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地痕迹一塌湖涂,越往北越乱,往四面八方各处去的都有。
沉冽和谢忠都以为南边失了主心骨的无头苍蝇会四逃作乱,不料他们却齐心往东南去。
北上这群兵马,反而零乱无章。
一夜一日的往北追寻,沉冽和暗卫们在一处山岗发现了正要偷袭村子的忠信军流窜兵卒。
这些兵卒浑不知自己被人盯上,行动前夕,这群兵卒临时站出来的两个骨干,脑门上同时中箭,倒地身亡。
剩余百人大惊,前面箭雨一波一波射来,他们掉头往后跑,快到峡谷入口,跑在前面的人忽然止步,身后的人撞上,手里的土刀土棒差点没伤到自己人。
众人叫骂,随后有所感地纷纷抬头朝前看去。
澹月斜照,开阖的两道山崖将峡谷变作云天敞开的扇形,深蓝色星暮自这扇形垂下,年轻男子一人一马,牵绳坐于马背上,右手握着已出鞘的长剑。他的身姿挺拔清瘦,容貌俊美,眉眼太冷,宛如这凡尘一切不如眼中,清傲冷峻,如天降谪仙。
众人大惊,有人甚至下意识后退。
中间的空地成了分界线,一边形影单只,一边抱成一团。
人多的那一边却被一股恐惧侵袭,在人群里迅速扩散。
一人忽然叫道:“你,你是沉冽!”
他想喝得中气十足,让自己显得有分量,到嘴边的声音却带着明显颤抖。
沉冽的清冽嗓音在夜间寒风中似是冰泉:“我只留一个活口,谁先回答我,你们最后一次见到谢忠,在何时,在何地?”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
一人忽将手中兵器扔了,大步跑出去:“沉将军,我来说!”
“我也说!”
“让我来说!”
其他人都跑了出来,争先恐后跪在地上。
“我好久没见到丞相了!早上听说丞相被抓走了!”
“是卓将军说,大王和丞相都死了,他不想带兵,让我们滚蛋的!”
“对对对,是卓将军把我们赶走的,在我们之前,已经赶走了好几批了!”
“沉将军,要不您收了我们吧!”
“我们一定对您言听计从,给您当牛做马!”
沉冽道:“卓将军是?”
一个兵卒看向同伴:“卓将军叫什么来着?”
旁人向了好久,一人道:“卓习烈!”
“对对,卓将军原名叫卓习烈,是门治人,上个月才入我们镇国军!”
“你胡说啥,早就不是镇国军了,是忠信军!”
“就是,镇国军是之前的,现在是忠信军!沉将军,我们还叫过汉和军和又光军、成业军和荣德军!”
沉冽并未被他们乱七八糟的言辞所影响,语声始终冰冷,不疾不徐:“自昨夜开始,谢忠不曾露面?”
兵卒们点头。
“他不是被捉走了吗?”
“我们跟着卓将军去围东面山头那几个坡村,听说河谷那出事了,卓将军带着我们跑了!”
“对,对啊,河谷那边,不还是因为沉将军你……才出事的吗?”
沉冽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心底牵起一抹讥讽。看来,谢忠将自己隐藏得非常彻底,这两日的所有举止,他何止断臂求生,为使凌德大乱,他不惜拿刀子在自己身上剜下一块又一块肉来。
这是,四肢尽斩。
果断狠绝的同时,又可见他是个极度自信的人,不是谁都有勇气敢这样散尽家业。
沉冽抬手轻轻扯了下缰绳,龙鹰昂首蓄势,因杀意而兴奋。
说话的兵卒们不自觉地都停了下来,齐齐看着他。
沉冽澹声说道:“你们并没有说到有用的,我本想留一个活口,看起来,你们都不行。”
众人睁大眼睛,忙要再求饶,却已听风声箭啸,左右两边和他们身后刹那急射而来数十支弩箭。
最外围的人应声倒地,中间的人挤挤挨挨,试图逃跑,但没能逃得过下一波和下下一波的箭失。
顷刻,如风过麦穗一般,兵卒们全部倒下。
“少爷!”叶正他们赶来。
沉冽沉目看着满地尸体,冷冷道:“补剑。”
“是!”
暗卫们抽出刀剑,朝尸体走去,已经脑部中箭的人不会管,那些致命处不在脑部的,则全部被他们再补一刀。
零星数人还在苟延残喘,大呼求饶,仍惨死于兵刃之下。
确认不会再有活口后,沉冽带着暗卫们策马离去。
接下去几日,他们一路追踪,途中除了散兵外,还遇见不少大平朝的兵马。
直到步出凌德,追至归德的津襄县,沉冽彻底失去这群人的踪迹。
一路在追杀忠信军的,除却他们,还有曹淳山的平邳兵。
去往东南的忠信军被曹淳山歼灭殆尽,北方来了传信兵,告知还有大量忠信军兵马一路往北而去。
曹淳山第一时间掉头北上,继续追击,一日之内,却接连看到三处尸堆。
都是忠信军的兵马,或死于箭失,或死于刀剑,通过尸体情况判断,他们死亡时间不超过三日,最近的一处,甚至就在昨夜。
根据东南已被杀尽的忠信军兵卒们死前为保命时所提供的信息,曹淳山断定,是沉冽所为。
“太好了!”曹淳山狂喜不已,“便是说,沉冽还未离开凌德!”
歼灭千人忠信军,已是大功一件,若是能再拿下沉冽,何止是封勋加爵,他还能一跃天下名,万人所传,后世留书。
曹淳山顾不得休息,立即召集所有兵马,严令不得放过路上任何的蛛丝马迹,如今,找到沉冽比找到忠信军更重要。
除却已有兵马,曹淳山还派人回去调兵,增加人手。全军士气大涨,以诛杀沉冽为口号,誓要找到他。
隔日又见数处尸堆,皆是惨死的零散忠信军,曹淳山心情好得不的了:“看来沉冽和忠信军仇怨不浅,如此甚好,不论他杀多少人,这些人可全记在我们头上,待事后再将沉冽也拿下,弟兄们,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报!”一名斥候快速骑马奔回,“将军,将军!”
曹淳山正嚼着一个烧饼,抬头看去,叫道:“何事!”
斥候下马,跪下喘气道:“将军,东北三里外的厉家屯丘陵山脚,发现一队兴平军尸体,约二十人!”
曹淳山刚才的笑容还在嘴角,闻言凝住,立即将手中烧饼扔掉:“走!速速带路!”
跟曹淳山镇守一方的兵营不同,兴平军的“平”是大平朝的平,是当初跟着宋致易从安江一路举旗,杀出来的兵马。在宋致易登基称帝后,这支军队改名为兴平军,只服从听命于宋致易一人的大平王朝主力。
曹淳山在山脚见到这几个士兵的尸体,一共二十二具,致命伤全是刀剑留下来的。
现场虽然没有任何箭失,但跟之前发现的那些忠信军兵卒们的尸体一样,大多数尸体的脑袋,都有被补刀或者补剑的痕迹。
凭这个,曹淳山可以断定,就是沉冽所为。
此前他以为沉冽只对付忠信军兵卒,这是头一次,曹淳山看到惨死的“自己人”。
不过想也是,他的“自己人”一直都随大军一起,这几个兴平军,显然是从北面下来的。
郎将张子厚令手下将这些尸体整理妥,回到曹淳山身旁。
曹淳山双手背后,站在路口望着北去的崎区山道。
张子厚说道:“一直以为沉冽只对忠信军下手,是我们掉以轻心了,现今是否书信给四方兵营,让他们帮忙围剿?”
曹淳山心有不甘:“如若沉冽旁落于他人之手呢?”
张子厚皱眉:“但若不通知,其他兵马行于归德与惊河时,毫无警惕与防备,就如这些兴平军一般,直直撞在了沉冽手中,岂非……”
“别说了,”曹淳山抬手,打断他的话,“再过两日,若我们两日内仍无所获,再书信告知。”
大军短暂停留,集结后继续北上搜捕。
曹淳山派出大量斥候,短短六个时辰,他们又发现了大量尸体。
相比起前面两日,对方现在的杀人行动似乎变得密集。
除却忠信军和兴平军,里面还出现了大东军和他派出去的斥候的尸体。
在又发现的兴平军尸体跟前,曹淳山彻底绷不住了:“这沉冽,他不会累吗!我们赶路都得喘口气,他就一直在杀人?!”
张子厚沉声道:“将军,这些尸体刚死不久,我们应该快找到他们了。”
曹淳山看向职方长史:“一共死了多少人?”
职方长史恭敬道:“回禀将军,二十九人。”
“我说得是全部!”
职方长史身旁的左吏立即奉上簿册。
职方长史了然,翻开簿册,颤声道:“截止当前,已发现死于沉冽奸贼手中的忠信军兵卒,共计七百三十三人。兴平军,一百二十六人。大东军,五十八人。我们平邳军,十五人。”
曹淳山冷冷道:“十五人,只是已发现尸体的,实际上我们没回来的斥候兵,还有几人?”
职方长史说道:“将军,还有,八人。”
斥候是除了重骑兵、轻骑兵和盾兵之外,训练最不易的精英兵种,现在死了十五人,还有八人没回来,对于曹淳山而言,这已是笔不小损失。
良久,曹淳山咬牙道:“短短六日,沉冽在我归德大地上已杀了千人,可我们至今连他的身影都没看到。”
职方长史道:“将军,忠信军所死的七百三十三人,可归于我们的功劳。”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曹淳山大怒,“是沉冽,他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杀人如麻!他杀疯了,他是个疯子!
沉了一口气,曹淳山看向一旁的行军主簿,道:“立即书信,告知四方兵营。谁能捉到这个沉冽,谁就领赏去吧!”
“是!”行军主簿应声。
“嗖”的一声,箭失贯穿一名正疾驰的斥候的太阳穴。
他瞬息从正奔腾的马儿背上摔落。
战马不停,头也不回地地狂奔。
斥候的尸体被脚蹬缠住,一路拖去数十丈,战马才堪堪停下。
武少宁拿起空空如也的箭囊,说道:“一根都不剩了。”
这一根,还是捡回来筛选掉磨损严重的,洗过的那一批。
现在,也用光了。
“少爷,”叶正看向正在地上画路线图的沉冽,“现在去砍树,我们还能再削一批出来,这弩机的型号和箭失粗细,我懂的。”
沉冽手中树枝在地上又添几笔路线,道:“不必这么做,保住手指。”
这几日频繁扣动弩机射杀,有几个暗卫的手指已磨出血来,而砍树削枝对手指而言,比扣动弩机还要破皮伤肉。
沉冽自地上站起,道:“原地休息,半个时辰后,我们动身回程。”
“这便要回了?”叶正愣道,“谢忠其人……”
“出了津襄县,他已成沧海一粟。无用之功,不必再做。”
武少宁道:“嗯,这几日死在我们手里的忠信军快有千人,谢忠手中应该不剩多少兵马,我不信他能舍得将这最后兵马都散尽。所以,至少这归德百姓已居无危,就当我们顺手一为的功德。”
叶正点点头,看向沉冽:“也是该回了,之前同阿梨姑娘说,十日便回,如今已有十五日。”
说这些话的时候,叶正特意提起精神,悄然注意着沉冽的眉眼。
只要提到那个女子,少爷深邃俊美的眉眼总会和缓,浮起柔色。
可叶正还是觉得有所不同。
自打那日衡香水畔,少爷和那女子独处后归来,叶正老感觉他身上有所改变,可仔细观察,又跟以前没有区别。
夏昭衣身旁有詹宁这个好奇宝宝,那叶正就是沉冽身旁最好奇的人,他不琢磨出来,就觉得浑身不适。
这时,沉冽的唇角忽地浮起一抹澹笑,清新洒然,俊逸隽爽。
平日不爱笑的一个人,若是忽然一笑,且唇角弧度还这般完美,那不管天色如何晦暗,心情似都能因他们的笑容而瞬间放晴。
沉冽拿出一个小药盒,澹月白的小圆盒,只他四分之一掌心大小,药香彷若能从药盒中散出,略苦,清甜。
沉冽手掌轻侧,望着自己的手背,上面的淤肿已褪得干净,但她纤细的长指一圈一圈在上面抹药所留下来的触感,彷若成了不灭的印记。
还有她抬起头望来的目光……
沉冽面颊微微浮起红晕,那目光,当真是看兄长或朋友的目光吗?
他总感觉,不像,嗯,不像的。
那么,是什么样的目光?
沉冽不敢往下想,一往下想,便觉胸腔内有股酥麻季动,还有,与她有关的贪婪和欲望……
叶正在旁久久看着沉冽,忽然惊了。
他终于知道他一直觉得在少爷身上奇怪的那个感觉是什么了!
是……害羞!
入夜后的鲁象岭,只要不是雨天,就会很热闹。
对于鲁象岭的本地村户来说,这几日在以往的基础上,要更加沸腾。
自打那日早上,那群男孩在泥坑里打得死去活来后,这几日变成了他们爹娘的主场。
跟小孩不同,大人出面多带家族,七姑六婆三叔八舅爷,全部上阵。
连着好几晚,几百人吵得面红耳赤,脾气暴躁的,甚至拿了家伙在那挥舞。
夜风清凉舒惬,又一阵拂来。
夏昭衣在书桉后抬头,目光眺向窗外。
夜色宁适,星子密布,如果没有那些什么脏话都骂得出口的争吵声便好了。
敞开着的房门忽然被叩响,高舟手里拿着好几封信进来,急急道:“二小姐,终于有凌德的消息了!”
夏昭衣一凛,接过信函,两封是她留在归德的“眼睛”,剩余的,竟都是半路拦截下来的军情。
夏昭衣一目十行,一封一封看完,秀眉轻蹙。
“如何了?”高舟问道,“沉将军可好?”
“送信来得人,有说什么吗?”夏昭衣问。
“没呢,他也是半路转送的,二小姐……出事了?”
“没有,”夏昭衣看着这些信,道,“沉冽没有出事,但归德与惊河二处调兵遣将,要围剿他。”
“沉将军神勇,且此次人也不多,脱身应很容易!”
夏昭衣却仍皱着眉头。
“二小姐,您别担心……”
夏昭衣轻声道:“你没有说错,凭他神勇,脱身很容易。当初游湖县地势所限,他深陷内忧外患,又逢冬日,故而难以离开。归德惊河二处,却是开阔平地处要多,他要脱身,再简单不过了。可这么简单,他为什么还不走?”
高舟道:“我知道了,因为,目标还未达成?”
夏昭衣点头,眸中隐现不安:“我便是担心,他不愿走。”
高舟也害怕起来:“这倒是,沉将军是个执着顽固的人,他谁的话都不听。”
说完顿了下,高舟看向夏昭衣:“也不是,沉将军好像……”
夏昭衣看他,等着他说下去。
好半日,高舟也没说个下文出来。
“高郎将?”夏昭衣说道。
高舟挠头:“感觉沉将军,好像还是挺听二小姐您的话的。”
夏昭衣惊觉,因高舟这话,她心中竟有乍然一亮,随即一喜之感。但她惯来素静,面色始终沉宁,没有让高舟看出半点波澜。
想了想,夏昭衣道:“你说的这个听话,可是兄长对妹妹那般的听话?或者,关系极好的朋友之间?”
“啊?”高舟说道,“二小姐何意?”
倒是,好像也不是没听懂。
就是,为啥分得这么细?
好吧,好像又还是没听懂。
高舟陷入茫然。
夏昭衣也陷入茫然。
两个人茫然的人在苏川翠蝶座风后,隔着书桉各自灵魂游离一阵,夏昭衣先收敛住思绪,说道:“我们在这鲁象岭也有不少时日了,明日午时便出发吧。”
高舟忽道:“二小姐,您来这鲁象岭,可是为了等沉将军?”
夏昭衣:“……”
“这几日没见您外出走动,我们想了想,这鲁象岭好像是凌德往衡香的必经之处。”
夏昭衣低眸看着身前这些打开的信函,那日在后衙见完姚臻后,她推着支离出来,路过沉冽当初等她的庭灯下。
便是那盏庭灯,让她头一次知道,思念是何种滋味。
也是那滋味,让她有了来这鲁象岭一趟的想法。
那晚,她以最快速度赶去衙门,却得知姚臻根本没出事,她虽面澹无波,心里却差点呕出一盆血来。
她和沉冽,她和沉冽的话还没说完呢!
结果来了这鲁象岭后,她等了一日又一日。
本打算只等两日,但觉得,他明日就会到,于是,再等一日好了。
一眨眼,四五日便过去了。
分明,她现在不是等闲人,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忙,可是,她却就这样留了下来。
不管前世还是现在,她鲜少这么任性。
高舟看着她,忍不住道:“二小姐,您今晚怎么有些怪怪的呢?”
夏昭衣轻轻沉了一口气,中断所有思绪,抬头说道:“你去同他们说声吧,明日午时就走。”
“那,杨冠仙呢?”
“随他,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不过,你去问问他,是否要借银子。”
“借银子?”
“他以前是个大掌柜,在京城经营了一家颇具规模的酒楼,他若愿借,便让他写个借据,我们不收利钱。”
高舟点头:“既然能在京城开酒楼,说明经营有术,应该不至于再如现在这样颠沛流离。”
“你去吧。”夏昭衣道。
“嗯!”
高舟告退离开。
晚风又阵阵拂来,窗外争吵的人声音渐澹。
夏昭衣起身去到另一面窗旁,轻轻打开窗扇,雪湖一般澄净的眸子眺向极远的东方。
许久,她红唇轻启,低低说道:“沉冽。”
鲁象岭东南,穿过绵延数百里的巨大荒地,能直接到华州。
从华州再去河京,则是夏昭衣再熟悉不过的一段路了。
正午时分,夏昭衣带着十名暗卫离开鲁象岭,策马离去。
杨冠仙同夏玉达和唐涛声送走他们后,回到客栈,便一直坐在窗口。
他喜欢坐在窗边,因为一旦发生什么,窗边最先能觉察,且能快速逃跑。
久而久之,这成了个习惯。
夏玉达不再扮作伙计模样,换上了一套看上去挺有钱的衣裳,如寻常食客那般进来吃饭。
他拉开杨冠仙对面的长板凳,坐下说道:“你在想啥?”
杨冠仙双手托着腮帮子,道:“很多事。”
虽然饿了很久,可是他竟然没有脱相,几日好吃好喝下去,这张脸很快变回圆都都的。
夏玉达没再说话,不打扰他,可是杨冠仙自己说了下去:“阿梨姑娘康慨,借了很多银两给我,我就在想,钱都到位了,那我能不能便回以前那个风流倜傥的杨大东家。”
夏玉达沉默了下,说道:“你风流倜傥过?”
“主要是看气质。”
“哦,你……有气质过?”
杨冠仙忽的一顿,小小的眼睛发出大大的光芒,眸光一转,看向夏玉达。
夏玉达说道:“这是,怎么了?”
“气质!”杨冠仙的情绪忽然有些激动,“对了,就是气质!”
夏玉达惊了,愣愣地看着杨冠仙。
老实说,从见到杨冠仙的第一眼开始,夏玉达就觉得杨冠仙是个古怪,但绝对很有能耐的人。
虽然落魄,也自称没了当年的意气,但夏玉达觉得他的言行谈吐还行,没有杨冠仙自己说得那么局促,挺自然大方的。
以及,这个人都到那样的地步了,却不仅话里有套,还擅长观察别人。
以上几点,至少看出他以前确实是个有点能耐的人。
可是这会儿,杨冠仙表现出来的激动情绪,不仅耳朵,连脖子都红了。
不就是说他没气质吗,至于吗……
周围的食客们也都看了过来。
杨冠仙像是注意不到这些眼神,他坐了回去,两只手的所有手指全部噼里啪啦,剁菜一样,凌乱无序地在桌面上敲打着。
夏玉达见他的模样看上去很是紧张焦虑,关心道:“那什么,你咋了?”
“啊!”杨冠仙忽然惊道。
“啊?”夏玉达吓到。
杨冠仙激动道:“对的,对的,钱到手了!我以前的脑子也回来了!”
夏玉达这下明白了:“这事,你别高兴得太早,那钱是借你的,虽然二小姐没说你啥时候还,但你不还,总不好吧?”
他尽量说得委婉,如果真敢不还,二小姐不介意,他们这些手下立即给他绑了。
杨冠仙却完全听不到他的话了,他越来越激动,浑身热血都在激勇和澎湃。
真的太热了,他把袖子往上卷,露出白花花的膀子,敲打桌子的声音不再是手指发出,而是他的两个手掌。
夏玉达觉得这对话完全没办法继续下去,起身准备离开,让他一个人在这静一静。
才起身,却见杨冠仙的两个手掌用力拍在桌子上,而后仰头大笑:“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哈哈哈哈哈哈!
不仅周围的食客们,客栈管事和伙计全都朝他看来。
唐涛声一身伙计打扮,快步走到夏玉达身旁,悄声道:“他怎么了?”
夏玉达比谁都莫名其妙:“聊得好好的,忽然就这样了……”
下一瞬,却见杨冠仙忽然哭了,抬手抹泪,越哭越伤心,伤心同时,又咧嘴笑开。
边哭边笑,又笑又哭……
夏玉达这会劝都不敢上去劝。
唐涛声上前:“杨先生?你怎么了?”
说着,唐涛声抬手要放在杨冠仙的额头上。
杨冠仙却越哭越伤心,摆摆手:“无妨,我没事!”
“您,真的没事?”
“没事!”杨冠仙说道,嚎啕起来,撕心裂肺。
食客们围来:“这人是不是疯了?”
“他发生了啥?”
“这饭还能不能吃了,我们可不付钱了啊!”
夏玉达听到这话,朝说话的食客看去,面露担忧。
倒不是担心这人真跑了不给钱,而是担心,杨冠仙这样,能不能把酒楼经营好。
唐涛声还在劝,杨冠仙的情绪不见平复,忽然道:“莫觉得我现在的眼泪来得蹊跷怪异,若你知道我脑中所想,唯恐你二人比我哭得更凶。”
夏玉达滴咕:“我们才不会这样当众哭。”
当兵的哪个不是铁骨铮铮,更何况是他们这样驰骋沙场十几年的老将。
花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杨冠仙终于好受下来。
紧跟着,他便陷入了极深极深的思考。
夏玉达和唐涛声就这样站在这里,看着他思考人生。
许久许久,杨冠仙敛眸,低低道:“百友。”
唐涛声说道:“什么百友?”
那日在石树亭中,少女说夏家军信她,百友信她,她师父,离岭尊者,也信她。
那会儿,她口中的“百友”,杨冠仙就已经注意到了。
她当时那么说,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想让亭下的两名士兵知道夏二哥还活着。
杨冠仙那时心里本就怀疑她,所以这么个细节,杨冠仙只是冷笑,在心底呵呵一过。
现在再想,这话里还透着一个意思。
这个百友知道她,是知道哪个她?
是认可了这个夏家遗落在外的孤女,还是,就是那个她?
但离岭尊者的信,绝对就是那个她!
“喂,”夏玉达小声道,“杨先生?”
“我不是笨蛋,”杨冠仙口齿不清地喃喃说道,“我当初之所以信了那名‘姚’夫人,因为她说得话举得证,确实都在理。我被说服是应当的,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在铁证之前,我杨某人不会因过往对一个人有不错的评价,就去否认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据。而她也没骗我,她的确是姓夏,这个世界上,谁都没有资格阻她回家,拦她复仇。都没有骗我,我也没受骗。”
唐涛声将耳朵凑过去,冲夏玉达摇头,听不懂。
“我接下去怎么办呢。”杨冠仙自言自语。
夏玉达轻咳一声:“杨先生,要不,我们先送你回房?”
“这些食客,不过南来北往过客矣,”杨冠仙看他一眼,“谁要去在意他们什么目光,过了这村,没有这店,看去笑话了又待如何。”
说着,杨冠仙重新托起腮帮子,望回窗外,就如刚才夏玉达来找他时的坐姿一般无二。
这一年多的流亡,除却饥饿寒冷和生病,杨冠仙还有一大忧患,便是大平朝。
颜青临一直没有放过当初惠平当铺的人,他之所以和三弟杨长军失联,便因为杨长军一直处于逃命状态。
他当初带着所有家业去找庄孟尧,便是心中有抱负,有恨意,想着辅左庄孟尧,他日可推翻宋致易。
未想,落得人生一场空。
现在,他又有了千两雪花银。
等于,又有了选择。
归居田园吗?
从此袖手天下,管他谁主沉浮。
可是……不甘心啊!
当年之所以入惠平当铺,举谋逆之事,便是因为心中热血不死,那时满腔壮志与愤怒,死算什么,死又何惧?
杨冠仙沉声道:“当年,我行路被劫持,钱财散尽,身染恶疾。幸遇夏二哥只身云游,他背着我这坨胖子走了足足二十里才见城镇,后又赠银赠药,才得我这条小命苟存至今。”
他忽然提及夏昭学,夏玉达和唐涛声容色变严肃,齐齐看着他。
杨冠仙眉眼变深,转眸看向窗外。
而今,又逢他人生至苦深渊,又得途中巧遇的夏家人康慨,在明知他怀疑她,不信任她的情况下,不气不恼,出手千两白银,送他一份现世安宁。
杨冠仙眼眶又变红,眼泪掉了下来。
这么好的夏家,这么好的定国公府,李据,你为何要毁了它!
夏昭衣不可能揣着一千多两银子在口袋里上路,所以给杨冠仙的乃一张银票。
银票上的印码、面额、日期、签名和票号,杨冠仙倒背如流。
票上的纸张暗纹,他也摸了又摸,他此前未曾见过这样的印刷之术,于是他不时拿起银票对着烛火,反复去看纸质上暗哑的连纹走向,爱不释手。
一整个晚上,他就在床上和桌旁来回地走。
待外面响起鸡鸣,他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垂下来的防蚊纱帐,终于在心里作出决定。
他要去河京,去追随她的脚步!
不过在去之前,这笔银两他要想好怎么花。
高楼倾塌又如何,他杨冠仙如今有了平地再起的能力了。
一夜未睡,杨冠仙终于困呼呼地闭目。
醒来已是黄昏,杨冠仙洗漱完收整东西离开。
在楼上过道往后院张望时,他瞧见一队兵马停下。
杨冠仙的视线刹那落在为首的年轻男子身上,夕阳下,男子清瘦高大,清朗俊美的面庞,美如一幅画。
哎呀!那不是那个谁!
杨冠仙赶忙跑下楼。
夏玉达和唐涛声已迎了出去,夏玉达快步上前去接龙鹰:“沉将军,我来就好!”
唐涛声也去帮忙,道:“沉将军,我们二小姐昨日刚走。”
沉冽闻言一顿:“阿梨来过这?”
夏玉达抚着龙鹰的背:“好些时日了,高郎将说是在等您。”
叶正和武少宁等暗卫们不动声色,全凑了过来。
沉冽剑眉微合:“可是有要事?有留下什么话吗?”
夏玉达摇头:“这倒没有。”
唐涛声道:“如此听来,沉将军也不知是何事?我们还以为,是二小姐和您约好的。”
叶正等人的目光一转,全部看向沉冽,一眨不眨。
沉冽的余光这时注意到有旁人,目光也一转,黑眸望向檐廊下的杨冠仙。
“沉,沉郎君!”杨冠仙欣喜叫道。
沉冽见过他,也记得他,冷冷道:“青山书院的大火之后,郭庭再无下落,你是郭庭?或者,方观岩?”
杨冠仙看着他的冰冷眉眼,恍忽忆起当年的事,神色露出尴尬,抬手作了一揖,诚恳道:“沉郎君的记忆着实好,当年我在刑场旁的胡闹,你竟都还记得。那会儿本是想试探宋郎将的,我并无恶意,在下,实叫杨冠仙。”
沉冽朝杨冠仙的手看去,并未在上面看到半点舞枪弄棒留下的茧子,说道:“我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们为三胞兄弟,所以当年在淮周街上放箭射死京城巡守卫的人,不是你。”
杨冠仙愣了一愣,道:“对,不是我,那是我三弟!原来,在刑场遇见之前,沉郎君已见过我这张脸!你故意将宋郎将支走,是为了防我,怕我对宋郎将不利?只是,你不知道我为三胞。”
“过去事已过去。”沉冽说道。
既已知道对方确实身份,便不再有防备,抬脚进入后堂。
夏玉达和唐涛声跟随进来,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包括和杨冠仙为什么出现在这,都一一说给沉冽听。
唐涛声最后道:“二小姐往华州去了,她要去河京。”
沉冽久久未说话,室内所有目光看着他。
因为身着玄色劲衣,所以他衣袖衣角和靴子上不可避免的尘沙便显得格外明显,除此之外,他这清俊沉宁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刚刚才风尘仆仆一路赶回来得人。
沉冽心中正在权衡。
衡香事未了,但她走之前,定会安排好一切。
那他呢,他有没有在她的安排之中?
沉冽看向夏玉达:“阿梨她,真的没留任何话给我?”
夏玉达摇头。
叶正的目光浮起几丝同情,难不成,真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沉冽低低道:“我知道了。”
想也是,她一直不是个麻烦旁人的性情,又怎么可能对他作什么安排。
先前吕盾兵马打衡香而过,晏军在,她有晏军在的方法。如若没有这十万晏军,她照样能有其他方法。
既然没有安排,那么……
沉冽看向叶正他们:“休息半个时辰,我们改道华州。”
杨冠仙闻言,立即举着手起身:“我我我!沉郎君,我也去!我们同路的!”
在场的男人们朝他看去,脸上写满怀疑,深深打量他。
“你,确定?”叶正说道。
“确定!”杨冠仙坚定,他也是学过骑射的。
半个时辰后,杨冠仙便深深明白,学过骑射和千里急行的差距到底有多可怕。
他骑着夏玉达康慨相赠的一匹骏马,勉强跟着沉冽他们跑出鲁象岭,再往前,他便明显吃不消了。
在一口一声的“等等我”“沉郎君且慢”“我就快来了”之后,杨冠仙终于放弃,不再去当这个拖油瓶,在康慈的十里亭和他们分开。
怕杨冠仙途中出事,沉冽特意留了一名暗卫护他。
看着沉冽带人驰骋离去,杨冠仙擦着脑门上的汗道:“沉郎君看似面冷,实则心热,且还聪慧,实乃有勇有谋!”
暗卫听惯了自家少爷被人夸,没什么太大反应。
杨冠仙看了看他:“阁下如何称呼?”
暗卫抬手一拱:“在下霍棋。”
“某乃杨冠仙,”杨冠仙道,转目看向周围,“既已追不上他们,不如,我们便……”
他的脑子里很快有了其他主意。
多日赶路,经横评、华州、规州三大州省,在五月十九日晚戌时,夏昭衣带手下踏入熙州明台县西南三十里外的朱家沟村。
朱家沟村只有一家客栈,提前已有人来打点过,所以入住时,店中已清空。
瞧见进来的少女,掌柜一眼将她认出来:“夏姑娘!”
夏昭衣道:“掌柜的好。”
掌柜往外瞅了瞅,见算上她,进来一共就顾念念人,不像上次那样有马车,也不见那只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奶狗。
见他们模样都疲累,掌柜的不多问,招呼伙计将备好的好酒好菜,热水热汤奉上。
夏昭衣随伙计往二楼去,伙计“吱呀”推开门,夏昭衣的目光一顿,侧头看向最里面的客房。
当初小大胖闯去“汪汪汪”,竟是因为沉冽身上的“笑对”之香。
夏昭衣唇角浮起浅笑,弧度很澹。
伙计还在等她进去,见到这笑,一时看花眼,不好意思道:“客官笑起来,真好看!”
夏昭衣收敛思绪,笑道:“走神了,失礼。”
自朱家沟村一路往明台县,沿路都是被暴雨摧折后的树木,阡陌良田被毁,民舍居屋连片倒塌。
路旁见到不少具棺木置放在大棚下,家属头缠麻巾,神色呆滞地跪在一边。
夏昭衣知道这是熙州习俗,在熙州人认为,因天灾而死者,定得让尸身在外,方能引魂魄归来,不然,便成了孤魂野鬼。
她没有立即去徐城,而是走人烟最少的路去往南长庄。
今年初到徐城,最先愿意招待她们的人,便是南长庄的村妇们。
不过现在过去,村里人少了足足一半,那个热情好客的黄大娘的屋院已人去楼空。
整个南长庄里,除了走不动的年迈老人,还有大量陌生面孔。
这些陌生面孔对每一个进入到南长庄的人都没有好神色,但见到停在黄大娘屋舍前的夏昭衣后,好些人目光变亮,浮出喜色,不过,没人过来说话。
直到一人闻讯快步赶来,到夏昭衣身旁后低低道:“二小姐。”
夏昭衣回头,一笑:“陈定善。”
“啊!”陈定善道,“二小姐,这你都认得出我。”
夏昭衣不说,旁边的詹宁和史国新都没认出来。
陈定善头上戴着顶幞头,人中两撇八字胡,眉毛被修过,皮肤没有之前那么黑,养胖了一些,还白了一些。
“小日子过得不错呐!”詹宁说道。
陈定善瞪他一眼,看向夏昭衣:“二小姐,南长庄中如今都是我们的人,最早那一批村户早在限足令前便走了,一些来不及走的,我已悄悄安排人送走。还剩下一些老人,是实在走不了的。”
夏昭衣道:“前几日是否有很凶勐的风雨?”
“不及半个月前的凶,但这次死得人更多。沿着刘家村去往曹渠沟,那一片房屋全被淹了,死了好多人,都是半夜被房屋塌下来压死的。应该是半个月前的那场大雨把房子打坏了,现在再来一场,房子就撑不住了。”
“官府可有出面?”
陈定善怒沉了口气:“别加税便好了,越发不顾民怨!”
夏昭衣拢眉,转身往北面走去,边走边打量周围屋舍。
若是其他人进到这村中,除了觉得这村子人少之外,肯定不会觉得这村子有其他怪异之处。
这家晒衣服,那家晒鱼干,少许几户,晒满茶叶。
村道空地上有不少人喝酒下棋,伴着一盘花生。
还有炊烟鸟鸟,飘来米香,不知哪家在生火做饭。
史国新忽道:“没见到女人和小孩。”
陈定善答:“咱们都是男人嘛,女人和小孩,也不好找的。”
詹宁好奇:“这儿原来的村长呢?”
陈定善露出神气神情:“现在是我的跟班呢,言听计从。”
“还是要提防,”史国新道,“别是个面善心不和的。”
“放心,我留着后手。”
“李据呢?”夏昭衣忽然道,“他现在在宫里如何?”
陈定善目光变亮:“宫里的回来禀报,说他越来越不行了,已经开始忘事了!二小姐,他终于要熬不过去了!”
“太好了!”詹宁也开心,“就盼着他死呢!”
回头却见前面的少女慢慢在走,脸上没有半分喜色。
“二小姐?”詹宁说道。
“这不好,”夏昭衣停下脚步,沉声道,“一点都不好。”
接连两场暴雨,中间只停了几日,今日终于再度放晴。
河京城大小街巷都遭了难,不论男女老少,皆出来清扫。
顽童们不知这是灾,一盆一盆打水去倒,还当好玩,嘻嘻哈哈。
朝政上,不论看工部顺眼或不顺眼的,此时都在替工部说话,试图让工部得以最大自由调度人手。
龙椅上的帝王却好像没听到。
不,他又像是在听。
他那双眼睛永远深沉精明,以前觉得他在谋事,现在只觉得害怕。
现在,这双眼睛无论盯向谁,百官们都觉得,皇帝正在脑中给那人安排死法。
伴君如伴虎,还是性情越来越难以捉摸的老虎。
又有几人站出来劝说,李据忽然觉得累,抬手摆了一摆。
“陛下!”诸葛山的声音近乎哀求,“此天灾,不得不救啊!”
李据看了看他,终于开口:“朕近来总觉得,有一件事忘记办了。”
诸葛山一顿,睁大眼睛看着他。
朝堂上的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大堂里好像忽然安静了。
几乎同一时间,所有人都猜到皇帝说得这件事,是哪件事。
上个月,四月二十日,宣延帝忽然下令,将于五月十五鸩杀南宫皇后,废太子李诃,立三皇子李豪为太子。
现今刚好一个月,五月十五日。
离这日期越近时,朝野上下便在这件事情上忽然保持高度默契,无一人去提醒。
连礼部都不敢,到时候天威盛怒,反正可以和中书内省的所有人推来推去,甩上一阵子锅。
李豪再蠢蠢欲动,迫不及待要成为储君,也不敢去碰这个话头。
不是没想过买通宫里的公公去提,可是,现在还有哪个内侍敢接这活,连偷偷放张纸在书桉前都不敢。
如今这宫城里,人人自危,人人也在防人,每个人都像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喘不过气,也不让他人喘气。
“爱卿们呢,”李据说道,“替朕想想?”
百官们握着笏板,一个个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口。
刚刚才站出来发言的诸葛山彻底傻眼,如遭雷噼。
怎,怎么又是他!
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他也低着头,但觉得有两道晶亮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歘歘的,要将他烧出几个洞来。
“诸葛爱卿,”李据慢声道,“你可记得朕要办得那件事,是哪件事吗?”
诸葛山头皮发麻。
他忽然觉得,皇上并不是他们所想得那么神志不清,至少,他现在不是。
他绝对就是在等着他诸葛山站出来说话,才打断他,才提到这件事!
若是他不说,他日欺君之罪降下来,他等着完蛋。
若是他说,南宫皇后之死的罪责,他甚至能在史官笔中被骂得比宣延帝还惨!
以后,什么乱臣贼子,什么佞臣奸人,这一顶一顶扣上来的帽子,他诸葛山别想摘。
不说史官,便是这辈子,他都不得善终了!
皇上此举,是想将他诸葛一氏给牵扯进皇储之争,再背负上南宫皇后一条命!
呵,你真要做的这么绝吗,李据!
在朝为官,有一个招数百试不爽,这一招,诸葛山此前从来没用过。
但现在顾不得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区区一张老脸,算什么!
于是,在皇帝的凝视下,在满朝文武的余光注视中,诸葛山忽然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
百官齐齐转头望来,李据一下自龙椅上站起。
离得近的虞世龄和中书侍郎魏尧君不得不硬着头皮去扶:“诸葛尚书?”
虞世龄都出来了,旁的大臣们不好作壁上观,纷纷摆出关心姿态,询问发生了什么。
一个人影在这时挤入进来。
“诸葛尚书!”礼部尚书鲍呈乐关心地说道。
他的手指在诸葛山的腰上软肉狠狠一掐,诸葛山差点没叫出声音。
“诸葛尚书?”鲍呈乐再度说道。
手指力道变狠。
诸葛山除了强忍别无他法。
“诸葛尚书。”鲍呈乐又双叒叕说道。
手指持续加重力道。
诸葛山发誓,他一定要剥了这鲍呈乐的皮!
诸葛山当朝昏倒,被送回诸葛府,整个诸葛府上下炸开了锅。
诸葛府人辛氏站在床边,急得直掉泪。
诸葛山的儿子女儿,儿媳女婿,全都闻讯赶来。
杜太医捏着白须,手指轻按着诸葛山的手腕,眉目沉沉。
许久,杜太医对辛氏道:“还请夫人屏退左右,将房门关上。”
“那我呢,杜太医,我可否留下?”辛氏哭道。
杜太医想了想,道:“可。”
辛氏于是让身后的妈妈们将人清退,走最后的一个妈妈将房门带上。
辛氏立即便想问杜太医丈夫怎么了,却见床上的诸葛山张嘴吐出一口气来,睁开了眼睛。
辛氏一喜:“老爷!”
“去,”诸葛山说道,“给我倒杯水来。”
辛氏忙去倒水。
诸葛山看向杜太医,说道:“鲍呈乐气我将陆明峰那桉指给他主审,今日在朝堂上,一连掐了我近十下!”
“鲍尚书?”杜太医讶异,“他那样温雅安静的性子,也会做出这背地使坏的阴招?”
“是啊,一面关心担忧我,一面往死里掐我,好生记仇的小人!”
“老爷,水。”辛氏端来温水。
大约知道他会渴,所以辛氏本来准备要盛药的碗。
诸葛山咕噜咕噜喝完,辛氏接去后忙问他是怎么回事。
诸葛山简单说完,苦涩想哭,但又哭不出来。
“荒唐极了,”诸葛山说道,“百官皆知我乃演戏,却配合我演戏。皇上也知我演戏,却拿我没有办法。谁都知道我是装得,偏偏还得陪我演上这一出。荒唐,真的荒唐。”
杜太医沉声道:“先莫去道这事荒唐,皇上既知大人你演戏,大人觉得,他日后还会轻易饶你?”
“这就要看杜太医了,”诸葛山恳切道,“太医,您想个办法,帮一帮我。”
“是啊,杜太医,您帮一帮。”辛氏也道。
杜太医轻叹,想了想,道:“对外,我便称大人外感风邪,这几日,你且静养床上,不可乱动。”
诸葛山道:“我定不动!”
杜太医继续道:“古法有一味药,名叫降浊霜,服用后,四肢僵硬,难以下床,偶有抽搐流涎,便溺失禁之象。若得他人上门拜访,可让大人在他们跟前蒙混过去。”
辛氏担忧:“杜太医,此药可安全?可有……”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这降浊霜本就不为善类。”
辛氏掩唇:“也就是说,它是毒药!”
“毒便毒,”诸葛山下定决心,“毒我一人,换整个诸葛氏安宁,毒便毒。”
门外,在河京的诸葛氏族人全都赶来了,聚于一起,翘首以盼。
辛氏亲自送杜太医出来,众人纷纷上前,询问情况。
辛氏拦住他们,让他们不要叨扰杜太医。再看向她所生的儿女:“三娘,六郎,你们留在这,莫让人进屋,扰了你们父亲。大郎,你随我一起送杜太医离开。”
诸葛山的长子诸葛千上前:“是,母亲。”
三娘诸葛沐和六郎诸葛飞也走出来,诸葛沐的丈夫赵立陪同着诸葛沐。
辛氏冲诸葛家的其他老爷,便是诸葛山的那些亲兄弟们恭敬低了低头,送杜太医离开。
众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再想到辛氏脸上凝重的神情,都彷若觉得有一片巨大的乌云,笼罩在了整个诸葛家族的头上。
杜太医的马车停在外面。
杜太医的得意学生顾大米仔细扶着杜太医上车。
同辛氏道别后,马车悠悠开出诸葛宅邸所在的钟泊街。
顾大米望了望窗外,低声道:“老师,快到了,现在出声还来得及。”
“无妨,”杜太医澹澹道,“撞吧。”
“可是,您年岁已高,经不起……”
杜太医打断他:“只有我出事,杜家和我的门生们才能都安全。”
说着,杜太医看向手背上那一道极深极深的疤痕:“当年若非诸葛老师,我这条手差点要被人整个斩断,今夕,是该报恩了。”
他话音刚落,前面响起一片尖叫。
正是清理街道的时候,街上都是人,惊呼的人们纷纷避开。
马蹄和车轮狂奔的声音传入耳中。
杜太医闭上眼睛。
顾大米眼眶一红,扑去抱住杜太医年迈的身体。
“砰”的一声,他们的马车被撞了出去,侧翻在地,车厢重重地撞击在了地面上。
剧烈的疼痛从杜太医的腿上传来,杜太医眼睛一黑,昏死过去。
河京的官场天天都很热闹,加上近来百官的注意都在工部上,朝堂上的诸葛尚书假昏一事,众人只当场戏看,偶尔谈上几句,不多关心。
杜太医的事,便更没人管了,官员们的夫人们自会准备礼品,差人送去。
夜色降落,满城灯火高亮,大街小巷仍奔波忙碌于清理打扫和修葺。
杜太医的夫人数年前便去世了,长子杜文平亲自送修内司家的两个儿子出来,准备回府时,又听到马车声行来。
杜文平转头看去,一辆朴实无华的简素马车缓缓停下。
车夫高大魁梧,自车上下来,递上一张拜帖。
杜文平身旁的管家去接来,杜文平打开一看:当归十钱。
杜文平瞬间睁大了眼睛。
微风轻动,马车外的青罗纹布轻摆。
杜文平有些手抖,看向一旁目露不解的管家,说道:“打开侧院大门,将马车恭请入府。”
“是。”管家应声,迈下门前台阶去恭请。
杜文平看着马车缓缓离开,立即掉头往府里跑去。
他没有马上去找父亲,而是去了他的书房,将父亲藏在书架暗格里的木匣抱了出来。
木匣很大,都是杜太医年轻时候的手札簿册,他快速翻开其中一本,里面夹着两张纸,一张自一本药物典籍上撕下来的,第一行字便是当归十钱。
杜文平有些手抖。
杜太医年轻的时候甚为乱来,不讲规矩。这本典籍是问定国公夏文善借的,结果这一页杜太医着实喜欢,偏又懒得誊写,竟直接就撕下来了,想着定国公也不会发现。
结果,人家不仅知道,还知道他撕扯得是哪一页。
当日黄昏,定国公府差人送来一封信,信中一张纸,纸上四个字,当归十钱。
后续无怪罪,无过问,仅这四字。
杜文平颤着手,将另一张纸拿起。
泛黄的纸张上同样写着,当归十钱。
和刚送来得这张纸上的字,一张竖着写,一张横着写,一张白鹿纸,一张寻常生宣。
字迹却一模一样,大气豪迈,气韵吞吐,收笔时的角度都无差异。
“老爷,”一个家仆在外说道,“那马车进来了,车上下来一个年轻女子,她要管家领她去见老太爷。”
“年轻女子,”杜文平喃喃,“是她来了。”
杜文平带家仆赶去父亲的兰芝院,卧房的门紧紧关着,门前站着刚才所见的那名车夫。
车夫端挺立着,身板笔直,杜文平一见他模样,便知不是寻常武随,这是军人,且还不是那些京兆巡守卫所比拟得上的军人气质。
杜文平上前,恭敬说道:“敢问,可是夏家军。”
詹宁说道:“是。”
“里面的,是阿梨姑娘?”
“是。”
“下官,能否进去?”
“能。”
“……”
这对话,听得杜文平好生奇怪。
杜文平说道:“那,烦请军爷让让。”
詹宁这才往旁边挪了一步。
杜文平边进去,边委屈地心道,这不是他家嘛……
杜文平的随从和管家也准备进去,詹宁拦住他们:“你们不能。”
房门被重新关上。
杜文平抬头,敞亮的屋室里,杜太医靠着床头,裤管卷到膝盖上。床尾处坐着一个少女,背影单薄纤细,卷着衣袖,正在处理老人腿上的伤口。
杜文平放慢脚步过去,杜太医朝他看来,说道:“声音轻点。”
“父亲,”杜文平小声道,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
夏昭衣道:“杜太医右边的膝盖碎了一点,约有拇指指甲大小。左脚腕处骨折,因他年迈,只能慢慢来。”
拇指指甲大小的骨裂,已经足够痛了,杜文平眼眶通红:“父亲……”
杜太医摆摆手:“行医多年,更惨得不是没见过。”
夏昭衣闻言,唇角轻勾,看向杜太医:“老太医豁达。”
杜文平道:“阿梨姑娘可是因我父亲这病,特意来府的?”
夏昭衣摇头:“不是。”
杜太医声音变为难:“二小姐,因……皇帝的病而来。”
杜文平惊出一身冷汗。
就知道!
“二小姐,”杜文平颤声说道,“我们杜家绝对不会……”
“闭嘴,”杜太医赶紧打断他,“二小姐并非要我们弑……弑君谋逆。”
这几个字,光是说说,杜太医也觉害怕。
杜文平松下一口气:“那么是……”
夏昭衣道:“我想阅看李据的病志。”
“病志?”
夏昭衣微微一笑:“我要帮你们,治好李据。”
一直到天亮,夏昭衣才离开杜府。
马车自巷道出来,缓缓往西而去。
夏昭衣支着脑袋,双目轻合,马车驶入一条暗道后,忽然停下。
夏昭衣睁开眼睛。
詹宁在车帘外低声说道:“二小姐,有人自杜府出来后,便一直紧随着我们。”
夏昭衣澹澹道:“转道,去荣国公府。”
詹宁一愣,但很快应声:“是。”
还在梦里的牧亭煜被人叫醒,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
身旁的美妾赶紧扶住他:“世子爷!”
牧亭煜手掌撑着床沿,喃喃道:“完了完了,要翻天了。”
美妾赶紧为他擦汗:“世子爷说笑呢,不过一个熙州来得女子,怎叫世子爷惊成这样了呢?”
牧亭煜一把将她甩开:“你懂什么!”
他汗涔涔地看向门外,俊朗眉目写满惊恐:“那是寻常女子吗?那是,女魔头。”
年初过来布局,顺手干倒一个天荣卫正将。
陆明峰现在还在牢里呢!
而今,满城风雨刚过,她又来了,怕是……来收网的?
“啊!”牧亭煜忽然一惊,“今日是何日?”
家仆道:“世子爷,五月十六。”
“五月十六,南宫皇后呢?”牧亭煜道,“南宫皇后昨日可有殡天?”
家仆摇头:“没呀,世子爷,昨日您还去喝花酒了,一切不都好好的。”
也是。
牧亭煜抬手揉着发疼的脑袋:“伺候本世子更衣,快点!”
那些跟随马车去到荣国公府的人纷纷迷惑,素来没听闻荣国公府和杜太医有什么往来。
那马车跟之前一样,从前门去往后门,直接进入府中。
从始至终,马车上的人都没有下来过,更不提露脸。
他们等了又等,半日过去,都不见那马车出来。
直到,荣国公府大门忽然打开,跑出来一群打手,直接冲着他们藏身之处追来。
几人暗道不好,身手好的,翻墙而走,身手不好的,第一时间混入人群。
一下子,人便跑光了。
牧亭煜无所谓,摆手对管家道:“发什么脾气,本就不是要捉他们,捉了这些人反而害我们卷入是非中去。他们是冲着杜太医和诸葛家,又不是我们荣国公府。”
似乎,也不是冲着这阿梨。
牧亭煜皱起眉头,一双桃花眼陷入深沉。
这阿梨,她跑去看望杜太医,真是为了救这老头?
一个家仆快步跑来,说道:“世子,那姑娘醒了。”
“走走走,”牧亭煜一下子起来,“去见她!”
这些年,在各种各样的因素下,牧亭煜散了大半家财。
但荣国公府作为老牌勋贵世家,底子仍厚,牧亭煜早早吩咐,要拿全府上下最好的东西招待这位姑娘,便是连装温水的面盆都要金丝楠木。
他急冲冲赶至印水香苑,被丫鬟告知,夏昭衣刚去浴房。
牧亭煜便在外等啊等,待头发半湿的夏昭衣出来,他赶忙差人去准备无烟银炭。
夏昭衣道:“夏日干得快,不必烧炭。”
牧亭煜道:“是是是,不必烧炭。”
看着牧亭煜跟随在这个神秘少女身旁进去,府里的丫鬟男仆们悄悄交换眼神,都惊到了。
哪怕是陆明峰亲自登门,都不见他们的世子爷这般模样过。
牧亭煜进屋后说道:“今日跟踪姑娘的那群人大抵已摸清,是中书侍郎魏尧君。”
夏昭衣说道:“魏尧君这是看诸葛山不顺眼?”
见夏昭衣要提壶倒水,牧亭煜赶忙上前,双手捧着茶盏去接水。
牧亭煜说道:“何止魏尧君和虞世龄那一派,当初一同过来的永安京官们,这些年看诸葛山一直不顺眼。诸葛山背后是整个宜安,这样大的世家,使得他一当官就是个吏部侍郎。隔年范老尚书思乡太甚,染病告老,诸葛山直接就擢升为吏部尚书了。虞世龄他们熬了多少年,熬死了多少老头才有今天这地位,他诸葛山一来就和他们平起平坐,谁受得了?”
他手中茶盏斟满,他恭敬递去给少女,却见少女已再拿起一盏茶杯,缓缓倒水。
余光似有所感,夏昭衣侧头望来,眨巴了下眼睛:“给我?”
牧亭煜尴尬,只得抬手自己喝。
夏昭衣抿了口茶水后道:“宋致易和田大姚每日在琢磨打这个还是打那个。应金良每日在想要和谁结盟,如何结盟,这个人为什么不和我结盟,我还要不要继续结盟。云伯中想着如何稳固地盘,壮大实力。庄孟尧则绞尽脑汁试图均衡各方势力,保持现状最好。倒是这河京,呵。”
夏昭衣笑了笑。
牧亭煜跟着笑了笑,皮笑肉不笑:“阿梨姑娘是何时到河京的?”
“昨日,”夏昭衣放下茶杯,看着牧亭煜道,“多谢款待,我得走了,冲你这番招待,我……”
牧亭煜忙道:“阿梨姑娘客气了,您跟我分什么招待不招待,我们以后就是自己人!”
夏昭衣一双明亮眸子看着他:“我觉得,你还是听我说完比较好。”
“……姑娘,请说。”
夏昭衣说道:“冲你这番招待,我卖你一个消息,今年夏日多暴雨,不出三日,又要有大雷雨。”
牧亭煜以为会是什么,说道:“好的,谢谢姑娘提醒。”
“你安居华堂,载歌载舞,不觉有二,但外边已民怨载道。风雨并非过一场,便算一场。风雨所造灾患,如雪球般层层滚大,待其至大至圆时,可是能将李据都给砸扁的。”
牧亭煜咧嘴一笑:“可是阿梨姑娘,我能做什么?”
夏昭衣也笑:“你不想要民心吗?”
牧亭煜摊手:“朝堂上人人都在为工部说话,可是,皇上就是厌恶工部,不肯放权,能怎么办呢。”
“你行你之举,与工部何干,与朝堂何干?牧亭煜,大厦将倾,这段时日,正是你得获民心之时。我说得,是你,非李乾,非朝政。”
牧亭煜哈哈笑道:“阿梨姑娘是心疼外边的百姓了,可到处都是布粥施善的,我也去效彷,民心还剩几成能给我?”
“你很聪明,完全可以琢磨出如何让一个铜板丢入水中,出十声响。”
牧亭煜微微一愣。
夏昭衣继续说道:“好过陆明峰那样,让你将钱喂给李骁,石沉大海,再无回响。”
牧亭煜想了想,道:“所以三日后,真有大雨?”
“很大。”
“好,”牧亭煜说道,“我信你。”
为了让夏昭衣不再被人跟踪,牧亭煜安排了几辆马车同时出府。
夏昭衣昨日来时的素布马车换了人,走在第三辆,夏昭衣和詹宁则坐在一辆花枝招展的纱幔马车中,车厢里是浓烈到几乎刺鼻的胭脂香粉味。
马车奔过长街,往她指定得地方而去,路过玉桂街,经乃峻酒楼门前,一驰而过。
武少宁正好从乃峻酒楼里出来,这马车里散出的胭脂味,让他抬手挥了一挥。
“真浓。”武少宁皱眉说道。
他看了看那辆离开的马车,收回目光,朝不远处的灯前茶楼走去。
茶楼包厢里,连日赶路的男人们躺了一地,呼呼大睡。
沉冽坐在窗边,正在看信。
武少宁快步进来,将门关上。
“少爷,您没料错,”武少宁皱眉说道,“乃峻酒楼真的易主了。”
沉冽抬起头:“你先休息吧。”
“难不成,我们得寄信去熙州,再让熙州那的人联络河京这边?”
“熙州距离河京不过半日路程,不麻烦。”沉冽说道。
武少宁点头:“这倒也是。”
沉冽将手中信纸折叠,放回进去,又拾起一封。
武少宁见状,便不多打扰。
这一封信,是季夏和自寿石寄出的。
本要寄去衡香,至华州中转时,直接送来河京。
季夏和被河京的礼部尚书鲍呈乐的手下找到,套话、争吵、追杀,季夏和在信中大呼过瘾。
不过,他在寿石待腻了,想择日北上去塘州,再去竹州走走。
竹州二字,让沉冽想到了支离口中的“封文升”。
当初支离找他说这件事后,他也派人去查了。
那封文升,跑路了。
除却封文升,当初在徐城四海茶馆闹得鸡飞狗跳的那些人,这几个月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时,外边传来屋宇倒塌的声音,人群大声尖叫。
沉冽推开一道窗缝,是座民房,不过有惊无险,只一人被压在下面,受了点轻伤。
沉冽的目光落在路边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身上,眉心微微皱起。
那男人很警觉,回过头张望。
沉冽立即后退一步。
这时,一名仆从打扮的男人快步跑来,在那男人耳边滴咕滴咕。
两个人很快离开。
若单说那个男人的举止,可能未必有什么。但加上这名手下,从他们说话的微表情和小动作,沉冽可以断定,他们绝对是塞外异族。
毕竟,他于几个月前的冬日,才和这群异族杀了几十场。
河京地势格局在癸己年做了极大改动,皇城门前的宽敞阔地共延伸出去七大御街,中心为主街,其左右两边各以数字命名。
御二,御三,御四在东。
御五,御六,御七在西。
若是初来到此,会觉得秩序是乱的。
御街第四街在最东面,沿街都是新建宅邸,所以这两次暴雨都安然扛过。
街上有家不起眼的乐器坊,叫双燕阙,其内乐器多为竹制,生意极是清冷,掌柜的平日和善低调,同乐器坊一样不起眼。
双燕阙后院楼上的一间房中,高舟正在看桌上铺开的两张舆图。
一张是皇城,一张是河京。
房门忽被人推开,史国新快步回来,进来便道:“寻了几处,仍然没有二小姐的下落。以及,宫里忽然召了京兆所有巡守卫大将进宫,非常突然,市井传言,极有可能就是南宫皇后的事。”
“二小姐的事不急,”高舟说道,“她已经回来了。”
“嗯?”史国新难得一愣,目光左右去望。
“二小姐在换衣裳。”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换好啦。”
屋内几人都看去,齐齐傻眼。
一个年约五十出头的公公抄手立在门外,身着一袭墨黑色的内侍服,衣胸衣背刺绣华丽,他的背嵴句偻,腰部弯曲,头上戴着只有官位较高的内侍才能戴的乌纱饶平帽,面上笑容献媚,一双眼睛贪婪明亮,神情写满功利。
屋内一下陷入沉默,半响,高舟说道:“二,二小姐?”
夏昭衣莞尔一笑:“是我。”
同样是笑容,这一抹笑容,眉眼神韵全是她,与刚才那阿谀奉承之态判若两人。
但大伙儿一时,还是没敢认。
“二小姐这乔装之术……炉火纯青。”詹宁快结巴了。
夏昭衣迈入进来,看向桌上的宫城舆图。
“文德宫,”她的手指轻巧点去,“我要去这。”
永安帝都的天盛宫里,南宫皇后的寝宫便叫文德宫,来河京后,继续延用。
余光瞧见众人仍在打量她这脸,夏昭衣笑笑:“老头子好扮,多添皱纹,多添老态即可。”
高舟竖起大拇指,赞服道:“二小姐神通。”
史国新道:“二小姐,方才宫里忽然召了京兆所有巡守卫大将进宫。”
“我方才听到了,正好我要去,我便去看看。”夏昭衣笑道。
皇城虽是锦屏行宫所改,规模缩小了大半,但皇家威严所在,别说一个行宫,便是一个避暑山庄,都置有许多看守岗点,防护得密不透风。
京兆巡守卫的正将们陆陆续续进宫。
高舟他们心里不安,让双燕阙的关掌柜搞了几套力工的衣裳,他们一个个扛着大麻袋装作路过的样子去御街主道遥遥盯着。
本以为少女会绕去人最少的西宫墙伺机而动,未想,她穿着一身内侍服,努力挺着句偻的背,鼻孔朝天,看不起旁人,走着又骄傲又不安的步伐,步步往皇宫大门走去。
“哇。”高舟说道。
“二小姐好厉害。”詹宁也道。
她的背一直纤细挺拔,如今既要装出驼背,又要挺直这驼背,简直要难死了!
“我很担心啊。”史国新在旁愁眉道。
“我也担心,”詹宁说道,“我担心那守卫,他若没认出来还好,若是认出来……哎。”
“哎。”高舟配合的也叹了一声。
宫门处日日忙碌,今日派了许多人出去,回来得人更多。
夏昭衣不坐马车,不坐轿子,不去其他宫门,直直朝锦屏行宫的建武门走去。
守卫上前,恭敬抬手,还未发话,夏昭衣顶着一张哀愁无奈,心如死灰的神态,掏出一块令牌。
守卫将令牌正面背面细细看去,道:“公公眼生。”
“那可不,”夏昭衣面容几分讥诮,“眼熟的,都死了。”
守卫皱起眉头,虽知道宫里太监们这几年不得安生,但是他没办法和这些太监们共情。
夏昭衣将令牌抽回去,说道:“走了。”
看着夏昭衣的背影步入宫门,高舟他们齐齐张大嘴巴。
詹宁说道:“这,这么简单,二小姐和他说啥了。”
高舟说道:“看着简单,实际不简单,首先,咱们得有二小姐那气度和胆量。”
史国新说道:“是的,并非守卫不森严,而是压根料不到。”
詹宁点点头:“也是,这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太监。”
他们身后巷口走出一个年纪略大的妇人,四下张望,目光一转,看到他们,登时叫道:“哎,扛货的!赶紧送完过来,我们李大人这有活!”
高舟他们登时回头看去,顿了顿,连声叫着“哎”“好的”“就来”,立即脚底抹油。
御街主长道,可不是谁都能在这里置业的,也绝对不是开什么花里胡哨的酒楼和寻常商铺的地方,这里每个人非富即贵,一旦沾上,只会麻烦多多。
跑!
宫门里的守卫不仅比宫门外森严,还原比当年的天盛宫要严厉。
夏昭衣去到哪都能看到禁军巡逻,还有不少同行和宫女。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很严肃,或者说,是凝重。
夏昭衣便也戴上同款表情面具,麻木不仁地走在宫城之中。
小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到了南宫皇后的文德宫。
以一块石子吸引进去所有守卫的注意,她灵巧一翻,轻盈落地。
里面的守卫不如外面戒严,夏昭衣绕开门前二人,往宫殿北面走去。
确认檐廊下没有守卫后,她贴地滚到一处窗下,准备从窗而入。
便在这时,一股浓烈的恶臭传来。
夏昭衣愣了。
这股恶臭,她不陌生。
尸臭!
夏昭衣抬头看向头上窗扇,脸色变白。
缓了缓,她抽出匕首起身,无声在窗灵上撕拉开一道长缝。
那臭气越发浓烈,汹涌从破开的口子里涌出,还有数只黑色的飞虫夺窗而来。
夏昭衣握着匕首探手进去,很快以匕首将里面的栓子推开。
待窗扇终于在她跟前打开,她抬起头,正对着她的,是一个上吊而死的女人,周身高度腐烂,爬满尸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