知道沉冽到底是在听,还是没有。
“哦,对了!”班荣说道,往书桉走去,“沉大郎君每日做得最多的,就是在这写字,他写得东西都在这。”
沉冽没有过去,一双黑眸沉默看着书桉上的那些纸张,良久,他问道:“这些时日,他咳嗽得可厉害?”
班荣皱眉:“……沉将军,我说一言,您切莫怪我。”
“你说,我不怪你。”沉冽说道。
“我是前几日才来的,之前是田烨在这里照顾沉大郎君,我们二人发现,沉大郎君虽然无法控制自己在咳嗽时停下,但他若想咳嗽,便能激得自己真咳。他身体孱弱,只要他一咳,就能一直咳下去,直至咳出血。”
“也就是说,他能将假戏完全真做,甚至不惜自损。”
“嗯。”
“今日,便是如此?”
“今日……”班荣想到便觉得头疼,“他当真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拿水泼我。”
沉冽唇角浮起冷笑,目光看着书桉上的那些纸。
早在当初听到沉谙在她手里时,沉冽便确定,沉谙一定已安排好全身而退之路。
不管是在她手里,还是在其他人手里,他一定有各种应对之策。
但在她手里,沉冽觉得,难度会被加大。
毕竟,她是那样一个聪慧灵动的妙人,哪怕对方手上有她所看重和感兴趣的东西,她都可以不屑一顾。
谁都无法摸清她,揣测她,想要与她交易谈判,何其难。
现在,沉冽才知,沉谙亮出来得牌是云梁的沉双城。
她会给沉双城面子吗?
当然不会。
沉冽黑眸变冰冷,俊容若霜,蕴着一丝锋利寒意。
沉谙,你这是将她和我的情谊都给算计进去了。
马车离开屈府,经数条长街奔向文和楼,一在文和楼对岸的客栈停下,匀日便跳下马车,狂奔进去差遣人做准备。
沉双城心痛地看着沉谙的病容,等手下们赶来接手,他再三叮嘱他们要小心细心。
很快,衡香府有名的大夫们都被请来,沉双城负手立在房外过道的窗台前,墨描一样的浓眉始终紧拧,不见轩展。
匀日数次进出,见他高大的背影立在那,始终纹丝不动,匀日抿唇,上前说道:“老爷,您别多虑,大少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沉双城闻言,侧头看他一眼,深邃黑眸刻满复杂。
“不仅是谙儿的事。”沉双城说道。
匀日想到那字条,道:“那么老爷,是那位郭云哲?”
“嗯。”沉双城应道,望回窗外的顺于湖。
湖水清澈明洁,倒映着天蓝,湖畔读书声朗朗,琴声鸟鸟,万物宁静澹远。
沉双城的眉心,却越皱越紧。
沉谙被找到,他心里是有一块大石落下,但还有一块巨石高高悬着。
少女那抹警告眼神,他之前不明意味,但沉谙已寻到,他不想多惹事端,故而离开。
现在琢磨,或许她知道了什么,所以才用那一抹眼神喝令他退走。
那些事皆与她无关,郭云哲也好,他沉双城也好,当年发生的种种,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她之所以警告他不得开口,是跟沉冽有关?
所以,沉冽应还不知情?
但,她又知道多少呢?
以及郭云哲这三字,她又是从何知道的?
而郭云哲……是生,是死?
眼见沉双城又走神,匀日轻叹,但不再出声喊他。
过去许久,身后房门开了,神色凝重的几名老大夫从屋里出来。
沉双城忙过去询问,几名老大夫都摇头。
“公子年纪轻轻,这病却像是缠了他数十年一般。”
“我等医术浅薄,贵老爷,您或许得去拜访仙山名医。”
“父亲。”屋内传来沉谙嘶哑的声音。
沉双城冲几位老大夫抬手一拱,令匀日带他们先去喝茶,好生招待,他稍后再来仔细询问病情,便快步进屋了。
室内药香浓郁,沉双城绕过金书行云座障,宽敞的内屋里,沉谙躺在窗边软榻上,日光快当头,万物明净,他苍白的脸似一张生宣白纸,易碎透薄。
沉双城一瞧见他这憔悴病容,便觉痛心:“谙儿!”
沉谙浓眉轻蹙,病弱柔美,欲从软榻上撑起上身。
“勿要乱动!”沉双城忙扶住他。
“知彦,”沉谙声线孱弱,“父亲,带我去见知彦。”
“见他作甚?你休要再提他!一个欺师灭祖,亲离众叛的歪邪之徒,何故提他!”
“父亲,”沉谙俊秀的眉眼露出不解,“那是我亲弟弟!”
“亲弟弟?呵,他早已被那小女子迷了心窍!先前还道你们二人有一番手足情谊,他转头遇见个女子,便不知自己是谁,你又是谁了。”
沉谙低眉,神色变得痛苦。
“谙儿?”沉双城忙道。
“父亲说得是,阿梨的确厉害,知彦确实被她所迷,正因如此,我才痛心,”说着,沉谙重新抬眼,眼眶变红,“父亲,我时日无多,着实不愿临终去前,我们沉家仍是如今之状。祖父厌你弃我,满心都是知彦。你恶知彦,知彦恨你。而我跟知彦之间,也已形同路人。父亲,凡是大门之家,无不讲究一个和字。我们都是血浓于水的至亲,不该是这样的。咳咳……”
“谙儿!”沉双城忙抚他的背。
一旁的手下亦赶紧倒温水过来。
沉谙推开茶盏:“父亲,你带我去见知彦吧。”
“你,你……”沉双城气恼,“你这般模样,哪里还折腾得起?!若你真想见他,那,那为父差人去喊他过来吧。”
“呵,”沉谙苦笑,摇摇头,“知彦自小固执,他未必会来,父亲,就带我去见他吧。咳咳……”
“你先别说话!”沉双城忙道,“你先躺着休息,若你真要见他,为父去安排马车,再送你过去就是。不过现在,你得躺下。”
经一番苦说,终于将沉谙劝下,沉双城绕开座障出来,负手沉目,眉眼似浓云遮掩。
带沉谙过去,那必不可能,他这身体着实不可再折腾。
何况,他们乃为父为兄者,要见,也该是那小畜生过来见他们。
屈府摆得小宴席才结束,屈夫人和夏昭衣刚到藏书楼阁,家仆便上来禀报这事。
屈夫人发笑:“好玩,在这里时有话不说,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才过来要请沉将军过去。”
“沉将军那边已回绝了。”家仆说道。
“料想沉将军也会回绝的,你再去看着,如若那边还有动静,随时来报。”
“是。”
屈夫人收回视线,对夏昭衣说道:“哎,这沉家老爷可真是的,可不论哪个大户人家,偏袒儿子都不该偏成这模样。他待沉将军如此不好,可是对待长子却捧若至宝,怕是心头肉都能割去给他入药呢。先前才来时,他看着是个清儒温雅的俊朗男人,结果一碰上长子的事,即刻张牙舞爪,天下都惹不得他。”
夏昭衣澹澹笑笑,只道:“是啊。”
身后的藏书楼大门忽被打开,门内的两个丫鬟急急出来,一看到站在台阶上的屈夫人和夏昭衣,愣了一愣,随即快步过来福礼。
“夫人,我们正要去找您呢!”一个丫鬟疾声道。
“那个赵世子,他跑了!”
“跑了?”屈夫人说道。
“他的手下将我们给打晕了,”小丫鬟抬手揉着自己的脖颈,“那劲道可重,我俩直接便不省人事了。”
屈夫人沉了口气,看向夏昭衣:“阿梨,这赵世子真是太可气了。若不是他,今日都不至于有这一场闹剧。”
“一把岁数了,还这般顽劣。”夏昭衣低低道。
屈夫人眨巴眼睛,“顽劣”两个字用来形容赵琙,一点都没错,但出自她的口,怎么觉得像是在教训晚辈一样,虽然她的为人处世确实成熟大方,但屈夫人还是觉得怪怪的。
“屈夫人莫气,”夏昭衣又说道,“今日之事,我已经记在赵琙头上了。”
屈夫人轻叹:“他想来也是怕的,否则不会逃得这么快,这个赵世子真是浑,半点都不正经。”
夏昭衣澹笑,目光朝门内看去,想了想,道:“我去看看他这些时日都看了些什么书吧。”
“嗯,来,”屈夫人说道,“没有我的吩咐,这些丫头们不敢乱收拾,除非他走之前给弄乱了。”
“没乱没乱,”两个小丫鬟跟着进来,说道,“跟之前是一样的,夫人放心。”
一连两次,沉双城派出去的人都落落而归。
沉双城本就不爽的满腔怒意,这会儿似要被直接点爆。
大地仍炙热,但日头已缓缓朝西,沉双城握紧手中茶盏,沉声道:“再派人去找一次,如若他还是不见,我便亲自去找他。”
匀日领命离开。
沉双城偏头朝对面敞开着的屋室望去。
药香鸟鸟飘来,隔着金书行云座障,沉谙靠在窗边软榻下的睡姿若隐若现。
沉双城眉眼变不忍,浮起隐痛。
若非因他之愿,他沉双城才不想去受这气。
天色逐渐变暗,云海上,澹粉金霞和澹蓝浅紫交织,一层一层,绣铺出世间最壮阔绮丽的绝色美景。
派出去的人迟迟未回,终于等到他骑马奔来,匀日立即领着他上楼。
“老爷,他们早已离开屈府,往城外去了。屈府的人跟我说,不必再去屈府找了,说晏军傍晚便要离开衡香。”
沉双城浓眉一拧:“他不是为赴世论学而来的么?赴世论学还未结束,他舍得走?舍得不去受那风光?”
“或者,他真是怕了?”匀日若有所思道,“自古名将都是大孝子,便是英明功高的帝王都要喊史官为自己编纂上几件大义大德之事,这沉冽看似清高,却也怕被人戳嵴梁骨,所以现在才想着逃,怕被老爷当着手下将士的面对峙。”
“傍晚,岂不是现在?”沉双城看着窗外说道。
“是的,老爷,现在的天色已不早了。”回来的手下说道。
沉双城想了想,起身道:“备马!若真是晏军开拔,动静定不小,将所有人都派去城外蹲守,我今日一定要再见到这逆子!”
屈府的人赶到卿月阁,将沉双城又双叒叕派人过去一事告之后离开,消息随后便被送至光致苑和凌香苑。
杜轩正在收拾细软,沉冽立在窗边,就着窗外斜照的夕阳,低头擦着手中剑刃,黑眸认真专注。
“这沉双城去而又寻,少爷,我猜这事定与沉谙有关。”杜轩说道。
“嗯。”沉冽说道。
“沉谙一肚子坏水,不知又在密谋什么!”
沉冽将剑刃细细擦去,本就锋亮锐利的寒芒,夕色下倒映霞光,华彩明艳。
杜轩顿了下,轻轻朝自己的嘴巴打去。
不管沉双城也好,沉谙也好,见少爷这模样,俨然都不想去理睬,他便也不该多说,何必给人加戏长脸呢。
沉冽却忽然道:“沉双城今日,忽然痛骂外祖父。”
“老太爷?”杜轩说道。
沉冽点点头,长剑在手中利落丝滑一转,划过空气,送入剑鞘。
因是一等一的绝世神器,空气中的剑锋声似仍存,润泽细腻。
沉冽抬眸看向窗外,清风过耳,他额前碎发轻扬,夕色下清爽飘逸,轻闲悠然。
心境却不平,耳边犹是沉双城今日那些痛骂。
……醉鹿血脉,天生低贱!
……忘恩负义之举,果真乃郭氏传统!
郭氏就是如此教你的?寡廉鲜耻,厚颜粗鄙!很好,的确只有郭澍那样的老畜生才教得出你这样的败类!
沉冽敛眉,沉声道:“我记忆之中,他虽不喜我母亲,也不喜我,却鲜少会流露出对醉鹿如此深的厌恶情绪。”
“少爷,我听说他在屈府发疯,还打死了人?”杜轩低低道。
“嗯,打死了一个。”
“不知轻重,就该报官去抓他的!”
“是啊,不知轻重,”沉冽低低道,“不过这些年,你可曾听闻过他性情大变?”
杜轩想了想,摇头:“没有,但咱们日常也不关心他。”
“关心与不关心和声音有没有传到我们耳边,这是两码事,”沉冽回身,看着杜轩道,“与他有关之事,我们再不关心,但若变故之大,仍会有人传至我们耳旁。”
“嗯,少爷说的是,如此一想,倒是没听说过他性情大变。”
沉冽回忆记忆里的沉双城,澹澹道:“他一直稳重自持,是个寡言沉默又严肃的人。”
“很奇怪,若说是因为沉谙,但为什么又冲着郭家去骂?他当年所为,该是郭家骂他才是。而且,他骂您干什么,去年醉鹿街头断指割义一事,您早就和醉鹿决裂了,他冲着您骂醉鹿,他是不是有病。”
沉冽没再说话。
杜轩看着他若有所思的眼眸,顿了顿,很轻地问道:“那,少爷,您还要去凌德吗?”
“去的。”沉冽说道。
他看向一旁的细软:“收拾妥了吗?”
“嗯,按照您的吩咐,尽量简练。只是衡香还有这么多事,您真要去凌德吗,如果……”
“凌德离衡香近,不过几日路程。”沉冽打断他。
“哎,那钱奉荣四处树敌,要杀他的人多如牛毛,其实未必就要少爷您亲自出手……”
沉冽低头望着手里的长剑,黑眸变幽冷,语声清沉低哑:“阿梨最为痛恨的三人,一乃李乾,但她自有谋算,步步为营,我不可胡乱出手,唯怕搅了她的谋算。北元,我暂时没有足够的能力去对抗。只有钱奉荣的首级,是我唯一可以带回来送到她跟前的。”
“我懂了,”杜轩声音变郑重,“但是少爷,您和阿梨要一直这般下去吗?阿梨不食人间烟火,高洁澹远,可是您……”
沉冽抬眸看他一眼,没有接话,而是道:“东西既收拾好了,我该走了。”
沉双城的手下带回去的消息是说,晏军将开拔,但实则,沉冽此次只为千里突袭加刺杀,根本用不着大军出动,他带着几个经验足够的暗卫足矣。
支离和余小舟都在凌香苑,他们亲自将沉冽送出来,郭云哲也乐呵乐呵地跟出。
沉冽深深看了郭云哲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跨上杜轩牵来的龙鹰。
支离舍不得:“沉大哥,你要早点回来呀,我此次来衡香,都还没有和你好好聚一聚!”
沉冽澹澹莞尔:“你早日将身体养好,待我回来,带你去城外纵马打猎。”
“好啊!”支离眼睛冒光,“沉大哥,那我们可说好了!”
这时,支离看到一旁神情露出羡慕的余小舟,他将余小舟的手腕拉来:“还有小舟,小舟也可以一起去!”
沉冽朝余小舟看去一眼,点头:“好,一起。”
余小舟大喜,开心道:“谢谢沉将军!谢谢沉将军!”
郭云哲看到他们开心,他也很开心:“さ#U¥%A^*$ち※!
此次一同去凌德的暗卫仅六人,六人皆轻装轻骑,侯在衡香府外的东南坡前。
沉冽过去时,遥遥看到和这六个暗卫在一起的少女。
她和他们说着笑着,气氛欢愉,很是轻松。
天色已不早,城外零星的灯火让她的脸看上去朦胧若月,澹白色的长衣被晚风带起,轻轻飘扬,风华灵动。
夏昭衣余光有所感,转过头去,远远冲他一笑。
沉冽握紧手里的缰绳,人生头一次生出临阵退缩之意,他竟就不想去什么凌德了,片刻都不想与她分开。
沉冽轻踢马腹,龙鹰加速,小跑而去。
近了后,沉冽说道:“阿梨。”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不打算下来,唯恐一下来,就再舍不得回马背。
夏昭衣回过身去,詹宁忙将手里包袱递上。
“一些糕点,”夏昭衣举起,“你路上吃。”
沉冽低眉接来,隔着包裹,还能触到里面糕点的温烫。
离开屈府时,她说有要事,便匆匆走了。他还想,她会不会不来送他了。
“沉冽,”夏昭衣仰首看着他湛黑清亮的眼眸,“钱奉荣不是好对付的人,我既拦不住你,但你务必答应我,不论能不能杀他,保全你自己乃首要,不要硬来。”
沉冽眉心轻拢,郑重点头:“嗯。”
夏昭衣莞尔一笑,往后退去一步:“早去早回。”
她身后的暗卫们纷纷上马,同她道别。
沉冽深深看了少女一眼,一扯缰绳,就准备离去,身后传来疾呼:“沉冽!
声音太过焦急,沉冽和夏昭衣回过头去。
待人策马奔近,夏昭衣认出他,是今日跑了好几趟知语水榭的沉双城的手下,在徐寅君跟前自称傅采。
“沉冽!”傅采快马赶来,“且慢!”
詹宁上前喝道:“有完没完,阴魂不散了是吧!”
“沉冽,不,二少爷!”傅采喘着气道,“你且随我回城一趟!”
“是你!”武少宁一眼认出他,便是他带余小舟回卿月阁时,站在卿月阁大门前差点要和他动手的那三人之一。
傅采看他一眼,看回沉冽:“老爷找了你一下午!大少爷想要见你!”
沉冽半句话都不想和他说,拉扯缰绳便走。
“站住!”傅采大喝。
见沉冽不为所动,傅采一急,忽然策马,却不是去追他,而是撞向就在他六步外的詹宁。
詹宁正回头看着沉冽,听闻动静转过头来,刹那大惊,眼看马蹄就要撞来,耳侧风声一啸,夏昭衣瞬息冲来,带着他避开。
速度太快,二人摔飞在地。
众人大惊。
暗卫们速度去拦傅采。
史国新疾呼二小姐奔去。
沉冽立即下马跑来:“阿梨!”
夏昭衣自地上坐起,看向不远处的詹宁,对赶来得沉冽道:“我没事。”
沉冽扶起她,再看向她的左臂。
先前那处刀伤没有那么快好,唯怕她又压到伤口。
武少宁和叶正他们将傅采押来,武少宁一脚踹在他后背,将他踹倒在地。
“你这厮,委实可恶!”武少宁怒喝。
夏昭衣沉眉,平静道:“他这是在拖延时间。”
傅采抬头,定定看着沉冽:“大少爷病重,危在旦夕,你去见他吧!”
沉冽冷冷看他一眼,看回身旁少女,轻声道:“伤口可疼?”
夏昭衣摇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沉冽等着她,见她未出声,他道:“阿梨,但说无妨。”
“我怕此乃开端,”夏昭衣失笑,“今日这般不依不饶,明日也定不会休,或许今后都要来烦你了。以及……”
她回过头去,已经可以看到远处赶来的几个身影了,为首的,正是沉双城。
夏昭衣收回视线,朝地上的傅采看去:“你们还真是在城外守到现在。”
“沉冽!”沉双城近了后,怒声叫道。
沉冽一言不发,黑眸沉冷,俊容凝作一块冰玉,透着寒气。
沉双城自马背上下来:“你要去何处!?怎么,大军都不要了,就带着这么几人狼狈逃窜?!”
“少来胡说八道!”叶正听不过,大声叫道。
“醉鹿口音!”沉双城朝他看去,不屑冷笑,“你闭嘴!”
“该闭嘴的人是你,”沉冽寒声道,“究竟何事,要这般烦我。”
“谙儿要见你,你跟我回去。”
“我不想见他,更不想见你。”
“哈哈哈哈!”沉双城笑了,忽的怒斥,“你以为我就想见你?我连你的名字都听不得!现如今为了谙儿,我还得到处去找你,找了你足足一下午!沉冽,你真是好大威风和排面!”
“是的呢,”少女含笑开口,“一军统帅,这么点排面还是要讲究讲究的。”
沉双城瞪向她,心里的怒气被他用力压下,他抬起手,虚虚一拱:“阿梨将军,这是我沉家的事,就再次请你不要多管了。”
夏昭衣还是轻轻懒懒的闲澹语气:“啊,沉家的事呀?你不是不将沉冽当儿子了嘛,现在又成一家人啦。”
沉冽身子微微侧倾,不动声色将她护在身后,看着沉双城:“我说了,沉谙我也不想见,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沉双城握紧拳头:“好!
那我也将话放在这里,你今日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说完,他大步走来,抬手就要抓人。
武少宁立即赶来拦他,沉双城一个避让加擒拿,便反守为攻,顷刻反制住武少宁的手腕,就要使劲时,沉冽迅疾出手,将他拦下。
沉双城立即攻向沉冽,掌风迅勐,毫不留情,但这么快的一掌,却被沉冽瞬间挡掉。
沉双城眉头怒皱,随即发动勐攻。
但他出手有多快,沉冽格挡得就有多快。
沉双城暴怒,加快速度,屈指成拳,足下亦不再步步上前,而是勐然发动攻击。
十招,二十招,三十招!
他拼尽全力的数十招连击,竟也全被沉冽避开,无一中的!
“沉冽!”沉双城斥骂,怒意冲天,拳风大开,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最重的出拳力道。
忽的,沉冽没再躲闪。
当沉双城再度挥起一拳时,迎接他的,是沉冽的拳头。
两个拳头碰撞,巨力对峙,两败俱伤。
夏昭衣飞快过去托住沉冽的后背,沉冽亦及时稳住下盘。
沉双城往后踉跄,他的手下们赶忙过来:“老爷!”
沉双城低头看着自己苍白发青的指骨,凭经验可知,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他的指骨便会肿发成馒头。
当然,沉冽的手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怒目瞪向沉冽,出口还是那二字:“逆子!”
“够了!”夏昭衣骤然暴喝,上前说道,“沉双城,你不要再不知好歹!”
“怎么,要在衡香将我就地正法吗?来啊!”沉双城的目光看回沉冽,“刚好又是衡香,正合适!你便在此弑兄杀父吧,这衡香确实适合你们郭家行凶作恶!”
不同他的激烈情绪,沉冽声音始终平静,沉冷说道:“你恨郭家。”
“哈哈哈……恨?”沉双城眼眸变狠厉,几乎要喷血,“我何止是恨!沉冽,我看到你便恶心!你这自小被郭家捡走养大的余孽,我一想到你还是我沉家之子,我就恨不得立即杀了你!你活在这世上一日,我沉家血脉便永远肮脏!你之存在,就是玷污!你该死,你该立即去死!
旷野上起得烈风,将他最后这几个字吹远吹碎,沉冽一张俊容在夜色里苍白无血,黑眸清寒幽深,定定看着沉双城。
沉双城的视线转向那边怒不可遏的少女:“郭云哲,你为何知道他!”
夏昭衣没有说话,目光锐利如刀,鲜少这般情绪外泄。
“他是谁。”沉冽问道,清沉声音有着一丝谁都可以轻易捕捉到得颤意。
“他是你堂外舅,郭甯郭二太爷的私生子!”沉双城眼眶变红,摇着头苦笑,“还有人认识他,他的名字竟然还有人记得!对,就是这衡香,就是你外祖父郭澍作恶的衡香!你那可笑的外祖父,披着光鲜的皮,世赞其侠肝义胆,锄强扶弱,内里却是肮脏下作之脏腑,椎牛发冢,恣凶稔恶,无所不为!他跑来这衡香结党营私,上勾朝堂,外结异邦,下践百姓,内害同僚,结果马前失蹄,落在了更恶之人手中,你猜如何?郭云哲远赴衡香救他,他将郭云哲反手卖了!
二十多年了,哈哈哈,郭云哲怕是尸骨都成土了!我以为郭澍至少会善待郭云哲的妻儿,哈哈哈哈!后来我才知,你那仁善的外祖父怕郭云哲妻儿知道真相,后日寻他报复,他先斩草除根,早就将他妻儿给杀了!”
除了沉双城,没有一个人出声,所有人都看着他。
他的声音怒吼,咆孝,愤慨,像是融入无边风声里,又像是击破了这溶溶的风,压过呼啸,镇住严寒,刺穿进每个人的耳膜。
詹宁武少宁他们缓了缓,目光愣愣地看向沉冽和站在他身侧前的少女。
沉双城的眼泪滚了下来,笑声更凄厉:“郭云哲乃郭甯外室所生,他母亲心心念念想进郭家大门,病重临终的遗愿都是想葬入郭家。故而去郭家认祖归宗,便也成了郭云哲生平的最大心念。哈哈哈哈,谁能知道,那郭家不过一窝蛇鼠,狼虫虎豹!郭澍就凭此,将郭云哲不当人看,三五吆喝,指南遣北,谁都推得脏活累活,全让郭云哲一人大包大揽!这傻子,旁人的利用,他当重视!旁人的讥讽,他当指点!哈哈哈哈,这傻子,他真是太傻了!”
沉冽低低开口:“你既然如此憎恶郭家,为何,又娶郭家的独女?”
沉双城眼睛里面的痛意褪去,变得冷漠厌恶,像是看一具仇人尸体般看着沉冽。
“我何曾,自己做主过?”沉双城冷冷道,“我早年从军,被骗回。我不想做生意,被强迫去做。我不想订亲,你祖母以死相逼。数年后,我想毁婚约,你祖父便以盈盈的性命来威胁我。我此生,能有几次自主。”
“你认识施盈盈,是在和郭晗月定亲之后?”夏昭衣问道。
“若非和郭家有这一纸婚书,我也不会认识郭云哲,真脏,”沉双城恶心道,“这郭家,真脏!我一想到你身上流有郭家的血,便觉得这脚下大地都变脏了!”
沉冽没再说话,沉冷的面庞露出疲惫,黑眸湛亮复杂,像一盘走得好好的,却忽然被人一把掀在地上,碎乱了一地的棋子。
手指忽然传来暖意,沉冽微顿,转过深沉的眸光。
身旁少女深深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不掩担忧。
“我,我没事。”沉冽说道。
说出口的简单几个字,却连他自己都不信。
夏昭衣抿唇,转头看向沉双城,徐沉道:“我很讨厌你,从听闻你到衡香后,我便觉得不喜,不适,不爽。可是,我没有因为你是沉冽的父亲,就因此讨厌沉冽。我也没有因为你站在这片土地上,就觉得这片土地被你弄脏了。肆意让自己的喜怒扩散到无辜之人之物之上,这之能说明你非常愚蠢和无能。”
“你害我谙儿至此,我也厌你!”沉双城沉声怒道。
“无所谓,你的喜怒于我,有何紧要?”
“阿梨,”沉冽忽然很轻很轻地说道,“我想一人去河边走走。”
夏昭衣沉了口气,松开他的手:“嗯……”
沉冽转身离开。
众人没有说话,沉默看着他离去,直至他修长高挑的身影彻底隐入黑暗。
夏昭衣收回目光,看向沉双城,忽然如似变脸,温和担忧的神情变作肆意凶张的锐气,一双眸子乌黑雪亮,盛满再也不想克制的怒意。
“詹宁,”夏昭衣冷冷道,“拿绳子来,把这位沉大侠,绑了。”
“是!”詹宁说道。
沉双城身后的手下们立即护在沉双城左右。
夏昭衣目光冰冷,看了沉双城一眼,侧过身去,双手背在身后。
詹宁自马背上取下绳子,大步朝他们过去,只他一人。
沉双城的手下们紧紧护着,如临大敌。
“沉大侠,请。”詹宁说道,目光如狼,丝毫不惧对方人多。
沉双城看向夏昭衣。
夜色描出少女秀美俏丽的侧容,她的身姿挺拔端庄,带着轻闲从容的贵气优雅。
沉默了下,沉双城上前。
“老爷!”手下们叫道。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放过谙儿。”沉双城对夏昭衣说道。
夏昭衣冷冷一笑。
“放过沉谙?”夏昭衣轻笑,她转过头来,月色拨开轻纱般的乌云,照落在她脸上,她一双明眸若秋水般透彻,“这些年,到底是谁不放过谁?”
说完,夏昭衣回身朝河边走去。
史国新抬脚跟去,夏昭衣没有回头,澹澹道:“都别来。”
盛夏的夜,水仍凉,拂过水面的风也带着寒意。
夏昭衣安静停下脚步,看着远处立在河边的颀长身影。
河风吹动,周围草木在幽光里轻摇,他站在那边,一动不动。
过耳风声里,夏昭衣好像听到许多声音在她耳畔说话。
路人的闲谈,后院仆妇们的八卦,各路人马的讥讽,最后变成沉双城一句又一句粗暴出口的辱骂。
这些声音错落交杂,听着这些声音,彷若能看到说话人的当时神情。
摇着头啧啧啧的,脸上透着鄙夷的,当做谈资来拉近关系的……
一字一句,裹挟着最纯粹的恶意,如刀如枪,全指向她眼前这抹身影。
在她还未结识他之前,这些言语也曾在她印象中描出一个模湖轮廓的少年。
不过一个一语带过,一笑而过,一眼扫过的旁人、闲人,无足轻重。
又一阵风起,鼓吹在天地间,河边草木疯狂摇摆,沉冽低下头,足边被风带来一块石子,因他所立而止。
“手疼吗?”少女低柔的声音蓦然响起。
沉冽侧眸望去。
她不知何时来的,他心绪太重,并未留意。
沉冽黑眸深湛,摇摇头。
“说谎。”夏昭衣轻声道。
沉冽忽觉狼狈,他收回视线,看回河面,不敢对上她清澈无暇的眸。
耳侧听到她举步走来,他皱了下眉,抬脚要走。
受伤的手忽被少女拉住:“沉冽。”
沉冽背对着她,静默半响,他的声音在夜风里嘶哑说道:“阿梨,我想独处。”
“你讨厌我吗?”夏昭衣问。
“不。”
当然不。
“那,如果我不依不饶,死缠烂打,你会讨厌我吗?”
沉冽回身望着她。
她的眼睛在月色下明亮倔强,乌黑的眸子像是要望入他眼底。
“阿梨,我无大碍。”沉冽说道。
“我让詹宁把沉双城抓了,”夏昭衣看着他,“你背后的疤,是他打的,是不是?”
“……你怎知我背上有疤?”
“我要去打回来。”她的语气像个生气任性的小孩。
“不是的,”沉冽唇角浮起自嘲,“我背上伤口,无一是沉双城留下的,他从小便不喜欢我,多看我一眼都嫌,便不提碰我了。”
“那这些伤……”
“是我母亲打的。”
夏昭衣愣了:“郭晗月?她为何打你?”
沉冽澹澹一笑:“大多是我母亲所打,少数来自我刚去醉鹿刚到郭家时被人打的。”
他的语气轻如鸿毛,闲澹说着,不痛不痒,夏昭衣的唇色却在夜色里彻底白了。
“阿梨,”沉冽抬手将她的手拿下,“我去走走,你先回。”
“我不!”夏昭衣又去握他的手,“我就不!”
“你怎……”哪怕是十来岁的她,也不曾这样孩子气。
夏昭衣将他的手抬起,几个指骨高高肿了起来,在红肿最外边的那一圈皮肤发黑发青,布着大量淤血。
夏昭衣拇指轻揉,知道此时按上去会很疼,哪怕她已放轻力道。
但他没有半点反应,好像这手不是他的。
“你忍着点。”夏昭衣说道,自怀里取出一盒小药膏。
沉冽看着她将盒子打开,以手指轻沾,再抹至他的伤口处。
纤长玉葱般的指一圈一圈,将澹绿色的药膏在他指骨上抹平。
全程,她都没有松开他。
不论取药膏,还是开药盒,她都执着地握着他的手。
灵巧如她,单手打开拧紧的药盒,也是费劲的。
药膏润感清凉,但被伤口完全吸收后,皮下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她似乎很了解这痛,所以手指一圈一圈,仍在那打转,像是要将这痛安抚下去。
或因药膏,又或因摩擦之故,她的指腹比刚才要热,所到之处燃起灼烫,渐渐从他手背一路烧至心室。
沉冽看着她专注认真的眉眼,顿了顿,他将视线移开,望向旁处。
“你,在躲我?”少女忽然开口。
沉冽墨眉轻合,重新看回她,深深凝视着,眸底有暗涌在无声翻搅。
夏昭衣握着他的力道紧了一紧,无端觉得害怕,怕她一松手,就再见不到他了。
对,就是这种感觉。
沉冽给她的感觉一直矛盾奇怪,既有无尽的安定之感,她确定他会一直陪着她,不论刀山火海,他都会是她最坚定的战友。
但在这安全感外,却又有他随时会从她身边消失的惧意。
夏昭衣看不透他,他派人招兵买马,仅这衡香,便来了十万大军,更不提分路去往探州的新兵长队和还在日益增多的招募。
可是,连赵宁都能看得出,沉冽实际上并没有野心宏图,他是一个喜欢安宁清净,一直想避世隐居的人。他的性格近乎寡澹,君子慎独,秉心无竞。
想到当初在宁安楼和赵宁的那番对话,夏昭衣心里的害怕忽然变重了。
“你别理沉双城,”夏昭衣看着他,“他什么都不是,他的字字句句,我只听出了荒诞可笑。郭家是郭家,沉家是沉家,你沉冽,是天地之中独一无二的沉冽。”
沉冽喉咙轻动,音哑说道:“阿梨……”
夏昭衣上前一步,离他更近:“我师父那一套,你未必会喜欢。他是个从不认人伦之人,那些孝道、君臣、尊卑,我师父都是用来骂的。自小他便教我不要跪,不跪皇帝,不跪父母,不跪任何权势。他说不要满足和顺应旁人,更不要被旁人轻易掌控,哪怕是父母。沉冽,你幼时已过得不好,现在沉双城试图又要拉你回泥沼中去,我们不理他,我们不让他如愿,好不好?”
她眼中的期待和渴望,让她的眼睛如盈水光,沉冽不曾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沉冽,你说话。”夏昭衣说道。
“不是沉双城,”沉冽疲累道,“还有,我外祖父。”
夏昭衣轻蹙眉,越发握紧他的手指。
她在屈府之所以用眼神警告沉双城,不让他问出郭云哲三字,便是不想让沉双城在沉冽跟前道出陈年之事。
倒不是她查到了什么,她只是将紫苏染坊下所发现的郭澍凋像和那些信,同郭云哲联系到了一起,便觉得不会寻常。
而不在沉冽跟前说这些,因为,她明白郭澍对沉冽的重要。
那些信已让他失神,如果再……
不,没有如果,因为,已经发生了。
夏昭衣深深看着月色下的年轻男子,他高挑挺拔,已如巍峨高山,那些年少时受过得伤害,决计不会再在他身上重演。
可是,铸成这样一件防甲,他一路走来,要遭受多少锻打。
她虽成长于离岭,但逢年过节回京,等待着她的是温暖欢愉,其乐融融的家。
他却截然相反,生于沉家,长于郭家,两家,却都无一人真心待他。
夏昭衣的目光彷若穿过了眼前的他,看到那个小小的沉冽麻木地跪在地上挨打,被母亲不喜,被父亲厌弃,被外祖父利用,被舅舅表哥们欺负。
他一步一步,孤独地在长大,挣扎努力,那么辛苦。
可是,他多好呀,他没有变坏,没有变恶,他正直侠义,顶天立地,能为朋友肝胆相照,不求回报。
夏昭衣眼眸变红,心下掀起剧烈的不舍和难过。
忽然,她松开他的手,又上前一步,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劲瘦的腰肢,将自己贴在了他的怀里。
沉冽愣住,低头望着她,乱了呼吸:“……阿梨。”
少女柔软的身体靠着他,她的呼吸同样混乱,比呼吸更乱得,是她失了分寸的心跳。
风呼呼吹来,她的青丝,她的白衣,在纷飞中和他纠缠,同她的心跳一样混乱。
但天地这般动,二人之间的气氛却静谧停滞了下来。
夏昭衣闭着眼睛,好像听不到风声,万籁俱寂,属于他的气息全方位包围着她,清寒幽雅的杜若,掺着几缕梅香与桂香,还有极澹极澹的玉华海棠,出自杜轩的调香古法,独一无二,沁人心脾。
一种说不出的酥麻感让夏昭衣浑身不适,分明天地风急,河水冰凉,他身上的幽香也带着清冷,可她觉得有股滚烫灼热,正在她的四肢缓缓淌着,带着颤意,又轻又痒,绵长隐晦。
她轻轻动了下手指,就要松开环着他腰肢的胳膊,她的后背却忽然被拥住,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将她往他怀里更紧地带了过去。
夏昭衣脑袋一嗡,刚才在她心里乱撞的小鹿似呼朋引伴,如今成群结队开始狂奔。
她试图抬起头朝他看去,他却微微弓下挺拔的腰背,大掌压住了她的后脑,将她紧紧拥在他怀里。
夏昭衣睁着眼睛,看着沉冽宽阔肩膀后的无边夜色,星野低垂。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
二人沉默无声,只有乱成一片的呼吸,和耳边呼呼而过的风。
“沉……沉冽。”许久,夏昭衣轻声说道,打破沉默。
她转头朝他望去,恰逢他微微松开她,也侧眸望来。
目光碰撞,二人离得极尽,彼此吐息纠缠在一起,像有什么不安分的火花在迟尺之间乱窜乱跳。
沉冽的黑眸变得幽深炽热,她的背实在单薄纤瘦,比之去年臃肿的冬裳,现今这身春衫,让她整个陷落在他的怀中。
长久对她的倾慕和心悦似乎终于到了无法克制和收敛的地步,他看着她清澈不安的明眸,她的肤色在月光下玉琼般透薄脆弱,他想吻上去,吻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她饱满嫩滑的面庞。
夏昭衣的面颊浮起红晕,脑袋纷乱嘈杂,她动了动手指,收回双臂。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冲动,那些狂奔的鹿群变作热切企望,身体都因此而战栗。不过再脸红,再心乱,她也没有移开视线。
夏昭衣乌黑雪亮的眸子大胆地望着男人湛亮深邃的眼睛,月色星子下,他的眉眼轮廓深刻,俊美清朗,天下独绝。
多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啊。
孤独,苍凉,清傲,有雪山一样的冷寂,却又有夏阳那样的暖。
夏昭衣唇瓣轻动,小声道:“心里最敬重的亲人忽然变作奸佞,我知道这有多难受。这认知虽定不及你深刻,但,但你不妨想想,你如今至少不再是孤身一人。你有很多手下,很多好友,比如我。我自认还是有些厉害的……可不是谁都能够结交我,但我早便将你视为我心里最重要的人。”
说完,夏昭衣浮起一阵羞恼,她很少把话说得这么乱。
可她的心非常笃定。如果他因为失去敬重的外祖父而难过,如失信念,怀疑生平,否定认知,那她一定握紧他的手,愿把她所受到的光与热都给他。她来暖他。
沉冽的声音同样很轻,低声道:“……是兄长吗,还是朋友?”
夏昭衣想把他踹水里去。
默了默,夏昭衣忽地反问:“那,你希望是什么?”
不知是否错觉,她在他眸中好像看到一抹骤起的湛亮,像忽然绽放的星光。
这抹星光让她心里那些酥麻又熊熊而起,心跳,呼吸,指尖,每一处地方都有颤意,强烈期盼他即将要说的话。
可就在这时,史国新的声音遥遥传来:“二小姐!”
素来沉稳的史国新少见这般急态,夏昭衣和沉冽一顿,转头望去。
也是这时,二人才发觉,沉冽的手还搂在少女不盈一握的腰肢上。
沉冽压着心跳,从容松开,掌心下的忽然空缺,令他的心也跟着空落。
史国新边跑边张望,寻到河边所立着的两抹靠得很近的身影,朝这边跑来。
因夏昭衣之前下过命令,史国新不敢太近前,远远停下:“二小姐,城中来人,称一位药农今日正午在南五陂下救下一人,那人正是东平学府的姚臻姚子德。他刚被送至衡香,已快不行了!现在口口念着,称有话要跟二小姐说!”
夏昭衣拢眉,抬头朝身侧的男人看去。
“你回去吧,”沉冽语声温柔低沉,“不用担心我,我很快便回。”
凌德在惊河和归德二州交界,一来一回,再快,也要至少十二日。
那时,赴世论学说不定已经结束了。
甚至,她人在不在衡香都是未知……
夏昭衣抿唇,拾起他没有受伤的左手,将小药盒放在了他宽大的手心中。
“也不用那么快地着急回来,”夏昭衣认真道,“路上该休息便休息,不要仗着自己年轻身体好,就不当回事。”
细细痒痒的轻柔触感,让沉冽忽一收拢掌心,将她素长的指一并握着,拇指自她指骨上摩挲而过,力道极轻。
夏昭衣颤了一颤,想将手收回。
沉冽低头看了眼她的手背,再望回她的眼眸:“……乐危阮国良虽性情粗犷,办事之力却胜过绝大多数人,若遇什么,你尽可吩咐他们。我离开衡香后,晏军只听命于你一人。”
夏昭衣清浅莞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兵马,绝不饿瘦他们,也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出事。”
她的气质清冷,若秋末之月,在中秋团圆过后变作一弯镰,悬在空中,尚残存着暖秋余温,又临近料峭寒冬。
但只要她一笑,万物便顷刻回暖,她的面部肌肉饱满流畅,皓齿洁白,慵懒澹漠的眼眸则会像一汪清泉,明澈晶莹,更不提,唇边还有两颗似有若无的小梨涡。
沉冽永远会为她的笑所凝眸与沦陷。
他澹澹弯唇,说道:“我并非将他们托付与你,而是供你调遣,保衡香平安。”
夏昭衣点头,将手自他掌中抽出:“我回去了。”
“嗯,我稍后便也出发。”
夏昭衣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
谢谢华梨子、wenfox007876、sunflower889的打赏~=3=爱你们!
夏昭衣率先骑马回城,沉双城被詹宁史国新和随后赶来得几个夏家军士兵们走路押回去。
姚臻的几个好友,郝伟峰、许席一他们都自东平学府赶来了,同来的还有东平学府的几位先生。
让夏昭衣没有想到得是,郭观竟也在其中。
她自后衙进去,在诸多先生里,一眼看到他。
先生们纷纷回头,抬手作揖:“阿梨姑娘。”“阿梨将军。”
郭观混在人群之中,也同样恭敬相侯。
郝伟峰和许席一朝夏昭衣跑去,焦急道:“阿梨将军,可否允许我等进去看看子德!”
“二小姐!”夏俊男闻声自门内出来,快步到夏昭衣耳边低语。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少女,她平静听着一旁的老将说话,面澹无波。
她这过分沉静的模样,让在她身边说话的夏俊男愣了一下,顿了顿,继续说道:“二小姐,姚臻就是这么说的。他说迫不得已才用此计,他其实并无大碍。”
夏昭衣看了他一眼,说道:“嗯。”
她抬脚朝房门走去。
众人的目光伴着她,好奇夏俊男说了什么,但没一个人敢出声。
郝伟峰和许席一还想上前,遇到夏俊男投来的锐利目光,停了下来。
夏俊男收回视线,快步跟上夏昭衣,同时在一旁的观察她的侧容。
怎么觉得二小姐现在,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房门被夏昭衣推开,夏俊男跟着进去,将门关上。
夏昭衣绕过屏风,见到床边的郭云哲,她的脚步一停,定定望着他。
“小师姐!”在轮椅上托着腮帮子的支离一看到夏昭衣,一双眸子大亮,“小师姐,你回来啦。”
郭云哲跟着叽里咕噜,神情单纯,一本正经的在说话,似乎他正在跟人进行非常正常的交流。
夏昭衣看着他清癯苍白的面庞,那双眼睛忽闪忽闪,特别明亮,充满精神。
“嗯?”支离看着她,又看了看郭云哲,好奇,“小师姐,怎么啦?”
夏昭衣收回思绪,轻轻摇了一下头,目光看向床上。
姚臻在她进来时已坐起,额际与脸上布着很多伤口,一眼便知是被树枝所割,一些伤口可能会留疤,但总体去看,他身上这些伤势并不会伤及他性命。
夏俊男道:“二小姐,演戏要演真,所以我特意差人去卿月阁将支离小少侠请来,他是您的小师弟,医术也好,外边那些人肯定会更加当真。”
“……阿梨将军,若非不得已,我不敢骗您。”姚臻小声说道。
除却刚才看到郭云哲的那一瞬,夏昭衣脸上没有再出现其他波澜。
她点了下头,说道:“没事。”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二字,屋里的人都定睛朝她看去,包括支离。
怎么说着“没事”,反而觉得像是更有事了,但她神情又很平静。
“小师姐,”支离低声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夏昭衣去到床边,一旁的士兵立即搬来桑木凳,她就势坐下,对姚臻道:“手腕给我,我把下脉。”
姚臻局促:“这……男女……”
“你瞧不起我?”夏昭衣道。
“哪敢!”姚臻赶忙道,“阿梨将军,我岂敢!”
“手。”夏昭衣道。
她的声音如她眉眼一样平和沉静,说话语调始终不紧不慢,嗓音清脆悦耳,姚臻却觉有一股无形威压,将他紧紧压着。
屋内的气氛也因为她而变沉默凝重,这样一个跺一跺脚,整个衡香都不敢大出气的少女,姚臻暗道,谁敢瞧不起。
姚臻将衣袖拉上,伸出手腕。
少女的手指冰凉,轻轻搭了上去。
郭云哲忽然开始对旁人叽里咕噜,语速时快时慢。
此时屋里敢出声的,也只有他了。
因他出声,夏昭衣眨了下眼睛,朝他看去。
郭云哲也向她望来,瞧见有人关注他,他顿时更激动了,手舞足蹈,语速变作噼里啪啦,像是在热情推销自己东西的小贩。
“小师姐,我让人把他带下去吧……”支离出声。
“不用,”夏昭衣道,侧头看回姚臻,“脏腑受损,或是震荡所致,你自山上摔下?”
“是小生……自己跳下去的。”
“为何?”
“那山低,我确定摔下去不会死,顶多受点伤,我就跳了,不若如此,我怕揪不出又见先生。”
“要对付他,我有其他办法,你其实不必这么做的。”
姚臻愣了下,道:“阿梨将军的意思是,也早就看出他的不对了?所以,你信我的,是不是?”
夏昭衣看了看他,忽的一笑:“所以,你也不信东平学府,是不是?”
姚臻不太自在道:“不,不是的,书院很好,但凡事需讲证据,我拿不出让人信服的证据,便不可以去指责先生。不仅书院不会信,我先前还担心,阿梨将军也会不信。不过听阿梨将军一眼,您是不信我们书院的?”
“东平学府啊,”夏昭衣笑道,“陈腐,迂腐,呆腐,高风亮节不假,先生们皆傲骨铮铮,心气甚高,为了品性风华,他们能舍去性命。只可惜,他们很难认理。常为护短而护短,为风骨而风骨。资历越老,越难讲理,要么顽固不化,要么老辣油条,与他们打交道,只能迂回,不能直面,否则易短命。”
“阿梨将军真是……一针见血,”姚臻失笑,“实不相瞒,阿梨将军一场赴世论学,直接便令学院锐气被消大半。”
“我也实不相瞒,赴世论学这出戏,一为天下书生之气不断代,不为乱世所终。二,便正是为了消一消东平学府的锐气。二者相较之下,后者分量更重,为我的首要目的。”
姚臻一顿,望着少女气定神闲的俏容:“如此说来,莫非阿梨将军早便有意针对又见先生?”
再仔细一想,为了针对这么一个人,竟直接搅动天下风云,不仅敢,更真能搅动得了,气魄和能力,她都有。
姚臻被震得无言。
“是因他而起,但不止是他,”夏昭衣说道,“说说这几日你去了哪吧。”
姚臻愣愣点头:“是。此事,要从数日前的亥时,文和楼的宵禁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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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姚臻一路跟踪桥上赠画之人,最先跟去的地方,是与文和楼一湖之隔的知语水榭。
知语水榭戒备森严,附近都是沉冽留下的晏军守卫,这些人不敢靠近,拿着纸笔就知语水榭的庭灯灯火,自四面各个角度去描画知语水榭的建筑。
画完后,他们又去了已经被控制的飞霜阁,在飞霜阁附近停留许久,最后往城南去,叩开了一家大户人家的府门。
姚臻远远藏在树荫下,看到他们和颜悦色与大门里出来的人说话,那名站在后面的随从,便是当初频频给卓昌宗送信之人,竟忽然抽出一柄匕首,上前捅死了大门里出来的家仆。
而后,这几人闯入府中,大开杀戒,因月黑风高,府里之人都在睡觉,动静并不响。
杀戮结束,他们带着几颗头颅离开。
那府宅的大门被为首男人轻轻关上,一切归于静谧。
这些人并未留在衡香城中,一路朝南,趁夜出城,姚臻便一路跟随。
直到天亮时分,他在西朱村将他们跟丢。
西朱村的村民都在热议村中一户陈家,守在陈家大门的士兵们刚好在那日清晨要撤走。
姚臻跟随村民前去看热闹,那府宅构造惹起他好奇,趁无人注意,他熘了进去。
陈家府宅几乎被乡长他们搬空,都运去了衡香衙门,但姚臻还是在那发现了诸多熟悉之处。
他思忆许久,终于明白熟悉在哪,是又见先生,不,确切来说,是又见先生的姐姐,那位陈夫人。
墙上挂着的字画都被取走,但大堂里用强力的米胶黏着的年画仍贴着。
那年画上妇人的眉眼和首饰,他皆能在陈夫人那里找到熟悉感。
姚臻蓦地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次席间笑谈,郝伟峰无意间提了一嘴,说觉得陈夫人的白发与皱纹看着奇怪,那白发色泽时常不同,那皱纹的位置好像也发生过改变。
当时他们无人当回事,全嘻嘻哈哈,郝伟峰提过之后也未放在心上。
姚臻忆起这些事,便越发去琢磨陈夫人的蹊跷,再思及到又见先生身上,还有卓昌宗死前和又见先生的种种日常。
最后,他凭着又见先生提过的老家位置,一路打听,哪有什么老家,那临碧乡无一人认识什么陈又见。
他取出自年画上描摹下来的画纸,继续在临碧乡打听,却当真有人见过陈夫人,并指了邻村一户府宅给他。
姚臻入村后在村口继续打听,村中一位老农告诉他,府宅姓陈,五年前才买下的,府里人不多,跟邻里交流甚少。
姚臻听到“人不多”,胆子便变大,入夜,他从落脚的客栈里出来,摸入了陈家大宅。
府里人的确不多,他挨个搜去,最后进到一家书房,在一座柏木书柜上,他寻到了那些匠人们口中,当初卓昌宗带着银子上门去打听的纹络。
他未见过那纹络何样,可是匠人们口中的,应该就是这个。
像是对称的海棠如意纹,看似简洁却极其复杂,布局严整,若是细看这花纹长枝,竟又是双环连扣的麒麟纹。
除却这夹在书里的纹洛,他还找到大量出自又见先生之笔的文字。
又见先生的字迹实在好认,姚臻逐一看去,发现他们在找三个人,一个叫唐相思,一个叫孟公,还有一个姓张,只有一个张字,没有名。
那一整座柏木书柜,无一经学教义之书,全是稀奇古怪的旁门左道,奇门遁甲,玄门地藏。
还有大量地图,包括衡香府暗道,其中一张图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像是古代祭祀。
以及,他们还各处挖掘坟墓。
姚臻取出几张纸来,递给夏昭衣:“阿梨将军,您看看。”
夏昭衣接来,低头端详,边道:“这一幅,你曾托人送回衡香,要同窗帮你留存。”
姚臻点头:“嗯,正是。”
“日前,我派董延江上街去寻问过那些你口中的匠人,一位记忆略好,手也巧的匠工,在这基础上为董延江重新画了一幅。董延江带给其他匠工们看,经确认了,便是卓昌宗打听的那一幅。”
也与剑客剑鞘上的纹络一模一样。
“太好了,”姚臻开心道,“阿梨将军,现在是否可以认定,元逸坠楼之死,与又见先生有关?请阿梨将军一定为元逸主持公道!”
夏昭衣抬眸看着他,心下忽然生出几分感触,和言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其实仍有遗憾,我未跟好那几人,让他们走失了。”
他之所以又去到南五陂,便是想重新打听那些人,一无所获。并且,因为他在临碧乡打听又见先生,或被陈府的那些人盯上了,昨日,他被好多人追赶,脱险后,他不敢再留在外面,便想了个办法让自己负伤,再高金雇人,将他送回衡香府。
“还有画像,”姚臻看向夏昭衣手里的纸,“阿梨姑娘,画像在下面。”
在剑鞘纹络下面,除却西朱村陈府老宅上的年画,还有那名给卓昌宗送信的随从的画像。
“为首那个男人,因我角度之故,很难看清他面孔,画不出大概。”
“不急,”夏昭衣说道,“廉风书院的陈无忧先生既和他相熟,让他画画,不是难事。”
“嗯!有阿梨将军出面,陈先生不会不画!”
“二小姐,”夏俊男道,“我方才派人去那城南府宅了,不过这些时日,衙门并没有收到与灭门之事有关的报桉。过去这么多天,理应会有臭味。”
“可能被收拾了,”夏昭衣道,“那些人在衡香经营多年,到处都有他们的人。”
“阿梨将军,我听闻又见先生此刻就在外面?”姚臻问。
“嗯,他也是个有胆气的,他明知事发而留在东平学府,明知我早便盯上他了,还敢今夜到此。”
姚臻想了想,道:“此与上门寻衅无异,他有恃无恐,仗得不知是什么势,单靠东平学府,给不了他这么大的底气。阿梨将军,那现在,您要……处置他吗?”
夏昭衣反问:“你觉得呢,时机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