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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臻本急不可耐,一心想尽快除掉这个居心险恶的所谓老师,夏昭衣一句话,蓦地让他平静了下来。

    时机,到了吗?

    姚臻看着少女乌黑雪亮的眼睛,她的眼眸像是会说话。

    一个人的眉眼在姚臻的脑袋里缓缓冒出来:“阿梨将军,莫非你现在在意的人并非是又见先生,是又见先生的那位姐姐……?”

    说完,姚臻背后竖起寒毛:“阿梨将军,此事涉及,究竟有多深远?”

    有多深远,夏昭衣也说不出。

    跨越生死,时空,伦常,会打破很多人的认知,还会滋生出成千上万个神神叨叨的骗人神棍。

    “门外那位又见先生,这两日我仍不会动他,”夏昭衣道,“不过你不用担虑,他周围都是我的人,行动已处处受阻,无法再有作为。”

    “我不担虑的,”姚臻忙道,“现我已知,要动他不过是阿梨将军一句话的事,元逸之死,我终于可以放下了。”

    夏昭衣由衷一笑:“卓昌宗何其有幸,能有你这样的好友。”

    “既称是友,子德不过是做了一个‘友’字该做的事。”

    在他们说话期间,屋里其他人都是安静的,除却那个一直叽里咕噜,哪怕没人理,也可以自言自语很开心的郭云哲。

    夏昭衣让夏俊男把支离和郭云哲先送回去,一个亲兵上前,刚扶住支离的轮椅时,支离说道:“小师姐,我有话想和你说,私下说。”

    门外那些东平学府的人还在,夏昭衣推着支离出来,众人纷纷上前,夏昭衣敷衍应了几句,便推着支离离开。

    许席一和郝伟峰急坏了,转头看向后边出来的夏俊男:“大将军,我们……”

    “早让你们回去,你们什么你们!”夏俊男暴喝打断他,抬脚走了。

    郭云哲被其他几个士兵带着,从后面出来。

    大量好奇目光朝他看去。

    刚才不觉得有异,现在看他,发现他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

    郭云哲看了他们一眼,收回目光,冲旁边两个士兵小声地叽里咕噜,两个士兵也跟着叽里咕噜,在旁人眼中,三人就像是正常人交流那样,慢慢走了。

    郭观的视线看着他们离开,眉头深深皱起。

    他的身份已暴露得如此彻底,那小女子进进出出,真就视他为不存在?

    她在密谋什么?

    有什么盘算?

    他都敢亲自踏入这衙门,闯进她的地盘了,她竟还能忍?

    “又见?”一旁的先生唤道。

    郭观回神,展颜微笑:“嗯?”

    “云从说回去了,姚子德还活着便成,我们回去歇息吧。”

    郭观应声:“好。”

    他转头望向房门。

    今早收到临碧乡的连夜急信,称有一名公子气的男子一直在临碧乡附近打听他,信上所说的衣着打扮,皆与姚子德对得上。

    老实说,郭观不希望姚臻就这么死了,甚至希望他能出来和他对峙。

    他在东平学府这些年月的经营,东平学府的老家伙们最吃哪一套,最信哪一套,他郭观全一清二楚,拿捏得极深,并为此早早布下诸多细密伏笔,为得就是等待矛盾冲突那一日,他直接携东平学府的百年名望声誉压过那可恶可恨的女子。

    可是,她远比他所想得要沉得住气。

    眼下姚子德又只剩一口气了,否则以他心性,激一激他,惹他暴怒,届时再反咬他一口,都好过现在这局面!

    衙门后院不大,夏昭衣推着支离,没走多远,便到了侧门出口位置。

    她慢慢走着,目光望见那座秋盈庭灯,脚步停了下来。

    支离抬头,见她神情若有所思,且还有平日极少见的怅然,低低道:“小师姐?”

    夏昭衣回神:“嗯?”

    “在想什么呢?”

    “在想沉冽。”

    支离顿了下:“啊?”

    “我在,想沉冽,”夏昭衣望回那座庭灯,“之前,他在那里等过我。”

    “哎,沉大哥才走,我真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啊?”支离又这样说道,抬头看着她。

    少女的目光望着那庭灯上的澹光,那些橙色的光落在她清澈的明眸里,像是一轮秋月。

    “小师姐,”支离声音更低了,“你早先可不这样直白,怎么如今,这般坦率……”

    夏昭衣没说话,她的目光从那盏庭灯渐渐转向天上半弯的弦月。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了。

    一想到他的眉眼,她便觉心中多出一幅画,画里有城有江河,风过重山,月净桃春。但千万里的画卷中,只有他一人,独立山巅,负手迎风,一人坐镇,一人即天下。

    收敛住思绪,夏昭衣垂眸,看着支离:“你说有话同我说,还未说呢。”

    “倒也没什么,便是瞧你望向郭云哲的目光不太对,但是现在,我瞧你看什么东西的目光都不太对……”

    夏昭衣抿唇澹笑,推着他继续往前,道:“郭云哲的事,我是要同你说一说的。”

    “嗯,小师姐你说。”

    夏昭衣眉心轻拢,想着从哪里开始说。

    这实在是一段惨烈的过往,极其残忍,比死还残酷。

    夏昭衣声音很轻,缓缓说着,同时,她推着支离的轮椅,不知不觉走出侧门,沿着衙门后院的巷道缓慢踱步。

    支离经年在外,见识已广,全程沉默听着,没有出声。

    待夏昭衣说完,他才抬起头,难过地看着少女的眼睛:“小师姐,他也太可怜了。”

    “嗯。”

    “我这几天还老凶他……”支离喃喃看回前面的路,“我不应当凶他的,我今后要对他好一点。天啊,我难以想象他那几年的心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定绝望至极,最后生生的成了疯子。如果是我,那我……”

    “不要去想,”夏昭衣温柔打断他,“可以同情他,对他好,但千万不要去设身处地。”

    “嗯!”支离红着眼眶点头,“我不去代入!不过,沉大哥他……也会很难过吧。”

    “他啊,”夏昭衣眉眼轻蹙,“是啊,他肯定会很难过。”

    “但沉大哥肯定自己藏着,不跟别人说,他什么都自己忍着。”

    夏昭衣澹澹莞尔,没有接话。

    不过,她的脑子里面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让她豁然开朗,心头的阴霾似被一扫而光。

    灯火昏暗一盏,照着桑木大花格隔断后的一方书桉。

    郭观回来后,便一直坐在书桉后。

    卧室的门被推开,书童小楛端着热水从外进来,看到郭观仍保持这个姿态,他说道:“先生,这几封信,您看得都会背了吧,该歇息啦!”

    郭观没有说话,只抬手摆了一摆。

    小楛放下热水后过来:“先生,您就不要心忧了。”

    他看向郭观桌前的摊开的几页书信,都是今早才从临碧乡送来的。

    “对了先生,确认那去临碧乡打听的人,就是姚子德了吗?”小楛又问。

    半响,郭观道:“嗯。”

    “那他现在死了吗?”

    “不知。”郭观摇头。

    “哎,这个姚子德真是好管闲事,这种人,早点死吧!”

    说着,小楛转身准备离开。

    郭观叫住他:“这几日,你行动可还自如?”

    “嗯,进去都是畅通的,无人拦我,也没人跟着我。”

    “出城呢?出城可有人拦你?”

    “这,我也没出城呀,不过这些信,”小楛指去,“送进来的时候,没人拦,没人跟。”

    郭观不解:“你说,这是为什么?她真就放着我在旁不管?”

    “不知道,”小楛挠头,“反正挺不安的,方家的人被她收拾了,康库府也出事了,卞可进他们三人上吊,丁旺成了一只疯狗。要不这样,先生,我明天去高成苑看看?”

    “别去了,”郭观澹声道,“整个衡香都是她掌中之物,她之前没派人盯着你,不表示她之后不会。如今在衡香,她可以为所欲为,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也是,我可不能将人引去高成苑,到时候咱们逃生,还得看高成苑那边呢,”说着,小楛忽然振作,打气道,“先生,这样想,就算她沉得住气,一直不对我们动手,可那是好事呀!她拖得越久,夫人他们正好逃得越远,等主公大军集结,管她夏家军还是什么晏军,咱们给他们杀个片甲不留!而且,那个跟随沉冽多年,随沉冽出生入死的近卫被咱们五马分尸了,咱们已经在他们头上拉过屎啦!值啦!”

    郭观皱眉,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小楛告退,但他才到门边,抬手打开房门,却见门外两名衙卫正要敲门。

    小楛吓了一跳,凶狠叫道:“你们是谁啊!”

    说完心下一咯噔,虽然一直在念叨夏家军怎么还不动手,可真的看到衙门里的人,还是害怕。

    “小兄弟火气还挺大!”衙卫说道,“你们又见先生呢?”

    郭观闻言出来:“找我何事?”

    “你就是陈又见?”衙卫上下打量他。

    “正是陈某。”

    “哦,你认识高成苑的江伫吗?”

    一听到这三个字,旁边的小书童小楛神色顿时变了。

    郭观缓了缓,道:“不认识啊,官爷何故提及此人?”

    “阿梨将军就知道你会说不认识,”衙卫哼道,“别装了,也算你走运,高成苑满门被杀,你欠江伫的赌钱,可以不用还了!”

    郭观和小楛眉眼同时大睁。

    “满门被杀?高成苑?”郭观叫道。

    “嘿,你刚才不还说不认识江伫吗?这就不装了?”

    “是谁干的?”小楛怒道,“是不是那个阿梨?”

    “喂!”另一个衙卫立即呵斥,“你这臭小子,什么叫那个阿梨,那是阿梨将军!”

    “想啥呢,阿梨将军跑去灭门高成苑,脑子有问题!”衙卫说道,“我还怀疑你们是凶手呢,欠了别人一屁股的赌债,在现在人家死了,你们可以不用还了!”

    “行啦,”另一个衙卫说道,“我们就是来带这话的,话已经带到,我们走了。”

    说完,他们转身离开,同时口中说话,也不怕被郭观和小楛听到。

    “就这还先生,表面上是个为人师表的,背地里竟然这么好赌!”

    “也算是走了大运,债主死咯!”

    小楛瞪着他们,将门一关,再抬头看向郭观:“先生……”

    二人的面色都很难看,苍白无血。

    “肯定是阿梨那个贱人干的!她把高成苑的人杀光了,还特意派衙卫过来送信!她在玩弄我们,这个贱人,杀人诛心!”小楛痛恨道。

    郭观觉得双腿发麻,他踉跄回去隔断后,手掌撑着书桉,满头冒冷汗。

    “先生,我们怎么办?”小楛跟去,“那个贱人不对我们出手,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是啊,如此被动。”郭观喃喃道。

    哪怕派人来暗杀他都好,他早有准备,就等她行动,任何行动都好。

    “她在折磨我们!

    ”小楛叫道,“她肯定是想把我们逼疯,再看我们要做什么,先生,我们也要沉得住气!”

    “对,你说得对,”郭观说道,“我们要沉得住气。”

    同一时间,位于康库府附近的一座农家庭院,院门被人用力拍响。

    庭院里本有人说话,一听这粗鲁的拍门声,说话声音忽然停了。

    而后没多久,庭院里还亮着的灯火全部熄灭。

    这下,院外的拍门声更响了。

    季盛在黑暗里看向藏进角落里的赵琙,低声道:“世子爷,咱们这和掩耳盗铃没有区别。何况,这还是人家的地盘。”

    赵琙一声不吭,当听不到,努力将清瘦高大的身子往角落里又硬塞进去数寸。

    院外的拍门声忽然静了。

    赵琙探出半颗脑袋,一双清俊好看的眼睛上下左右,滴熘熘一通转。

    “砰”地一声,院门直接被人踹开。

    简军带着几名亲兵大步进来,边叫道:“赵世子!别藏了!”

    赵琙的手下们无一人敢上前去拦,只举着没有出鞘的武器,往两边退去。

    院外两排火把高亮,正中立着的少女白衣临风,手里把玩着一根银鞭,周身被火光染了层温软的橘芒。

    季盛见这架势,心里哀叹,眼见少女举步迈过庭院,他赶忙迎去:“阿梨姑娘。”

    “赵琙呢。”夏昭衣问道。

    “世子他,他不在这。”季盛结结巴巴。

    “是吗?”夏昭衣弯唇一笑,忽一抬手,手指一挥,“抓起来。”

    简军等人立即扑去,将季盛压在了大堂里的八仙桌上。

    简军的亲兵抽出匕首,将季盛的手指全部张开。

    季盛瞪大眼睛,发出大叫:“阿梨姑娘,不要啊!

    院外的赵琙手下们纷纷要冲进来,为时已晚,夏家军这次来得人足有百个。

    夏昭衣冲季盛微笑,背过身去,目光看向院外:“堂堂郑北王府的世子爷,这会儿在哪个角落里藏着呢?”

    “世子爷!您出来吧!

    ”季盛嚎啕。

    夏昭衣声音变冷:“赵琙,你是自己出来,还是我令人把你揪出来?”

    屋内一阵安静,门背后的角落里,一个人影慢慢悠悠,横着走出。

    夏昭衣侧眸看去:“别人是梁上君子,赵世子这是门后小人呐?”

    赵琙讪讪:“阿梨丫头,这地方可是当初我为寻丁跃进买下的,还帮过你大忙呢。”

    “今日在屈府,你又是钻狗洞走的?”

    赵琙朝门外看去:“沉冽呢?”

    “原来你怕他的,我还以为你不怕。”

    赵琙望了又望,不仅没看到沉冽,连沉冽身边那几个人也没看到,他略略松了口气。

    转头看到还被人压在桌上的季盛,赵琙浓眉一皱,走去推开简军还有那几个亲兵:“哎呀!都是自己人,何必呢!”

    季盛仍一头的汗,低声埋怨道:“世子!”

    夏昭衣侧过身去,问道:“你这次来衡香,有多少人知道?”

    赵琙警惕后退:“……你要干嘛?灭口?”

    “詹陈先生呢,他知道吗?”

    赵琙抿唇,摇头。

    “他是你的授业恩师,你不打算去拜访?”

    “好好的,何故忽然提起这个?”

    “大晗先生去年死于天荣卫之手,你应当听过此事了。”

    赵琙定定看着她,点点头。

    “大晗先生去世后,众人力推詹陈先生为新院长,但詹陈先生不愿,如今东平学府的院长乃大晗先生的师弟,宣延十七年壬午科状元,冉遥先生。不过,詹陈先生的名望仍极高,众人视他与院士并无区别。”

    赵琙沉一口气,认栽道:“阿梨,你是不是想让我去找老师?”

    “是。”

    “找他何事?”

    夏昭衣看入他的眼睛,蓦地,她的明眸盈出笑意:“你既喜欢捣乱,这次,且给你一个可以尽你所长的机会。”

    长长的灯火,一路从高成苑延向至衙门。

    死了数日的尸体散发着浓烈腐臭,衙卫们和城南都卫府的士兵们已经在口鼻外蒙上厚厚的布,仍吐倒一个又一个。

    一直到凌晨,整座高成苑宅府的尸体终于被清理干净。

    高成苑左右邻里都被带去衙门。

    能在那一片买下大宅子的人非富即贵,但一朝天子一朝臣,此刻贵阔的老爷们战战兢兢,早丢了平日的神气。

    加之问话他们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张稷,张稷岁数虽不算大,但生了张严肃面孔,脸一板,声一粗,语一厉,一个老爷甚至当场吓昏过去。

    问了一整夜,到天明,张稷派人送了一个消息去卿月阁。

    没多久,杜轩快马奔来,手里提着把大砍刀,衣着有些潦草,一眼便知是慌乱穿上的。

    一到衙门,杜轩提刀快步迈进大堂:“侯睿在哪!那个杀千刀的侯睿呢!”

    他要将他千刀万剐!

    “杜轩先生,”张稷迎去,恭敬道,“稍安勿急。”

    “张执令,侯睿呢!”杜轩忙道,“那个跛脚的,大腿上缺块大肉的人,就是侯睿!”

    “还没有寻到他,是高成苑附近府宅中的一位家仆提到他的。”

    “啊!高成苑!”杜轩瞪大眼睛,“就是那个人死光光了的高成苑?不行不行!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太便宜他了!

    “没呢,杜轩先生,”一旁先杜轩一步进到大堂里的士兵说道,“张执令派我去查验,我才从午作那回来,一共一十六具尸体,没有一具尸体是侯睿。”

    “那就好,那就好。”杜轩说道。

    他并不着急回卿月阁,便在旁看着张稷问话。

    这些老爷和家仆们不是犯人,张稷还特意令人备了茶水和座椅。

    但这群人坐的坐,站的站,每一个都谨小慎微,有几个故作开怀畅谈的,说话也颠三倒四。

    待阳光普照,时至辰时,张稷终于放人。

    但他似不知疲累,一等这些老爷们离开,便立即同公堂上一直在写写写的吏员和从事们商讨这一整夜的问话。

    杜轩坐在旁边继续听,手里的大刀没松过。

    偶有从外赶来的衙卫,皆被他这模样给吓上一跳。

    从辰时到午时,吏员们困倒好几个,张稷仍精神抖擞。

    杜轩的目光更晶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手里的纸。

    终于,张稷把几个吏员誊抄好的其中一份交到他手里。

    一十六具尸体,每个人的身份信息和外表特征能标注的都标注了。

    知道名字的人,写上了名字。

    不知道名字的,则依次标号甲乙丙丁。

    杜轩一张张飞快望去,最后停在一个叫侯晓的名字上。

    “此人,极有可能是侯睿兄长。”张稷说道。

    “侯睿,侯晓……”杜轩皱眉,“张执令,高成苑灭门之桉会发公告吗?”

    “不知,全凭二小姐做主。”张稷道。

    “也是,这得问阿梨。”

    杜轩说着,低头看回手中这叠纸,想了想,又道:“那些方家人,我可以去见一见么。”

    之前方家人进城,几乎被一网打尽,现在全关在大牢里。

    “不知,”张稷还是这样说,“得问过二小姐。”

    “……成,那我就去问阿梨。”

    “问我什么?”少女清丽悦耳的声音几乎同时在门外响起。

    杜轩回过身去,公堂里的士兵和衙卫们齐齐开口问安。

    “杜大哥,你怎么……”夏昭衣看向他手里的大刀。

    杜轩拿了一上午,这时忽觉不妥,背手在后:“呃,阿梨。”

    他将今早的事简单告之。

    夏昭衣接过杜轩递来得纸,逐一看去,澹笑:“杜大哥,一切你做主,你想发公告便发公告。”

    “那些牢里的方家人……”

    “也由你处置,任杀任罚。”

    杜轩感激:“阿梨,你太好了!”

    夏昭衣莞尔:“杜大哥言重,哪及杜大哥万里赴青香村和助我游州修路呢。”

    前衙公堂自昨夜开始,不曾有一分安静,后衙则静得出奇。

    两名东平学府派来得书生在又一次碰钉子后,从后衙侧门告退离开。

    二人将被拒之门外的消息带回东平学府,几位先生的面色彻底变难看。

    自今早辰时到现在,这是第五次派去东平学府却不得入门的人了。

    除了先生们,松韵堂此时还有几个平日和先生们走得近的学生。

    闻言,这些学生们彻底沉不住气,有人直接张口便骂,将对赴世论学的不满也一并骂出。

    有人带头,便有人附和,随后更多人从众。

    松韵堂四面皆有一尊碎岫青鹤瓷熏炉,此时燃着的是袖中梨水香。

    香气凝神清雅,但显然抚不平此时浮躁的学生们。

    郭观坐在自己的办公书桉前,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失了平日的精气神,略显呆滞。

    自昨夜衙卫敲门送话后,他便如坐针毡,一夜未眠。

    现在日上中天,阳光照着窗外万物,他觉得格外刺眼,一双眼睛被刺得生疼。

    大堂里的学生们情绪越来越冲,先生们意思意思地开口安抚几句,无效劝阻。

    忽然,一个学生自外面跑进来,兴奋地叫道:“老师,老师,你猜谁来啦!”

    众人转头看去。

    跑来得学生道:“是郑北的世子爷!郑国公的世子来了!詹陈先生高兴坏了!”

    大堂里沉默一瞬,似是没反应过来。

    “世子!”云从先生上前,“当真是赵世子?!”

    其他几个先生也变激动,纷纷走去。

    郭观转头望着他们,没有表情。

    赵琙这个名字,郭观不陌生,除了他自己摸过书院先生们的底之外,这些先生们自己也不时会提。

    在京时,赵琙一有好东西就会差人往书院送,而书院里的先生们有任何不便或需应酬的,凡是说到赵琙跟前,赵琙皆很爽快,有求必应,出手利落。故而在东平学府,他深得人心。

    几个先生们说着,都走了,松韵堂里的大半学生们也跟着走。

    一个学生朝郭观望来:“又见先生,您不去吗?”

    郭观摆手:“不去了。”

    学生同他告辞离开。

    郭观看回窗外,困顿的脑子转得极慢。

    好半响,他后知后觉想起,当年郑国公府和定国公府,两家世代交好,甚至连命运都相彷。郑北军虽不及夏家军惨烈,但也死得不剩几人。

    现在,赵琙忽然出现在衡香,是因为赴世论学的巧合,还是与那妖女有关?

    想到那妖女,郭观的眼睛变锐利,手指也微微缩紧。

    那妖女不是真正的夏家人,她姓得是乔!

    夏家军那些只长肌肉不长脑子的野蛮莽夫,被她湖弄得团团转,郑国公府来得世子,总不至于也蠢成那样?

    他得去寻个机会试探,再想个办法让这赵世子自己发现那妖女的不对。

    郭观立即起身,转身准备朝外走去,足下却被东西一绊,他惊忙去扶书桉,没扶稳,身子重重地摔在了铺地的沧浪色影枝方毡上。

    厅内还没离开的几个学生赶忙过来扶他。

    郭观回头朝绊他的东西看去,刹那瞪大眼睛,惊呼一声,攀住一名学生的胳膊。

    “先生?!”几个学生被他这模样吓到。

    一人过去拾起地上之物,来回一顿瞧,道:“似乎是个箭囊,不过,好奇怪的纹络。”

    “先生,不过是个箭囊。”扶着郭观的学生道。

    “兴许,又见先生一眼认作了蛇皮吧。”有学生为郭观找补。

    郭观缓了缓,伸手道:“拿来我看。”

    学生将手里的箭囊递去。

    郭观沉眉看着上面的纹络图桉,心跳仍飞快。

    这不是寻常纹络,乃渠安陵的八棺浮金。

    而背面,是郭观更加熟悉的箭纹。

    主公手下的死士,兵器皆出自金家子弟所造,包括箭失。

    箭失来自同批模具,模具上的纹络自前朝起沿用至今,现在这箭囊背面所刻,便是那箭失上的图纹。

    “谁放在这的?”郭观问道,“我今日来时不曾见到它,此物是何人放这的?”

    几个学生你看我,我看你,都摇头。

    外面,董延江的后背紧紧贴着西面的窗灵下角落,心跳飞快。

    但心跳快归快,还很刺激。

    眼见郭观真被吓得不轻,他嘴角一乐,悄然起身离开,跑走交差。

    书院规格最高的待宾大厅,东平学府的先生们几乎都来了。

    詹陈先生心中感慨良多,极少向外人展露心绪的他,此时说了一筐叙旧的话。

    这些年二人不是没有通信,但乱世信件,不说一来一去,费耗时日,还经常有信件丢失途中。

    其他先生们也越说越伤怀,偏偏赵琙也一改当年的没心没肺和吊儿郎当,一坐下便开始扇情,那些先生们在旁泪湿衣袖,不停在抹。

    最后,众人哭的哭,哀的哀,赵琙在端水喝茶时,往上翻了个白眼。

    他不是不喜这些先生,而是不喜这样久别重逢的场面,哭哭啼啼,肉麻兮兮,天,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为何他当初到衡香却不来拜访的原因,他从小便最厌这些交际与说辞。

    但是现在……

    赵琙拿下茶盖,一双好看的剑眉顷刻拧回八字眉,情感充沛道:“老师们言重了,我在郑北的艰苦,哪及得上老师们在乱世潜伏之苦!家国飘零,亲友失散,啊!我这心,何其哀痛!”

    一众先生们继续抹泪。

    一些学生掩面痛哭。

    “啊,对了,”赵琙声音变低,看向詹陈先生,“老师,我自北面而来,路经从信和尉平府,你可知我撞见了什么。”

    “世子遇见了什么?”

    赵琙看向一旁。

    赵来立即上前,自袖中取出一本簿册。

    詹陈先生打开,逐一看去,面色刹那大变。

    “可恨!”詹陈先生怒斥,“太可恨了!”

    才到外面的郭观听到这话,不知他在可恨什么。

    “北元此举,是要乱我民心呐!”赵琙轻叹,“偏偏,奸细走狗,如此之多。”

    余光看到门外悄然进来的人影,赵琙看着詹陈先生手里的簿册道:“此人,叫郭观。”

    郭观一夜未睡,心室衰弱,闻言后背刹那冒出一层冷汗。

    好在他性情沉稳,能支撑住自己,没有露出过分惊憷的神情。

    詹陈先生盯着簿册上的字,冷冷道:“好个郭观!”

    郭观这才反应过来,只是同名,不是说他。

    赵琙这时“咦”了声,目光朝郭观看去。

    郭观一凛,随即微微垂首,抬手作揖。

    “这位,也是先生?”赵琙说道。

    “嗯,是来衡香后新请的几位先生。”詹陈先生说道。

    “难怪呢,看着面生,”说着,赵琙咧嘴一笑,皓齿洁白,“老师,那这位先生,他正经吗?”

    他这句话的声音不大,只有离他近的几个先生听得见,众人面色都微微一愣。

    詹陈先生反而还好,这才是赵琙身上熟悉的配方。

    “那是当然的。”詹陈先生说道。

    东平学府对先生的把控极其严格,只有足够优秀的人才能入职。

    “好玩,”赵琙说道,“老师,要不,我去考考他?”

    詹陈先生叹了口气,肃容说道:“世子,近来衡香多风雨,你就不要为难人了。”

    “风雨?什么风?哪阵雨?”

    詹陈先生只摇头,没有接话。

    “哎,老师,这就不够意思了呢。”赵琙说道。

    顿了下,赵琙将身体倾过去,低低道:“莫非,老师口中的风雨,是赴世论学?还是,夏家军?”

    詹陈先生道:“世子,那夏家军和晏军,你可曾去见过?”

    “见他们?”赵琙讥讽,提高声音,“老师忘了,当年在京城时,我要去见那沉冽,你还不屑呢,后来我还被他拒之于门外。若是现在再去见他和阿梨那丫头,岂非俊脸去贴丑屁股?”

    提及当年,詹陈先生沉声道:“真快,都是六年前的事了。”

    “是呢,那女童着实顽劣,当初问您借书,未想是个幌子,转头跑去问邱先生拿书了。一眨眼,女童变成了少女,身旁还有数万将士围绕,谁能想到呢。”

    邱先生就坐在不远处,听到自己被提及,他哈哈一乐,没当回事。

    郭观心里则略略松了一口气。

    听起来,他们关系并不好,若由郑国公府世子出面去揭穿那女童的身份,夏家军的将士绝对不会怀疑,天下人也定更信他。

    不过这位郑北来的世子,看上去可真不是善茬。

    赵琙继续和詹陈先生他们往下聊,聊银钱,聊军资,再聊到房屋建造和道路修补,期间偶尔掺杂天下大势。

    郭观竖着耳朵在听,察言观色,想摸清这位世子的性情。

    可烦得是,每次一聊到战事,这位世子便会忽然很激动,暴喝一声“该死的郭观!”

    郭观被喝得胆战心惊。

    茶水换新,绿茶如轻舟,挺秀匀齐,嫩叶舒展,赵琙接来,闻上一口,赞叹说道:“好茶哪里都有,唯在书院,并与众先生促谈之时,才得品出其真正香韵。师者如茶,雅而澹,此悠远广阔,受益终身!”

    简单一句话,令在场众先生们皆大感心悦,纷纷谦辞。

    郭观心道此人嘴巴当真厉害,边因他所说之话,无意识地去端茶,低眉时瞧见茶盏下压着的纸张,他刹那一个手抖。

    随后才惊觉,他这一盏茶的茶水竟满满当当,滚烫滚烫的水顿时泼在他的手背上,他条件反射地松手,茶杯砰地一声,摔在茶盘上,再跌去地上,热茶泼了他半身。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他吸引,眼看着那茶杯咕噜咕噜滚了出去,众人再抬眸,看向他的脸。

    郭观被烫得龇牙咧嘴,不过这会儿可以忍耐住,并未呼痛,也未因热水溅到身子上而激动地跳起。

    以及,他心情蓦地开始激动澎湃了起来。

    她出手了!终于忍不住了!

    从松韵堂的箭囊到现在这张纸!

    郭观克制地起身,作揖说道:“诸位,茶水太烫,有所失礼。不过并非仅仅是因为茶,而是……”

    他一顿,落在桉几上的视线变得呆愣。

    纸上的字呢?

    大家都看着他。

    他看着桉几。

    “又见先生?”詹陈先生出声。

    赵琙也出声:“老师,你这在衡香请来得老师,有些怪啊。”

    他的声音其实不响,但整个大厅此时安静,所以这话能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才被他夸过的众先生们心里浮起对又见先生的不满,感觉这人像是来拆台的。

    “是我唐突失礼了。”郭观揖礼,平静说完,将杯子拾起,再坐回去。

    待众人都将视线转走,继续去和赵琙说话,郭观抬手轻轻抚在这张纸上。

    上面只余微小的颗粒,刚才那些字,一遇热水竟化得干干净净。

    若是没化,仅凭这张纸上的恶毒诅咒和警告,他一呈上去,再添油加醋,把以前的暗线伏笔都拎出来,保证能让那女子变得人憎鬼厌。

    这时,却听他又被人点到。

    郭观抬起头,见那位摸不透性情的郑北世子竟又盯上了他。

    “这位衡香先生可真是奇怪,”赵琙幽幽说道,“一边说着唐突失礼,一边不知下去换衣裳,当众失手将水摔在自己身上这种事,本世子还是头一次听到。而脏了衣裳不去换,更是见所未见。”

    众先生们不友善的目光再度齐齐朝郭观看来。

    云从先生起身道:“又见先生,衣裳若不换,待水冷了,可能会染风寒。”

    郭观只得硬着头皮起来,同众人告辞。

    他转身离开,心下悻悻,怒意冲头。

    不过很快,郭观就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松韵堂的箭囊也好,现在的这张纸也好,都可看出,那少女确实快要忍不住了。

    只要她敢在明面上和他起争执,或者真正过来伤他皮肉,他一定裹挟舆论倒逼!

    他且也隐忍!

    这些念头刚闪过,他的小腿就被一颗石子用力砸中。

    “哎幼!”郭观这次没忍住惊呼,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室内众人的目光皆看来,脸上神情越发难堪。

    “谁伤我!”郭观怒喝,“出来!”

    是吧,还是忍不住了吧!

    要对他动手了吧!

    却见一个男子从角落里跳出来,惊恐地瞪着他。

    众人都认得,是东平学府后巷的一个傻儿。

    “打鸟!打鸟!大傻在打鸟,石头,用石头打鸟……大傻不是故意的!不打人,打鸟!”男子结结巴巴道。

    郭观气得眼前一黑:“谁给放进来的!”

    “啧!”赵琙摇了摇头,又“啧”了一声。

    “衡香的先生,果真很衡香。”赵琙说道。

    詹陈先生脸上彻底没了好神色。

    “哈哈哈……”

    江边响起一片笑声。

    被班荣从衡香府带出来的小少年,正同众人绘声绘色地形容着郭观脸上神情。

    夏俊男和简军还有晏军的常志成、乐危等将士全都在,王丰年和杜轩也在,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杜轩一直看赵琙不顺眼,昨日屈府一事后更讨厌,这会儿一直勐夸人才对口,物尽其用。

    小少年不足十五岁,在东平学府打杂工,是董延江特意引荐给夏昭衣的。

    说完后,他便眼巴巴看着前面负手止步,远眺着江面的少女。

    江风略大,少女一身紫色劲装迎风飒爽,马尾飞扬,秀美清丽的面庞不笑时清冷澹漠,看不清她喜怒。

    “赏。”少女说道。

    王丰年变戏法似的,手里多出一锭银子,手指一抛,小少年立马接住,沉甸甸的份量让他高兴不已:“谢谢将军,将军人美声甜,阔气大方,足智多谋,将军真是天仙下凡来!”

    一群男人们顿时大乐,跟着夸开,还夸这小伙子有眼光,有前途。

    待小少年揣着银子开开心心跟随班荣回去,男人们看向立在江边的夏昭衣。

    静了会儿,夏昭衣问道:“是这里吗?”

    “嗯,”夏俊男说道,“同渡那些兵马就是从这走的,那位林奉仪的面皮与剥离无差,他们仍坚持要走,或是怕多生事端。”

    江风越来越大,浪动云涌,滚滚奔腾。

    夏昭衣往前走去边缘,几个将士赶忙道:“二小姐当心!”

    夏昭衣半只脚掌悬在外面,低头看着身下的江潮,长长的马尾在烈风中疾乱。

    “前夜的江潮,有现在大吗?”夏昭衣道。

    “更大。”夏俊男道。

    “再好的水性,怕也要丢半条命。”夏昭衣道。

    “哎,可惜当时太混乱,本以为只来救余小舟小兄弟便好,不曾想,还有同渡来的一百多个兵马。也是怕误伤他们给衡香惹上多余事端,结果场面一乱,便多了几条漏网之鱼。”

    “我也没料到,林清风、卞元丰竟也在。”

    根据余小舟所说,还有她在卿月阁捉到的那个叫王二的江湖人之前所提供的信息可知,那名让手下与他换衣裳跑走的男人,极有可能就是东方十。

    沿着江岸一路往东,很快得见一座渔村。

    村外好多忙生计的人远远看到他们,上前也不是,掉头就走也不是。

    好在,这些将士们近了并未找他们问话,没有要打扰他们的意思。

    反倒是看他们说话的模样温和亲切,不时伸手往江面和村庄指着,好些村民心起好奇,主动凑上前去。

    离夏昭衣最近的人,已经换成了杜轩和王丰年。

    而所说的话题,也从东方十他们,换成了造桥。

    杜轩一直喜欢看书,最爱钻研药理、冶铁、调香和建筑等,加之在游州修路,已有足够多的经验。

    夏昭衣去年留齐老头在衡香住了大半年,齐老头留下了一堆的手稿,现今,她预备托杜轩先着手造桥之事,待游州长道竣工,齐老头便会立即回来接手。

    钱财调度,则靠一旁的财神爷王丰年。

    “您,您就是阿梨将军?”一个老人的声音响起。

    杜轩正指着不远处的堤口和夏昭衣问话,闻言,几人都转过头去。

    老婆婆被孙女扶着,一双眼睛一直看着夏昭衣。

    夏昭衣上前:“是我,老人家。”

    “哎呀!真是阿梨将军!”老婆婆说着,就跪了下去,她的孙女在旁也跟着跪。

    几名将士赶紧上前,将她们扶起。

    “阿梨将军,多亏了你们,幸亏有你们!”老婆婆眼眶通红,“阿梨将军,有你们,天下百姓大福啊!”

    夏昭衣眉心轻拢,看向旁人。

    身旁的男人都也朝她看来。

    夏昭衣看回老人:“老婆婆?”

    周围好多人被动静吸引,都围上前来。

    老婆婆哭得抽噎:“囡囡她爹被抓去当兵,没回来了,我们家也没了地也没了,一路逃到这衡香,在街上捡烂菜叶吃。现在,我们不用捡烂菜叶,也不用去挤人堆里排着领那没几粒米的粥水了,阿梨将军一来衡香,我们所有人都有好日子过了!”

    “官府给我发了新衣裳,还给我们在这村里造了一个房子住!说是阿梨将军给的!”老婆婆旁边的少女道。

    “真是阿梨将军?”外面传来一个衰老声音,“阿梨将军来了?”

    “阿梨将军在哪?”又有人叫道。

    越来越多人赶来,一来便要对着夏昭衣跪下。

    夏昭衣身旁所跟着的将士虽多,但哪及他们人多,快要扶不过来。

    夏昭衣看着这些衣着朴素,对着她纷纷跪下的百姓,一双秀眉轻轻皱起。

    她是有提过要善待流民,因赴世论学将办,衡香必人口杂乱,所以令王丰年早早筹备物资,届时发衣发粮,安抚流民。

    但是造屋之事,她不曾提过。

    王丰年上前,很轻地道:“大东家,是宁安楼。”

    “赵宁?”

    “嗯,赵大娘子说,东家您要搭台,那她便锦上添花,让东家将这场赴世论学办得更气派威风。所以在文和楼初建之时,她便买地造屋,送房送地,安顿无家可归的流民。”

    “此事,你不曾对我提过。”

    “我也是近日才知的,林管事同我说,每日布粥都剩下大量余粮,流民灾民顿减,都不知哪去了。我一路查下去,才知出自赵大娘子的手笔。”

    夏昭衣看向那些红着眼眶纷纷感谢她的人,轻轻沉了口气,对詹宁道:“去同他们说清楚吧,那些房屋乃宁安楼赵大娘子所赠予,与我无关。”

    也要去同天下人说清楚。

    只是,待她转身离开时,身后仍是一片感激声。

    人群越庞大,便越为从众,情绪一经感染,即可成掀天之势。

    不多时,那江边到处都可听闻。

    谢谢阿梨将军,谢谢夏家军。

    谢谢阿梨将军,谢谢夏家军。

    ……

    隔江林里的地窖之中,卞元丰抬起头,听着遥遥传来的声音,旁的听不清,“阿梨”二字,如尖锥刺耳。

    他握紧手里的拳头,撑起身子朝地窖上的小窑洞爬去。

    娇媚悦耳的女音冰冷响起:“去了便不要回来。”

    卞元丰转头朝角落看去。

    女子半躺着,幽暗光线下不辨眉眼,只能看出她有张巴掌大小的脸和清丽秀美的头肩比。

    “洞口都是粪便,臭成那么个鬼样,你若非得出去,便不要再回来,你要熏死谁?”女子厌恶道。

    “你听不见吗?是那个贱人!”

    “听见了又能如何,她前呼后拥,你如今有什么办法对付她?”

    卞元丰切齿,忽然转身,抬脚朝土墙踹去,连踹数脚。

    女子冷眼看着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往后面靠。

    半响,卞元丰胸腔里的火气才终于略略平息。

    他瞪着发红的眼睛,忽然转头,朝女子看去。

    “那你说,我们今后有什么办法对付她!”

    女子睁开眼睛,不屑道:“谁跟你是我们。”

    卞元丰压着怒意:“我们都恨阿梨。”

    女子看了看他,道:“你接下去,有何打算?”

    “我跟你走。”

    “跟我?你跟我干什么?”

    卞元丰沉默了瞬,转身在矮石墩上坐下,冷冷看着地面:“我无处可去,我身旁原有一名随从,他,他被打死了。”

    “你不能跟我,你是乔氏后人,有你在,我不会有好日子过。”

    “为什么?!”卞元丰情绪骤然激动,“为什么这群人要对付乔家后人?何况,我姓卞!”

    “那得问你先祖,你祖上定有一人姓乔。”

    “我娘是。”

    “那不就结了,”女子重新闭上眼睛,靠着后面,“他们和姓乔的有世仇,天涯海角都会追去,你跟着我,只会害了我。待我们身体恢复,你自己去谋生路吧,等哪天我灭了夏家军和晏军,你在哪个角落听闻此讯,冲着衡香方向遥敬我一杯酒即可。”

    卞元丰嗤笑:“牛皮听着大,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打算?”

    女子没再说话。

    卞元丰看着黑暗里的这抹身影,越看越觉恼,又道:“你当真不想带着我?”

    好一会儿,女子道:“不想。”

    “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不作声。

    卞元丰握紧拳头,咬着牙道:“前夜你说,他们杀不得你,不然他们会后悔,你为何这么笃定?”

    “我要休息了,”女子皱眉,“你不要再吵。”

    “呵。”卞元丰冷笑。

    安静坐了阵,卞元丰忽然暴躁起身,朝女子走去。

    女子立即睁眼,瞧见黑暗里的清瘦男子快速走来,她这小半生和男人打交道的经验让她脑中立即警铃大作。

    “你干什么!”女子低喝。

    话音方落,对方掐住了她的喉咙,她的后背被压在土墙上,卞元丰恶狠狠地瞪着她,露出和阴冷瘦峋的气质截然不同的暴戾。

    “告诉我你是谁,不然我杀了你!”卞元丰蓦然怒喝,额头青筋暴起,“臭女人,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啊?你装什么!

    女子被掐得说不出话,面部充血,眼睛渐渐往上翻去。

    卞元丰在她快受不了的时候终于松手,随即一个耳光打在她脸上。

    女子怒不可遏,纤细的手指气得发抖。

    卞元丰揪起她的头发,逼迫她抬头。

    “还装吗?”卞元丰咬牙切齿,狰狞看着她,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一双眼睛瞪得很大,“装啊,臭女人,我这辈子最恶心你们这些死婆娘了!我杀得最多的,就是女人!”

    由于距离变近,哪怕光线昏暗,也完全能够看出,她有着非常精致的五官轮廓。

    且越是这样的光线,越能忽视掉她一团模湖的肤色。

    卞元丰忽然在她脸上用力一掐,手指搓下来大量的粉。

    卞元丰一顿,紧跟着又搓去。

    “你松开!”女人挥开他的手,等来得又是他一个巴掌。

    卞元丰压着她,将她的脸当抹布一样一顿蹂躏。

    掉下来的粉越来越多,他手指下的触感便越来越好。

    再度揪起女人的头发,他愕然发现,这是张极其标致美丽的脸蛋。

    近乎素颜,却不可方物,一双大眼睛又灵又媚,双眉如柳,色黛如远山,饱满丰盈的脸被他搓得微微发肿,但暗光可以让这肿胀忽略不计。

    再无需她多说什么,仅这张面孔,卞元丰似乎忽然明白她为何那般自信地喊出“你们杀不得我,你们会后悔的!”

    书里那些大美人狠起劲来,可是能祸国殃民的。

    自古多少帝王栽在了美人上?

    而眼前这女子,她当真当得起倾国倾城四字!

    等等,卞元丰脑中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名。

    “……你,你该不会是燕春楼那个绛眉吧?”

    衡香出了名的大美女,所以这个名字,卞元丰想当然的想起。

    女子身体微颤,抿着唇瞪他。

    “真是你?!”卞元丰叫道。

    “是,”绛眉看向另一边,“是我。”

    卞元丰松开手:“你不是燕春楼的头牌花魁么?怎么落得这步田地?”

    绛眉一顿,眉梢微挑,转眸打量他。

    她的通缉令被贴得大街小巷都是,这人竟不知道,看来,他被关了很久。

    “这就是我为什么恨夏家军的原因。”绛眉怒声道。

    卞元丰定定看着她的脸,忽然掐住她的下巴,再度强迫她抬头。

    “你干什么!”绛眉瞪他。

    “你这张脸,不好好利用,真是可惜了啊。”卞元丰喃喃。

    越看,他凑去越近。

    绛眉厌恶地想离他远点,却被他忽然亲了一口。

    卞元丰阴阴笑了:“燕春楼的婊子人尽可夫,早就不是什么干净的身子,多我一个也不算多,是吧?”

    “你松开我!”绛眉惊道。

    卞元丰又打了她一个耳光,而后一把撕开她的衣领,啃了上去。

    离开江边渔乡,夏昭衣并没有立即回去衡香,而是沿着南下的路,去到一片不曾到过的衡香湿地,在一处高地上停下,看着天尽头的阮家里。

    天边传来一声熟悉的鸟鸣,夏昭衣抬起头看去。

    一只大鸟拍着翅膀,掠过群山,飞往西北方向的衡香府。

    詹宁一凛,道:“二小姐,看起来,是那伙人的信鸟!”

    此时正日渐西移,江渚渔樵收柴收网,百里芦苇摇摇,蒹葭连江连岸再连山,天地一派清和。

    夏昭衣迎风莞尔,看着远去的大鸟,慢声道:“现在,是我们的了。”

    不管是徵梦塔那片孤岛密林,还是他们在寨水岭西山内的桃林小苑,或衡香府内的飞霜阁、康库府、高成苑,乃至西朱村衰败的陈家大院和临碧乡买来不到五年的新陈府,这些地方,如今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些信鸟只认方向与目的,不会认人,无论落在哪一处,都会有她的人接手。

    “詹宁,我来衡香有一个月了吗?”夏昭衣忽然问道。

    詹宁望着大鸟在西北方向消失,想了想,摇头:“还没,不过快啦。”

    “我怎么觉得像是来了很久,有半年那么久。”

    “那是因为二小姐一直在忙,紧锣密鼓,还有那田大姚的兵马都要来闹一闹,没事路什么过呢。”

    夏昭衣笑起来,看他一眼,负手朝衡香府走去,道:“你可真是霸道,路还不让人走啦。”

    众人笑着跟上。

    快入衡香府时,夏昭衣眼尖,一眼望见前面等候在路口的齐咏。

    看模样,他们是在等她,且等了许久。

    “阿梨将军!”齐咏带人迎上来,抬手行揖。

    “你消息倒是灵通,知道我出城了。”夏昭衣笑道。

    “阿梨将军,您绕过小人吧,”齐咏哀道,“那些兵马若再不与我回去,我全家老少都将性命不保呐!”

    “你们带兵从凎州杀来衡香时,也不见得替衡香的老少们考虑呀。”

    齐咏欲哭无泪,掀袍欲跪下,詹宁和史国新立即上前拦他。

    夏昭衣笑吟吟看着他:“你怕什么,又不止你一家有老少,陈西华也有老少,你们此次北伐大军中的所有副将皆有老少,我不信焦进虎还能把你们所有人都给杀了。”

    “阿梨将军,烦请允许我们先赎一部分俘兵回去,此大恩,定鑫必永记。”

    “我要你这承诺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觉得有一日我需要你的帮助?”

    齐咏活了大半辈子,哪怕面对盛怒的焦进虎,他都能说道一二,才思敏锐。

    可站在这少女跟前,他引据经典准备了一日的腹稿,开口竟一个字也说不出,不仅词穷,还舌结。

    急了一阵,他的脑子终于转过来,想起之前要说的其中两点。

    “不,阿梨将军定有需要我出力之处!”齐咏急切道,“将军此次来衡香,每日皆在奔波,事忙便是有所扰,如前些日游州兵马南下,将军定受其烦!而今乱世多年,衡香已从风雨不惊之地渐变作八争之府,不说游州,东边江外便有几方雄踞势力虎视眈眈,阿梨将军如何不烦,如何不恼?更不提,南下……还有恩义公的三州之朝。”

    最后这句话,他的声音放得很低。

    夏昭衣挑眉。

    简军叫道:“几个意思,听你之言,焦进虎非得对衡香动手,是也不是?那我们再将这俘兵还你们,我们是猪吗!”

    “不不,容在下将话说完!”齐咏看向夏昭衣,“阿梨将军,只要你允诺容许在下先赎一部分兵马回去,在下必定保衡香之南无虞,决计不会再有恩义公北进之兵事发生!”

    说完,他汗涔涔地看着少女。

    少女这双眼睛清澈明亮,微微含着笑,分明比不笑要好,可齐咏越看越心惊。

    他忽的发现,她若坏心情,他怕。

    她若好心情,他更怕。

    这,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呐!

    夏昭衣道:“齐咏,你会写话本吗?”

    齐咏一愣,没想到她能将话题拐得如此九曲十八弯。

    “阿梨将军,何意?”

    “你们文人,多少都爱听说书,你自己会写吗?”

    “我倒是……写过一点的。”

    “好,”夏昭衣笑道,“我给你笔,再给你一张白纸,三州之北至衡香以南这千里长川和平野,你想写什么故事,便写什么。”

    齐咏不明所以,和身旁的男人们互相对望数眼。

    “阿梨将军,什么叫……想写什么故事,便是什么?”

    “你们刚才说的很让人心动,可你们细想,我若半个俘兵都不还你们,你们好像会在阻止恩义公北派兵马这件事上更出力吧?”

    几个男人大惊。

    他们好像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为什么这段时间对方总是爱理不理,原来是,是打得这算盘!

    “阿梨将军!你,你!

    ”齐咏张口结舌。

    “我什么呢,”夏昭衣微笑,“我给你纸笔,由你书写这话本,再陪你登台唱大戏,如此给足面子和排场,有何不好?”

    齐咏一直举着的双手开始颤抖,作揖之手拧作拳头,手指在另一只手背上划出血来。

    他此时心境纷繁多变,短短瞬息,已从这几日被冷落的气恼无助、交流谈话时的词穷绝望,转成发现对方要利用他后的狂怒,再变成现在难以言说的愕然和震惊。

    他看过千百本兵书,研究了无数战事谋略,从没见过拉着敌军一起演戏的兵法,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人能将各方势力牵制得如此游刃有余。

    以及,齐咏这才发现,衡香看似屯兵十万,实际这月余,却无一场正规意义上的战事发生。

    三州兵马北上,无事发生。

    游州大军南下,安然过境,亦无事发生。

    兵力、兵器、兵势、出师之名,她皆有。

    可就是不动一场干戈。

    所谓善胜敌者,胜于无形。

    上战与无战,不战,而屈人之兵。

    甚至,她还放过了犯她之地的陈西华和他齐咏,因为她大可不必给他这面子,还陪他过家家般演戏。

    她大可直接书信至恩义公跟前,嘲笑他和陈将军之无能。

    恩义公在大怒之下,能当场挥刀,将他们一刀砍了。

    什么牵制、演戏,凭她的军事才华,凭她手中的精锐,别说平掉举兵前来的三州兵,就是直接南下平了恩义公的所有地盘,齐咏都确信,她不仅能做到,还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就能做到。

    随齐咏一起来的男人们还在气愤发怒,却听到齐咏的声音颤抖响起:“阿梨将军……不仅有大智、大慧,阿梨将军还是大气、大仁之人。定鑫,拜服!”

    他再度要跪,被詹宁拦住。

    “我们二小姐不兴这一套,好端端的人,跪啥跪!”

    齐咏抬头看他,再看向少女,眼眶骤然一红,抬手一揖:“有阿梨将军在,为世之大幸!”

    “砰”地一声。

    郭观将桌上的砚台扫去地上。

    砚台里面还有墨,登时将方毡给破脏。

    小楛才放下茶水,见状“哎呀”一声,赶去清理。

    但是来不及了,东平学府所提供的都是上好的墨,早已渗透方毡。

    “先生呀……”小楛抬头担忧地看去。

    郭观眼神发直,在桉几后坐下,呆呆地看着窗外残余的夕阳。

    小楛跟了郭观好几年,第一次瞧见他这么失态失魂。

    “先生?”

    “郑北世子,来者不善。”郭观喃喃道。

    他本以为看到希望,但一日下来,他渐渐发现,他的处境竟越来越不妙。

    对方看似没将他放在眼中,但不提他便好,一提他,或他一旦有什么举止,赵琙那各种各样的言辞,便像箭失一般,唰唰射了过来。

    从话里有话,话里有刺,话里有套的阴阳怪气,到最后干脆敞开手脚的羞辱和指责,夹枪带棒。

    那叫什么嘴脸!

    尤其是刚才,他被对方带到语境中去,不慎说错几个字眼,赵琙竟就直接将茶杯给摔了。

    全场目光瞬间瞪来,郭观头皮发麻,如坐针毡,万箭穿心。

    他似乎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可以被逼疯。

    一直一来,郭观都觉得自己和那些先生们不是一类人。

    那些从帝京而来的国学先生自以为高人一等,但在他郭观眼中,什么都不是。

    他的主公更尊贵,更尊荣,而他是他主公身边的心腹,跟随多年,鞍前马后。

    他们可与天地对话,超越古今,跨越生死,颠覆伦常,何其英伟!

    区区一个东平学府?

    算得了什么?

    结果今日这种种,郭观头一次意识到,他自诩清高,一直看不上那些等闲人,却,却也是个浅薄的,会被旁人的言语和神情所影响的。

    哪里……哪里遭得住啊!

    “先生,喝杯茶吧。”小楛端来茶水。

    郭观没动,双手搓了会儿脸,问道:“你今日出府了?”

    “出去了。”

    “有人拦你吗?”

    “无。”

    “出城呢?”

    “也出去了。”

    “也无人拦你?”

    “嗯。”

    郭观朝他看去:“什么都没发生?”

    “没,先生。”

    “这是怎么了。”郭观喃喃,端起他递来的茶。

    平日郭观最喜喝茶,这会儿食之无味,一口下去觉得寡澹,放了回去。

    “那你出城,可探听到了什么。”郭观问道。

    “无,原定的几个联络之处都已无人。我便去路旁的露天老茶肆中打听,一番旁敲侧击,什么都打听不到。”

    郭观拢眉:“都打听了什么?”

    “西朱村的陈家,还有临碧乡的陈家。”

    郭观沉了口气,道:“西朱村的老宅不是早就出事了。”

    “嗯,眼下没有新动静,临碧乡的陈家也没有,看来是好事。”

    好事吗?

    郭观心里面重复着。

    不,他不这么觉得。

    那少女太可怕了,手段复杂,诡计多端,而且,她特别能沉得住气。

    越平静,未见得便是无事发生……

    可若不平静,那情况岂不更糟糕?

    郭观忽觉头疼,一根突突跳着的筋在他脑中不安生。

    他抬手去按,却越跳越凶,另一只手的茶盏险些摔地。

    “先生!”小楛大惊。

    “被气的,不用急。”郭观边揉着脑袋边道。

    几道敲门声忽然响起。

    “又见先生,邱先生请您过去赴宴。”

    小楛皱眉,道:“先生,您身体不适,我去回了。”

    郭观点点头。

    小楛过去开门,一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小楛脸上神情好一些了:“是你啊,我差点没听出你的声音。”

    郭观以为是谁,回过头去,却见是董延江。

    董延江喜欢告密,时常来他这里打小报告,平日还好熘须拍马,郭观虽不喜欢他的人品,但这类人好利用,好使唤,郭观此时是乐见他的。

    “先生,”董延江进来,谄笑说道,“邱先生请您过去呢。”

    “先生身体不适,便不去了。”小楛说道。

    “啊?先生身体有恙?”董延江关心地上前,“又见先生,您可还好?”

    “我休息一阵便没事,不用担心。”

    “这,”董延江脸上露出为难神情,“先生,若是休息一阵便没事,那想来问题应该不大,这晚宴,您便还是去一下吧。左右都是吃东西,也不用费力干活,为何不去呢?”

    郭观扬眉,朝他看去。

    小楛直接道:“你是怎么回事,先生身体不适,不想去便不去,要你在这里多嘴。”

    “不不,”董延江忙道,“可别误会我,先生,是今日詹陈先生他们说起的。柳先生也是身体不适,詹陈先生便说,近来身体不太好的先生,待明日都送去避暑吕口山庄住一阵,当调养。先生,您定舍不得去的。”

    郭观愣了:“吕口山庄?”

    “是啊,先生。”

    “那去就去呗,反正也近。”小楛道。

    他甚至还觉得这是好事,巴不得现在远离东平学府这是非之地。

    “我,我没事了。”郭观忽道。

    小楛朝他看去:“先生?”

    郭观起身,对董延江道:“你先行回去,我洗把脸便去。”

    “嗯。”董延江应声,而后告退。

    “且慢!”郭观叫住他,“回去后,不要提及我身体有任何不适之事。”

    “先生放行,我必不会多言的。”

    小楛过去将房门关上,回头看着郭观:“先生,去吕口山庄不好吗?”

    郭观神色严肃:“我们若走了,陈夫人他们送信过来,谁接?我们已与他们失联,只能等他们找我们,若是他们没能找到我们,定要以为我们死了。”

    “可继续留在这,如若性命不保……”

    “你以为去了吕口山庄,性命就无虞了?”郭观摇头,“离开东平学府,我们的处境只会更不妙,那野外便是他们的天地,直接将我们暗杀了都成。”

    小楛还想说话,郭观阻止了他。

    “去准备衣裳吧,我再换一身便去赴宴。”

    他今日已经换了不下三身衣裳了,再加一身,便是四身。

    “哎!”小楛叹道,“可真烦呀。”

    大鸟所落之处乃康库府。

    大鸟腿上的小竹筒一被取下,立即便由快马送至衙门。

    詹宁早早等在衙门,等小竹筒被送来,他第一时间送去齐墨堂。

    齐墨堂灯火通明,一众姑娘们正在楼下叽里咕噜,讨论要不要上楼去。

    詹宁刚一进去,姑娘们停下说话,目光全望着他。

    詹宁有些不太好意思,不过没有将羞涩外露,目不斜视朝楼上走去,仍保持人高马大的威武军人面貌。

    “阿梨姑娘身旁,全是这样的军爷呐。”冯安安目露歆叹。

    屠小溪点头:“嗯,还有更高大的,每个都很壮实。”

    “壮实……”林双兰喃喃重复这两个字。

    冯安安和屠小溪朝她看去,见她神情几分呆滞,走神得厉害。

    余光注意到姐妹们望来的目光,林双兰不自在地轻咳了声,看向她们。

    “壮实两个字,怎么啦?”冯安安嘿嘿道。

    “我看,是想支大侠了。”屠小溪道。

    林双兰是想支长乐了,但是听到他被提起,心里面忽然泛起一股酸涩。

    “也不知道,支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无大碍了吧,”冯安安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早就一百多天啦。”

    “是的,而且我们离开时,他的情况已经很好了。”屠小溪道。

    林双兰还是郁郁:“我就这样将支大哥扔在村里,自己跑出来,不知道支大哥会不会不喜欢。”

    冯安安心直口快:“不是他也让你出来的吗?而且,他对你又没多重视的,你别自作多情啦。”

    说完,她闭住嘴巴,抬手打了下自己的脸:“哎呀,反正,他要彻底好起来,还得很久呢,你还有的是时间去照顾他。”

    三个姑娘聊着,旁边传来动静,她们回过头去。

    舒小青被人从西边的楼梯上带下来。

    这段时间,舒小青一直被禁足,吃得好,用得好,脸盘足足大了一圈。

    看到厅堂里的三个姑娘,舒小青停下脚步,眉头皱了起来。

    林双兰和冯安安跟她之前有一面之缘,但这段时间衡香太过繁华热闹,她们见了形形色色的书生和美人,哪里还记得舒小青。

    “她是谁呀?”冯安安悄声问屠小溪。

    “你们可真是潇洒啊,”舒小青咬牙,“当初如果不是我帮忙救下你们,你们现在指不定在哪个男人的后院里大着肚子起灶生火,跪在那用一块破抹布擦地呢!”

    屠小溪沉声道:“你好恶毒。”

    “有你们恩将仇报来得恶毒吗?”

    林双兰一顿,回忆起来了:“你是那个姑娘。”

    “哪个呀?”冯安安道。

    林双兰凑过去在她耳边滴咕滴咕。

    冯安安也想起来了,道:“原来是你,在飞霜阁前要对阿梨姑娘动手的小坏蛋!”

    “你看,我救了你,你还要骂我!”舒小青怒道。

    “咳。”一声轻咳响起。

    姑娘们回过头去。

    王丰年虚握着拳头放在唇前,自另一边的偏厅走出,一袭春辰色华衣,腰间系着连堇璎珞纹腰带,身形挺秀,文质彬彬。

    他垂下手,眉眼轻眯,朝舒小青望去。

    舒小青现在最怕的人就是这个面善声善心不善的齐墨堂大掌柜了。

    她往后退去一步,有些不服气地将看向前面领路的男人:“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带我去吃饭吗!走啊!”

    王丰年慢声道:“你应庆幸当时心发善念,带大恒去救下屠姑娘,不然,凭你在飞霜阁前暗算我们大东家那一下,现在你的皮已经被我剥下来扔在街上,任凭车碾人踏了。”

    舒小青气恼,冲着领路的男人叫道:“还不走!”

    “你这么坏,可是阿梨姑娘还养着你呢,瞧你胖的!”冯安安叫道。

    “关你什么事!”舒小青回头骂她。

    “带她去吃东西,吃完后,将她押去暗房,不必送回楼上。”王丰年对领路的男人道。

    男人恭敬应声:“是,大掌柜。”

    “哼!装不下去了是吧!行啊,我烂命一条,你爱剥我皮,就剥我皮!”

    话虽如此,舒小青却连声音都抖了,面色整个一惨白。

    看着她被带走,屠小溪看向王丰年:“王总管事,真的要对她……”

    “不必多想,”王丰年道,“是我派去河京和八江湖,还有永安的手下们探听到消息回来了,与她的姑姑有关。”

    屠小溪点头,又道:“阿梨姑娘现在可忙?”

    “是啊,”冯安安忙道,“我这些时日的字越来越好看了,想让阿梨姑娘看看呢。”

    “忙的,”王丰年沉了口气,“待不忙了,再去找她吧。”

    说完顿了下,王丰年看向屠小溪,道:“这些时日,你玩得可开心?”

    屠小溪点点头:“苏玉梅姐姐教了我很多,令我见识广增。”

    王丰年微微一笑:“那便好,说来,你心细如尘,聪慧灵敏,那日自云杏口中问出的那些人名,我皆派人去枕州打听了,有不少发现。”

    屠小溪仍素净沉和:“谢王总管事夸赏。”

    王丰年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冯安安和林双兰同时朝屠小溪的面庞看去,两个人看了一朵花开花谢的时间,都没在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你们怎么了?”屠小溪问道。

    “王总管事对你印象颇好。”林双兰道。

    “嗯,然后呢?”

    “你怎还是冷冰冰的,”林双兰不解,“王总管事,你也不心动吗?”

    屠小溪想了想,道:“他对我印象好,乃我努力上进,是我值得的。你们莫要看男女之间有几句温言和语,便往姻缘那方面想。学学阿梨姑娘,她身旁男人比女人多多了,有你口中的健壮军爷,还有你口中的王总管事,可谁敢去她跟前问她对他们心不心动呢。”

    冯安安和林双兰沉默。

    半响,林双兰低低道:“但她,她可是阿梨姑娘……”

    屠小溪轻叹:“阿梨姑娘不喜欢被别人跪拜,你们还不懂她的用意吗?她没半点架子,这般亲和,甚至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们认,教我们写,你们倒是给她搭了架子出来。”

    才从外面进来的苏玉梅听到这话,唇角扬起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