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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的这么说的?”夏昭衣笑道。

    苏玉梅点头:“我不想打扰她们,所以绕了另一边上来的。”

    “真好。”夏昭衣欣慰。

    苏玉梅看着她比楼下那三个姑娘还年小的面庞,可她说出这话,苏玉梅却不觉违和。

    “真正好的,是阿梨姑娘,”苏玉梅澹笑,“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芝兰之室,步近而香。”

    想到屠小溪的出身,夏昭衣摇头:“不是的,屠小溪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在我去到青香村之前,她便已是如此,与我关系不大。”

    “她的身世,我倒是自林双兰和冯安安那听闻过,委实坎坷。”

    说着,苏玉梅眼睛一转,忽道:“阿梨姑娘,不若,你提携提携她?”

    “提携?”

    “嗯,她如此聪慧用功的一个姑娘,心志坚定,且有大义,而且,你也很喜欢她。”

    “提携。”夏昭衣低低重复这二字。

    她身边不缺人手,别人求才若渴,她身旁之人甚至有才而无处用。

    可是,这样优秀的一个姑娘,夏昭衣又的确想为她做点什么。

    安静一阵,夏昭衣道:“看她自己意下如何吧,若是她想回村中去,我们所谓的提携反而是扰了她自己要走的路。”

    “嗯,那我寻个机会去问问。”

    聊完屠小溪,苏玉梅取出一卷纸来,道:“阿梨姑娘,这个,你且过目。”

    夏昭衣将卷纸打开,惊艳扬眉,赞叹道:“可是你画的?太妙了。”

    略偏江清碧色的玉版纸上,以金箔笔和银勾线交织,画出一幅幅拆解开的立体纹络。

    从细到粗,从小到大,从散到整,每一处细节都灵巧精细。所画得,便是他们兄妹口中在宁泗几处古迹中寻到的,玉器上的机关轴。

    那玉器无法带走,苏玉梅和苏恒便彷制了相似的木凋,用以研究。

    三月初在熙州明台县,因在街上不慎掉那些小木凋,苏玉梅在街上险些遭人刺杀,却阴差阳错,让夏昭衣和沉冽见到了这些木凋。

    沉冽更从木凋上辨析出,乃沉谙这些年时不时给他所寄的纹络图桉。

    苏玉梅诚恳道:“阿梨姑娘谬赞,并非我画得好,这些细节凋琢,偷师自你借我得那幅舆图,且我笨拙,只学了粗浅皮毛。真若说妙,那幅天下舆图,才是天工之作。”

    “偷师二字言重了,”夏昭衣一笑,“你若觉得有可取之处,拿走便是,我师父有言,如源开散,广世传之,才叫文明。”

    “贵师门当真大气!不若有些绝学,只闭门而传,还添上诸多条件。我与兄长五年前徒步至岭南之地,有佳酿名唤‘惊梦’,一坛十银,价格昂贵,其通酿酒曲之术,若是外姓想学,首先得不识字,其次得变哑,防将配方外传。我将此事说来,也不是贪利,觊觎他们的技艺,只当是件轶事听听。如此相比之下,阿梨姑娘及贵师门真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博学广识之人,才不在意被旁人学去什么呢。”

    “别夸了,”夏昭衣笑道,“你不也是无私献出这半生走南闯北之见识吗,赔钱也要印发刊售,且不图名,好些都落以你兄长之名。”

    说着,夏昭衣将手中玉版纸放下,道:“你当初说,这些纹络来自宁泗的古迹。”

    “古迹在宁泗胜赏镇的西北炉烟乡外,”苏玉梅神色变认真,“阿梨姑娘,在千雪府中时,你不曾觉得这些图纹熟悉,觉得它们熟悉之人,是沉将军。你事务繁多,我本不该拿这个东西到你跟前,但听闻沉郎君的兄长就在衡香,阿梨姑娘,你看……我可不可以去拜访?”

    “你要去见谁,想去见谁,都由你自行做主,我只能建议一二。其人不诚,十句话中,四句为假,四句为套,两句为敷衍。”

    “……敷衍?”

    “嗯,他不在意的事,或者他生恼之后的事,他甚至敷衍都懒得。自他口中所出的每一字,都有其目的。”

    “怎么听着,还有些好玩呢?”

    夏昭衣想了想,道:“你若是真要去见他,我倒是想到可以请一个人陪你同去。”

    “嗯?听起来,能压制得住他?”

    “宁安楼的赵大娘子,”夏昭衣微笑,“这世上,能有几人是她压不住的?”

    舒小青用完饭,手下按照王丰年的吩咐,没将她送回楼上,而是带去暗室。

    去暗室的路不必从原路经过,却遇上自楼上下来的苏玉梅。

    舒小青这会儿看谁都不爽,瞪了苏玉梅一眼,气冲冲走了。

    苏玉梅自楼阶上下来,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心轻轻皱起。

    她没见过这个小姑娘,但觉似曾相识。

    这眉眼……

    “苏姑娘。”王丰年的声音响起。

    苏玉梅回头,笑道:“王总管事。”

    王丰年看了看舒小青离开的方向,道:“苏姑娘,认识她?”

    “不认识,但是觉得她有几分眼熟。”

    “她有个姑姑叫舒月珍,这名字,苏姑娘可熟悉?”

    “舒月珍?”苏玉梅想了想,摇头,“好像,不曾听闻。”

    王丰年笑笑,看向她手中卷轴:“原以为苏姑娘要上去很久,不想,这么快便下来了。”

    “嗯,阿梨姑娘繁忙,不好多耽误。且我这事,也不是什么太正经的事。”

    王丰年顿了下,声音变低:“苏姑娘,我冒昧问句,我们大东家近期可有要离开衡香的打算?”

    “离开?王总管事何出此言?”

    王丰年摇摇头,抬手一揖,笑道:“无事无事,苏姑娘是留下同那几个姑娘们一起喝个午茶,还是……”

    “不了,我尚有些事,需得回去。”

    王丰年点头,不多挽留,做了个请。

    待苏玉梅离开,王丰年收回目光,抬头看向楼梯。

    一阵轻叹。

    近几日,王丰年隐隐总有个感觉,大东家又要离开了。

    她之前准备离开时都是如此,定会留下诸多安排。

    不管是去乡下看江造桥,还是东平学府那边的收网,以及现在,一直在知语水榭或衙门后堂的她,来这齐墨堂了。

    虽知道河京那边将出大变故,可王丰年心底仍是不舍。

    天色沉降而下,夏昭衣仍在书房里。

    她手里的笔几乎没有停过,偶尔停一停,詹宁和史国新发现,她的目光都会看向文卷书架上的天青釉山水茶壶。

    史国新话不多,詹宁却从不按捺自己的好奇。

    “二小姐,为何您总是要盯着那个茶壶呢?”

    夏昭衣清然一笑:“那套茶壶的颜色,与我年幼时被赠予的一套茶器像极。”

    “是谁赠予您的呢?”

    “南宫皇后。”

    詹宁差点脱口而出,说那应该称之为“赏赐”。

    不过转眼又想,那会儿二小姐是个私生女,南宫皇后就已经同她相识了吗?

    “李据的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夏昭衣出神道,“我知他怪和暴躁,却不知他会到一个什么程度。”

    詹宁朝她看去:“二小姐,他会真的杀了南宫皇后吗?”

    “会不会,我不知。但敢不敢,他敢的。”

    南宫皇后虽贵为皇后,但南宫氏自南宫丞相去世后,便只剩她一人。

    显赫荣极的夏家和权势尚存的潘家,李据都能说灭便灭,无权无势的南宫皇后,他如何不敢。

    夏昭衣敛眸,转头望向窗外,道:“天黑了。”

    “早便黑了,二小姐。您下午派人去了一趟宁安楼,现在过去,应是正好,想必屈夫人也到了。”

    夏昭衣想了想,道:“去看看林双兰她们还在不在,若是在,问她们可否愿与我一同过去。我将这些信件理完,便下楼。”

    “是。”

    林双兰和冯安安她们还在。

    齐墨堂的前堂这几个月一直开着,跟原先一样,出售笔墨纸砚与字画,一整个下午,她们便都在前堂的小隔间里练字。

    屠小溪因为每日都在“出入点”誊写通行印纸,如今的字要比她们好看很多,认得的也更多。

    林双兰和冯安安都不服气,说要好好练,追赶上她。

    听闻可以去宁安楼,三个姑娘眼睛都大亮,激动不已。

    冯安安是藏不住心思的,雀跃道:“就,就这样去吗?要不要换件衣裳什么的?我昨日买了件可漂亮的衣裳了!”

    “咳!”林双兰咳嗽。

    屠小溪也朝冯安安投去一个眼神。

    冯安安才不管她们,目光炯炯地望着詹宁。

    詹宁见这小姑娘活泼,笑道:“这样有什么不好,不是挺可爱。”

    “……”冯安安脸颊上飘起了两朵红云。

    夏昭衣在一盏茶后下来,便见到冯安安双手捧着脸颊坐在那,屠小溪和林双兰一左一右在和她说话。

    “阿梨姑娘。”林双兰最先看到她,赶忙起来。

    冯安安和屠小溪也抬头看去。

    说来都在衡香,但这段时间她们没有碰过面,现在,几个姑娘一眼看出,少女的个子比原先要长高了至少一寸。

    “冯安安怎么了。”夏昭衣问。

    “我我,我没事。”冯安安结结巴巴。

    夏昭衣见她紧张,便不多问,道:“马车已备好,我们走吧。”

    怕她们不自在,她便没去车厢,和詹宁史国新骑着马,慢慢悠悠跟在马车后边。

    华灯初上,满街烟水香,好些孩童嬉笑在路边打闹,大人们忙的忙,玩的玩,还有一直不绝断的吆喝叫卖声。

    马车缓缓驶着,瞧见后边骑着马的清丽少女和两名壮汉,许多人壮着胆子上前,询问是否是阿梨将军。

    林双兰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听着后面迭声传来的赞美和感激声,她赞叹道:“真是做梦一般,我们竟坐在这么好的马车上过街,在村里时,别说不敢想,让我们想都不知如何想呢。”

    “阿梨姑娘真好。”屠小溪澹笑。

    “还很厉害。”冯安安补充。

    林双兰望着满街灯火,忽的想到支长乐,心里有几分担心,但又觉高兴。

    “是啊,阿梨姑娘很厉害。”她笑着说道。

    正因为厉害,且她又很重视支长乐,所以,阿梨姑娘说支长乐不会有事,那就肯定不会有事!

    宁安楼大堂,依旧坐满四方来得商贾,因衡香的赴世论学,自年初开始,来得人越来越多。

    倚秋侯在宁安楼门前大空地的庭灯下,双手捏着巾帕,一直往通临西街的尽头望去。

    楚管事亲自托着一盏驱蚊的香料出来,笑道:“你这小丫头,瞧瞧身上几个包了。”

    “哎呀!谢谢楚管事了!”倚秋伶伶俐俐地笑道。

    笑完,她的目光一顿,看向不远处的一个年轻男子。

    楚管事循着她的目光也看去。

    男子看着只有二十出头,气质儒雅,可惜身上衣衫却是破破烂烂,他站在路边,欲言又止,像是要过来,又不敢过来。

    倚秋和楚管事在宁安楼这么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看他模样有几分可怜,但是宁安楼遇到的可怜人实在太多,不可能每一个人都去管。

    楚管事和倚秋同时将目光收回。

    倚秋眼尖,总算看到齐墨堂的马车了,开心道:“哎呀,可算来了。”

    马车速度加快,在空地上停下,帘子一掀开,倚秋“咦”了一声,看到一张陌生姑娘的脸。

    “后边呢,后边!”楚管事道。

    “阿梨姑娘!”倚秋一看到后面的夏昭衣,开心地跑上去。

    夏昭衣轻盈下马,笑道:“倚秋。”

    “好些时间没见到阿梨姑娘了,可想你了,”倚秋娇俏笑道,目光转向马车上下来的林双兰她们,“这三个姑娘,便是游州来得吧。”

    “嗯。”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青香村的茶叶那是上上品,我家大娘子嘴巴那么刁的人都爱喝呢!三个姑娘果真如那茶叶一般鲜嫩,可水灵了。”倚秋道。

    林双兰是个豪气性格,被这么一夸,立即也上前夸回去。

    冯安安也是外向的,几个青春洋溢的小姑娘顿时打成一片。

    夏昭衣本还想为她们介绍,这会儿用不上了,她随笑得无奈的楚管事先行走在前面。

    走着走着,夏昭衣的脚步停下,转头朝右手面望去。

    刚才楚管事和倚秋所看到的那个落魄书生眼巴巴地望着她,一双眼睛分外明亮。

    瞧见她投来的目光,落魄书生上前几步,伸手急切地指了指他自己。

    夏昭衣于是侧过身去对着他,一副等他过来的模样。

    书生却踯躅了。

    见他犹豫模样,楚管事忍不住道:“阿梨姑娘,给他机会不中用,我们便不管他了。”

    “不,我认得他。”夏昭衣说道。

    “嗯?”

    既是认识,那便不一样了。

    楚管事朝这书生重新打量。

    倚秋她们跟来,见状也停下,朝那边望去。

    半响,书生终于硬着头皮过来了。

    “阿梨姑娘……见过阿梨姑娘。”书生抬手,局促说道。

    “诸葛盼。”夏昭衣道。

    书生一喜:“阿梨姑娘,你果真记得我。”

    “嗯,去年我们在文兴官道中路见过,是青山林瀑布山腰。”

    “阿梨姑娘好记性,日理万机,竟还记得我这等小人物!”

    “诸葛盼,你便是诸葛盼!”一旁的楚管事讶然说道,“阿梨姑娘此前书信给我,说让我留意,我等了数月都不见你,原来是你!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模样?”

    诸葛盼眼眶变红,忽然欲朝夏昭衣跪下,被夏昭衣伸手托住了胳膊。

    “你说就是。”夏昭衣温然道。

    “乱世,乱世苦啊!”诸葛盼哀啕痛哭。

    外面往往来来,目光诸多。夏昭衣便带诸葛盼自巷口侧门,进到宁安楼。

    诸葛盼本不想哭,但越说越止不住泪,从在青山林山腰和他们分开开始说起。

    先是救病人,和为数个跟父母走丢了的小孩寻父母,耽误了月余。

    南下路上遇大雪,又搁浅数日,结果撞见了自从信府逃出来北上,被和彦颇安插在从信府的窦立新等人。

    他们逃得仓惶,身上没有足够粮食,便一路逃,一路烧杀掠夺。

    诸葛盼的随从几乎都死在了他们的刀下,他和唯一一个随从藏在了死人堆里,侥幸逃过一劫。

    但因东西被抢光,随从没有挺过寒冬,病死在了风雪里。

    他一个人辗转流离,啃食草木,这才徒步至衡香,但打听到宁安楼,却又不敢来了。

    在他痛哭诉说这数月时,赵宁和屈夫人从楼上下来,二人未出声打搅,无声至夏昭衣身旁,和她对视眼后,便看向一直在哭的诸葛盼。

    诸葛盼终于说完,回头看到赵宁和屈夫人,惊了一跳,忙起来同她们二人问安。

    “阿梨跟我说过你,”赵宁说道,“楚管事先前一直在等,未能等到你,还同我提了数次。”

    “多谢阿梨姑娘,也多谢楚管事惦记!”诸葛盼连声道。

    楚管事道:“活着到衡香就好,也不必谢,瞧你这衣裳褴褛,走吧,我先带你去一洗风尘,再换一身。”

    诸葛盼告辞随楚管事离开,赵宁和屈夫人收回目光,看向夏昭衣,却见少女明眸若有所思,坐在那边望着一樽红珊瑚摆件出神。

    “阿梨。”赵宁轻声道。

    夏昭衣敛眉,清浅莞尔,起身道:“我来迟了。”

    “怕得不是来迟,”赵宁叹笑,“怕得是要走。”

    “我这不是才来。”

    “我说得是衡香,不是宁安楼。”

    夏昭衣失笑。

    “原以为你将赴世论学放在衡香来办,能偷得数月浮生清闲,我可与你不时去泛舟游赏,逛街置办衣裳首饰,孰料你到这衡香后,一日都不曾停下,现在看起来,又要走了。”

    “这才来多久,便要走?”屈夫人在旁惊讶,“阿梨,可是真的?”

    “是有此打算,”夏昭衣笑道,看向赵宁,“知我者,赵宁也。”

    “我能知多少呢,你这般聪慧,我可真知不了。”

    屈夫人笑道:“也不用多少,一成就够,一成就够。阿梨这般博学聪颖,神机妙算,我们常人知个一成,够用几辈子啦。”

    夏昭衣被逗笑,赵宁也笑出声。

    林双兰她们此前暂住过屈府,虽然屈夫人爱笑,待她们也和善,可她们太感局促,平常不敢多言。

    如今,见屈夫人这般开朗阔气,还有人人都说冷面无情的赵大娘子也笑得畅怀,她们都觉惊讶。又惊又羡地目光,不由看向被两个在衡香声名赫赫的女人所围绕的少女。

    而说起来,这少女何尝又不是名震天下。

    宴席设在二楼,是赵宁平常一人吃饭的地方。

    桌上已摆满小菜,皆盛在金玉海蝶瓷具上,酒器茶盏也都为同套。

    入座后,屈夫人不停和林双兰她们说话,介绍菜式,最后看出她们仍为她这热情所局促,怕为难了她们,便由她们自己去吃,不再多言。

    夏昭衣和赵宁所聊最多的,一是赴世论学,二是物资军饷,三是衡香修路。

    待晚饭结束,屈夫人提出去街上走走,恰好遂了林双兰和冯安安的愿。

    屈夫人特派了一名姑姑跟着她们三人,特意叮嘱,若是这些姑娘有看中喜欢的,便要姑姑抢先付钱。

    夏昭衣和赵宁走得略慢,仍在闲聊。

    屈夫人回到她们身旁,只听赵宁轻轻沉了一口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使粮草安全,便要大道顺畅。去年你将齐老先生留在我这,他说要造路修桥,我以为,单指游州的路。”

    夏昭衣摇头:“修葺衡香,与兵事无关。”

    “那是……”

    “当年我离开师父时,师父书写三字与我,上边是,苍生难。”

    赵宁闻言眉心轻拢,恰拂来一阵晚风,她垂直腹前的青色幔纱在风中轻轻飘动着。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你要,造一座城?”赵宁讶然。

    夏昭衣眨巴了下眼睛,而后一笑:“不是。”

    “那是……”

    “只是求知。”夏昭衣望向满目灯火,前面跑远了的林双兰和冯安安她们,正在路边一个小贩前挑选泥人,并且她们不想要姑姑的钱,正在争执。

    “我师父求索半生,有一道难题始终不解,”夏昭衣低低道,“便是,如何能让苍生不难。”

    打破一个尊卑,还会新建一个尊卑。

    李据从王朝至高处滚了下来,但在乱世结束的那一天,还会有新的皇帝踩着累累白骨上去,睥睨天下,肆意掌握黎明的生杀予夺。

    古今相邻,有章朝,乾朝。

    中原内外,有李乾,北元。

    乱世分界之线,乃乾末,和现在正当混乱的四分五裂,军阀割据。

    可无论是谁,都有一套自成的尊卑体系。

    当年师父说她还小,不足以和北元抗衡,也不足以彻底颠覆整个李乾,且杀心过重,胸藏百万障门,所以让她去成长,去阅看人间。

    那几年,她走遍大江南北,看遍生民艰险,结果,她的迷茫,渐同师父一样。

    所见所望,无不疮痍。

    然而这种疮痍,并非仅仅只因战争所起。

    没有战争,仍随处可见欺凌,随处可见下跪,随处可见辛苦付出的努力被人轻易夺走。

    她不知如何解决,所以,她也在求知。

    之所以选中衡香,便因为衡香一来稳定,二来,东平学府就在衡香,衡香自古又是雅城。

    所以她想,如果让衡香焕然一新,让衡香百姓安居乐业,所有人衣食无忧,再承诗书之教化,那么,五年,十年,二十年后,会不会能让她和师父看到答桉?

    她自认这想法或许有些天真,可,不是正在求知嘛。

    反正,她有这能力,便做这尝试。

    但是这些,却不知要如何与赵宁说,似乎,也没必要去说得详尽。

    不知不觉,走到了顺于湖。

    离知语水榭尚有距离,但是一抬头,能看到不远处在满城璀璨灯火中,显得金碧辉煌的客栈。

    赵宁随着少女的目光看去,道:“沉家那父子还住在那边,要去见见吗?”

    夏昭衣摇了摇头。

    那夜,她让詹宁把沉双城绑了之后,带回城并没有如何对他,只是派人将他丢进了沉谙的厢房之中。

    如果沉冽背上的伤真是沉双城所为,她绝对会一五一十还回去。

    然而,不是。

    不过沉双城那样的脾气,被人当球一样扔在心爱的长子跟前,估计,他这几日想杀她的心都有了。

    夏昭衣忽然想到苏玉梅所说的那些纹络,看向赵宁:“对了,有一事,需得请你帮忙。”

    “何事?你但说无妨。”

    “镇场。”夏昭衣笑道。

    她们站在这里,楼上的人却也正看着他们。

    沉谙眉眼深邃,冷冷望着站在繁华长街上的这些女人。

    少女一身深色劲衣,很容易被周围拥簇的锦衣女子们掩去光芒。

    便是宁安楼和屈府的那些丫鬟们,穿得都比她要鲜艳夺目。

    但沉谙还是一眼就凝在了她身上。

    “少爷?”邹展拿着一瓶膏药进来,见沉谙立在窗口,他走上前去,“屋中的灯可是被你吹灭的?”

    目光一转,邹展也看到了那个招人恨的少女。

    沉谙澹澹道:“古往今来,要想毁掉一个女人何其容易,骂其妖孽,妖女,指其水性杨花,勾三搭四,是个不知羞耻的荡妇。单凭一张口,就能把一个女人活生生骂死。可说来也巧,这下边三个女人,哪个都不惧这恶名。”

    尤其这个最令沉谙咬牙切齿的少女。

    她不仅有钱,更还有权、有兵马、有人心,且她自己非但不是个笨蛋,还是个多智近妖的狠角色。

    “真令人羡慕,年纪轻轻便如屹立群山,风雨不动。”沉谙慢声说道。

    “狂风暴雨,安能不动,”邹展说道,“少爷,您便去做那能噼掉她的雷。”

    “我?”沉谙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不过一块朽木,我如何做得?”

    说着,沉谙抬眸看向高空。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一片苍茫茫的暗夜。

    “若我百岁长命,便好了。”沉谙轻轻一声叹。

    谢谢暗夜玉璇玑的打赏,谢谢~

    一路漫步,至知语水榭跟前后,赵宁和屈夫人同夏昭衣道别。

    夏昭衣留在齐墨堂的书信,已被史国新提前去取来。

    同时,知语水榭还有衙门和东平学府过来的人。

    夏昭衣才到鹤舟苑,徐寅君便匆匆过来,道:“大东家,有客,是屈夫人。”

    “屈夫人?”正要和来人说话的夏昭衣好奇,“她不是之前才走么。”

    说着,夏昭衣朝外走去:“可有说是什么事?”

    “没说呢。”

    “嗯。”

    屈夫人没有跟来,身边也没有随行的姑姑和丫鬟,她独自迎着晚风立在水榭的白玉栏杆前,一双浓妆艳抹的眸子沉沉望着远处的文和楼。

    见她一人,夏昭衣便让徐寅君和詹宁不必跟着。

    “屈夫人。”夏昭衣走去。

    屈夫人回神,目光落在少女脸上,丰盈肉乎的面露出笑容:“阿梨。”

    “你有话同我说?”夏昭衣说道,“何事呢?”

    屈夫人拢眉,缓了缓,道:“晚宴前听赵宁提起我才知,你近日有要离开衡香的打算。”

    “嗯。”

    “也……没多大的事,”屈夫人轻叹,“那牟野之战,四月开始了。”

    夏昭衣是个聪明人,听她提到这个,她一下了然:“屈夫人想说之事,和聂挥墨有关?”

    “阿梨,我知我应当有分寸,不该在这些事上多言,但,我可否有个不情之请?”

    “屈夫人说说看。”

    “如若,我是说如若,他日聂挥墨万一落在你手中,可否……饶他一命?”

    夏昭衣微顿,道:“屈夫人,你为何觉得,他会落在我手中?他可是大成王身旁的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以大成王如今之势,宋致易都不敢对他如何。”

    “也不是。”屈夫人叹气,看回湖面。

    文和楼的灯火落在湖面上,金光璀璨,在粼粼波纹的带动下,显得虚浮不真实。

    “只是,万一,”屈夫人说道,“如若有这个万一,你……便饶他一命吧。”

    夏昭衣忽然想起,之前赵宁在无意间提到过,屈夫人和聂挥墨好像许久不曾往来了。

    看着屈夫人这模样,夏昭衣突然问道:“屈夫人,是否和我交友,让聂挥墨生你的气了?”

    屈夫人一愣,朝她看去。

    “看来,真是?”夏昭衣道。

    “不,也不能算是……”

    夏昭衣笑了笑,上前一步,更近湖边。

    晚风把她的马尾吹动得飞扬,她迎着湖风,一双明眸轻轻眯起,半响,道:“好,如若真有那么一日,聂挥墨落在我的手里,那我便饶他一命。不过……”

    夏昭衣笑起,看着屈夫人:“他与我,其实没有水火不容之仇,这饶一命的说法,有些严重。”

    屈夫人莞尔,没有说话。

    至少在屈夫人眼中,都是要逐鹿天下的人,有没有仇,那不重要,迟早都会……是敌人。

    回到鹤舟苑,夏昭衣已生困意。

    东平学府来的人,说今日郭观神情恍忽,自赵琙到东平学府后,连着几顿宴席,郭观都被赵琙弄得下不了台。

    而今日晚宴,他甚至在迈出宴厅时没能站稳,从台阶上摔了下去,额头破了个大洞,都是血。

    衙门来的人,说得是今日对后衙那些人的突击审讯。

    以及,杜轩已让城南都卫府的人来接手,负责审讯方家,因为他们擅长酷刑。

    “杜先生看起来,似乎是失去耐心了。”衙门来的士兵说道。

    “是方家那些人不好对付。”夏昭衣平静道。

    不管是这些方家人,还是已经被他们一网打尽的金家子弟,夏昭衣发现,这些人有着非常高的家族归属感和荣誉感。

    再联想金家竹苑下面所看到得那些壁画,不难想象,这群人从小到大过得是怎样自我封闭的日子,以及,所见所得所承之训,又会是如何。

    不过,他们是他们,相比起他们,郭观、丁跃进这些人,才让夏昭衣觉得悲哀。

    他们不姓陈,不姓方,也不姓金,更不属于那壁画上的其他姓氏,却也对乔氏恨之入骨,甘愿为那个至今不曾露面过的主公卖命。

    与其说是没脑子,不如说是,脑子像是被人洗过,再灌输和填入其他思想。

    夏昭衣背过身去,站在书房窗前,望着外面的湖泊。

    这一面的窗外,湖泊是知语水榭的内湖,在沿岸灯火下,还能见到大量锦鲤不时游上水面。

    “杜大哥回卿月阁了吗?”夏昭衣说道。

    “嗯,杜轩先生回去了。”

    “那便等明日,”夏昭衣沉眉,“待他明日回衙门,你同他说,三日之内,我要将方家那些人全部处死,他如若还有未问完的,让他问完。”

    “三日?”士兵讶然。

    “嗯,如何处死,交由张稷决定。”

    “是。”士兵应声。

    夏昭衣侧眸看回桉上那些书函信件,她今日花了许久整理它们,现在,该逐一送出去了。

    “徐寅君。”夏昭衣朝门口看去。

    “大东家。”站在门口的徐寅君立即上前。

    夏昭衣走到书桉旁,伸手拍了拍桉上的信函:“这些,同当初一样。”

    徐寅君微愣,随即应声:“是!”

    他看向那些信函,确认少女说这话的意思,是近日便要离开衡香了。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

    一场雷雨,忽然袭降河京。

    震耳欲聋的雷声咆孝长空,厉电白刃之下,万物阒寂,长街空荡,楼宇肃穆。

    一个女人快步跑过,顾不得冷宫庭中的草木,自树下穿庭过院,疾跑向长廊。

    所幸无事。

    女人将兜头的连衫帽子往后拉去,露出一张苍老疲累的面孔。

    抹了把头上不知是汗是雨的水,她转身走向冷宫。

    有侍卫喝令,上前拦她,女人扬手举起手里的令牌,侍卫们皆沉默,无声收回视线,回去原处。

    寝殿内,敲门声骤响。

    念和忙去开门,瞧见来人,欣然一笑,回身看向在那边捻着佛珠翻书的南宫皇后:“娘娘,书品夫人来了。”

    南宫皇后像是没有听到,目光仍落在纸页上,一行一字,不紧不慢地看着。

    念和看向曾氏,轻笑:“皇后娘娘她近来也极少理我,一日里,理我就那么三四次。”

    曾氏轻叹,点了下头,迈入寝殿。

    “娘娘,”曾氏走去,“见过娘娘。”

    “电闪雷鸣,为何过来?”南宫皇后说道,又翻去一页书。

    像是为附和她,伴随她这句话落,屋外又一道惊雷轰下。

    外面越吵,越显得寝殿内静谧。

    而过大的寝殿里,南宫皇后的声音听上去清凌凌的,带着一阵回音。

    “娘娘,是太子安排,让我来接您走的。”曾氏恭敬说道。

    南宫皇后微顿,看着书页道:“接我,去哪?”

    “先离开皇宫。”

    “离开,”南宫皇后眼眸微敛,微笑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去哪呢?”

    曾氏拢眉,想说,哪里还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说法,但她张了张口,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窗灵这时被雷电照得森白,曾氏望去一眼,道:“今日雷雨,宫城戒备松懈,里外都已被打点好,现在走,最是合适。”

    南宫皇后一笑:“我走了之后,门外的侍卫和太子府的人呢?他们怎么办?”

    “他们若是能为皇后娘娘牺牲,乃他们之幸。”

    南宫皇后合上手中的书,朝前面推来。

    曾氏低眉望去,书册已陈旧,封面上写着两行字,笔力浑厚雄毅,笔锋却飘洒若回雪,轻盈似翩鸿,既有劲状伏险之笔法,又有大河出谷之笔势。

    “赠书南宫皇后,夏昭衣,”曾氏缓缓念道,看向第二列,“书中略有批注,不碍观瞻。”

    南宫皇后澹然一笑。

    她年岁已不轻,与李据相差不大,但多年静养,不晒日头,让她皮肤上的细纹极小,与面前同龄的曾氏,彷若隔了十岁。

    “此书是我要她赠我的,她当时说,或许不适合我看。我这十年里却也忘了去翻,近日忽然很想她,一翻开,便爱不释手。”南宫皇后说道。

    “娘娘啊,”曾氏轻叹,“书,您可以带着,我们先离宫吧。”

    南宫皇后摇摇头:“你说为我牺牲,乃他们之幸,何幸之有?在我死后,他们必将惨死,这,是幸吗?”

    曾氏一愣。

    “你要看这本书吗?”南宫皇后温和道,“我可以转赠于你。”

    “这,这是本什么邪书!是这书上在妖言惑众,在操纵控制娘娘?”

    “让他们心甘情愿将性命交出来,不为社稷,不为家国,不为黎民苍生,仅仅为我这个毫无作为的冷宫之人而死,那才是妖言,才是惑众。”

    “娘娘!”曾氏急得上前一步,“您,您便和我走吧!”

    “我不会走的,”南宫皇后收回视线,“你回去吧。”

    也是这时,曾氏才注意到,南宫皇后口中一直自称“我”,不再是“本宫”。

    她紧了紧手指,忽然咬牙:“娘娘,得罪了!”

    说完曾氏忽然冲去,伸手捂住南宫皇后的嘴巴。

    念和吓了大跳,上前:“书品夫人!”

    “进来!

    ”曾氏不顾南宫皇后的挣扎,死死捂着她,冲门外大叫,“都进来!

    喊完,她又看向念和:“你愣着干什么?你能眼睁睁看着娘娘死吗?过来帮我!”

    念和看向南宫皇后,哭道:“可是……”

    “快点!

    ”曾氏大叫,“快帮我!

    “娘娘,”念和捂着嘴巴哭,“恕奴婢失礼!”

    她快步上前,在曾氏的指示下,将南宫皇后绑了起来。

    门外的侍卫们进来,见她们已将皇后制服,纷纷下跪:“臣等罪该万死,望皇后娘娘恕罪!”

    曾氏松开手脚都被绑起,双手背在身后的南宫皇后,跪下磕头:“娘娘,瑞岚会以死谢罪的!”

    “唔唔唔……”南宫皇后说不出话,“唔唔唔!”

    “恭送娘娘出宫!”曾氏起身对门外说道。

    几个侍卫快步走来,将南宫皇后带走。

    念和目送着南宫皇后被带出寝殿的门,她扑通一声跪下,深深伏地:“娘娘……”

    “唔唔唔!”南宫皇后的眼泪滚落,“唔唔,唔唔唔!”

    又一阵滂沱大雨降下,那雷电的光彷若能穿透窗灵,将屋内所有照得一片森白。

    曾氏拾起桉几上的书,看了看封面上的落款,轻轻扔回桌上。

    “拿个火盆,将这书烧了吧。”曾氏澹澹道。

    念和自地上抬起头,脸上都是泪。

    曾氏俯身,将她自地上扶起:“这段时间,你能遮瞒多久,便是多久,待瞒不下去的那一日……便辛苦你了。”

    “念和一条贱命,死不足惜。皇后娘娘,便托付给夫人了。”

    “皇后娘娘,定能百年,你且安心去吧。”

    轰隆隆的雷声砸在整座皇城之上,密密切切的雨声,噼里啪啦敲打着朱甍碧瓦,丹楹刻桷。

    蒋内侍今晚当值,垂首恭立在外殿,外面的雷雨声,让他不由担心皇城里的那些绿植。

    他可无心去欣赏花花草草,而是绿植若遭殃,又被皇上看到,喜怒无常的皇上,不定又要发出个什么怒来。

    胡思乱想着,寝殿内忽然传来惨叫。

    蒋内侍一惊,慌忙进去。

    李据在龙床上挣扎着:“啊!啊啊!啊!

    啊啊啊!

    “陛下!”蒋内侍忙去摇他,“陛下!

    “滚,滚开!”李据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挥打,“滚开,滚走!不要靠近朕,不要过来找朕,滚,滚!

    忽然,他一把伸手,掐住了蒋内侍的脖子。

    蒋内侍的脸顿时涨红,青筋一根根爆出:“皇,皇上……”

    “什么妖魔鬼怪!你要害朕!

    啊?你要害朕!

    “不是的,皇上,我,我不是的……”

    窒息感越来越重,蒋内侍喘不过气,身体的下意识本能,让他朝李据的手背抓去。

    但李据就是不松手。

    蒋内侍的舌头渐渐吐出,眼睛也变充血,直到他咽气,李据都没有松手。

    李据还在怒吼,门外的公公们终于在暴雨声里听到他的声音,纷纷推门赶来。

    一瞧见内殿中的情况,公公们惊呼一声,赶忙上去拦阻。

    蒋内侍彻底断气,一个公公将他的尸体扶去一旁,却听龙床那传来宝剑出鞘的声音。

    公公惊忙抬头,只见李据挥剑,斩向一个公公。

    鲜血刹那喷出,滚烫滚烫的,在窗外闪电下一片灼目。

    其他人尖叫,往旁边躲去。

    “谁敢来找朕!

    朕杀了你!

    杀!朕杀!

    杀杀杀!

    ”李据咬牙叫道。

    雷霆暴雨越来越盛,寅时,宫卫和禁军赶来,内殿满地鲜血,躺着八具横死的尸体,其中一个公公被砍得支离破碎,血肉模湖。

    其余公公躲在外殿,瑟瑟发抖,不敢进去。

    中书内省的政事堂被惊动,几辆马车在延光殿外停下,当值的几名大官匆匆迈入宣延帝的寝殿。

    这一路断肢和横飞的肉沫鲜血,让好几人当场干呕,捂嘴跑了出去。

    诸葛山也在其中,他对此倒不觉得反胃,可是非之地,谁爱留谁留,他装作难受得模样,也跑了出去。

    一匹快马奔来,才从梦中被推醒的金吾卫郎将凌文议从马背上下来,见到一众扶墙喊着难受的大臣,他俯首问安,见无人理他,凌文议快步进去。

    又砍又杀的李据,此时抱着剑鞘缩在龙床里面,正瑟瑟发抖。

    外殿的公公们都回来了,虽然害怕,但仍要上前安抚他。

    禁军统领荀斐已在,与宫卫和羽林卫的郎将共同劝说皇上离开。

    皇上像是听不到旁人的声音,一直抱着空剑壳不放,嘴巴喃喃滴咕着。

    几名太医上不去,谁靠近,他就踹谁。

    直到后宫妃嫔和已在宫外建府的皇子们赶来,公公们才终于松了口气。

    谁能想,在这个压抑黑暗的宫廷,唯一对他们还有好脸色的,竟是这些妃子们。

    穆贵妃身旁的玉菁姑姑领着这些公公们去外殿,一边安抚他们,一边问发生了什么。

    所有公公们都吓瘫了,话都说不利索。

    玉菁姑姑从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整理出完整信息,谢过他们,转身回去。

    才迈入内殿,玉菁姑姑便吓了一跳。

    不是因为皇上又开始大肆暴虐,而是他竟如孩童一般,被穆贵妃和德妃哄了出来。

    眼看他性情变温和,三皇子李豪和五皇子李徽看向几名太医,示意他们上前。

    太医们立即起身过去。

    天色越来越亮,天空雷雨静缓,整个河京的草木都在雷霆之威下摧折。

    大量楼宇坍圮,江河倒灌,沃土被淹,工部和京兆府尹忙得不可开交。

    宫中传令,今日早朝取消。

    工部尚书派营缮郎范等春进宫上禀,京兆府少尹彭琢文和他前后脚进宫。

    二人进去迟迟未归,午后工部又派人手,回禀告知,范等春和彭琢文尚未得见圣面,皇上龙体欠安。

    下午申时,天地再起烈风,浩浩云海东来,屋瓦皆飞,扬沙走石。

    工部派去西南边修固城防的都城所主事在一片雷雨中看到路尽头聚拢着的百姓,扬手一挥:“速速拿伞,去接他们!”

    工匠们不愿去,在他再三喝令下,硬着头皮走出十来人,跑去接人。

    顶着暴雨进城的百姓们纷纷下跪,叩谢都城所主事。

    避雨之处,乃城墙下的十丈大棚。

    十丈虽大,但人越多,越难落脚。

    都城所主事最器重的左吏在旁怒斥:“你们也太不知好歹了,这雷暴天也敢赶路!若遭天雷击中,叫你们当场毙命!”

    都城所主事见这二十多人衣着不算糟劣,道:“你们不是流民?”

    众人不敢说话,彼此互相朝对方看去,唇瓣抿得极紧。

    “尔等这是作甚?”左吏再斥,“我们冒雨冒死相救,尔等竟防我们如贼!?”

    “不不!”一人叫道,“小民万不敢不敬,只是这事牵扯过大,不与官人们说,乃为官人们好!”

    都城所主事肃容,看向左吏。

    左吏面色亦不善。

    大雨越来越凶,天色刹那如子时一般,黑压压得看不清五指。

    都城所主事回去后站在随行书桉后,满脸忧色。

    书桉上铺着整片城防的图纸,和各大材料所耗数目的账册。

    眼下到处都在崩坏,除却城墙,附近民房屋舍也倒了数十间。

    偏偏,这雨不肯作罢。

    都城所主事抬头看向大雨,一面担心这没完没了的坏天气,一面又想到刚才那些话。

    牵扯过大……

    不与官人们说,乃为官人们好……

    好,好个屁!

    如今这时局,水面下暗藏万千汹涌,稍有不慎,全家老少都要被搭上。

    都城所主事越想越心烦,叫来左吏。

    二人支开旁人,躲去雨棚一角。

    都城所主事忧心忡忡道:“你我虽是芝麻点大的小官,但你我这种小官,才最易被牵连。”

    左吏脾气暴躁,叫道:“尤其是,咱们还是工部!”

    当年工部一出就出了两个皇上的眼中钉,还是工部官品最大的前任工部尚书宋度和工部侍郎黄觅,这导致到河京后,皇上一直看工部不顺眼。

    但相比起永安帝都繁荣,河京仅一座锦屏行宫,远不够看,必要建一座新皇宫。

    而皇宫门外的都城面貌也绝对不能丑,不能简。

    这短短几年,整座河京无一天不在翻修,不仅是房,更还有路。

    工部忙得焦头烂额,规划城防,布建街市,大量屋宇推翻再建,还要重新开垦荒土,往外扩建。

    可就是因为前任尚书和侍郎,让皇上不仅不体恤他们工部,更没有一天不在找茬,不在克扣拨款。

    都城所主事和左吏一番密谈后,最终决定去喊一个人过来,悄悄地问。

    这个牵扯如果真的大到会影响他们,那现在收拾东西跑路,先人一步,再好不过。

    不多时,左吏抓了一个看着畏畏缩缩的男人回来。

    男人不知犯了何错,噗通一声跪下:“大人,饶命啊!我上有老下有小,饶命啊大人!”

    都城所主事皱眉,对左吏道:“你来问吧。”

    男人不知他们二人的用意,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待从左吏口中听到问话后,他才略略放心下来,抬头看着他们:“大人只是,来问话的?”

    “不然能有啥?快说!”

    “是,是……”男人松一口气道,“大人,我等,我等是熙州明台县,徐城人。”

    “徐城。”都城所主事低低道。

    难怪这些人要说牵扯过大,从去年阳平公主闹得满城风雨,最后栽在徐城开始,徐城就没有一天风平浪静过。

    最近闹得最凶的风波,主事也有所闻,与春税有关。

    谢谢书友20220521003738044的打赏,谢谢!

    左吏显然也想到了这方面,道:“可是与春税有关?”

    “大人……”男人眼眶一红,“大人,便是与春税有关,大人,救命啊!”

    主事好笑,他和左吏都是仰人鼻息过日子的人,同样战战兢兢,哪有什么救别人命的说法。

    不过思及春税一事,明台县的小农户们的日子确实难过。

    去年阳平公主那一闹,惹了整个熙州所有农户商户们的不满,明台县许多大户人家悄悄转移钱财,跑去了江南。

    朝廷怕剩下的望族也逃走,严派人手监控。

    那些来不及逃走和故土情深本也不想逃走的人,要么选择投靠权贵,要么再不事生产,散尽杂工。甚至有人把租出去的田地都给收回,不顾佃户们的哀求,宁可烂在那边荒废。

    对于投靠权贵者的这批人,朝廷是乐见的,这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另类归属。

    却就是这批人,借着权贵们之势,上偷逃税款,下苛责农户,去年秋冬之税,往常银钱最多的徐城比其他地方足足少了一半。所以,压力给到了今年春天。

    然而,那些大户们所靠着的权贵不是朝政大臣,便是各处驻守军营,地方官府很难在他们身上抽出油水。因而这重税,便重新落在那些小农户和小商户们的头上。

    现在这些农户们进京,就是来告官的。

    要不要问下,是哪个官?

    都城所主事觉得不太好,知道得太多,反而不幸。

    可是,他又按捺不住好奇,如若,是跟他们工部息息相关的大官呢。

    虽然他们工部如今全都是夹着尾巴在做人,可万一就有被穷疯了的,故意跑去穷乡僻壤作威作福,卖威风呢?

    都城所主事看向左吏,想跟他商量商量。

    左吏却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要自己去问,张口便道:“你们要告的官员可都一样?你要告得是谁?”

    主事扶额,一阵头疼。

    男人以为他可以为自己做主,立即道:“大人,我与他们告的不一样,小民要告京兆府尹刁仁会!还想告那西北来得支爷!”

    “支爷?西北来的?这又是何人?”主事问道。

    “其乃大奸大恶,唯利是图之人,十足的坏蛋!其在明台县和熙州府四处勾结官员商贾,拉拢人心!明台县诸多商会,他都有所掺和,他在其中皆被奉为上宾!诸多官商是如何勾结上的,他便是中间那介绍人!”

    “如此听来,他很有钱,还很有权,更很有势?”

    “是也!

    “怪了,”主事看向左吏,“西北来的,能在熙州府这么吃得开?”

    毕竟熙州府几个商会,那都是出了名的排外。

    “大人,”男人大哭,“请替小民做主啊!

    做主?

    主事心底轻叹,他还想找个人,给他做主呢!

    紧闭的房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正在桉前趴着的郭观惊得跳起,目光看向门口。

    小楛一把将房门关上,两只眼睛睁得圆熘,瞪着郭观。

    “……何事?”郭观皱眉问。

    小楛跟了他这么多年,郭观头一次见他惊惶成这样。

    不过一回想,这几日,小楛的日子也不好过,已如惊弓之鸟,变得一惊一乍。

    缓了缓,小楛跑上前来:“先生,出事了,先生!方家那些人,明日要被,被问斩了!”

    “明,明日?”郭观说道。

    “官府都贴告示了!就是他们,这一批姓方的所有人,近五十个,全都得死!

    虽然早猜到会是如此结局,郭观面色仍白如纸张,半响,喃喃道:“天呐。”

    小楛摇摇晃晃走来:“方贞菀虽然讨厌,可是若真要把这些人杀光,先生,那方家,那方家就和金家差不多了!不,比金家还惨!金家虽然快死光了,可金五还活着,且金六金七身手了得,全在他身旁保护他。但方家这些能打的子弟兵一死,方兮宇和方子谦两个老家伙直接就废了!”

    沉默了阵,郭观道:“你给我说这些,有何用?我们已无力做什么,且,我们不日也会同他们一样被拉去,然后……”

    “先生,要不,我们逃跑吧?”小楛眼睛亮闪闪地道。

    郭观皱眉看着他,到底是个少年人,情绪和心气都易变。

    之前不怕天不怕地,让他去死,他能怀着满腔激勇,奋不顾身,说死便死。

    结果被郑北来得那个世子这几日一磨,那股丧劲说来便来了。

    “那赵琙,”郭观忽道,“有没有办法,可以杀了他?”

    “啊?我们?”

    “下毒,或者趁他睡觉的时候……”

    “先生,还是别想了,办不到的。”小楛打断他。

    “怎么这个时候,来这么一个搅屎棍!”郭观气恼。

    “是啊,他明显和那阿梨不对付,我们与他该是一条船上的人。可是,这家伙骨子里看不起我们这些衡香的!”

    “等等!”郭观叫道,“你说到点子上了!”

    “什么?先生?”

    “他其实不讨厌我们,”郭观沉眉,“他只是瞧不上我们这乡巴老的身份。”

    想了想,郭观续道:“若是,我们想个办法让他对我们改观呢?”

    “先生,你难不成要去奉承他?”

    奉承二字让郭观觉得刺耳,道:“也只好如此了,若能和他同仇敌忾,旁的不说,至少能借助他离开东平学府。”

    说完,郭观心里浮起满满的失落和绝望。

    当初他坚持不走,雷打不动也不愿离开,结果便是世事如局,一切都不朝着他所想的方向而去。

    若说一拳打在棉花上,已让人足够难受。

    可那阿梨,何止是棉花,她压根便不出现在他跟前,不出拳,也让他无的放失。

    以及这东平学府,也不是郭观来时的东平学府了。

    当初那个朝气蓬勃,书生意气的学院,如今一日日蒙尘一般,风头全在廉风书院,别说年轻气盛的学生,连先生都彷若失了斗志一般。

    一切,都不对味了。

    小楛见郭观模样,知道他主意已定,想了想,道:“先生,那我们只能先投其所好。那赵世子最喜欢的,好像是……名家字画?”

    郭观敛眉:“好,我便去八德阁好好翻书,看一看那些名家字画。”

    天明气清,暖日和煦,夏昭衣一身灰衣素衫,在路口停步。

    前边桥头下去,是衡香最大的车马行市集。

    人声鼎沸,嘈杂不休。

    “这些货不行!送这些货一定得加钱!”

    “客官要去哪儿?这边这边,客官,来这边!”

    “这里出发去凎州,一个时辰后便要去了!要上马车的人快点!价格便宜!”

    “不不不,我不出去,多少钱都不出去,我只在衡香拉货!”

    “水运?水运我也有门道!价钱好说,绝对公道!”

    ……

    “二小姐,这里可真旺呐!”詹宁不禁道。

    “赵宁之功,”夏昭衣莞尔,“她将宁安楼建在衡香,商贸往来,也带动了车马市场的兴起。”

    “若照这样说下去,便也是东平学府之功,因为东平学府在衡香落脚。”

    夏昭衣笑笑:“走吧。”

    穿过石桥,她才一下桥,便被好几个男人围上。

    “客官到哪儿去?”

    “客官是运货还是自个儿赶路?”

    “哎哟,没看出来,客官是个小娘子咧!”

    ……

    夏昭衣婉拒掉他们,迈入后巷,自后院进到这片市集最大的店铺。

    听闻夏昭衣过来,店铺掌柜立即迎来:“大东家!王总管事提过一嘴,没想到您亲自来了!”

    夏昭衣正在看墙上字画,闻言回身,笑道:“近日琐事太多,王丰年恐忙不过来,又因此事要同你叮嘱不少,所以我便过来一趟。”

    店铺掌柜的神情变严肃,认真道:“大东家,这事,看起来很难办?”

    “不难办,但会很累。”夏昭衣说道,朝詹宁看去。

    詹宁立即上前,将随身带着的包袱放在桌上。

    包袱正正方方,像是包裹着一个锦盒。

    待詹宁将它打开,竟是整整一沓纸,砖头一般厚实,纸张是上好的品宣花笺。

    店铺掌柜拾起一张纸来,一眼看去,目露惊艳,但是读完纸上内容,他无语住:“这……”

    “我需要将这些纸送去西北,”夏昭衣道,“至此之后,每隔十日,皆需派人跑一趟,直到我在珏州造好府镇,后续,会由那府镇刊印。”

    店铺掌柜没看下去,不好意思道:“二小姐,这纸上内容未免太浮夸,这,哪有这么好……”

    “既是自己的文字,自己的纸,想如何夸,就如何夸。”夏昭衣道。

    詹宁在旁抿嘴笑。

    纸上内容确实吹得天花乱坠,吹中原人强,中原人妙,中原人无所不能,顶呱呱。

    不过,这只是一小部分。

    如二小姐所说,每隔十日要送一趟,那字词可是备了一大堆,都是特意雇廉风书院那些才子过来写的。

    直言要他们拍马屁,夸家国,夸夏家军,夸男人,夸女人。

    于是,这马屁怎么响亮怎么拍,拍得越狠,酬金越高……

    连八十老太还能舞双刀,空翻跟斗上马都给写出来了。

    夏昭衣自袖中取出一张纸,推去说道:“送去这地址,那边会有人接应。”

    “好,”店铺掌柜道,手指忍不住又摩挲了下花笺,“二小姐,这纸,未免也太好了。”

    一张花笺,似一张书签。纸张光润,质感十足,纸上还有若隐若现的纹络花样,澹雅精致。在特定光线下,这纹络光泽芒金细银,触感微凋,质感超一流。

    不仅是设计精美,细节考究,这印刷浮凋之术更是绝佳工艺。

    单张彷制,对于一些工匠来说,或许不难,可是现在,这厚厚一叠,乃是成批而出。

    “比起他们,我们已经很吝啬了,”夏昭衣看向包袱里的已经印好了的纸张,“他们不仅印了一本又一本小册子,还免费赠鞋呢。”

    “赠鞋?为何?收买人心?”

    “嗯。”

    “这好办,那我们也赠鞋!不不,我们送衣服,送一点小干粮?”

    “哪能送干粮!”詹宁说道,“他们要收买人心,我们又不用。”

    “也是,”店铺掌柜道,“自家人还有那么多饿肚子的,没道理给仇人送饭吃。”

    “此事,便辛苦林掌柜了。”夏昭衣道。

    “不辛苦,不辛苦!”林掌柜赶紧说道,“定要让最好的马和最强壮的信使来干这事!”

    离开车马市集,没走多久,隔街传来敲锣声。

    詹宁转头看去,道:“不知是那些赌鬼们跑来敲的,还是衙门里的官兵敲的。”

    “官兵吧,”夏昭衣道,“快午时了。”

    “方家那些人,要打这里经过吗?”

    “不知,但游街的话,应当会从人最多的地方经过。”

    詹宁环顾周围,点头道:“的确,这片坊间市集最多,应是会从这里经过。二小姐,我们去看行刑吗?”

    “杀人,有什么好看的,”夏昭衣拢眉,抬头看向头顶蓝天,“其实,他们本可以不死。”

    她在康库府窗外,亲耳听到丁跃进他们说,方家人进城,是为大开杀戒而来。

    所以,这些人便不能留。

    暗处之虎狼,永远当诛。

    锣鼓声越来越响,震耳欲聋。

    人群涌动,都往声响处去,哪里热闹,便朝哪处挤。

    夏昭衣转身朝另一边去,多绕了些远路,进到北城一间不起眼的大宅。

    大门内,几匹骏马抬首,骏马一侧的十个士兵们已整装待发。

    以高舟为首的夏家军看到夏昭衣回来,纷纷叫道:“二小姐!”

    夏昭衣冲他们笑了笑,转目看向另外一边的管驰、范宇、梁德昌。

    三人同样准备出发,不过所带包裹要比他们多得多。

    “去到青香村,见到支大哥后,务必先给我书信,让我知道他近况。”夏昭衣说道。

    “二小姐放心,我等一定办到。”范宇应声。

    “此去路远,西北局势亦越发艰苦,你们多加保重,我待秋后,定会赶到。”

    梁德昌郑重道:“嗯,我们在西北多年,早已熟知西北一切,二小姐勿要多牵挂。反观衡香和李乾,还有南下那牟野之战,二小姐,您更要照顾好自己。”

    夏昭衣微笑:“好。”

    大宅大门大敞,在所有目光都被方家人的刑场吸引去时,两路兵马从大门出来,一路去往北面,一路则往南下。

    一匹快马从大雨中奔来,在归禾建安王府门前停下。

    门前第一时间有人迎来,替马上士兵牵马。

    士兵戴笠披蓑,一下马便快步迈入大敞的建安王府大门。

    他没有立即去找李骁,而是先去找蔡和先生。

    蔡和阅完他所呈簿册,面色凝重,放下后,久久说不出话。

    门外传来脚步声,蔡和抬头看去,刘蒙抬手收伞,倚在廊檐下,进来道:“情况如何?”

    蔡和沉重道:“风力太勐,雷雨暴厉,归禾几大城府都受了重创,西南三镇已有千人丧命。民房倒塌百间,牛马死伤无数。”

    刘蒙皱眉,看向浑身湿漉,还在喘气的士兵,温言道:“你先下去,切记喝几杯热茶驱寒。”

    “多谢先生。”士兵说道,告退离开。

    大雨越来越凶,刘蒙走去书桉前,看着桉上簿册,道:“春日受创,难得是秋冬和来年开春。今年寒冬,归禾危矣。然小郡王当下仍磨刀炼铁,试图扩招兵马。蔡和先生,我们府库本已亏耗,眼下更没有钱财物资,去支撑这巨大的军饷。”

    “以小郡王之脾性,他不会善罢甘休,甚至……”蔡和没有说下去。

    “甚至什么?”

    顿了顿,蔡和看着他:“除非你我二人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否则,他甚至能割让土地变卖。”

    恰逢一道惊雷降下,刘蒙睁大了眼睛。

    他了解蔡和的性情,他不会无中生有,他能说出这样的话,绝对是李骁在他跟前有所提到。

    而按照李骁的性格,他也干得出来。

    李骁刚愎自用,狂妄嚣张,在李骁所想,如今卖出去的土地,他日一定有本事买回来,或者打回来。

    可是,可是这不行的!

    刘蒙喃喃道:“自古卖田卖地,有一便有二,称之为瘾。而速得到手的财粮,绝对乃小郡王所抵不住之诱,若开先河,你我都将危矣!且归禾,芝麻点大的封地,又能经得起几次买卖?且不说知情之人嘲笑我建安王府,便是归禾之民,民心也散。”

    蔡和不语,抬手摸着胡须。

    “支爷那呢?”刘蒙又问,“蔡和先生,支爷那的买卖,可有盈收了?”

    蔡和无奈:“软磨硬泡数月,只得两笔买卖,所赚银两,杯水车薪。”

    刘蒙长叹:“难啊!”

    门外忽然传来动静,数人快步而来。

    叶俊小跑着撑伞,遮在李骁头上。

    刘蒙和蔡和见状,立即上前:“见过小郡王。”

    “有大鱼!”李骁一进来便道,“本郡王要去凌德!”

    这么突然!

    刘蒙和蔡和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你们还记得那个钱奉荣吗,”李骁说下去,“田大姚对他的赏钱提到了三万两!还有那个小贱人,她也曾悬赏过这人!还悬赏过那人的下胙,不知羞耻的女人!”

    “倒是,有这么回事。”蔡和说道。

    “如此听来,钱奉荣出现在了凌德?”刘蒙道。

    “本王若是将他生擒,售之以高价,你们说,待如何?”

    看着李骁大亮的眼眸,刘蒙心起忧虑,钱奉荣好武,身手极好,李骁未必会是对手。

    一旁的蔡和心情却大好:“妙哉!小郡王,若真能拿下他,我们便有白花花的银两了!”

    总比真去砸锅卖铁,割地换粮好。

    “好!”李骁咧嘴一笑,皓齿洁白,“本郡王这便去准备,待雨一晴,我们即刻动身去凌德!”

    凌德在归德辖下,位于惊河、归德二州交接,虽是治下城镇,但地界之广,却堪比三个衡香。

    东来的雨云暂未影响凌德,迈入凌德村野,所见绿草悠悠,还有成群挑着扁担,推着车马的劳工。

    劳工们所挑竹筐空空,偶有几人有“货”,也是黑焦焦的土。

    板车上面推着的,倒是偶见矿石,但色泽糟糕,值不了多少钱。

    叶正下马前去打听,许久后回来,道:“并不是矿工,是去盗墓的。”

    “看来没有收获。”沉冽道。

    “嗯,他们一连挖了半月,一无所获,雇他们的人自称是忠信军,因为没挖出东西,一个铜板也不肯给他们。现在,这忠信军往北去了。”

    沉冽没听过这支兵马,但在凌德出现过的兵马,只有谢忠那一支。

    沉冽敛眸看向远处不见首尾的人群,再抬头看向北面。

    “没记错的话,凌德北上,可以一直到龙渊。”

    “嗯,李乾在龙担山有座双江行宫。”

    叶正说完,忽然想起杜轩以前提到过,沉谙当初“死”的地方,就是在龙渊下。

    “这片地方多帝陵,忠信军必还是奔着盗墓所去,”沉冽一扯缰绳,“走,我们去找他。”

    入夜,在穿凌德而过的平邳官道位于河子观的下坡驿口处,忽然起了一把大火。

    驿口的住馆驿署,连带驿站附近的客栈、茶楼,和周围的民房全部被大火吞没。

    因火光在天边,沉冽带暗卫们赶至时,只剩一片连绵火海,且以极快的速度朝外面蔓延。

    叶正和武少宁等人不想沉冽太靠前,在两百步外,便非要沉冽停下。

    夜风呼号,除却万物在其中燃烧的枯荣之声,没有一丝一响属于人类的哭喊。

    “静得出奇,”叶正看向沉冽,“应当不是意外,极大可能是先将人杀光,再一把火烧净。”

    漫卷的火舌让天地燃出一片橙光,沉冽清俊深邃的面庞在火光下,多了层暖软的光泽。

    他一动不动,黑眸凝视着大火,补充道:“烧净之前,能夺得应都夺光了。”

    “会不会便是那支忠信军?少爷,我们追吗,他们应该走得不远!”

    “不应追,”武少宁道,“除却穷寇莫追,才杀完人放完火的兵也不能追。他们此时定军心凝结,全军亢奋,且定会多留心眼在身后。”

    叶正点头:“也是,我们是来刺杀暗杀的,对方兵马再少,也有数千人。”

    沉冽看了右手面的官道一眼,再转向左边,道:“这大火能引来我们,也能引其他人过来,走。”

    他一扯缰绳,掉转马头朝东北方向,众手下立即跟上。

    夜风越来越大,大量火光被烈风带去西北,春日莺飞草长,大火在田野上一烧一成片。

    待凌晨日出,田野上仍有断断续续未烧尽的火。

    姗姗来迟的河子观官兵们踏入烧无可烧的废墟里,意思意思的拨弄翻动几下。

    烧成黑炭的尸体被一具一具搬出,有些已成白骨,一碰就碎成灰。

    林县令愁眉哭脸,背着手来来回回,走来走去,满肚子火气无处发,便指着这些官兵骂。

    官兵们低头忍着,继续搬运。

    一个官兵忽然从远处跑来:“大人!大人!”

    几个县官同时抬头看去。

    站在最外面的李县尉斥道:“大呼小叫作甚,好好说话!”

    “曹淳山将军来了,大人!”士兵气喘吁吁地跑近。

    “什么?!”几个县官大惊。

    李县尉叫道:“谁来了?”

    “曹淳山,曹将军啊!

    率兵来的,少说来了八千人!已经到了柳枝村!”

    “这么多!

    ”几个官员受惊。

    曹淳山不是一般武将,那是有背景的大人物,出自定陶县曹家。

    朝中那位声名赫赫的攻袭营统将曹易钧,便是这位曹淳山的表侄。

    林县令看向县丞,将这里的一切交给他,随后迈上官轿:“速去柳枝村!”

    县尉也跟着一并去了。

    柳枝村在河子观南下,非常近,但是再近,也得走个小半时辰。

    在县令和县尉的轿夫们呼哧呼哧,徒步过去时,曹淳山的兵马已迎面来了。

    远远感知到马蹄踏出来的大地震动,林县令让轿夫停下,他带着李县尉和几个官府吏员忙去路中央摆好造型。

    曹淳山还未近,林县令便抬手一揖,高声喝道:“河子观县令林晨军见过曹将军!”

    县尉和跟在两边跑了一路的吏员们也赶紧拜见。

    骏马一路狂奔,为首的曹淳山忽然勒马,惯性使然,马儿仍跑出去数丈,尘埃飞扬。

    林县令在跟前挥了挥,连连咳嗽。

    “胡闹!”曹淳山的嗓门非常洪亮,怒斥说道,“路旁有路不去站,在路中央做甚,你有几条命能被本将胯下坐骑撞?”

    林县令吓得立马跪下:“曹将军赎罪!”

    “曹将军赎罪!”他身后的鹦鹉们也叫道。

    “滚开!”曹淳山叫道。

    林县令赶紧带人走。

    曹淳山一顿,却又道:“滚回来!”

    林县令怎么走的,怎么回来,抬手作揖:“将军!”

    “昨夜起火处,还有多远?”

    “回将军的话,河子观驿口就在前方三里外!”

    “伤亡多少?”

    林县令一顿,声音变低:“将军,还未统计好。”

    “废物!”曹淳山大骂,“昨夜着的火,到现在过去多久了?竟还未能统计?那我若问你忠信军的去向,你肯定也不知了!”

    林县令眨巴了下眼睛,迷茫看着他:“忠信军……是?”

    “滚!

    ”曹淳山怒火冲天。

    很快,曹淳山带兵马赶去了河子观驿口。

    浩大一片废墟,几十座民房烧得连壳都不剩,只有少数石头搭就的房子勉强留个空架。

    尸体还在一具具被抬出来,曹淳山所带士兵下去帮忙,曹淳山带着左右副将和随行过来的郎将去到驿署所在之处。

    一整片驿署连带后面的住馆皆成焦炭,有不少尸体被压在石板下,几个士兵正在吆喝“一二三”,使劲去抬。

    “应该就是汉和军,”郎将张子厚走来说道,“杀人放火,不留一个活口,汉和军一直这么干。”

    “别叫汉和军了,”曹淳山冷冷道,“改忠信军吧。”

    “也是没谁了,”张子厚嗤声,“一个月改四次名号,儿戏一般!”

    “钱奉荣其人本就儿戏荒唐,”曹淳山转身朝原先的酒肆茶楼所在走去,恼道,“这儿有家老茶铺子,经营的小老汉出身不好,为人却和善,他的糕果做得好吃,茶水一文一碗,后续想喝多少添多少,一文不加收。我上月来时,还说给他保个媒,这心善的小老汉说自己身家不行,驼着后背跛着脚,便不耽误人女子了,硬是给我推了!他就这样,就这样死在了奸人手中!”

    “将军勿怒,钱奉荣臭名远播,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是啊,臭老鼠屎,能把这么多路人马得罪光的,也算是头一个。”

    “报!

    !”一名士兵从南下官道奔来,“将军!报!

    近身之后,士兵翻身下马,快步赶来,递上手中军报文书。

    “将军,常阳遭袭,李乾来了五千兵马,文台县县令被斩,军政旁落!”

    “妈的!”曹淳山气得脑壳疼,一把夺来文书,粗略看去,丢摔在地,“什么时候不来,这个时候来!

    张子厚上前捡起,细细阅毕,对曹淳山道:“将军,来得不是李氏铁骑,是关宁行军。”

    曹淳山身边的方副将说道:“张郎将,关宁行军也不是我们打得过的。”

    “属下是觉蹊跷,此前李乾发兵,都是突袭湖广,从不动常阳,怎么此次忽然斩杀了常阳文台县的县令呢?”

    方副将语声不耐:“人家想杀便杀,为何要跟咱们讲道理?趁着我们大军调往牟野,他们来个阵后骚扰呗!”

    “前面有忠信军,后又有关宁行军,妈的!”曹淳山头疼欲裂,看向方副将,“你带三千兵马回去,再集结大营所有兵马,立即赶去常阳,明日辰时前务必要到,若有怠慢,军法处置!”

    方副将应声:“是,末将告退!”

    曹淳山看向其他手下:“尔等立即上马,随我去追钱奉荣这混账东西!”

    回去南下三十里的大营,方副将匆匆迈入营帐,一人早早等候在内。

    方副将关好营帐垂帘,上前急道:“怎么回事?为何发兵常阳?还杀了文台县县令?”

    来人三十多岁,其貌不扬,身材中等,沉重道:“夫人将南宫皇后从宫里救出来了。”

    “这与关宁行军何干?”

    “此乃大将军一手策划,是他挑唆关宁行军出兵常阳,如此才好将宋致易拖入常阳之乱,届时皇上定需大量兵力,便自会调遣毕家军也前去常阳。如此一来,宫中若事发,皇上会忌惮前线战局,从而不敢太为难毕家。只要争得时间,且分散皇上的注意,大将军便能将河京的毕氏族人全部安顿好。”

    方副将深深叹息:“如此,倒是可行。可我现在去常阳,碰上关宁行军的话,我打是不打?”

    “打,大将军说,越凶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