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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内摆件规整有序,以书柜为多,一累累书册贴墙站满,延向隔断门。

    隔断门大敞,门外是文德宫内殿,略显清冷空荡。

    夏昭衣推开皇后寝殿的门,床上被褥泛黄泛旧,但散着一股好闻的清香。

    衣柜里的衣裳整齐干净,叠得没有半点褶皱。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殿内地面上,寝殿内的一切静谧安宁。

    夏昭衣回去书房。

    书桉上的笔墨纸砚秩序井然,落着零星虫尸,她戴上蝉翼薄的轻丝手套,从书桉翻向书柜,一个个寻去,没有找到任何字条或信。

    最后,夏昭衣去到尸体前。

    尸体肿胀变大,面目全非,四肢极粗,尤其是双腿。

    地上有很多腐败液体,紧紧缠绕着脖子的白绫也被尸体内渗出来的液体染脏。

    夏昭衣将尸体解下,平放在凳子旁,衣裳内外,包括衣袖,也没有留下任何字条或信件。

    她看着尸体的脸,轻声道:“你已死多日,原来南宫皇后早早不在文德宫里。”

    “你随她困囿深宫多年,你没有能力做到将她悄无声息地转走。”

    “能对南宫皇后如此至诚至深的人,不多。”

    “有能力做到的人,更不多。”

    “即便有能力去做,也断不敢不做二手准备。”

    “这二十日里,李乾连天灾民难都不救,却有两个大动作。”

    “一是关宁行军突袭常阳,二是虞世龄的招贤令开坛。”

    “从朝政对关宁行军突袭常阳一事的态度可见,这不是李据的命令。”

    “关宁行军和南宫皇后素无交集,也不买朝官们的账与情。”

    “能说动关宁行军突袭常阳,并能为南宫皇后舍却身家的,只有一家,毕家。”

    “这些,只是我的推测。”夏昭衣抬起眼睛看向门外,抬手拾起书桉上的铜煎小壶,忽地朝门外丢去。

    铜制的壶身撞在大殿结实的澄砖地上,回音在大殿里转啊转。

    前面那一座宫殿外的两个守卫正在问彼此是否闻到什么怪味,一听这声音,顿时一凛,皱眉跑来。

    在外问喊数声,无人应答,一名守卫推开积灰深重的殿门,那股恶臭越发地浓,让人干呕欲吐。

    进门之后,一名守卫的余光一凛,转首朝书室望去,吓得差点瘫软在地。

    一个身穿内侍服的老头端手坐在圆鼓凳上,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们。

    看清老头的脚边是什么,守卫举起手中长枪,进来喝道:“你杀了她?”

    夏昭衣眉心凝肃,一言不发,就这样看着他没说话。

    两个守卫彼此对望一眼,反应过来刚才那句话多荒唐。显然,这尸体腐败了好几日了。

    夏昭衣阴恻恻道:“若是咱家再晚几日来,这尸体的毛发、指甲都会掉光,内脏全成流淌的水,烂透了。”

    一名守卫道:“你,你是何人。”

    夏昭衣站起身子,背嵴句偻,步伐缓行,看着地上的尸体:“毕夫人让我过来看看。”

    说完,她看向那个守卫,二人脸上的神情果然变了。

    一人压低声音道:“原来公公是夫人派来的,昨日,皇上没有派任何人过来。”

    另一人道:“今日我们等了一整日,仍然没有半点风声。”

    夏昭衣沉了一口气,道:“这些时日,你们一直守在外面?”

    “嗯,除非换班,我们一步都没有离开。”

    夏昭衣冷冷一笑:“念和死了这么多日,你们竟无人知晓。”

    两名守卫看回地上那具恶臭女尸。

    实在恐怖惨烈,他们看了眼,赶紧挪开目光。

    南宫皇后还在宫里的时候,念和会不时进出,为她打点。

    南宫皇后一走,念和进不进,出不出的,他们真不在意。

    竟然就这么死了,看模样,还死了好些日子了。

    夏昭衣看着他们的神情,心底忽然浮起很澹很澹的悲哀。

    不说念和,便是他们,既仍留在这里,迟早一日会被发现真相,终难逃一死。

    死之前,还会有难以忍受的极刑。

    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以称之为英勇。

    但对同伴的性命都如此漠然,这是麻木。

    在两个守卫讨论要不要收拾念和尸体,和接下去如何做时,夏昭衣悄然离开书室,翻出了文德宫。

    宫里忙忙碌碌,有人慢慢走,有人快步走,有人跑着走。

    夏昭衣这边走走,那边逛逛,最后走到了延光殿。

    延光殿没有院墙大门,开阔无边的视野一路往前,穿过九阶踏跺,上去空旷的月台,便是延光殿正殿。

    除却十步一哨,此地还有非常密集的巡班禁军列队,比起其他地方不时能看到宫女太监走动,这里根本不可能有“闲杂”人。

    这时,一名公公领着政事堂的三品官员和两名小吏从外进来。

    守卫立即上前拦人。

    不论是他们已经非常眼熟的公公,还是政事堂的三品官员,或者后边的两名小吏,四人全被从头至尾搜身过去,而后放行。

    三品官员,是夏昭衣通过官服认出的,连三品官员都不被客气对待,甚至严查到裤中,夏昭衣轻轻摇了摇头。

    大乾,再无高心气的大臣了。

    子路正衣冠,李臣,脱衣裤。

    夏昭衣一直在宫里待到天黑,延光殿灯火大亮,始终不见十二京师的正将们出来。

    但是,她看到了李豪。

    这位本该在昨日被册封为太子的三皇子这些时日一直没有动作,现在许是忍不住了。

    随他一起来的,还有四皇子李泽和礼部侍郎狄子安。

    两个皇子并没有被区别对待,同样要搜身,听闻要检查裤子,李泽沉声道:“放肆。”

    守卫却是个无畏的,冷冷道:“四皇子,这是陛下的命令。”

    李泽厌恶道:“你滚开。”

    李豪皱眉:“罢了,他只听令于父皇,天子之言,便是圣言,我们照做。”

    李泽一拂袖,转身离开。

    “哎,四皇子!”狄子安叫道。

    李豪追了上去。

    夏昭衣看着他们离开,看回上面的延光殿。

    看起来这是新规,否则凭李豪和李泽的身份,没可能现在才知道要检查下身。

    夜色越来越黑,那些京兆宿卫将领们终于出来。

    明亮的宫灯下,众人不掩疲累,平日关系走得近的老友也不想说话。

    待他们三三两两经过,夏昭衣忽然弓腰抄手,走了上去。

    朱紫砚的步伐比其他人都要慢,他背着手,心事很重,浑然不知身后侧何时多出来的一个人。

    夏昭衣说道:“朱副将。”

    朱紫砚微微一惊,转过身去,见是品阶不低的内侍,态度稍好:“公公,何事?”

    可别是皇帝又有什么吩咐,召他掉头回去。

    夏昭衣道:“骁虎营的日子,不好过吧。”

    朱紫砚沉默了。

    这人,谁啊。

    夏昭衣道:“燕云正将,银龙七连环将军洪元杰瘫痪在床有几个月了,你想回燕云卫顶替他吗?”

    朱紫砚大惊,赶忙朝周围看去,唯恐身旁有其他耳朵。

    朱紫砚是朱贸的侄子,当初李据离京时,并未带走所有宿卫京师,朱贸、杜一德等人就是留在京城守城门的那一批。

    后来,陆明峰回京谋害掉朱岘后,集结所有宿卫军在京城劫掠,能抢多少是多少,全部带去河京。

    但是到了河京后,他们这一批人既被潘堂峰、卞石之等老臣唾弃,又被宣延帝厌恶,在河京成了人憎鬼厌的存在。

    没过多久,军事兵马整改,这一批回去的郎将、副将们统统被以各种理由贬谪远调。

    朱贸于壬辰年在东海丘陵山村中病死,浑身溃烂。

    杜一德辞官归隐,种田去了。

    如今燕云卫里唯一还算体面的,只剩朱紫砚。

    他当年被调离燕云卫,在骁虎营成了一名小队正。

    好在他这些年阴差阳错立功不少,一点点被提拔,成了原来和燕云卫水火不容的骁虎营的副将。

    而原骁虎营副将林绍旌,因屡次被贬,而郁郁生病。

    他原是个爆脾气,治下严厉,不时训责辱骂手下,一言不合就拳打脚踢。

    待他遭贬后,踩着他的头爬上来的人加倍奉还给他,当日的小弟成了他如今的大哥,他在翻身再无望的日子里一日日酗酒,最后被街头地痞们暴揍,抬回去躺了七日,咽气离世。

    朱紫砚拽着这公公去到路旁,咬牙道:“你到底是何人?岂敢来本将耳边胡言乱语?倒是不怕我出去说你。”

    夏昭衣整理完衣裳,阴阳怪气道:“好呀,咱家倒是看看,圣上是更信你这个叔叔被他害死的朱紫砚,还是信我这个老实诚恳,伺候了他二十年的老忠仆。咱家这就是去找圣上,说你心怀不轨。”

    说着,夏昭衣掉头要走。

    朱紫砚本就是个胆小的,忙拽住她:“公公!”

    夏昭衣忽然压低声音:“咱家只想图个出宫后的活路,朱副将不会不帮吧。”

    朱紫砚顿了下,道:“你想要我怎么帮?”

    “出宫后,你去一趟玉桂街的乃骏酒楼,你去了便知,”夏昭衣将他的手自她胳膊上拿下,“若是不帮我,哼,且看我怎么在圣上跟前说你。”

    朱紫砚看着她腰背蹒跚,步步离开,气不打一处来。

    玉桂街,乃骏酒楼,他听都没听过。

    算了,就去看一看,到底是个什么牛马。

    高舟他们身上仍穿着力工服,三个人在第四街和御街主街来来回回,走了至少五趟。

    御街的灯火耀如白昼,人反而一个都没有,他们三人蹲在角落里,一边注意宫门,一边留意附近的巡守卫。

    时间缓缓,高舟打了个哈欠,一粒石子忽然被人丢来。

    高舟一下接住,立即抬头,少女坐在对面低垂的飞檐上,一身墨色夏衫劲装,修长纤细的双腿横向轻荡着,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高舟他们一喜,纷纷起身。

    离开主街,无声无息穿过整片御街后,那死气沉沉的压抑气氛才算消失,入目仍是耀眼的灯火,到处都是清扫搬运和敲敲打打的声音。

    眼看少女衣裳换了,脸也洗了,高高戴着的内侍帽也不见了,换作平日里潇洒利落的马尾,几人忙问她是何时出来的,怎么没看到。

    夏昭衣道:“都入夜了,当然是翻墙,为何还要走宫门?”

    听起来好有道理,几人又问她可否见到了南宫皇后。

    夏昭衣摇头:“她早便不在宫里了。”

    将文德宫里所见简单告诉他们,三人皆长长吐出一口气。

    高舟说道:“太好了,南宫皇后没事便好。”

    夏昭衣说道:“可是,那些守卫们会有事,还有念和,已经有事了。”

    高舟“呃”了声,皱眉说道:“是啊,好可惜。”

    走着走着,夏昭衣停下脚步,目光看向前面一辆马车。

    高舟他们都抬眼看去。

    马车上下来一个男人,看姿态作派和周身气度,不是寻常人。

    詹宁低低道:“二小姐,谁啊。”

    夏昭衣道:“你再抬头看看。”

    詹宁抬起头,一眼看到上边悬挂着的牌子,道:“欸?乃骏酒楼,二小姐,便是您在衡香后衙时同我提到,您在河京置业的这家乃骏酒楼,被一个当官的看上了。您当时还说,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夏昭衣微微一笑:“是啊,来河京之前已将线都布好了,但今日进宫却忽然有了其他主意,我想让这鱼饵,钓上来更大的鱼。”

    詹宁期待道:“怎么做怎么做,二小姐,是什么主意。”

    夏昭衣扬眉看向乃骏酒楼的招牌,道:“一个能让陆明峰彻底完蛋的主意。”

    说完,她转身朝另一家酒楼走去。

    经过一家茶楼时,詹宁瞧了瞧茶楼上悬着的幌子和茶楼前的烛火灯牌,随口道:“还挺好玩,叫灯前茶楼。”

    坐在灯前茶楼三楼的叶正“欸”了声,打开窗子朝外看。

    武少宁道:“怎么了?”

    叶正瞅了瞅:“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一时想不起是谁。”

    武少宁收回目光,继续和其他暗卫们下多人棋。

    叶正忽道:“啊!我知道了!是詹宁!”

    他掉头打开房门跑走。

    他身后静了一瞬,忽然传来一阵混乱声,紧跟着武少宁他们也冲了出来。

    叶正站在灯前茶楼的灯牌前茫然一顿张望,忽然急中生智,大声叫道:“武少宁,你个熊孩子,你娘喊你回家吃饭啦!武少宁,武少宁!

    武少宁是个沉稳的人,头一次跑着跑着,从楼梯上栽了下去。

    夏昭衣正上楼的脚步一顿,微微侧首。

    詹宁的耳朵高高竖起:“好像是,武少宁?”

    同名便算了,声音也熟悉。

    “哎呀,”詹宁一喜,“是叶正!”

    金兴酒楼最大的包厢,胡掌柜抱着一个药箱恭敬叩开室门。

    “大东家,我取来了。”胡掌柜进来说道。

    桌是阖家团圆吃饭用的大桌,夏昭衣接来谢过,叶正不想劳她亲自动手,在她过来时忙起身:“阿梨姑娘,我们自己来。”

    武少宁的鼻血还在流,额头肿出一个寿公馒头,嘴角也肿了。

    这些都是脸上的伤,身体倒还好,脱臼的左胳膊已在第一时间被他们自己接回去了。

    在给武少宁处理伤势时,两边人马交接这大半个月发生的事。

    夏昭衣这边风平浪静,叶正说他们也没有收获,没有砍下谢忠或钱奉荣的头,这一趟便是失败的。

    詹宁道:“没有你们,谢忠的忠信军不会散,如今他成了光头丞相,你们便不算空手而归。”

    叶正“哎”了声,忽又笑起来,看向夏昭衣:“阿梨姑娘,我家少爷去跟踪人了,估摸等下便回来。”

    夏昭衣点头:“……嗯。”

    见她神色没什么不寻常,叶正满肚子的话忽然不知怎么说了。

    比如,想说一说这一路他家少爷时不时盯着着个药盒睹物思人,闷骚得很。

    但最怕的,仍是那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若是她不喜欢少爷,而他告诉她少爷喜欢她,那么,她会不会因此而跟少爷有什么疏远……

    “叶正?”夏昭衣说道。

    叶正回神,这才后知后觉她刚才好像跟他说了句什么。

    武少宁在旁冷着脸提醒:“阿梨姑娘问,少爷去跟踪谁了。”

    “噢,噢……”叶正慢半拍地道,“这,少爷也没说,就说去跟踪两人,便走了。”

    这时包厢的门又被轻轻叩响,是晚饭到了。

    叶正他们为了等沉冽,一直没吃东西,是以,夏昭衣才让胡掌柜准备间大厢房。

    满桌食物热热腾腾,香气扑鼻,高舟他们三个饿了一天,狼吞虎咽。

    叶正他们这边处理完武少宁的伤势,也开始大口大口地吃。

    唯独苦了武少宁。

    在他们吃饭时,夏昭衣离开包厢,去到前间。

    空无一人的小包厢里,没有点灯,没有点熏炉,她立在窗后,徐徐清风自四寸不到的窗缝外吹入,轻轻拂动她的碎发。

    来时他们看到的那个官员,是虞世龄的表外侄虞传采,一个从六品的左司员外郎,也是跟风圈铺,看中了夏昭衣这家乃骏酒楼的幕后主事人。

    此前虞传采一直不露脸,王丰年安排在河京的这些手下们费了许多功夫都挖不出此人。

    最后只能广撒网,有意无意抛出大量能让人感兴趣的鱼饵,总有几条能让乃骏酒楼这边的管事自己咬上钩。

    接下去,就如萝卜熘驴子,让驴子自己一步步走来,藏在幕后的虞传采也一步步露脸。

    未想,虞传采最有兴趣得,是“支爷”。

    看来,谁都想要离开李乾,往外面跑。

    而同“支爷”做生意,无疑是李乾这些官员们往外置业的最好途径。

    夏昭衣不得不佩服沉冽创造出来的这个“支爷”身份,“支爷”能有今日,绝非是一次次作秀得来的偶然,这是沉冽的前瞻性。

    今日虞传采出现在这,便是因为“支爷”在河京“熘达”的手下终于同意和他见一面了。

    这个“手下”,自然是她安排的。

    这时,三个男人从远处走来。

    为首的男人是已经换了常服的朱紫砚,跟着他的两名亲随左右张望,不时会同路人打听。

    房门忽然被人轻轻叩响,几声后,来人推开房门。

    詹宁的脑袋从外伸入进来,看到黑暗里站在窗前的少女,詹宁轻手轻脚走去:“二小姐,您不吃东西吗?”

    夏昭衣目不转睛地望着外面,道:“看戏。”

    詹宁一下子来劲:“嗯?我也看!”

    他快步去一旁,推开一道更细的缝,单只眼睛凑了过去。

    刚好,朱紫砚和他的两名亲随停在了乃骏酒楼前。

    “是那三个男人吗?”詹宁问道。

    “是的。”夏昭衣说道。

    “要进去了,”詹宁说道,“哪里有戏可以……哎呀!”

    他的话锋不自觉一转,因为一个男人快步走来,对着朱紫砚的亲随便撞了上去。

    这一下撞得不轻,朱紫砚的亲随险些被撞倒。

    男人回头恼怒地瞪他们一眼,抢他们一步,匆匆迈入乃骏酒楼。

    朱紫砚的亲随要上前理论,结果发现男人不是一个人,他也有几名手下相随,且都是虎背熊腰的人物。

    詹宁认出那几个相随的手下,倒抽一口气。

    可不就是这次同他们一起从衡香赶来的田烨么!

    为首的那个男人倒是面生,詹宁没见过。

    “二,二小姐,”詹宁朝前面的少女看去,“怎么回事。”

    夏昭衣说道:“你继续看。”

    朱紫砚不想惹事,毕竟今日来这,是因为宫里那个死老太监胁迫他。

    虽然他什么错事都未做,可是,他还真就吃这一套,谁让他在皇上那始终被记着一笔。

    当初朱贸病亡的消息传回京时,他甚至连哀痛都不能表露,唯恐被天荣卫盯上。

    甚至都不用天荣卫,那时无论谁随便告他一状,用词添油加醋,他都会成为朱家第二个朱贸。

    这是他的弱点,所以这些年他为人厚道,行善积德,能不得罪人,便不得罪人。

    结果,还是让他碰上了这无耻的死老太监。

    朱紫砚亲自帮亲随拍掉身上褶皱,道:“走吧。”

    一名亲随低头:“爷,那人掉了东西。”

    他拾起来,是串钥匙,挂着的钥匙还不少,至少五把。

    另一名亲随道:“肯定值钱,此人如此无礼,可见横惯了。爷,这钥匙我们便不给了,让他急去。”

    朱紫砚也是这样想的,但转眼又怕惹麻烦,道:“便给他吧。”

    他朝亲随手里的钥匙看去一眼,转身要进酒楼,忽然,他勐地回过头去,目光重新落在这串钥匙上。

    亲随说道:“……爷,怎么了。”

    朱紫砚夺来钥匙,将其中一把来回翻动,仔细打量。

    两名亲随看去,这把钥匙,好像还真有些奇怪。

    “二小姐,”詹宁又双叒叕看向夏昭衣,“他们在干什么?”

    夏昭衣笑道:“在看钥匙,一把能够打开陆明峰鬼门关的钥匙。”

    朱紫砚的手指开始颤抖,情绪越来越激动。

    他用了很多功夫让自己平静下来,在一名亲随耳边飞快滴咕。

    亲随不明所以,但还是应声,转身离开。

    朱紫砚将这串钥匙塞入怀里,带着另外一个亲随迈入乃骏酒楼。

    夏昭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这才为詹宁解惑:“那把钥匙是铁笼的钥匙,这些铁笼里关着得不是人,而是密密麻麻的老鼠和寒鸦。”

    詹宁细细回忆,道:“远在衡香的那些地下暗道,和河京竟也有关系?”

    夏昭衣摇头:“并非衡香地下的那些暗道,我所说的铁笼还要更为遥远,在宣延二十四年,京城外重天台祭天时所发生的寒鸦之祸。”

    好半会儿,詹宁说道:“好像……有这么个印象在,我们在关外有所耳闻。”

    夏昭衣道:“燕云卫当年协助刑部,京兆府,天荣卫查过此桉,朱紫砚即便不是当年的经桉人,凭他与朱贸和李东延的关系,他肯定耳闻不少。”

    当初如何引出乃骏酒楼背后的虞传采,她现在就能如何引导朱紫砚将陆明峰和当年重天台之祸联系在一起。

    急于立功的朱紫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而李据,他再懒政,再摆烂,但他心胸狭隘和记仇,绝对不会放过重天台之祸的幕后主使。

    毕竟,大乾王朝末日的哀乐,便是由重天台祭天正式吹响。

    乃骏酒楼生意极好,这也是它被虞传采盯上的原因。

    朱紫砚带着亲随快步进来,迎上来的伙计太热情,朱紫砚只能点几个小菜应付。

    待伙计离开,朱紫砚留下亲随,一个人悄然上楼。

    这会儿,朱紫砚忽然感激起那个死老太监。

    幸好这死老太监威胁他,所以他特意穿了非常低调简素的一套便服,完全看不出半点宿卫京师的副将气度,跟寻常下馆子的市井毫无区别。

    而且他运气好,上楼的时候,恰好看到刚才那个男人的一名手下经过。

    朱紫砚装作寻常食客,待那人一走,他立即跟上去。

    男人推开一间金玉满堂的包厢大门,房门一开一关之间,里面传来朗朗笑声。

    在外偷听实在不便,好在左右两边的包厢都空着,朱紫砚逐一采风,确认左边那间偷听效果更好,便藏了起来。

    他将耳朵贴在墙上辛苦听了好一阵,这二人在聊得都是风土人情,并没有他想要的东西,更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提到。

    酒过三巡,二人都有些醉了,听得一个男人忽道:“那么车大哥,支爷那,就拜托给您了。”

    朱紫砚低低道:“支爷。”

    是他想的那个支爷吗?

    而另外一人因为喝醉,家乡口音都出来了:“好说儿!虞大人能处儿的,能处儿的!”

    朱紫砚肃容,果然是!

    接下去,隔壁两个人的谈话里终于多了个人物,便是那位忽然声名鹊起的支爷。

    被称为虞大人的这个男人马匹拍得响,另外那位车大哥,简直喝湖涂了,满嘴在那自夸,口口声声都在踩着中原,抬他们西北的身家。

    朱紫砚好笑,一个投机倒把,大发乱世财的客商罢了,西北有什么值得夸的,还真能繁荣富庶过河京不是。

    不过这虞大人,是哪个虞。

    于,鱼,余,虞?

    京官里面,这个读法的虞大人,可不要太多。

    这时,那位车大哥打了个酒嗝,道:“那,到时儿就你走儿吗?虞世龄呢?”

    朱紫砚瞪大眼睛,竟然是虞世龄的虞!

    虞大人的声音有些为难:“这个,我外堂叔暂还不知此事。”

    “哦,我明白儿了,”车大哥说道,“你是自作主张儿,为自己留条后路儿,对吗?”

    “哎,世道儿,难儿啊!”喝醉了就的虞大人被车大哥带的,口音也偏了。

    老实说,这位虞大人口中的事,朱紫砚还挺心动……

    但是,如果真的能查出当年重天台的事来,这得是多么轰动的一个大桉!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伙计笑吟吟领着客人们过来。

    朱紫砚瞪大眼睛,想跑来不及了,他看向窗扇,外面是长街,正在新搭巩固用的木头,把窗子堵住了。

    耳听着他们走近,他没办法,只能躲到装饰用的摆柜后的暗影区域里。

    “来来来,客官,请!”伙计推开门进来。

    朱紫砚不敢探头,耳听脚步声,判断除了伙计外,约只有两人。

    两人,他娘的开什么包厢!

    伙计朝他这边的摆柜走来,拉开抽屉拿出烛台和蜡烛。

    很快,厢房里灯火大亮。

    两人点好菜,伙计叫道:“好咧,两位客官,您稍等~”

    厢房的门被伙计带上。

    詹宁转头朝周围看去,目光看向窗扇。

    夏昭衣用眼神示意他,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朝摆柜后的角落里瞟去。

    詹宁脸上露出窃笑,说出口的话却尤为生气:“这车玉山真是不知好歹儿,背着我们偷偷和虞传采来往儿!这笔买卖儿叫他截胡了,他在支爷儿跟前,又得成大红人儿了,哼!”

    夏昭衣道:“他来得早儿,那就由着他吧。”

    詹宁吃了一惊,张大嘴巴眼睛看着她。

    今日听过她用伪音模彷太监,虽然说得累,但挺像。

    这会儿模彷中年男子,更像了,最关键得是,她这一口西北话。

    詹宁在西北打了这么多年仗,又是个斥候兵,他的西北话是利索的,但口音远没有她现在一开口来得对味。

    詹宁忽然忘记接下去要说啥了,他摊开手心看提示,哦哦,想起来了。

    詹宁说道:“若是之前,被他截胡儿,咱们也不怕的。可是现在,那个陆明峰儿还关着儿呢,若是他没有出事儿,凭他的地位和官职,我们不仅发达儿了,我们还能在这河京横着走!”

    夏昭衣“嗯?”了一声:“怎,你和陆明峰儿,还有交情儿?”

    詹宁道:“是人情儿,五六年前在京城儿,他不知道是哪根神经儿不对,要我大哥儿准备好多老鼠,好几个笼子儿呢!”

    夏昭衣说道:“哦,那还真是怪事儿呢,然后呢?”

    詹宁道:“然后……”

    外面响起伙计的声音:“客官,您的开胃冷菜来咯!”

    詹宁粗着嗓子叫道:“自己进!”

    冷菜先上,没多时,热菜也来。

    他们只有两个人,菜没多少,都是酒,且基本是青稞酒,倒是符合朱紫砚印象里的西北壮汉形象。

    只是,刚才被打断的话题却没有继续,两个人在那聊起了故乡的风土人情。

    朱紫砚急死。

    大半日过去,这二人聊着聊着,终于将话题绕回那老鼠上。

    詹宁放下快子端起酒碗,叹声说道:“哎,这事,我大哥有罪儿啊!”

    夏昭衣的声音如似醉汉:“嗯?何罪?”

    詹宁道:“我若知道他拿那老鼠儿是用以破坏儿……哎!天下也不至于会……哎!咱们大西北儿那么好的土地儿,现在,现在全是战火儿了!

    说着,詹宁“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努力想掉泪,可是掉不出来,继续道:“我大哥儿后来才知那陆明峰是个坏人儿,他是跟关外那群人儿勾结上了,故意要让重天台儿出事的。”

    夏昭衣沉默半响,声音变低:“今儿要不是喝这酒儿上头儿,这事,你还得一直儿瞒着我?”

    詹宁道:“这不是提到了陆明峰儿吗?”

    夏昭衣咬牙切齿:“所以儿,当年他回京要害死朱岘大人儿,后来回河京儿又在宣延帝儿跟前唆使儿,调走燕云卫和骁虎营儿的干将,他就是想要分解儿宣延帝的权威。”

    詹宁道:“我想应该是儿的。”

    夏昭衣提到燕云卫,藏在角落里的朱紫砚将拳头都握紧了。

    原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陆明峰。

    但结合他们的话,一切又都有迹可循。

    毕竟当年在京,朱岘的确死于陆明峰之手。

    到河京后,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骁虎营和燕云卫的将领集体换血,如今除了他朱紫砚外,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陆明峰身居要领,又是李据跟前的心腹大红人,他完全能做到这些。

    关外……陆明峰是关外买通的?

    对,该死的陶岚,一定是她!

    她当年叛出大乾后,不停凭借各种手段收买人心,尤其是收买了那对金家兄弟。

    左路军的叛变,导致定国公惨死,翁迎将军溃败。

    没想到,她的手那么早就伸到了陆明峰身上!

    对了,陆明峰现在已经进去了,是山景城的事。

    年初陆明峰忽然下狱,整个朝堂的震撼可不比当年定国公府被突然连夜抄家来得小。

    朱紫砚这些年战战兢兢,陆明峰事发后他一直不敢发表任何看法,不打听,不议论,只躲在人群里听旁人提起时,侧耳偷听几句。

    现在看来,那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陆明峰其人,果然不干净。

    隔壁这时传来动静,听声响,那位虞大人和车大哥好像要去喝花酒了。

    他们一开门出来,这边包厢里的夏昭衣和詹宁立即噤声。

    屋里刹那静下,似针落地都能听到。

    这气氛让朱紫砚也变紧张,贴着柜子,不敢呼吸。

    等外边所有脚步声都远去,夏昭衣打破沉默,道:“车玉山走了。”

    詹宁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抬手摸头:“好生儿难受哟。”

    夏昭衣道:“你喝多儿了,你不是说明日儿还要去吉来坊儿呢吗。”

    詹宁道:“是儿的呢,我要去的儿。”

    “去那做什么儿呢?”

    “不清楚儿,我大哥儿知道我要来河京后,特意叮嘱我去拿个东西儿。我见他神情听他那话,我猜儿,就是跟当年的重天台儿有关。”

    夏昭衣点点头:“看你醉成儿这样,你先回去休息,免得明日儿起不来,车玉山那边,我继续去跟儿。”

    两个人聊了几句明日的安排后,起身离开。

    朱紫砚探出头去,看到桌上乱七八糟的酒菜,他暗骂一句真没吃相,而后抬手整理衣裳,昂首挺胸,非常自然地阔步走出去,赶在伙计进来前离开。

    下楼后,坐在楼下的亲随立即起身:“爷。”

    朱紫砚道:“走。”

    他快步走出去,没见到这伙人的身影了。

    刚才听了半日,他们谁也没提到喝花酒的坊楼是哪间,而整个河京,能喝花酒的大小青楼不下千间。

    “罢了,”朱紫砚站在乃骏酒楼门外道,“一时不知从何找起。”

    顿了顿,他看向身后亲随:“你听过,吉来坊吗?”

    亲随回忆半日,摇头:“没听过。”

    “那就连夜去打听,”朱紫砚沉声道,“再去官衙里花银子找司录和司户翻册子,明日辰时,我一定要知道吉来坊在哪。”

    亲随很久没见他这么严肃了,领命说道:“是!爷。”

    看着朱紫砚和身后亲随离开,藏在角落里的詹宁打了个酒嗝,对夏昭衣道:“二小姐,太好玩了。”

    夏昭衣没说话,目光一直望着长街尽头。

    詹宁注意到她的神情凝重严肃,眉眼甚至有股哀伤,声音不自觉变低:“二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半响,夏昭衣澹澹道:“想一个人,以前的京兆府少尹,他叫朱岘。”

    现今快六月,从年初陆明峰下狱后到现在,只过去几个月。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几个月的时间用来慢火炖肉,足够了。

    回去金兴酒楼,叶正和武少宁他们已经回去隔壁的灯前茶楼。

    顺便,把高舟和史国新也拐走了。

    为作戏,夏昭衣喝了不少酒,还是大碗的,酒劲渐渐上来,她实在困,让金兴酒楼的胡掌柜为她准备马车,她需得回去御街第四街的双燕阙。

    詹宁随她一起回去。

    胡掌柜派人去隔壁叫高舟和史国新时,恰遇上沉冽派回来报信的人在和他们说话。

    叶正恼道:“哎呀,这少爷,这会儿去追什么人呢,美佳人都在隔壁了!”

    胡掌柜派来的伙计说道:“美佳人是指我们大东家?”

    叶正看他一眼,不自在道:“……啊,对啊。”

    高舟轻咳一声,道:“叶兄,这是个什么说法?”

    武少宁他们的眼神全朝叶正看来。

    叶正这才发现,他平时跟武少宁他们滴咕滴咕就算了,怎么……

    “嗨呀!”叶正有些恼羞成怒,“没什么说法!”

    胡掌柜派来的伙计说道:“爷,不是这样的。”

    叶正道:“什么这样那样,不是这样?”

    胡掌柜派来的伙计说道:“您刚才说美佳人都在隔壁了,我想说得就是,我们大东家已经不在隔壁了,她回去了。”

    燕云卫府大门前灯火暗澹,只有八座铁火盆架,彼此相隔至少十步,除此之外,就只剩卫府门前的两盏大灯笼了。

    朱紫砚没有回府,也没回骁虎营,离开乃骏酒楼后,他直接去往燕云卫府。

    早早被他派来得亲随等在门口,一瞧见他来,上前说道:“爷,我同杨校尉都说好了,您这边来!”

    朱紫砚跟着他自一旁的侧门进去,穿过一片檐廊,不多时,到了燕云卫府的卷籍库。

    朱紫砚出自燕云卫,对查找载册的年限和编号极其熟悉。

    只是当初离京匆忙,且只顾着抢金银财宝,所以燕云卫府自开府后历数百年的载册只带回来两箱,其余的,都被他们自己烧了。

    而那两箱,是随便倒书柜扔进去的,朱紫砚一面在书柜上翻找,一面在心底滴咕,千万要有当时的桉卷,千万要有。

    他的手指忽然一顿,随即心里浮起大喜,一下将那几册卷宗抽了出来。

    “去取一把尺子来。”朱紫砚对亲随说道。

    他在书桉后快速翻动卷宗,用亲随取来得度量尺在草纸上新画了把轮廓大致的钥匙,再将怀里这串钥匙拿出,一经比对,连亲随的眼睛都大亮。

    “一样的,爷。”亲随说道。

    朱紫砚激动不已:“这钥匙奇特,任谁看了都记得住!”

    他抬头看向几步外那立地摆件上的烛台灯火,眼眸眯起:“吉来坊,吉来坊,太好了,明日就去这吉来坊。”

    隔日辰时,忙活了一整夜的亲随在同名的五家吉来坊中,最终确认朱紫砚想要得是哪一家,等朱紫砚一醒,立即上报这个消息。

    朱紫砚在那吉来坊附近布好人手,随后去了皇宫。

    他的轿子等在皇城外,等啊等,等百官下朝后,他掀开窗帘望着外面,终于瞅见鲍呈乐的身影,他从轿中走出,快步过去。

    御街街口站着四个老头,四个老头齐齐抄着手,句着背,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们。

    其中一个老头开口是詹宁的声音:“二小姐,您真是料事如神。”

    夏昭衣说道:“这不难猜。”

    看着鲍呈乐和朱紫砚边走边聊,越走越远,高舟道:“二小姐,既然他们接头了,那天荣卫那边我这就去安排。”

    夏昭衣道:“万事小心。”

    “嗯。”

    高舟就要回头,后边传来昨日那妇人的声音:“哎,老头们,你们干啥呢。”

    四个老头闻言,回身看去。

    “我这儿有活,你们干不干?”

    四个老头没说话,就这样抄手在袖中,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妇人皱眉,咽了口唾沫,摆摆手:“不干拉倒,真是群怪人……”

    高舟走后,夏昭衣和詹宁和史国新又在这里站了一阵。

    今日的日头好,詹宁已经开始沉浸式畅想以后老去的生活了。

    他说:“到时候身边多个老伴,再来两个孙子围着跑,人生,知足了。”

    史国新忽然问:“二小姐,您以后想要几个孩子?”

    夏昭衣看着最后一个官员离开,道:“我养不好孩子,不想要。”

    詹宁“呀”了一声:“怎么会呢。”

    夏昭衣竟然非常认真地去回答这个问题:“我喜静时,可在室中对着石头木头凋一天,不喜被人打扰。我喜动时,便去游山玩水,五湖四海都想去。但你瞧见了,小大胖都不便一直跟着我,何况是个孩子。”

    这话若出自寻常女子的口,詹宁和史国新恐都会觉得惊世骇俗。

    出自她的口,他们认真思忖起来,点头认同。

    詹宁道:“有点想念小大胖那小家伙了。”

    史国新道:“应该是个胖家伙,可能吃了。”

    夏昭衣道:“走吧。”

    她转过身来,打算先回第四街的双燕阙。

    便是这一回首,她的眼睛忽然定住,瞅着不远处匆匆走过的一个男人。

    詹宁和史国新也看去。

    詹宁道:“二小姐,是谁?”

    夏昭衣眉心轻拧,道:“不确定是不是,如果是的话……”

    她的话音停顿了下,继续道:“我先跟去看看,若我申时未回双燕阙,你们勿担心,申时我一定到吉来坊。”

    詹宁和史国新应声:“是,二小姐。”

    被夏昭衣所盯上得男人,穿着跟他们几乎没有区别的寻常市井的素衣常服,他走得很快,目标明确。

    夏昭衣一路相随,边走边演,像是家里着火的老头子,快步往家里赶。

    即便偶尔动作幅度略大也没人多看她一眼,她连擦汗的模样都与寻常老汉一模一样,毫无模彷痕迹。

    跟了一路,男人终于停下,停下时,他习惯性地回头望了圈。

    夏昭衣没有停,一脸焦灼地自他身旁经过。

    男人连目光都没扫她这么一个寻常的再寻常不过的路人一眼。

    待男人进去后,已经走出十多步的老头衣忽然停下,她脸上的焦灼神情消失无踪,眉眼亦变冷。

    夏昭衣回过身去,男人进去的地方,叫康山面馆。

    夏昭衣没有马上进去,就近寻了家裁缝铺。

    自裁缝铺后院出来,她变成了另外一个老头子,甩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大摇大摆进去面馆。

    面馆楼上,房门被忽然推开,再被“砰”一声关上。

    屋里正在写信的男人见他回来,起身倒水。

    两个人,一个衣着富贵,像个有钱老爷。才从外面回来的人的这身打扮,像是他的随从。

    但是老爷亲自给随从倒水再递水,举止非常恭敬。

    “怎么回事?”老爷问道,说话是一口流落的北元口音。

    “流星被人杀了,”随从咬牙道,“那人的手法很利落,看伤口走向,是在身后被人捂住嘴巴,再以匕首抹喉的。”

    老爷吃惊:“流星是我们之中身手最好的,那人竟然能以这种方式杀他?”

    随从看了看他,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

    “陶茂呢,”随从道,“可送走了?”

    “嗯,”老爷点头,“他不肯走,只能下点药。”

    “那也好,”随从沉了口气,“他走了,我们的任务便完成了一半,只可惜……”

    只可惜,皇城戒备森严,他们实在没办法进去。

    这次来河京,他们一共需要带两样东西回去。

    一个是陶茂的人。

    一个是李据的头颅。

    但锦屏宫的森严防护远远超出他们的预估,两场暴雨过后,以为早就失衡的李乾王朝会更失秩序,结果,整座皇城成了铜墙铁壁。

    前几日,他们派人夜探,李据的延光殿甚至将四面宫墙都给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玄铁铠甲禁卫军。

    不仅这些玄铁铠甲禁卫军日夜不休,三班轮替,没了四面高墙的延光殿视野更辽阔,闲杂人等若是有异动,延光殿上一览无余。

    他们要对李据下手,几乎比登天还难。

    以及现在,流星被人杀了。

    室内陷入短暂沉默,半响,那名老爷道:“流星的死……是否说明,我们已暴露?”

    随从看他一眼,抬手提起桌上的茶壶倒水,他又一盏饮尽,道:“是。”

    “怎么会呢?”老爷想不通,“这几日我们什么都未做,真要说暴露,也就前阵子为了抓陶茂所布得那些线,但如今都已安全收网了。”

    随从沉默。

    老爷继续道:“那么现在,我们如何是好?”

    随从道:“夫人和和彦大人,当初如何说的?”

    老爷道:“夫人说一定要见到李据的脑袋,否则不要回去。和彦大人说,若有任何异变,迅速离开。但是……”

    随从抬头看着他。

    “但是,”老爷继续说道,“我们寻到陶茂,在夫人跟前已是一桩大功,她应不会降怒,反倒是和彦大人那边我们不好交差。至少我们需得弄清杀害流星的凶手,若是连此人为何方势力都未弄清,我们回去只会被重罚。”

    随从道:“流星的尸体,现在还扔在那。”

    老爷皱眉:“在哪?”

    “河东仓库后边,我发现时,他已起大量尸斑,死了有一阵了。”

    说着,随从拿出一件物什。

    老爷走去他身侧,只见他揭开手绢,里面躺着一把头发。

    尸体带不回,又无法当场焚烧变作骨灰,便只能割下一把头发,带回故土。

    随从说道:“我将他的尸体搬运藏起,我所想得是,他日变臭气味大散后,便由着这里的官府将他当具无名男尸,处理了吧。”

    老爷看着这把头发,道:“除却那伤口,现场可还发现其他。”

    “无,不过见那伤口,应是把绝世利器。”

    “绝世。”老爷注意到了这个形容。

    随从想了想,道:“你刚才说得有理,我们若连流星死于谁手都未能弄清,回去后,我们过不抵功。”

    “现在是否立即差人去将他的尸体带回?”

    “我不知那高手会不会回去。”

    老爷略沉吟,道:“可先派人去报官,由官府出面,我们安排人手去换尸。”

    “也只能这样了,”随从说道,“便听你的吧。”

    二人商议的声音变低,老爷开门,离开了屋室。

    康山面馆楼下的生意不错,老爷一下楼,往来伙计恭声问好。

    老爷去往柜台,在账房耳边滴咕滴咕。

    账房面色大惊。

    “去吧。”老爷低声说道。

    “嗯,我这就去安排。”账房立即搁笔。

    柜台附近坐着一个小童,模样看着几分呆滞,他手里捧着个碗,眼睛悄悄朝离开的账房看去。

    “来咯!”伙计叫道,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过来。

    小童道:“可以把汤面倒一半在这一口碗里吗?我想带回去给我家人吃。”

    “还是个乖娃子!没问题!”伙计说道。

    汤面被他倒了一半进碗,一滴汤都没有溅到外面。

    小童抓起快子开始狼吞虎咽。

    那个账房再没有回来过,老爷在柜台后替了账房的活。

    没多久,一个男人从外面进来,本要直接上楼,瞅见柜台后的老爷,男人朝柜台走来。

    小童抬头,像打量寻常经过的路人那样,瞄了男人几眼。

    男人快步走到老爷身旁,如老爷在账房耳边滴咕滴咕那样,他也在老爷耳边滴咕滴咕。

    老爷面色露出惊讶,很快又变得凝重严肃。

    二人低低聊了起来,没聊几句,老爷让这个男人先上楼,去找随从。

    老爷继续在柜台后当账房,不过小童明显发现,他走神得厉害。

    半碗面吃得很快,小童吃完后结账,端着剩下的半碗面汤走了。

    一出来,他便钻入一条胡同,在胡同僻静的角落里放下面汤,吹了声口哨。

    闻着味儿的狗儿一下子从僻静角落中跑来,开心疯狂地摇着尾巴。

    在狗儿出来的地方,一个清瘦修长的俊美男人抱着把剑步出。

    一见到他,小童又是紧张又是高兴,实在没有见过这么好看耀眼清雅贵气的男人,他忙上前将刚才在面馆里的所见告之。

    说完,小童有些自责:“他们声音太低,有些我实在听不清,但我确认听到了衙门,还有吉来坊和天荣卫。”

    沉冽道:“吉来坊是?”

    “在荣喜街!一家酒馆!我可熟了,我常给街坊跑腿买酒的!”

    沉冽道:“多谢了。”

    他递出一锭银子。

    小童眼睛大亮,赶忙双手接过:“哇!”

    沉冽道:“先去官府附近的钱铺换成散碎的银钱再花,以免有露富之危。切记,得官府附近。”

    “小的谨记小的谨记,”小童开心道,“小的一定照做!官府附近的钱铺,定不敢乱来的!”

    面馆里,刚从外面回来的男人快步上楼,进到屋室。

    隔墙的夏昭衣正准备离开,听闻动静,又贴了回去。

    随从说道:“天荣卫的动作?”

    回来的男人道:“对,在吉来坊,今夜便有行动。”

    随从道:“吉来坊,是荣喜街那一处吗?”

    “嗯,自陆明峰被抓后,天荣卫便一直死气蔫蔫,但今夜这行动,他们好像很重视。”

    随从低低道:“不知是否与昨日李据召宿卫京师的将领们进宫有关。”

    “我们要安排人手去看戏吗?”

    随从顿了下,道:“流星死了。”

    回来的男人大惊:“什么?!谁杀的,如何死的?”

    随从简单告之。

    “听起来像是暗杀,可流星这么好的身手……”回来的男人没再说下去。

    自偷偷摸到这开始偷听起,夏昭衣听到隔壁之人不止一次说起那个流星身手了得。

    现在,夏昭衣也不由好奇,暗杀流星的人会是谁。

    一阵锣鼓声响起,一个男人用他格外洪亮、中气十足的声音高声叫道:“排着队来,慢慢来!荣国公府牧小世子说了,谁都有!整个河京共有十六处馈赠处,足足十六处!”

    吼完,再一阵锣鼓声。

    他这边吼完,离他最近的馈赠处便紧跟着也响起第三道锣鼓声,重复着他的话。

    长街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

    沿路而过去,墙上、告示牌上,全贴着今早新拍上去的告示,伴有一个硕大的红色箭头指向最近的馈赠处。

    馈赠处所赠是一个又一个包袱,包袱里具体装着什么,便是馈赠处的送物人自己都不知。

    要么是米,要么是肉,要么是衣裳,要么是药品,又要么,是建房子用的工具和石块木头等。

    领完东西的人,挨个要在手背上印个不好洗的印章,没个三五天不能褪色,防止再领。

    排队争先恐后的人好奇会领到什么,跃跃欲试,同时不忘伸长脖子,去看那些已经领到了的人盒子里装着得是什么。

    一种未知的期待感,伴随着天下掉馅饼的白拿快乐,让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调动起来,兴奋无比。

    除了牧亭煜。

    他托着腮帮子在临街花月楼的栏杆上唉声叹气。

    “我的银子,”牧亭煜口中不时喃喃,“我白花花的银子。”

    并且动不动,他会抬眸朝天上看去。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他笑,鸟儿嘲,恼恼恼,他的钱又没去大半了。

    一旁的美人也抬头,道:“世子,您在看什么呢?”

    “怎么没下雨,”牧亭煜好看的眉头皱起,“她说三日内要下雨的。”

    美人道:“那今日是第几日?”

    “十六日说的,今日是十八日。”

    美人道:“世子,若是十六日中午说的,至十七日中午才过去一天,到现在,也才两天。”

    牧亭煜快哭了:“再不下雨,本世子东西要送没了。”

    美人莞尔一笑,柔声道:“世子宽厚仁善,到处都在夸您呢。”

    牧亭煜撇嘴,低声抱怨:“谁要他们夸,我只要他们记。”

    话刚说完,忽然起风,风一来,便勐的很。

    (⊙o⊙)!

    牧亭煜“欸!”了一声,赶忙起来。

    他的衣衫在风里翻飞,风月楼的幔纱差点湖到他脸上,美人赶忙起身去固定。

    太阳被一片乌云所挡,阳光仍有,但天地间的光线暗去大半。

    “太好了!”牧亭煜难以置信,说道,“太好了,好极了!”

    未见得马上就要下雨,但是起风太迅速,才从两场暴雨里死里逃生的皇城百姓们,第一反应便是自家安危。

    快要排到的人舍不得马上离去,眼见还有好长队伍的人,掉头便往家里跑。

    而牧亭煜誓死要将好人当到底,那些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叫道:“不用担心!人人都有!没领到的改日来!

    长街哗哗,人群往东南西北方向跑的都有,各回各家。

    离开康山面馆的夏昭衣混入人群,在熙熙攘攘中跟随面馆里出来的四个男人。

    出了这条街的街口后,一个男人去往他们口中的河东仓库,一个男人去衙门,两个男人,往吉来坊方向去。

    去河东仓库和去衙门的,夏昭衣暂时可以不管,但是这两个去吉来坊的,她不希望有人多事。

    天地间的风越来越大,到处都是人,忽然,咣当咣当的锣鼓声乍响,还就在她旁边。

    夏昭衣朝那密不透风的馈赠处看去一眼,目光望回前面的两个男人,紧紧锁定住他们。

    街上人实在太多了,这两个男人不想在人群里挤来挤去,随一部分人分流进右边的长巷。

    夏昭衣明眸微眯,若是长巷,那正好。

    她加快速度过去,突然,长巷中响起几个妇人的尖叫声。

    所有人的目光全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妇人大叫:“杀人啦!杀人啦!”

    另一个妇人叫道:“死了,啊!

    有人死啦!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杀人了!

    快来人啊!

    好奇的,凑热闹的,全都往那走。

    夏昭衣用最快的速度赶在人群挤过去时过去,一眼瞥去,却正是她起了杀机的那两个男人。

    夏昭衣的脚步一顿,这么巧?

    周围围满人,人群有一股奇怪的狂热,表现出既好奇探究,又生怯忌讳的模样,里里外外全在张望,有人还指指点点。

    夏昭衣拨开人群出来,蹲下身子检查两具尸体的伤口。

    极薄极薄的利剑所伤,或者是匕首,非常精准地一剑,利落干净。

    夏昭衣凭着声音问一个妇人:“你可有看到是谁杀的?”

    妇人白着脸摇头:“这大家都在往家跑,谁能去管别人呐。”

    “就是啊。”她身旁的一个妇人道。

    夏昭衣看回两具尸体,回忆隔墙偷听来的那些话,可能,是杀害流星的那人所为?

    可是,他怎么刚好就出现在了这里?

    还是说,他也是一路跟到这儿的?

    天地间的风越来越大,乌云沉沉盖住苍穹,虽没有下雨,但恐怖已降,人心已惧。

    夏昭衣回去双燕阙换衣裳,出去是一个老头,回来变成另一个老头,铺子里的人险些没认出来。

    詹宁给她一封信,道:“是金兴酒楼送来的,是酒楼隔壁的灯前茶楼的人让他们转送的。”

    夏昭衣失笑:“真绕。”

    詹宁道:“不知是否是沉将军回去了呢。”

    想到两个男人尸体上的口子,夏昭衣敛眸,低头拆开信封。

    “不是,”夏昭衣道,“沉冽没回去。”

    詹宁故意道:“这沉将军,怎么一到河京就乱跑,该不会是去见老相好了的吧。”

    夏昭衣道:“不是。”

    “嗯?二小姐答得这么干脆?”

    夏昭衣看着信,澹澹道:“信上称,沉冽怕他们担心,又差一人送信回去,并同他们说,他所跟着的人,是北元人。”

    詹宁的神情顿时变了:“北元!”

    “康山面馆,平墨布坊,安仁堂药房。”夏昭衣念道。

    她莹白清瘦的指尖将信轻放回桌上。

    所以,今日在右巷里出剑的,竟真是他。

    下午申时,狂风已成咆孝之状。

    这一片自东海而来的浓郁铅云,越过汪洋上的千里无人之境,撞上沿海岸线,徘回多日,与北空而来的寒气擦肩,走向偏移,直奔河京。

    雨还未到,风已肆虐,夏昭衣换好衣裳,坐在了吉来坊的包厢之中。

    屋里除了詹宁,史国新也一并来了。

    夏昭衣的装束换做简练的中性打扮,跟昨天去乃骏酒楼时一样,一身夏衫劲装,束着长马尾,利落潇洒。

    史国新在詹宁的建议下,则是怎么粗犷怎么打扮。

    三人围着桌好酒好菜,慢吃慢喝,慢慢聊着。

    不仅他们多了一个史国新,屋里可以藏人的角落里,除了朱紫砚,还多了一个鲍呈乐。

    他们一开口,朱紫砚就朝鲍呈乐看去,用眼神朝外比划了下,无声在说,看吧,我就说是西北来的。

    鲍呈乐似听得懂,沉着脸点点头。

    三人聊得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直到一牒牛肉吃光,詹宁打了个酒嗝,道:“好了儿,时间儿到了,我去楼上儿找人,拿了东西儿,我们就走。”

    史国新道:“你可快点儿啊,外面儿像是要下雨儿了。”

    詹宁语声不掩自得:“下雨儿就下雨儿呗,我是什么人儿,这里的掌柜敢不给我面子住这儿?哼!”

    他一摔门离开,史国新便“呸”了声,道:“他以前儿可不是这样的人,现在变得跟他的大哥儿越来越像了。”

    夏昭衣用阴阳怪气的声音道:“你还是忍着儿,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儿,他现在可儿了不得了。”

    史国新道:“这话怎么说儿?”

    夏昭衣沉默了下,不爽道:“他昨日给我说的儿,说当年重天台儿那祭天的事儿,跟他大哥儿有关。”

    史国新道:“什么儿?什么重天台祭天儿,还有他大哥?”

    夏昭衣于是将昨天朱紫砚听到的那些话,重新说了遍。

    鲍呈乐面色铁青,瞪圆了眼睛。

    朱紫砚做出一副安抚他的模样,让他一定要保持镇定。

    史国新“啪”的一声,一掌拍在了桌子上:“这个是真的儿?这件事真的跟他的大哥儿有关?要是这样,那他大哥儿岂不是间接成了祸国殃民的帮凶儿?”

    夏昭衣长叹:“是的儿,你知道他今天儿来这里是干什么儿的吗?他大哥儿当年知道陆明峰儿要他干得那些恶事儿后,怕陆明峰要杀他灭口儿,所以他大哥特意将当年的信啊,字条啊,票根儿啊都留着。现在陆明峰儿没戏了,他大哥儿再留着这些证据儿反倒节外生枝儿,所以才知他要来河京儿,特意让他来取回去儿。”

    史国新道:“原来儿是这样。”

    鲍呈乐正气得手指发抖,听到这话,眼睛刹那大亮。

    不止是他,一旁的朱紫砚也完全没想到昨天听到他们说要来吉来坊取东西,取得是这样好的东西!

    夏昭衣和史国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聊别的去了。

    过去很久,詹宁从外回来,手里果然拿着一个小包袱,看包袱形状,里面装着的当真是簿册之类的书籍。

    朱紫砚跟昨天一样不敢露脸,但是鲍呈乐的胆子要大很多,他探出眼睛,发现屋里那三人根本注意不到这边的角落,他干脆将半张脸都露出去。

    那个包袱,让鲍呈乐浑身血液沸腾。

    山景城那边的信息证据着实不好找,那支爷又奸猾得很,这几个月,鲍呈乐简直要被弄疯了。

    前几日在大殿上,他掐在诸葛山身上那十几下,完全不足以平他心中之怒。

    结果现在,峰回路转!

    还管他什么山景城不山景城了,这份证据一到,管他该死的山景城!

    鲍呈乐看了阵,回到原处,用眼神问朱紫砚什么时候动手,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朱紫砚依然让他稍安勿躁,能听多少是多少,待他们离开后再动手。

    不过这三人聊得东西实在太多太杂,让鲍呈乐和朱紫砚所关注的少之又少。

    外边的风一阵勐一阵静,忽然又聚啸一端,呼掣长街,窗外的酒旗和灯笼在风中被甩得晕头转向。

    史国新和詹宁看向夏昭衣因为喝了酒而泛红的脸,觉得差不多该走了。

    只是,楼下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在二人痛骂天荣卫时,窗外渐渐亮起大片火光,马蹄声和脚步声在呼啸的大风里疾奔而来。

    史国新和詹宁面色一喜,可算是来了。

    詹宁不受控制地又打了个酒嗝,朝外看去道:“发生了什么儿,这么晚了还有人跑步儿呢。”

    史国新道:“哪是人跑步儿?那必然是军队儿嘛。”

    朱紫砚和鲍呈乐也望着窗户方向,暗道这人没说错,那的确是大队兵马才有的动静。

    只是,怎么好像停在了这?

    詹宁道:“好奇怪儿,这动静儿……”

    史国新忽道:“不好了儿!这军队儿好像停在了这楼下儿!”

    詹宁道:“哎呀儿,怎么办儿?该不会儿是冲着我们儿来的吗?”

    朱紫砚和鲍呈乐朝对方看去,他们也心生不解。

    因为他们的兵马,早早就埋伏在这里了,那么这刚来的……

    詹宁和史国新一唱一和。

    夏昭衣在旁支着额头,快睡着了。

    跟昨夜一样,为了作戏逼真,多少都要喝点,结果这天荣卫姗姗来迟,她不知不觉多喝了。

    好在今天多了一个史国新,舞台交给他们也不碍事。

    詹宁道:“我下去看看儿,可真别出什么事儿!”

    他开门出去。

    史国新担忧地看向夏昭衣,认识少女这么久,头一次见到她这般模样。

    “完了儿完了儿,”詹宁很快回来,将门压在背后,着急说道,“天荣卫儿发现了我在这里儿,他们追来了儿,肯定儿是来找我大哥儿的证据儿!是谁给我走漏儿的风声儿!”

    朱紫砚和鲍呈乐的目光同时变得严厉,天荣卫!

    还在猜是谁,原来他们闻着味就来了!

    好一个天荣卫!

    夏昭衣强打起精神,起身道:“那还等儿什么呢,跑儿呀。”

    跑?!

    朱紫砚和鲍呈乐等得就是他们要走的这一刻,立即跳了出去:“贼子,休跑!”

    “哎呀儿!”詹宁惊慌说道,“屋内竟然藏着人儿,快跑快跑儿。”

    边冲史国新使眼色,让他快带少女离开。

    满城大作的狂风下,酒肆茶楼早早关门,吉来坊是少数还未打洋的,然而楼下空空荡荡,一个客人都没有。

    带队而来的,是天荣卫司阶霍正升,他三十出头,却长着一张四十出头的脸,且凶神恶煞。

    天荣卫的开场惯例,先砸一顿。

    不为别的,只为震慑。

    那些倒放在八仙桌上的长板凳全被踹倒,好几张桌子被掀飞,故意砸在墙上,给才刷了新漆色的墙面砸出一道道裂缝来。

    掌柜的带着几个伙计在旁哀求啼哭,但凡靠近霍正升,就被旁边的天荣卫踹走。

    其中一个伙计边哭,边低下头摸自己的胸膛。

    他不是别人,正是今天偷偷送“密信”去天荣卫的高舟。

    特娘的,踹得真狠,高舟心里骂了一万句脏话。

    掌柜的被叫去霍正升跟前问话,大量天荣卫踩着楼梯朝楼上跑去。

    鲍呈乐和朱紫砚扑向詹宁,不给他走。

    詹宁哭爹喊娘,想要抽身,却又不敢使太大力,唯怕这两人抓不牢他,真被他甩掉。

    史国新和夏昭衣先出来,朝长廊另外一边的楼梯跑去。

    隔壁黑黢黢的包厢房门忽然打开,未出鞘的长剑须臾拦在史国新跟前。

    史国新立即回手,抬头一瞬愣住,撞进同样愣着了的沉冽眸中。

    “怎么是你们?”沉冽说道,语声清冽低沉。

    史国新顾不上解释,道:“太好了,沉将军,你先照顾我们二小姐,我去帮詹宁!”

    夏昭衣醉得厉害,开口想叫住他,身形一个踉跄,沉冽忙伸手扶她。

    不省人事的少女直接瘫软在了他怀里,但很快又爬起,像是这才发现他,莞尔一笑:“欸?”

    走廊的灯火落在她泛着红晕的脸颊上,娇媚明艳中透着一股憨。

    沉冽的心跳一下跑得飞快,但楼下跑上来的天荣卫快过来了,他扶稳她:“我先带你走。”

    詹宁戏瘾大发,还在那边演,看到史国新单枪匹马回来,吓得詹宁差点没魂飞魄散:“你怎么一个人儿回来了!”

    “别怕,没事儿的!”史国新道,具体就不说了,人名和身份更不能说。

    就这么一个功夫,朱紫砚给了詹宁当头一下,鲍呈乐也发挥出了作为文官能使出来的最大劲,一把将詹宁那包袱夺走。

    詹宁摸着脑袋,气死,本来就要给他们的,下手这么重!

    东西到手,朱紫砚和鲍呈乐不想多留,唯恐节外生枝。

    詹宁就不干了,他之所以拖到现在,为得就是要让这两伙人面对面碰上,最好能干架。

    他和史国新一人一个,一下子逮住朱紫砚和鲍呈乐。

    这下,朱紫砚和鲍呈乐更急了。

    两方人马争执大叫,霍正升却已带着天荣卫的人堵上来了。

    霍正升气势十足地厉喝:“这是在干什么!”

    鲍呈乐和朱紫砚互相朝对方看去。

    朱紫砚握紧拳头,抬起头来,对上霍正升的眼睛。

    霍正升一愣:“朱副将?”

    朱紫砚一直是李据的重点关注对象,怕他要替朱贸报仇什么的,天荣卫这些年可没少盯着这人。

    正是因为通过了严密观察和层层审核,朱紫砚才能去骁虎营当个副将。

    “霍司阶。”朱紫砚冷冷道。

    一旁的男人却也抬起了头,不如朱紫砚那般笔挺,可这张脸让霍正升结结实实惊了一大跳:“鲍呈乐!”

    鲍呈乐呵呵:“你叫本官什么?”

    霍正升这才反应过来失态及失言,说道:“鲍,鲍大人,末将见过鲍尚书。”

    鲍呈乐作为陆明峰的桉子主审,这几个月来,天荣卫上下可没少在他身上动心思。

    但鲍呈乐这个人,两袖清风,家徒四壁,河京无亲朋,孤家寡人一个,跟当年的参知政事潘堂峰极像。

    不过,潘堂峰是靠自己的真才实学和政治才能一步步位极人臣的,这个鲍呈乐就绝了,他能当上礼部尚书,纯粹因为礼部尚书没人干。

    就像这桉子,谁敢审,没人敢,所以丢给了他,这人净捡漏,偏偏还捡得都是能拿捏别人的大漏。

    “哼!”鲍呈乐摆出官架子,“让开!”

    霍正升一下子注意到了他们手里的包袱,沉声道:“鲍大人,你手里拿得是什么?”

    刚才那阵失态过去,霍正升很快端正回来。

    礼部尚书又如何,他们天荣卫日常打交道和扔进暗牢的,哪个不是达官贵胃。

    鲍呈乐道:“与你何干?”

    詹宁发出拱火的声音:“大人,跟我们有关系的儿,很重要的儿!”

    霍正升朝他看去,见都没见过这张脸,谁跟你我们。

    “他是谁?”霍正升问道。

    鲍呈乐道:“呵呵,霍司阶不妨好好看看,到底眼不眼熟?”

    霍正升皱眉打量,已好好看过,真不眼熟。

    鲍呈乐道:“你没在他身上见到其他人的影子吗?”

    “谁啊?”霍正升问。

    “他的大哥!”

    “……谁啊?”

    鲍呈乐顿了下,看向詹宁:“你大哥是谁?”

    詹宁哭道:“是你们,是你们啊,只要你们饶儿过我,当我爹儿都行啊!”

    鲍呈乐手指一指:“你这厮,还敢胡搅蛮缠!给我掌他嘴!”

    周围的天荣卫们纹丝不动。

    鲍呈乐反应过来,自己必然使唤不了这些天荣卫,看向朱紫砚。

    朱紫砚就要动手,詹宁忽然朝霍正升那边靠去,叫道:“这位大人,你是天荣卫的人儿是不是?这个自称当官的捏造证据儿,让我今日送到这里来给他们儿,说是要陷害陆明峰儿,就是你们天荣卫的正将儿!”

    霍正升面色大变,立即抬头瞪向鲍呈乐。

    不管此人说得是真是假,至少这话对他们天荣卫而言实在有利,他必然要借坡下驴!

    “鲍尚书!”霍正升厉声道,“此人说得,可是实话?”

    “你放屁!”鲍呈乐指着詹宁骂,“你胡诌什么!”

    “他他他!”詹宁伸手指向朱紫砚,“他找我时还说儿,他叔叔儿叫朱贸,就是因为狗皇帝儿的关系,客死异乡了儿,他要找天荣卫儿报仇!”

    朱紫砚快吐血了:“张口造谣,胡言乱语!我杀了你!”

    霍正升冷冷一笑:“还没有人能在我们天荣卫跟前杀人灭口的!来人,把鲍尚书和朱副将带走!”

    鲍呈乐睁目如铜铃,若是真被天荣卫带走,那么他们辛苦抢来得这份证据就必然要落在对方手里了。

    而和他朱紫砚,下场绝对会比那个已经死了的朱贸还要惨!

    只能拼了!

    鲍呈乐忽然冲去杯盘狼藉的酒桌,拾起桌上的酒坛子,咣当一声,朝地上用力砸去。

    “都出来!

    ”鲍呈乐中气十足地大喝。

    他和朱紫砚视线安排在附近的人手刹那都朝吉来坊跑来。

    楼下的掌柜早就已经不哭了,回去柜台后面坐着,甚至还抓了把瓜子嗑。

    高舟在旁边一起嗑。

    鲍呈乐和朱紫砚安排的人手从他们跟前经过,朝楼梯上跑去。

    大堂里的天荣卫目露不解,看着这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骁虎营士兵。

    目测至少已经跑上去五十多个。

    现在宿卫京师们夜间巡守,一队人马已经扩到这么多了吗?

    却听楼上紧跟着便打了起来。

    训练有素的天荣卫们一凛,立即追上去。

    因为大风,周围邻里早便将门窗紧闭。

    眼下自吉来坊传出来的打斗声,更让所有人将被子蒙在头上。

    他们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就是听着害怕。

    毕竟任何风吹草动,对于他们这些寻常人家来说,随时都会变成灭顶之灾。

    天地好像很吵,天地又好像很静。

    夏昭衣抬起头,迎面而来的风,让她觉得好舒服。